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富临饭店:小小说:背水一战

一

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电话铃响。我侧转身，想好好地睡一睡，可是电话铃响得更厉害，在静夜里如雷贯耳，烦死人了。我赶紧翻身拿起话筒，想把它搁起来，可电话那头在叫嚷：“你过来，有好看的!”

是虎子的声音。神经病，我厉声骂道，虎子，你有神经病，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啦。

你听到没有，啊，虎子说，你来不来，啊，阿标立马就会过来。

神经病，我骂道。人类总有一天会败在老鼠手里的，虎子说。接着就是一阵嘟——嘟——嘟的声音。

二

在这座县城，我们的朋友圈十分狭窄，或者说几乎没有朋友圈。虎子、阿标，还有我，三个性情相仿文化水平相近的光棍，同时从城里涌进县城读了三年高中，在接受了四年大学教育之后又回到了这座县城，我和阿标到了企业。在县城，企业的效益是众所周知的。几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活依然在原地踏步。后来，阿标干起了传销，开始还好，发展了不少下线，腰间成天别着手机，挺神气的。一夜之间，传销被禁止了，阿标赔了不少，从此一蹶不振，至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门路。我则干起了买卖，结果被高明的贩子卖到泰国，几经周折才勉强返回，苦头没有小吃。虎子一毕业就是粮站的会计，我们羡慕得要命。我们原以为他是我们三人中最有出息的，他的前程铺满鲜花、锦缎和女人，我们会有靠得住他的时候的。谁知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将粮站主任倒卖粮食、私设小金库、接受贿赂的材料，天女散花似的到处寄送。有一天，主任忽然对他说：“虎子，你的举报信在我这儿，我已经看过了。”主任指着举报信上的红杠杠说：“你看，你太大意了。倒卖粮食是八次嘛，怎么是五次呢？私设小金库，你知道的，我记得好象是93万元，不是73万元吧。你这会计是怎么当的？你太粗枝大叶了！另外，还有三个错别字，好几处标点符号也不规范哩，你读大学没学过语文呐！”

如今的虎子已经不是当年虎虎有生气的虎子了，他灰溜溜地离开粮店，夹着一截尾巴，搬到了全城最高的13层的楼顶，一天到晚就生活在这一套悬浮在半空中的居室里。若干年前，当高楼还在这城上空崛起的时候，它曾经给人以高山仰止的崇高感，优越感。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仰望过它。哪种类型的人才配居住在这样居高临下的地方呢？可是现在，身处其中的虎子却苦不堪言，由于这座楼建成日久，里面没有现代化的电梯，光线昏暗，楼道狭窄，停水，电灯短路已是家常便饭。因此，凡有权有钱的人是决不会到这里来活受罪的。虎子选择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房租较别处廉价得多。

三

我赶到虎子居室的时候，阿标早到了。有什么精彩的？我说。可是那两个小子两眼迥迥地盯着，凝然不动地像个木人似的，全然不知我的到来。我火冒三丈，怒吼道，虎子你他妈的神经病了，深更半夜的叫我来看什么？

看老鼠，看猫呀，虎子这才瞟我一眼，神经病似的说。阿标依旧屈膝而坐，一幅全神贯注的样子。你看你看呀，虎子指着流线似的老鼠和那只壮如小牛的猫，说，精彩的，精彩极了。我顺着虎子的目光看过去，数不清的老鼠和猫在浴池里沐浴，嬉戏，奔跑，打闹，鼠们将水轻轻地拂在猫的头上，那水珠嘀嘀嗒嗒地滴入浴池里，优雅而从容。那亲热劲儿，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我禁不住眼热耳红。之后鼠们给猫洗头，洗了上头还要洗下头，当然猫鞭也不例外。身子洗洁净了，鼠们又给猫捶背，按摩，忙得不亦乐乎。鼠们柔柔地按下去，花猫就两眼眯眯的，舒服得喵喵地嚎叫。然后鼠们又将花猫那一身湿漉漉的毛发梳得根根可数。

我说，猫们鼠们比我们哥们可要亲热多了。吁------，虎子轻轻呵了一声，说，别作声，好戏还在后头呢。

只见一只灰色的母老鼠，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勾着头，微翘着屁股。花猫就熟练地将两爪子搭上去，然后将猫鞭嗖嗖地插进去。老鼠顿时酥软了骨头，一动不动。猫就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向老鼠压下去-----

猫和鼠紧紧地缠在一起，成为一体了。老鼠兴奋之中，发出唧唧的鸣叫，与猫的嚎叫声混在一处了。嚎叫中的猫干脆一口咬住鼠的颈勃，于是老鼠颈勃处一撮黑色的毛便呼呼地掉了下来，那唧唧的呻吟声在静夜里一浪高过一浪。

我说，世易时移，猫们鼠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人同化了。虎子说，开始可不是这样的。他在猫的身上是花了不少代价的，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一套一室二厅的居室。墙壁天花板花斑簇簇。那是很显眼的鼠爪趴过的痕迹。如果在敞亮的电灯光下躺在地板上仰望，在不知不觉中，你会把它看成是密密麻麻的星空。那些花斑随着光线的忽明忽暗会变幻出各种美丽的图案，把这些图案联缀起来，就是呈流线型的鼠群奔驰的高速公路。

虎子搬进来的时候，群鼠在屋里络绎不绝，自由自在。虎子奇怪的是，这些家伙见到他不仅没有丝毫畏惧，还冲着它呲牙咧嘴，唧唧不已。任凭他怎么驱赶，鼠们毫不退缩。虎子买回的油盐柴米，鼠们总是享受在前，剩下的才归虎子吃。鼠们吃了还要啃，书本衣服床单都让鼠们啃得零零碎碎，丁丁点点。它们夜里还要啃虎子的身体呢，虎子的耳朵曾经让鼠们咬掉半截，害得他打了好几次狂犬疫苗针。

地板上，床上，板凳上，桌子上，到处都是黄豆粒般滚圆的黑色的鼠粪。我实在不堪忍睹，不得不说，虎子，抬头是鼠粪，低头还是鼠屎，你每天至少扫一次吧，否则何以为室？虎子却笑了，告诉你也不怕，本人早晚两次清扫，雷打不动。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看不出丝毫后悔。因为刚搬进来的时候，房主就警告过他：这套房子老鼠成灾，叫他最好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以免却搬家的辛苦和烦恼，并说前不久，一对夫妇搬进住不到一个月，就悻悻地搬走了。他们担心与鼠住在一起，不得鼠疫才怪呢！房东警告虎子说，你就不怕得鼠疫？虎子却坚持非住下来不可。他就不相信自己斗不过老鼠。他下定决心，与鼠同住，将鼠们一网打尽。

虎子是说到做到的。从搬进这套居室的那天起，虎子与鼠的战斗就开始了。虎子将谷子放进猪油中，炒得黄灿灿、香喷喷的，再拌以鼠药，放在鼠们的必经之处。这下你们该完蛋了吧，虎子开心地笑了起来。可是好几天以后，不见死一个老鼠。鼠们依然成群结队，车水马龙，更加朝气蓬勃。虎子先后换了三唑磷，三步倒，敌鼠钠盐，氟酸氢铵，总之，什么什么的鼠药，他都试过了，拌药的谷子撒满一地，鼠们就是不闻不问不尝。虎子特做了一种夹心面色，就是将猪肉末拌以鼠药，放面包里蒸熟蒸透。他特做了二十个。一个个油腻腻的香，馋得他直流口水，恨不得咬一口。半个月过去了，一个个面色纹丝不动，却都长出了黑压压的霉。虎子又气又恨，但他不甘心。他决定用鼠夹，即以炒熟的猪肉鱼肉为诱饵，置于机关之下。然而，数日之后，没有一个老鼠就范。虎子终于明白，用饵是钓不住老鼠的。鼠们不像鱼，笨笨的，呆头呆脑的，会自动上钩，自投罗网。鼠们鬼精鬼灵的，比人精明得多啦。人类才二三百万年有历史，鼠们却有一千八百万年的历史了。漫长的时日，鼠们练就了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特殊本领：水陆两栖，上天入地，飞檐走壁，即使从上千米的高空跳下来。也安然无恙。论适应性、警觉性、灵活性，鼠们是人类的几百倍。看样子，人鼠之战，不是一蹴而就的，注定是一场拉锯战，持久战。

既然鼠患难除，虎子忽生一计：暂且加强防范吧，安装防鼠护栏，让鼠无法进入，不就没了鼠害？于是虎子将窗子和门装上铁栅栏。铁栅栏是特制的，密匝匝的，足以防老鼠出入。虎子以为固若金汤，高枕无忧了。然而，不日之后，鼠乱尤甚。大大小小的老鼠在屋里鱼贯而行，肆无忌惮。望着那密匝匝的防鼠栅栏，虎子慨然长叹：愚蠢之极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何以能治本？如此画地为牢，外面的鼠们虽说不能进来，可是屋里的老鼠永远在此安家了。老鼠繁殖快，素以窝计。一年十二窝，一窝十二个，子生孙，孙又生子，何以数计也？

干吗不养猫？猫是鼠的天敌，鼠的克星，虎子忽然想到了猫。于是就去买猫。然而走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市场，甚至街街角角，也买不到一只猫。虎子方才知道这年月猫的稀罕，堪称稀有动物了。白鳍豚是稀有动物，被视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猫也应该列入稀有动物予以保护了。

经过几个月的周折，虎子好不容易从乡下的初中同学那儿买到一只猫，他喜欢得不得了。那是一只花猫，又瘦又憔悴，两只眼睛二十四小时吧着眼屎壳。往屋里一放，奇了，花猫不仅不敢抓老鼠，反而一见老鼠就逃就躲。一只膘肥体壮的母老鼠穷追不舍，三下五除二就追上了，咬住花猫的耳朵，蹦到它的头上，撒了一泡尿还不算，还拉了一堆屎。好几只幼鼠接踵而来，叮住花猫的身子横咬直咬，花猫顿时遍体鳞伤，血流如注。

虎子急忙请来了医生，给花猫打针，还给它吊葡萄糖盐水。天黑了，给它洗澡，定时给它喂食，比打理父亲还要体贴周到哩。买回的猪肉鱼肉，虎子放锅里蒸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但他自己舍不得吃，而是一点一滴地往花猫嘴里送，边送边嘀咕着，吃了，吃饱了，长壮了，就去扑鼠，将鼠扑得干干净净。

到底要吃得好才能长得好。渐渐地，瘦骨嶙峋的花猫变得强壮了。一身毛发油光发亮，眼睛不再吧着眼屎壳了，而是变得炯炯如炬，就连叫声也比以前响得多了，喵喵的声音把虎子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买鱼买肉花了虎子不少的钱，人却一天天消瘦了，虎子一点也不心痛。只要花猫扑鼠，他觉得这钱花得值。花猫随着虎子喵喵叫，虎子就知道花猫要吃了，就端出满满一碗鱼，说，你吃，你吃，吃得有力气了好扑鼠，扑鼠就全靠你了。

然而，花猫就是不扑鼠，甚至连一只鼠也没扑着。花猫变得强壮了，原先瘦瘦的骨架让饱满的饥肉填得满满的，简直像头小牛，鼠们见之闻风丧胆，夺命而逃。但有一只却不怕，那就是敢蹦到花猫头上拉屎拉尿的那只母老鼠。花猫追来了，母老鼠反而掉转脑袋，坐下来，露出长长的白白的牙齿，嫣然一笑，花猫心里就颤颤的激动，顿时涌起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觉。花猫就不追了，也坐下来。母老鼠缓缓地挨过来，屁股一寸一寸地挪动，紧贴在花猫身边，花猫气喘吁吁的，两爪子搭到母老鼠背上。

以后，花猫就常常将虎子给他的食物，趁虎子不在的时候，偷偷的匀一些给它的母老鼠吃。公鼠孝敬花猫的礼物，花猫也送给了它的母老鼠。

花猫啃完了骨头，一只刚从浴池里上来的年轻的幼母鼠又萄匐在它的面前，花猫呼啸一声，便很勇猛地扑了上去，就将那红红的坚硬如钢的虎鞭插了进去------

阿彪在一旁看得眼睛鼓鼓的，又叫又跳又拍掌。我吃惊极了，对虎子说，花猫歇斯底里，不要老命啦。住在老鼠窝里，他们不把你吃掉才怪呢，你把房子退掉，干脆住到我那里去吧。良久，却听到虎子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老子要背水一战！

四

一个月以后，我接到虎子的电话。什么事？答应住过来了？我问。

请你客呀，他答道。

怎么？发达了？中了六合彩了？我问。

你猜猜看，虎子说，你猜我请你吃什么？

我说我最讨厌与别人猜迷兜圈子了，你少来这一套行不行？从实招来吧。虎子在电话号码那头起始犹豫，后来在我的再三催促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请你吃鼠——肉呀。听得出，他仍然心有余悸。

你有没有搞错，你没让鼠们给吃掉，我讥讽道。

是啊，没有，我活得好好的，至少目前没有。虎子说。

我赶到虎子的住处时，虎子正手慌脚乱地将老鼠一只一只地往纸箱里扔，老鼠粘在铜线上，一只只闭着眼睛，粘得紧紧的。有的大如兔子，有的小如赤裸裸的幼鸟。

帮我拣呀，一箱一百个。虎子命令道。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密匝匝的网。地板，墙壁，天花板，全是铜线织成的小方格，俨然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我问虎子，你的床、被子、桌子呢？

全扔出去了。虎子指着天罗地网说，不搬出去，怎么结网？把网结成了，接通电源，合上开关，飞天蜈蚣，也别想溜，何况老鼠？

一个月了，你就干这个，结网？我问。

是呀，还能干啥呢？虎子说，在这个世界上，最狠毒，最阴险，最狡猾的东西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和勇气。扔下坛坛罐罐，撇开裹在屁股后头的小算盘，没有打不垮的对手。我万万没想到一向废话连篇的虎子今天说出如此中肯如此精辟的话来。我真服了他。我心服口服地承认虎子的这番话击中了我们生活的要害。

你的花猫呢，我问。

你瞧，虎子指着墙角落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花猫横卧在墙角的铜线上，蜷曲着身子，头脚给电击得焦糊了，黑乎乎的，唯有两只眼睛翻着白，泛着白茫茫的光，好像死了还不甘心似的。

拣完了老鼠，层层叠叠的纸箱码了十二箱。好好的弄了，将它们下酒，虎子说。

你吃得了这么多吗？我说。

不能将它们烘起来，开个鼠肉店？反正目前没事干。虎子笑了起来，那笑声久久地在屋子里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