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古诗:<小银和我>希梅内斯(1__20)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6 08:23:36

小银和我-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和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
   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它的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远比在历史教科书里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永远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的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我没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作声,永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作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的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吹洞箫,但我的最后的一支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晒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绘的落日,常常有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们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那把小号。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谐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1983年7月3日

1、小银和我
  毛茸茸的小银玲珑而温顺,外表是那样的柔软,软得通身像一腔纯净的棉絮,没有一根骨头。唯有一双宝石般发亮的眼珠,才竖硬得象两颗精美明净的黑水晶的甲虫。
  我把它解开,它自己就向草地走去,漫不经心地用前吻微微地去嗅触草地上的小花;那些玫瑰红的、天蓝的、金黄的花朵……我轻轻地呼唤:小银呢?它就仿佛带着满意的笑容,轻盈地向我走来,不知为什么会像是一只小小的风铃在娴雅地摇晃……
  我给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它最喜欢的是黄澄澄的蜜桔,颗颗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无花果,以及那些由渗出的果汁所凝成的一粒粒晶莹欲滴的蜜露……
  它温柔而且娇惯,如同一个宠儿,也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然而,它的内心却刚强而坚定,好像是石头。每当我星期天出外,骑着它经过村里的僻街陋巷时,那些衣着整洁、悠然自得的农民们,都注视着它说:
  真棒!
  是真棒。月样的银白,钢样的坚强。 2、洁白的蝴蝶
  夜晚降临,朦胧的暮霭已经紫得发暗。教堂钟楼后面,却总是隐隐地泛着锦葵般紫绿色的天光。道路在往上升,到处是交错的阴影,不绝的铃声,浓郁的芳香,鲜嫩的牧草,还有歌声、倦意和渴望在弥漫。突然,一个黝黑的人,从煤炭麻包间可怜巴巴的茅舍中冒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钢钎,丑陋的面孔在烟头红光明灭的瞬间忽隐忽现。小银吓了一跳。
  看看是些啥?
  您请看吧……是些洁白的蝴蝶……”
  那人要将钢钎去捅驮筐,我并不逃避,立刻将鞍囊打开。他一看什么也没有。于是精神食粮就自由而简便地通过了关卡,不必缴纳任何赋税。

3、傍晚的游戏
  村庄的黄昏,小银和我冷瑟瑟地经过陋巷里深紫色的昏暗走向干涸的小河,那些穷孩子们正在玩着古老的游戏,假装乞丐吓唬人。一个在头上套了口袋,另一个说自己看不见,还有一个装做瘸腿……
  后来,这些变幻不定的孩子们,只是因为穿上了衣服和鞋,吃到了只有他们的母亲才知道是从哪儿搞到的东西,于是马上就自以为是一群王子了。
  我爸爸有只银表。
  我爸爸有匹马。
  我爸爸有枝猎枪,
  银表也许可以唤醒黎明,猎枪却消灭不了饥饿,马也可能将人带向不幸。
  一会儿,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在茫茫的黑暗中,巴哈罗·贝尔德的侄女,一个口音不一样的外地来的姑娘,用纤弱得像阴暗里一线明澈清泉般的声音唱了起来,就像是一位高傲的公主:
  我是个小寡妇啊,
  奥雷伯爵的小寡妇。 
  ……是的!唱吧,梦想吧,可怜的孩子们!小心啊,过不了多久,你们青春的曙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春天就会像刚才装扮的乞丐一样,戴上冬天的面具,来吓唬你们。
  走吧,小银啊……”
4、日蚀
  我们漫不经心地将手插进衣袋,阴影像无形的扑翼扇着凉风轻柔地掠过前额,似乎走进了一座浓密的松林。母鸡一只接一只地跳上鸡埘的栖架。四周,绿色的原野在变暗,如同大祭坛拉上了深紫色的帷幔。看得见的一片白色,是远处的海洋;稀疏的星星闪烁着淡淡的微光。平坦的屋顶由明到暗,各种各样的白色是怎样地在交替变换!屋顶上的我们,用风趣的逗乐或者污秽的语言吵闹着;在这日蚀的短暂寂静中,人们是显得多么暗黑而渺小。
  我们用一切可能的东西来看太阳:双眼的观剧镜,长筒的望远镜,深色的酒瓶,薰黑的玻璃;去到各个地方:凸出的窗口,畜栏的梯子,谷仓的气窗,院子铁门上镶嵌的天蓝和石榴红的玻璃后面……
  太阳在刚要隐没之前的瞬间,锦绣般灿烂的金光,使得她变得两倍、三倍、百倍的宏伟而辉煌。没有漫长黄昏的过渡,使她显得是那样的孤单可怜,仿佛先由黄金变成了白银,又由白银变成了黄铜一样。村庄好像一枚生了锈的小钱,小到了无从兑换。那些街道、广场、钟楼、山上的小路,看来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凄凉!
  厩栏里的小银,看来也不是它真正的模样,变得不一样了,更小了,成了另外的一头毛驴了……

5、寒栗
  明月在随着我们走,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皎洁。睡意朦胧的草地上,那些黑山羊和黑色的草莓果混在一起,怎么也分辨不清……有人隐匿起来了,一片寂静,在我们默默地走过的时候……栅栏旁边有一株很大的杏树,白色的杏花和月光交相辉映,袅绕在树梢上,婀娜得象一朵白云,轻轻地遮护着被三月星辰的寒光刺伤了的道路……一阵桔子的浓郁香味飘来……空气湿润,一片寂寥……啊,女巫峡的羊肠小道……
  小银……真是……冷啊!
  小银,不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它自己的胆怯,急步走进了小河,将月亮一下子踏成了碎片。粼粼蜂乱的水波,像一面用无数透明的晶莹的玫瑰结成的网,伸张开来要去捕捉它的步伐……
  小银在向上升起的坡道上急步小跑,耸着后臀,似乎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虽然已经感到了渐近村庄的轻微温暖,可是这最后的一段路似乎是总也走个没完……

 6、小学
  小银,如果你同别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小学,你就会学会字母ABC,也会学会写字画道道。你会和那只蜡做的小毛驴一样懂得那么多 ——就是在玻璃缸的绿水中闪着玫瑰色、肉色、金色的美人鱼的朋友,那只头上戴着布做的花环的小毛驴。小银,你还会比巴罗镇上的神父和医生懂得更多。
  可是,虽然你还不到四岁,你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笨拙!要什么样的小椅子才能给你坐,什么样的桌子才能让你写字,什么样的练习本和笔才能够你用,什么样的教堂唱经班里的位置可以给你站着唱赞美诗呢,你说?
  你别去。堂娜多米蒂拉——就是那个和卖鱼的雷耶斯一样,穿着耶稣受难时的紫色袈裟,系着黄色腰带的太太——说不定会罚你在那有香蕉树的院子角落里跪两个小时,或许会用一根长长的芦苇秆来打你的手心,也可能会把你作为午点的甜糕吃得精光,甚至会用火点着了一张纸放在你的尾巴下面,使你的耳朵变得通红、滚热,就像庄稼汉的儿子面临着一场打骂的风暴一样……
  你别去,小银别去。还是跟我来吧。我来教你认花朵和星星。人家不会笑你是一个小傻瓜,也不会将他们叫做毛驴的纸帽给你戴上;它那两只耳朵比你的还要大一倍,它那红圈、蓝圈画成的大眼睛,就像河里船只上画的眼睛一样。

7、疯子
  我骑在银灰色的柔软的小银身上,身穿黑衣,胡子拉碴,头上又戴着顶小黑帽,样子大概很古怪。
  我穿过几条后街去往葡萄园;粉墙在阳光辉照下白得耀眼。一群吉普赛孩子皮肤油亮,蓬头垢面,破袄下面裸露着紧绷绷的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肚皮,跟在我们后面跑着,用拉长了的声音喊叫:
  疯子!疯子!疯子!
  ……前面已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眼前展现着无限辽阔的天空,多么的湛蓝明净,犹如一派熊熊的碧焰。我神气十足地睁开双眼——任何烦嚣都不去理会!——静静地接受这无名的寂寥,接受这端居于无限地平线之上神圣而和谐的晴朗……
  远处,高高的打谷场那边,还隐隐地断续地传来几声尖细、气闷而无力的喊声:
  疯子…………子!

 8、犹大
  别害怕,伙计!怎么啦?乖一点,我们走吧……他们正在枪毙犹大,傻瓜。
  是啊,他们正在枪毙犹大。昨晚上我就看见了,一个放在孟都里奥,另一个放在中央街,还有一个在市府井。由于夜晚的黑暗中看不见从顶楼到阳台的吊索,我觉得似乎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将这些犹大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破旧的大礼帽和女人的靴子,部长大人的面孔和衬裙,这种大杂烩般的混合,在寂静的星光下显得多么的怪诞!狗来回地向他们吠叫,马也怀着疑惧,不肯在他们脚下经过……
  现在钟在说话了,小银,它说大祭台上的帷幔已经破了。我不相信村子里有哪枝猎枪会没有向犹大射击。火药的气味一直传到了我们这里。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
  ……不过在今天,小银啊,犹大就是议员,或者女教师,或者法医,或者税吏,或者市长,或者接生婆。在这神圣的星期六的早晨,人们都像孩子似的用怯生生的枪口向他们所仇恨的人开枪射击。这是在春天里的一次无用的假想和荒唐的演习。
  西班牙风俗,每年耶稣受难节,人们把公认的恶人做成假人,标上犹大之名,向其射击。

 9、无花果
  这是一个雾浓而寒冷的黎明,对无花果来说,可正是合适。六点钟,我们就去里卡吃无花果。那些巨大的百年老树的阴冷浓荫下面,盘结着灰色的树干,真像是黑夜里裙子下面伸出的一些懒洋洋的肥胖的大腿。那些阔叶——就是亚当和夏娃曾经穿过的叶子——珍惜地捧托着由降露的水珠穿织而成的薄纱,使叶面的柔绿变得一片淡白。透过丛丛低垂的翡翠般的绿叶,看得见曙光将东方的无色纱幕一次又一次地在着色染深。
  ……我们狂跑着,看谁最先能跑遍每一棵无花果树。罗西约和我在气喘、心跳的欢笑中拿到了这第一片叶子。你摸这里,她拿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口;她那青春的胸脯上下起伏,就像有一股小小的波浪在回旋。又矮又胖的阿黛拉根本跑不动,站在远处干生气。为了不让小银感到冷落,我连枝带叶地摘了些熟透了的无花果,给它放在一弯低矮的老葡萄藤上。
  阿黛拉因为自己的笨拙生了气,她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泪珠,开始将无花果向我们砸来。我的额头中了一颗无花果,于是我和罗西约也如法炮制。无花果在尖叫声中纷纷落下;我们的眼睛、鼻子、衣袖和背脊挨到的无花果,比用嘴吃到的还多得多。那些歪打斜投的果子都落在黎明清凉的葡萄园里。有一颗无花果偶然击中了小银,于是它便成了狂投乱掷的目标。因为可怜的小银既不会回嘴也不能还手,我就和它结成一派进行反击。柔软的青色暴雨穿过清凉的空气洒向遍地,就仿佛射出的一阵飞快的霰弹。
  在懊丧、疲乏和更高的笑声中,她娇柔地坐到地上,宣布投降。 10、晚祷
  你看,小银,那么多的玫瑰在纷纷飘落下来:蓝玫瑰,白玫瑰,还有无色的玫瑰……简直可以说,天空都溶化在玫瑰之中了。你看,玫瑰落满了我的额头、两手和双肩……我要这么多的玫瑰做什么?
  你也许知道,这些轻柔的花朵是从哪里来的,可我却一点也不清楚。它们一天天地使景色变得柔和,由淡淡的玫瑰色变成白色,天蓝色——更多、更多的玫瑰一像弗拉·安吉利科一幅跪着赞颂天主荣耀的画那样令人感动。你不知道吗?
  那些玫瑰似乎是从七重天外的天堂里飘向地面上来的,也更像一阵温和的带着点色彩的雪花。它们滞留在钟塔,屋顶和树梢上。你看:一切的雄伟壮丽都会因为它们的点缀而变得精美、细巧。更多的玫瑰啊,更多的玫瑰……
  小银,当晚祷的钟声响了的时候,我们似乎就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力量,而别的一种内在的力量,更加高尚,更加纯洁,更加持久,主宰着一切,像感恩的喷泉,升上星空,在无数的玫瑰花中闪着光辉……更多的玫瑰……你自己的眼睛,你看不见,小银;它们柔顺地仰望着苍天,它们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
  ——————————————————
 弗拉·安吉利科(13871455),意大利画家,以画天使著称。

11、后事
  你如果比我早死,我的小银,你是不会装上报丧人的双轮小车,拖向茫茫海边的浅滩的,也不会抛到山路边沿的深渊,就像那些可怜的驴子和没人爱的马和狗一样。你也不会被乌鸦啄得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骼——犹如紫色的落日余晖中破船的残骸——被那些上圣胡安车站乘六点钟火车的商旅们当作稀奇来看,更不会让你僵硬而肿胀地躺在满是腐烂的蛤蚌的壕沟里,吓唬那些在坡后攀枝伸头,莽撞好奇的孩子,就是在秋天星期日下午到松林里去吃烤松子的孩子们的。
  你安心地生活吧,小银,我将会把你埋在那个叫松球的小果园里的一棵大圆松的脚下,那是你特别喜欢的地方。你会平静而愉快地呆在那里。你身边会有男孩子们玩耍,小姑娘们也会坐在那边的小椅子上做针线。你会听见我在孤独中吟咏的诗句,还会听见姑娘们在桔林里洗衣时的歌唱。水车的声音会给你永恒的宁静送来欢乐和清凉。许多金丝雀、黄莺、鹡鸰,在茂密的常青树冠中将会长年不断地在摩格尔的苍穹和你恬静的睡梦间编织一个无形的音乐屋顶。

12、刺
  一走进放马的收场,小银就开始一瘸一瘸地走路。我歪下身子……
  伙计,怎么啦?
  小银将它的右蹄稍稍抬起,露出掌心,整个身子松软乏力,空悬着的蹄子几乎不敢碰路上的热沙。
  毫无疑问,我比老达尔朋,也就是它的医生,更加关切。我小心地弯起它的脚,查看它那红红的掌心。整整一根桔树的长刺,像一把圆刃的翡翠短剑,扎进了它的掌心。我心痛地、颤巍巍地将刺拔出,再把可怜的小银带到长满黄百合花的小河边,让流水用清洁的长舌轻轻地舔它的伤口。
  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白色的海洋;它仍旧一瘸一拐地走着,并不时用头轻轻地拱摩我的背脊……

13、小燕子
  她已经在这儿了,小银,看她多么黑,多么活跃。她把灰色的窝筑在蒙特马约圣母像上,这样,她的这个窝也就应该得到永远的崇敬。可怜的燕子好像在害怕,我想就像上个星期两点钟日蚀时母鸡提前钻进鸡舍一样,这一次燕子也一定搞错了。今年的春天卖弄风情地提早起了床,可是她赤条条娇嫩的身体又经不起寒冻,于是就赶紧回进了三月阴霾的云絮。桔园里那些初次含苞的玫瑰啊,都凋残在蓓蕾之中,看了真叫人心痛!
  她们已经在这儿了,小银,然而,似乎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在往年,她们飞到的第一天,就立刻到处探问,致候,用她们波纹般卷曲的颤音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们告诉花儿,在非洲看见了些什么;她们两次越海的旅行和在水面上的经历,怎样张开她们的翅膀当作风帆,怎样站在海舟的绳索上,还有无数的日落,无数的黎明,无数的星星的夜晚……
  她们不知所措,沉默而迷惘地飞着,就像被孩子们践踏过的蚂蚁在寻找迷失的道路。她们不敢在新街上笔直地上下翱翔,还带个最后的翻滚,也不敢飞进井里的窝巢,也不敢停留在雪白瓷瓶旁边被北风吹得嗡嗡作响的电话线上,就像孩子们书包上经常画的那样……她们会冻死的啊,小银!

14、厩栏
  中午,我去看小银。一束十二点钟的透明阳光在它柔软的背上聚集成一块巨大的金色光斑,闪闪发亮。它身下隐隐发绿的深色地面,全部被染得如同翡翠一般。破旧的屋顶下面,雨点似地洒下了火一样明净的金色钱币。
  原来躺在小银脚边的狄亚娜,像跳着舞似地向我跑来。举起双脚搁在我的胸前,用玫瑰般的红舌气咻咻地舔我的嘴。母羊爬上最高的槽头,好奇地看着我,像一位高贵的女人那样弯俯着纤巧的头,左右摆动。在我进入厩栏之前,小银已经非常隆重地用叫声表示了对我的问候,现在又兴奋地使劲想把缰绳挣断。
  透过天窗,阳光从苍穹送来珍奇的虹一般的色彩;有一会儿,瑰丽的光辉把我从牧歌般的景象带入了天空。接着,我踏上一块石头,向田野眺望。
  在火一样盛开的花朵中,在洁净的蓝天镶嵌着的破墙间,绿色的美景在迷惘地回荡,这时听见传来了一声甜蜜而悠扬的钟响。

15、阉驹
  它是乌黑的,可是黑中同时闪现着紫的、绿的和蓝的色彩,但全部却又跟银子一样发着亮光,仿佛无数的金龟子和乌鸦。在它稚气的眼里有时闪着一点暗火似的红光,就象马尔盖斯广场上卖栗子的拉莫娜那口锅里的颜色。当它勇士般地从弗里塞塔的沙地走上新街石砌的路面时,它那急促小跑的蹄声,就像是一连串的铃响!多么敏捷,多么机警,多么神气,看它那小巧的头颅和修长的细腿!
  它气派十足地穿过小酒店的矮门,在烈日的炫光里,卡斯蒂约的酒库显得比它还要黑。它漫不经心地闲逛着,看见所有的东西都要去惹弄一番,然后跳过松树干的门槛,兴高采烈地进入茵绿的后院,紧接着传来一阵母鸡、鸽子和麻雀的哄闹。然而在那里,却早已有四个人在等着它,毛茸茸的手臂交叉地抱在胸前的花衬衣上。于是它就被带到胡椒树下;经过一阵短暂激烈的格斗,他们将它抓住了,随便抚摸了两下,就像凶神恶煞般地将它翻倒在粪堆上,全都压住它的身子。达尔朋的工作圆满结束了,可是它那种优美迷人的丰采也就随之消失。
  你的未显现的美,必随你一道埋葬,
  已经显现的,则带给你以灭亡。
  莎士比亚对他的朋友就是这样说的。
  ……小马驹一下子就变成了大马,浑身虚软,汗水淋漓,是那样的羸弱和悲衰。只有一个人将它拉起来,给它披上一床毛毯,牵着它慢慢地从街上走去。
  唉,可怜的空虚的浮云,昨天还是那样的厚实,热烈,还带着雷电呢!它走着,像是一本散了页的书。脚步好像没有踩在地上,在脚掌和石路之间似乎飘浮着一种新的物质,使它失去了理智,象是一株连根拔起的树。它似乎在回忆那残暴的早晨里一个圆满完整的春天。 16、对面的房子
  我小的时候,小银,我家对面的那座房子总是让我着迷。起先是里维拉街那卖水的阿雷布拉的小茅舍,院子朝南,里面永远充满着金色的阳光。我常常爬上墙垣,从那儿眺望韦尔瓦。有时候,我得到允许,可以进去玩一下,阿雷布拉的女儿就给我几只柚子,还要亲我的脸。那时候,我就以为她是一个成年的妇女,其实她现在才出嫁,不过模样还跟当年一样……接着是在新街——后来叫做卡诺瓦斯街,最后又改做胡安·佩雷斯修士街——对面那何塞先生的房子。他是塞维利亚的糖商。他们那些金色的羊皮靴子看得我眼花缭乱,院子里的龙舌兰上还放着好些鸡蛋壳,房间门上画着金丝鸟和许多海蓝色的条纹。有时候,何塞先生也来我们的家;我父亲时常拿钱给他,而他总是在讲着橄榄园……从我的阳台上,我可以看见何塞先生家瓦屋项上有一棵胡椒树,树枝上停满了麻雀。可爱的胡椒树啊,摇过我做了多少童年的梦!有两棵胡椒树,我从来也没有将它们混淆过:一棵从我的阳台上可以着见它那在微风和阳光中的树冠,另一棵可以看见它的树干,是在何塞先生家的院子里……
  从我家的铁栅门,从我的窗口,从我的阳台,在街头的寂静里看着对面的房子,无论是晴朗的下午,还是午睡时的雨中,都觉得它的每时每刻的微妙变化充满着情趣,分外地诱人!

17、傻孩子
  我们穿过圣何塞街回家时,经常看见傻孩子坐在小椅子上,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他就是那些既不会说话又不文雅,没有人爱怜的孩子们中的一个。那孩子自己却很快活,真让人看着可怜。对于别人,这是无关痛痒的,所有的负担都压在他母亲的心上。
  有一天,一阵昏黑的恶风卷过那白色的街巷,从此他家的门口就再也看不到那孩子了。一只鸟儿在门楣上孤独地唱着,我不禁想起了是一个好父亲的诗人库罗斯,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去问加利西亚的蝴蝶:
  金色翅膀的蝴蝶啊……
  现在春天来了,我又想起了那个从圣何塞街到了天上去的傻孩子。他一定依然坐在他的小椅子上,依傍着那些珍奇的玫瑰,又一次睁开他的双眼,看着金光灿烂之中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的那些得到天福的人们。
  ————————————
  恩里克斯·马努埃尔·库罗斯(18511908),西班牙著名的加利西亚诗人。

 18、幽灵
  黄油球安尼亚,一个充满清新的活力,热情而快乐的小姑娘,她最大的乐趣就是装神弄鬼。她用一床被单将自己包裹起来,还往自己的脸上添抹白灰,再将蒜瓣挂在牙齿上。当我们在小客厅里半睡半醒地刚要入梦的时候,突然,她出现在大理石的楼梯上,手上擎着一盏发着红光的油灯,不声不响,脸色阴沉,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的长袍紧紧地贴着全身,看去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她从上面的阴暗中带来了可怕的坟墓里的幻觉,同时她那雪白的一身,不由地对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情欲的诱惑……
  唉,小银啊,我永远不能忘记九月的那一个夜晚。暴风雨像一颗有病的心脏,在村子的上空忐忑,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雷电夹杂着雨水和冰雹,不断地倾泻。水缸溢满了,院子淹没了。最后的伴侣——九点钟的班车,晚祷的钟声,送信的邮差——都已离去……我颤抖着去饭厅喝水,在一阵白里带绿的闪电中,看见了贝拉尔德的桉树——我们把它叫做杜鹃树,就在那天夜里折断——垂挂在柱廊和屋顶上……
  突然,一阵可怕的闷哑的轰响,一道带着裂帛嘶叫的光影耀得我们双眼昏眩,房屋也在摇晃。我们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原处,都自顾自地躲藏起来,孤孤单单,谁也顾不上谁;接着就相互诉起苦来。有人说,哎呀,我的头啊;有人说,眼睛啊,我的心啊……逐渐我们才慢慢的回到原来的地方。
  暴风雨过去了……明月在大块乌云的狭缝间,在院子里满溢着的雨水中,闪着白光。我们到处去探看。洛德在牲口栏的台阶上来回地奔窜,狂吠,我们跟在它的后面走去。小银啊,在那已经完全湿透的黑夜的花丛下,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香气。可怜的安尼亚穿着幽灵的长袍死在那里,可是那只被雷电烧焦的手里,还握着那盏亮着的油灯。

 19、红色风景
  山顶落日,一片深红,像被自己的那些玻璃般透明的光芒刺割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绿色的松林,因落日的霞光使它变得昏红而酸溜溜地很不高兴。各色各样的花瓣和草叶都通亮透明,这时刻一切都浸浴在一种湿润的香气和光亮的寂静之中。
  夕阳使我欣喜。小银黑色的双眼映照着落日的红光,温驯地走向泛着洋红和紫金的水塘,将嘴巴柔和地浸入一经接触就立即液化了的那些镜面。大量暗红的水,流进了它粗大的喉道。
  这原是我熟悉的地方,可是片刻之间纷乱颠倒,变得如此陌生,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没落的壮观,好像我们在每一瞬间都可以发现一座残宫废殿……下午将自己应有的时间愈拉愈长,似乎已被永恒感染,充满了和平、无限、玄秘……
  走吧,小银啊。

 20、鹦鹉
  我们是跟小银和鹦鹉在我的朋友,就是那个法国医生的大花果园中玩耍。这时,一个黑黑的衣着零乱的女人急迫地从坡下向我们走来,等不及走到我们面前,就探寻着问道:
  少爷,那个医生在这儿吗?
  她的身后跟来了一群衣服褴褛的孩子,不断地喘着气,望着前面上坡的路。最后,看到几个男人扶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面色苍白的人走来。
  这就是在多尼亚纳猎区偷猎鹿群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那枝用草绳系着的可笑的旧猎枪爆裂了,于是猎人的手臂就吃上了子弹。
  我的朋友亲切地走向受伤的人,除掉他们原先绑上的一些破布条,洗去血污,摸着肌肉和骨骼,不时地对我说:
  “cen’estrien……”
  到了下午,从韦尔瓦传来一阵带着沥青和鱼腥味的海边浅滩的气息……球形的桔子树紧紧地挨靠着,象一大块翡翠绿的天鹅绒。披红带绿的鹦鹉在一株紫绿相间的丁香树下走来走去,圆圆的小眼睛向我们投来好奇讯问的目光。
  可怜的猎人,流着映满日光的眼泪,时而发出一声气闷的呻吟。鹦鹉说着:
  “cen’estrien……”
  我的朋友给他包上棉花和绷带……
  可怜的人喊着:
  啊!
  鹦鹉还在丁香花丛里说着:
  “cen’estrien……cen’estrien……”
  ————————————
  法语: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