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冷卉:武平灵怪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21:59:54

武平灵怪录

齐仲和,单名谐,是漳州人。他本来是富家子弟,稍有一点学问,很会写作文章,但是豪侠而不受拘束,挥金如土。元至正十二年,红巾军作乱,齐谐的家业荡然无存,于是,只好东奔西走,到别人家做食客。他曾经到武平县项子坚家做塾师。项子坚出身微寒,突然之间发迹,成了暴发户,就想光耀门庭,所以,婚嫁必定要依附、攀扯,上祖先有功业的世家巨室,以便向人卖弄夸耀。

  有声望,但现在又家道中落、贫穷不振的名门大族,就与他缔结了婚姻,一方是羡慕世家大族的名声,另一方则是贪图暴发户的钱财。凡是书信、公文、帐册、记录等类,都是齐仲和为他起草润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项家真是书香门第,缙绅人家。洪武五年,项子坚亡故,两个儿子荣可、贵可大办丧事,把项子坚葬在长汀县的山里,距离他们居所有五十里地。齐仲和为项子坚撰写了行状,太史宋景濂应项家请求,作了称述其功德的铭文,并且在墓旁修筑“归全庵”,庵造得宏伟壮观,严然像一座牌坊。又拨出二百亩田,作为僧尼的衣食来源,请南华本如真公主持庵中事务,状元金溪吴伯宗撰文记载了这件事。

  以后,齐仲和在武平县往来,因为庵寺正巧在道途中,所以,每次经过,必定在庵中留宿。这一年,他有点小事前往福州,在那里被人留作塾师好几年。不久项贵可举孝廉,被朝廷授予嘉兴府同知的官职。那一年倭寇侵犯海岸,项贵可错在没有及时报告,被朝廷治罪,结果死在刑部的大狱中,家产全部抄收役官,庵田也入官充公,僧尼全部散去。

  洪武十八年,齐仲和从福州回来,前往项家拜访,到达庵寺已经傍晚了,就想在这里借宿,当时,他并不知道项家已经败亡,庵寺也已废弃。他走入方丈的居处,寂静没有人声,看看全部僧房,有的开着门,有的关着门。最后到了一个僧房,有一个僧人坐在床上,听到人的脚步声,惊奇地问:“谁啊?”齐仲和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他。僧人在黑暗中回答说:“原来是老朋友,请坐!”

  齐仲和询问僧人的法名,僧人回答说:“山僧刚有这形骸时,您赶上看到我,难道现在忘记了吗?”齐仲和也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又问道:“其余的僧人在哪里?”回答说:“偶然到施主家办水陆法会去了,只有我因为长久患有中风的毛病,不能下床,所以留在庵寺中。可惜,能供役使的小和尚都出去了,也没有想到您会来,茶食都没有,拿不出什么东西款待你。”

  齐仲和告诉他,还没有吃饭,僧人说:“供桌上有不到一升的残豆,您如果不嫌弃,就请拿去吃了吧。”齐仲和饿极了,抓过来就放在嘴里嚼食。于是顺便问起项家的情况。僧人说:“本来安然无恙。”齐仲和感到困倦,请求去睡觉,僧人说:“这里有几个客人,每天晚上都会来找我闲聊,一会儿就到,我恐怕您会感到不安定。”齐仲和问道:“是些什么人?”回答说:“都是附近村里的良民,也有的与项家有亲戚。”齐仲和听了,高兴地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很荣幸了!”

  一会儿,有两个人先跑了进来,另有五个人随后来到。僧人对他们说道:“今天正巧遇上项家的老朋友光顾,留宿在这里,各位不要惊讶!”齐仲和就请教来人的尊姓大名。先到的两人说:“我们是石子见、毛原颖。”后到的五个人说:“我们是金兆祥、曾瓦合、皮以礼、上官盖、木如愚。”

  齐仲和告谦说:“蜡烛、油灯都没有,也不能行礼,希望不要怪罪。”众人应答说:“既然是项家旧日的塾师,又是这庵寺的熟客,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罪过?”于是,众人就与僧人一起讲谈论议,口如悬河,争论不休,深得佛法真谛。僧人说:“诸位久入禅定,怡悦心神,应当避开争论。但是,文人今天在座,我们何不暂且停止空谈,来创作诗篇,吟咏佳句,以作为今天这个清静夜晚的欢乐材料呢?”众人说:“好!”于是,石子见率先吟诵道:

  尝擅文房四宝称,尽夸鸲眼胜金星。
  华笺法帖长为侣,圆镜方琴巧制形。
  铜雀坠台成风味,玉蟾吐水带龙腥。
  莫欺钝寿浑无用,曾与维摩写佛经。

  毛原颖的诗说:
  早拜中书事祖龙,江淹亲向梦中逢。
  运夸秦代蒙恬巧,近说吴兴陆颖工。
  鸡距蘸来香雾湿,狸毫点处腻朱红。
  于今赢得留空馆,老向禅龛作秃翁。

  金兆祥的诗说:
  身残面黑眼生沙,弃置尘埃野衲家。
  僧病几回将煮药,客来长是使煎茶。
  无缘不复劳烹饪,有漏从教老岁华。
  昔日炎炎今寂寂,莫将冷热向人夸。

  曾瓦合的诗说:
  家贫无庇欲依谁?散木微躯久觉衰。
  孔圣绝粮宁敢愠,范丹乏米岂辞饥。
  当年坠地无须顾,此日生尘不可炊。
  [木骨]稿烟消灰烬冷,蒸蒸跨灶欲何为?

  皮以礼的诗说:
  幻身如絮太轻松,惯覆卢能与赞公。
  里裂不因儿恶卧,缯穿只为匠难逢。
  尘灰积久无人洗,虮虱生多久火烘。
  零落半归虫鼠蠹,固知色相本来空。

  上官盖的诗说:
  常人髹漆贵人朱,生者憎嫌死者需。
  除是飞升无用我,若还解化也须余。
  能函盖世英雄骨,解殓倾城艳冶躯。
  寄语劳劳尘世客,百金莫惜预先储。

  木如愚的诗说:
  长须古鬣骨棱棱,心腹虚空不减增。
  早悟有身应有患,可堪无佛更无僧。
  频依鹫室行将腐,久想龙门去未能。
  朽木枯骸禅寂味,一宵清话胜闻经。

  吟诵完毕,众人拍手大笑,就像旁边没有别人似的。忽然,风小云消,月光穿过窗户,齐仲和隐隐约约看到诸人的相貌,有的身矮体胖,有的身瘦头尖,有的黑脸而一只手臂很长,有的带黑帽而身躯极短。翩翩慢行的披着毡巾,屹然直立的靠着墙壁。最后一个,头颈像是长满了鳞片,齐仲和感到非常奇怪,正要仔细再看看,僧人忽然说:“清风先生罗本素到了。”众人都起来迎接。

  这时,齐仲和远远看见一个老头,穿着白衣,手持竹杖,姿态悠雅,两袖翩翩,摇摇摆摆地走来,向着众人作揖行礼,并说道:“各位朋友,今晚的吟诵快乐吗?”毛原颖问:“老先生为什么迟到了?”于是,各人把诗作拿给他看。那老先生说:“诸位都说自己的诗作很好,但不免被外来的客人见笑。”皮以礼说:“客人虽然还没老,但是早晚会同上官公共同坐车,又有什么关系?”那先生又对僧人说道:“法师为什么吝惜诗作?”僧人回答说:“我是等您来一同赋诗而已。”于是大声吟诵道:

  厌见阎浮动火红,荒山独守化人宫。
  三千世界都成幻,百二山河尽属空。
  衣藓乱生悲佛毁,床头不扫笑僧慵。
  难寻物外逃禅侣,罕遇桥边入社翁。
  猛虎每游莲座下,怪禽多宿绣楼中。
  青苔满院新经雨,黄叶飘龛乍起风。
  一对金刚蜗篆面,几尊罗汉鼠穿胸。
  残经缺字函函损,古器成精件件雄。
  广殿窗开留月照,闲门锁脱倩云封。
  谩怜衰朽烟霞骨,莫起摧颓土木躬。
  良夜岂期佳客集,清吟况与故人逢。
  案间残豆充饥腹,梁上深煤染病容。
  行入轮回归败坏,不须辛苦笑疲癃。
  庄严未必成三昧,游戏何妨运六通。
  梅子熟时圆觉性,松枝偃处记遗踪。
  欲知吸尽西江意,只听晨鸡与暮钟。

  清风先生深深赞叹这首诗写得好,于是也歌吟道:

  临汀山川,惟说武平。层恋峙秀,众水泻清。苍龙启吉壤,白虎开佳城,朱鸟叶卜筮,玄武迎休祯。形环势抱相回萦,信是天造地设成。当时项家两孝子,葬父于此守坟茔。归全复构招提宇,远请真公作庵主,租粮百石佃人供,钟鼓三时呗声举。能几年,遽如许;马嘶风,驼泣雨。常住之田官所取。明徒之僧俗为侣。檀那一去寺久荒,清宵赋咏来诸郎:毛生脱颖才偏锐,石公持重行还方;如愚守柱,须脱而衰朽。兆祥失柄,焰息而凄凉。皮家之翁衣破絮,垢满襟裾虱争娶。瓦合散诞少持推,上官凶狂使人惧。蹇予放浪号清风,老大弗改玉虚容。平生扫遍天下热,族亲尚在杭城中。痴僧贫病废病走,枯木寒灰身土偶,无心望赐紫袈裟,默参潜悟慵开口。齐谐非是志怪徒,相逢且复为嬉娱。功名富贵盛浮世,声色根尘悲幻躯。参横斗落金鸡曙,回首东西分散去。要知物我两相忘,居士坟边夜谈处。

  过了一会儿,月亮下山,远鸡报晓,众人急忙散去,也不知回到哪里去了?齐仲和走出来一看,不过是一座荒凉的空庵。走回庵寺寻找那个生病的僧人,只见一尊泥像在僧房里,看泥像背后题字的年、月,正是齐仲和住在庵寺中的时候雕塑的,现在已经一片片脱落了。齐仲和这才领会山僧所说的“刚有这形骸时,您赶上看到我”这番话的意思。又到其它的僧房,只见,破砚支撑着门,秃笔丢弃在地上,老鼠屎堆积在供桌上,于是想到先前所吃的残豆,大概就是这东西了。又发现烂棉被一条,旧罗扇一把,破旧的瓦甑积满灰尘,半穿的铫锅没了把柄,梁柱上挂着木鱼,墙壁上靠着棺材的盖子。

  齐仲和大为惊慌,急急奔跑出了寺门。走了好几里路,才发现有人家,于是,齐仲和连忙找上门去。主人说:“这个地方空无居民,又多怪物,您昨晚宿在哪里?”齐仲和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老翁惊叹地说:“你的性命好险呵!”并且告诉他道:“项家遭受祸殃,坟墓和庵寺都已塌坍毁坏,他们家在那里寄存了一具寿棺,近来也被人劈了当柴烧,只留下了棺材盖。您所遇到的石子见、毛原颖,不就是砚台和毛笔吗?金兆祥、曾瓦合,不就是铫和甑吗?皮以礼就是被字,木如愚就是木鱼,上官盖就是棺材,罗本素乃是旧扇,这些就是您所见的几样颠倒成惑的东西。他们说有与项家是亲戚的,大概就是指棺材而言。棺材是项家的旧物,所以说是亲戚。”

  齐仲和默然不语,恐惧战栗得特别厉害。过几天回到家里,果然得了重病,于是想起“早晚会同上官公共同坐车’的话,料想自己必然卧床不起,随即拒绝医药。妻子、儿女交口劝他,齐仲和说:“死、生都有定数,鬼怪已经先知道了,再去服药、求医,实在是白白讨苦吃啊!”又过了半个月,齐仲和竟然死了。啊!像齐仲和这样的人,是不是可以称做豁达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