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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不平则鸣——贾环、赵姨娘遭受的不公正待遇

凡读过《红楼梦》的，无一不对贾宝玉与贾环在荣国府中的地位差别留下深刻的印象：宝玉房里丫鬟如云，差轻人多；而贾环屋里几乎连一个像样的丫鬟也看不到。宝玉花钱如流水，随意打赏就是“每人一吊钱”，连他的丫鬟都不把一二两银子看在眼里；而贾环则显得捉襟见肘，输上一二百钱就开始耍赖了。珍贵的玫瑰露，宝玉这边随手赏给丫鬟，丫鬟吃不完还往外转送人情；而贾环这边想尝尝鲜，还得通过别的丫鬟去偷才能得到。宝玉穿衣挑肥拣瘦，一概不穿针线匠人缝制的衣服；而贾环这里鞋搭拉袜搭拉的，却没人看得见……

同样是贾政的儿子，却有着如此天壤之别的待遇。这是为什么呢？可能许多读者会将这归结于古代嫡庶制度——认为贾宝玉是贾政的嫡子，贾环是贾政的庶子，二者的地位、待遇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差异。

而我则觉得，这种认识是完全不正确的。事实上，按照法律规定，除了嫡长子在袭爵方面有优先权之外，在经济方面享有的权利与庶子并无差别。这在《大明律》和《大清律》中都有明确的规定：

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封先尽嫡长子孙，其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奸生之子，依子数量半分。

贾政一房并无世袭爵位；即便有爵，也应由长子贾珠、长孙贾兰承继，与宝玉和贾环都无涉及。因此，将来贾政一房的财产必然要一分为三，贾兰、贾宝玉和贾环各占三分之一。贾环跟宝玉在家私方面的权利是完全相同的。

不但在未来分家的时候。实际上从一落生，他们二人的身份就是相同的——他们的父亲是贾政，他们的母亲是王夫人，他们的舅舅是王子腾……虽然不是王夫人亲生的，但这只是他身份的一个小瑕疵而已，并不应该影响他作为贾政儿子的身份、地位和权利。

这一点，在书中已经有明确的说明了：

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

这段话透露出来的第一层信息就是“庶出一样”，第二层信息是“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就是说男人嫡出庶出是没有区别的，女儿嫡出庶出则略有区别，这种区别也只表现在将来攀亲的时候，会有个别轻狂人歧视庶出的女儿。而由于贾环是男子，所以这种区别是与他无关的。事实上，贾琏也是庶出之子，就没有被人歧视。贾赦和贾政很可能也都是庶子，也没有影响他们在家中的地位。

既然身份、地位相同，所以贾环在贾府里的“官方待遇”也应该跟贾宝玉没有区别，这一点在书中有多处描述：他们的月钱都相同，贾环的是赵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袭人领二两。到学里上学，一年中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也没有差别。连贾环将来收了外头的姨娘，姨娘的家里死了人，也会享受相同的丧葬银子。甚至细到丫鬟的数量上，他们的待遇也应该是相同的：

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

从这段话可以明确看出，贾环本应该享有与贾宝玉完全相等的待遇，可是由于贾母的偏心，他们的待遇出现了明显的差别，离“公道均匀”早已十万八千里了。不但贾母，王夫人岂不偏心哉？按理说，她作为一个大家庭的女主人，应该将丈夫的所有儿子都视为己出、给予相同的母爱才对。可是，她根本没有这样做，对亲生儿子是百般疼爱迁就，却利用手上的权力对庶出之子贾环极尽打压之能事。在她们的表率下，贾府上下、从主人到奴仆，自然也都跟着洑上水去了。就这样，同样是贾政的儿子，贾环只能享受到可怜的、最基础的“官方”待遇，而宝玉却在官方待遇之外还享受到了许多“私情”待遇，而这额外的待遇比基础待遇不知道还要高多少倍。

关于贾环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在贾府中是有所议论的，甚至连宝玉都听到了这种议论：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可惜舆论的声音是最无力的，根本无法给贾环的待遇带来丝毫改变。我在书中看到唯一对贾环比较公平的人，就只有贾政了：“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也只有他，在想到宝玉的同时会想到环儿。这也是人性天然，毕竟他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父亲。



跟贾环相比，赵姨娘遭受的待遇就更是有苦说不出了，因为她本身就处于一个半主半仆的尴尬地位。连身在荣国府之外的尤氏都知道并且同情她的处境，说她和周姨娘是“两个苦瓠子”，可见早已名声在外了。

她在屋里教训两句儿子，马上就遭到了凤姐的抢白：“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可是等贾环闯了祸，还是那个凤姐，马上就把矛头指向了她：“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王夫人更是骂她：“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不知道凤姐的逻辑从何而来。

到赵国基死的时候，她哭了：她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了一双儿女，却连个丫鬟都比不上。她的亲生女儿探春跟她讲“祖宗手里旧规矩”。按祖宗手里旧规矩，袭人算什么身份，凭什么能拿四十两白银呢？按祖宗手里旧规矩，姨娘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为什么谁的分例都不见缩减，偏偏姨娘的丫头分例要减半呢？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在旧例基础上适当添减，这本来就是管家的权限：旧账上的两个人，不也因为种种原因赏过一百两和六十两吗？赵姨娘虽然不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但毕竟为贾家生育了一双儿女，在所有姨娘中也算是功劳最大的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得到额外的奖赏呢？

对赵姨娘来说，自身受到的不公还能忍受，最不可忍受的是儿子贾环的利益被侵犯。贾环是贾府的合法继承人，荣国府的家私有三分之一是属于环儿的。可是，在她眼中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景象：贾琏凤姐利用掌家之便大肆搜刮、公款私用；王夫人变卖家当，损公肥己……

物不平则鸣。在我看来，贾环与赵姨娘的不平和反抗真的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不能只看到贾环的委琐，却不去探究他为什么如此不堪；我们不能只知道赵姨娘是一颗没有光泽的鱼眼睛，却不想知道她本来是一颗无价之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