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哲学家邵雍:《民国的气质》(乱世芳华,绝代神韵,历经百年流逝,更照今人!)《(《民国的底气》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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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洒去犹能化碧涛
        面对专制暴政,应该怎么办?这是一百多年前,摆在国人面前的一个重大而艰难的问题。
        100年前,武昌城里一场仓促的起义,竟摧枯拉朽地推翻了中国历史上延续两千多年的帝制,看似一个奇迹,往前延溯,是因为有无数革命志士的生命铺就,这其中就有一位卓异女性的身影——秋瑾。100年后,我们看到的,却是对她作为女性未能恪尽家庭职责的种种苛责,有些甚至假其子女之名而为之。
         当年针对有人在孙中山逝世后对其进行攻击,鲁迅曾撰文云:“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对于秋瑾,这句话大约也同样适用吧。

吕碧城:我到人间只此回
         她主笔《大公报》,被誉为“中国第一位女编辑”。她才华出众,文采斐然,其词作被誉为“三百年来第一人”。她有胆识有才干,参与创办北洋女子公学,成为“近代教育史上女子执掌校政第一人”。
         涉足政界,她成为袁世凯总统府秘书;角逐商海,她富甲一方;游历欧美,西人多以为她是东方的公主。“手散万金而不措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将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风生水起的她,最后却勘破了世事和繁华。
         吕碧城,被时光之河湮没的一朵奇葩,一个不老的传奇。

张幼仪:小脚与西服
         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云裳时装公司总经理。现代派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发妻。
          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影响、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而她,却是他绚烂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笔。以她的踏实能干,如果能在懵懂少年时,有幸遇到一个忠厚笃实的男人,不难相敬相爱地度过一生,但偏偏她遇到的是徐志摩——一个将自由和爱情看得高于生命的诗人。
          一个谨从三从四德的女子,自此被抛入生活的困境——离婚、独立生存、抚育孩子,但她却依靠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立了起来,并逐渐踏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出任银行总裁、担任时装公司总经理,直至53岁时,抵抗住社会压力再次缔结姻缘,她样样走在时代之先。
          读她,是读一个传统女性如何寻找自我,如何从新旧文化的冲突中突围,从痛苦中涅槃。

宋清如:春天已轻轻地流过
         现代派诗人,著名翻译家朱生豪之妻。少女时,即以一己之力反抗家庭包办婚姻,独自外出求学。1932年进入之江大学,与朱生豪相识。1942年,与朱生豪在战火中的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后为了支持丈夫的译莎事业,被施蛰存赞誉为诗才不让冰心的她放下了手中的笔,担当起全部家务。朱生豪病逝后,她艰难抚养幼子,为生计奔波,独自走过了之后的50多年人生。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爱人,也无情地磨蚀、枯萎了她的才情,伴随她的,只有那段关于曾经的爱情的记忆。
          真爱难寻,是因为太多的人只想享受爱情的欢娱,却常常忘记了,爱里也有眼泪,有痛苦,爱更需要付出,有的时候,甚至还必须孤独而长久的守望。

张可:人淡如菊
         翻译家、莎士比亚戏剧研究学者,著名学者王元化之妻。
         显要富裕的家世,美丽的容貌,过人的才华,与心爱的人一生相知相守,她拥有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
         丈夫蒙冤,精神失常,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养家教子,用柔弱的肩膀扛起时代的重负,终于守到雨过天晴自己却突然身患重病,她又经历了一个女人害怕的一切。
         然而,无论是人生的顺境还是逆境,她都那样平静、恬淡、优雅地走过去了。也许,在她眼里,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位学者。
        男人用他们的智慧、勇武、豁达、正直创造着世界,而那些美好的女性,则用她们的爱和美德守护着这个世界。

朱梅馥:有一种爱叫浩荡
         著名翻译家傅雷之妻,著名钢琴演奏家傅聪之母。1966年9月3日凌晨,与傅雷双双自缢于家中。
         一个一生温柔宽厚的女子,却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显示出内在的坚强,每一思及就让人莫名地感动和哀伤。都说女人是为爱而生的,朱梅馥大约就是对此最好的一个诠释:为爱而忍耐,为爱而牺牲,为爱而放弃一切。
         她不耀眼,所以不足以点燃他如火的激情,只如一颗星辰,心甘情愿地隐没在他的光芒里,以自己的方式,静静地陪伴、温暖着他的生命,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她对傅雷说:“为了不使你孤单,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去。”

张充和:彩蝶随意到天涯
         “合肥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位,擅昆曲,工书法,被誉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 1934年,以数学零分,国文满分的成绩,被北大破格录取。抗战爆发后,一度流寓昆明、重庆等地,
         长于繁华,却清淡素雅,历经离乱,却依然明媚如花。人世的纷扰、战争的硝烟,似乎只是一抹背景,却无法真正侵扰到她的人生。而当真正的危险来袭,连她也无从逃避,又有他及时出现,带她振翮高飞。
         她,是闲云野鹤;他们,是神仙眷侣。
         一支毛笔,一方古砚,一段昆曲,她为曾经的时代和文化留下一个最完美的背影,也提供给我们对于人生的另一种想象。
  

                                    宋清如:春天已轻轻地流过
个人小传:
        宋清如,现代派诗人,著名翻译家朱生豪之妻。
        1911年,出生于江苏常熟。少女时,即以一己之力反抗家庭包办婚姻,独自外出求学。1932年进入之江大学,与朱生豪相识。
       1942年,宋清如与朱生豪在交往十年后,于战火中的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后,为了支持丈夫翻译莎士比亚,被施蛰存赞誉为诗才不让冰心的宋清如放弃了写作。对于自己和朱生豪在婚姻生活中的分工,她简单地归结为“他译莎,我烧饭。”
       1944年,亦即婚后两年,朱生豪病逝,遗留下年仅13个月的幼子和未竟的译莎事业。
       宋清如教书、育子,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坎坷后,于1997年离世,时年86岁。

                         但愿你是我望不尽的迷途,我是你听不绝的天籁;
                         我俩在相互迷恋的梦的山谷,永不走近,也永不离开。
                                                                                                                         ——白马·《梦的山谷》

          苦难,对于一个男人,常常是通向最终成功的阶石。而对于女人,更多的时候,它却是一种摧折。
           究其原因,并不是男人更坚强,而是女性更无私。
          一个优秀的男人,总不难找到一个能够为他遮风挡雨,甚至甘愿为他牺牲的女人;而一个优秀的女人,却往往命中注定要承受双重的重负,一份是自己的,一份则是她所爱的人的。
          知道宋清如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多是因为朱生豪。而读她年青时写的诗,则不难发现其中难掩的才情。
          婚后的宋清如为了支持丈夫的译莎事业,放下了手中的笔,担当起全部家务。朱生豪病逝后,宋清如艰难抚养幼子,为生计奔波,独自走过了之后的50多年人生。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爱人,也无情地磨蚀、枯萎了她的才情,伴随她的,只有那段关于曾经的爱情的记忆。
          真爱难寻,是因为太多的人只想享受爱情的欢娱,却常常忘记了,爱里也有眼泪,有痛苦,爱更需要付出,有的时候,甚至还必须孤独而长久的守望。

 

一笑低头意已倾
           1932年,杭州郊外的六和塔旁,背靠郁郁葱葱的秦望山,面对波光粼粼的钱塘江,绿树环绕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五六栋以红色为主的西洋式建筑群,这里就是中国十三所教会大学之一——之江大学。
          之江大学是由美国人近代在中国创办的,它的前身是宁波崇信义塾,1867年迁往杭州,改名为育英义塾,1897年改名育英书院,1906年,校董会决定将学校扩充为教会大学,并选定在秦望山上新建校舍,1920年在美国华盛顿注册,始称之江大学。

         被誉为“一代词宗”,当时任教于之江大学的夏承焘曾有《望江南》词曰:
               之江好,带水绕钱塘。一道秋光天上下,五更潮动月茫茫,窗户挂银潢。
         这年秋天,新学期开始,一位外表文静、衣着平凡的女学生踏上通往山中校舍的小路,来到这里。她的名字叫宋清如。
         这一段路,对这个年方21岁的女子来说并不容易。因为在此之前,她刚经历过一场艰难的抗争。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新女性一样,她抗争的对象主要是她的家庭。
         宋清如出生于常熟乡下一个大户人家,家中姐弟四人,她排行第二。从小,她就显示出独立倔强的个性。
         五六岁时,家中按照当时的习俗给她缠足,她痛得大哭,只要大人一不在身边,她就拼命地把裹脚布扯掉。大人们发现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于是又重新缠,因为脚伤没有复原,这次更痛,宋清如哭得撕心裂肺,她的母亲实在烦了,抓起一把炉灰塞到她的嘴里。虽然明知道接下来一次会比一次痛,但宋清如还是顽强地坚持着,趁大人放松时再次把裹脚布扯下来,如此三番四次,宋清如的脚皮破肉烂,实在没办法再缠下去,家里大人只得无奈地作罢,这也可以说是宋清如反抗家庭封建专制的第一次胜利。
        六岁那年,家中又按照当地规矩,为她订下一门婚约,对方是江阴一户姓华的大族。
        宋清如七岁时,家中为弟弟请来一位先生,办起私塾。反正已经请来了先生,大人于是决定让四个孩子一起读书,当时的初衷不过是想让三个女孩子也粗识几个字,将来生活上能够方便一些而已,但读书这件事情却彻底地改变了宋清如的命运。
        宋清如天资聪颖,和书本很有缘分,上完私塾后,她随姐姐进入常熟县城的女子小学,后来姐姐辍学回家,她又独自一人在常熟、苏州读完初中,此时的宋清如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18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已经是该出嫁的年龄了。一场冲突终于爆发了。
        面对母亲和家族中长辈的劝说训斥,已经决定走自己的路、不重蹈父母辈人生的宋清如丝毫不为所动。
        “我还要读书!”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谈判最后转到经济问题上,家里人又搬出老规矩:女孩子长到十八九岁,娘家已经完成抚养任务,以后的生活该由夫家来负责了。再要读书,家里是不能给出钱的。
        宋清如略一思考,回答说:“把给我做嫁妆的钱用来让我读书好了!”宋清如的母亲听罢一愣:“那你嫁妆不要了吗?”“不要了。”宋清如毫不犹豫,干净利落地答道。
         就这样,宋清如再次来到苏州,进入省立苏州女子中学,从小国文基础非常好的宋清如,在教师孙其敏、曹养吾的引领下,开始大量接触到新文学和外国文学,这一时期的她已经开始写作新诗,在校内小有名气。
         一次,学校方面请当时著名的诗人徐志摩来做报告,这对热爱新诗的宋清如是一次难忘的经历,直到晚年,她对此仍记忆犹新。
       “九·一八”事变后,苏女中学生决定罢课游行,宋清如因为文笔流畅,被选为罢课委员会秘书。随后,她又随高中部前往南京请愿,要求政府收回东北失地。
         从南京返回后,宋清如因为饥饿和劳累大病一场,错过了第一批大学的报考时间。再则,她高中就读的苏女中属于师范学校,因为读书期间不交学费和伙食费,毕业后不能直接升入国立大学,必须为社会服务满两年后方能自由升学。
         正在失望之际,宋清如听到消息说,之江大学正在第二次招生,而且该校是教会所办,属私立大学性质,在报考方面没有限制。
         此时,江阴华家又来催办婚事。作为经受过新文化洗礼和独立生活历练的第一代女性,宋清如的回答这一次更为惊世骇俗:“谁答应华家的婚事就谁嫁过去好了!”母亲在被震惊得瞠目结舌之余,也知道硬逼不会有好结果,通过艰难的交涉,终于在一年多后退掉了华家的婚约。
          就这样,命运将宋清如带到了之江大学。
            “葬!葬!葬!
            打破青色的希望,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夜是无限地茫茫,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葬!葬!葬!”
         在1933年发表于《现代》杂志5月第3卷的诗歌《夜半钟声》中,宋清如以敏感细腻的笔触,刻画出了新女性在面对旧的习惯势力和亲情纠葛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以及争取新的生活的渴望和决心。
          进入之江大学后,穿过一片茂盛的草地,就是学校的主楼慎思堂。慎思堂前面左右排开的两幢楼房是男生宿舍东斋和西斋,北面是图书馆,女生宿舍是9号楼,处在西面比较隐蔽的半山腰,也叫韦斋。另外学校还有都克堂(礼拜堂),教职工宿舍上红房、下红房,以及游泳馆、运动场等。从慎思堂往东走,有一条幽深的小溪谷,上面的小木桥就是之江大学著名的“情人桥”。那里有条小路直通六和塔。


          来到风景如画的之江大学后,宋清如很快地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当时能够在外求学的年轻人大多是有抱负、有思想的,但宋清如 “女性穿着华美是自轻自贱”、“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的言论还是让大家对她刮目相看,不过绝大多数时候,宋清如是文静而沉默的。
          出于对诗歌的热爱,入校不久,宋清如就报名参加了之江诗社。第一次参加诗社的活动,照例要拿出自己的作品,供大家传阅赏析。宋清如准备的是一首宝塔诗(诗作失落,其中两句为“奈何天,雨丝风片”)。她原想这样在内容、形式上都可以有些新意,却全没料到,诗社活动中是只交流旧体诗词,不做新诗的。
          宋清如的诗作交出去后,众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悄声议论:这样的东西怎么拿得出手呢?宋清如一时如芒刺在背,同时也感到有些委屈。终于,诗稿传到一位清瘦静默的年轻男子手里,他仔细地看过后,一言不发,冲着宋清如轻轻一笑。他的笑容里既有宽容的善意,也有爱怜的赞许,那让宋清如心头一暖,羞涩地低下头。
           这位男子就是高宋清如三届,被称为“之江才子”的朱生豪。
           朱生豪1912年出生于嘉兴,是家中久盼的第一个男孩,出生时,算命先生说他“有文昌星坐命”,取名文森,读书后他自己改名“森豪”,后又改为“生豪”。10岁时,朱生豪生母病逝,临死前,她念念不忘聪颖好学的长子的前途,将祖辈遗留给她的金银首饰全部交给朱生豪的姑母,讲定将来专供朱生豪读书使用。之后不到两年,朱生豪的父亲又病逝,几年之中,家道中落,朱生豪和两个弟弟饱尝世态炎凉,早早地结束了美好的同年,转而依附姑母生活。
          朱生豪的弟弟文振后来回忆寄居在大姑妈家的生活时说:“姑妈家里的人以老年寡妇为主,邻里亲戚往来也以婆婆妈妈为多。大多经济拮据,无所事事,又都十分小气。在这个家庭中,吵嘴赌气是常事,叉麻将则是最经常的消遣。”
          连续经历亲人离丧的朱生豪开始变得忧郁寡言,他的初中同学回忆说:“我们只见他穿着孝鞋,而且一双又一双地更换着颜色。”
            这时,书籍成为了朱生豪的避难所,为他提供了一个远比现实更加温暖、也更为开阔和丰富多彩的世界。朱文振后来回忆兄长说:“生豪从小一捧上书本,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连晚饭也要千呼万唤始出来。家里的事务他很少过问。”“好几年的寒暑假我和他回到南门家里,都在一间房间住,他在夏天晚上,一般都要点上煤油灯看书一两小时,有时还有朗读或吟咏,蚊子叮也不顾,只是随便搔搔。而由于他皮肤特点,搔一处就破皮,一个夏天两腿上全是抓破的点点,这个形象我记得十分清楚。”
           在秀州中学,朱生豪大量阅读中外书籍,最初接触到了莎士比亚,同时开始显示出自己在诗歌和文学方面的过人才华。但身体羸弱的他,体育课却一直不及格,这导致他无法毕业,校方因为爱惜他的才华,采用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借”给他一张毕业文凭,仅限于他毕业报考大学时使用。
           因为母亲遗留下的财产几年下来已经所剩无几,为了节省学费,朱生豪决定报考国立浙江大学,但他却未能通过体检。正在朱生豪苦闷痛苦之际,秀州中学的校长黄式金和教师曹之竞等人得知了他的情况,由于秀州中学和之江大学都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办的教会学校,黄校长等人借助这种密切的关系,将朱生豪保送到之江大学,并以校方名义,为他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
          夏承焘在日记中数次称道就读之江时的朱生豪曰:
        “阅卷,嘉兴朱生豪读晋诗随笔,极可佩,惜其体弱。”
         “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如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未易才也。”
         在秀州中学即和朱生豪同学,后来又一同升入之江大学的黄竹坪回忆朱生豪说:“他只是沉默、聪敏,心中似乎有隐痛而已。即在之江时代,同吃、同住、同生活、同学习四年之久,彼此间仍不多谈话。”
           黄还回忆说:“夏师曾语我,朱是他从未遇到过的聪明学生,他的论文都有精辟的见解。有一次他在教室里说:'昨天晚上的音乐会,我不去参加,看朱生豪的论文出神了,非常佩服,音乐会怎样会像他的论文精彩。之江办学以来,没有过像朱生豪一样的学生。’还有一次,夏师又说:'朱的才智,在古人中只有东坡一人。’”
          朱生豪的大学好友彭重熙说:“(朱生豪)在生活方面,落落寡合,好月夜独步江上,高歌放啸,莫测其意兴所至。有一点我印象很突出,生豪走路一往直前,只向前看,决不回头反顾。”
          后来在给宋清如的信中,彭重熙说:“我与生豪在同系同学中是最为接近的,但以生豪寡于言笑,我亦非夸夸其谈者,因此相对时以忘言之时为多,我有时以'开开金口’逗之,亦不过片言只语,略无赘辞。有时来我处时,'入不言兮出不辞’,兴会而来,兴尽而返……'我醉欲眠,君归且去,总有相思休语。’非虚语也……”
          不过,每个心灵都有它的开锁人,朱生豪也不例外。
          诗会活动回来后,朱生豪就给宋清如写了封信,对诗社活动以旧体诗词交流为主的情况做了说明,还说他对写作新诗也有兴趣,并附上了自己写的几首新诗。
          一天上完课,宋清如的同室好友黄源汉正要回韦斋,突然听到有人在楼梯边叫她:“黄!黄!”黄源汉扭头一看,原来是朱生豪站在那里,也不多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着。
           “干什么?”黄问。
         “请把这个交给宋清如。”朱生豪说着,递过来一个蓝色封面的小笔记本。
          黄源汉答应着接过来。
          过了几天,宋清如手里拿着那个蓝色本子,也找到黄源汉,让她等在楼梯边,再把本子交还给朱生豪。
          黄源汉说:“见鬼呀!你自己不会交吗?”
          宋清如央求说:“就麻烦你再交一次吧。”
          黄源汉只得照办。
          又过了两天,朱生豪又拿着笔记本,等在楼梯口,对黄源汉说:“请再把这个交给宋清如吧。”
         黄源汉说:“烦死了,下回我不管了。写的什么东西?”
         朱生豪说:“你自己看好了。”
         黄源汉说:“我不要看!”
         就这样,黄源汉充当起了朱生豪和宋清如之间的青鸟,后来她说,本子里写的东西她从来没有看过,想来总是写的诗。
          许多年后,宋清如回忆起初次见到朱生豪的情景时说:“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在互相通信、交流诗作的过程中,宋清如和朱生豪渐渐对彼此有了了解。宋清如开始跟朱生豪学习写作旧体诗词,而朱生豪也很乐意收下这个聪慧的女弟子。每次宋清如送来新的诗稿,朱生豪都会仔细地为她修改、评点,一向寡言的他偶尔还会在给宋清如的信中顽皮一下。同在之江的一年中,他们谈各自的生活经历,谈理想抱负,谈诗论文,却从来没有直接谈过感情。
          朱的好友彭重熙看出端倪,有时会跟朱生豪开开玩笑,想促进一下他们的关系。彭重熙在1985年写给宋清如的信中说:“我在年轻时爱开玩笑……一是您当时有一个'青树’的别号,我常对生豪低吟白石:'阅人多矣,谁约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生豪晓得我只是开玩笑,毫没有气恼,只一笑置之。一是我曾戏代生豪作蝶恋花词赠你,其中有句云:'卿是寒梅,我是寒中雪。’生豪对此说:'看了这两句,使我脸红。’”
           宋清如回忆说:“有一天,我在校园里散步,在圆洞门附近看见生豪跟彭重熙也在散步。我们彼此当成陌路人,彭重熙突然把生豪往我身上一推。”
           1933年早春,朱生豪和宋清如相约去灵峰探梅。5月,朱生豪得到一小笔稿费,邀宋清如到六和塔下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这是他们难得的几次单独相处。
          这年夏天,朱生豪告别之江大学,前往上海。在离开当天,他给宋清如写信说,他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他们俩并肩散步,同时写道:“下午我就要离你而去了,心头充满了惜别的情调。”

            也许是别离后的思念给了他勇气,时间的沉淀也让他对自己的感情更有把握,毕业后不久,朱生豪将自己作的三首《鹧鹄天》寄给宋清如,第一次比较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情。

            楚楚身材可可名,当年意气亦纵横,同游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洵不群。  招落月,唤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长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

            忆昨秦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  交尚浅,意先移,平生心绪诉君知。飞花逝水初无意,可奈衷情不自恃。

            逝水东流无尽沧,人间暂聚易参商。阑珊春去羁魂怨,挥手征车送夕阳。  梦已散,手空扬,尚言离别是寻常。谁知咏罢河梁后,刻骨相思始自伤。

  

刻骨相思始自伤
          说起朱生豪大学毕业,还有一件趣事。
          朱生豪体育不好,高中时曾导致他不能毕业,上大学时,他依然如此,体育课经常不去上,而缺体育成绩是不能毕业的。之江大学校方为此伤透了脑筋,起初想让他在暑假期间留校补习体育,不过朱生豪不愿意,而且也补不及格。最后还是校方网开一面,采取了一个变通的办法,规定他暑假期间每天到山下的小饭馆去吃饭,这样一日三餐就得走六趟山路,以此权充体育成绩,才让朱生豪毕了业。
          朱生豪此番去上海,是经原之江老师、现在上海世界书局工作的胡山源的推荐,到世界书局担任英文编译工作。
          到了上海之后,朱生豪暂时借住在原之江附中校长、现上海世界书局经理陆高谊家的亭子间里。
           一俟生活安排停当,朱生豪赶紧写信给宋清如,详细地报告了自己住处的情况,墙壁粉刷的颜色,书籍、贴画和几样物品的摆放位置。可以看出,虽然亭子间小得只放得下一张书桌和一张勉强支撑着用的破床,但刚刚踏上社会独立生活的朱生豪还是自得其乐的,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对他来说,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经常看到宋清如了,写信给她成为了他的日常功课,平均两三天总有一封,有时还会一天两封,报告自己生活的林林总总,也点点滴滴地关注着宋清如的生活、学习和健康。时空的阻隔,让他在信中变得更大胆。
         “不许你再叫我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中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
            *       *      *      *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       *      *      *         
         “我秘秘密密地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人家,我是很爱很爱你的。
           我是深爱着青子的,
          像鹞鹰渴慕着青天,
          青子呢?
          睡了。
          鹞鹰呢?
          渴死了。”
            *       *      *      *

          “我从来不曾爱过一个人像爱你那样的,这是命定的缘法,我相信我并不是不曾见过女孩子。你真爱不爱我呢?你不爱我我要伤心的。我每天凄凄惶惶地想你。我讨厌和别人在一起,因为我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宁愿和自己在一起。”
            *       *      *      *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
         我真的非常想要看看你,怎么办?你一定要非常爱你自己,不要让她消瘦,否则我不依,我相信你是个乖。为什么我一想起你来,你总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藏在衣袋里?”
            *       *      *      *
         “刚从严寒中挣扎出来,有温暖而明朗感的悦意而又恼人的天气,在凄绝的他乡无聊的环境里,心里有的是无可奈何的轻愁,不知要想些什么才好,只是惓惓地怀忆着一个不在身旁的世间最可爱的朋友……”
          相比于朱生豪的热情,宋清如的回信则要冷静、矜持得多。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有三。
          一, 宋清如早年曾有一桩家庭包办的婚约,直到她大学第二年,男方家庭才正式同意取消婚约,并登报声明。这份婚约一度带给宋清如巨大的心理阴影,使她后来分外珍惜得之不易的自由之身的同时,也对恋爱婚姻持有一种谨慎、敏感的态度。
          二, 她和朱生豪虽然心意相通,但她对朱生豪,在当时更多的是一种对于学长的尊敬,以及对于他才华的仰慕。而且从后来的生活来看,宋清如虽然富于文采,但在现实中却脚踏实地,具有超常的负荷能力,这也使得她在当时对现实生活的考量要来得更全面、也更冷静。
          三, 不满于传统女性平凡庸俗的一生,渴望有所成就,同时又对女性在家庭中的负重有着清醒的认识,因而认为家庭是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束缚和羁绊。
           在大学第一学期快结束时,宋清如向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投稿,不但诗歌很快发表了,同时,施蛰存还给她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称赞她“一文一诗,真如琼花照眼……真不敢相信你是一个才从中学毕业的大学初年级生。”“我以为你有不下于冰心女士之才能。”接下来,宋清如又连续在《现代》杂志上发表了《有忆》、《冬》、《祭》、《夜半钟声》等诗歌。
                 我记起,
                 一个清晨的竹林下,
                 一缕青烟在缭绕。
                我记起,
                一个浅灰色的梦里,
                一声孤雁的长鸣。
               ……
                         ——《有忆》
              在这些诗歌里,宋清如在字句提炼、意境构造方面,都已经形成了自己成熟而鲜明的风格。
              而朱生豪“我有豪情,岂愁绿鬓霜侵,欲挥长剑乘风去,等他年化鹤重寻,尽而今,放眼高歌,唱彻平林”的情怀,却很快在现实面前遭遇了苦闷。
             朱生豪在秀州中学的师弟施英回忆说:“那时我们全在英文部任事,主任就是昔日的老师詹文鸿先生。生豪兄的写字桌,跟我的在一起,又因为工作上的联系,时常我所译写的稿件,墨迹未干,就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便用红墨水笔仔细修改。他是办公室里最沉默的人,往往整天不说一句话,旁人找他闲谈,他总是报以和蔼的微笑,更继之以脸红,于是完了……” 
            胡山源回忆朱生豪说:“在世界书局数年,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没有听见他说满十句话。别人与他谈话,大都以点头、摇头或微笑答之。”
            初到书局,朱生豪还是满怀热情的,因为可以切切实实地做一些文化方面的事情,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份工作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神圣。在给宋清如的信中,他写道:
          “世界书局出版的滑头古书,真令人不敢领教。今天我把附在古诗源后一个妄人编选的古情诗翻了一下,那种信口雌黄真教人代他难为情,尤其是前面那一篇洋洋数千言谈'性念与爱情’的序文,不但肉麻,连骨头五脏六腑都会麻起来。这位先生据说是把尸位素餐的素餐解作'吃菜饭’的人,然而居然会大说起四书五经起来。当今之世,呒啥话头。”
         “算是校订过了两遍,校对过了三次的样子,拿到我手里仍然要改得一塌糊涂,其实偷懒些也不碍事,可是我又不肯马马虎虎……”
           对于社会上的种种现实,他也感到不平和难以接受,发出“浅薄的人、人家的奴役和狗,是世界上最神气的三种动物”的感慨。
           书局的编译工作是单调而平凡的,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让朱生豪看不到前途和出路在哪里。天性不甘于平凡,而在现实生活中,平凡卑俗却如影随形,让人无法摆脱,悄悄地磨蚀着人的灵魂。在孤独、苦闷、压抑中,宋清如成为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如果到三十岁我还是这样没出息,我真非自杀不可。所谓有出息不是指赚三百块钱一月,有地位有名声这些。常常听到人赞叹地或感慨地说,'什么什么人现在很得法了’,我就不肚热那种得法,我只有能自己觉得不无聊就够了。像现在样子,真令人丧气。读书时代自己还有点自信和骄矜,而今这些都没有了。自己讨厌自己的平凡卑俗,正如讨厌别人的平凡卑俗一样,趣味也变得低级了,感觉也变滞钝了……”
          宋清如的来信对他来说,是久旱的甘霖。只是她的信件远没有他的那么频繁。
         “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
            *       *      *      *
         “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样,虽明知道你的信不会到得这样快。一两年之前,我还不曾十分感到离别的难堪……”
            *       *      *      *
        “今天宋清如仍旧不给信我,我很怨,但是不想骂她,因为没有骂她的理由。
          今天中午气得吃了三碗,肚子胀得很,放了工还要去狠狠吃东西,谁教宋清如不给信我?”
            *       *      *      *
           “写一封信在你不过是绞去十分之一点的脑汁,用去两滴眼泪那么多的墨水,一张白白的信纸,一个和你走起路来的姿势一样方方正正的信封,费了五分钟那么宝贵的时间,贴上五分大洋吾党总理的邮票,可是却免得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无心工作,悲观厌世,一会儿恨你,一会儿体谅你,一会儿发誓不再爱你,一会儿发誓无论你怎样待我不好,我总死心眼儿爱你,一会儿在想象里把你打了一顿,一会儿在想象里让你把我打了一顿,十足地神经错乱,肉麻而且可笑。你瞧,你何必一定要我发傻劲呢?就是你要证明你自己的不好,也有别的方法,何必不写信?因此,一、二、三,快写吧。”
           工作后的第一个阴历新年,因为这年寒假时间比较短,宋清如不打算回常熟,朱生豪终于可以趁着假期赶到之江和她见面。在1933年1月9日的信中,朱生豪写道:
          “快放假了是不是?我从今天起开始盼望见你,带着很高兴的调子。我太没有野心,也许就是这一点不好,觉得仿佛只有看见你五分钟,就可得到若干程度的满足的样子……”
           信刚发出不久,他就接到宋清如的来信,于是傍晚他又情不自禁地写了一封信:
         “说,愿不愿意看见我,一个礼拜之后?……让我再做一遍西湖的梦吧,灵峰的梅花该开了哩。你一定来闸口车站接我,肯不肯?我带巧格力你吃……”
         短暂的相聚后又是长久的别离,鸿雁传书再次成为两人交流的主要方式 。
         相对于朱生豪这个被同学们称为“没有情欲”的才子在信中表现出的一往情深,宋清如的回应则冷静得多,她认为自己不配朱生豪的赞誉之词,甚至提醒他,他对她的爱恋也许只是一种幻象,是他将自己的理想之光投射在她身上的缘故,并劝他忘记自己,不要再陷在这种感情之中。对此,朱生豪回应道:
         “心里说不出的恼,难过,真不想你这样不了解我。我不知道什么叫作配不配,人间贫富有阶级,地位身份有阶级,才智贤愚有阶级,难道心灵也有阶级吗?我不是漫然把好感给人的人,在校里同学的一年,虽然是那样喜欢你,也从不曾想到要爱你像自己生命一般,于今是这样觉得了。我并不要你也爱我,一切都出于自愿,用不到你不安,你当作我是在爱一个幻象也好。就是说爱,你也不用害怕,我是不会把爱情和友谊分得明白的。我说爱,也不过是纯粹的深切的友情,毫没有其他的意思……如果我是真心的喜欢你(不懂得配与不配,你配不配被我爱,或我配不配爱你),我没有不该待你太好的理由,更不懂得为什么该忘记你。我的快乐即是爱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你愿不愿待我好则非我所愿计及。”
          对于传统婚姻制度以及两性关系的不满,使得朱生豪曾一度产生过不结婚的想法,而宋清如在婚姻方面显然也一直顾虑重重。
        “在此刻,我们的处境很有些相仿,我们的家庭方面都在盼望我们赶快结婚,而我们自己都在托辞敷衍着。关于我自己,我抱着不结婚的理想,少说些也已有五、六年了,起初还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诗意的想头,伴着对于现社会婚姻制度的不满,而近年来生活的困苦的暗影更加强了我的决心。姑母他们以为我现在不愿结婚是有所期待,或者因为嫌现在收入菲薄,要等经济方面有恃无恐后再说,因此倒是相当地嘉许我。但我如说出永远不结婚的话来,她们便要说我是傻子,而且也不肯相信(按照我们的道德的逻辑,你不娶妻生子,父母生下你来做甚么?……),然而我自己相信我是聪明的,虽然未免偷懒规避了'人生的义务’……关于你,那么似乎你的理由只是怕和平常女人陷于同样命运之故,然而这并不是怎么充足的理由,因为命运的平凡不平凡和婚姻并无绝对的关系,真是一个能够自己有所树立的女子,那么虽结了婚也不妨害她为一个不平凡者。不然的话,你能说一般的独身妇人比结婚者的命运更可傲些更幸福些吗?多分是反而更悲惨些……”
        在两人的交往中,更注重的是心灵的相谐,欣赏,而不求占有,这种心态使得朱生豪可以对宋清如不明朗的态度甚至拒绝安之若素。在苍茫的人世上,有一个知心朋友的存在,只要一念思及,也是一种温暖。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
        “我并不愿自拟为天才(实在天才要比平常人可怜得多),但觉得一个人如幸而逢到一个倾心相交的友人,这友人实在比全世界可贵得多……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们不死在同一空间,只死在同一时间。”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宋清如在之江大学的后三年中,朱生豪每年都要去杭州一两次看望她。1935年夏,他更是前往宋清如家中,探望正在度暑假的她。一路上的田野、白云、旅人,都让他快活赞叹:
         “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苏州和常熟)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都是可以称美的地方。如果两地中我更爱常熟,那理由当然你明白,因为常熟产生了你。”
         “回去就不同了,望了最后的一眼你,凄惶地上了车,两天来的寂寞都堆上心头,而快乐却全忘记了,我真觉得我死了,车窗外的千篇一律的风景使我头大(其实即使是美的风景也不能引起我的赞叹了)。我只低头发着痴……”
         人前那样寡言缄默的他,在她那里,却变成了一个纯真跳脱的孩子,点点滴滴,他都要她分享,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要她看到。他以有信仰的人对于神明的热情,献身于对她的爱情。
        “我想作诗,写雨,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
            *       *      *      *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       *      *      *
         “如果我想要做一个梦,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远处,青天在顶上,溪流在足下,鸟声在树上,如睡眠的静谧,没有一个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着飞着捉迷藏,你允不允许?因为你不允许我做的梦,我不敢做的。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不能写一首世间最美的抒情诗给你,这将是我终生抱憾的事。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       *      *      *
         “这里一切都是丑的,风、雨、太阳,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样可羡。”
            *       *      *      *
         “做人有什么办法,不要见的人天天混在一起,心里欢喜的人一定要盼呀盼呀才盼到一天半天或者几十分钟的见面。”
            *       *      *      *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
            *       *      *      *
        “我找到了你,便像是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仍将永远彷徨着。你是unique(独一无二)的。我将永远永远多么多么的欢喜你。 ”
            *       *      *      *
        “要是你真比我大,那么我从今后每年长两岁,总会追及你。 
       你在古时候一定很笨很不可爱的,这我很能相信,因为否则我将伤心不能和你早些相识。”
            *       *      *      *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这两天我很快活,而且骄傲。
     你这人,有点太不可怕。尤其是,一点也不莫名其妙。”
            *       *      *      *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       *      *      *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虽然明知道“我想婆婆,婆婆一定不想我”,嘴里说着“希望你快快爱上一个人,让那个人欺负你,如同你欺负我一样”的话,但朱生豪始终以“我肯用地老天荒的忍耐期待着和你一秒钟的见面”的真挚和坚忍,把自己的关爱小心翼翼地散布在宋清如的周围。
         “你一定不要害怕未来的命运,有勇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一切;没勇气闭上眼睛,信任着不可知的势力拉着你走,幸福也罢,不幸也罢,横竖结局总是个The End(结束)。等我们走完了生命的途程,然后透一口气相视而笑。好像经过了一番考试,尽管成绩怎样蹩脚,总算卸却了重负,唉呵!”
            *       *      *      *
         “其实你也该用点功,想法子多看一点外国的东西。这是个人享受上的问题,不一定是为着自己将来的成就。我有一个成见,觉得女孩子特别怕看书,先生指定的东西也许翻得比男孩子格外起劲,但总不肯自己找书读。说是用功也全是被动的。”
            *       *      *      *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
           1936年,宋清如大学毕业,到湖州民德女中教书,朱生豪写信给她,借口别人的建议说他们应该结婚了。宋清如没有正面回应他。晚年她对范笑我回忆说:“我一直没考虑过与生豪结婚。当然,更没有想到过跟别的什么人结婚。……我对结婚有一种恐惧,把结婚当成恋爱的坟墓,我喜欢自由,讨厌应酬和排场。”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件爆发,朱生豪和宋清如分别开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一路走去,一路牵挂。
          苦雨朝朝,离魂夜夜,人生漂泊如船。忽遇飙风,狂涛卷尽华年。  罗情绮恨须忘却,是儿女莫受人怜。试凭高故国江山,满眼烽烟。
           蜀山应比吴山好,望白云迢递,休叹逝川。花月轻愁,从今不上吟边。  毛铤血染黄河碧,更何心浅醉闲眠。听不得竹外哀猿,山里啼鹃。 
           1941年年底,宋清如从四川碾转到上海,和朱生豪重逢。经历过战乱离别的他们更加体会到对方对于自己的意义。次年5月,他们结束了长达十年的苦恋,结为眷属。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夏承焘在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结婚纪念册首页上题词曰:“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诚如此言,二人婚后,随即面临着最现实的生计问题。
             结婚时,朱生豪和宋清如都已经失业,连婚礼当天两位新人穿的衣服都是向人借来的 。
             当时朱生豪和宋清如曾一度打算前往四川,因为那里毕竟是敌后,而且宋清如在那里工作过,又有家人和朋友,想来谋生会比较容易一些。他们订好了前往香港的船票,预备5月中旬从那里转道入川,不料随着战事日紧,船期一再推迟,最后竟被取消。宋清如又考虑走她来时的路线,取道越南,谁知这条线路也已被阻断。最后,两个人经过协商,决定先回宋清如的故乡常熟。
            之所以如此决定,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朱生豪当时正在潜心翻译莎士比亚。
            朱生豪到上海世界书局工作后,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碰撞,一度感到空虚苦闷,但很快,有一件事情将他从这种情绪中拉了出来。1935年,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先后出版了一批世界名著,世界书局不甘落后,当时的英文部负责人詹文浒建议由朱生豪来翻译莎士比亚。
            朱生豪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译者自序”中说:“余笃嗜莎剧,尝首尾研诵全集至十余篇,于原作精神自觉颇有会心。廿四年春,得前辈詹文浒先生之鼓励,始着手为翻译全集之尝试。”
            当时朱生豪写信给宋清如说: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我这两天大起劲……”
          并表示要将译著作为献给宋清如的礼物。从此,他一头扎进了莎士比亚的世界。
          朱生豪尽可能地收集莎氏著作的不同版本、注释本和各种参考资料,并于1936年开始着手翻译。期间,他经常和为他抄写译稿的宋清如探讨交流。
          “ 我很气。我爱你,我要打你手心,因为你要把“快活地快活地我要如今” 一行改作“……我如今要”,此行不能改的理由第一是因为“今”和下行的“身”协韵,第二此行原文“Merrily merrily I will now”,其音节为-∨∨|-∨∨|-∨|-,译文快活地|快活地|我要|如今仍旧是扬抑格四音步,不过在末尾加上了一个抑音,如果把“我如”读在一起,“今要”读在一起,调子就破坏了。”          
            当朱生豪翻译完《威尼斯商人》,寄给宋清如抄写修正时,说:
          “无论我怎么不好,你总不要再骂我了。因为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威尼斯商人》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译文学中的杰作,把普通的东西翻到那地步,已经不容易。莎士比亚能译到这样,尤其难得,那样俏皮,那样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没有见到过。”
           按照朱生豪的估算,他大约用两年多时间就可以将莎翁作品全部翻译完成。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于译莎工作之际,卢沟桥事件突然爆发。不久,日军进攻上海,朱生豪在连天炮火中仓皇出走,随身带的一只小藤箱里只来得及装进一本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少量稿纸和几件衣服,世界书局总部被日军占领并放火焚烧,朱生豪存放在书局的大部分译稿以及他千辛万苦收集来的资料毁于一旦。
          宋清如回忆说:“八一三的炮火,日敌在半夜里进攻,把他从江山路赶了出来。匆忙中他只携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中间塞满了莎氏剧全集、稿纸、一身单短衫出来……他姑母见他把衣服被褥整个儿的全部财物都给丢了,气得直骂,他却满不在乎,只管抱着莎士比亚,过他的日子。”
          到《中美日报》社后,朱生豪利用闲余时间开始重新翻译莎士比亚,然而不幸再次降临,珍珠港事件后,日军突然占领租界,冲进《中美日报》社,朱生豪从睡梦中被唤醒,混在工人中间,从日军枪刺旁逃出,再次含恨遗落了已经完成的部分莎剧译稿和全部资料,以及他精心为宋清如整理的两册诗词集。
          返回常熟后,朱生豪和宋清如一贫如洗,连稿纸都无力购买,只能写信请世界书局资助。书局给朱生豪寄来稿纸的同时,特别强调要节约使用,背面没有格子,尤其要多写一些。
            这一时期,因为有宋清如料理生活上的一切杂事,新婚后身心安定的朱生豪工作速度非常惊人,半年时间就补译完了9个喜剧。后来朱生豪第一次放在世界书局的个别译稿失而复得,有人对两次译稿加以比较,发现几乎完全一样,不禁拍案叫绝。
            作为对紧张的翻译生活的调剂,朱生豪和宋清如茶余饭后一同选辑了《唐宋名家词四百首》,由宋清如仔细誊抄,朱生豪则作一篇短论,综述词的源流、发展、衍变。沐浴在爱的光辉中的朱生豪对宋清如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
            1943年初,亦即婚后第二年,宋清如随同朱生豪回到嘉兴东米棚下的朱氏老屋。

 

朱氏东米棚下老屋
           这栋老屋是两层小楼,沿河而建,由前后几个院子、东西向楼屋、偏屋和南北向小偏屋组成。
           楼上是五开间,正中的的房间是朱生豪二弟文振结婚时的新房,一应家具俱全,当时文振一家已入川,朱生豪和宋清如便在此间安顿下来。房内东西首各有一排小窗,东面的小窗正对小院,南北各开一扇便门,通向两旁楼梯。
            东首窗前一张栗色榉木桌,一把旧式靠椅,一盏小油灯,一支破旧不堪的钢笔和一套莎翁全集、两本辞典,这些就是朱生豪译莎的全部家当。
           朱生豪回到嘉兴后,即把姑母和表姐从上海接回,朱生豪的三弟文奎也失业在家。当时物价飞涨,家里五口人的生活全仰赖朱生豪微薄的稿酬。
           世界书局最初和朱生豪商定的稿酬为每千字2元,出版后再按销售比例给予一定比例的版税,1942年初改为每千字5元,1943年6月,朱生豪去信商讨后,又增加为每千字10元,书局经理陆高谊对朱生豪历时多年、在如此艰苦环境下仍然坚持译莎表示“佩慰”,并告诉他日后如有困难可以再去信商榷。不过,鉴于书局方面也是困难重重,朱生豪无论如何是不愿意再开口了。
            朱家的房客、早年在之江大学工作过的何鸣歧好心地建议朱生豪:“某县的教育局长也是之江毕业的同学,你们不如去找他谋一个教师的职位,大概不成问题。”朱生豪沉默不予应答,待何走后,方向宋清如道:“要我到日本人手下去要饭吃,我宁愿到我妈妈那里去。”
           宋清如回忆说:“他在故乡闭户译作,专心致志,不说是足不涉市,没有必要时简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而实际物质生活压力,依旧追随着我们,以极低微的收入,苟延着残喘。所以译述的成果一天天增加,而精神体力却一天天的损减了。”
          朱生豪专注于工作,一切生计和家务自然就落到了宋清如的肩上。那时用水要到井里或门外的河里去提,宋清如每天打扫房屋庭院,买菜做饭汲水洗衣,还时常去隔壁的裁缝铺揽些活计,晚上凑在朱生豪用来翻译的那盏小油灯旁做些针线活儿,以补贴家用。朱生豪的姑母等人则无所事事,整天沉湎于麻将之中。
          虽然对于朱生豪来说,饭可以不吃,莎剧不能不译,并曾批评“中国不会产生甚么大的文学家艺术家,从古以来多如此,事实上还是因为中国人太不浪漫,务实际到心理卑琐的地步,因此情感与想象,两俱缺乏”,但宋清如始终把握着另一个原则:为了实现理想,她必须在现实生活层面给朱生豪以依托——别的可以省,饭不能不吃。
           所以每拿到一笔收入,宋清如总是首先把米买好,剩下的再酌量着买些油盐酱醋和蔬菜等。菜肴常以青菜豆腐为主,宋清如谑称“一清二白”。为了节省买牙膏的钱,大家刷牙只好用盐,朱生豪的头发长了也不去理发店,由宋清如操剪修剪一番。
           回到嘉兴不久,宋清如就怀孕了。看到妻子拖着身孕日夜操劳,朱生豪心中愧疚,有几次,宋清如夜里醒来,发现丈夫都在暗暗哭泣,她赶紧好言安慰。只要自己嫁的人没有错,其他的她并不太在意。
            一次,朱生豪翻译得比较顺利,便趁着心情好下楼生了一次炉子,本意是想让妻子轻省一些,结果却弄得满屋子都是烟。
           在翻译莎士比亚的过程当中,朱生豪曾经想让妻子参与翻译一二个剧本,宋清如因为家务负担太重而未能接手。不过稍有空闲,朱生豪就会把翻译好的一些段落读给宋清如听,让她从读者或观众的角度提出意见。一次,对于选用一个什么词,来最简洁地表达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蒙太古、凯普莱特两大家族长久以来的仇视关系,朱生豪颇费斟酌,他说给正在做家务的宋清如,宋清如灵机一动,说:“交恶?”朱生豪闻言,大喜过望。
          这一年的阴历新年,宋清如返回娘家,住了20多天,这是婚后她和朱生豪最长的一次别离。临行前,宋清如特意做好一些可以放久些的菜,又煮上一大锅的饭,左叮咛,右嘱咐,方才离开。
          独自在家等待妻子归来的朱生豪度日如年,那些天阴雨连绵,后院里的一株杏梅被雨打落花瓣,朱生豪捡起几瓣花瓣,就在纸上写下一段对妻子的相思。
        “心头像刀割一样痛苦,十八天了,她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太不配接受她伟大而又纯真的爱,因此所享受的每一份幸福,必须付出十倍于此的痛苦做代价……”
            *       *      *      *

       “我一点不乖,希望你回来骂我,受你的打骂,也胜于受别人的抚爱。要是我们现在还不曾结婚,我一定自己也不会知道我爱你是多么的深。”
            *       *      *      *
       “只要仍然能够看见你,无论挨受怎样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可是我们不能不为我们浪费的年华而悲惜。我们的最初二十年是在不知道彼此存在中过去的。一年的同学,也只是难得在一起玩玩,噩梦似的十年,完全给无情的离别占夺了去。大半段的生命已经这样完结了,怎么还禁得起零星的磨蚀呢?”
          一次次满怀希望地到车站去迎候,一次次地失望而归,花瓣积了一堆,信笺也写了一叠,终于宋清如回来,朱生豪手捧着枯萎的花瓣,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站在妻子面前,似有无尽委屈地说:“你看,这每一瓣花都是我对你的思念。”
          此后,宋清如再也舍不得离开他。
          因为此事,她曾写过一首题为《杏梅》的短诗。虽然感动于朱生豪的爱情,但是对于“新来的正待排演的命运”,不知为什么,她总带着一些迟疑的神情。

 

写我在你心上
          苏轼有语云:“生死穷达,不易其操。”朱生豪非要调皮地改成:“不易其操者,有死无生,有穷无达。”想想这话虽是玩笑,却像足了他的一生。

          1944年初,朱生豪已经翻译完近三十部莎翁剧作,如果进展顺利,年底他就能完成全部翻译工作。世界书局方面也开始筹划出版事宜,当时的惯例是由作者(译者)来进行最后一次校订,为了节省朱生豪的时间,宋清如在担当家务、照顾孩子之外,把这项工作承担了下来。1948年世界书局《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出版海报上如此写道:“校对极精细,堪信无错字”,这可以说是对宋清如辛苦付出的最大肯定。
          著作出版,照例是要写序的,而且大多数人会找一些名家,可朱生豪偏偏说:“我不要请什么臭名人来给我写序。”相反,他屡次商之与妻子,希望她能为自己作一篇序,因为这套译作本来就是要献给她的,里面又凝结着两个人共同的心血。但宋清如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名人学者,别人不会稀罕她的笔墨,于是一再推脱,最后朱生豪在书局的要求下,只得写了一篇自序,历述莎士比亚的历史地位,自己译莎的缘由、经过以及宗旨,其中写道:
          凡前后历十年而全稿完成,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注于兹矣。
          这时是1944年4月,其时因为多年劳累,再加上没有必要的营养补充,朱生豪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他还是支撑着陆续翻译完了英国史剧《约翰王》、《理查二世》和《亨利四世》,并且抱着乐观的心态。他在写给二弟文振的信中说:
          这两天好容易把《亨利四世》译完,精神疲惫不堪,暂停工作,稍事修养……这一年来,尤其是去年九月以后到现在,身体大非昔比……因为终日伏案,已经形成消化永远不良的现象。走一趟北门简直有如爬山。幸喜莎剧已大部分译好,至多再过半年,这一件负山的工作,可以告一交代,以后或许可以找一点轻松的事做……
           孰料病势日重,到了6月,朱生豪终于一病不起。宋清如在1946年为《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译者介绍”中写道:
           三十二年秋,他日益虚弱的身体,因为过于辛苦而患着齿病。好几个牙齿都发着炎,热度很高,但为了穷,他抵死不肯医治,我没法勉强他。结果齿病是痊可了,身体元气,却从此大伤。恶毒的结核种子,偷偷地在他身上茁长。那年冬天,他老是被小病牵缠着,隔不到半个月,便连续有发热现象。他不但不肯医治,只要略有一些精神,就继续他那唯一的工作。可恨的是我在那时候,忙着照管孩子,全不曾意识到他病势的严重性。直至三十三年六月一日,他突然患着肋骨疼痛,发着高热,而且有手足痉挛的现象,这下我才着了慌,征得他的同意初次延医诊治。诊断的结果,据说是结核性胸膜炎,加有肺结核肠结核合并症。“肺病,像我这样的人不患肺病,哪有更合适的患者?”他苦笑着说。我知道痛苦啮着他的心,正如啮着我的一样。像生豪那样的敏感,一切的欺骗,都是无所施其技的。
          5月25日,朱生豪曾经写信给世界书局,想要支取一部分稿费和校对费,以应付日常生活开支,世界书局方面回信并附上了稿费和校对费,只是还没等收到,朱生豪便突然病重,宋清如只得写信给陆高谊,交涉稿酬事并告知朱生豪的病情。陆收到信后,立即以书局的名义另外寄来奖金5000元。从宋清如表示感谢的回信中,可以看出,当时她还是心存着希望的。
        不过朱生豪并未像她希望的那样,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而是日渐病重,勉强挨到年底,朱生豪对宋清如说:“莎翁剧作还有5个半史剧没翻译完毕,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
          有几次,朱生豪躺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原来他是在背诵莎剧原著中的一些段落,清楚而投入,背过后却神志漠然。
          最后几天,朱生豪大便失禁,宋清如帮他擦洗,发现流出的全是鲜血。宋清如心如刀绞,赶紧把擦布藏到一边,但朱生豪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他告诉宋清如,到时不要悲伤哭喊,让他平静地离去。并告诉她,在他死后,一定要坚强。
          1944年12月26日午后,朱生豪轻轻地喊了一声:“小青青,我要去了。”宋清如赶紧过去,紧紧地拉住他的手。他嘴唇颤动,像在呼唤“青青,旸旸——”;她忍住悲痛,努力安慰他,让他安心离去。
          这一年,朱生豪和宋清如都是32岁,他们的稚子朱尚刚(小名旸旸)刚满13个月。
          在朱生豪辞世一年后,宋清如写下了哀挽他的《周年祭》。
         “似梦非梦地,这一幕太凄凉,太悲惨的事实,竟已过去有一年了。
          谁说时间的老人,会医治沉重的创伤,我不信这悲痛的印象,会有一天在我记忆里淡忘。……
          实在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天真,太纯洁……我觉得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一件艺术品,不懂得人间的把戏。要你自己负担自己的生活,已是多事的,残酷的,何况要把家人的生活,压在你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最后仍不能放下我和孩子,而我却为了竭力减少你的痛苦起见,勉强说着'我们总不致走上绝路’,要你放心……
          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我的希望,我的敏感。一年来,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自己……”
          1947年秋,上海世界书局分三辑(喜剧、悲剧、杂剧)出版朱生豪的莎剧译稿,计27部剧本;195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集》;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莎士比亚全集》,内收朱生豪翻译的31部剧本。

 

世界书局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
          虽然20世纪中国先后有多位莎士比亚译者,但朱生豪译本是第一部近于完整的莎氏译本,也被认为是迄今为止莎剧翻译的巅峰之作。许多人是因为朱生豪,才走进了莎士比亚的世界。诗人卞之琳称赞朱生豪说:“他译笔流畅,为在我国普及莎士比亚戏剧作出了最大的贡献。”罗新璋说:“朱生豪译笔流畅,文词华瞻,善于保持原作的神韵,传达莎剧的气派,译著问世以来,一直拥有大量的读者。”台湾大学教授虞尔昌说:“1947年秋,我国首次出版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译作三辑传到海外,欧美文坛为之震惊,许多莎士比亚的研究者简直不敢相信中国人会写出这样高质量的译文。”著名翻译家许渊冲认为,20世纪中国翻译界可以传世的名译有三部:朱生豪的《莎士比亚全集》、傅雷的《巴尔扎克选集》和杨必的《名利场》。
         朱生豪生前寂寂,死后则声名日隆,很难说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对于现实人世的嘲讽。
         纵观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书信,从不讳言死亡。生命的单纯的快乐他有,但是对于现实的清醒透彻,对于人性的洞烛幽微,使得他对生活本身并无热望。和古往今来的许多智者一样,他们行走于这个世界,但他们的心灵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生命的最后两年,因为有倾注身心的译莎事业,有爱妻、稚子,那大概是他对自己寄居的这个世界最为眷恋的时光。
         1936年暑期,朱生豪去常熟家中探望宋清如后,归来后曾在信中写道: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朱生豪在大学时曾经写过一首英文诗《吹笛人》,宋清如非常喜欢这首诗,据她的儿子朱尚刚回忆,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她常常给孩子背诵这些陪伴了她一生的诗句。
      The  Piper                         吹笛人(大意)
    Sing us a song——                   请给我们唱一支歌——
    Sing us a song of May,               唱一支五月的歌,
    Sweet swallow will return,          可爱的燕子将要回来,
    From seas far,far,away.            来自那辽远的大海。

    Sing us a song——                   请给我们唱一支歌——
    Sing us a song of cheers,            唱一支欢乐的歌,
    Forget not the winter,               不要忘记冬天,
    The winter had our tears.            那个浸着我们泪水的冬天。

    Sing us a song——                   请给我们唱一支歌——
    Sing us love that can’t die,        歌唱那永不凋零的爱,
    Dew-drops glitter on grass,          露珠在青草上闪亮,
    There’s light in lady’s eye.       女人的眼中有光芒在闪耀。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傅雷在《约翰·克里斯多夫》中说:“人生的苦难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许还可能。大家把朋友这个名称随便滥用了,其实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气。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朝得而复失的时候你简直活不下去。它无形中充实了你的生活。它消灭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丧失了所爱的人,并且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为什么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朋友)呢?为什么要有我呢?……”
          在经过半年多和死神的争夺,而终于失去丈夫之后,宋清如便陷入了这种极度痛苦之中。书桌灯影,小楼庭院,到处都是朱生豪的身影气息,后院里的杏梅再次吐露芳菲,但是那个曾经伫立花下、捡拾落梅的人却再也找寻不到了。
          一次又一次,宋清如想到了死亡。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追寻朱生豪,即使跋涉千山万水,在她,大约也是幸福的吧?她曾经买下毒药,但有两样,却让她割舍不下:一个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是凝聚了丈夫一生心血却尚未出版的译著。
            再不要发狂,
            你瞧,这漫天的风里,
            谁信能不动摇,因为太微细的
             一粒尘,本身
             能有多少力,想飞
            上天,谁说不该?
            奈这风是猖狂,
            不经心会跌落地
             叫人踩,变泥
             ……
             虽说春天是真
             值得迷醉,
             因为有更真的
             金刚石样坚硬的
             信心,不灭的
             刚强的结晶
             在灵魂里转,
            不经心会被火焚
            成灰烬,你可甘心?  
        宋清如是倔强的,这在她当初退掉婚约、矢志求学上就看得出来,虽然她自比为漫天风里的一粒微尘,但那份即使被焚为灰烬、也不甘心向命运低头的倔强却救了她。
          孤儿寡母的生活是艰难的,朱家上辈就有过欺负孤儿寡妇、争夺家产之事,当初宋清如随着朱生豪一贫如洗地回到老家,又深居简出地苦熬着清贫的日子,在一般族人看来也很难理解,风言风语也就在所难免。在宋清如1946年春写给朱生豪二弟文振的信中,大略可以看出她当时的处境。
         为了生豪在这种环境里被虐待,被压迫而死,我对于一切的看法,都以与生豪的关系为标准。至于说对于生豪的贫富,我可从来没有计较过。生豪在日,我每劝他不必介意目前的困苦,竭力在精神方面给他安慰。婚后的家庭经济,我总竭力弥补得使他安心。我对于朱家虽说无功,但对于生豪至少是问心无愧。不幸的是生豪经不起环境的折磨,竟演成如此的惨剧,更不幸留下这一个孩子,使我生死两难。朱府的家事,说复杂也行,说简单也成;我决不因朱氏的贫困而有所歧视,不过更使我痛惜生豪的忠厚正直,而终于为了担不起如此重担而牺牲。而名义上不是一家人的家人们,竟忍心在有人病已垂危,有人以泪洗面的场合下,天天聚赌饮酒,心肝如何生法,非我所能理解。但是惯会装假面具,整天说假话,使我一想起就愿意诅咒地球早日毁灭,让劫灰烧一个干净。大房二房的分歧,决不是自我而始,几年来我受过多少的讥讽,不只是生豪才知道……
         朱生豪病重之时,其他人因为怕传染,避之唯恐不及,其时只有三弟文奎虽然也已患上肺病,却依旧帮忙照顾张罗。朱生豪去世一个月后,朱文奎亦即病逝。因为贫困无力安葬,两人的灵柩只得暂时存放在嘉兴广东会馆。
          以宋清如的才学,当时出去找点事情做并不是不可能,但朱生豪至死不愿意为敌伪做事,如今丈夫已去,宋清如更不愿意为了五斗米而败坏他坚持至死的操守。当时从豆腐店到棺材店,到处都欠着账,所幸左邻右舍都很同情宋清如的难处,在那样物价一天三涨的情况下,竟没有人急于追讨。
          1945年9月2日,日本宣布投降,持续了八年之久的抗日战争以中国的胜利宣告结束。
          这让宋清如看到生活的一线希望,同时也为朱生豪没有等到这一天而倍感痛心。很快,宋清如带着儿子返回常熟,并在当地中学找到一个教师的职位。不久,命运再次奇特地将她带到了秀州中学——朱生豪中学时的母校。
         白天,宋清如给学生上课时,她的幼子通常就在外面的走廊里玩儿,晚上她就带着孩子一起去上晚课,学生们都亲昵地叫孩子“小班主任”。每周,宋清如都要给学生修改四五十篇到上百篇作文,常常到深更半夜,以致于孩子能依偎着她睡觉都成了一种奢侈。
         尽管把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学生和孩子身上,但记忆有时还会隐隐作痛。
         “阴霾的风,阴霾的云,是大雪纷飞的预兆,这不是在你逝世之后,又将过着第三个冬天了吗?……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哪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毁了我的灵魂,煎干了我的眼泪。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似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涟漪……”
          “你的忠厚纯洁,正直天真,卓特的智慧,锐敏的感觉,坚强的意志,清白的操守,不都是你自己的罪状,判定你得一辈子困守吗?为着不爱活动,使你不能跟着同事上重庆。为了保守清白,你在沦陷区得熬着贫苦。你的埋头苦干,宁愿饿死不肯丝毫苟且的气节,除了同甘患难的我,谁会明白你,同情你?可是,你毕竟是个弱者,受不住贫病的摧残,终于给压倒了……”
         “苦难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又把更深重的苦难扔给我独自享受。当我受到更残酷的考验时,我会衷心地祝福你,朋友,对于你,任何苦难都已经无所用其力了……”
         “更大的不幸,是我们还留下这一个苦难的孩子……我知道他对于你,也是极大的遗憾,只是你临终时无可奈何地唤着他的小名,便能想象到痛苦是怎样地啮着你的心。我们自己不能避免不幸的命运,却想不到还把这不幸遗给无罪的小生命。……固然我们不知道他将来的遭遇会是什么,但早期的苦难,我们总该担起相当的责任。假使现在的环境没有改变,将来的读书费用,我就无法承担。而且像我这样柔弱的体质,活上三年五年,都是难有把握的,将来丢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如其真有灵魂的话,不知又将怎样地为他挂着心,许多事不忍想也不堪想,我总觉得想下去会使我发疯的……”
        “虽则生活的鞭捶,毫不松弛在向我鞭抽……但是,生豪,为了你的孩子,我必须使他生活下去,我决不会在苦难前畏缩。我唯一的信念是灵魂的确实存在,因为只有这一线希望,能增加我活着的勇气,在渺茫的岁月里,我将依持着这一点微光的照耀。当我走完了这命定的路程——不如说是过完了徒刑的岁月,反正世界并不胜似囚笼——时,会看见你含着笑向我招手。那时候,我将怎样轻快地跟着你的踪迹,哪管是天堂或是地狱。” 
           这一时期,宋清如也还写过少量诗歌,但很明显地,她早期诗歌中那种独特的灵秀之气、敏锐的才思,都已经不见了。
            生活一俟稳定下来,宋清如立刻开始联系莎氏剧作的出版事宜。1947年,世界书局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出版,立刻在社会上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宋清如为该书所写的《译者介绍》更是打动了无数人的心。曾经于20世纪40年代担任过东北大学校长的樊哲民给宋清如来信说:
           “朱生豪的短短一生殚心竭虑,译出莎士比亚全集,做出惊人的伟大贡献,是感人至深,可歌可泣的……
            我在中学时代曾跟英人学过《莎士比亚本事》,三十年代留学日本。当时日本学者坪内逍遥曾译出《莎士比亚全集》(绿漆布面,金边)一时轰动英、日文教界,英人惊叹说:“这是毕生的事业,伟大的功绩。”坪内逍遥的大名风靡全国,至今不衰,并认为这是日本的骄傲,引为自豪。须知坪内至少活到七八十岁,留英多年,过着优裕而安静的生活;而我们的朱生豪只活到三十二岁,抗战期间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以惊人的毅力,以短短的十年功夫竟替中国近百年来翻译界完整地出色地完成了这部艰巨而宏伟的工程。这是嘉兴的光荣,也是中国的光荣,难道不更使我们中国人骄傲而引为自豪吗?”
          《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出版的消息传到秀州中学,在校园里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宋清如所教班级的学生亲眼看过她为全集出版所付出的心血,因此都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而此时,宋清如正在考虑剩下的5部半莎氏史剧。朱生豪临终嘱托,让二弟文振替他完成剩下的工作,之后文振翻译了两部,不过是按照他一贯的主张,用元曲来译出的,宋清如看过后,觉得和朱生豪译文的体例风格相差太大,因而动了一个念头:亲自动手翻译余下的莎剧,替丈夫完成遗愿。
         为了搜寻资料、找人探讨都比较方便,1949年,宋清如来到省城的杭州高级中学任教。
         文学评论家骆寒超回忆说:
        “宋清如先生是我45年前读杭高时的班主任。
          那时,我还是个不满17岁的少年,大着胆子在《当代日报》的《湖滨》副刊、《浙江文艺》杂志等上面发表诗歌。有一次,同学们在她面前讲起我这方面的活动。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写诗是美丽的,你们的年纪都应该写诗,做美丽的人。’说这些话时,她柔情的目光凝视着窗外的蓝天,神情恍惚。我们很少看到宋先生这样,所以这种神情像一个特写镜头,一直来浮映在我的心里。”
           宋清如在课堂上从来没有讲起过自己写诗的事情,所以学生们对此也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她对诗歌非常熟悉,将古诗、新体诗、西方诗都讲解得丝丝入扣。
           据朱尚刚回忆,母亲体质一直较弱,这一时期更是经常生病,常常发着低烧还去上课,到晚上就烧到三十八九度,休息一夜,第二天仍然坚持去上课。此外,宋清如还闹着相当厉害的胃病,饭食只能吃馒头就一碗糖水,有一次发作起来非常严重,同事们赶紧把她送进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她胆囊里长着二十多颗石子,于是做手术取出了结石。
         手术后宋清如的身体依然不是很好,总是面黄肌瘦,病态恹恹。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儿子,如果她死了,他以后怎么办?并嘱咐他,实在没有办法可以去摆个香烟摊,如果每天能卖掉10包香烟的话,以每包烟可以赚1分钱算,那么一天就可以买一斤米了,没有菜吃就到河里去摸点螺蛳什么的。朱尚刚回忆说:“我那时虽然似懂非懂,但母亲说这番话时那关切而又无奈的眼神却一直难以忘怀。”
         在当时,宋清如不多的收入不仅要养活自己和孩子,还要供养土改后失去土地的母亲和弟弟的一对子女,再加上工作繁重,体弱多病,各方面的压力可想而知。
          时任杭高总务主任的骆允治是宋清如之江大学的同学,宋清如之所以来到杭高,就是源于他的介绍。看到宋清如的艰难,他不时给予帮助,宋清如生病无法上课时,就常常是他为宋清如代课。他对宋清如说:“朱生豪比我有才,生前我不与他争。他死了,我要娶你。”
          朱尚刚在《诗侣莎魂——我的父亲母亲朱生豪宋清如》中写道:“骆先生和母亲在那一段时间相处的确是比较融洽的,也曾考虑过今后走到一起来的事。”但两人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骆允治由家庭包办,在乡下娶有妻子,名毛玉碧。骆曾多次写信回家要求与毛离婚,但毛死活不肯,最后宋清如选择了离开,但是这段交往却留下了一枚苦果。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1951年暑期,宋清如回常熟生下了女儿宋芳芳,并暂时寄养在常熟一家熟人家里,一年后才带回杭州,其时宋清如已经离开杭高,调到杭州师范学校工作。
           当年杭师的学生赵桂素回忆宋清如说:“她很有学问,书也教得非常好。……她在教学中除完成课本中的内容外,还给我们补选上儿童文学和古典文学作品,当时她给我们上的屈原的作品《橘颂》、《离骚》等古代名著,至今我印象依然很深!……我很少见她有欢笑的时候,她眉毛中间有两条深深竖立着的皱纹,告诉我们她的生活道路上有坎坷的经历,但她从不和我们谈她自己的事。”
           1950年,世界书局宣告结束,宋清如开始联系新的出版社。她先是找到上海开明书店,但没谈成,后来她又写信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亲笔回信,原来他们也正在打听宋清如的下落,想和她联系。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出版,当收到两万元钱稿费的时候,宋清如被震惊了,这在当时不啻于一笔巨大的财富。她觉得承受不了这笔丈夫用毕生心血换来的发烫的财富,而且自己现在有稳定的工作,基本生活有保障,这笔钱还是不要了吧。获得儿子朱尚刚的同意后,宋清如把钱寄还给出版社,并写信说,书能出版自己和孩子就很满意了,这笔钱他们不需要。
           出版社再次把钱退回来,并告诉宋清如,这笔稿费按规定是一定要付的,不然账面上没法处理。
           宋清如经过考虑后,买了10 000元的国家建设公债,以回报社会;捐款5 000元给嘉兴市政府,一部分用于嘉兴市有线广播网的建设,一部分用于嘉兴图书馆;给朱生豪母校秀州中学捐款1 000元;还有4 000元给了朱生豪的弟弟朱文振。
           在临安幼师时,宋清如开始尝试翻译剩下的莎剧,每天熬夜到很晚,并染上了烟瘾。对于母亲抽烟,朱尚刚曾经一度很反感:“怎么女人也抽烟,老是抽烟,总归不是好事。实际上我母亲,当时一个同事告诉我,当时她就是为了要准备翻译莎士比亚,每天要花好大的心思、工夫,精神支持不住,她才抽上烟的。所以对她的抽烟,后来也有了不同的理解。”
           1955年,宋清如向当时所在的单位杭州商校请了一年事假,前往四川,在朱文振的协助下,潜心翻译。
          也许是在事情还没有做成之前不愿意张扬,宋清如没有接受儿子先行和出版社联系的建议,当她经过三年时间的翻译、整理、校勘,终于感到满意,与出版社联系之时,得到的答复却是出版社方面已落实了剩下的翻译稿源,不再需要她的译文了。
          回信到的那天,宋清如拿给儿子看。朱尚刚回忆说:“按说,这样的答复对母亲来说是近于残酷的。不过那时母亲显得异常平静,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大堆译稿收了起来,又像过去一样投入了忙忙碌碌的教学工作。”
          1957年“反右”后,宋清如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遭到批判,她备课时常喜欢脱口而出一些古文、唐诗宋词,有时交谈爱带上几句英语,近于天真地喜欢帮助人,这些都成为了罪状,甚至是《莎士比亚全集》出版后,手头比较宽裕,经常出手散漫地借钱给人,后来也被说成是“腐蚀年轻人”。对于各种批评的声音,她只是默默地听着,虽然有些讲法她觉得十分幼稚,但也很少争辩。
        “文革”中,因为娘家曾经算在她名下50亩土地,作为“赠嫁田”,宋清如被定性为“地主分子”,遭到抄家,她多年来收集的各种莎士比亚译本、注释本、参考书以及她翻译的莎剧手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