可以测血压的智能手环:重新思考毕加索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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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思考毕加索

孙乃树教授在复旦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演讲

2012年1月1日   08:08-思想者·连载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孙乃树

 
  思想者小传

    孙乃树 华东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学教授,复旦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基础学院副院长;兼任中国高教学会美育研究会理事、 《中国美术教育》杂志常务理事等。长期从事美术史论的教学和研究,从事中国画教学和研究。出版有 《西方美术》、 《欧洲美术之旅》、 《平凡无奇的艺术革命——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美术研究》等专著,主编 《新编美术教学法》、 《美术鉴赏》等教材。

    最近,毕加索艺术大展在世博园的中国馆举行。这次展览引发了很多热议,也使我们生出许多对毕加索的再思考。

关注传统还是关注当下

    世界每天都应该是新的,每天都应该有新东西在等待着我们,可是传统的认识论告诉我们,世界是可以终极把握的。毕加索提供给我们的信念便是对传统的怀疑。冲破传统的束缚,你才可能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毕加索是现代主义美术的一面旗帜,可以说是全世界现代主义的代名词,这个定位是公认的。但是 “毕加索”也是最引发争议的名字。从他20世纪在法国初露头角一直到今天,甚至在他逝世40年后作品流转到遥远东方的中国,不解、困惑和怀疑总是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创作、每一个新想法、每一次公开的展览,甚至每一件作品。命运是如此的奇怪,毕加索这样一个总是不为人理解、总是站在观众的对立面、总是排斥观众的怪人,却得到几乎所有人的肯定,得到历史的承认。

    面对毕加索的作品,我们总是充满犹疑,我们总是很难获得赏心悦目和愉悦的心境,我们心灵深处已沉积固化的审美经验,在毕加索的作品面前受到猛烈的冲击和严厉的拷问。

    毕加索之所以是现代世界最重要的画家,是一个时代的形象,那是因为他与那个时代不可分割。观毕加索一生的创作,都是在用各种方式抵制传统的束缚,对传统的否定是毕加索创作贯彻始终的宗旨。这与20世纪上半叶的时代特征正相吻合,彼时整个世界正处于传统与现代最激烈的冲撞、矛盾和裂变之中。对传统的怀疑、质问直至拆解,也是毕加索作品的意义所在。也正因此,有人评价毕加索 “是拉斐尔之后出现的最有天资的艺术家之一。他的作品构成了一种奇观,它改变了许多人观察事物的方法”。

    毕加索最重要的艺术创作,是他创于20世纪第一个十年的立体主义的实践。我们知道,文艺复兴开始后,欧洲写实绘画在对形的观察中建立起了描绘事物的法则。文艺复兴初期,意大利的艺术家对如何在二维的平面上建立三维立体的具有纵深感的幻象发生了兴趣。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发明了透视法,他假设有一条与我们的眼睛等高的视平线,有一个近处大的事物逐渐向远处缩小的最后消失于那里的消失点。我们观察事物时,便在这一条线和这一个点上建立起使我们看到事物具有深度的立体的幻觉的画面。这就是透视法,它是构建传统写实绘画的基础,是从文艺复兴开始至十九世纪末欧洲绘画的不变的准则。从文艺复兴开始,一代一代的艺术家们不断地探索,研究在绘画上表达真实世界的方法。从乔托、马萨乔、波提切利的尝试,经由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成熟和完善,到大卫、安格尔、德拉克洛瓦的登峰造极,似乎绘画的使命便是将画面描绘得如同我们看到的客观的物质世界一样真实,似乎绘画艺术就是要叙述我们所遭遇到的一切事物和事件。我们由此赋予艺术“像镜子一样映照生活”的使命。

    500年的绘画传统被定格为法则,成为人们审视艺术的定势,写实概念的完整性使人们无须怀疑它的真实,只要发展和完善表达的技巧即可。这令人惊讶。文艺复兴开始到十九世纪末达到巅峰的写实主义绘画,其实只有500年的传统,但它何以在人类两三万年的艺术历史中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主导话语权呢?埃及人不是用透视法把握世界的,中世纪的绘画也不是用透视法理解宇宙的,只有文艺复兴以来的500年,人们才用透视法打量客体。

    首先怀疑写实的视觉法则的是塞尚。他认为透视法的前提条件是设定我们在静止的状态中观察事物,我们是静止固定在一个点上观察显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的,于是我们得到了如透视所显示的那样具有立体三维纵深效果的视觉印象。然而在真实的生活中,人们观察一个事物必定是有时间参与的,我们可以移动地观看事物,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得到事物的各个方面的印象。塞尚告诉我们,应该将事物还原为类似球体、锥体、圆柱体等几何形体,然后来构建我们的画面。

    塞尚否定了透视的原则,而第一个大胆而彻底地实现塞尚理想的是毕加索。毕加索的《亚威农的少女》直接将人的形象画成菱形、方形、三角形、半圆形等最基本的图形,从而瓦解了文艺复兴以来建立的视觉法则。《亚威农的少女》首先打破了人们观看事物时只关注某一个角度的框束,他教会人们从多个角度、多个侧面来观看事物、组合图像。这样的画作才是真正立体的,真正反映客观事物真实面目的。立体主义绘画就像七巧板,以逆向操作的程序,使原来似乎立体的物体简化为平面,它把物体的许多面转换成平面组合起来,它不再通过透视的幻觉,而是通过形的分解让人们去认识对象,认识人像,认识事物。它将对象部署在一个独特的形象里,通过多重分解,将你的观察、推理、想象全部融合在一个统一的瞬间。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完全改变了人们观看事物的习惯。过去人们习惯于从一个角度观察事物,那是片面的,不完整的,今天毕加索教会人们从多个角度去观看事物,那才是全面的,那才是事实。

    那么,为什么我们没有毕加索那样的观看事物的眼光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毕加索那样更全面更真实地得到关于事物的印象呢?是传统遮蔽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对传统写实绘画制造幻觉的方法深信不疑,这就挡住了我们看到真正事实的可能性。世界每天都应该是新的,每天都应该有新东西在等待着我们,可是传统的认识论告诉我们,世界是可以终极把握的。毕加索提供给我们的信念便是对传统的怀疑。冲破传统的束缚,你才可能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人们只能在对传统的否定的过程中才能找到新世界,才能找到新生活的信息和原则。

    去参观毕加索的作品展,如果你是期望证实你固有的审美概念,你必然失望而归;如果你希望找到一个新的世界,如果你放下了你心中的审美定势,而力图在毕加索的作品中获取新的审美启示,你将满载而归——放下你固有的“美”的、“真实”的、“像”的审美定势,走向毕加索。

    意大利作家雷翁那多·西亚西亚在分析毕加索时指出:“事实上,毕加索的伟大并非扎根于先锋派,而是扎根在传统之中。也就是说,他没有向未来注视,相反而是回顾往昔,去注视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以其浩瀚的天才,不再去表现现实,却去破坏它、分解它,往往带着讽刺的、有时是蔑视的,最终达到狂热的程度,使它变形,那时一切才算完成……他谈论别人,看一看人的过去,并重新创造它,重新改变它,这一切,蠢人们到今天都仍然不会承认。”

    雷翁那多·西亚西亚的分析是中肯的,是切中实质的。毕加索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他那目空一切、令人震撼的叛逆思想出类拔萃,能够穿透云层,直奔阳光,他为人们提示明天。他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否定传统中显示出文化形势的变化和公众情趣的变化的实际联系,他不断地推出新面貌:蓝色时期—红色时期—立体主义—综合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从而为后来的艺术家们提供着无尽的创作源泉。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是当代艺术家不断学习大量汲取的无尽的源泉。

    现代主义艺术涌现过无数的艺术大师,然而毕加索和那个时代的所有大师不一样,他之所以是这些大师中最骄人的领袖,是因为其他的大师在创造了一种风格之后,在他们的作品进入了博物馆之后,便开始平静地继续创作,而毕加索则在自己形成一种风格之后就立刻转向另一个方向,他的每次展览都像是在否定自己。他常常以一种滑稽的、甚至十分冷漠的态度来践踏自己的天才和自己的杰作,他每次都像嘲讽般地戏弄自己,但奇怪的是他每次都得到了人们的承认。

    毕加索的不断否定的精神,为我们在文化创新中如何对待先锋艺术、如何对待艺术传统提供了有力的借鉴。当我们的文化建设不断向前推进的时候,我们对当代艺术的研究、推介,是否有足够的关注、肯定和支持,我们有没有关注当下,把眼光投向未来?在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时,我们是一味地去恢复传统,还是兼顾当下艺术的实践,对传统艺术和传统艺术原则采取正确的态度?毕加索为我们提示了答案。毕加索是在对传统的否定中发现未来的,他的作品大胆地否弃了传统,未来由此显现出来。立体主义为我们提供了多角度观看世界的视角,从这个意义上说,毕加索把握了未来世界的脉搏,这就是多元化的眼界和态度。

探索真理还是发现生命

    毕加索的作品为我们揭示着存在的种种可能性、生命的种种可能性、创造的种种可能性。在毕加索的作品面前,放下你生活中的所有约束和禁忌,做生命最勇敢的斗士,做生活历程最忠实的践行者。须知,我们所有的睿智、进取和旺盛的创造力,都来自对生命的钟情和挚爱。

    毕加索最让人羡慕和敬佩的特性,是他那极端自由的生命、极端自由的创作。他天天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这给了他极大的热情,他的生活和创作是没有界限的自由。毕加索对什么都感兴趣,他自己说 “我是一个对各方面都强烈感到兴趣的个人主义者”。他说,“我有强烈的好奇心,我的好奇心大大地胜过其他人”,“我的成就在于重建现实”,“冒险就是我生存的理由”……

    我们走进毕加索的作品,一种 “感性”、“直接”、“极端”之情扑面而来,毕加索很少受理性的约束,一种强悍的生命意识溢满他的作品。

    毕加索对自己的创作生涯有一个重要的界定:“我不是探索,而是发现。”他说:“我很难了解现代绘画冠以‘探索’这个字眼的重要性,在我看来,绘画的探索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在于‘发现’。”他作画时,目的是为了揭示“所发现的东西”,而不是为了揭示 “正在探索的东西”。现代主义艺术正是在对传统理性的反思和诘问中诞生的,毕加索的“探索”和“发现”的差别正在于一个是指向理性的,另一个则关注感性。

    19世纪末工业科技的迅猛发展在给人们带来丰裕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困惑和焦虑。19世纪以前,从古希腊开始,人们探究对世界理解的核心命题就是世界之所以为世界的奥秘,就是对世间万物的终极本原的追寻和探问,这种思辨活动的核心便是追问世界的本质,这就是“形而上学”的思想传统。形而上学是追求本质的,为了构成世界的整体,它把世界一分为二,即现象和本质,形而上学的思维逻辑就是透过现象把握现象背后的本质。18世纪至19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在欧洲兴起,它给世界带来的巨大变化是,科学理性、技术理性得到普遍认可,科学技术拥有支配性的力量,实验、观察、比较、概括、归纳、总结等思维方式成为意识活动的主体。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深信世界是一个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而在人们接触到的林林总总的客观事物的表象背后,一定有着更为普遍、更高、更深刻的本质存在。我们追求真理、追求知识,就是要去把握这个世界万事万物背后的本质。然而,19世纪末掀起的现代主义思潮深深地怀疑这种信念。现代主义认为,人们一再追寻万事万物的表象之后的本质是不可能的,是一个幻影。现代主义更感兴趣的是当下人们自己所能够把握到的个人直接的生命感受和体验。现代主义强调感性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强调内心生活的脉搏、意识的流动、实际生活的生生不息。 “回到生命”成为现代主义的第一个口号——“生命的全部除了它的每一个瞬间外什么都不是”。呼唤生命的回归,强调生命的意义,这是现代性的特点,是现代主义的时代风尚。

    毕加索否定了他的艺术是探索,即否定了理性主义的思维方式,寻求真理、探索本质不是他的目标。他说他的创作是发现,去发现生活中的点滴感受,去感受生活的种种意趣。

    毕加索怀着强烈的激情在生活中发现。他认为,艺术家 “应该在自己的作品之外,抓住我们所发现的有益的东西”。他在自己的画作上毫不犹豫地挥洒他的生命体验,表达他的感受和情绪。蓝色时期的忧伤,玫瑰红时期的平静,立体主义的理性和拼贴的睿智。1919年 《熟睡的农民夫妇》那种真挚和甜美, 1922年 《在海滩上奔跑的两个女人》那种奔放和健朗, 1937年《哭泣的女人》那种撕心裂肺, 《格尔尼卡》那种仇恨和愤激——没有人有如此强旺的激情,没有人有如此强盛的生命,没有人有如此无尽的创造力。

    毕加索的作品为我们揭示着存在的种种可能性、生命的种种可能性、创造的种种可能性。在毕加索的作品面前,放下你生活中的所有约束和禁忌,做生命最勇敢的斗士,做生活历程最忠实的践行者。须知,我们所有的睿智、进取和旺盛的创造力,都来自对生命的钟情和挚爱。让毕加索的作品拷问我们的理性、麻木和物欲,拷问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对生命的悟性和纯情吧!

艺术形式还是社会关怀

    今天,毕加索已经去世40年了,现代主义艺术已经落幕,更加多元化、更强调个性、重新强调社会关怀、更具批判意识的当代艺术,已跑在文化发展的前沿。

    毕加索有一幅简单的素描是不太为人们重视却又寓意深远的,那就是作于1927年的 《画家与模特》。画幅的左边是穿着民族服装的女模特儿,画幅的右边是正看着女模特写生的画家,有意思的是中间的画板上画着一幅纯抽象的线描图案。我们会被毕加索的幽默打动——画家面对女模特却画出了满纸抽象的线条。

    毕加索的这件小作品绝不是儿戏和玩笑,它表达或预示了现代主义美术,由传统的古典主义美术的宏大叙事和主题关注向20世纪关注艺术自身价值的集体转型。

    从塞尚、凡·高开始,现代主义美术进行了半个多世纪的大胆实验。 20世纪初的世界战争、社会动荡和工业科技的过度发展,欧洲人在焦虑和不安中萎缩到心灵、逃向自我。现代主义美术开始由关注人类命运、世界本原的宏大叙事转向了艺术自身价值的形式探索。绘画从文艺复兴对空间的探索向二维平面回归,由形象的模拟描绘向抽象的图形构成转型,在平面上寻找绘画自身的规律和艺术的本体法则。在20世纪现代主义美术的大变革大转型中,毕加索是最早最勇敢的旗手。

    毕加索大胆地摆脱了明暗和立体的描绘,直接地走向平面;毕加索大胆地摆脱了形象的肖似,勇敢地描绘图形。毕加索绘画中关注形式的概念,可以说是抽象绘画的先导。

    艺术最本质的价值是形式的变革和创造。英国理论家克莱夫·贝尔提出了“有意味的形式”的理论。艺术中能够唤起人们的审美情感的是形式。从视觉艺术角度讲,就是由线条、色彩以某种方式组合起来的关系,是以线条和色彩等因素以特定的艺术方法构成的形式和形式关系。这是纯粹的形式,艺术的价值便建立在这个形式上,它与叙述和道德说教截然不同。它不包含意义、思想、教化,它也不包含现实生活的内容,因为这些都只不过是事物外在的关系,和艺术无关。当事物摒弃了一切外在关系之后,纯形式就是事物的目的,就是终极实在,就是本原和本质。

    古典主义、自然主义的写实绘画是以艺术掩盖了艺术,现代主义则用艺术呼唤人们关注艺术。艺术在现代主义那里回到了艺术自身。毕加索艺术的平面化属性,他关注图形而忽略形象的绘画方式,都提示观众关注形式,关注艺术自身的价值。可以说,毕加索以及其他现代主义艺术大师们更关注艺术自身是什么,而忽略艺术所表达的是什么。作品画了什么是不重要的,画家怎么画才是艺术的根本。丹托在《艺术的终结之后》中说:“有能力欣赏现代主义绘画使我们更容易去欣赏传统艺术或其他文化的艺术,因为再现艺术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去关注它展示了什么,而不是去关心它是什么。”格林伯格则说得更直接:“抽象艺术是学习观看一般的艺术的奇妙方式。一旦你能够区别一幅好的蒙德里安或一幅好的波洛克与一幅差的画,你会更加欣赏古代的大师们。”

    毕加索在解释他的立体主义的时候,道出了现代主义艺术的所有追求:“它是一种专重形式的艺术,当一种形式创造出来的时候,它就能够存在而且获得了生命。”

    今天,毕加索已经去世40年了,现代主义艺术已经落幕,更加多元化、更强调个性、重新强调社会关怀、更具批判意识的当代艺术已跑在文化发展的前沿。当代艺术似乎否定了现代艺术的形式主义的追求,当代艺术重新走向社会关怀。然而,当代艺术的社会关怀与现代主义之前的传统艺术的社会关怀却是大相径庭的,它不依赖于叙事,不依赖于线性的描述,不依赖于文学的形象塑造,这完全是现代主义的伟大启示,是现代主义形式革命的伟大洗礼。用现代主义的形式主义的眼光,诉诸艺术自身的手段,来看当代艺术的社会关怀,当代艺术形形色色的手段都是纯粹艺术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毕加索虽然已经去世40年了,但他永远是现代主义艺术的领袖,也是当代艺术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