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妻三夫制:姚公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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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公子传

浙东有姚公子,不必指其里氏。父拜尚书,妻亦宦族,家累巨万,周匝百里内,田圃、池塘、山林、川薮,皆姚氏世业也。

  公子自倚富强,不事生产,酷好射猎,交游匪人。客有谈诗书、习科举者,见之则面赪头重,手足无措;有计盈缩、图居积者,则笑以为朴樕小人,不足指数。惟矫猛猿捷之辈,滑稽桀黠之雄,则日与之逐犬放鹰,伐狐击兔。市井无赖少年,因而,呼引罗致之门下者数十百人。

  此数十百人之家,皆待公子以举火,公子不吝也。或麾千金,使易骏马;或倾百斛,使买良弓;或与之数道并驰,克时期会,而后至者罚;或与之分队角胜,计获献功,而多禽者赏;或秉烛夜围而无厌,或浃旬长往而忘归。至若蹂躏稼穑,毁伤柴木,则必估值而倍酬之。曰:“人生行乐耳,吝啬何为?”间有举先尚书聚敛掊克之术以谏者,公子未发口,群少年共嗾之曰:“彼田舍翁,气量浅陋,何足为公子道耶?”公子颔之。

  一日,出猎稍远,粮运不继,虽囊有余钱,而野无邸店。正饥窘中,忽有数人迎拜道左,曰:“某等小人,难遇公子至此,谨备瓜果酒肴,以献从者。”公子与群少年拍手大笑,以为神助,乃下马直抵其室,恣意饕酣。少年曰:“此辈不可不报。”公子乃酬以三倍。其人大获所愿,乃拜伏送于马首。公子复喜曰:“此辈非但解事,兼有礼数。”急命后骑倾囊劳之。

  由是此风既倡,人皆效尤,公子东驰则西人已为之饬馔,南狩则北人已为之戒厨。士有余粮,兽有余食,虽旬日之久,而不烦馈运。一呼百诺,顾盼生辉,此送彼迎,尊荣莫并。公子大喜,虽竭力报答,犹自歉然。诸少年各欲染指其中,齐声力赞,以为此辈乃小人,今不劳督率,而供粮大备,奉承公子,过于君王矣。不有重赏,其何以慰?公子是之。

  然而,公子数年之间,囊空橐罄,止有世业存焉。诸少年相与进言曰:“公子田连阡陌,地占半州,足迹所不能到者,不知其几。然大率皆有势之时,小民投献,官府赂遗,非用价乎买者也。即有以价得之,亦不过债负盘折,因其户绝人穷,收其硗田瘠地,所值又能几何?故今荒芜者多,垦辟者少,钱粮督促,租课萧条,以公子视之,直土泥耳。如以荒芜之土泥,为偿赉之赀费,小民得之,寸土如金,是以泥沙同金用也,奚不可者?”

  公子大以为得策,于是所至辄立卖券为赏。诸人故难之,群少年以好言慰勉,公子踧踖,惟恐其人不受也。凡肥饶之产,奸民欲得之,则必先赂少年。少年故令公子受其酒食,或饰歌妓为妻女,故调公子。公子或识之,亦不问也。将去,则群少年一人运笔,一人屈指,一人查籍,写券已成,令公子押字,多寡美恶之间,公子不得主张焉。既而,公子曰:“吾倦矣!岂能执笔签判,习书生之劳哉!”群少年乃镂版刷印,备载由语及图籍年月,后附七言八句诗一首,则公子所作也。诗曰:

  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
  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
  去时却似来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
  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

  每日晨出,先印数十本,临时则填注数目而已。然而游猎无度,赏赐无算,加以少年之侵渔,及日用之豪侈,不逾数年,产业荡尽,先人之丘垅不守,妻子之居室无存。向日少年,皆华衣鲜食,肥马高车,出遇公子,渐不相识。诸尝匍匐迎谒道傍者,气概反加其上,见公子饥寒,掉臂不顾,且相与目哂之。

  公子计无所出,思鬻其妻,而惮于妻之翁,不敢启口。乃翁固达者,深识其情,先令人许之,已而阴迎其女,养之别室,诈令人为豪族,以厚财为聘,与之约曰:“尔妻价不及此,闻其贤能,故不惜厚聘。然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

  公子大喜过望,亦甘心焉。妻去未数月,而聘金又尽,左顾右盼,孑然无依,将自卖其身,而苦无主者。妻翁又以厚价诈令庄客收之,亦与之约曰:“尔本贵人,故重其值,但输券之后,当唯命是从,不得违忤。”公子自念:“己富盛时,家徒数百,皆游荡饱暖而已,殊无所苦。”乃允诺,随之而去。至则主人旦令之采薪,暮督之舂谷,劳筋苦力,时刻不堪。数日,遂逃去,与乞儿为伍。自作长歌,丐食于市。歌曰:

  人道流光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慕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泉。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啊!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盟猎狗烹!昼无饘粥夜无眠,学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爹娘不怨天!蚤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年结妖魔!而今无计可奈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妻翁知其在市中也,故令乞儿百般侮之,稍不顺意,吓之曰:“吾将诉尔主人。”则抱头鼠窜而逸,不敢回顾。以是东西流转,莫能容身,冻馁忧愁,备尝艰苦。翁乃令其女筑环堵之室于大门之傍,器具衾裯,稍稍略备。

  故又令人说公子曰:“尔本大家,乃为乞儿所侮,尔非畏乞儿,畏主人也。尔主朝夕寻访,幸不相遇,遇则幽禁牢狱中,死无日矣。尔之故妻,今为豪家主母,门庭赫奕,不异曩时。吾盍与尔言,求为门役,但有启闭之劳,无樵舂之苦;终享安佚之乐,无饥寒之虑,岂不愈于旦夕死沟壑乎?”

  公子涕泗乞怜,拜伏泥涂中曰:“如此,则再生父母也。”于是引至妻之别室。公子见一舍清净,器服整洁,喜不自胜,如入仙境。乃戒之曰:“尔主母家富,故待仆役皆修整,然势尊望重,羞睹尔颜。尔誓不可窃入中堂,且不宜暂出门外,倘为尔主人所获,受祸不浅矣!”

  于是公子谨守戒言,虽饱食暖衣,不无弋猎之想;而内忧外惧,甚严出入之防。竟不知妻之未嫁,终其身不敢一面,老死于斗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