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什么意思:安徒生童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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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简介】

安徒生(1805-1875)丹麦作家,1805年4月2日生于丹麦菲英岛欧登塞的贫民区。世界文学童话创始人。11岁时父亲病逝,母亲改嫁, 全家人靠母亲给人洗衣服维持生活。《海的女儿》、《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拇指姑娘》、《野天鹅》、《皇帝的新装》为代表。这位童话大师一生坚持不懈地进行创作,把他的天才和生命献给了未来的一代。直到去世前三年,共写了168篇童话和故事。

安徒生被世人称为世界童话之王丹麦童话大师

第一卷

打火匣

《打火匣》内容简介:一个士兵娶到了公主,并成为国王。靠的是什么呢?勇敢:勇敢的斗争,勇敢的追求,才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不管是财富或是爱情;还要有智慧:勇而无智,追求只是愚人的梦想,不可能成真;还要有同情心,去帮助别人,才能得到支持。围着金钱转的狐朋狗友会有,但因同情交下的朋友会在你的危难时刻伸出救援之手。

公路上有一个兵在开步走——一,二!一,二!他背着一个行军袋,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因为他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战争,现在要回家去。他在路上碰见一个老巫婆;她是一个非常可憎的人物,她的下嘴唇垂到她的奶上。她说:“晚安,兵士!你的剑真好,你的行军袋真大,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兵士!现在你喜欢要有多少钱就可以有多少钱了。”

    “谢谢你,老巫婆!”兵士说。

    “你看见那棵大树吗?”巫婆说,指着他们旁边的一棵树。“那里面是空的。如果你爬到它的顶上去,就可以看到一个洞口。你从那儿朝下一溜,就可以深深地钻进树身里去。我要你腰上系一根绳子,这样,你喊我的时候,便可以把你拉上来。”

    “我到树底下去干什么呢?”兵士问。

    “取钱呀,”巫婆回答说。“你将会知道,你一钻进树底下去,就会看到一条宽大的走廊。那儿很亮,因为那里点着100多盏明灯。你会看到三个门,都可以打开,因为钥匙就在门锁里。你走进第一个房间,可以看到当中有一口大箱子,上面坐着一只狗,它的眼睛非常大,像一对茶杯。可是你不要管它!我可以把我蓝格子布的围裙给你。你把它铺在地上,然后赶快走过去,把那只狗抱起来,放在我的围裙上。于是你就把箱子打开,你想要多少钱就取出多少钱。这些钱都是铜铸的。但是如果你想取得银铸的钱,就得走进第二个房间里去。不过那儿坐着一只狗,它的眼睛有水车轮那么大。可是你不要去理它。你把它放在我的围裙上,然后把钱取出来。可是,如果你想得到金子铸的钱,你也可以达到目的。你拿得动多少就可以拿多少——假如你到第三个房间里去的话。不过坐在这儿钱箱上的那只狗的一对眼睛,可有‘圆塔’(注:这是指哥本哈根的有名的“圆塔”;它原先是一个天文台。)那么大啦。你要知道,它才算得是一只狗啦!可是你一点也不必害怕。你只消把它放在我的围裙上,它就不会伤害你了。你从那个箱子里能够取出多少金子来,就取出多少来吧。”

    “这倒很不坏,”兵士说。“不过我拿什么东西来酬谢你呢。老巫婆?我想你不会什么也不要吧。”

    “不要,”巫婆说,“我一个铜板也不要。我只要你替我把那个旧打火匣取出来。那是我祖母上次忘掉在那里面的。”

    “好吧!请你把绳子系到我腰上吧。”兵士说。

    “好吧,”巫婆说。“把我的蓝格子围裙拿去吧。”

兵士爬上树,一下子就溜进那个洞口里去了。正如老巫婆说的一样,他现在来到了一条点着几百盏灯的大走廊里。他打开第一道门。哎呀!果然有一条狗坐在那儿。眼睛有茶杯那么大,直瞪着他。

 “你这个好家伙!”兵士说。于是他就把它抱到巫婆的围裙上。然后他就取出了许多铜板,他的衣袋能装多少就装多少。他把箱子锁好,把狗儿又放到上面,于是他就走进第二个房间里去。哎呀!这儿坐着一只狗,眼睛大得简直像一对水车轮。

    “你不应该这样死盯着我,”兵士说。“这样你就会弄坏你的眼睛啦。”他把狗儿抱到女巫的围裙上。当他看到箱子里有那么多的银币的时候,他就把他所有的铜板都扔掉,把自己的衣袋和行军袋全装满了银币。随后他就走进第三个房间——乖乖,这可真有点吓人!这儿的一只狗,两只眼睛真正有“圆塔”那么大!它们在脑袋里转动着,简直像轮子!

    “晚安!”兵士说。他把手举到帽子边上行了个礼,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儿。不过,他对它瞧了一会儿以后,心里就想,“现在差不多了。”他把它抱下来放到地上。于是他就打开箱子。老天爷呀!那里面的金子真够多!他可以用这金子把整个的哥本哈根买下来,他可以把卖糕饼女人(注:这是指旧时丹麦卖零食和玩具的一种小贩。“糖猪”(Sukkergrise)是糖做的小猪,既可以当玩具,又可以吃掉。)所有的糖猪都买下来,他可以把全世界的锡兵啦、马鞭啦、摇动的木马啦,全部都买下来。是的,钱可真是不少——兵士把他衣袋和行军袋里满装着的银币全都倒出来,把金子装进去。是的,他的衣袋,他的行军袋,他的帽子,他的皮靴全都装满了,他几乎连走也走不动了。现在他的确有钱了。他把狗儿又放到箱子上去,锁好了门,在树里朝上面喊一声:“把我拉上来呀,老巫婆!”

    “你取到打火匣没有?”巫婆问。

    “一点也不错!”兵士说。“我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于是他又走下去,把打火匣取来。巫婆把他拉了出来。所以他现在又站在大路上了。他的衣袋、皮靴、行军袋、帽子,全都盛满了钱。

    “你要这打火匣有什么用呢?”兵士问。

    “这与你没有什么相干,”巫婆反驳他说,“你已经得到钱——你只消把打火匣交给我好了。”

    “废话!”兵士说。“你要它有什么用,请你马上告诉我。不然我就抽出剑来,把你的头砍掉。”

    “我可不能告诉你!”巫婆说。

    兵士一下子就把她的头砍掉了。她倒了下来!他把他所有的钱都包在她的围裙里,像一捆东西似的背在背上;然后把那个打火匣放在衣袋里,一直向城里走去。

    这是一个顶漂亮的城市!他住进一个最好的旅馆里去,开了最舒服的房间,叫了他最喜欢的酒菜,因为他现在发了财,有的是钱。替他擦皮靴的那个茶房觉得,像他这样一位有钱的绅士,他的这双皮鞋真是旧得太滑稽了。但是新的他还来不及买。第二天他买到了合适的靴子和漂亮的衣服。现在我们的这位兵士成了一个焕然一新的绅士了。大家把城里所有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告诉他关于国王的事情,告诉他这国王的女儿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公主。

    “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她呢?”兵士问。

    “谁也不能见到她,”大家齐声说。“她住在一幢宽大的铜宫里,周围有好几道墙和好几座塔。只有国王本人才能在那儿自由进出,因为从前曾经有过一个预言,说她将会嫁给一个普通的士兵,这可叫国王忍受不了。”

    “我倒想看看她呢,”兵士想。不过他得不到许可。

    他现在生活得很愉快,常常到戏院去看戏,到国王的花园里去逛逛,送许多钱给穷苦的人们。这是一种良好的行为,因为他自己早已体会到,没有钱是多么可怕的事!现在他有钱了,有华美的衣服穿,交了很多朋友。这些朋友都说他是一个稀有的人物,一位豪侠之士。这类话使这个兵士听起来非常舒服。不过他每天只是把钱花出去,却赚不进一个来。所以最后他只剩下两个铜板了。因此他就不得不从那些漂亮房间里搬出来,住到顶层的一间阁楼里去。他也只好自己擦自己的皮鞋,自己用缝针补自己的皮鞋了。他的朋友谁也不来看他了,因为走上去要爬很高的梯子。

    有一天晚上天很黑。他连一根蜡烛也买不起。这时他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一根蜡烛头装在那个打火匣里——巫婆帮助他到那空树底下取出来的那个打火匣。他把那个打火匣和蜡烛头取出来。当他在火石上擦了一下,火星一冒出来的时候,房门忽然自动地开了,他在树底下所看到的那条眼睛有茶杯大的狗儿就在他面前出现了。它说:

    “我的主人,有什么吩咐?”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兵土说。“这真是一个滑稽的打火匣。如果我能这样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才好呢!替我弄几个钱来吧!”他对狗儿说。于是“嘘”的一声,狗儿就不见了。一会儿,又是“嘘”的一声,狗儿嘴里衔着一大口袋的钱回来了。

    现在士兵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打火匣。只要他把它擦一下,那只狗儿就来了,坐在盛有铜钱的箱子上。要是他擦它两下,那只有银子的狗儿就来了。要是他擦三下,那只有金子的狗儿就出现了。现在这个兵士又搬到那几间华美的房间里去住,又穿起漂亮的衣服来了。他所有的朋友马上又认得他了,并且还非常关心他起来。

    有一次他心中想:“人们不能去看那位公主,也可算是一桩怪事。大家都说她很美;不过,假如她老是独住在那有许多塔楼的铜宫里,那有什么意思呢?难道我就看不到她一眼吗?——我的打火匣在什么地方?”他擦出火星,马上“嘘”的一声,那只眼睛像茶杯一样的狗儿就跳出来了。

    “现在是半夜了,一点也不错,”兵士说。“不过我倒很想看一下那位公主哩,哪怕一忽儿也好。”

    狗儿立刻就跑到门外去了。出乎这士兵的意料之外,它一会儿就领着公主回来了。她躺在狗的背上,已经睡着了。谁都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因为她非常好看。这个兵士忍不住要吻她一下,因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丘八呀。

    狗儿又带着公主回去了。但是天亮以后,当国王和王后正在饮茶的时候,公主说她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一只狗和一个兵,她自己骑在狗身上,那个兵吻了她一下。“这倒是一个很好玩的故事呢!”王后说。

    因此第二天夜里有一个老宫女就得守在公主的床边,来看看这究竟是梦呢,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那个兵士非常想再一次看到这位可爱的公主。因此狗儿晚上又来了,背起她,尽快地跑走了。那个老宫女立刻穿上套鞋,以同样的速度在后面追赶。当她看到他们跑进一幢大房子里去的时候,她想:“我现在可知道这块地方了。”她就在这门上用白粉笔画了一个大十字。随后她就回去睡觉了,不久狗儿把公主送回来了。不过当它看见兵士住的那幢房子的门上画着一个十字的时候,它也取一支粉笔来,在城里所有的门上都画了一个十字。这件事做得很聪明,因为所有的门上都有了十字,那个老宫女就找不到正确的地方了。

    早晨,国王、王后、那个老宫女以及所有的官员很早就都来了,要去看看公主所到过的地方。

    当国王看到第一个画有十字的门的时候,他就说:“就在这儿!”

    但是王后发现另一个门上也有个十字,所以她说:“亲爱的丈夫,不是在这儿呀?”

    这时大家都齐声说:“那儿有一个!那儿有一个!”因为他们无论朝什么地方看,都发现门上画有十字。所以他们觉得,如果再找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

    不过王后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不仅只会坐四轮马车,而且还能做一些别的事情。

她取出一把金剪刀,把一块绸子剪成几片,缝了一个很精致的小袋,在袋里装满了很细的荞麦粉。她把这小袋系在公主的背上。这样布置好了以后,她就在袋子上剪了一个小口,好叫公主走过的路上,都撒上细粉。

    晚间狗儿又来了。它把公主背到背上,带着她跑到兵士那儿去。这个兵士现在非常爱她;他倒很想成为一位王子,和她结婚呢。

    狗儿完全没有注意到,面粉已经从王宫那儿一直撒到兵士那间屋子的窗上——它就是在这儿背着公主沿着墙爬进去的。早晨,国王和王后已经看得很清楚,知道他们的女儿曾经到什么地方去过。他们把那个兵士抓来,关进牢里去。

    他现在坐在牢里了。嗨,那里面可够黑暗和闷人啦!人们对他说:“明天你就要上绞架了。”这句话听起来可真不是好玩的,而且他把打火匣也忘掉在旅馆里。第二天早晨,他从小窗的铁栏杆里望见许多人涌出城来看他上绞架。他听到鼓声,看到兵士们开步走。所有的人都在向外面跑。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鞋匠的学徒。他还穿着破围裙和一双拖鞋。他跑得那么快,连他的一双拖鞋也飞走了,撞到一堵墙上。那个兵士就坐在那儿,在铁栏杆后面朝外望。

    “喂,你这个鞋匠的小鬼!你不要这么急呀!”兵士对他说。“在我没有到场以前,没有什么好看的呀。不过,假如你跑到我住的那个地方去,把我的打火匣取来,我可以给你四块钱。但是你得使劲地跑一下才行。”这个鞋匠的学徒很想得到那四块钱,所以提起脚就跑,把那个打火匣取来,交给这兵士,同时——唔,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事情起了什么变化。在城外面,一架高大的绞架已经竖起来了。它的周围站着许多兵士和成千成万的老百姓。国王和王后,面对着审判官和全部陪审的人员,坐在一个华丽的王座上面。

    那个兵士已经站到梯子上来了。不过,当人们正要把绞索套到他脖子上的时候,他说,

一个罪人在接受他的裁判以前,可以有一个无罪的要求,人们应该让他得到满足:他非常想抽一口烟,而且这可以说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抽的一口烟了。

    对于这要求,国王不愿意说一个“不”字。所以兵士就取出了他的打火匣,擦了几下火。一——二——三!忽然三只狗儿都跳出来了——一只有茶杯那么大的眼睛,一只有水车轮那么大的眼睛——还有一只的眼睛简直有“圆塔”那么大。

    “请帮助我,不要叫我被绞死吧!”兵士说。

    这时这几只狗儿就向法官和全体审判的人员扑来,拖着这个人的腿子,咬着那个人的鼻子,把他们扔向空中有好几丈高,他们落下来时都跌成了肉酱。

    “不准这样对付我!”国王说。不过最大的那只狗儿还是拖住他和他的王后,把他们跟其余的人一起乱扔,所有的士兵都害怕起来,老百姓也都叫起来:“小兵,你做咱们的国王吧!你跟那位美丽的公主结婚吧!”

    这么着,大家就把这个兵士拥进国王的四轮马车里去。那三只狗儿就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同时高呼:“万岁!”小孩子用手指吹起口哨来;士兵们敬起礼来。那位公主走出她的铜宫,做了王后,感到非常满意。结婚典礼举行了足足八天。那三只狗儿也上桌子坐了,把眼睛睁得比什么时候都大。

                                                        (1835年)

     这篇作品发表于1835年,收集在安徒生的第一部童话集《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里。他于这年开始写童话。我们从这一起童话里可以看到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的影响:“打火匣”所起的作用与《亚拉丁的神灯》中的“灯”很相似。但在这里他注入了新的思想内容:“钱”在人世间所起的作用。那个兵士一有了钱,就“有华美的衣服穿,交了很多朋友。这些朋友都说他是一个稀有的人物,一位豪侠之士。”但他一旦没有钱,他就不得不从那些漂亮房间里搬出来,住到顶层的一间阁楼里去。“……他的朋友谁也不来看他了,因为走上去要爬很高的梯子。”这现象在世界各地都很普遍——今天还是如此。我们可以从中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呢?

皇帝的新装

《皇帝的新装》内容简介:虚荣与自负会蒙蔽我们的双眼。就好像这个皇帝一样,光着身子胜利大游行,还觉得自己很美。除了孩子之外,那么多聪明的人都甘愿说假话。为什么大人还不如那个孩子?就是因为他们学会了虚荣,觉得自己聪明,不肯面对事实。

许多年以前有一位皇帝,他非常喜欢穿好看的新衣服。他为了要穿得漂亮,把所有的钱都花到衣服上去了,他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军队,也不喜欢去看戏。除非是为了炫耀一下新衣服,他也不喜欢乘着马车逛公园。他每天每个钟头要换一套新衣服。人们提到皇帝时总是说:“皇上在会议室里。”但是人们一提到他时,总是说:“皇上在更衣室里。”

    在他住的那个大城市里,生活很轻松,很愉快。每天有许多外国人到来。有一天来了两个骗子。他们说他们是织工。他们说,他们能织出谁也想象不到的最美丽的布。这种布的色彩和图案不仅是非常好看,而且用它缝出来的衣服还有一种奇异的作用,那就是凡是不称职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

    “那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皇帝心里想。“我穿了这样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我的王国里哪些人不称职;我就可以辨别出哪些人是聪明人,哪些人是傻子。是的,我要叫他们马上织出这样的布来!”他付了许多现款给这两个骗子,叫他们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摆出两架织机来,装做是在工作的样子,可是他们的织机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们接二连三地请求皇帝发一些最好的生丝和金子给他们。他们把这些东西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却假装在那两架空空的织机上忙碌地工作,一直忙到深夜。

    “我很想知道他们织布究竟织得怎样了,”皇帝想。不过,他立刻就想起了愚蠢的人或不称职的人是看不见这布的。他心里的确感到有些不大自在。他相信他自己是用不着害怕的。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先派一个人去看看比较妥当。全城的人都听说过这种布料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所以大家都很想趁这机会来测验一下,看看他们的邻人究竟有多笨,有多傻。

    “我要派诚实的老部长到织工那儿去看看,”皇帝想。“只有他能看出这布料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这个人很有头脑,而且谁也不像他那样称职。”

    因此这位善良的老部长就到那两个骗子的工作地点去。他们正在空空的织机上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部长想,把眼睛睁得有碗口那么大。

    “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但是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两个骗子请求他走近一点,同时问他,布的花纹是不是很美丽,色彩是不是很漂亮。

他们指着那两架空空的织机。

    这位可怜的老大臣的眼睛越睁越大,可是他还是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我的老天爷!”他想。“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自己。我决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难道我不称职吗?——不成;我决不能让人知道我看不见布料。”

    “哎,您一点意见也没有吗?”一个正在织布的织工说。

    “啊,美极了!真是美妙极了!”老大臣说。他戴着眼镜仔细地看。“多么美的花纹!

多么美的色彩!是的,我将要呈报皇上说我对于这布感到非常满意。”

    “嗯,我们听到您的话真高兴,”两个织工一起说。他们把这些稀有的色彩和花纹描述了一番,还加上些名词儿。这位老大臣注意地听着,以便回到皇帝那里去时,可以照样背得出来。事实上他也就这样办了。

    这两个骗子又要了很多的钱,更多的丝和金子,他们说这是为了织布的需要。他们把这些东西全装进腰包里,连一根线也没有放到织机上去。不过他们还是继续在空空的机架上工作。

   过了不久,皇帝派了另一位诚实的官员去看看,布是不是很快就可以织好。他的运气并不比头一位大臣的好:他看了又看,但是那两架空空的织机上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

    “您看这段布美不美?”两个骗子问。他们指着一些美丽的花纹,并且作了一些解释。

事实上什么花纹也没有。

    “我并不愚蠢!”这位官员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不配担当现在这样好的官职吧?这也真够滑稽,但是我决不能让人看出来!”因此他就把他完全没有看见的布称赞了一番,同时对他们说,他非常喜欢这些美丽的颜色和巧妙的花纹。“是的,那真是太美了,”他回去对皇帝说。

    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美丽的布料。

    当这布还在织的时候,皇帝就很想亲自去看一次。他选了一群特别圈定的随员——其中包括已经去看过的那两位诚实的大臣。这样,他就到那两个狡猾的骗子住的地方去。这两个家伙正以全副精神织布,但是一根线的影子也看不见。“您看这不漂亮吗?”那两位诚实的官员说。“陛下请看,多么美丽的花纹!多么美丽的色彩!”他们指着那架空空的织机,因为他们以为别人一定会看得见布料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皇帝心里想。“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真是荒唐!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难道我不配做皇帝吗?这真是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的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啊,它真是美极了!”皇帝说。“我表示十二分地满意!”

    于是他点头表示满意。他装做很仔细地看着织机的样子,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跟他来的全体随员也仔细地看了又看,可是他们也没有看出更多的东西。不过,他们也照着皇帝的话说:“啊,真是美极了!”他们建议皇帝用这种新奇的、美丽的布料做成衣服,穿上这衣服亲自去参加快要举行的游行大典。“真美丽!真精致!真是好极了!”每人都随声附和着。每人都有说不出的快乐。皇帝赐给骗子每人一个爵士的头衔和一枚可以挂在纽扣洞上的勋章;并且还封他们为“御聘织师”。

    第二天早晨游行大典就要举行了。在头天晚上,这两个骗子整夜不睡,点起16支蜡烛。你可以看到他们是在赶夜工,要完成皇帝的新衣。他们装做把布料从织机上取下来。他们用两把大剪刀在空中裁了一阵子,同时又用没有穿线的针缝了一通。最后,他们齐声说:“请看!新衣服缝好了!”

    皇帝带着他的一群最高贵的骑士们亲自到来了。这两个骗子每人举起一只手,好像他们拿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说:“请看吧,这是裤子,这是袍子!这是外衣!”等等。“这衣服轻柔得像蜘蛛网一样:穿着它的人会觉得好像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似的——这也正是这衣服的妙处。”

    “一点也不错,”所有的骑士们都说。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实际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现在请皇上脱下衣服,”两个骗子说,“我们要在这个大镜子面前为陛下换上新衣。

    皇帝把身上的衣服统统都脱光了。这两个骗子装做把他们刚才缝好的新衣服一件一件地交给他。他们在他的腰围那儿弄了一阵子,好像是系上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这就是后裾(注:后裾,就是拖在礼服后面的很长的一块布;它是封建时代欧洲贵族的一种装束。)。皇帝在镜子面前转了转身子,扭了扭腰肢。

    “上帝,这衣服多么合身啊!式样裁得多么好看啊!”大家都说。“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这真是一套贵重的衣服!”

    “大家已经在外面把华盖准备好了,只等陛下一出去,就可撑起来去游行!”典礼官说。

    “对,我已经穿好了,”皇帝说,“这衣服合我的身么?”于是他又在镜子面前把身子转动了一下,因为他要叫大家看出他在认真地欣赏他美丽的服装。那些将要托着后裾的内臣们,都把手在地上东摸西摸,好像他们真的在拾其后裾似的。他们开步走,手中托着空气——他们不敢让人瞧出他们实在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

    这么着,皇帝就在那个富丽的华盖下游行起来了。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说:“乖乖,皇上的新装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裾是多么美丽!衣服多么合身!”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这样就会暴露自己不称职,或是太愚蠢。皇帝所有的衣服从来没有得到这样普遍的称赞。

    “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一个小孩子最后叫出声来。

    “上帝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爸爸说。于是大家把这孩子讲的话私自低声地传播开来。

    “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有一个小孩子说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呀!”

    “他实在是没有穿什么衣服呀!”最后所有的老百姓都说。

    皇帝有点儿发抖,因为他似乎觉得老百姓所讲的话是对的。不过他自己心里却这样想:

我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因此他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他的内臣们跟在他后面走,手中托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后裾。

                                                      (1837年)

    这篇故事写于1837年,和同年写的另一起童话《海的女儿》合成一本小集子出版。这时安徒生只有32岁,也就是他开始创作童话后的第三年(他30岁时才开始写童话)。

但从这篇童话中可以看出,安徒生对社会的观察是多么深刻。他在这里揭露了以皇帝为首的统治阶级是何等虚荣、铺张浪费,而且最重要的是,何等愚蠢。骗子们看出了他们的特点,就提出“凡是不称职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他们当然看不见,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衣服。但是他们心虚,都怕人们发现他们既不称职,而又愚蠢,就异口同声地称赞那不存在的衣服是如何美丽,穿在身上是如何漂亮,还要举行一个游行大典,赤身露体,招摇过市,让百姓都来欣赏和诵赞。不幸这个可笑的骗局,一到老百姓面前就被揭穿了。“皇帝”下不了台,仍然要装腔作势,“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而且“因此他还要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这种弄虚作假但极愚蠢的统治者,大概在任何时代都会存在。因此这篇童话在任何时候也都具有现实意义。

飞  箱

《飞箱》内容简介:爱讲故事的斯文继承了他父亲的所有财产后,便开始挥霍了,终于有一天,他变得一无所有,剩下的全部财产就只有一只旧箱子,但这只神奇的旧箱子竟然能飞。飞箱把斯文带到了他梦中的公主身边,斯文想尽一切办法娶公主,但最后斯文发现,原来他爱的不是金钱,也不是公主,他爱的是讲故事。当一个人努力追求他想得到的东西时,突然有一天,他也许会发现自己的追求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就像斯文一样。

从前有一个商人,非常有钱,他的银元可以用来铺满一整条街,而且多余的还可以用来铺一条小巷。不过他没有这样作:他有别的方法使用他的钱,他拿出一个毫子,必定要赚回一些钱。他就是这样一个商人——后来他死了。

    他的儿子现在继承了全部的钱财;他生活得很愉快;他每晚去参加化装跳舞会,用纸币做风筝,用金币——而不用石片——在海边玩着打水漂的游戏。这样,钱就很容易花光了;他的钱就真的这样花光了。最后他只剩下四个毫子,此外还有一双便鞋和一件旧睡衣。他的朋友们现在再也不愿意跟他来往了,因为他再也不能跟他们一道逛街。不过这些朋友中有一位心地很好的人,送给他一只箱子,说:“把你的东西收拾进去吧!”这意思是很好的,但是他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进去,因此他就自己坐进箱子里去。

    这是一只很滑稽的箱子。一个人只须把它的锁按一下,这箱子就可以飞起来。它真的飞起来了。嘘——箱子带着他从烟囱里飞出去了,高高地飞到云层里,越飞越远。箱子底发出响声,他非常害怕,怕它裂成碎片,因为这样一来,他的筋斗可就翻得不简单了!愿上帝保佑!他居然飞到土耳奇人住的国度里去了。他把箱子藏在树林里的枯叶子下面,然后就走进城里来。这倒不太困难,因为土耳奇人穿着跟他一样的衣服:一双拖鞋和一件睡衣。他碰到一个牵着孩子的奶妈。

    “喂,您——土耳奇的奶妈,”他说,“城边的那座宫殿的窗子开得那么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是国王的女儿居住的地方呀!”她说。“有人曾经作过预言,说她将要因为一个爱人而变得非常不幸,因此谁也不能去看她,除非国王和王后也在场。”

    “谢谢您!”商人的儿子说。他回到树林里来,坐进箱子,飞到屋顶上,偷偷地从窗口爬进公主的房间。

    公主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她是那么美丽,商人的儿子忍不住吻了她一下。于是她醒来了,大吃一惊。不过他说他是土耳奇人的神,现在是从空中飞来看她的。这话她听来很舒服。

    这样,他们就挨在一起坐着。他讲了一些关于她的眼睛的故事。他告诉她说:这是一对最美丽的、乌黑的湖,思想像人鱼一样在里面游来游去。于是他又讲了一些关于她的前额的故事。他说它像一座雪山,上面有最华丽的大厅和图画。他又讲了一些关于鹳鸟的故事:它们送来可爱的婴儿。(注:鹳鸟是一种长腿的候鸟。它经常在屋顶上做窠。像燕子一样,它到冬天就飞走了,据说是飞到埃及去过冬。丹麦人非常喜欢这种鸟。根据它们的民间传说,小孩是鹳鸟从埃及送到世界来的。)是的,这都是些好听的故事!于是他向公主求婚。她马上就答应了。

    “不过你在星期六一定要到这儿来,”她说。“那时国王和王后将会来和我一起吃茶!

我能跟一位土耳奇人的神结婚,他们一定会感到骄傲。不过,请注意,你得准备一个好听的故事,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喜欢听故事的。我的母亲喜欢听有教育意义和特殊的故事,但是我的父亲则喜欢听愉快的、逗人发笑的故事!”

    “对,我将不带什么订婚的礼物,而带一个故事来,”他说。这样他们就分手了。但是公主送给他一把剑,上面镶着金币,而这对他特别有用处。

    他飞走了,买了一件新的睡衣。于是他坐在树林里,想编出一个故事。这故事得在星期六编好,而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啦。

    他总算把故事编好了,这已经是星期六。

    国王、王后和全体大臣们都到公主的地方来吃茶。他受到非常客气的招待。

    “请您讲一个故事好吗?”王后说,“讲一个高深而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是的,讲一个使我们发笑的故事!”国王说。

    “当然的,”他说。于是他就开始讲起故事来。现在请你好好地听吧:

    从前有一捆柴火,这些柴火对自己的高贵出身特别感到骄傲。它们的始祖,那就是说一株大枞树,原是树林里一株又大又老的树。这些柴火每一根就是它身上的一块碎片。这捆柴火现在躺在打火匣和老铁罐中间的一个架子上。它们谈起自己年轻时代的那些日子来。

    “是的,”它们说,“当我们在绿枝上的时候,那才真算是在绿枝上啦!每天早上和晚间我们总有珍珠茶喝——这是露珠。太阳只要一出来,我们整天就有太阳光照着,所有的小鸟都来讲故事给我们听。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们是非常富有的,因为一般的宽叶树只是在夏天才有衣服穿,而我们家里的人在冬天和夏天都有办法穿上绿衣服。不过,伐木人一来,就要发生一次大的变革:我们的家庭就要破裂。我们的家长成了一条漂亮的船上的主桅——这条船只要它愿意,可以走遍世界。别的枝子就到别的地方去了。而我们的工作却只是一些为平凡的人点火。因此我们这些出自名门的人就到厨房里来了。”

    “我的命运可不同,”站在柴火旁边的老铁罐说。“我一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就受到了不少的摩擦和煎熬!我做的是一件实际工作——严格地讲,是这屋子里的第一件工作。我唯一的快乐是在饭后干干净净地,整整齐齐地,躺在架子上,同我的朋友们扯些有道理的闲天。除了那个水罐偶尔到院子里去一下以外,我们老是待在家里的。我们唯一的新闻贩子是那位到市场去买菜的篮子。他常常像煞有介事地报告一些关于政治和老百姓的消息。是的,前天有一个老罐子吓了一跳,跌下来打得粉碎。我可以告诉你,他可是一位喜欢乱讲话的人啦!”

    “你的话讲得未免太多了一点,”打火匣说。这时一块铁在燧石上擦了一下,火星散发出来。“我们不能把这个晚上弄得愉快一点么?”

    “对,我们还是来研究一下谁是最高贵的吧?”柴火说。“不,我不喜欢谈论我自己!

”罐子说。“我们还是来开一个晚会吧!我来开始。我来讲一个大家经历过的故事,这样大家就可以欣赏它——这是很愉快的。在波罗的海边,在丹麦的山毛榉树林边——”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开端!”所有的盘子一起说。“这的确是我所喜欢的故事!”

    “是的,我就在那儿一个安静的家庭里度过我的童年。家具都擦得很亮,地板洗得很干净,窗帘每半月换一次。”

    “你讲故事的方式真有趣!”鸡毛帚说。“人们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在讲故事。

整个故事中充满了一种清洁的味道。”

    “是的,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水罐子说。她一时高兴,就跳了一下,把水洒了一地板。

    罐子继续讲故事。故事的结尾跟开头一样好。

    所有的盘子都快乐得闹起来。鸡毛帚从一个沙洞里带来一根绿芹菜,把它当做一个花冠戴在罐子头上。他知道这会使别人讨厌。“我今天为她戴上花冠,”他想,“她明天也就会为我戴上花冠的。”

    “现在我要跳舞了,”火钳说,于是就跳起来。天啦!这婆娘居然也能翘起一只腿来!

墙角里的那个旧椅套子也裂开来看它跳舞。“我也能戴上花冠吗?”火钳说。果然不错,她得到了一个花冠。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柴火想。

    现在茶壶开始唱起歌来。但是她说她伤了风,除非她在沸腾,否则就不能唱。但这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她除非在主人面前,站在桌子上,她是不愿意唱的。

    老鹅毛笔坐在桌子边——女佣人常常用它来写字:这支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只是常被深插在墨水瓶之中,但他对于这点却感到非常骄傲。“如果茶壶不愿意唱,”他说,“那么就去她的吧!外边挂着的笼子里有一只夜莺——他唱得蛮好,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不过我们今晚可以不提这件事情。”

    “我觉得,”茶壶说——“他是厨房的歌手,同时也是茶壶的异母兄弟——我们要听这样一只外国鸟唱歌是非常不对的。这算是爱国吗?让上街的菜篮来评判一下吧?”

    “我有点烦恼,”菜篮说。“谁也想象不到我内心里是多么烦恼!这能算得上是晚上的消遣吗?把我们这个家整顿整顿一下岂不是更好吗?请大家各归原位,让我来布置整个的游戏吧。这样,事情才会改变!”

    “是的,我们来闹一下吧!”大家齐声说。

    正在这时候,门开了。女佣人走进来了,大家都静静地站着不动,谁也不敢说半句话。

不过在他们当中,没有哪一只壶不是满以为自己有一套办法,自己是多么高贵。“只要我愿意,”每一位都是这样想,“这一晚可以变得很愉快!”

    女佣人拿起柴火,点起一把火。天啦!火烧得多么响!多么亮啊!

    “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们想,“我们是头等人物。我们照得多么亮!我们的光是多么大啊!”——于是他们就都烧完了。

    “这是一个出色的故事!”王后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厨房里,跟柴火在一道。是的,我们可以把女儿嫁给你了。”

    “是的,当然!”国王说,“你在星期一就跟我们的女儿结婚吧。”

    他们用“你”来称呼他,因为他现在是属于他们一家的了。(注:按照外国人的习惯,

对于亲近的人用“你”而不是用“您”来称呼。)

    举行婚礼的日子已经确定了。在结婚的头天晚上,全城都大放光明。饼干和点心都随便在街上散发给群众。小孩子用脚尖站着,高声喊“万岁!”同时用手指吹起口哨来。真是非常热闹。

    “是的,我也应该让大家快乐一下才对!”商人的儿子想。因此他买了些焰火和炮竹,

以及种种可以想象得到的鞭炮。他把这些东西装进箱子里,于是向空中飞去。

    “啪!”放得多好!放得多响啊!

    所有的土耳奇人一听见就跳起来,弄得他们的拖鞋都飞到耳朵旁边去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火球。他们现在知道了,要跟公主结婚的人就是土耳奇的神。

    商人的儿子坐着飞箱又落到森林里去,他马上想,“我现在要到城里去一趟,看看这究竟产生了什么效果。”他有这样一个愿望,当然也是很自然的。

    嗨,老百姓讲的话才多哩!他所问到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故事。不过大家都觉得那是很美的。

    “我亲眼看到那位土耳奇的神,”一个说:“他的眼睛像一对发光的星星,他的胡须像起泡沫的水!”

    “他穿着一件火外套飞行,”另外一个说:“许多最美丽的天使藏在他的衣褶里向外窥望。”

    是的,他所听到的都是最美妙的传说。在第二天他就要结婚了。

    他现在回到森林里来,想坐进他的箱子里去。不过箱子到哪儿去了呢?箱子被烧掉了。

焰火的一颗火星落下来,点起了一把火。箱子已经化成灰烬了。他再也飞不起来了。也没有办法到他的新娘子那儿去。

    她在屋顶上等待了一整天。她现在还在那儿等待着哩。而他呢,他在这个茫茫的世界里跑来跑去讲儿童故事;不过这些故事再也不像他所讲的那个“柴火的故事”一样有趣。

                                             (1839年)

    这是一个阿拉伯的故事,在《一千零一夜》中可以找到它的原形。但安徒生却作了不同的处理,把它和现实的人生与世态结合了起来:那个商人的儿子的钱花光了,“他的朋友们再也不愿意跟他来往了,因为他再也不能跟他们一道逛街。”但是当他快要成为驸马时,他买了些焰火和炮竹,以及种种可以想象得到的鞭炮,使所有的人享受一番欢乐。这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的眼睛像一对发光的星星,他的胡须像起泡沫的水!”“他穿着一件火外套飞行”,“许多最美丽的天使藏在他的衣褶里向外窥望。”他成了土耳奇的神。但是乐极生悲,焰火的一颗星星落下来,点起一把火。箱子已经化成灰烬了。他再也飞不起来了,也没有办法到他的新娘那儿去。他和公主结婚的安排成了泡影。这个故事有许多东西值得人们深思。

丑小鸭

    《丑小鸭》内容简介:丑小鸭历经千辛万苦、重重磨难之后变成了白天鹅,那是因为它心中有着梦想,梦想支撑着它。命运其实没有轨迹,关键在于对美好境界、美好理想的追求。人生中的挫折和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要学会把它们踩在脚下,每个孩子都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梦想,只要他们学会树立生活目标,在自信、自强、自立中成长,通过拼搏他们会真正的认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变成“白天鹅”,也可以像丑小鸭一样实现心中的梦想。

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这正是夏天!小麦是金黄的,燕麦是绿油油的。干草在绿色的牧场上堆成垛,鹳鸟用它又长又红的腿子在散着步,噜嗦地讲着埃及话。(注:因为据丹麦的民间传说,鹳鸟是从埃及飞来的。)这是它从妈妈那儿学到的一种语言。田野和牧场的周围有些大森林,森林里有些很深的池塘。的确,乡间是非常美丽的,太阳光正照着一幢老式的房子,它周围流着几条很深的小溪。从墙角那儿一直到水里,全盖满了牛蒡的大叶子。最大的叶子长得非常高,小孩子简直可以直着腰站在下面。像在最浓密的森林里一样,这儿也是很荒凉的。这儿有一只母鸭坐在窠里,她得把她的几个小鸭都孵出来。不过这时她已经累坏了。很少有客人来看她。别的鸭子都愿意在溪流里游来游去,而不愿意跑到牛蒡下面来和她聊天。

    最后,那些鸭蛋一个接着一个地崩开了。“噼!噼!”蛋壳响起来。所有的蛋黄现在都变成了小动物。他们把小头都伸出来。

    “嘎!嘎!”母鸭说。他们也就跟着嘎嘎地大声叫起来。他们在绿叶子下面向四周看。

妈妈让他们尽量地东张西望,因为绿色对他们的眼睛是有好处的。

    “这个世界真够大!”这些年轻的小家伙说。的确,比起他们在蛋壳里的时候,他们现在的天地真是大不相同了。

    “你们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妈妈说。“这地方伸展到花园的另一边,一直伸展到牧师的田里去,才远呢!连我自己都没有去过!我想你们都在这儿吧?”她站起来。“没有,我还没有把你们都生出来呢!这只顶大的蛋还躺着没有动静。它还得躺多久呢?我真是有些烦了。”于是她又坐下来。

    “唔,情形怎样?”一只来拜访她的老鸭子问。

    “这个蛋费的时间真久!”坐着的母鸭说。“它老是不裂开。请你看看别的吧。他们真是一些最逗人爱的小鸭儿!都像他们的爸爸——这个坏东西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次!”

    “让我瞧瞧这个老是不裂开的蛋吧,”这位年老的客人说,“请相信我,这是一只吐绶鸡的蛋。有一次我也同样受过骗,你知道,那些小家伙不知道给了我多少麻烦和苦恼,因为他们都不敢下水。我简直没有办法叫他们在水里试一试。我说好说歹,一点用也没有!——让我来瞧瞧这只蛋吧。哎呀!这是一只吐绶鸡的蛋!让他躺着吧,你尽管叫别的孩子去游泳好了。”

    “我还是在它上面多坐一会儿吧,”鸭妈妈说,“我已经坐了这么久,就是再坐它一个星期也没有关系。”

    “那么就请便吧,”老鸭子说。于是她就告辞了。

    最后这只大蛋裂开了。“噼!噼!”新生的这个小家伙叫着向外面爬。他是又大又丑。

鸭妈妈把他瞧了一眼。“这个小鸭子大得怕人,”她说,“别的没有一个像他;但是他一点也不像小吐绶鸡!好吧,我们马上就来试试看吧。他得到水里去,我踢也要把他踢下水去。”

    第二天的天气是又晴和,又美丽。太阳照在绿牛蒡上。鸭妈妈带着她所有的孩子走到溪边来。普通!她跳进水里去了。“呱!呱!”她叫着,于是小鸭子就一个接着一个跳下去。水淹到他们头上,但是他们马上又冒出来了,游得非常漂亮。他们的小腿很灵活地划着。他们全都在水里,连那个丑陋的灰色小家伙也跟他们在一起游。

    “唔,他不是一个吐绶鸡,”她说,“你看他的腿划得多灵活,他浮得多么稳!他是我亲生的孩子!如果你把他仔细看一看,他还算长得蛮漂亮呢。嘎!嘎!跟我一块儿来吧,我把你们带到广大的世界上去,把那个养鸡场介绍给你们看看。不过,你们得紧贴着我,免得别人踩着你们。你们还得当心猫儿呢!”

    这样,他们就到养鸡场里来了。场里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喧闹声,因为有两个家族正在争夺一个鳝鱼头,而结果猫儿却把它抢走了。

    “你们瞧,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鸭妈妈说。她的嘴流了一点涎水,因为她也想吃那个鳝鱼头。“现在使用你们的腿吧!”她说。“你们拿出精神来。你们如果看到那儿的一个老母鸭,你们就得把头低下来,因为她是这儿最有声望的人物。她有西班牙的血统——因为她长得非常胖。你们看,她的腿上有一块红布条。这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东西,也是一个鸭子可能得到的最大光荣:它的意义很大,说明人们不愿意失去她,动物和人统统都得认识她。打起精神来吧——不要把腿子缩进去。一个有很好教养的鸭子总是把腿摆开的,像爸爸和妈妈一样。好吧,低下头来,说:‘嘎’呀!”

    他们这样做了。别的鸭子站在旁边看着,同时用相当大的声音说:

    “瞧!现在又来了一批找东西吃的客人,好像我们的人数还不够多似的!呸!瞧那只小鸭的一副丑相!我们真看不惯!”

    于是马上有一只鸭子飞过去,在他的脖颈上啄了一下。

    “请你们不要管他吧,”妈妈说,“他并不伤害谁呀!”

    “对,不过他长得太大、太特别了,”啄过他的那只鸭子说,“因此他必须挨打!”

    “那个母鸭的孩子都很漂亮,”腿上有一条红布的那个母鸭说,“他们都很漂亮,只有一只是例外。这真是可惜。我希望能把他再孵一次。”

    “那可不能,太太,”鸭妈妈回答说,“他不好看,但是他的脾气非常好。他游起水来也不比别人差——我还可以说,游得比别人好呢。我想他会慢慢长得漂亮的,或者到适当的时候,他也可能缩小一点。他在蛋里躺得太久了,因此他的模样有点不太自然。”她说着,同时在他的脖颈上啄了一下,把他的羽毛理了一理。“此外,他还是一只公鸭呢,”她说,“所以关系也不太大。我想他的身体很结实,将来总会自己找到出路的。”

    “别的小鸭倒很可爱,”老母鸭说,“你在这儿不要客气。如果你找到鳝鱼头,请把它送给我好了。”

    他们现在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不过从蛋壳里爬出的那只小鸭太丑了,到处挨打,被排挤,被讥笑,不仅在鸭群中是这样,连在鸡群中也是这样。

    “他真是又粗又大!”大家都说。有一只雄吐绶鸡生下来脚上就有距,因此他自以为是一个皇帝。他把自己吹得像一条鼓满了风的帆船,来势汹汹地向他走来,瞪着一双大眼睛,脸上涨得通红。这只可怜的小鸭不知道站在什么地方,或者走到什么地方去好。他觉得非常悲哀,因为自己长得那么丑陋,而且成了全体鸡鸭的一个嘲笑对象。

    这是头一天的情形。后来一天比一天糟。大家都要赶走这只可怜的小鸭;连他自己的兄弟姊妹也对他生气起来。他们老是说:“你这个丑妖怪,希望猫儿把你抓去才好!”于是妈妈也说起来:“我希望你走远些!”鸭儿们啄他。小鸡打他,喂鸡鸭的那个女佣人用脚来踢他。

    于是他飞过篱笆逃走了;灌木林里的小鸟一见到他,就惊慌地向空中飞去。“这是因为我太丑了!”小鸭想。于是他闭起眼睛,继续往前跑。他一口气跑到一块住着野鸭的沼泽地里。他在这儿躺了一整夜,因为他太累了,太丧气了。

    天亮的时候,野鸭都飞起来了。他们瞧了瞧这位新来的朋友。

    “你是谁呀?”他们问。小鸭一下转向这边,一下转向那边,尽量对大家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真是丑得厉害,”野鸭们说,“不过只要你不跟我们族里任何鸭子结婚,对我们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可怜的小东西!他根本没有想到什么结婚;他只希望人家准许他躺在芦苇里,喝点沼泽的水就够了。

    他在那儿躺了两个整天。后来有两只雁——严格地讲,应该说是两只公雁,因为他们是两个男的——飞来了。他们从娘的蛋壳里爬出来还没有多久,因此非常顽皮。

    “听着,朋友,”他们说,“你丑得可爱,连我(注:这儿的“我”(jeg)是单数,跟前面的“他们说”不一致,但原文如此。)都禁不住要喜欢你了。你做一个候鸟,跟我们一块儿飞走好吗?另外有一块沼泽地离这儿很近,那里有好几只活泼可爱的雁儿。她们都是小姐,都会说:‘嘎!’你是那么丑,可以在她们那儿碰碰你的运气!”

    “噼!啪!”天空中发出一阵响声。这两只公雁落到芦苇里,死了,把水染得鲜红。“噼!啪!”又是一阵响声。整群的雁儿都从芦苇里飞起来,于是又是一阵枪声响起来了。原来有人在大规模地打猎。猎人都埋伏在这沼泽地的周围,有几个人甚至坐在伸到芦苇上空的树枝上。蓝色的烟雾像云块似地笼罩着这些黑树,慢慢地在水面上向远方漂去。这时,猎狗都普通普通地在泥泞里跑过来,灯芯草和芦苇向两边倒去。这对于可怜的小鸭说来真是可怕的事情!他把头掉过来,藏在翅膀里。不过,正在这时候,一只骇人的大猎狗紧紧地站在小鸭的身边。它的舌头从嘴里伸出很长,眼睛发出丑恶和可怕的光。它把鼻子顶到这小鸭的身上,露出了尖牙齿,可是——普通!普通!——它跑开了,没有把他抓走。

    “啊,谢谢老天爷!”小鸭叹了一口气,“我丑得连猎狗也不要咬我了!”

    他安静地躺下来。枪声还在芦苇里响着,枪弹一发接着一发地射出来。

    天快要暗的时候,四周才静下来。可是这只可怜的小鸭还不敢站起来。他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敢向四周望一眼,于是他急忙跑出这块沼泽地,拼命地跑,向田野上跑,向牧场上跑。这时吹起一阵狂风,他跑起来非常困难。

    到天黑的时候,他来到一个简陋的农家小屋。它是那么残破,甚至不知道应该向哪一边倒才好——因此它也就没有倒。狂风在小鸭身边号叫得非常厉害,他只好面对着它坐下来。它越吹越凶。于是他看到那门上的铰链有一个已经松了,门也歪了,他可以从空隙钻进屋子里去,他便钻进去了。

    屋子里有一个老太婆和她的猫儿,还有一只母鸡住在一起。她把这只猫儿叫“小儿子”

。他能把背拱得很高,发出咪咪的叫声来;他的身上还能迸出火花,不过要他这样做,你就得倒摸他的毛。母鸡的腿又短又小,因此她叫“短腿鸡儿”。她生下的蛋很好,所以老太婆把她爱得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

    第二天早晨,人们马上注意到了这只来历不明的小鸭。那只猫儿开始咪咪地叫,那只母鸡也咯咯地喊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太婆说,同时朝四周看。不过她的眼睛有点花,所以她以为小鸭是一只肥鸭,走错了路,才跑到这儿来了。“这真是少有的运气!”她说,“现在我可以有鸭蛋了。我只希望他不是一只公鸭才好!我们得弄个清楚!”

    这样,小鸭就在这里受了三个星期的考验,可是他什么蛋也没有生下来。那只猫儿是这家的绅士,那只母鸡是这家的太太,所以他们一开口就说:“我们和这世界!”因为他们以为他们就是半个世界,而且还是最好的那一半呢。小鸭觉得自己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他的这种态度,母鸡却忍受不了。

    “你能够生蛋吗?”她问。

    “不能!”

    “那么就请你不要发表意见。”

    于是雄猫说:“你能拱起背,发出咪咪的叫声和迸出火花吗?”

    “不能!”

    “那么,当有理智的人在讲话的时候,你就没有发表意见的必要!”

    小鸭坐在一个墙角里,心情非常不好。这时他想起了新鲜空气和太阳光。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渴望:他想到水里去游泳。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就不得不把心事对母鸡说出来。

    “你在起什么念头?”母鸡问。“你没有事情可干,所以你才有这些怪想头。你只要生几个蛋,或者咪咪地叫几声,那么你这些怪想头也就会没有了。”

    “不过,在水里游泳是多么痛快呀!”小鸭说。“让水淹在你的头上,往水底一钻,那是多么痛快呀!”

    “是的,那一定很痛快!”母鸡说,“你简直在发疯。你去问问猫儿吧——在我所认识的一切朋友当中,他是最聪明的——你去问问他喜欢不喜欢在水里游泳,或者钻进水里去。我先不讲我自己。你去问问你的主人——那个老太婆——吧,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人了!你以为她想去游泳,让水淹在她的头顶上吗?”

    “你们不了解我,”小鸭说。

    “我们不了解你?那么请问谁了解你呢?你决不会比猫儿和女主人更聪明吧——我先不提我自己。孩子,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吧!你现在得到这些照顾,你应该感谢上帝。你现在到一个温暖的屋子里来,有了一些朋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学习很多的东西,不是吗?不过你是一个废物,跟你在一起真不痛快。你可以相信我,我对你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完全是为了帮助你呀。只有这样,你才知道谁是你的真正朋友!请你注意学习生蛋,或者咪咪地叫,或者迸出火花吧!”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鸡说。

    于是小鸭就走了。他一会儿在水上游,一会儿钻进水里去;不过,因为他的样子丑,所有的动物都瞧不其他。秋天到来了。树林里的叶子变成了黄色和棕色。风卷起它们,把它们带到空中飞舞,而空中是很冷的。云块沉重地载着冰雹和雪花,低低地悬着。乌鸦站在篱笆上,冻得只管叫:“呱!呱!”是的,你只要想想这情景,就会觉得冷了。这只可怜的小鸭的确没有一个舒服的时候。

    一天晚上,当太阳正在美丽地落下去的时候,有一群漂亮的大鸟从灌木林里飞出来,小鸭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东西。他们白得发亮,颈项又长又柔软。这就是天鹅。他们发出一种奇异的叫声,展开美丽的长翅膀,从寒冷的地带飞向温暖的国度,飞向不结冰的湖上去。

    他们飞得很高——那么高,丑小鸭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在水上像一个车轮似地不停地旋转着,同时,把自己的颈项高高地向他们伸着,发出一种响亮的怪叫声,连他自己也害怕起来。啊!他再也忘记不了这些美丽的鸟儿,这些幸福的鸟儿。当他看不见他们的时候,就沉入水底;但是当他再冒到水面上来的时候,却感到非常空虚。他不知道这些鸟儿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要向什么地方飞去。不过他爱他们,好像他从来还没有爱过什么东西似的。他并不嫉妒他们。他怎能梦想有他们那样美丽呢?只要别的鸭儿准许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就已经很满意了——可怜的丑东西。

    冬天变得很冷,非常的冷!小鸭不得不在水上游来游去,免得水面完全冻结成冰。不过他游动的这个小范围,一晚比一晚缩小。水冻得厉害,人们可以听到冰块的碎裂声。小鸭只好用他的一双腿不停地游动,免得水完全被冰封闭。最后,他终于昏倒了,躺着动也不动,跟冰块结在一起。

    大清早,有一个农民在这儿经过。他看到了这只小鸭,就走过去用木屐把冰块踏破,然后把他抱回来,送给他的女人。他这时才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小孩子们都要跟他玩,不过小鸭以为他们想要伤害他。他一害怕就跳到牛奶盘里去了

,把牛奶溅得满屋子都是。女人惊叫起来,拍着双手。这么一来,小鸭就飞到黄油盆里去了,然后就飞进面粉桶里去了,最后才爬出来。这时他的样子才好看呢!女人尖声地叫起来,拿着火钳要打他。小孩们挤做一团,想抓住这小鸭。他们又是笑,又是叫!——幸好大门是开着的。他钻进灌木林中新下的雪里面去。他躺在那里,几乎像昏倒了一样。

    要是只讲他在这严冬所受到困苦和灾难,那么这个故事也就太悲惨了。当太阳又开始温暖地照着的时候,他正躺在沼泽地的芦苇里。百灵鸟唱起歌来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

    忽然间他举起翅膀:翅膀拍起来比以前有力得多,马上就把他托起来飞走了。他不知不觉地已经飞进了一座大花园。这儿苹果树正开着花;紫丁香在散发着香气,它又长又绿的枝条垂到弯弯曲曲的溪流上。啊,这儿美丽极了,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三只美丽的白天鹅从树荫里一直游到他面前来。他们轻飘飘地浮在水上,羽毛发出飕飕的响声。小鸭认出这些美丽的动物,于是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我要飞向他们,飞向这些高贵的鸟儿!可是他们会把我弄死的,因为我是这样丑,居然敢接近他们。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被他们杀死,要比被鸭子咬、被鸡群啄,被看管养鸡场的那个女佣人踢和在冬天受苦好得多!”于是他飞到水里,向这些美丽的天鹅游去:这些动物看到他,马上就竖起羽毛向他游来。“请你们弄死我吧!”这只可怜的动物说。他把头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待着死。但是他在这清澈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讨厌的鸭子,而却是——一只天鹅!

    只要你曾经在一只天鹅蛋里待过,就算你是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

    对于他过去所受的不幸和苦恼,他现在感到非常高兴。他现在清楚地认识到幸福和美正在向他招手。——许多大天鹅在他周围游泳,用嘴来亲他。

    花园里来了几个小孩子。他们向水上抛来许多面包片和麦粒。最小的那个孩子喊道:

    “你们看那只新天鹅!”别的孩子也兴高采烈地叫起来:“是的,又来了一只新的天鹅!”于是他们拍着手,跳起舞来,向他们的爸爸和妈妈跑去。他们抛了更多的面包和糕饼到水里,同时大家都说:“这新来的一只最美!那么年轻,那么好看!”那些老天鹅不禁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他感到非常难为情。他把头藏到翅膀里面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感到太幸福了,但他一点也不骄傲,因为一颗好的心是永远不会骄傲的。他想其他曾经怎样被人迫害和讥笑过,而他现在却听到大家说他是美丽的鸟中最美丽的一只鸟儿。紫丁香在他面前把枝条垂到水里去。太阳照得很温暖,很愉快。他扇动翅膀,伸直细长的颈项,从内心里发出一个快乐的声音:

    “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幸福!”

                                                       (1844年)

    这篇童话也收集在《新的童话》里。它是在安徒生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写的。那时他有一个剧本《梨树上的雀子》在上演,像他当时写的许多其他的作品一样,它受到了不公正的批评。他在日记上说:“写这个故事多少可以使我的心情好转一点。”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丑小鸭”——事实上是一只美丽的天鹅,但因为他生在一个鸭场里,鸭子觉得它与自己不同,就认为他很“丑”。其他的动物,如鸡、狗、猫也随声附和,都鄙视他。它们都根据自己的人生哲学来对他评头论足,说:“你真丑得厉害,不过只要你不跟我们族里任何鸭子结婚,对我们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它们都认为自己门第高贵,了不起,其实庸俗不堪。相反,“丑小鸭”却是非常谦虚,“根本没有想到什么结婚”。他觉得“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好。”就在“广大的世界”里有天晚上他看见了“一群漂亮的大鸟从灌木林里飞出来……他们飞得很高——那么高,丑小鸭不禁感到说不出的兴奋。”这就是天鹅,后来天鹅发现“丑小鸭”是他们的同类,就“向他游来……用嘴来亲他。”原来“丑小鸭”自己也是一只美丽的天鹅,即使他“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这篇童话一般都认为是安徒生的一起自传,描写他童年和青年时代所遭受的苦难,他对美的追求和向往,以及他通过重重苦难后所得到的艺术创作上的成就和精神上的安慰。

没有画的画册

没有画的画册—简介:这是月亮讲给一个孩子的故事,这个孩子是个穷苦的孩子。月亮每一夜都来探望他,每一夜都给他讲一个故事。他根据月亮的故事来画画,一夜一幅画,一直画了三十三幅画。

前记

    说起来也真奇怪!当我感觉得最温暖和最愉快的时候,我的双手和舌头就好像有了束缚,使我不能表达和说出我内心所起的思想。然而我却是一个画家呢。我的眼睛这样告诉我;看到过我的速写和画的人也都这样承认。

    我是一个穷苦的孩子。我的住处是在最狭的一条巷子里,但我并不是看不到阳光,因为我住在顶高的一层楼上,可以望见所有的屋顶。在我初来到城里的几天,我感到非常郁闷和寂寞。我在这儿看不到树林和青山,我看到的只是一起灰色的烟囱。我在这儿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熟识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悲哀地站在窗子面前;我把窗扉打开,朝外边眺望。啊,我多么高兴啊!

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很熟识的面孔——一个圆圆的、和蔼的面孔,一个我在故乡所熟识的朋友:这就是月亮,亲爱的老月亮。他一点也没有改变,完全跟他从前透过沼泽地上的柳树叶子来窥望我时的神情一样。我用手向他飞吻,他直接照进我的房间里来。他答应,在他每次出来的时候,他一定探望我几分钟。他忠诚地保持了这个诺言。可惜的是,他停留的时间是那么短促。他每次来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一些他头天晚上或当天晚上所看见的东西。

    “把我所讲给你的事情画下来吧!”他第一次来访的时候说,“这样你就可以有一本很美的画册了。”

    有好几天晚上我遵守了他的忠告。我可以绘出我的《新一千零一夜》,不过那也许是太沉闷了。我在这儿所作的一些画都没有经过选择,它们是依照我所听到的样子绘下来的。任何伟大的天才画家、诗人、或音乐家,假如高兴的话,可以根据这些画创造出新的东西。我在这儿所作的不过是在纸上涂下的一些轮廓而已,中间当然也有些我个人的想象;这是因为月亮并没有每晚来看我——有时一两块乌云遮住了他的面孔。

第一夜

    “昨夜”,这是月亮自己说的话,“昨夜我滑过晴朗无云的印度天空。我的面孔映在恒河的水上;我的光线尽量地透进那些浓密地交织着的梧桐树的枝叶——它们伏在下面,像乌龟的背壳。一位印度姑娘从这浓密的树林走出来了。她轻巧得像瞪羚(注:这是像羚羊一样小的一种动物,生长在阿拉伯的沙漠地带。它的动作轻巧,柔和;它的眼睛放亮。),美丽得像夏娃(注: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照自己的形象用土捏出一个男人,叫做亚当,然后从这人身上取出一根肋骨造出一个女人,叫做夏娃。她是非常美丽的。古代希伯来人认为他们两人是世界上人类第一对夫妇。)。这位印度女儿是那么轻灵,但同时又是那么丰满。我可以透过她细嫩的皮肤看出她的思想。多刺的蔓藤撕开了她的草履;但是她仍然在大步地向前行走。在河旁饮完了水而走过来的野兽,惊恐地逃开了,因为这姑娘手中擎着一盏燃着的灯。当她伸开手为灯火挡住风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柔嫩手指上的脉纹。她走到河旁边,把灯放在水上,让它漂走。灯光在闪动着,好像是想要熄灭的样子。可是它还是在燃着,这位姑娘一对亮晶晶的乌黑眼珠,隐隐地藏在丝一样长的睫毛后面,紧张地凝视着这盏灯。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这盏灯在她的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不灭的话,那末她的恋人就是仍然活着的。不过,假如它灭掉了,那末他就已经是死了。灯光是在燃着,在颤动着;她的心也在燃着,在颤动着。她跪下来,念着祷文。一条花蛇睡在她旁边的草里,但是她心中只想着梵天(注:梵天(Brana)是印度教中最高主宰;一切神,一切力量,整个的宇宙,都是由他产生的。)和她的未婚夫。

    “‘他仍然活着!’她快乐地叫了一声。这时从高山那儿起来一个回音:‘他仍然活着!’”

第二夜

    “这是昨天的事情,”月亮对我说,“我向下面的一个小院落望去。它的四周围着一圈房子。院子里有1只母鸡和11只小雏。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在它们周围跑着,跳着。母鸡呱呱地叫起来,惊恐地展开翅膀来保护她的一窝孩子。这时小姑娘的爸爸走来了,责备了她几句。于是我就走开了,再也没有想起这件事情。可是今天晚上,刚不过几分钟以前,我又朝下边的这个院落望。四周是一起静寂。可是不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又跑出来了。她偷偷地走向鸡屋,把门拉开,钻进母鸡和小鸡群中去。它们大声狂叫,向四边乱飞。小姑娘在它们后面追赶。这情景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是朝墙上的一个小洞口向里窥望的。我对这个任性的孩子感到很生气。这时她爸爸走过来,抓着她的手臂,把她骂得比昨天还要厉害,我不禁感到很高兴。她垂下头,她蓝色的眼睛里亮着大颗的泪珠。‘你在这儿干什么?’爸爸问。她哭起来,‘我想进去亲一下母鸡呀,’她说,‘我想请求她原谅我,因为我昨天惊动了她一家。不过我不敢告诉你!’”

    “爸爸亲了一下这个天真孩子的前额,我呢,我亲了她的小嘴和眼睛。”

第三夜

    “在那儿一条狭小的巷子里——它是那么狭小,我的光只能在房子的墙上照一分钟,不过在这一分钟里,我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使我认识下面活动着的人世——我看到了一个女人。16年前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在乡下一位牧师的古老花园里玩耍。玫瑰花树编成的篱笆已经枯萎了,花也谢了。它们零乱地伸到小径上,把长枝子盘到苹果树上去。只有几朵玫瑰花还东零西落地在开着——但它们已经称不上是花中的皇后了。但是它们依然还有色彩,还有香味。牧师的这位小姑娘,在我看来,那时要算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花了;她在这个零乱的篱笆下的小凳子上坐着,吻着她的玩偶——它那纸板做的脸已经玩坏了。

    “10年以后我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在一个华丽的跳舞厅内,她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娇美的新嫁娘。我为她的幸福而感到愉快。在安静平和的晚上我常去探望她——啊,谁也没有想到我澄净的眼睛和锐敏的视线!唉!正像牧师住宅花园里那些玫瑰花一样,我的这朵玫瑰花也变得零乱了。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悲剧发生,而我今晚却看到了最后一幕。

    “在那条狭小的巷子里,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恶毒、冷酷和粗暴的房东——这是她唯一的保护者,把她的被子掀开。‘起来!’他说,‘你的一副面孔足够使人害怕。起来穿好衣服!赶快去弄点钱来,不然,我就要把你赶到街上去!快些起来!’‘死神正在嚼我的心!’她说,‘啊,请让我休息一会儿吧!’可是他把她拉起来,在她的脸上扑了一点粉,插了几朵玫瑰花,于是他把她放在窗旁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并且在她身旁点起一根蜡烛,然后他就走开了。

    “我望着她。她静静地坐着,她的双手垂在膝上。风吹着窗子,把一块玻璃吹下来跌成碎片。但是她仍然静静地坐着。窗帘像她身旁的烛光一样,在抖动着。她断气了。死神在敞开的窗子面前说教;这就是牧师住宅花园里的、我的那朵玫瑰花!”

第四夜

    “昨夜我看到一出德国戏在上演,”月亮说。“那是在一个小城市里。一个牛栏被改装成为一个剧院;这也就是说,每一个牛圈并没有变动,只不过是打扮成为包厢罢了。所有的木栅栏都糊上了彩色的纸张。低低的天花板下吊着一个小小的铁烛台。为了要像在大剧院里一样,当提词人的铃声丁当地响了一下以后,烛台就会升上去不见了,因为它上面特别覆着一个翻转来的大浴桶。

    “丁当!小铁烛台就上升一尺多高。人们也可以知道戏快要开演了。一位年轻的王子和他的夫人恰巧经过这个小城;他们也来参观这次的演出。牛栏也就因此而挤满了人。只有这烛台下面有一点空,像一个火山的喷口。谁也不坐在这儿,因为蜡油在向下面滴,滴,滴!我看到了这一切情景,因为屋里是那么热燥,墙上所有的通风口都不得不打开。男仆人和女仆人们都站在外面,偷偷地贴着这些通风口朝里面看,虽然里面坐着警察,而且还在挥着棍子恐吓他们。在乐队的近旁,人们可以看见那对年轻贵族夫妇坐在两张古老的靠椅上面。这两张椅子平时总是留给市长和他的夫人坐的。可是这两个人物今晚也只好像普通的市民一样,坐在木凳子上了。

    ‘现在人们可以看出,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是许多看戏的太太们私下所起的一点感想。这使整个的气氛变得更愉快。烛台在摇动着,墙外面的观众挨了一通骂。我——月亮——从这出戏的开头到末尾一直和这些观众在一起。”

第五夜

    “昨天,”月亮说,“我看到了忙碌的巴黎。我的视线射进卢浮博物馆(注:卢浮(L

ouvre)是巴黎一所最大的宫殿,现在成了一个博物馆。)的陈列室里。一位衣服破烂的老祖母——她是平民阶级的一员——跟着一个保管人走进一间宽大而空洞的宫里去。这正是她所要看的一间陈列室,而且一定要看。她可是作了一点不小的牺牲和费了一番口舌,才能走进这里来。她一双瘦削的手交叉着,她用庄严的神色向四周看,好像她是在一个教堂里面似的。

    “‘这儿就是!’她说,‘这儿!’她一步一步地走进王位。王座上铺着富丽的、镶着金边的天鹅绒,‘就是这儿!’她说,‘就是这儿!’于是她跪下来,吻了这紫色(注:在欧洲的封建时代,紫色是代表贵族和皇室的色彩。)的天鹅绒。我想她已经哭出来了。

    “‘可是这并不是原来的天鹅绒呀!’保管人说,他的嘴角上露出一个微笑。

    “‘就是在这儿!’老太婆说。‘原物就是这个样子!’

    “‘是这个样子,’他回答说,‘但这不是原来的东西。原来的窗子被打碎了,原来的门也被打破了,而且地板上还有血呢!你当然可以说:‘我的孙子是在法兰西的王位上死去了的!’

    “‘死去了!’老太婆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次。

    “我想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这个陈列室。黄昏的微光消逝了,

我的光亮照着法兰西王位上的华丽的天鹅绒,比以前加倍地明朗。

    “你想这位老太婆是谁呢?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那正是七月革命(注:指1830年法国的七月革命。)的时候,胜利的最光辉的一个日子的前夕。那时每一间房子是一个堡垒,每一个窗子是一座护胸墙。群众在攻打杜叶里宫(注:杜叶里宫是巴黎的一个宫殿,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期路易十六在这里住过,1792年8月巴黎人民曾冲进这里,向路易十六请愿,示威。以后拿破仑一世,路易十八,查理第十都住在这个宫里。查理第十在1820年7月革命中期位逃亡。)。甚至还有妇女和小孩在和战斗者一起作战。他们攻进了宫的大殿和厅堂。一个半大的穷孩子,穿着褴褛的工人罩衫,也在年长的战士中间参加战斗。他身上有好几处受了很重的刺刀伤,因此他倒下了。他倒下的地方恰恰是王位所在的处所。大家就把这位流血的青年抬上了法兰西的王位,用天鹅绒裹好他的伤。他的血染到了那象征皇室的紫色上面。这才是一幅图画呢!这么光辉灿烂的大殿,这些战斗的人群!一面撕碎了的旗帜躺在地上,一面三色旗③(注:这是法国从大革命时期开始采用的国旗。)在刺刀林上面飘扬,而王座上却躺着一个穷苦的孩子;他的光荣的面孔发白,他的双眼望着苍天,他的四肢在死亡中弯曲着,他的胸脯露在外面,他的褴褛的衣服被绣着银百合花的天鹅绒半掩着。

    “在这孩子的摇篮旁曾经有人作过一个预言:‘他将死在法兰西的王位上!’母亲的心里曾经做过一个梦,以为他就是第二个拿破仑。

    “我的光已经吻过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天晚上呢,当这位老祖母在梦中看到这幅摊在她面前的图画(你可以把它画下来)——法兰西的王位上的一个穷苦的孩子——的时候,我的光吻了她的前额。”

第六夜

    “我到乌卜萨拉(注:乌卜萨拉(Uppsala)是瑞典的一个省份。首府乌卜萨拉是一个大学城,在斯德哥尔摩北边。这儿有瑞典最老的大学乌卜萨拉大学(1477年建立)。)去了一番,”月亮说。“我看了看下面生满了野草的大平原和荒凉的田野。当一只汽船把鱼儿吓得钻进灯心草丛里去的时候,我的面孔正映在佛里斯河里。云块在我下面浮着,在所谓奥丁、多尔和佛列(注:在北欧神话中奥丁(Odin)是知识、文化和战争之神。多尔(Thor)是雷神。佛列(Erey)是丰收和富饶之神。后来人们普遍地把这些名字当做人名来使用。因而成为北欧最常用的名字,等于我们的张三李四。)的坟墓上撒下长块的阴影。稀疏的蔓草盖着这些土丘,名字就刻在这些草上。这儿没有使路过人可以刻上自己名字的路碑,也没有使人可以写上自己的名字的石壁。因此访问者只好在蔓草上划出自己的名字来。黄土在一些大字母和名字下面露出它的原形。它们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整个的山丘。这种不朽支持到新的蔓草长出来为止。

    “山丘上站着一个人——一个诗人。他喝干了一杯蜜酿的酒——杯子上嵌着很宽的银边。他低声地念出一个什么名字。他请求风不要泄露它,可是我听到了这个名字,而且我知道它。这名字上闪耀着一个伯爵的荣冠,因此他不把它念出来。我微笑了一下。因为他的名字上闪耀着一个诗人的荣冠。爱伦诺拉·戴斯特的高贵是与达索(注:达索(Torguato Tasso)是16世纪意大利的一个名诗人。爱伦诺拉·戴斯特(Eleanora D’este)是当时皇族的一个美丽公主,因与达索交往而得名。这也就是说,所谓“高贵”和“荣华”是暂时的,美只有与艺术结合才能不朽。)的名字分不开的。我也知道美的玫瑰花朵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开的!”

    月亮这么说了,于是一块乌云浮过来了。我希望没有乌云来把诗人和玫瑰花朵隔开!

第七夜

    “沿着海岸展开一起枞树和山毛榉树林;这树林是那么清新,那么充满了香味。每年春天有成千成万的夜莺来拜访它。它旁边是一起大海——永远变幻莫测的大海。横在它们二者之间的是一条宽广的公路。川流不息的车轮在这儿飞驰过去,可是我没有去细看这些东西,因为我的视线只停留在一点上面。那儿立着一座古墓,野梅和黑莓在它上面的石缝中丛生着。这儿是大自然的诗。你知道人们怎样理解它吗?是的,我告诉你昨天黄昏和深夜的时分我在那儿所听到的事情吧。

    “起初有两位富有的地主乘着车子走过来。头一位说:‘多么茂盛的树木啊!’另一位回答说:‘每一株可以砍成10车柴!这个冬天一定很冷。去年每一捆柴可以卖14块钱!’于是他们就走开了。

    “‘这真是一条糟糕的路!’另外一个赶着车子走过的人说。‘这全是因为那些讨厌的树呀!’坐在他旁边的人回答说。‘空气不能畅快地流通,风只能从海那边吹来。’于是他们走过去了。

    “一辆公共马车也开过来。当它来到这块最美丽的地方的时候,客人们都睡着了。车夫吹起号角,不过他心里只是想:‘我吹得很美。我的号角声在这儿很好听。我不知道车里的人觉得怎样?’于是这辆马车就走开了。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骑着马飞驰过来。我觉得他们倒还有点青年的精神和平概呢!他们嘴唇上飘着一个微笑,也把那生满了青苔的山丘和这浓黑的树林看了一眼。‘我倒很想跟磨坊主的克丽斯订在这儿散一下步呢,’于是他们飞驰过去了。

    “花儿在空气中散布着强烈的香气;风儿都睡着了。青天覆在这块深郁的盆地上,大海就好像是它的一部分。一辆马车开过去了。里面坐着七个人,其中有四位已经睡着了。第五位在想着他的夏季上衣——它必须合他的身材。第六位把头掉向车夫问起对面的那堆石头里是否藏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没有,’车夫回答说:‘那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可是这些树倒是了不起的东西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吗?它们是非常了不起的!您要知道,在冬天,当雪下得很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的时候,这些树对我来说就成了地形的指标。我依据它们所指的方向走,就不至于滚到海里去。它们了不起,就是这个缘故。’于是他走过去了。

    “现在有一位画家走来了。他的眼睛发着亮光,他一句话也不讲。他只是吹着口哨。迎着他的口哨,有好几只夜莺在唱歌,一只比一只的调子唱得高。‘闭住你们的小嘴!’他大声说。于是他把一切色调很仔细地记录下来:蓝色、紫色和褐色!这将是一幅美丽的画!他心中体会着这景致,正如镜子反映出了一幅画一样。在这同时,他用口哨吹出一个罗西尼(注:罗西尼是19世纪初叶的一位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他的音乐的特点是生动,富有活力,充分代表意大利的民族风格。)的进行曲。    “最后来了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放下她背着的重荷,在一个古墓旁坐下来休息。她惨白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望见大海上的天空的时候,她的眼珠忽然发亮,她的双手合在一起。我想她是在念《主祷文》。她自己不懂得这种渗透她全身的感觉;但是我知道:这一刹那和这片自然景物将会在她的记忆里存留很久很久,比那位画家所记录下来的色调要美丽和真实得多。我的光线照着她,一直到晨曦吻她的前额的时候。”

第八夜

    沉重的云块掩盖了天空,月亮完全没有露面。我待在我的小房间里,感到加倍的寂寞;

我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平时出现的那块天空。我的思想飞得很远,飞向我这位最好的朋友那儿去。他每天晚上对我讲那么美丽的故事和给我图画看。是的,他经历过的事情可真不少!他在太古时代的洪水上航行过,他对挪亚的独木舟(注: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因为人心太坏,决心要用洪水来毁掉坏人。只有挪亚是一个老实人,所以上帝告诉他准备一条独木船,先迁到木船里去住。他听从了上帝的话而没有被淹死。因之人类也没有灭亡。)微笑过,正如他最近来看过我、带给我一些安慰、期许我一个灿烂的新世界一样。当以色列(注:以色列人就是犹太人,公元前13世纪曾在巴勒斯坦居住。公元前2000年他们迁到迦南,之后又因灾荒迁移到埃及。)的孩子们坐在巴比伦河旁(注:巴比伦是古代“两河流域”最大的城市,公元二世纪时已化为废墟。)哭泣的时候,他在悬着竖琴的杨柳树之间哀悼地望着他们。当罗密欧(注:这是沙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主角,他的家与他的爱人朱丽叶的家是世仇。在封建社会里他们无法结婚,因此殉情而死。)走上阳台、他的深情的吻像小天使的思想似地从地上升起来的时候,这圆圆的月亮,正在明静的天空上,半隐在深郁的古柏中间。他看到被囚禁的圣赫勒拿岛上的英雄(注:这是指法国的将军拿破仑。他从1804年起做法国的皇帝,在欧洲掀动起一系列的战役,直到俄国人把他打垮为止。1815年他被放逐到南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岛(St.Helena)。),这时他正在一个孤独的石崖上望着茫茫的大海,他心中起了许多辽远的思想。啊!月亮有什么事不知道呢?对他说来,人类的生活是一起童话。

    今晚我不能见到您了,老朋友!今晚我不能绘出关于您的来访的记忆。我迷糊地向着云儿眺望;天又露出一点光。这是月亮的一丝光线,但是它马上又消逝了。乌黑的云块又聚过来,然而这总算是一声问候,一声月亮所带给我的、友爱的“晚安”。

第九夜

    天空又是晴朗无云。好几个晚上已经过去了,月亮还只是一道蛾眉。我又得到了一幅速写的材料。请听月亮所讲的话吧。

    “我随着北极鸟和流动的鲸鱼到格陵兰(注:格陵兰(Greenland)是在北极圈里,为世界最大的海岛,终年为雪所盖着,现在是由丹麦代管。岛上的住民为爱斯基摩人。因为气候寒冷,无法种植粮食,所以打猎就是他们唯一取得生活资料的方法。)的东部海岸去。光赤的崖石,上面覆着冰块和乌云,深锁着一块盆地——在这儿,杨柳和覆盆子正盛开着花。芬芳的剪秋罗正在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我的光有些昏暗,我的脸惨白,正如一朵从枝子上摘下来的睡莲、在巨浪里漂流过了好几个星期一样。北极光圈在天空中燃烧着,它的环带很宽。它射出的光辉像旋转的火柱,燎燃了整个天空,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红。这地带的居民聚在一起,举行舞会和作乐。不过这种惯常光华灿烂的景象,他们看到并不感到惊奇。‘让死者的灵魂去玩他们用海象的脑袋所作的球吧!’他们依照他们的迷信作这样的想法。他们只顾唱歌和跳舞。

    “在他们的舞圈中,一位没有穿皮袄的格陵兰人敲着一个手鼓,唱着一个关于捕捉海豹的故事的歌。一个歌队也和唱着:‘哎伊亚,哎伊亚,啊!’他们穿着白色的皮袍,舞成一个圆圈,样子很像一个北极熊的舞会。他们使劲地眨着眼睛和摇动着脑袋。

    “现在审案和判决要开始了。意见不和的格陵兰人走上前来。原告用讥讽的口吻,理直气壮地即席唱一曲关于他的敌人的罪过的歌,而且这一切是在鼓声下用跳舞的形式进行的。被告回答得同样地尖锐。听众都哄堂大笑,同时作出他们的判决。

    “山上起来一阵雷轰似的声音,上面的冰河裂成了碎片;庞大、流动的冰块在崩颓的过程中化为粉末。这是美丽的格陵兰的夏夜。

    “在100步远的地方,在一个敞着的帐篷里,躺着一个病人。生命还在他的热血里流动着,但是他仍然是要死的,因为他自己觉得他要死。站在他周围的人也都相信他要死。因此他的妻子在他的身上缝一件皮寿衣,免得她后来再接触到尸体。同时她问:‘你愿意埋在山上坚实的雪地里吗?我打算用你的卡耶克(注:卡耶克(Kajak)是格林兰岛上爱斯基摩人所用的一种皮制的小船,通常只坐一个人。)和箭来装饰你的墓地。昂格勾克(注:昂格勾克是爱斯基摩人的巫师,据说能治病。)将会在那上面跳舞!也许你还是愿意葬在海里吧?’

    “‘我愿意葬在海里,’他低声说,同时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点点头。

    “‘是的,海是一个舒适的凉亭,’他的妻子说。‘那儿有成千成万的海豹在跳跃,海象就在你的脚下睡觉,那儿打猎是一种安全愉快的工作!’

    “这时喧闹的孩子们撕掉支在窗孔上的那张皮,好使得死者能被抬到大海里去,那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海生前给他粮食,死后给他安息。那些起伏的、日夜变幻着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这冰山上打盹,寒带的鸟儿在那上面盘旋。”

第十夜

    “我认识一位老小姐,”月亮说。“每年冬天她穿一件黄缎子皮袄。它永远是新的,它永远是她唯一的时装。她每年夏天老是戴着同样一顶草帽,同时我相信,老是穿着同样一件灰蓝色袍子。

    “她只有去看一位老女朋友时才走过街道。但是最近几年来,她甚至这段路也不走了,

因为这位老朋友已经死去了。我的这位老小姐孤独地在窗前忙来忙去;窗子上整个夏天都摆满了美丽的花,在冬天则有一堆在毡帽顶上培养出来的水堇。最近几个月来,她不再坐在窗子面前了。但她仍然是活着的,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并没看到她作一次她常常和朋友提到过的‘长途旅行’。‘是的,’她那时说,‘当我要死的时候,我要作一次一生从来没有作过的长途旅行。我们祖宗的墓窖(注:这是欧洲古建筑物中的一种地下室,顶上是圆形。所有的古教堂差不多都有这种地下室,里面全是坟墓,特别是有重要地位的人的坟墓。)离这儿有18里路远。那儿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

    “昨夜这座房子门口停着一辆车子。人们抬出一具棺木;这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人们在棺材上裹了一些麦草席子,于是车子就开走了。这位过去一整年没有走出过大门的安静的老小姐,就睡在那里面。车子叮达叮达地走出了城,轻松得好像是去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似的。当它一走上了大路以后,它走得更快。车夫神经质地向后面望了好几次——我猜想他有点害怕,以为她还穿着那件黄缎子皮袄坐在后面的棺材上面呢。因此他傻气地使劲抽着马儿,牢牢地拉住缰绳,弄得它们满口流着泡沫——它们是几匹年轻的劣马。一只野兔在它们面前跑过去了,于是它们也惊慌地跑起来。

    “这位沉静的老小姐,年年月月在一个呆板的小圈子里一声不响地活动着。现在——死后——却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公路上跑起来。麦草席子裹着的棺材终于跌出来了,落到公路上。马儿、车夫和车子就急驰而去,像一阵狂风一样。一只唱着歌的云雀从田里飞起来,对着这具棺材吱吱喳喳地唱了一曲晨歌。不一会儿它就落到这棺材上,用它的小嘴啄着麦草席子,好像想要把席子撕开似的。

    “云雀又唱着歌飞向天空去了。同时我也隐到红色的朝云后面。”

第十一夜

    “这是一个结婚的宴会!”月亮说。“大家在唱歌,大家在敬酒,一切都是富丽堂皇的。客人都告别了;这已经是半夜过后。母亲们吻了新郎和新娘。最后只有我看到这对新婚夫妇单独在一起了,虽然窗帘已经掩得相当地紧。灯光把这间温暖的新房照得透亮。

    “‘谢天谢地,大家现在都走了!’他说,吻着她的手和嘴唇。她一面微笑,一面流泪,同时倒到他的怀里,颤抖着,像激流上漂着的一朵荷花。他们说着温柔甜蜜的话。

    “‘甜蜜地睡着吧!’他说。这时她把窗帘拉向一边。

    “‘月亮照得多么美啊!’她说,‘看吧,它是多么安静,多么明朗!”

    “于是她把灯吹灭了;这个温暖房间里变成一起漆黑。可是我的光在亮着,亮得差不多跟她的眼睛一样。女性呵,当一个诗人在歌唱着生命之神秘的时候,请你吻一下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我给你一张庞贝城(注:庞贝(Pompeii)是意大利的一个古城,在那不勒斯湾附近,维苏威火山的脚下。它是古代罗马贵族集居的一个城市,纪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把这城全部毁了。在中古时仆人们把这个城完全忘记了。从1861年起意大利人开始有计划地发掘,此城即陆续出土。最有价值的发现是一个能坐两万人的圆形剧场及许多神庙。)的图画吧,”月亮说。“我是在城外,在人们所谓的坟墓之街上。这条街上有许多美丽的纪念碑。在这块地方,欢乐的年轻人,头上戴着玫瑰花,曾经一度和拉绮司(注:拉绮司(Lais)是古希腊的一个宫妓,长得很美。)的美丽的姊妹们在一起跳过舞。可是现在呢,这儿是一起死的沉寂。为拿波里政府服务的德国雇佣兵在站岗,打纸牌,掷骰子。从山那边来的一大群游客,由一位哨兵陪伴着,走进这个城市。他们想在我的明朗的光中,看看这座从坟墓中升起来的城市。我把熔岩石砌的宽广的街道上的车辙指给他们看;我把许多门上的姓名以及还留在那上面的门牌也指给他们看。在一个小小的庭院里他们看到一个镶着贝壳的喷泉池;可是现在没有喷泉射出来了;从那些金碧辉煌的、由古铜色的小狗看守着的房间里,也没有歌声流露出来了。

    “这是一座死人的城。只有维苏威山在唱着它无休止的颂歌。人类把它的每一支曲子叫做‘新的爆发’。我们去拜访维纳斯(注:维纳斯(Venus)是古代意大利的文艺和春天的女神。罗马人后来把她和希腊的爱情之女神亚芙罗蒂(Aphrodite)统一起来,所以她就成了爱情之神。)的神庙。它是用大理石建的,白得放亮;那宽广的台阶前就是它高大的祭坛。新的垂柳在圆柱之间冒出来,天空是透明的,蔚蓝色的。漆黑的维苏威山成为这一切的背景。火不停地从它顶上喷出来,像一株松树的枝干。反射着亮光的烟雾,在夜的静寂中漂浮着,像一株松树的簇顶,可是它的颜色像血一样的鲜红。

    “这群游客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伟大的歌唱家。我在欧洲的第一等城市里看过她受到人们的崇敬。当他们来到这悲剧舞台的时候,他们都在这个圆形剧场的台阶上坐下来;正如许多世纪以前一样,这儿总算有一块小地方坐满了观众。布景仍然像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它的侧景是两面墙,它的背景是两个拱门——通过拱门观众可以看到在远古时代就用过的那幅同样的布景——自然本身:苏伦多(注:苏伦多(Sorrento)是那不勒斯湾上的一个城,有古教堂和古迹。)和亚玛尔菲(注:亚玛尔菲(Amalei)是意大利的古城,在那下勒斯西南24英里的地方,古迹很多。)之间的那些群山。

    “这位歌唱家一时高兴,走进这幅古代的布景中去,歌唱起来。这块地方本身给了她灵感。她使我想起阿拉伯的野马,在原野上奔驰,它的鼻息如雷,它的红鬃飞舞——她的歌声是和这同样地轻快而又肯定。这使我想起在各各他山(注:①各各他山(Golgotha)是耶路撒冷城外的一个小山。据说耶稣就是在这山上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的。)十字架下悲哀的母亲——她的苦痛的表情是多么深刻呵。在此同时正如千余年前一样,四周起了一片鼓掌和欢呼声。

    “‘幸福的,天才的歌者啊!’大家都欢呼着。

    “三分钟以后,舞台空了。一切都消逝了。声音也没有了;游人也走开了,只有古迹还是立在那儿,没有改变。千百年以后,当谁也再记不起这片刻的喝彩,当这位美丽的歌者、她的声调和微笑被遗忘了的时候,当这片刻对于我也成为逝去的回忆的时候,这些古迹仍然不会改变。”

第十三夜

    “我朝着一位编辑先生的窗子望进去,”月亮说。“那是在德国的一个什么地方。这儿有很精致的家具、许多书籍和一堆报纸。里面坐着好几位青年人。编辑先生自己站在书桌旁边,计划要评论两本书——都是青年作家写的。

    “‘这一本是才送到我手中来的’,他说。‘我还没有读它呢,可是它的装帧很美。你们觉得它的内容怎样呢?’

    “‘哦!’一位客人说——他自己是一个诗人。‘他写得很好,不过太罗嗦了一点。可是,天哪,作者是一个年轻人呀,诗句当然还可以写得更好一点!思想是很健康的,只不过是平凡了一点!但是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不能老是遇见新的东西呀!你可以称赞他一下!不过我想他作为一个诗人,不会有什么成就的。他读了很多的书,是一位出色的东方学问专家,也有正确的判断力。为我的《家常生活感言》写过一篇很好书评的人就是他。我们应该对这位年轻人客气一点。’

    “‘不过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糊涂蛋呀!’书房里的另外一位先生说。‘写诗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平庸乏味。它是不能突破这个范围的。’

    “‘可怜的家伙!’第三位说,‘他的姑妈却以为他了不起呢。编辑先生,为你新近翻译的一部作品弄到许多定单的人,就正是她——’

    “‘好心肠的女人!唔,我已经简略地把这本书介绍了一下。肯定地他是一个天才——

一件值得欢迎的礼物!是诗坛里的一朵鲜花!装帧也很美等等,可是另外的那本书呢——我想作者是希望我买它的吧?我听到人们称赞过它。他是一位天才,你说对不对?’

    “‘是的,大家都是这么叫喊,’那位诗人说,‘不过他写得有点狂。只是标点符号还说明他有点才气!’

    “‘假如我们斥责他一通,使他发点儿火,对于他是有好处的;不然他总会以为他了不起。’

    “‘可是这不近人情!’第四位大声说。‘我们不要在一些小错误上做文章吧,我们应该对于它的优点感到高兴,而它的优点也很多。他的成就超过了他们同行。’

    “‘天老爷啦!假如他是这样一位真正的天才,他就应该能受得住尖锐的批评。私下称赞他的人够多了,我们不要把他的头脑弄昏吧!’

    “‘他肯定是一个天才!’编辑先生写着,‘一般粗心大意之处是偶尔有之。在第25页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会写出不得体的诗句——那儿可以发现两个不协调的音节。我们建议他学习一下古代的诗人……’

    “‘我走开了,’月亮说,我向那位姑妈的窗子望进去。那位被称赞的、不狂的诗人就坐在那儿。他得到所有的客人的敬意,非常快乐。

    “我去找另外那位诗人——那位狂诗人。他也在一个恩人(注:“恩人”是欧洲封建时代文坛上的一个特色。那时诗人的诗卖不出钱,所以贵族和地主常常利用这个弱点,送给诗人们一点生活费,而要求诗人把诗“献给”他们,好使他们的名字“永垂不朽”。)家里和一大堆人在一起。人们正在这里谈论那另一位诗人的作品。

    “‘我将也要读读你的诗!’恩人说,‘不过,老实说——你们知道,我是从来不说假话的——我想从那些诗里找不出什么伟大的东西。我觉得你太狂了,太荒唐了。但是,我得承认,作为一个人你是值得尊敬的!’

    “一个年轻的女仆人在墙角边坐着;她在一本书里面读到这样的字句:

    “‘天才的荣誉终会被埋入尘土,

    只有平庸的材料获得人称赞。

    这是一件古老古老的故事,

    不过这故事却是每天在重演。’”

第十四夜

    月亮说:“在树林的小径两旁有两座农家的房子。它们的门很矮,窗子有的很高,有的很低。在它们的周围长满了山楂和伏牛花。屋顶上长得有青苔、黄花和石莲花。那个小小的花园里只种着白菜和马铃薯。可是篱笆旁边有一株接骨木树在开着花。树下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一双棕色眼睛凝望着两座房子之间的那株老栎树。

    “这树的树干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顶已经被砍掉了。鹳鸟在那上面筑了一个窠。它立在窠里,用尖嘴发出啄啄的响声。一个小男孩子走出来了,站在一个小姑娘的旁边。他们是兄妹。

    “‘你在看什么?’他问。

    “‘我在看那鹳鸟,’她回答说:‘我们的邻人告诉我,说它今晚会带给我们一个小兄弟或妹妹。我现在正在望,希望看见它怎样飞来!’

    “‘鹳鸟什么也不会带来!’男孩子说。‘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邻人也告诉过我同样的事情,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在大笑。所以我问她敢不敢向上帝赌咒!可是她不敢。所以我知道,鹳鸟的事情只不过是人们对我们小孩子编的一个故事罢了。’

    “‘那末小孩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小姑娘问。

    “‘跟上帝一道来的,’男孩子说,‘上帝把小孩子夹在大衣里送来,不过谁也看不见上帝呀。所以我们也看不见他送来小孩子!”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微风吹动栎树的枝叶。这两个孩子叠着手,互相呆望着;无疑地这是上帝送小孩子来了。于是他们互相捏了一下手。屋子的门开了。那位邻居出来了。

    “‘进来吧,’她说。‘你们看鹳鸟带来了什么东西。带来了一个小兄弟!’

    “这两个孩子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婴儿已经来了。”

第十五夜

    “我在吕涅堡(注:吕涅堡(Lyneburg)是德国的一个小城市,在汉堡东南31英里的地方。)荒地上滑行着,”月亮说。“有一个孤独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几个凋零的灌木林。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夜莺在这儿唱着歌。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会死去的。我所听到的正是它最后的歌。

    “曙光露出来了。一辆大篷车走过来了,这是一家迁徙的农民。他们是要向卜列门(注

:卜列门(Btemen)是德国西北部的一个城市。)或汉堡走去——从这儿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儿,幸运,他们所梦想的幸运,将会开出花朵。母亲们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较大的孩子则在她们身边步行。一起瘦马抱着这辆装着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的车子。

    “寒冷的风在吹着,一个小姑娘紧紧地偎着她的母亲。这位母亲,一边抬头望着我的淡薄的光圈,一边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穷困。她想起了他们没有能力交付的重税。她在想着这整群迁徙的人们。红色的曙光似乎带来了一个喜讯;幸运的太阳将又要为他们升起。他们听到那只垂死的夜莺的歌唱:它不是一个虚假的预言家,而是幸运的使者。

    “风在呼啸,他们也听不清夜莺的歌声:‘祝你们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们卖光了所有的东西来付出这次长途航行的旅费,所以你们走进乐园的时候将会穷得无依无靠。你们将不得不卖掉你们自己、你们的女人和你们的孩子。不过你们的苦痛不会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宽大叶子后面。她将把致命的热病吹进你们的血液,作为她欢迎你们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涛汹涌的海上去吧!’远行的人高兴地听着夜莺之歌,因为它象征着幸运。

    “曙光在浮云中露出来了;农人走过荒地到教堂里去。穿着黑袍子、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们看起来好像是从教堂里的挂图上走下来的幽灵。周围是一起死寂,一起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横在白沙丘陵之间的、被野火烧光了的黑色平原。啊,祈祷吧!为那些远行的人们——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寻找坟墓的人们而祈祷吧!”

第十六夜

    “我认识一位普启涅罗(注:脾气涅罗(Pulcinello)是意大利传统戏曲职业喜剧(Commediadell’,Arte)中的一个常见的主角。他的面貌古怪:勾鼻子,驼背,性情滑稽,爱逗人发笑,同时喜欢吹牛。)”月亮说。“观众只要一看见他便向他欢呼。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滑稽,总是使整个剧场的观众笑痛了肚子。可是这里面没有任何做作;这是他天生的特点。当他小时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就是一个普启涅罗了。大自然把他创造成为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个大驼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个大肉瘤。可是他的内部恰恰相反,他的内心却是天赋独厚。谁也没有他那样深的感情,他那样的精神强度。

    “剧场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长得秀气和整齐一点,他可能在任何舞台上成为一个头等的悲剧演员,他的灵魂里充满了悲壮和伟大的情绪。然而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普启涅罗。他的痛苦和忧郁只有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有引其他广大观众的笑声和对于他们这位心爱的演员一阵鼓掌。

    “美丽的诃龙比妮(注:诃龙比妮(Columbine)是意大利喜剧中的一个女主角。)对他的确是很友爱和体贴的;可是她只愿意和亚尔列金诺(注:亚尔列金诺(Arlechino)是诃龙比妮的恋人。)结婚。如果‘美和丑’结为夫妇,那也实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启涅罗心情很坏的时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来;的确,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阵。起初她总是像他一样地忧郁,然后就略为变得安静一点,最后就充满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毛病,’她说。‘你是在恋爱中!’这时他就不禁要笑起来。

    “‘我在恋爱中!’他大叫一声,‘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观众将会要笑痛肚子!’

    “‘当然你是在恋爱中,’她继续说,并且还在话里加了一点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爱的那个人正是我呢!’

    “的确,当人们知道实际上没有爱情这回事儿的时候,人们是可以讲出这类的话来的。

普启涅罗笑得向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这时忧郁感就没有了。然而她讲的是真话。他的确爱她,拜倒地爱她,正如他爱艺术的伟大和崇高一样。

    “在她举行婚礼的那天,他是一个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里他却哭起来了。如果观众看到他这副哭丧的尊容,他们一定会又鼓起掌来的。

    “几天以前诃龙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这天,亚尔列金诺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现,因为他应该是一个悲哀的鳏夫。经理不得不演出一个愉快的节目,好使观众不致于因为没有美丽的诃龙比妮和活泼的亚尔列金诺而感到太难过。因此普启涅罗演得要比平时更愉快一点才行。所以他跳着,翻着筋斗,虽然他满肚皮全是悲愁。观众鼓掌,喝彩:‘好,好极了!’

    “普启涅罗谢幕了好几次。啊,他真是杰出的艺人!

    “晚上,演完了戏以后,这位可爱的丑八怪独自走出城外,走到一个孤寂的墓地里去。

诃龙比妮坟上的花圈已经凋残了,他在坟旁边坐下来。他的这副样儿真值得画家画下来。他用手支着下巴,他的双眼朝着我望。他像一个奇特的纪念碑,一个坟上的普启涅罗: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观众看见了他们这位心爱的艺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喝彩:‘好!普启涅罗!好,好极了!’”

第十七夜

    请听月亮所讲的话吧:“我看到一位升为军官的海军学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制服。

我看到一位穿上舞会礼服的年轻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轻爱妻,穿着节日的衣服,非常快乐。不过谁的快乐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蓝色的衣服和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她已经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蜡烛拿来照照,因为我的光线,从窗子射进去,还不够亮,所以必须有更强的光线才成。

    “这位小姑娘笔直地站着,像一个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伸出来,她的手指撒开着。啊,她的眼里,她整个的面孔,发出多么幸福的光辉啊!

    “‘明天你应该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亲说。这位小宝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

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发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妈妈!’她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这样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经和你谈过庞贝城,”月亮说;“这座城的尸骸,现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来了。我知道另外一个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尸骸,而是一座城的幽灵。凡是有大理石喷泉喷着水的地方,我就似乎听到关于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喷泉可以讲出这个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来。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着一层烟雾——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经死了,他的城垣和宫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这座城吗?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车轮和马蹄声在它的街道上响过。这里只有鱼儿游来游去,只有黑色的贡杜拉(注:贡杜拉(Gondola)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来往运行的一种细长平底的小船。)在绿水上像幽灵似地滑过。

    “我把它的市场——它最大的一个广场——指给你看吧,”月亮继续说,“你看了一定以为你走进了一个童话的城市。草在街上宽大的石板缝间丛生着,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万的驯良鸽子绕着一座孤高的塔顶飞翔。在三方面围绕着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这些走廊里,土耳奇人静静地坐着抽他们的长烟管,美貌的年轻希腊人倚着圆柱看那些战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权威的纪念品。许多旗帜在倒悬着,像哀悼的黑纱。有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休息。她已经放下了盛满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担杠仍然搁在她的肩上。她靠着那根胜利的旗杆站着。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个虚幻的宫殿,而是一个教堂,它的镀金的圆顶和周围的圆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那上面雄伟的古铜马,像童话中的古铜马一样,曾经作过多次的旅行:它们旅行到这儿来,又从这儿走去,最后又回到这儿来。

    “你看到墙上和窗上那些华丽的色彩吗?这好像是一位天才,为了满足小孩子的请求,

把这个奇怪的神庙装饰过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圆柱上长着翅膀的雄狮吗?它上面的金仍然在发着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却落下来了。雄狮已经死了,因为海王(注:即中古时期“海上霸权”威尼斯。)已经死了。那些宽大的厅堂都空了,曾经挂着贵重艺术品的地方,现在只是一起零落的墙壁。

    “过去只许贵族可以走过的走廊,现在却成了叫化子睡觉的地方。从那些深沉的水井里——也许是从那‘叹息桥’(注:这是威尼斯城内联接宫殿和国家监狱的一条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过这条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叹息桥”。)旁的牢狱里——升起一起叹息。这和从前金指环从布生脱尔(注: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只“御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长,在耶稣升天节这天,就乘这只船开到海上(亚得里亚海),向海里投下一个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与海结婚。因为威尼斯在中世纪时是一个海上霸权,与海分不开的,故有此迷信。在15世纪末叶,自从绕过好望角到东方的新航线发现以后,威尼斯就丧失了它海上霸权的地位。)抛向海后亚得里亚时快乐的贡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声完全是一样。亚得里亚啊!让烟雾把你隐藏起来吧!让寡妇的面纱罩着你的躯体,盖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虚幻的威尼斯城——吧!”

第十九夜

    “我朝着下面的一个大剧场望,”月亮说。“观众挤满了整个屋子,因为有一位新演员今晚第一次出场。我的光滑到墙上的一个小窗口上,一个化装好了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风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围;但是这个人的眼里却闪着泪珠,因为他刚才曾被观众嘘下了舞台,而且嘘得很有道理。可怜的人啊!不过在艺术的王国里是不容许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热爱艺术,但是艺术却不爱他。

    “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关于他这个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迈的姿态出场。’所以他只好又在观众面前出现,成为他们哄笑的对象。当这场戏演完以后,我看到一个裹在外套里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台。布景工人互相窃窃私语,说: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败了的武士。我跟着这个可怜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上吊是一种不光荣的死,而毒药并不是任何人手头就有的。我知道,这两种办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惨白的面孔;他半开着眼睛,想要看看,作为一具死尸他是不是还像个样子。一个人可能是极度地不幸,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装模作态一番。他在想着死,想着自杀。我相信他在怜惜自己,因为他哭得可怜伤心。然而,当一个人能够哭出来的时候,他就不会自杀了。

    “自从这时候起,一年已经过去了。又有一出戏要上演,可是在一个小剧场里上演,而且是由一个寒酸的旅行剧团演出的。我又看到那个很熟的面孔,那个双颊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着胡子的面孔。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刚刚在一分钟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台——被一群可怜的观众嘘下一座可怜的舞台!

    “今天晚上有一辆很寒酸的柩车开出了城门,没有一个人在后面送葬。这是一位寻了短见的人——我们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车夫,因为除了我的光线以外,没有什么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被投进土里去了。不久他的坟上就会长满了荆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会在它上面加一些从别的坟上扔过来的荆棘和荒草。”

第二十夜

    “我到罗马去过,”月亮说,“在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注:在提未累(Tivere)河的东岸,古代的罗马即建在这些山上。)中的一座山上(注:指巴拉蒂尼山(Palatine)。这山上现在全是古代的遗迹。)堆着一起皇宫的废墟。野生的无花果树在壁缝中生长出来了,用它们灰绿色的大叶子盖住墙壁的荒凉景象。在一堆瓦砾中间,毛驴践踏着桂花,在不开花的蓟草上嬉戏。罗马的雄鹰曾经从这儿飞向海外,发现和征服过别的国家;现在从这儿有一道门通向一个夹在两根残破大理石圆柱中间的小土房子。长春藤挂在一个歪斜的窗子上,像一个哀悼的花圈。

    “屋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孙女。她们现在是这皇宫的主人,把这些豪华的遗迹指给陌生人看。曾经是皇位所在的那间大殿,现在只剩得一座赤裸裸的断墙。放着皇座的那块地方,现在只有一座深青色的柏树所撒下的一道长影。在破碎的地板上现在堆着好几尺高的黄土。当暮钟响起的时候,那位小姑娘——皇宫的女儿——常常在这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她把旁边门上的一个锁匙孔叫做她的角楼窗。从这个窗子望去,她可以看到半个罗马,一直到圣彼得教堂(注:这是罗马梵蒂冈山上一个著名的大教堂。在1506年开始建造,1626年完成。圆屋顶是艺术家米开朗琪罗(1475—1564)设计的。)上雄伟的圆屋顶。

    “这天晚上,像平时一样,周围是一起静寂。下面的这位小姑娘来到我圆满的光圈里面。她头上顶着一个盛满了水的、古代的土制汲水瓮。她打着赤脚,她的短裙子和她的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这孩子美丽的、圆圆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她发亮的黑头发。

    “她走上台阶。台阶很陡峭,是用残砖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顶砌成的。斑点的蜥蜴在她的脚旁羞怯地溜过去了,可是她并不害怕它们。她已经举起手去拉门铃——皇宫门铃的把手现在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兔子脚。她停了一会儿——她在想什么事情:也许是在想着下边教堂里那个穿金戴银的婴孩——耶稣——吧。那儿点着银灯,她的小朋友们就在那儿唱着她所熟悉的赞美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所想的东西。不一会儿她又开始走起来,而且跌了一跤。那个土制的水瓮从她的头上落下来了,在大理石台阶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来。这位皇宫的美丽女儿居然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破水瓮而哭起来了。她打着赤脚站在那儿哭,不敢拉那根绳子——那根皇宫的铃绳!”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个来月没有出现了。现在我又看见他了,又圆又亮,徐徐地升到云层上面。请听月亮对我讲的话吧。

    “我跟着一队旅行商从费赞的一个城市走出来。在沙漠的边缘,在一块盐池上,他们停下来了。盐池发着光,像一个结了冰的湖,只有一小块地方盖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着的沙。旅人中最年长的一个老人——他腰带上挂着一个水葫芦,头上顶着一个未经发酵过的面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画了一个方格,同时在方格里写了《可兰经》里的一句话。然后整队的旅行商就走过了这块献给神的处所。

    “一位年轻的商人——我可以从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个东方人——若有所思地骑着一起鼻息呼呼的白马走过去了。也许他是在思念他美丽的年轻妻子吧?那是两天前的事:一匹用毛匹和华贵的披巾所装饰着的骆驼载着她——美貌的新嫁娘——绕着城墙走了一周。这时,在骆驼的周围,鼓声和风琴奏着乐,妇女唱着歌,所有的人都放着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热烈。现在——他跟着这队旅行商走过沙漠。

    “一连好几夜我跟着这队旅人行走。我看到他们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榈树之间休息。他们用刀子向病倒的骆驼胸脯中插进去,在水上烤着它的肉吃。我的光线使灼热的沙子冷下来,同时对他们指出那些黑石头——这一望无涯的沙漠中的死岛。在他们没有路的旅程中,他们没有遇见怀着敌意的异族人,没有暴风雨出现,没有夹着沙子的旋风袭击他们。

    “家里那位美丽的妻子在为她的丈夫和父亲祈祷。‘他们死了吗?’她向我金黄色的蛾眉问。‘他们病了吗?’她向我圆满的光圈问。

    “现在沙漠已经落在背后了。今晚他们坐在高大的棕榈树下。这儿有一只白鹤在他们的周围拍着长翅膀飞翔,这儿鹈鹕在含羞树的枝上朝着他们凝望。丰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践踏着。一群黑人,在内地的市场上赶完集以后,正在朝回家的路上走来。用铜纽子装饰着黑发的、穿着靛青色衣服的妇女们在赶着一群载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们背上睡觉。另外有一个黑人牵着他刚才买来的幼狮。他们走近这队旅行商;那个年轻商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想着他的美丽的妻子,在这个黑人的国度里梦想着在沙漠彼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头,但是——”

    但是恰恰在这时,一块乌云浮到月亮面前来,接着又来了另一块乌云。这天晚上我再没有听到别的事情。

第二十二夜

    “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说。“她为人世间的恶毒而哭。她曾得到一件礼物——一个最美丽的玩偶。啊!这才算得是一个玩偶呢!它是那么好看,那么可爱!它似乎不是为了要受苦而造出来的。可是小姑娘的几个哥哥——那些高大的男孩子——把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它放在花园的树上,然后他们就跑开了。

    “小姑娘的手达不到玩偶,没法把它抱下来,因此她才哭起来。玩偶一定也在哭,因为它的手在绿枝间伸着,好像很不幸的样子。是的,这就是妈妈常常提到的人世间的恶毒。唉,可怜的玩偶啊!天已经快要黑了,夜马上就要到来!难道就这样让它单独地在树枝间坐一通夜吗?不,小姑娘不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陪着你吧!’她说,虽然她并没有这样的勇敢。她已经在想象中清楚地看到一些小鬼怪,戴着高帽子,在灌木林里向外窥探,同时高大的幽灵在黑暗的路上跳着舞,一步一步地走近来,并且把手伸向坐在树上的玩偶。他们用手指指着玩偶,对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多么害怕啊!

    “‘不过,假如一个人没有做过坏事,’她想,‘那么,什么妖魔也不能害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过坏事?’于是她沉思起来。‘哦,对了!’她说,‘有一次我讥笑过一只腿上系有一条红布匹的可怜的小鸭。她摇摇摆摆走得那么滑稽,我真忍不住笑了;可是对动物发笑是一桩罪过呵!’她抬起头来望望玩偶。‘你讥笑过动物没有?’她问。玩偶好像是在摇头的样子。”

第二十三夜

    “我望着下面的蒂洛尔(注:蒂洛尔(Tyrol)是奥国西部的一个省份。),”月亮说。“我使深郁的松树在石头上映下长长的影子。我凝望着圣·克利斯朵夫肩上背着婴孩耶稣(注:依据希伯来人的神话,圣·克利斯朵夫(St.Christopher)是渡船的保护神。这幅画是起源于下面的故事:有一个小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身材魁梧,特请他抱他过河。克利斯朵夫走到河中,越抱越觉得沉重,不禁发起牢骚来。小孩子这时就说:“不要奇怪,你抱住了我就等于抱住了全世界的罪恶。”这孩子就是耶稣。)。这是绘在屋墙上的一幅画,是一幅从墙角伸到屋顶的巨画。还有一些关于圣·佛罗陵(注:圣·佛罗陵(St.Elorian)是耶稣的门徒。一般人认为他是防火的保护神。祭他的节日是每年5月4日。)正向一座火烧的屋子泼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画。对于现在这一代的人说来,这都成了古画了。相反地,我亲眼看到它们被绘出来,一幅一幅地被绘出来。

    “在一座高山的顶上立着一个孤独的尼姑庵,简直像一个燕子窠。有两位修女在钟塔上敲钟。她们都很年轻,因此她们的视线不免要飞到山上,飞到尘世里去。一辆路过的马车正在下边经过;车夫这时捏了一下号筒。这两位可怜的修女的思想,也像她们的眼睛一样,跟着这辆车子后面跑,这时那位较年轻的修女的眼里冒出了一颗泪珠。

    “号角声渐渐迷朦起来,同时尼姑庵里的钟声就把这迷朦的号角声冲淡得听不见了。”

第二十四夜

    请听月亮讲的话吧:“那是几年以前的事,在哥本哈根发生的。我对着窗子向一个简陋的房间望进去。爸爸和妈妈都睡着了,不过小儿子睡不着。我看到床上的花布帐子在动着,这个小家伙在偷偷地向外望。起初我以为他在看那个波尔霍尔姆造的大钟。它上了一层红红绿绿的油漆,它顶上立着一个杜鹃。它有沉重的、铝制的钟锤,包着发亮的黄铜的钟摆摇来摇去:‘滴答!滴答!’不过这并不是他所要看的东西。不是的!他要看的是他妈妈的纺车。它是在钟的下面。这是这孩子在整个屋中最心爱的一件家具,可是他不敢动它,因为他怕挨打。他的妈妈在纺纱的时候,他可以在旁边坐几个钟头,望着纺锤呼呼地动和车轮急急地转,同时他幻想着许多东西。啊!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纺几下啊!

    “爸爸和妈妈睡着了。他望了望他们,也望了望纺车,然后他就把一只小赤脚伸出床外来,接着又把另一只小赤脚伸出来,最后一双小白腿就现出来了。噗!他落到地板上来。他又掉转身望了一眼,看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睡觉。是的,他们还是睡着的。于是他就轻轻地,轻轻地,只是穿着破衬衫,溜到纺车旁,开始纺起纱来。棉纱吐出丝来,车轮就转动得更快。我吻了一下他金黄的头发和他碧蓝的眼睛。这真是一幅可爱的图画。

    “这时妈妈忽然醒了。床上的帐子动了;她向外望,她以为她看到了一个小鬼或者一个什么小妖精。‘老天爷呀!’她说,同时惊惶地把她的丈夫推醒。他睁开眼睛,用手揉了几下,望着这个忙碌的小鬼。‘怎么,这是巴特尔呀!’他说。“于是我的视线就离开了这个简陋的房间——我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看!这时候我看了一下梵蒂冈的大厅。那里面有许多大理石雕的神像。我的光照到拉奥孔(注:拉奥孔(Laokon)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祭司。他因为触犯了神怒,被两条蛇活活地缚死。以他为中心的一系列的雕刻,是留存在梵蒂冈的最优美的古代艺术作品,这些雕刻是在1509年出土的。)这一系列的神像;这些雕像似乎在叹气。我在那些缪斯(注:希腊神话中艺术之女神。)的唇上静静地亲了一吻,我相信她们又有了生命。可是我的光辉在拥有‘巨神’的尼罗(注:这是焚蒂冈的另一系列的巨大神像,以尼罗河神为中心。)一系列的神像上逗留得最久。那巨神倚在斯芬克斯(注:这是古代埃及的一个假想的动物,他的头像人,身像狮子。)身上,默默无言地梦着,想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一群矮小的爱神在他的周围和一群鳄鱼玩耍。在丰饶之角(注:这是和平与繁荣的象征,所以爱神坐在里面。据希腊神话,希腊之天神裘斯(Zeus)是一位叫做亚马尔苔亚(Amalthea)的女仙用羊奶养大的。裘斯长大了要报答她的恩,特地送她一个羊角,并且说,有了这个东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里坐着一位细小的爱神,他的双臂交叉着,眼睛凝视着那位巨大的、庄严的河神。他正是坐在纺车旁的那个小孩的写照——面孔一模一样。这个小小的大理石像是既可爱又生动,像具有生命,可是自从它从石头出生的时候起,岁月的轮子已经转动不止1000次了。在世界能产生出同样伟大的大理石像以前,岁月的大轮子,像这小孩在这间简陋的房里摇着的纺车那样,又不知要转动多少次。

    “自此以后,许多岁月又过去了,”月亮继续说。“昨天我向下面看了看瑟兰东海岸的一个海湾。那儿有可爱的树林,有高大的堤岸,又有红砖砌的古老的邸宅;水池里飘着天鹅;在苹果园的后面隐隐地现出一个小村镇和它的教堂。许多船只,全都燃着火柱,在这静静的水上滑过。人们点着火柱,并不是为了要捕捉鳝鱼,不是的,是为了要表示庆祝!音乐奏起来了,歌声唱起来了。在这许多船中间,有一个人在一条船里站起来了。大家都向他致敬。他穿着外套,是一个高大、雄伟的人。他有碧蓝的眼睛和长长的白发。我认识他,于是我想起了梵蒂冈里尼罗那一系列的神像和所有的大理石神像;我想起了那个简陋的小房间——我相信它是位于格龙尼街上的。小小的巴特尔曾经穿着破衬衫坐在里面纺纱。是的,岁月的轮子已经转动过了,新的神像又从石头中雕刻出来了。从这些船上升起一片欢呼声:‘万岁!巴特尔·多瓦尔生(注:多瓦尔生(BertelThorwaldsen,1770—1844)是丹麦一个穷木刻匠的儿子,后来成了世界闻名的雕刻家。他的作品深受古代希腊和罗马雕刻的影响,散见于欧洲各大教堂和公共建筑物里。)万岁!’”

第二十五夜

    “我现在给你一幅法兰克福的图画,”月亮说。“我特别凝望那儿的一幢房子。那不是歌德出生的地点,也不是那古老的市政厅——带角的牛头盖骨仍然从它的格子窗里露出来,因为在皇帝举行加冕礼的时候,这儿曾经烤过牛肉,分赠给众人吃。这是一幢市民的房子,漆上一起绿色,外貌很朴素。它立在那条狭小的犹太人街的角落里。它是罗特席尔特(注:①罗特席尔特(Rothschild)是欧洲一个犹太籍的大财阀家族。这家族于18世纪中在德国法兰克福开始发家,以后分布到欧洲各大首都。这家族的子孙有不同的国籍,左右许多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局。)的房子。

    “我朝敞着的门向里面望。楼梯间照得很亮:在这儿,仆人托着巨大的银烛台,里面点着蜡烛,向一位坐在轿子里被抬下楼梯的老太太深深地鞠着躬。房子的主人脱帽站着,恭恭敬敬地在这位老太太的手上亲了一吻。这位老妇人就是他的母亲。她和善地对他和仆人们点点头;于是他们便把她抬到一条黑暗的狭小巷子里去,到一幢小小的房子里去。她曾经在这儿生下一群孩子,在这儿发家。假如她遗弃了这条被人瞧不起的小巷和这幢小小的房子,幸运可能就会遗弃他们。这是她的信念!”

    月亮再没有对我说什么;他今晚的来访是太短促了。不过我想着那条被人瞧不起的、狭小巷子里的老太太。她只须一开口就可以在泰晤士河(注:这是穿过伦敦的一条大河。)边有一幢华丽的房子——只须一句话就有人在那不勒斯湾为她准备好一所别墅。

    “假如我遗弃了这幢卑微的房子(我的儿子们是在这儿发迹的),幸运可能就会遗弃他们!”这是一个迷信。这个迷信,对于那些了解这个故事和看过这幅画的人,只须加这样两个字的说明就能理解:“母亲。”

第二十六夜

    “那是昨天,在天刚要亮的时候!”这是月亮自己的话;“在这个大城市里,烟囱还没有开始冒烟——而我所望着的正是烟囱。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小的脑袋从一个烟囱里冒出来了,接着就有半截身子,最后便有一双手臂搁在烟囱口上。

    ‘好!’这原来是那个小小扫烟囱的学徒。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爬出烟囱,把头从烟囱顶上伸出来。‘好!’的确,比起在又黑又窄的烟囱管里爬,现在显然是不同了!空气是新鲜得多了,他可以望见全城的风景,一直望到绿色的森林。太阳刚刚升起来。它照得又圆又大,直射到他的脸上——而他的脸正发着快乐的光芒,虽然它已经被烟灰染得相当黑了。

    “‘整个城里的人都可以看到我了!’他说,‘月亮也可以看到我了,太阳也可以看到我了!好啊!’于是他挥其他的扫帚。”

第二十七夜

    “昨夜我望见一个中国的城市,”月亮说。“我的光照着许多长长的、光赤的墙壁;这城的街道就是它们形成的。当然,偶尔也有一扇门出现,但它是锁着的,因为中国人对外面的世界能有什么兴趣呢?房子的墙后面,紧闭着的窗扉掩住了窗子。只有从一所庙宇的窗子里,有一丝微光透露了出来。

    “我朝里面望,我看到里面一起华丽的景象。从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许多用鲜艳的彩色和富丽的金黄所绘出的图画——代表神仙们在这个世界上所作的事迹的一些图画。

    “每一个神龛里有一个神像,可是差不多全被挂在庙龛上的花帷幔和平帜所掩住了。每一座神像——都是用锡做的——面前有一个小小的祭台,上面放着圣水、花朵和燃着的蜡烛。但是这神庙里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佛爷。他穿着黄缎子衣服,因为黄色是神圣的颜色。祭台下面坐着一个有生命的人——一个年轻的和尚。他似乎在祈祷,但在祈祷之中他似乎堕入到冥想中去了;这无疑地是一种罪过,所以他的脸烧起来,他的头也低得抬不起来。可怜的瑞虹啊!难道他梦着到高墙里边的那个小花园里(每个屋子前面都有这样一个花园)去种花吗?难道他觉得种花比呆在庙里守着蜡烛还更有趣吗?难道他希望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每换一盘菜的时候,用银色的纸擦擦嘴吗?难道他犯过那么重的罪,只要他一说出口来,天朝就要处他死刑吗?难道他的思想敢于跟化外人的轮船一起飞,一直飞到他们的家乡——辽远的英国吗?不,他的思想并没有飞得那么远,然而他的思想,一种青春的热情所产生的思想,是有罪的;在这个神庙里,在佛爷的面前,在许多神像面前,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想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城的尽头,在平整的、石砌的、以瓷砖为栏杆的、陈列着开满了钟形花的花盆的平台上,坐着玲珑小眼的、嘴唇丰满的、双脚小巧的、娇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紧得使她发痛,但她的心更使她发痛。她举起她柔嫩的、丰满的手臂——这时她的缎子衣裳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她面前有一个玻璃缸,里面养着四尾金鱼。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里面搅了一下,啊!搅得那么慢,因为她在想着什么东西!可能她在想:这些鱼是多么富丽金黄,它们在玻璃缸里生活得多么安定,它们的食物是多么丰富,然而假如它们获得自由,它们将更会活得多么快乐!是的,她,美丽的白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她的思想飞出了她的家,飞到庙里去了——但不是为那些神像而飞去的。可怜的白啊!可怜的瑞虹啊!他们两人的红尘思想交流起来,可是我的冷静的光,像小天使的剑一样,隔在他们两人的中间。”

第二十八夜

    “天空是澄清的,”月亮说;“水是透明的,像我正在滑行过的晴空。我可以看到水面下的奇异的植物,它们像森林中的古树一样对我伸出蔓长的梗子。鱼儿在它们上面游来游去。高空中有一群雁在沉重地向前飞行。它们中间有一只拍着疲倦的双翼,慢慢地朝着下面低飞。它的双眼凝视着那向远方渐渐消逝着的空中旅行队伍。虽然它展开着双翼,它是在慢慢地下落,像一个肥皂泡似地,在沉静的空中下落,直到最后它接触到水面。它把头掉过来,插进双翼里去。这样,它就静静地躺下来,像平静的湖上的一朵白莲花。

    “风吹起来了,吹皱了平静的水面。水泛着光,很像一泻千里的云层,直到它翻腾成为巨浪。发着光的水,像蓝色的火焰,燎着它的胸和背。曙光在云层上泛起一片红霞。这只孤雁有了一些气力,升向空中;它向那升起的太阳,向那吞没了那一群空中队伍的、蔚蓝色的海岸飞。但是它是在孤独地飞,满怀着焦急的心情,孤独地在碧蓝的巨浪上飞。”

第二十九夜

    “我还要给你一幅瑞典的图画,”月亮说。“在深郁的黑森林中,在罗克生河(注:罗克生(Roxen)是在瑞典南部的一条小河。)的忧郁的两岸的附近,立着乌列达古修道院。我的光,穿过墙上的窗格子,射进宽广的地下墓窖里去——帝王们在这儿的石棺里长眠。墙上挂着一个作为人世间的荣华的标记:皇冠。不过这皇冠是木雕的,涂了漆,镀了金。它是挂在一个钉进墙里的木栓上的。蛀虫已经吃进这块镀了金的木头里去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间织起一层网来;作为一面哀悼的黑纱,它是脆弱的,正如人间对死者的哀悼一样。

    “这些帝王们睡得多么安静啊!我还能清楚地记其他们。我还能看到他们嘴唇上得意的微笑——他们是那么有威权,有把握,可以叫人快乐,也可以叫人痛苦。

    “当汽船像有魔力的蠕虫似地在山间前进的时候,常常会有个别陌生人走进这个教堂,

拜访一下这个墓窖。他问着这些帝王们的姓名,但是这些姓名只剩下一种无生气的,被遗忘了的声音。他带着微笑望了望那些虫蛀了的皇冠。假如他是一个有虔诚品质的人,他的微笑会带上忧郁的气氛。

    “安眠吧,你们这些死去了的人们!月亮还记得你们,月亮在夜间把它寒冷的光辉送进你们静寂的王国——那上面挂着松木作的皇冠!——”

第三十夜

    “紧贴着大路旁边,”月亮说,“有一个客栈,在客栈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车棚,棚子上的草顶正在重新翻盖。我从椽子和敞着的顶楼窗朝下望着那不太舒服的空间。雄吐绶鸡在横梁上睡觉,马鞍躺在空秣桶里。棚子的中央有一辆旅行马车,车主人在甜蜜地打盹;马儿在喝着水,马车夫在伸着懒腰,虽然我确信他睡得最好,而且不止睡了一半的旅程。下人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床露出来了,好像是乱七八糟的样子。蜡烛在地板上燃着,已经燃到烛台的接口里去了。风寒冷地吹进棚子里来;时间与其说是接近半夜,倒不如说是接近天明。在旁边的畜栏里有一个流浪音乐师的一家人睡在地上。爸爸和妈妈在梦着酒瓶里剩下来的烈酒。那个没有血色的小女儿在梦着眼睛里的热泪。竖琴靠在他们的头边,小狗睡在他们的脚下。”

第三十一夜

    “那是一个小小的乡下城镇,”月亮说;“这事儿是我去年看见的,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看得非常清楚。今晚我在报上读到关于它的报道,不过报道却不是很清楚。在小客栈的房间里坐着一位玩熊把戏的人,他正在吃晚餐。熊是系在外面一堆木柴的后面——可怜的熊,他并不伤害任何人,虽然他那副样子似乎很凶猛。顶楼上有三个小孩子在我的明朗光线里玩耍;最大的那个孩子将近六岁,最小的不过两岁。卜卜!卜卜!——有人爬上楼梯来了:这会是谁呢?门被推开了——原来是那只熊,那只毛发蓬蓬的大熊!他在下面的院子里呆得已经有些腻了,所以他才独自个儿爬上楼来。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月亮说。

    “孩子们看到这个毛发蓬蓬的大熊,吓得不得了。他们每个人钻到一个墙角里去,可是他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找出来,在他们身上嗅了一阵子,但是一点也没有伤害他们!‘这一定是一只大狗,’他们想,开始抚摸他。他躺在地板上。最小的那个孩子爬到他身上,把他长满了金黄鬈发的头钻进熊的厚毛里,玩起捉迷藏来。接着那个最大的孩子取出他的鼓来,敲得冬冬地响。这时熊儿便用它的一双后腿立起来,开始跳起舞来。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景象!现在每个孩子背着一支枪,熊也只好背起一支来,而且背得很认真。他们真算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玩伴!他们开始‘开步走’起来——一二!一二……

    “忽然有人把门推开了;这是孩子们的母亲。你应该看看她的那副样子,那副惊恐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那副惨白的面孔,那个半张着的嘴,和她那对发呆的眼睛。可是顶小的那个孩子却是非常高兴地在对她点头,用他幼稚的口吻大声说:‘我们在学军队练操啦!’

    “这时玩熊把戏的人也跑来了。”

第三十二夜

    风在狂暴地吹,而且很冷;云块在空中奔驰。我只在偶尔之间能看到一会儿月亮。

    “我从沉静的天空上望着下面奔驰着的云块!”他说,“我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最近我朝下面看了一个监狱。它面前停着一辆紧闭着的马车:有一个囚犯快要被运走了。我的光穿过格子窗射到墙上。那囚犯正在墙上划几行告别的东西。可是他写的不是字,而是一支歌谱——他在这儿最后一晚从心里发出的声音。门开了。他被牵出去,他的眼睛凝望着我圆满的光圈。

    “云块在我们之间掠过,好像我不想要看到他、他也不想要看到我似的。他走进马车,

门关上了,马鞭响起来,马儿奔向旁边的一个浓密的森林里去——到这儿我的光就再也没有办法跟着他进去了。不过我朝那格子窗向里面望,我的光滑到那支划在墙上的歌曲——那最后的告别词上去。语言表达不出来的话,声音可以表达出来!我的光只能照出个别的音符,大部分的东西对我说来,只有永远藏在黑暗中了。他所写的是死神的赞美诗呢,还是欢乐的曲调?他乘着这车子是要到死神那儿去呢,还是要回到他爱人的怀抱里去?月光并不是完全能读懂人类所写的东西的。

    “我从沉静广阔的天空上望着下面奔驰着的云块。我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第三十三夜

    “我非常喜欢小孩子!”月亮说,“顶小的孩子是特别有趣。当他们没有想到我的时候,我常常在窗帘和窗架之间向他们的小房间窥望,看到他们自己穿衣服和脱衣服是那么好玩。一个光赤的小圆肩头先从衣服里冒出来,接着手臂也冒出来了。有时我看到袜子脱下去,露出一条胖胖的小白腿来,接着是一个值得吻一下的小脚板,而我也就吻它一下了!”月亮说。

    “今晚——我得告诉你!——今晚我从一扇窗子望进去。窗子上的窗帘没有放下来,因为对面没有邻居。我看到里面有一大群的小家伙——兄弟和平妹。他们中间有一个顶小的妹妹。她只有四岁,不过,像别人一样,她也会念《主祷文》。每天晚上妈妈坐在她的床边,听她念这个祷告。然后她就得到一个吻。妈妈坐在旁边等她睡着——一般说来,只要她的小眼睛一闭,她就睡着了。

    “今天晚上那两个较大的孩子有点儿闹。一个穿着白色的长睡衣,用一只脚跳来跳去。

另一个站在一把堆满了别的孩子的衣服的椅子上。他说他是在表演一幅图画,别的孩子不妨猜猜看。第三和第四个孩子把玩具很仔细地放进匣子里去,因为事情应该是这样办才对。不过妈妈坐在最小的那个孩子身边,同时说,大家应该放安静一点,因为小妹妹要念《主祷文》了。

    “我的眼睛直接朝灯那边望,”月亮说。“那个四岁的孩子睡在床上,盖着整洁的白被褥;她的一双小手端正地叠在一起,她的小脸露出严肃的表情。她在高声地念《主祷文》。

“‘这是怎么一回事?’妈妈打断她的祷告说,‘当你念到“我们日用的饮食,天天赐给我们”(注:①这句是引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1章第3节。)的时候,你总加进去一点东西——但是我听不出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你必须告诉我。’小姑娘一声不响,难为情地望着妈妈。‘除了说“我们每天的面包,您今天赐给我们”以外,你还加了些什么进去呢?’

    “‘亲爱的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吧,’小姑娘说,‘我只是祈求在面包上多放点黄油!’”

                                         (1840—1855年)

   这里包括33篇小品文,其中有20篇是在1840年以一个小册子的形式出版的,1

855年又加进了13篇,合成一个更大的集子出了新版本。所以这些作品是安徒生在15年间陆续写成的。在这期间他旅行了许多国家,也看到一些不同的生活和不同的人生——当然也有了对人生不同的体会和感受。这些体会和感受,作者用极简洁的笔触,极为深刻地表现了出来。实质上它们每一起都是优美的诗——一种用童话的形式所写的诗。诗只能由读者自己去体会,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跳高者

《跳高者》故事梗概:跳蚤、蚱蜢和跳鹅,想要知道它们之中谁跳得最高。“跳蚤跳得非常高,谁也看不见它,因此大家就说它完全没有跳。”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如果想要使人看见的话,必须有身材才成。老国王说,“谁跳到我的女儿身上去,谁就要算跳得最高的了……不过能想到这一点,倒是需要有点头脑呢— —跳鹅已经显示出它有头脑。”事实上跳鹅跳得最低,但是它得到了公主!

这是一个有风趣的小故事,这里面包含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真理” ,事实上是对人间某些世态的讽刺.

有一次,跳蚤、蚱蜢和跳鹅(注:这是丹麦一种旧式的玩具,它是用一根鹅的胸骨做成的;加上一根木栓和一根线,再擦上一点蜡油,就可以使它跳跃。)想要知道它们之中谁跳得最高。它们把所有的人和任何愿意来的人都请来参观这个伟大的场面。它们这三位著名的跳高者就在一个房间里集合起来。

    “对啦,谁跳得最高,我就把我的女儿嫁给谁!”国王说,“因为,假如让这些朋友白白地跳一阵子,那就未免太不像话了!”

    跳蚤第一个出场。它的态度非常可爱:它向四周的人敬礼,因为它身体中流着年轻小姐的血液,习惯于跟人类混在一起,而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接着蚱蜢就出场了,它的确很粗笨,但它的身体很好看。它穿着它那套天生的绿制服。

此外,它的整个外表说明它是出身于埃及的一个古老的家庭,因此它在这儿非常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把它从田野里弄过来,放在一个用纸牌做的三层楼的房子里——这些纸牌有画的一面都朝里。这房子有门也有窗,而且它们是从“美人”身中剪出来的。

    “我唱得非常好,”它说,“甚至16个本地产的蟋蟀从小时候开始唱起,到现在还没有获得一间纸屋哩。它们听到我的情形就嫉妒得要命,把身体弄得比以前还要瘦了。”

    跳蚤和蚱蜢这两位毫不含糊地说明了它们是怎样的人物。它们认为它们有资格和一位公主结婚。

    跳鹅一句话也不说。不过据说它自己更觉得了不起。宫里的狗儿把它嗅了一下,很有把握地说,跳鹅是来自一个上等的家庭。那位因为从来不讲话而获得了三个勋章的老顾问官说,他知道跳鹅有预见的天才:人们只须看看它的背脊骨就能预知冬天是温和还是寒冷。这一点人们是没有办法从写历书的人的背脊骨上看出来的。

    “好,我什么也不再讲了!”老国王说,“我只须在旁看看,我自己心中有数!”

    现在它们要跳了。跳蚤跳得非常高,谁也看不见它,因此大家就说它完全没有跳。这种说法太不讲道理。

    蚱蜢跳得没有跳蚤一半高。不过它是向国王的脸上跳过来,因此国王就说,这简直是可恶之至。

    跳鹅站着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大家就认为它完全不能跳。

    “我希望它没有生病!”宫里的狗儿说,然后它又在跳鹅身上嗅了一下。

    “嘘!”它笨拙地一跳,就跳到公主的膝上去了。她坐在一个矮矮的金凳子上。

    国王说:“谁跳到我的女儿身上去,谁就要算是跳得最高的了,因为这就是跳高的目的。不过能想到这一点,倒是需要有点头脑呢——跳鹅已经显示出它有头脑。它的腿长到额上去了!”

    所以它就得到了公主。

    “不过我跳得最高!”跳蚤说。“但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尽管她得到一架带木栓和蜡油的鹅骨,我仍然要算跳得最高。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如果想要使人看见的话,必须有身材才成。”

    跳蚤于是便投效一个外国兵团。据说它在当兵时牺牲了。

    那只蚱蜢坐在田沟里,把这世界上的事情仔细思索了一番,不禁也说:“身材是需要的!身材是需要的!”

    于是它便唱起了它自己的哀歌。我们从它的歌中得到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不是真的,虽然它已经被印出来了。

                                                          (1845年)

    这是一个有风趣的小故事,发表于1845年,这里面包含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真理”,事实上是对人间某些世态的讽刺。“跳蚤跳得非常高,谁也看不见它,因此大家就说它完全没有跳。”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如果想要使人看见的话,必须有身材才成。“谁跳到我的女儿身上去,谁就要算跳得最高的了……不过能想到这一点,倒是需要有点头脑呢——跳鹅已经显示出它有头脑。”事实上跳鹅跳得最低,但是它得到了公主!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当几个孩子要求给他们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我灵机一动就写出了这个《跳高者》。”

红鞋

《红鞋》内容简介:并不很虚荣的穷苦的小姑娘得到了一双红鞋,因为爱美,她穿着漂亮的红鞋去教堂做礼拜,因为爱美,所以经不起赞美,她跳起舞来,忘记对主的虔诚,也忘了病床上的老妇人;于是作为对虚荣的惩罚,红鞋生到她的脚上,让她不停地跳舞,再也停不下来,直到人们砍去她的双脚。红鞋的结尾,小姑娘用虔诚得到了宽恕。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可爱的、漂亮的小女孩。不过她夏天得打着一双赤脚走路,因为她很贫穷。冬天她拖着一双沉重的木鞋,脚背都给磨红了,这是很不好受的。

    在村子的正中央住着一个年老的女鞋匠。她用旧红布匹,坐下来尽她最大的努力缝出了一双小鞋。这双鞋的样子相当笨,但是她的用意很好,因为这双鞋是为这个小女孩缝的。这个小姑娘名叫珈伦。

    在她的妈妈入葬的那天,她得到了这双红鞋。这是她第一次穿。的确,这不是服丧时穿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别的鞋子穿。所以她就把一双小赤脚伸进去,跟在一个简陋的棺材后面走。

    这时候忽然有一辆很大的旧车子开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老的太太。她看到了这位小姑娘,非常可怜她,于是就对牧师(注:在旧时的欧洲,孤儿没有家,就由当地的牧师照管。)说:

    “把这小姑娘交给我吧,我会待她很好的!”

    珈伦以为这是因为她那双红鞋的缘故。不过老太太说红鞋很讨厌,所以把这双鞋烧掉了。不过现在珈伦却穿起干净整齐的衣服来。她学着读书和做针线,别人都说她很可爱。不过她的镜子说:“你不但可爱;你简直是美丽。”

    有一次皇后旅行全国;她带着她的小女儿一道,而这就是一个公主。老百姓都拥到宫殿门口来看,珈伦也在他们中间。那位小公主穿着美丽的白衣服,站在窗子里面,让大家来看她。她既没有拖着后裾,也没有戴上金王冠,但是她穿着一双华丽的红鞣皮鞋。比起那个女鞋匠为小珈伦做的那双鞋来,这双鞋当然是漂亮得多。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红鞋比较!

    现在珈伦已经很大,可以受坚信礼了。她将会有新衣服穿;她也会穿到新鞋子。城里一个富有的鞋匠把她的小脚量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他自己店里、在他自己的一个小房间里做的。那儿有许多大玻璃架子,里面陈列着许多整齐的鞋子和擦得发亮的靴子。这全都很漂亮,不过那位老太太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不感到兴趣。在这许多鞋子之中有一双红鞋;它跟公主所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它们是多么美丽啊!鞋匠说这双鞋是为一位伯爵的小姐做的,但是它们不太合她的脚。

    “那一定是漆皮做的,”老太太说,“因此才这样发亮!”

    “是的,发亮!”珈伦说。

    鞋子很合她的脚,所以她就买下来了。不过老太太不知道那是红色的,因为她决不会让珈伦穿着一双红鞋去受坚信礼。但是珈伦却去了。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她的那双脚。当她在教堂里走向那个圣诗歌唱班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那些墓石上的雕像,那些戴着硬领和穿着黑长袍的牧师,以及他们的太太的画像都在盯着她的一双红鞋。牧师把手搁在她的头上,讲着神圣的洗礼、她与上帝的誓约以及当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正在这时候,她心中只想着她的这双鞋。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来,孩子们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圣诗,那个年老的圣诗队长也在唱,但是珈伦只想着她的红鞋。

    那天下午老太太听大家说那双鞋是红的。于是她就说,这未免太胡闹了,太不成体统了。她还说,从此以后,珈伦再到教堂去,必须穿着黑鞋子,即使是旧的也没有关系。

    下一个星期日要举行圣餐。珈伦看了看那双黑鞋,又看了看那双红鞋——再一次又看了看红鞋,最后决定还是穿上那双红鞋。

    太阳照耀得非常美丽。珈伦和老太太在田野的小径上走。路上有些灰尘。

    教堂门口有一个残废的老兵,拄着一根拐杖站着。他留着一把很奇怪的长胡子。这胡子与其说是白的,还不如说是红的——因为它本来就是红的。他把腰几乎弯到地上去了;他回老太太说,他可不可以擦擦她鞋子上的灰尘。珈伦也把她的小脚伸出来。

    “这是多么漂亮的舞鞋啊!”老兵说,“你在跳舞的时候穿它最合适!”于是他就用手在鞋底上敲了几下。老太太送了几个银毫给这兵士,然后便带着珈伦走进教堂里去了。

    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望着珈伦的这双红鞋,所有的画像也都在望着它们。当珈伦跪在圣餐台面前、嘴里衔着金圣餐杯的时候,她只想着她的红鞋——它们似乎是浮在她面前的圣餐杯里。她忘记了唱圣诗;她忘记了念祷告。

    现在大家都走出了教堂。老太太走进她的车子里去,珈伦也抬起脚踏进车子里去。这时站在旁边的那个老兵说:“多么美丽的舞鞋啊!”

    珈伦经不起这番赞美:她要跳几个步子。她一开始,一双腿就不停地跳起来。这双鞋好像控制住了她的腿似的。她绕着教堂的一角跳——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车夫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跑,把她抓住,抱进车子里去。不过她的一双脚仍在跳,结果她猛烈地踢到那位好心肠的太太身上去了。最后他们脱下她的鞋子;这样,她的腿才算安静下来。

    这双鞋子被放在家里的一个橱柜里,但是珈伦忍不住要去看看。

    现在老太太病得躺下来了;大家都说她大概是不会好了。她得有人看护和照料,但这种工作不应该是别人而应该是由珈伦做的。不过这时城里有一个盛大的舞会,珈伦也被请去了。她望了望这位好不了的老太太,又瞧了瞧那双红鞋——她觉得瞧瞧也没有什么害处。她穿上了这双鞋——穿穿也没有什么害处。不过这么一来,她就去参加舞会了,而且开始跳起舞来。

    但是当她要向右转的时候,鞋子却向左边跳。当她想要向上走的时候,鞋子却要向下跳,要走下楼梯,一直走到街上,走出城门。她舞着,而且不得不舞,一直舞到黑森林里去。

    树林中有一道光。她想这一定是月亮了,因为她看到一个面孔。不过这是那个有红胡子的老兵。他在坐着,点着头,同时说:

    “多么美丽的舞鞋啊!”

    这时她就害怕起来,想把这双红鞋扔掉。但是它们扣得很紧。于是她扯着她的袜子,但是鞋已经生到她脚上去了。她跳起舞来,而且不得不跳到田野和草原上去,在雨里跳,在太阳里也跳,在夜里跳,在白天也跳。最可怕的是在夜里跳。她跳到一个教堂的墓地里去,不过那儿的死者并不跳舞:他们有比跳舞还要好的事情要做。她想在一个长满了苦艾菊的穷人的坟上坐下来,不过她静不下来,也没有办法休息。当她跳到教堂敞着的大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位穿白长袍的安琪儿。她的翅膀从肩上一直拖到脚下,她的面孔是庄严而沉着,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

    “你得跳舞呀!”她说,“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你要从这家门口跳到那家门口。你要到一些骄傲自大的孩子们住着的地方去敲门,好叫他们听到你,怕你!你要跳舞,不停地跳舞!”

    “请饶了我吧!”珈伦叫起来。

    不过她没有听到安琪儿的回答,因为这双鞋把她带出门,到田野上去了,带到大路上和小路上去了。她得不停地跳舞。有一天早晨她跳过一个很熟识的门口。里面有唱圣诗的声音,人们抬出一口棺材,上面装饰着花朵。这时她才知道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于是她觉得她已经被大家遗弃,被上帝的安琪儿责罚。

    她跳着舞,她不得不跳着舞——在漆黑的夜里跳着舞。这双鞋带着她走过荆棘的野蔷薇;这些东西把她刺得流血。她在荒地上跳,一直跳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面前去。她知道这儿住着一个刽子手。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了一下,同时说:

    “请出来吧!请出来吧!我进来不了呀,因为我在跳舞!”刽子手说:“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砍掉坏人脑袋的人呀。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斧子在颤动!”

    “请不要砍掉我的头吧,”珈伦说,“因为如果你这样做,那么我就不能忏悔我的罪过了。但是请你把我这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吧!”

    于是她就说出了她的罪过。刽子手把她那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不过这双鞋带着她的小脚跳到田野上,一直跳到*?黑的森林里去了。

    他为她配了一双木脚和一根拐杖,同时教给她一首死囚们常常唱的圣诗。她吻了一下那只握着斧子的手,然后就向荒地上走去。

    “我为这双红鞋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她说,“现在我要到教堂里去,好让人们看看我。”

    于是她就很快地向教堂的大门走去,但是当她走到那儿的时候,那双红鞋就在她面前跳着舞,弄得她害怕起来。所以她就走回来。

    她悲哀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流了许多伤心的眼泪。不过当星期日到来的时候,她说:

    “唉,我受苦和斗争已经够久了!我想我现在跟教堂里那些昂着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她就大胆地走出去。但是当她刚刚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她又看到那双红鞋在她面前跳舞:这时她害怕起来,马上往回走,同时虔诚地忏悔她的罪过。

    她走到牧师的家里去,请求在他家当一个佣人。她愿意勤恳地工作,尽她的力量做事。

她不计较工资;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住处,跟好人在一起。牧师的太太怜悯她,把她留下来做活。她是很勤快和用心思的。晚间,当牧师在高声地朗读《圣经》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下来听。这家的孩子都喜欢她。不过当他们谈到衣服、排场利像皇后那样的美丽的时候,她就摇摇头。

    第二个星期天,一家人全到教堂去做礼拜。他们问她是不是也愿意去。她满眼含着泪珠,凄惨地把她的拐杖望了一下。于是这家人就去听上帝的训诫了。只有她孤独地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去。这儿不太宽,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她拿着一本圣诗集坐在这儿,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读里面的字句。风儿把教堂的风琴声向她吹来。她抬起被眼泪润湿了的脸,说:

    “上帝啊,请帮助我!”

    这时太阳在光明地照着。一位穿白衣服的安琪儿——她一天晚上在教堂门口见到过的那位安琪儿——在她面前出现了。不过她手中不再是拿着那把锐利的剑,而是拿着一根开满了玫瑰花的绿枝。她用它触了一下天花板,于是天花板就升得很高。凡是她所触到的地方,就有一颗明亮的金星出现。她把墙触了一下,于是墙就分开。这时她就看到那架奏着音乐的风琴和绘着牧师及牧师太太的一些古老画像。做礼拜的人都坐在很讲究的席位上,唱着圣诗集里的诗。如果说这不是教堂自动来到这个狭小房间里的可怜的女孩面前,那就是她已经到了教堂里面去。她和牧师家里的人一同坐在席位上。当他们念完了圣诗、抬起头来看的时候,他们就点点头,说:“对了,珈伦,你也到这儿来了!”

    “我得到了宽恕!”她说。

    风琴奏着音乐。孩子们的合唱是非常好听和可爱的。明朗的太阳光温暖地从窗子那儿射到珈伦坐的席位上来。她的心充满了那么多的阳光、和平和快乐,弄得后来爆裂了。她的灵魂飘在太阳的光线上飞进天国。谁也没有再问她的那双红鞋。

                                                       (1845年)

    这是一起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小故事,来源于作者儿时的回忆。安徒生的父亲都虔信上帝。这现象在穷困的人中很普遍,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时候,就幻想上帝能解救他们。安徒生儿时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度过的。信上帝必须无条件地虔诚,不能有任何杂念。这个小故事中的主人公珈伦偏偏有了杂念,因而受到惩罚,只有经过折磨和苦难,断绝了杂念和思想净化了以后,她才“得到了宽恕”,她的灵魂才得以升向天国——因为她究竟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手记中说:“在《我的一生的童话》中,我曾说过在我受坚信礼的时候,第一次穿着一双靴子。当我在教堂的地上走着的时候,靴子在地上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这使我感到很得意,因为这样,做礼拜的人就都能听得见我穿的靴子是多么新。但忽然间感到我的心不诚。我的内心开始恐慌起来:我的思想集中在靴子上,而没有集中在上帝身上。关于此事的回忆,就促使我写出这篇《红鞋》。”

衬衫领子

从前有一位漂亮的绅士;他所有的动产只是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但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衬衫领子。我们现在所要听到的就是关于这个领子的故事。

    衬衫领子的年纪已经很大,足够考虑结婚的问题。事又凑巧,他和袜带在一块儿混在水里洗。

    “我的天!”衬衫领子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苗条和细嫩、这么迷人和温柔的人儿。请问你尊姓大名?”

    “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袜带说。

    “你府上在什么地方?”衬衫领子问。

     不过袜带是非常害羞的。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她觉得非常困难。

    “我想你是一根腰带吧?”衬衫领子说——“一种内衣的腰带!亲爱的小姐,我可以看出,你既有用,又可以做装饰品!”

    “你不应该跟我讲话!”袜带说。“我想,我没有给你任何理由这样做!”

    “咳,一个长得像你这样美丽的人儿,”衬衫领子说,“就是足够的理由了。”

    “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你很像一个男人!”

    “我还是一个漂亮的绅士呢!”衬衫领子说。“我有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

    这完全不是真话,因为这两件东西是属于他的主人的。他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我不习惯于这种行为。”

    “这简直是在装腔作势!”衬衫领子说。这时他们就从水里被取出来,上了浆,挂在一张椅子上晒,最后就被拿到一个熨斗板上。现在一个滚热的熨斗来了。

    “太太!”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寡妇太太,我现在颇感到有些热了。我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皱纹全没有了。你烫穿了我的身体,噢,我要向你求婚!”

    “你这个老破烂!”熨斗说,同时很骄傲地在衬衫领子上走过去,因为她想象自己是一架火车头,拖着一长串列车,在铁轨上驰过去“你这个老破烂!”

    衬衫领子的边缘上有些破损。因此有一把剪纸的剪刀就来把这些破损的地方剪平。

    “哎哟!”衬衫领子说,“你一定是一个芭蕾舞舞蹈家!你的腿子伸得那么直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姿态!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模仿你!”

    “这一点我知道!”剪刀说。

    “你配得上做一个伯爵夫人!”衬衫领子说。“我全部的财产是一位漂亮绅士,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我只是希望再有一个伯爵的头衔!”

    “难道他还想求婚不成?”剪刀说。她生气起来,结结实实地把他剪了一下,弄得他一直复元不了。

    “我还是向梳子求婚的好!”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姑娘!你看你把牙齿(注:即梳子齿。)保护得多么好,这真了不起。你从来没有想过订婚的问题吗?”

    “当然想到过,你已经知道,”梳子说,“我已经跟脱靴器订婚了!”

    “订婚了!”衬衫领子说。

    现在他再也没有求婚的机会了。因此他瞧不起爱情这种东西。

    很久一段时间过去了。衬衫领子来到一个造纸厂的箱子里。周围是一堆烂布朋友:细致的跟细致的人在一起,粗鲁的跟粗鲁的人在一起,真是物以类聚。他们要讲的事情可真多,但是衬衫领子要讲的事情最多,因为他是一个可怕的牛皮大王。

    “我曾经有过一大堆情人!”衬衫领子说。“我连半点钟的安静都没有!我又是一个漂亮绅士,一个上了浆的人。我既有脱靴器,又有梳子,但是我从来不用!你们应该看看我那时的样子,看看我那时不理人的神情!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的初恋——那是一根腰带。她是那么细嫩,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她为了我,自己投到一个水盆里去!后来又有一个寡妇,她变得火热起来,不过我没有理她,直到她变得满脸青黑为止!接着来了芭蕾舞舞蹈家。她给了我一个创伤,至今还没有好——她的脾气真坏!我的那把梳子倒是钟情于我,她因为失恋把牙齿都弄得脱落了。是的,像这类的事儿,我真是一个过来人!不过那根袜带子使我感到最难过——我的意思是说那根腰带,她为我跳进水盆里去,我的良心上感到非常不安。我情愿变成一张白纸!”

    事实也是如此,所有的烂布都变成了白纸,而衬衫领子却成了我们所看到的这张纸——这个故事就是在这张纸上——被印出来的。事情要这么办,完全是因为他喜欢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瞎吹一通的缘故。这一点我们必须记清楚,免得我们干出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们不知道,有一天我们也会来到一个烂布箱里,被制成白纸,在这纸上,我们全部的历史,甚至最秘密的事情也会被印出来,结果我们就不得不像这衬衫领子一样,到处讲这个故事。

                                                (1848年)

    这篇故事发表于1848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里。它是根据现实生活写成的,安徒生说,一位朋友和他谈起一位破落的绅士。此人所有的财产只剩下一个擦鞋器和一把梳子,但是他的架子却还放不下来,一直吹嘘自己过去的“光荣”。事实上,在一个阶级社会里,没有了财产就没有了特权,何况衬衫领子本身已经破烂了。最后它只有“来到一个造纸厂的箱子里。周围是一堆破烂的朋友:细致的跟细致的人在一起,粗鲁的跟粗鲁的人在一起,真是物以类聚。”“它已经成了造纸的原料了,最后变成纸,这个故事就是在这张纸上被印出来的。”这是一起含蓄的讽刺小品。

一个豆荚里的五粒豆

一个豆荚里的五粒豆—简介:关于这个小故事,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这个故事来自我儿时的回忆,那时我有一个小木盒,里面盛了一点土,我种了一根葱和一粒豆。这就是我的开满了花的花园。”成熟了的豆荚裂开了,里面的五个豆粒飞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各奔前程,对各自的经历都很满意。但是那粒飞进窗子“一个长满了青苔和霉菌的裂缝里去”的豆粒的经历,却是最值得称赞,因为它发芽、开花,给窗子里的躺着的一个小病女孩带来了愉快和生机。

有一个豆荚,里面有五粒豌豆。它们都是绿的,因此它们就以为整个世界都是绿的。事实也正是这样!豆荚在生长,豆粒也在生长。它们按照它们在家庭里的地位,坐成一排。太阳在外边照着,把豆荚晒得暖洋洋的;雨把它洗得透明。这儿是既温暖,又舒适;白天有亮,晚间黑暗,这本是必然的规律。豌豆粒坐在那儿越长越大,同时也越变得沉思起来,因为它们多少得做点事情呀。

    “难道我们永远就在这儿坐下去么?”它们问。“我只愿老这样坐下去,不要变得僵硬起来。我似乎觉得外面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有这种预感!”

    许多星期过去了。这几粒豌豆变黄了,豆荚也变黄了。

    “整个世界都在变黄啦!”它们说。它们也可以这样说。

    忽然它们觉得豆荚震动了一下。它被摘下来了,落到人的手上,跟许多别的丰满的豆荚在一起,溜到一件马甲的口袋里去。

    “我们不久就要被打开了!”它们说。于是它们就等待这件事情的到来。

    “我倒想要知道,我们之中谁会走得最远!”最小的一粒豆说。“是的,事情马上就要揭晓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最大的那一粒说。

    “啪!”豆荚裂开来了。那五粒豆子全都滚到太阳光里来了。它们躺在一个孩子的手中。这个孩子紧紧地捏着它们,说它们正好可以当作豆枪的子弹用。他马上安一粒进去,把它射出来。

    “现在我要飞向广大的世界里去了!如果你能捉住我,那么就请你来吧!”于是它就飞走了。

    “我,”第二粒说,“我将直接飞进太阳里去。这才像一个豆荚呢,而且与我的身份非常相称!”

    于是它就飞走了。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睡,”其余的两粒说。

    “不过我们仍得向前滚。”因此它们在没有到达豆枪以前,就先在地上滚起来。但是它们终于被装进去了。“我们才会射得最远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最后的那一粒说。它射到空中去了。它射到顶楼窗子下面一块旧板子上,正好钻进一个长满了青苔的霉菌的裂缝里去。青苔把它裹起来。它躺在那儿不见了,可是我们的上帝并没忘记它。

    “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它说。

    在这个小小的顶楼里住着一个穷苦的女人。她白天到外面去擦炉子,锯木材,并且做许多类似的粗活,因为她很强壮,而且也很勤俭,不过她仍然是很穷。她有一个发育不全的独生女儿,躺在这顶楼上的家里。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她在床上躺了一整年;看样子既活不下去,也死不了。

    “她快要到她亲爱的姐姐那儿去了!”女人说。“我只有两个孩子,但是养活她们两个人是够困难的。善良的上帝分担我的愁苦,已经接走一个了。我现在把留下的这一个养着。不过我想他不会让她们分开的;她也会到她天上的姐姐那儿去的。”

    可是这个病孩子并没有离开。她安静地、耐心地整天在家里躺着,她的母亲到外面去挣点生活的费用。这正是春天。一大早,当母亲正要出去工作的时候,太阳温和地、愉快地从那个小窗子射进来,一直射到地上。这个病孩子望着最低的那块窗玻璃。

    “从窗玻璃旁边探出头来的那个绿东西是什么呢?它在风里摆动!”

    母亲走到窗子那儿去,把窗打开一半。“啊”她说,“我的天,这原来是一粒小豌豆。

它还长出小叶子来了。它怎样钻进这个隙缝里去的?你现在可有一个小花园来供你欣赏了!”

    病孩子的床搬得更挨近窗子,好让她看到这粒正在生长着的豌豆。于是母亲便出去做她的工作了。

    “妈妈,我觉得我好了一些!”这个小姑娘在晚间说。“太阳今天在我身上照得怪温暖的。这粒豆子长得好极了,我也会长得好的;我将爬起床来,走到温暖的太阳光中去。”

    “愿上帝准我们这样!”母亲说,但是她不相信事情就会这样。不过她仔细地用一根小棍子把这植物支起来,好使它不致被风吹断,因为它使她的女儿对生命起了愉快的想象。她从窗台上牵了一根线到窗框的上端去,使这粒豆可以盘绕着它向上长,它的确在向上长——人们每天可以看到它在生长。

    “真的,它现在要开花了!”女人有一天早晨说。她现在开始希望和相信,她的病孩子会好起来。她记起最近这孩子讲话时要比以前愉快得多,而且最近几天她自己也能爬起来,直直地坐在床上,用高兴的眼光望着这一颗豌豆所形成的小花园。一星期以后,这个病孩子第一次能够坐一整个钟头。她快乐地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窗子打开了,它面前是一朵盛开的、粉红色的豌豆花。小姑娘低下头来,把它柔嫩的叶子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天简直像一个节日。

    “我幸福的孩子,上帝亲自种下这颗豌豆,叫它长得枝叶茂盛,成为你我的希望和快乐!”高兴的母亲说。她对这花儿微笑,好像它就是上帝送下来的一位善良的安琪儿。

    但是其余的几粒豌豆呢?嗯,那一粒曾经飞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并且还说过“如果你能捉住我,那末就请你来吧!”

    它落到屋顶的水笕里去了,在一个鸽子的嗉囊里躺下来,正如约拿躺在鲸鱼肚中一样

(注:据希伯莱人的神话,希伯莱的预言家约拿因为不听上帝的话,乘船逃遁,上帝因此吹起大风。船上的人把约拿抛到海里以求免于翻船之祸。约拿被大鱼所吞,在鱼腹中待了三天三夜。事见《圣经·旧约全书·约拿书》。)。那两粒懒惰的豆子也不过只走了这么远,因为它们也被鸽子吃掉了。总之,它们总还算有些实际的用途。可是那第四粒,它本来想飞进太阳里去,但是却落到水沟里去了,在脏水里躺了好几个星期,而且涨大得相当可观。

    “我胖得够美了!”这粒豌豆说。“我胖得要爆裂开来。我想,任何豆子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达到这种地步的。我是豆荚里五粒豆子中最了不起的一粒。”

    水沟说它讲得很有道理。

    可是顶楼窗子旁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她脸上射出健康的光彩,她的眼睛发着亮光——正在豌豆花上面交叉着一双小手,感谢上帝。

    水沟说:“我支持我的那粒豆子。”

                                                        (1853年)

这个小故事,首先发表在1853年的《丹麦历书》上。成熟了的豆荚裂开了,里面的五个豆粒飞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各奔前程,对各自的经历都很满意。但是那粒飞进窗子“一个长满了青苔和霉菌的裂缝里去”的豆粒的经历,却是最值得称赞,因为它发芽、开花,给窗子里的躺着的一个小病女孩带来了愉快和生机。关于这个小故事,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这个故事来自我儿时的回忆,那时我有一个小木盒,里面盛了一点土,我种了一根葱和一粒豆。这就是我的开满了花的花园。”

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

当风儿在草上吹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湖水,起了一起涟漪。当它在麦子上扫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个海,起了一层浪花,这叫做风的跳舞。不过请听它讲的故事吧:它是把故事唱出来的。故事在森林的树顶上的声音,同它通过墙上通风孔和隙缝时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你看,风是怎样在天上把云块像一群羊似地驱走!你听,风是怎样在敞开的大门里呼啸,简直像守门人在吹着号角!它从烟囱和壁炉口吹进来的声音是多么奇妙啊!火发出爆裂声,燃烧起来,把房间较远的角落都照明了。这里是那么温暖和舒适,坐在这儿听这些声音是多么愉快啊。让风儿自己来讲吧!因为它知道许多故事和童话——比我们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现在请听吧,请听它怎样讲吧。

    “呼——呼——嘘!去吧!”这就是它的歌声的叠句。

    “在那条‘巨带’(注:这是指丹麦瑟兰岛(Sjaelland)和富恩岛(Eyn)之间的一条海峡,有40英里长,10英里宽。)的岸边,立着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很厚的红墙,”风儿说。“我认识它的每一块石头;当它还是属于涅塞特的马尔斯克·斯蒂格(注:马尔斯克·斯蒂格(MarskStig)谋杀了丹麦国王爱力克五世(EirkV,1249?—1286)。据丹麦民间传说,他采取这种行动是因为国王诱奸了他的妻子。)堡寨的时候,我就看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掉了!石头用在另一个地方,砌成新的墙,造成一幢新房子——这就是波列埠庄园:它现在还立在那儿。

    “我认识和见过那里高贵的老爷和太太们,以及住在那里的后裔。现在我要讲一讲关于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

    “他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他有皇族的血统!他除了能猎取雄鹿和把满瓶的酒一饮而尽以外,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情。他常常对自己说:‘事情自然会有办法。’

    “他的太太穿着金线绣的衣服,高视阔步地在光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壁毯(注:这是欧洲人室内的一种装饰品,好像地毯,但不是铺在地上,而是挂在墙上。)是华丽的;家具是贵重的,而且还有精致的雕花。她带来许多金银器皿作为陪嫁。当地窖里已经藏满了东西的时候,里面还藏着德国啤酒。黑色的马在马厩里嘶鸣。那时这家人家很富有,波列埠的公馆有一种豪华的气象。

    “那里住着孩子,有三个娇美的姑娘:意德、约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我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她们是有钱的人,有身份的人,在豪华中出生,在豪华中长大。呼——嘘!去吧!”

风儿唱着。接着它继续讲下去:“我在这儿看不见别的古老家族中常有的情景:高贵的太太跟她的女仆们坐在大厅里一起摇着纺车。她吹着洪亮的笛子,同时唱着歌——不老是那些古老的丹麦歌,而是一些异国的歌。这儿的生活是活跃的,招待是殷勤的;显贵的客人从远近各处地方到来,音乐在演奏着,酒杯在碰着,我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声音淹没!”风儿说。“这儿只有夸张的傲慢神气和老爷派头;但是没有上帝!

    “那正是五月一日的晚上,”风儿说。“我从西边来,我见到船只撞着尤兰西部的海岸而被毁。我匆忙地走过这生满了石楠植物和长满了绿树林的海岸,走过富恩岛。现在我在‘巨带’上扫过,呻吟着,叹息着。

    “于是我在瑟兰岛的岸上,在波列埠的那座公馆的附近躺下来休息。那儿有一个青葱的栎树林,现在仍然还存在。

    “附近的年轻人到栎树林下面来收捡树枝和柴草,收拾他们所能找到的最粗和最干的木柴。他们把木柴拿到村里来,聚成堆,点起火。于是男男女女就在周围跳着舞,唱着歌。

    “我躺着一声不响,”风儿说。“不过我静静地把一根枝子——一个最漂亮的年轻人捡回来的枝子——拨了一下,于是他的那堆柴就烧起来,烧得比所有的柴堆都高。这样他就算是入选了,获得了‘街头山羊”的光荣称号,同时还可以在这些姑娘之中选择他的‘街头绵羊’。这儿的快乐和高兴,胜过波列埠那个豪富的公馆。

    “那位贵族妇人,带着她的三个女儿,乘着一辆由六骑马拉着的、镀了金的车子,向这座公馆驰来。她的女儿是年轻和美丽的——是三朵迷人的花: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风信子。母亲本人则是一朵鲜嫩的郁金香。大家都停止了游戏,向她鞠躬和敬礼;但是她谁也不理,人们可以看出,这位贵妇人是一朵开在相当硬的梗子上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风信子;是的,她们三个人我全都看见了!我想,有一天她们将会是谁的小绵羊呢?她们的‘街头山羊’将会是一位漂亮的骑士,可能是一位王子!呼——嘘!去吧!去吧!

    “是的,车子载着她们走了,农人们继续跳舞。在波列埠这地方,在卡列埠,在周围所有的村子里,人们都在庆祝夏天的到来。

    “可是在夜里,当我再起身的时候,”风儿说。“那位贵族妇人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她碰上这样的事情,正如许多人碰上这类的事情一样——并没有什么新奇。瓦尔得马

尔·杜静静地、沉思地站了一会儿。‘最骄傲的树可以弯,但不一定就会折断,’他在心里说。女儿们哭起来;公馆里所有的人全都在揩眼泪。夫人去了——可是我也去了,呼——嘘!”风儿说。

“我又回来了。我常常回到富恩岛和‘巨带’的沿岸来。我坐在波列埠的岸旁,坐在那美丽的栎树林附近:苍鹭在这儿做窠,斑鸠,甚至蓝乌鸦和黑颧鸟也都到这儿来。这还是开春不久:它们有的已经生了蛋,有的已经孵出了小雏。嗨,它们是在怎样飞,怎样叫啊!人们可以听到斧头的响声:一下,两下,三下。树林被砍掉了。瓦尔得马尔·杜想要建造一条华丽的船——一条有三层楼的战舰。国王一定会买它。因此他要砍掉这个作为水手的目标和飞鸟的隐身处的树林。苍鹭惊恐地飞走了,因为它的窠被毁掉了。苍鹭和其他的林中鸟都变得无家可归,慌乱地飞来飞去,愤怒地、惊恐地号叫,我了解它们的心情。乌鸦和穴乌用讥笑的口吻大声地号叫:

    ‘离开窠儿吧!离开窠儿吧!离开吧!离开吧!’

    “在树林里,在一群工人旁边,站着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他们听到这些鸟儿的狂叫,不禁大笑起来。只有一个人——那个最年轻的安娜·杜洛苔——心中感到难过。他们正要推倒一株砍掉的树,在这株树的枝桠上有一只黑颧鸟的窠,窠里的小颧鸟正在伸出头来——她替它们向大家求情,她含着眼泪向大家求情。这株有窠的树算是为颧鸟留下了。这不过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有的树被砍掉了,有的树被锯掉了。接着一个有三层楼的船便建造起来了。建筑师是一个出身微贱的人,但是他有高贵的仪表。他的眼睛和前额说明他是多么聪明。瓦尔得马尔·杜喜欢听他谈话;他最大的女儿意德——她现在有15岁了——也是这样。当他正在为父亲建造船的时候,他也在为自己建造一个空中楼阁:他和意德将作为一对夫妇住在里面。如果这楼阁是由石墙所砌成、有壁垒和城壕、有树林和花园的话,这个幻想也许可能成为事实。不过,这位建筑师虽然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但却是一个穷鬼。的确,一只麻雀怎么能在鹤群中跳舞呢?呼——嘘!我飞走了,他也飞走了,因为他不能住在这儿。小小的意德也只好克服她的难过的心情。因为她非克制不可。”

    “那些黑马在马厩里嘶鸣;它们值得一看,而且也有人在看它们。国王亲自派海军大将来检验这条新船,来布置购买它。海军大将也大为称赞这些雄赳赳的马儿。我听到这一切,”风儿说。“我陪着这些人走进敞开的门;我在他们脚前撒下一些草叶,像一条一条的黄金。瓦尔得马尔·杜想要有金子,海军大将想要有那些黑马——因此他才那样称赞它们,不过他的意思没有被听懂,结果船也没有买成。它躺在岸边,亮得放光,周围全是木板;它是一个挪亚式的方舟,但永远不曾下过水。呼——嘘!去吧!去吧!这真可惜。

    “在冬天,田野上盖满了雪,‘巨带’里结满了冰,我把冰块吹到岸上来,”风儿说。

“乌鸦和大渡乌都来了,它们是一大群,一个比一个黑。它们落到岸边没有生命的、被遗*?了的、孤独的船上。它们用一种喑哑的调子,为那已经不再有的树林,为那被遗*?了的贵重的雀窠,为那些没有家的老老少少的雀子而哀鸣。这完全是因为那一大堆木头——那一条从来没有出过海的船的缘故。

    “我把雪花搅得乱飞,雪花像巨浪似地围在船的四周,压在船的上面!我让它听到我的声音,使它知道,风暴有些什么话要说。我知道,我在尽我的力量教它关于航行的技术。呼——嘘!去吧!    “冬天逝去了;冬天和夏天都逝去了。它们在逝去,像我一样,像雪花的飞舞,像玫瑰花的飞舞,像树叶的下落——逝去了!逝去了!人也逝去了!

    “不过那几个女儿仍然很年轻,小小的意德是一朵玫瑰花,美丽得像那位建筑师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她常常若有所思她站在花园的玫瑰树旁,没有注意到我在她松散的头发上撒下花朵;这时我就抚着她的棕色长头发。于是她就凝视那鲜红的太阳和那在花园的树林和阴森的灌木丛之间露出来的金色的天空。

    “她的妹妹约翰妮像一朵百合花,亭亭玉立,高视阔步,和她的母亲一样,只是梗子脆了一点。她喜欢走过挂有祖先的画像的大厅。在画中那些仕女们都穿着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她们的发髻上都戴着缀有珍珠的小帽。她们都是一群美丽的仕女,她们的丈夫不是穿着铠甲,就是穿看用松鼠*?做里子和有皱领(注:这是欧洲16世纪流行的一种领子。一般都是白色,有很整齐的褶皱,紧紧地围在脖子上。)的大氅。他们腰间挂着长剑,但是并没有扣在股上。约翰妮的画像哪一天会在墙上挂起来呢?她高贵的丈夫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是的,这就是她心中所想着的、她低声对自己所讲着的事情。当我吹过长廊、走进大厅、然后又折转身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她的话。

    “那朵淡白的风信子安娜·杜洛苔刚刚满14岁,是一个安静和深思的女子。她那副大而深蓝的眼睛有一种深思的表情,但她的嘴唇上仍然*?着一种稚*?的微笑:我没有办法把它吹掉,也没有心思要这样做。

    “我在花园里,在空巷里,在田野里遇见她。她在采摘花草;她知道,这些东西对她的父亲有用:她可以把它们蒸馏成为饮料。瓦尔得马尔·杜是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不过他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知道很多东西。这不是一个秘密,人们都在谈论这事情。他的烟囱即使在夏天还有火冒出来。他的房门是锁着的,一连几天几夜都是这样。但是他不大喜欢谈这件事情——大自然的威力应该是在沉静中征服的。不久他就找出一件最大的秘密——制造赤金。

    “这正是为什么烟囱一天到晚在冒烟、一天到晚在喷出火焰的缘故。是的,我也在场!

”风儿说。“‘停止吧!停止吧!’我对着烟囱口唱:‘它的结果将会只是一阵烟、空气、

一堆炭和炭灰!你将会把你自己烧得精光!呼——呼——呼——去吧!停止吧!’但是瓦尔得马尔·杜并不放其他的企图。

    “马厩里那些漂亮的马儿——它们变成了什么呢?碗柜和箱子里的那些旧金银器皿、田野里的母牛、财产和房屋都变成了什么呢?——是的,它们可以熔化掉,可以在那金坩埚里熔化掉,但是那里面却变不出金子!

    “谷仓和储藏室,酒窖和库房,现在空了。人数减少了,但是耗子却增多了。这一块玻璃裂了,那一块玻璃碎了;我可以不需通过门就能进去了,”风儿说。“烟囱一冒烟,就说明有人在煮饭。这儿的烟囱也在冒烟;不过为了炼赤金,却把所有的饭都耗费掉了。

    “我吹进院子的门,像一个看门人吹着号角一样,不过这儿却没有什么看门人,”风儿说。“我把尖顶上的那个风信鸡吹得团团转。它嘎嘎地响着,像一个守望塔上的卫士在发出鼾声,可是这儿却没有什么卫士,这儿只有成群的耗子。‘贫穷’就躺在桌上,‘贫穷’就坐在衣橱里和橱柜里;门脱了榫头,裂缝出现了,我可以随便跑出跑进。”风儿说,“因此我什么全知道。

    “在烟雾和灰尘中,在悲愁和失眠之夜,他的胡须和两鬓都变白了。他的皮肤变得枯黄;他追求金子,他的眼睛就发出那种贪图金子的光。

    “我把烟雾和火灰向他的脸上和胡须上吹去;他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一堆债务。我从碎了的窗玻璃和大开的裂口吹进去。我吹进他女儿们的衣柜里去,那里面的衣服都褪了色,破旧了,因此她们老是穿着这几套衣服。这支歌不是在她们儿时的摇篮旁边唱的!豪富的日子现在变成了贫穷的生活!我是这座公馆里唯一高声唱歌的人!”风儿说。“我用雪把他们封在屋子里;人们说雪可以保持住温暖。他们没有木柴;那个供给他们木柴的树林已经被砍光了。天正下着严霜。我在裂缝和走廊里吹,我在三角墙上和屋顶上吹,为的是要运动一下。这三位出身高贵的小姐,冷得爬不起床来。父亲在破被子下缩成一团。吃的东西也没有了,烧的东西也没有了——这就是贵族的生活!呼——嘘!去吧!但是这正是杜老爷所办不到的事情。

    “‘冬天过后春天就来了,’他说,‘贫穷过后快乐的时光就来了,但是快乐的时光必须等待!现在房屋和田地只剩下一张典契,这正是倒霉的时候。但是金子马上就会到来的——在复活节的时候就会到来!’

    “我听到他望着蜘蛛网这样讲:‘你聪明的小织工,你教我坚持下去!人们弄破你的网,你会重新再织,把它完成!人们再毁掉它,你会坚决地又开始工作——又开始工作!人也应该是这样,气力绝不会白费。’

    “这是复活节的早晨。钟在响,太阳在天空中嬉戏。瓦尔得马尔·杜在狂热的兴奋中守了一夜;他在熔化,冷凝,提炼和混和。我听到他像一个失望的灵魂在叹气,我听到他在祈祷,我注意到他在屏住呼吸。灯里的油燃尽了,可是他不注意。我吹着炭火;火光映着他惨白的面孔,使他泛出红光。他深陷的眼睛在眼窝里望,眼睛越睁越大,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请看这个炼金术士的玻璃杯!那里面发出红光,它是赤热的,纯清的,沉重的!他用颤抖的手把它举起来,用颤抖的声音喊:‘金子!金子!’他的头脑有些昏沉——我很容易就把他吹倒,”风儿说。“不过我只是扇着那灼热的炭;我陪着他走到一个房间里去,他的女儿正在那儿冻得发抖。他的上衣上全是炭灰;他的胡须里,蓬松的头发上,也是炭灰。他笔直地站着,高高地举*?放在易碎的玻璃杯里的贵重的宝物。‘炼出来了,胜利了!——金子,金子!’他叫着,把杯子举到空中,让它在太阳光中发出闪光。但是他的手在发抖;这位炼金术士的杯子落到地上,跌成一千块碎片。他的幸福的最后泡沫现在炸碎了!呼——嘘——嘘!去吧!我从这位炼金术士的家里走出去了。

    “岁暮的时候,日子很短;雾降下来了,在红浆果和光赤的枝子上凝成水滴。我精神饱满地回来了,我横渡高空,扫过青天,折断干枝——这倒不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但是非做不可。在波列埠的公馆里,在瓦尔得马尔·杜的家里,现在有了另一种大扫除。他的敌人,巴斯纳斯的奥微·拉美尔拿着房子的典押契据和家具的出卖契据到来了。我在碎玻璃窗上敲,腐朽的门上打,在裂缝里面呼啸:呼——嘘!我要使奥微·拉美尔不喜欢在这儿待下来。意德和安娜·杜洛苔哭得非常伤心;亭亭玉立的约翰妮脸上发白,她咬着拇指,一直到血流出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奥微·拉美尔准许瓦尔得马尔·杜在这儿一直住到死,可是并没有人因此感谢他。我在静静地听。我看到这位无家可归的绅士仰起头来,显出一副比平时还要骄傲的神气。我向这公馆和那些老婆提树袭来,折断了一根最粗的枝子——一根还没有腐朽的枝子。这枝子躺在门口,像是一把扫帚,人们可以用它把这房子扫得精光,事实上人们也在扫了——我想这很好。

“这是艰难的日子,这是不容易保持镇定的时刻;但是他们的意志是坚强的,他们的骨关是硬的。

  “除了穿的衣服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是的,他们还有一件东西——一个新近买的炼金的杯子。它盛满了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些碎片——这东西期待有一天会变成财宝,但是从来没有兑现。瓦尔得马尔·杜把这财宝藏在他的怀里。这位曾经一度豪富的绅士,现在手中拿着一根棍子,带着他的三个女儿走出了波列埠的公馆。我在他灼热的脸上吹了一阵寒气,我抚摸着他灰色的胡须和雪白的长头发,我尽力唱出歌来——‘呼——嘘!去吧!去吧!’这就是豪华富贵的一个结局。

    “意德在老人的一边走,安娜·杜洛苔在另一边走。约翰妮在门口掉转头来——为什么呢?幸运并不会掉转身来呀。她把马尔斯克·斯蒂格公馆的红墙壁望了一眼;她想起了斯蒂格的女儿们:

    年长的姐姐牵着小妹妹的手,

    她们一起在茫茫的世界漂流。

    “难道她在想起了这支古老的歌吗?现在她们姊妹三个人在一起——父亲也跟在一道!他们走着这条路——他们华丽的车子曾经走过的这条路。她们作为一群乞丐搀着父亲向前走;他们走向斯来斯特鲁的田庄,走向那年租十个马克的泥草棚里去,走向空洞的房间和没有家具的新家里去。乌鸦和穴乌在他们的头上盘旋,号叫,仿佛是在讥刺他们:“没有了窠!没有了窠!没有了!没有了!’这正像波列埠的树林被砍下时鸟儿所作的哀鸣一样。

    “杜老爷和他的女儿们一听就明白了。我在他们的耳边吹,因为听到这些话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们住进斯来斯特鲁田庄上的泥草棚里去。我走过沼泽地和田野、光赤的灌木丛和落叶的树林,走到汪洋的水上,走到别的国家里去:呼——嘘!去吧!去吧!永远地去吧!”

瓦尔得马尔·杜怎么样了呢?他的女儿怎么样了呢?风儿说:

    “是的,我最后一次看到的是安娜·杜洛苔——那朵淡白色的风信子:现在她老了,腰也弯了,因为那已经是50年以前的事情。她活得最久;她经历了一切。

    “在那长满了石楠植物的荒地上,在微堡城附近,有一幢华丽的、副主教住的新房子。

它是用红砖砌成的;它有锯齿形的三角墙。浓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那位*?淑的太太和她的庄重的女儿们坐在大窗口,朝花园里悬挂在那儿的鼠李(注:鼠李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开黄绿色小花,结紫黑色核果。)和长满了石楠植物的棕色荒地凝望。她们在望什么东西呢?她们在望那儿一个快要倒的泥草棚上的颧鸟窠。如果说有什么屋顶,那么这屋顶只是一堆青苔和石莲花——最干净的地方是颧鸟做窠的地方,而也只有这一部分是完整的,因为颧鸟把它保持完整。

    “那个屋子只能看,不能碰;我要对它谨慎一点才成,”风儿说。“这泥草棚是因为颧鸟在这儿做窠才被保存下来的,虽然它是这荒地上一件吓人的东西。副主教不愿意把颧鸟赶走,因此这个破棚子就被保存下来了,那里面的穷苦人也就能够住下去。她应该感谢这只埃及的鸟儿(注:据丹麦的民间传说,颧鸟是从埃及飞来的。)。她曾经在波列埠树林里为它的黑兄弟的窠求过情,可能这是它的一种报酬吧?可怜的她,在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豪富的花园里的一朵淡白的风信子。安娜·杜洛苔把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啊!啊!是的,人们可以叹息,像风在芦苇和灯芯草里叹息一样,啊!啊!瓦尔得马尔·杜,在你入葬的时候,没有人为你敲响丧钟!当这位波列埠的主人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也没有穷孩子来唱一首圣诗!啊!任何东西都有一个结束,穷苦也是一样!意德妹妹成了一个农人的妻子。这对我们的父亲说来是一个严厉的考验!女儿的丈夫——一个穷苦的农奴!他的主人随时可以叫他骑上木马(注:这是封建时代欧洲的一种刑具,样子像木马,上面装有尖物。犯了罪的人就被放在上面坐着。)。他现在已经躺在地下了吧?至于你,意德,也是一样吗?唉!倒霉的我,还没有一个终结!仁慈的上帝,请让我死吧!’

“这是安娜·杜洛苔在那个寒碜的泥草棚——为颧鸟留下的泥草棚——里所作的祈祷。

“三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位我亲自带走了,”风儿说。“她穿着一套合乎她的性格的衣服!她化装成为一个穷苦的年轻人,到一条海船上去工作。她不多讲话,面孔很沉着,她愿意做自己的工作。但是爬桅杆她可不会;因此在别人还没有发现她是一个女人以前,我就把她吹下船去。我想这不是一桩坏事!”风儿说。

    像瓦尔得马尔·杜幻想他发现了赤金的那样一个复活节的早晨,我在那几堵要倒塌的墙之间,在颧鸟的窠底下,听到唱圣诗的声音——这是安娜·杜洛苔的最后的歌。

墙上没有窗子,只有一个洞口。太阳像一堆金子似地升起来,照着这屋子。阳光才可爱哩!她的眼睛在碎裂,她的心在碎裂!——即使太阳这天早晨没有照着她,这事情也会发生。

“颧鸟作为屋顶盖着她,一直到她死!我在她的坟旁唱圣诗,她的坟在什么地方,别的人谁也不知道。

    “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坟墓变成了大路。不久蒸气就会带着长列的火车到来,在那些像人名一样被遗忘了的坟上驰过去——呼——嘘!去吧!去吧!

    “这是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假如你们能够的话,请把它讲得更好一点吧!”风儿说完就掉转身。

    它不见了。

                                                     (1859年)

    这篇作品,首次发表于1859年3月24日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关于斯克尔斯戈附近的波列埠庄园的一些民间传说和野史记载中,有一个《瓦尔得马尔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在风格方面花了很大的气力。我想使我的行文产生一种像风一样明快、光亮的效果,因此我就让这个故事由风讲出来。”这是安徒生在童话创作的风格上的一种新的尝试,即不断创新。

    故事的内容很明显,就是一个贵族及其家族的没落。这是对他们的一首具有象征意义的挽歌——因而安徒生就让风把它唱出来。“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坟墓变成了大路。不久蒸气就会带着长列的火车到来,在那像人名一样被遗忘了的坟上驰过去——呼——嘘!去吧!去吧!”就是这不停的“去吧!去吧!”又把蒸气扔在后面让喷气把人类送到更高的天空。旧的“去”;新的“来”,但安徒生关于人类历史和文明不断进展的思想却是不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

守塔人奥列

在这个世界里,事情不是上升,就是下降。不是不降,就是上升!我现在不能再进一步向上爬了。上升和下降,下降和上升,大多数的人都有这一套经验。归根结底,我们最后都要成为守塔人,从一个高处来观察生活和一切事情。”

    这是我的朋友、那个老守塔人奥列的一番议论。他是一位喜欢瞎聊的有趣人物。他好像是什么话都讲,但在他心的深处,却严肃地藏着许多东西。是的,他的家庭出身很好,据说他还是一个枢密顾问官的少爷呢——他也许是的。他曾经念过书,当过塾师的助理和牧师的副秘书;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跟牧师住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随便使用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他那时正像俗话所说的,是一个翩翩少年。他要用真正的皮鞋油来擦靴子,但是牧师只准他用普通油。他们为了这件事闹过意见。这个说那个吝啬,那个说这个虚荣。鞋油成了他们敌对的根源,因此他们就分手了。

    但是他对牧师所要求的东西,同样也对世界要求:他要求真正的皮鞋油,而他所得到的却是普通的油脂。这么一来,他就只好离开所有的人而成为一个隐士了。不过在一个大城市里,唯一能够隐居而又不至于饿饭的地方是教堂塔楼。因此他就钻进去,在里边一面孤独地散步,一面抽着烟斗。他一忽儿向下看,一忽儿向上瞧,产生些感想,讲一套自己能看见和看不见的事情,以及在书上和在自己心里见到的事情。

    我常常借一些好书给他读:你是怎样一个人,可以从你所交往的朋友看出来。他说他不喜欢英国那种写给保姆这类人读的小说,也不喜欢法国小说,因为这类东西是阴风和玫瑰花梗的混合物。不,他喜欢传记和关于大自然的奇观的书籍。我每年至少要拜访他一次——一般是新年以后的几天内。他总是把他在这新旧年关交替时所产生的一些感想东扯西拉地谈一阵子。

    我想把我两天拜访他的情形谈一谈,我尽量引用他自己说的话。

    第一次拜访    在我最近所借给奥列的书中,有一本是关于圆石子的书。这本书特别引其他的兴趣,他埋头读了一阵子。

    “这些圆石子呀,它们是古代的一些遗迹!”他说。“人们在它们旁边经过,但一点也不想其它们!我在田野和海滩上走过时就是这样,它们在那儿的数目不少。人们走过街上的铺石——这是远古时代的最老的遗迹!我自己就做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我对每一块铺石表示极大的敬意!我感谢你借给我的这本书!它吸引住我的注意力,它把我的一些旧思想和习惯都赶走了,它使我迫切地希望读到更多这类的书。

关于地球的传奇是最使人神往的一种传奇!可怕得很,我们读不到它的头一卷,因为它是用一种我们所不懂的语言写的。我们得从各个地层上,从圆石子上,从地球所有的时期里去了解它。只有到了第六卷的时候,活生生的人——亚当先生和夏娃女士——才出现。对于许多读者说来,他们出现得未免太迟了一点,因为读者希望立刻就读到关于他们的事情。不过对我说来,这完全没有什么关系。这的确是一部传奇,一部非常有趣的传奇,我们大家都在这里面。我们东爬西摸,但是我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而地球却是在不停地转动,并没有把大洋的水弄翻,淋在我们的头上。我们踩着的地壳并没有裂开,让我们坠到地中心去。

这个故事不停地进展,一口气存在了几百万年。

    “我感谢你这本关于圆石的书。它们真够朋友!要是它们会讲话,它们能讲给你听的东西才多呢。如果一个人能够偶尔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也是蛮有趣味的事儿,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处于很高的地位的人。想想看吧,我们这些人,即使拥有最好的皮鞋油,也不过是地球这个蚁山上的寿命短促的虫蚁,虽然我们可能是戴有勋章、拥有职位的虫蚁!在这些有几百万岁的老圆石面前,人真是年轻得可笑。我在除夕读过一本书,读得非常入迷,甚至忘记了我平时在这夜所作的那种消遗——看那‘到牙买加去的疯狂旅行’!嗨!你决不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巫婆骑着扫帚旅行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那是在‘圣汉斯之夜’(注:即6月23日的晚上。在欧洲的中世纪,基督教徒在这天晚上唱歌跳舞,以纪念圣徒汉斯(St.Hans)的生日。Hans可能是Johnnes(约翰)。),目的地是卜洛克斯堡。但是我们也有过疯狂的旅行。这是此时此地的事情:新年夜到牙买加去的旅行。所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男诗人、女诗人、拉琴的、写新闻的和艺术界的名流——即毫无价值的一批人——在除夕夜乘风到牙买加去。他们都骑在画笔上或羽毛笔上,因为钢笔不配驮他们:他们太生硬了。我已经说过,我在每个除夕夜都要看他们一下。我能够喊出他们许多人的名字来,不过跟他们纠缠在一起是不值得的,因为他们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们*?着羽毛笔向牙买加飞过去。

    “我有一个侄女。她是一个渔妇。她说她专门对三个有地位的报纸供给骂人的字眼。她甚至还作为客人亲自到报馆去过。她是被抬去的,因为她既没有一支羽毛笔,也不会骑。这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所讲的大概有一半是谎话,但是这一半却已经很够了。

    “当她到达了那儿以后,大家就开始唱歌。每个客人写下了自己的歌,每个客人唱自己的歌,因为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歌最好。事实上它们都是半斤八两,同一个调调儿。接着走过来的就是一批结成小组的话匣子。这时各种不同的钟声便轮流地响起来。于是来了一群小小的鼓手;他们只是在家庭的小圈子里击鼓。另外有些人利用这时机彼此交朋友:这些人写文章都是不署名的,也就是说,他们用普通油脂来代替皮鞋油。此外还有刽子手和他的小厮;这个小厮最狡猾,否则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那位老好人清道夫这时也来了;他把垃圾箱弄翻了,嘴里还连连说:‘好,非常好,特殊地好!’正当大家在这样狂欢的时候,那一大堆垃圾上忽然冒出一根梗子,一株树,一朵庞大的花,一个巨大的菌子,一个完整的屋顶——它是这群贵宾们的滑棒(注:原文是Slaraeeenstang。这是一种擦了油的棒子,非常光滑,不容易爬或在上面踩。它是在运动时试验爬或踩的能力的一种玩具。),它把他们在过去一年中对这世界所做的事情全都挑起来。一种像礼花似的火星从它上面射出来:这都是他们发表过的、从别人抄袭得来的一些思想和意见;它们现在都变成了火花。

    “现在大家玩起一种‘烧香’的游戏;一些年轻的诗人则玩起‘焚心’的游戏。有些幽默大师讲着双关的俏皮话——这算是最小的游戏。他们的俏皮话引起一起回响,好像是空罐子在撞着门、或者是门在撞着装满了炭灰的罐子似的。‘这真是有趣极了!’我的侄女说。事实上她还说了很多非常带有恶意的话,不过很有趣!但是我不想把这些话传达出来,因为一个人应该善良,不能老是挑错。你可以懂得,像我这样一个知道那儿的欢乐情况的人,自然喜欢在每个新年夜里看看这疯狂的一群飞过。假如某一年有些什么人没有来,我一定会找到代替的新人物。不过今年我没有去看那些客人。我在圆石上面滑走了,滑到几百万年以前的时间里去。我看到这些石子在北国自由活动,它们在挪亚没有制造出方舟以前,早就在冰块上自由漂流起来。我看到它们坠到海底,然后又在沙洲上冒出来。沙洲露出水面,说:‘这是瑟兰岛!’我看到它先变成许多我不认识的鸟儿的住处,然后又变成一些野人酋长的宿地。这些野人我也不认识,后来他们用斧子刻出几个龙尼文(注:龙尼文是北欧最古的文字,现在已不存在。)的人名来——这成了历史。但是我却跟这完全没有关系,我简直等于一个零。

    “有三四颗美丽的流星落下来了。它们射出一道光,把我的思想引到另外一条路线上去。你大概知道流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吧?有些有学问的人却不知道!我对它们有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从这点出发:人们对做过善良事情的人,总是在心里私自说着感谢和祝福的话;这种感谢常常是没有声音的,但是它并不因此就等于毫无意义。我想太阳光会把它吸收进去,然后把它不声不响地射到那个做善事的人身上。如果整个民族在时间的进程中表示出这种感谢,那么这种感谢就形成一个花束,变做一颗流星落在这善人的坟上。

    “当我看到流星的时候,特别是在新年的晚上,我感到非常愉快,知道谁会得到这个感谢的花束。最近有一颗明亮的星落到西南方去,作为对许多许多人表示感谢的一种迹象。它会落到谁身上呢?我想它无疑地会落到佛伦斯堡湾的一个石崖上。丹麦的国旗就在这儿,在施勒比格列尔、拉索(注:施勒比格列尔和拉索是安徒生一个朋友的两个儿子;他们在一次抵抗德国的进攻中战死。)和他们的伙伴们的坟上飘扬。另外有一颗落到陆地上:落到‘苏洛’——它是落到荷尔堡坟上的一朵花,表示许多人在这一年对他的感谢——感谢他所写的一些优美的剧本。

    “最大和最愉快的思想莫过于知道我们坟上有一颗流星落下来。当然,决不会有流星落到我的坟上,也不会有太阳光带给我谢意,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感谢;我没有得到那真正的皮鞋油,”奥列说,“我命中注定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普通的油脂。”

    第二次拜访

    这是新年,我又爬到塔上去。奥列谈起那些为旧年逝去和新年到来而干杯的事情。因此我从他那儿得到一个关于杯子的故事。这故事含有深意。

    “在除夕夜里,当钟敲了12下的时候,大家都拿着满杯的酒从桌子旁站起来,为新年而干杯。他们手中擎着酒杯来迎接这一年;这对于喜欢喝酒的人说来,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们以上床睡觉作为这一年的开始;这对于瞌睡虫说来,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一年的过程中,睡觉当然占很重要的位置;酒杯也不例外。

    “你知道酒杯里有什么吗?”他问。“是的,里面有健康、愉快和狂欢!里面有悲愁和苦痛的不幸。当我来数数这些杯子的时候,我当然也数数不同的人在这些杯子里所占的重量。

    “你要知道,第一个杯子是健康的杯子!它里面长着健康的草。你把它放在大梁上,到一年的末尾你就可以坐在健康的树荫下了。

    “拿起第二个杯子吧!是的,有一只小鸟从里面飞出来。它唱出天真快乐的歌给大家听,叫大家跟它一起合唱:生命是美丽的!我们不要老垂着头!勇敢地向前进吧!

    “第三个杯子里涌现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小生物。他不能算是一个安琪儿,因为他有小鬼的血统,也有一个小鬼的性格。他并不伤害人,只是喜欢开开玩笑。他坐在我们的耳朵后面,对我们低声讲一些滑稽的事情。他钻进我们的心里去,把它弄得温暖起来,使我们变得愉快,变成别的头脑所承认的一个好头脑。

    “第四个杯子里既没有草,也没有鸟,也没有小生物;那里面只有理智的限度——一个人永远不能超过这个限度。

    “当你拿起那第五个杯子的时候,就会哭一场。你会有一种愉快的感情冲动,否则这种冲动就会用别种方式表现出来。风流和放荡的‘狂欢王子’会砰的一声从杯子里冒出来!他会把你拖走,你会忘记自己的尊严——假如你有任何尊严的话。你会忘记的事情比你应该和敢于忘记的事情要多得多。处处是跳舞、歌声和喧闹。假面具把你拖走。穿着丝绸的魔鬼的女儿们,披着头发,露出美丽的肢体,脾气地走来。避开她们吧,假如你可能的话!

    “第六个杯子!是的,撒旦本人就坐在里面。他是一个衣冠楚楚、会讲话的、迷人的和非常愉快的人物。他完全能理解你,同意你所说的一切话,他完全是你的化身!他提着一个灯笼走来,以便把你领到他的家里去。从前有过关于一个圣者的故事;有人叫他从七大罪过中选择一种罪过;他选择了他认为最小的一种:醉酒。这种罪过引导他犯其他的六种罪过。人和魔鬼的血恰恰在第六个杯子里混在一起;这时一切罪恶的细菌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发展起来。每一个细菌像《圣经》里的芥末子一起欣欣向荣地生长,长成一棵树,盖满了整个世界。大部分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重新走进熔炉,被再造一次。

    “这就是杯子的故事!”守塔人奥列说。“它可以用皮鞋油,也可用普通的油讲出来。

两种油我全都用了。”

    这就是我对奥列第二次的拜访。如果你想再听到更多的故事,那么你的拜访还得——待续。

                                                (1859年)

    这篇小品,发表在1859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三部。它的写法具有寓言的味道,但内容则是辛辣的讽刺——安徒生的又一种创新。所讽刺的是当时丹麦文艺界的某些现象:哥儿们互相吹捧,党同伐愚。

    明亮的星只会落到做实事、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的坟上,如为国捐躯的拉索,和给丹麦戏剧奠基的伟大剧作家荷尔堡的坟上。那些搞歪门邪道、沽名钓誉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重新走进熔炉,被再造一次。

蝴蝶

一只蝴蝶想要找一个恋人。自然,他想要在群花中找到一位可爱的小恋人。因此他就把她们都看了一遍。

    每朵花都是安静地、端庄地坐在梗子上,正如一个姑娘在没有订婚时那样坐着。可是她们的数目非常多,选择很不容易。蝴蝶不愿意招来麻烦,因此就飞到雏菊那儿去。法国人把这种小花叫做“玛加丽特”(注:原文是Margreth,这个字是雏菊的意思;欧美有许多女子用这个字作为名字。)。他们知道,她能作出预言。她是这样作的:情人们把她的花瓣一起一起地摘下来,每摘一起情人就问一个关于他们恋人的事情:“热情吗?——痛苦吗?——非常爱我吗?只爱一点吗?——完全不爱吗?”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每个人可以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但是他不摘下花瓣,却吻起每片花瓣来。因为他认为只有善意才能得到最好的回答。

    “亲爱的‘玛加丽特’雏菊!”他说,“你是一切花中最聪明的女人。你会作出预言!

我请求你告诉我,我应该娶这一位呢,还是娶那一位?我到底会得到哪一位呢?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可以直接向她飞去,向她求婚。”

    可是“玛加丽特”不回答他。她很生气,因为她还不过是一个少女,而他却已把她称为“女人”;这究竟有一个分别呀。他问了第二次,第三次。当他从她得不到半个字的回答的时候,就不再愿意问了。他飞走了,并且立刻开始他的求婚活动。

    这正是初春的时候,番红花和雪形花正在盛开。

    “她们非常好看,”蝴蝶说,“简直是一群情窦初开的可爱的小姑娘,但是太不懂世事。”他像所有的年轻小伙子一样,要寻找年纪较大一点的女子。

    于是他就飞到秋牡丹那儿去。照他的胃口说来,这些姑娘未免苦味太浓了一点。紫罗兰有点太热情;郁金香太华丽;黄水仙太平民化;菩提树花太小,此外她们的亲戚也太多;苹果树花看起来倒很像玫瑰,但是她们今天开了,明天就谢了——只要风一吹就落下来了。他觉得跟她们结婚是不会长久的。豌豆花最逗人爱:她有红有白,既娴雅,又柔嫩。她是家庭观念很强的妇女,外表既漂亮,在厨房里也很能干。当他正打算向她求婚的时候,看到这花儿的近旁有一个豆荚——豆荚的尖端上挂着一朵枯萎了的花。

    “这是谁?”他问。

    “这是我的姐姐,”豌豆花说

    “乖乖!那么你将来也会像她一样了!”他说。

    这使蝴蝶大吃一惊,于是他就飞走了。

    金银花悬在篱笆上。像她这样的女子,数目还不少;她们都板平面孔,皮肤发黄。不成,他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不过他究竟喜欢谁呢?你去问他吧!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快要告一结束。现在是秋天了,但是他仍然犹豫不决。

    现在花儿都穿上了她们最华丽的衣服,但是有什么用呢——她们已经失去了那种新鲜的、喷香的青春味儿。人上了年纪,心中喜欢的就是香味呀。特别是在天竺牡丹和干菊花中间,香味这东西可说是没有了。因此蝴蝶就飞向地上长着的薄荷那儿去。

    “她可以没有花,但是全身又都是花,从头到脚都有香气,连每一起叶子上都有花香。我要讨她!”

    于是他就对她提出婚事。

    薄荷端端正正地站着,一声不响。最后她说:

    “交朋友是可以的,但是别的事情都谈不上。我老了,你也老了,我们可以彼此照顾,但是结婚——那可不成!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不要自己开自己的玩笑吧!”

    这么一来,蝴蝶就没有找到太太的机会了。他挑选太久了,不是好办法。结果蝴蝶就成了大家所谓的老单身汉了。

    这是晚秋季节,天气多雨而阴沉。风儿把寒气吹在老柳树的背上,弄得它们发出飕飕的响声来。如果这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在外面寻花问柳,那是不好的,因为这样,正如大家说的一样,会受到批评的。的确,蝴蝶也没有在外面乱飞。他乘着一个偶然的机会溜到一个房间里去了。这儿火炉里面生着火,像夏天一样温暖。他满可以生活得很好的,不过,“只是活下去还不够!”他说,“一个人应该有自由、阳光和一朵小小的花儿!”

    他撞着窗玻璃飞,被人观看和欣赏,然后就被穿在一根针上,藏在一个小古董匣子里面。这是人们最欣赏他的一种表示。

    “现在我像花儿一样,栖在一根梗子上了,”蝴蝶说。“这的确是不太愉快的。这几乎跟结婚没有两样,因为我现在算是牢牢地固定下来了。”

    他用这种思想来安慰自己。

    “这是一种可怜的安慰,”房子里的栽在盆里的花儿说。

    “可是,”蝴蝶想,“一个人不应该相信这些盆里的花儿的话。她们跟人类的来往太密切了。”

                                                     (1861年)

    这篇小品,发表于1861年在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它充满了风趣,

值得玩味,特别是对那些即将进入“单身汉”境地的人。最后一句话也颇有意思:“一个人不应该相信这些盆里的花儿的话。她们跟人类的来往太密切了。”

贝脱、比脱和比尔

     现在的小孩子所知道的事情真多,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你很难说他们有什么事情不知道。说是鹳鸟把他们从井里或磨坊水闸里捞起来,然后把他们当做小孩子送给爸爸和妈妈——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老故事,半点也不会相信。但是这却是唯一的真事情。

    不过小孩子又怎样来到磨坊水闸和井里的呢?的确,谁也不知道,但同时却又有些人知道。你在满天星斗的夜里仔细瞧过天空和那些流星吗?你可以看到好像有星星在落下来,不见了!连最有学问的人也没有办法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解释清楚。不过假如你知道的话,你是可以作出解释的。那是像一根圣诞节的蜡烛;它从天上落下来,便熄灭了。它是来自上帝身边的一颗“灵魂的大星”。它向地下飞;当它接触到我们的沉浊的空气的时候,就失去了光彩。它变成一个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轻得多:它是天上送下来的一个孩子——一个安琪儿,但是没有翅膀,因为这个小东西将要成为一个人。它轻轻地在空中飞。风把它送进一朵花里去。这可能是一朵兰花,一朵蒲公英,一朵玫瑰花,或是一朵樱花,它躺在花里面,恢复它的精神。

    它的身体非常轻灵,一个苍蝇就能把它带走;无论如何,蜜蜂是能把它带走的,而蜜蜂经常飞来飞去,在花里寻找蜜。如果这个空气的孩子在路上捣蛋,它们决不会把它送回去,因为它们不忍心这样做。它们把它带到太阳光中去,放在睡莲的花瓣上。它就从这儿爬进水里;它在水里睡觉和生长,直到鹳鸟看到它、把它送到一个盼望可爱的孩子的人家里去为止。不过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可爱,那完全要看它是喝过了清洁的泉水,还是错吃了泥巴和青浮草而定——后者会把人弄得很不干净。

    鹳鸟只要第一眼看到一个孩子就会把他衔起来,并不加以选择。这个来到一个好家庭里,碰上最理想的父母;那个来到极端穷困的人家里——还不如呆在磨坊水闸里好呢。

    这些小家伙一点也记不起,他们在睡莲花瓣下面做过一些什么梦。在睡莲花底下,青蛙常常对他们唱歌:“阁,阁!呱,呱!”在人类的语言中这就等于是说:“请你们现在试试,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现在一点也记不起自己最初是躺在哪朵花里,花儿发出怎样的香气。但是他们长大成人以后,身上却有某种品质,使他们说:“我最爱这朵花!”这朵花就是他们作为空气的孩子时睡过的花。

    鹳鸟是一种很老的鸟儿。他非常关心自己送来的那些小家伙生活得怎样,行为好不好?他不能帮助他们,或者改变他们的环境,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但是他在思想中却没有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非常善良的老鹳鸟。他有丰富的经验,他送过许多小家伙到人们的家里去,

他知道他们的历史——这里面多少总是牵涉到一点磨坊水闸里的泥巴和青浮草的。我要求他把们之中随便哪个的简历告诉我一下。他说他不止可以把一个小家伙的历史讲给我听,而且可以讲三个,他们都是发生在贝脱生家里的。

贝脱生的家庭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家庭。贝脱生是镇上32个参议员中的一员,而这是一种光荣的差使。他成天跟这32个人一道工作,经常跟他们一道消遣。鹳鸟送一个小小的贝脱到他家里来——贝脱就是一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鸟又送一个小孩子来,他们把他叫比脱。接着第三个孩子来了;他叫比尔,因为贝脱、比脱和比尔都是贝脱生这个姓的组成部分。

这样他们就成了三兄弟。他们是三颗流星,在三朵不同的花里睡过,在磨坊水闸的睡莲花瓣下面住过。鹳鸟把他们送到贝脱生家里来。这家的屋子位于一个街角上,你们都知道。他们在身体和思想方面都长成了大人。他们希望成为比那32个人还要伟大一点的人物。

贝脱说,他要当一个强盗。他曾经看过《魔鬼兄弟》(注:①原文是“EraDiavolo”。这是法国歌剧作曲家奥柏(D.E.E.Auber,1782—1871)于1830年初次演出的一部歌剧。“魔鬼兄弟”是意大利一个“匪徒”MichellePezza(1771—1806)的绰号。他因为领导游击队从法国人手中收复意大利的失地那不勒斯而被枪杀。)这出戏,所以他肯定地认为做一个大盗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

    比脱想当一个收破烂的人。至于比尔,他是一个温柔和蔼的孩子,又圆又肥,只是喜欢咬指甲——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如果你问他们想在世界上做些什么事情,他们每个人就这样回答你。

    他们上学校。一个当班长,一个考倒数第一名,第三个不好不坏。虽然如此,他们可能是同样好,同样聪明,而事实上也是这样——这是他们非常有远见的父母说的话。

    他们参加孩子的舞会。当没有人在场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得到学问,交了许多朋友。

    正如一个强盗一样,贝脱从极小的时候起就很固执。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妈妈说,这是因为他身体里有虫的缘故。顽皮的孩子总是有虫——肚皮里的泥巴。他生硬和固执的脾气有一天在妈妈的新绸衣上发作了。

    “我的羔羊,不要推咖啡桌!”她说。“你会把奶油壶推翻,在我的新绸衣上弄出一大块油渍来的!”

    这位“羔羊”一把就抓住奶油壶,把一壶奶油倒在妈妈的衣服上。妈妈只好说:“羔羊!羔羊!你太不体贴人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坚强的意志。坚强的意志表示性格,在妈妈的眼中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出息的现象。

    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强盗,但是他却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强盗。他只是样子像一个强盗罢了:他戴着一顶无边帽,打着一个光脖子,留着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在服装上是这样,实际上他很像一株蜀葵。他所画的一些人也像蜀葵,因为他把他们画得都又长又瘦。他很喜欢这种花,因为鹳鸟说,他曾经在一朵蜀葵里住过。

    比脱曾经在金凤花里睡过,因此他的嘴角边现出一种黄油的表情(注:金凤花在丹麦文里是“SmArblomst”,照字面译是“黄油花”的意思,因为这花很像黄油。“黄油的表情”(SmArret)是安徒生根据这种意思创造出来的一个词儿。);他的皮肤是黄的,人们很容易相信,只要在他的脸上划一刀,就有黄油冒出来。他很像是一个天生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一个黄油招牌。但是他内心里却是一个“卡嗒卡嗒人”(注:原文是“skraldemand”,即“清道夫”。安徒生在这儿作了一个文字游戏。skraldemand是由skralde和mand两个字合成的。Skralde一字单独的意思是一种发出单调的“卡嗒卡嗒”声的乐*?。)。他代表贝脱生这一家在音乐方面的遗传。“不过就他们一家说来,音乐的成分已经够多了!”领居们说。他在一个星其中编了17支新的波尔卡舞曲,而他配上喇叭和卡嗒卡嗒,把它们组成一部歌剧。唔,那才可爱哩!

    比尔的脸上有红有白,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一朵雏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来不还手。他说他是一个最讲道理的人,而最讲道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是一个收藏家;他先收集石笔,然后收集印章,最后他弄到一个收藏博物的小匣子,里面装着一条棘鱼的全部骸骨,三只用酒精浸着的小耗子和一只剥制的鼹鼠。比尔对于科学很感兴趣,对于大自然很能欣赏。这对于他的父母和自己说来,都是很好的事情。

    他情愿到山林里去,而不愿进学校;他爱好大自然而不喜欢纪律。他的兄弟都已经订婚了,而他却只想着怎样完成收集水鸟蛋的工作。他对于动物的知识比对于人的知识要丰富得多。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一个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赶不上动物。他看到当母夜莺在孵卵的时候,公夜莺就整夜守在旁边,为他亲爱的妻子唱歌:嘀嘀!吱吱!咯咯——丽!像这类事儿,比尔就做不出来,连想都不会想到。当鹳鸟妈妈跟孩子们睡在窠里的时候,鹳鸟爸爸就整夜用一只腿站在屋顶上。比尔这样连一个钟头都站不了。

    有一天当他在研究一个蜘蛛网里面的东西时,他忽然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忙着织网,为的是要网住那些粗心的苍蝇——年轻的、年老的、胖的和瘦的苍蝇。他活着是为了织网养家,但是蜘蛛太太却只是专为丈夫而活着。她为了爱他就一口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和肚皮。只有他的一双又瘦又长的腿还留在网里,作为他曾经为全家的衣食奔波过一番的纪念。这是他从博物学中得来的绝对真理。比尔亲眼看见这事情,他研究过这个问题。“这样被自己的太太爱,在热烈的爱情中这样被自己的太太一口吃掉。不,人类之中没有谁能够爱到这种地步,不过这样爱值不值得呢?”

    比尔决定终身不结婚!连接吻都不愿意,他也不希望被别人吻,因为接吻可能是结婚的第一步呀。但是他却得到了一个吻——我们大家都会得到的一个吻:死神的结实的一吻。等我们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死神就会接到一个命令:“把他吻死吧!”于是人就死了。上帝射出一丝强烈的太阳光,把人的眼睛照得看不见东西。人的灵魂,到来的时候像一颗流星,飞走的时候也像一颗流星,但是它不再躺在一朵花里,或睡在睡莲花瓣下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它飞到永恒的国度里去;不过这个国度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出来。谁也没有到它里面去看过,连鹳鸟都没有去看过,虽然他能看得很远,也知道很多东西。他对于比尔所知道的也不多,虽然他很了解贝脱和比脱。不过关于他们,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我想你也是一样。所以这一次我对鹳鸟说:“谢谢你。”但是他对于这个平凡的小故事要求三个青蛙和一条小蛇的报酬,因为他是愿意得到食物作为报酬的。你愿不愿意给他呢?

    我是不愿意的。我既没有青蛙,也没有小蛇呀。

                                                  (1868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哥本哈根1868年1月12日出版的《费加罗》(Eigaro)杂志。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贝脱·比脱和比尔》,像《小小的绿东西》一样,来源于一个舒适的住处,可以使人产生得意和自满之感的这种情境。但这里却是写平凡的人生。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以及他在一生中所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殊途同归,等我们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死神就会接到一个命令:把他吻死吧!于是人就死了。他的灵魂飞到永恒的国度里去;不过这个国度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出来。安徒生对此也不能解答。

烂布片

在造纸厂外边,有许多烂布片堆成垛。这些烂布片都是从东西南北各个不同的地方来的。每个布片都有一个故事可讲,而布片也就讲了。但是我们不可能把每个故事都听一听。有些布片是本地出产,有些是从外国来的。

    在一块挪威烂布的旁边躺着一块丹麦烂布。前者是不折不扣的挪威货,后者是百分之百的丹麦产。每个地道的丹麦人或挪威人会说:这正是两块烂布的有趣之处。它们都懂得彼此的话语,没有什么困难,虽然它们的语言的差别——按挪威人的说法——比得上法文和希伯来文的差别。“为了我们语言的纯洁,我们才跑到山上去呀。”丹麦人只会讲些乳臭未干的孩子话!(注:事实上丹麦和挪威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也属于同一个种族。这儿安徒生故意讽刺两个邻邦的狭隘的民族主义。)

    两块烂布就是这样高谈阔论——而烂布总归是烂布,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家里都是一样。除了在烂布堆里以外,它们一般是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的。

    “我是挪威人!”挪威的烂布说。“当我说我是挪威人的时候,我想我不需再作什么解释了。我的质地坚实,像挪威古代的花岗岩一样,而挪威的宪法是跟美国自由宪法一样好!我一想起我是什么人的时候,就感到全身舒服,就要以花岗岩的尺度来衡量我的思想!”

    “但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的烂布片说。“你懂得文学是什么吗?”

    “懂得?”挪威的布片重复着。“住在洼地上的东西!(注:丹麦是一块平原,没有山。)难道你这个烂东西需要人推上山去瞧瞧北极光(注:北极光是北极圈内在夏天发出的一种奇异的光彩,非常美丽,但是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见。)吗?挪威的太阳把冰块融化了以后,丹麦的水果船就满载牛油和干奶酪到我们这儿来——我承认这都是可吃的东西。不过你们同时却送来一大堆丹麦文学作为压仓货!这类东西我们不需要。当你有新鲜的泉水的时候,你当然不需要陈啤酒的。我们山上的天然泉水有的是,从来没有人把它当做商品卖过,也没有什么报纸、经纪人和外国来的旅行家把它喋喋不休地向欧洲宣传过。这是我从心眼里讲的老实话,而一个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的。只要你将来有一天作为一个同胞的北欧人,上我们骄傲的山国——世界的顶峰——的时候,你就会习惯的!”

    “丹麦的烂布不会用这口气讲话——从来不会!”丹麦的烂布片说。“我们的性格不是这个样子。我了解我自己和像我这样子的烂布片。我们是一种非常朴素的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了不起。但我们并不以为谦虚就可以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喜欢谦虚:我想这是很可爱的。顺便提一句,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完全可以知道我的一切优点,不过我不愿意讲出来罢了——谁也不会因此而来责备我的。我是一个温柔随便的人。我耐心地忍受着一切。我不嫉妒任何人,我只讲别人的好话——虽然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的,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可以笑笑他们。我知道我是那么有天才。”

    “请你不要用这种洼地的、虚伪的语言来跟我讲话吧——这使我听了作呕呀!”挪威布片说。这时一阵风吹来,把它从这一堆吹到那一堆上去了。

    它们都被造成了纸。事又凑巧,用挪威布片造成的那张纸,被一位挪威人用来写了封情书给他的丹麦女朋友;而那块丹麦烂布成了一张稿纸,上面写着一首赞美挪威的美丽和力量的丹麦诗。

    你看,甚至烂布片都可以变成好东西,只要它离开了烂布堆,经过一番改造,变成真理和美。它们使我们彼此了解;在这种了解中我们可以得到幸福。

    故事到此为止。这故事是很有趣的,而且除了烂布片本身以外,也不伤任何人的感情。

                                            (1869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1869年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安徒生写道:这篇故事是在它发表前8年、10年写成的。那时挪威文学没有像现在那样的创造性、重要性和多样性。边生、易卜生,约纳斯·李埃和麦达林·多列生都不为人所知,而丹麦的诗人又常常被批判——甚至奥伦施勒格也不幸免。这使我很恼火,我觉得有必要通过某种讽刺小品说几句话。一个夏天,当我正在西尔克堡与贾克·德鲁生度假的时候,我每天看见他的造纸厂堆*?起来的大批垃圾。所以,我就写了一起关于垃圾的故事,人们说它写得滑稽。我则发现它只是滑稽而无诗味,因此把它放在一边。几年后这种讽刺似乎不大合适。于是,我又把它拿出来。我的挪威和丹麦的朋友敦促我把它发表,因此我在1868年就把它交给《丹麦大众历书》。这样,讽刺便变成了歌诵:它们都被造成了纸。事又凑巧,用挪威布片造成的那张纸,被一位挪威人用来写了封情书给他的丹麦女朋友;而那块丹麦烂布片成了一张稿纸,上面写着一首赞美挪威的美丽和力量的丹麦诗。

织补针

从前有一根织补衣服的针。作为一根织补针来说,她倒还算细巧,因此她就想象自己是一根绣花针。

    “请你们注意你们现在拿着的这东西吧!”她对那几个取她出来的手指说。“你们不要把我失掉!我一落到地上去,你们就决不会找到我的,因为我是那么细呀!”

    “细就细好了,”手指说。它们把她拦腰紧紧地捏住。

    “你们看,我还带着随从啦!”她说。她后面拖着一根长线,不过线上并没有打结。

    手指正把这根针钉着女厨子的一只拖鞋,因为拖鞋的皮面裂开了,需要缝一下。

    “这是一件庸俗的工作,”织补针说。“我怎么也不愿钻进去。我要折断!我要折断了!”——于是她真的折断了。“我不是说过吗?”织补针说,“我是非常细的呀!”

    手指想:她现在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它们仍然不愿意放弃她,因为女厨子在针头上滴了一点封蜡,同时把她别在一块手帕上。

    “现在我成为一根领针(注:领针(brystnaal)是一种装饰*?,穿西装时插在领带上;针头上一般镶有一颗珍珠。)了!”织补针说。“我早就知道我会得到光荣的:一个不平凡的人总会得到一个不平凡的地位!”

    于是她心里笑了——当一根织补针在笑的时候,人们是没有办法看到她的外部表情的。她别在那儿,显得很骄傲,好像她是坐在轿车里,左顾右盼似的。

    “请准许我问一声:您是金子做的吗?”她问她旁边的一根别针。“你有一张非常好看的面孔,一个自己的头脑——只是小了一点。你得使它再长大一点才成,因为封蜡并不会滴到每根针头上的呀。”

    织补针很骄傲地挺起身子,结果弄得自己从手帕上落下来了,一直落到厨子正在冲洗的污水沟里去了。

    “现在我要去旅行了,”织补针说。“我只希望我不要迷了路!”

    不过她却迷了路。

    “就这个世界说来,我是太细了,”她来到了排水沟的时候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身份,而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安慰!”

    所以织补针继续保持着她骄傲的态度,同时也不失掉她得意的心情。许多不同的东西在她身上浮过去了:菜屑啦,草叶啦,旧报纸碎片啦。

    “请看它们游得多么快!”织补针说。“它们不知道它们下面还有一件什么东西!我就在这儿,我坚定地坐在这儿!看吧,一根棍子浮过来了,它以为世界上除了棍子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它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根草浮过来了。你看它扭着腰肢和转动的那副样儿!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吧,你很容易撞到一块石头上去呀!一张破报纸游过来了!它上面印着的东西早已被人家忘记了,但是它仍然铺张开来,神气十足。我有耐心地、静静地坐在这儿。我知道我是谁,我永远保持住我的本来面目!”

    有一天她旁边躺着一件什么东西。这东西射出美丽的光彩。织补针认为它是一颗金刚钻。不过事实上它是一个瓶子的碎片。因为它发出亮光,所以织补针就跟它讲话,把自己介绍成为一根领针。

    “我想你是一颗钻石吧?”她说。

    “嗯,对啦,是这类东西。”

    于是双方就相信自己都是价值很高的物件。他们开始谈论,说世上的人一般都是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我曾经在一位小姐的匣子里住过,”织补针说,“这位小姐是一个厨子。她每只手上有五个指头。我从来没有看到像这五个指头那样骄傲的东西,不过他们的作用只是拿着我,把我从匣子里取出来和放进去罢了。”

    “他们也能射出光彩来吗?”瓶子的碎片问。

    “光彩!”织补针说,“什么也没有,不过自以为了不起罢了。他们是五个兄弟,都属于手指这个家族。他们互相标榜,虽然他们是长短不齐:最前面的一个是‘笨摸’(注:笨摸餂罐长人金火比尔——玩朋友,是丹麦孩子对五个指头所起的绰号。大拇指摸东西不灵活,所以叫做笨摸;二指常常代替吞头伸到果酱罐里去餂东西吃,所以叫餂罐;四指因为戴戒指,所以看起来像有一道金火;小指叫做比尔——玩朋友,因为它什么用也没有。),又短又肥。他走在最前列,他的背上只有一个节,因此他只能同时鞠一个躬;不过他说,假如他从一个人身上砍掉的话,这人就不够资格服兵役了。第二个指头叫做‘餂罐’,他伸到酸东西和甜东西里面去,他指着太阳和月亮;当大家在写字的时候,他握着笔。第三个指头是‘长人’,他伸在别人的头上看东西。第四个指头是‘金火’,他腰间围着一条金带子。最小的那个是‘比尔——玩朋友’,他什么事也不做,而自己还因此感到骄傲呢。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吹牛,因此我才到排水沟里来了!”

    “这要算是升级!”瓶子的碎片说。

    这时有更多的水冲进排水沟里来了,漫得遍地都是,结果把瓶子的碎片冲走了。

    “瞧,他倒是升级了!”织补针说。“但是我还坐在这儿,我是那么细。不过我也正因此感到骄傲,而且也很光荣!”于是她骄傲地坐在那儿,发出了许多感想。

    “我差不多要相信我是从日光里出生的了,因为我是那么细呀!我觉得日光老是到水底下来寻找我。啊!我是这么细,连我的母亲都找不到我了。如果我的老针眼没有断了的话,我想我是要哭出来的——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哭不是一桩文雅的事情!”

    有一天几个野孩子在排水沟里找东西——他们有时在这里能够找到旧钉、铜板和类似的物件。这是一件很脏的工作,不过他们却非常欣赏这类的事儿。

    “哎哟!”一个孩子说,因为他被织补针刺了一下,“原来是你这个家伙!”

    “我不是一个家伙,我是一位年轻小姐啦!”织补针说。可是谁也不理她。她身上的那滴封蜡早已没有了,全身已经变得漆黑。不过黑颜色能使人变得苗条,因此她相信她比以前更细嫩。

    “瞧,一个蛋壳起来了!”孩子们说。他们把织补针插到蛋壳上面。

    “四周的墙是白色的,而我是黑色的!这倒配得很好!”织补针说。“现在谁都可以看到我了。——我只希望我不要晕船才好,因为这样我就会折断的!”不过她一点也不会晕船,而且也没有折断。

    “一个人有钢做的肚皮,是不怕晕船的,同时还不要忘记,我和一个普通人比起来,是更高一招的。我现在一点毛病也没有。一个人越纤细,他能受得住的东西就越多。”

    “砰!”这时蛋壳忽然裂开了,因为一辆载重车正在它上面碾过去。

    “我的天,它把我碾得真厉害!”织补针说。“我现在有点晕船了——我要折断了!我要折断了!”

    虽然那辆载重车在她身上碾过去了,她并没有折断。她直直地躺在那儿——而且她尽可以一直在那儿躺下去。

                                                             (1846年)

    这篇小故事,最初发表在《加埃亚》杂志上。它所表现的内容一看就清楚。1846年夏天,安徒生和他的朋友丹麦著名的雕刻家多瓦尔生,在丹麦的新岛度暑假。多瓦尔生一直喜爱安徒生的童话。有一天他对安徒生说:“‘好,请你给我们写一起新的故事——你的智慧连一根织补针都可以写出一起故事来。于是,安徒生就写了《织补针》这个故事。这是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到的。

拇指姑娘

《拇指姑娘》内容简介:有一位老婆婆非常渴望有一个美丽的小孩子,巫婆帮助她实现了这个愿望,让她得到了漂亮、善良的拇指姑娘。可有一天,拇指姑娘被一只癞蛤蟆偷走了,从此,她开始了惊险、梦幻般的旅程。在拇指姑娘的旅程中,癞蛤蟆和鼹鼠都要娶拇指姑娘,但拇指最后却嫁给了花世界的国王。为什么呢?因为国王尊重拇指姑娘,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的,要互相尊重,只有做到这一点双方才能快乐、幸福。

从前有一个女人,她非常希望有一个丁点儿小的孩子。但是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因此她就去请教一位巫婆。她对巫婆说:

    “我非常想要有一个小小的孩子!你能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得到一个吗?”

嗨!这容易得很!”巫婆说。“你把这颗大麦粒拿去吧。它可不是乡下人的田里长的那种大麦粒,也不是鸡吃的那种大麦粒啦。你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不久你就可以看到你所要看的东西了。”

谢谢您,”女人说。她给了巫婆三个银币。于是她就回到家来,种下那颗大麦粒。不久以后,一朵美丽的大红花就长出来了。它看起来很像一朵郁金香,不过它的叶子紧紧地包在一起,好像仍旧是一个花苞似的。

    “这是一朵很美的花,”女人说,同时在那美丽的、黄而带红的花瓣上吻了一下。不过,当她正在吻的时候,花儿忽然劈啪一声,开放了。人们现在可以看出,这是一朵真正的郁金香。但是在这朵花的正中央,在那根绿色的雌蕊上面,坐着一位娇小的姑娘,她看起来又白嫩,又可爱。她还没有大拇指的一半长,因此人们就将她叫做拇指姑娘。

    拇指姑娘的摇篮是一个光得发亮的漂亮胡桃壳,她的垫子是蓝色紫罗兰的花瓣,她的被子是玫瑰的花瓣。这就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但是白天她在桌子上玩耍——在这桌子上,那个女人放了一个盘子,上面又放了一圈花儿,花的枝干浸在水里。水上浮着一起很大的郁金香花瓣。拇指姑娘可以坐在这花瓣上,用两根白马尾作桨,从盘子这一边划到那一边。这样儿真是美丽啦!她还能唱歌,而且唱得那么温柔和甜蜜,从前没有任何人听到过。

    一天晚上,当她正在她漂亮的床上睡觉的时候,一个难看的癞蛤蟆从窗子外面跳进来了,因为窗子上有一块玻璃已经破了。这癞蛤蟆又丑又大,而且是粘糊糊的。她一直跳到桌子上。拇指姑娘正睡在桌子上鲜红的玫瑰花瓣下面。

    “这姑娘倒可以做我儿子的漂亮妻子哩,”癞蛤蟆说。于是她一把抓住拇指姑娘正睡着的那个胡桃壳,背着它跳出了窗子,一直跳到花园里去。

    花园里有一条很宽的小溪在流着。但是它的两岸又低又潮湿。癞蛤蟆和她的儿子就住在这儿。哎呀!他跟他的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也长得奇丑不堪。“阁阁!阁阁!呱!呱!呱!”当他看到胡桃壳里的这位美丽小姑娘时,他只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讲话不要那么大声啦,要不你就把她吵醒了,”老癞蛤蟆说。“她还可以从我们这儿逃走,因为她轻得像一起天鹅的羽毛!我们得把她放在溪水里睡莲的一起宽叶子上面。她既然是这么娇小和轻巧,那片叶子对她说来可以算做是一个岛了。她在那上面是没有办法逃走的。在这期间我们就可以把泥巴底下的那间好房子修理好——你们俩以后就可以在那儿住下来过日子。”

    小溪里长着许多叶子宽大的绿色睡莲。它们好像是浮在水面上似的。浮在最远的那片叶子也就是最大的一起叶子。老癞蛤蟆向它游过去,把胡桃壳和睡在里面的拇指姑娘放在它上面。

    这个可怜的、丁点小的姑娘大清早就醒来了。当她看见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就不禁伤心地哭起来,因为这片宽大的绿叶子的周围全都是水,她一点也没有办法回到陆地上去。

    老癞蛤蟆坐在泥里,用灯芯草和黄睡莲把房间装饰了一番——有新媳妇住在里面,当然应该收拾得漂亮一点才对。随后她就和她的丑儿子向那片托着拇指姑娘的叶子游去。他们要在她没有来以前,先把她的那张美丽的床搬走,安放在洞房里面。这个老癞蛤蟆在水里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时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就是你未来的丈夫。你们俩在泥巴里将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阁!阁!呱!呱!呱!”这位少爷所能讲出的话,就只有这一点。

    他们搬着这张漂亮的小床,在水里游走了。拇指姑娘独自坐在绿叶上,不禁大哭起来,

因为她不喜欢跟一个讨厌的癞蛤蟆住在一起,也不喜欢有那一个丑少爷做自己的丈夫。在水里游着的一些小鱼曾经看到过癞蛤蟆,同时也听到过她所说的话。因此它们都伸出头来,想瞧瞧这个小小的姑娘。它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非常美丽,因而它们非常不满意,觉得这样一个人儿却要下嫁给一个丑癞蛤蟆,那可不成!这样的事情决不能让它发生!它们在水里一起集合到托着那片绿叶的梗子的周围——小姑娘就住在那上面。它们用牙齿把叶梗子咬断了,使得这片叶子顺着水流走了,带着拇指姑娘流走了,流得非常远,流到癞蛤蟆完全没有办法达到的地方去。

    拇指姑娘流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住在一些灌木林里的小鸟儿看到她,都唱道:“多么美丽的一位小姑娘啊!”

    叶子托着她漂流,越流越远;最后拇指姑娘就漂流到外国去了。

    一只很可爱的白蝴蝶不停地环绕着她飞,最后就落到叶子上来,因为它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而她呢,她也非常高兴,因为癞蛤蟆现在再也找不着她了。同时她现在所流过的这个地带是那么美丽——太阳照在水上,正像最亮的金子。她解下腰带,把一端系在蝴蝶身上,把另一端紧紧地系在叶子上。叶子带着拇指姑娘一起很快地在水上流走了,因为她就站在叶子的上面。

    这时有一只很大的金龟子飞来了。他看到了她。他立刻用他的爪子抓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一起飞到树上去了。但是那片绿叶继续顺着溪流游去,那只蝴蝶也跟着在一起游,因为他是系在叶子上的,没有办法飞开。

    天啦!当金龟子带着她飞进树林里去的时候,可怜的拇指姑娘该是多么害怕啊!不过她更为那只美丽的白蝴蝶难过。她已经把他紧紧地系在那*?叶子上,如果他没有办法摆脱的话,就一定会饿死的。但是金龟子一点也不理会这情况,他和她一块儿坐在树上最大的一张绿叶子上,把花里的蜜糖拿出来给她吃,同时说她是多么漂亮,虽然她一点也不像金龟子。不多久,住在树林里的那些金龟子全都来拜访了。他们打量着拇指姑娘。金龟子小姐们耸了耸触须,说:

    “嗨,她不过只有两条腿罢了!这是怪难看的。”

    “她连触须都没有!”她们说。

    “她的腰太细了——呸!她完全像一个人——她是多么丑啊!”所有的女金龟子们齐声说。

    然而拇指姑娘确是非常美丽的。甚至劫持她的那只金龟子也不免要这样想。不过当大家都说她是很难看的时候,他最后也只好相信这话了,他也不愿意要她了!她现在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带着她从树上一起飞下来,把她放在一朵雏菊上面。她在那上面哭得怪伤心的,因为她长得那么丑,连金龟子也不要她了。可是她仍然是人们所想象不到的一个最美丽的人儿,那么娇嫩,那么明朗,像一起最纯洁的玫瑰花瓣。

    整个夏天,可怜的拇指姑娘单独住在这个巨大的树林里。她用草叶为自己编了一张小床,把它挂在一起大牛蒡叶底下,她使得雨不致淋到她身上。她从花里取出蜜来作为食物,她的饮料是每天早晨凝结在叶子上的露珠。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冬天——那又冷又长的冬天——来了。那些为她唱着甜蜜的歌的鸟儿现在都飞走了。树和花凋零了。那片大的牛蒡叶——她一直是在它下面住着的——也卷起来了,只剩下一根枯黄的梗子。她感到十分寒冷。因为她的衣服都破了,而她的身体又是那么瘦削和纤细——可怜的拇指姑娘啊!她一定会冻死的。雪也开始下降,每朵雪花落到她身上,就好像一个人把满铲子的雪块打到我们身上一样,因为我们高大,而她不过只有一寸来长。她只好把自己裹在一片干枯的叶子里,可是这并不温暖——她冻得发抖。

    在她现在来到的这个树林的附近,有一块很大的麦田;不过田里的麦子早已经收割了。

冻结的地上只留下一些光赤的麦茬儿。对她说来,在它们中间走过去,简直等于穿过一起广大的森林。啊!她冻得发抖,抖得多厉害啊!最后她来到了一只田鼠的门口。这就是一棵麦茬下面的一个小洞。田鼠住在那里面,又温暖,又舒服。她藏有整整一房间的麦子,她还有一间漂亮的厨房和一个饭厅。可怜的拇指姑娘站在门里,像一个讨饭的穷苦女孩子。她请求施舍一颗大麦粒给她,因为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丁点儿东西。

    “你这个可怜的小人儿,”田鼠说——因为她本来是一个好心肠的老田鼠——“到我温暖的房子里来,和我一起吃点东西吧。”

    因为她现在很喜欢拇指姑娘,所以她说:“你可以跟我住在一块,度过这个冬天,不过你得把我的房间弄得干净整齐,同时讲些故事给我听,因为我就是喜欢听故事。”

    这个和善的老田鼠所要求的事情,拇指姑娘都一一答应了。她在那儿住得非常快乐。

    “不久我们就要有一个客人来,”田鼠说。“我的这位邻居经常每个星起来看我一次,他住的比我舒服得多,他有宽大的房间,他穿着非常美丽的黑天鹅绒袍子。只要你能够得到他做你的丈夫,那么你一辈子可就享用不尽了。不过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你得讲一些你所知道的、最美的故事给他听。”

    拇指姑娘对于这事没有什么兴趣。她不愿意跟这位邻居结婚,因为他是一只鼹鼠。他穿着黑天鹅绒袍子来拜访了。田鼠说,他是怎样有钱和有学问,他的家也要比田鼠的大20倍;他有很高深的知识,不过他不喜欢太阳和美丽的花儿;而且他还喜欢说这些东西的坏话,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

    拇指姑娘得为他唱一曲歌儿。她唱了《金龟子呀,飞走吧!》,又唱了《牧师走上草

原》。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美丽,鼹鼠就不禁爱上她了。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因为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最近他从自己房子里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通到她们的这座房子里来。他请田鼠和拇指姑娘到这条地道里来散步,而且只要她们愿意,随时都可以来。不过他忠告她们不要害怕一只躺在地道里的死鸟。他是一只完整的鸟儿,有翅膀,也有嘴。没有疑问,他是不久以前、在冬天开始的时候死去的。

    他现在被埋葬的这块地方,恰恰被鼹鼠打穿了成为地道。鼹鼠嘴里衔着一根引火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闪光。他走在前面,为她们把这条又长又黑的地道照明。当她们来到那只死鸟躺着的地方时,鼹鼠就用他的大鼻子顶着天花板,朝上面拱着土,拱出一个大洞来。阳光就通过这洞口射进来。在地上的正中央躺着一只死了的燕子,他的美丽的翅膀紧紧地贴着身体,小腿和头缩到羽毛里面:这只可怜的鸟儿无疑地是冻死了。这使得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非常喜爱一切鸟儿。的确,他们整个夏天对她唱着美妙的歌,对她喃喃地讲着话。不过鼹鼠用他的短腿子一推,说:“他现在再也不能唱什么了!生来就是一只小鸟——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儿!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将不会是这样。像这样的一只鸟儿,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会唧唧喳喳地叫,到了冬天就不得不饿死了!”

    “是的,你是一个聪明人,说得有道理,”田鼠说。“冬天一到,这些‘唧唧喳喳’的歌声对于一只雀子有什么用呢?他只有挨饿和受冻的一条路。不过我想这就是大家所谓的了不起的事情吧!”

    拇指姑娘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们两个人把背掉向这燕子的时候,她就弯下腰来,把盖在他头上的那一簇羽毛温柔地向旁边拂了几下,同时在他闭着的双眼上轻轻地接了一个吻。

    “在夏天对我唱出那么美丽的歌的人也许就是他了,”她想。“他不知给了我多少快乐——他,这只亲爱的、美丽的鸟儿!”

    鼹鼠现在把那个透进阳光的洞口又封闭住了;然后他就陪着这两位小姐回家。但是这天晚上拇指姑娘一忽儿也睡不着。她爬起床来,用草编成了一张宽大的、美丽的毯子。她拿着它到那只死了的燕子的身边去,把他的全身盖好。她同时还把她在田鼠的房间里所寻到的一些软棉花裹在燕子的身上,好使他在这寒冷的地上能够睡得温暖。

    “再会吧,你这美丽的小鸟儿!”她说。“再会吧!在夏天,当所有的树儿都变绿了的时候,当太阳光温暖地照着我们的时候,你唱出美丽的歌声——我要为这感谢你!”于是她把头贴在这鸟儿的胸膛上。她马上惊恐起来,因为他身体里面好像有件什么东西在跳动,这就是鸟儿的一颗心。这鸟儿并没有死,他只不过是躺在那儿冻得失去了知觉罢了。现在他得到了温暖,所以又活了起来。

    在秋天,所有的燕子都向温暖的国度飞去。不过,假如有一只掉了队,他就会遇到寒冷,于是他就会冻得落下来,像死了一样;他只有躺在他落下的那块地上,让冰冻的雪花把他全身盖满。

    拇指姑娘真是抖得厉害,因为她是那么惊恐;这鸟儿,跟只有寸把高的她比起来,真是太庞大了。可是她鼓起勇气来。她把棉花紧紧地裹在这只可怜的鸟儿的身上;同时她把自己常常当作被盖的那张薄荷叶拿来,覆在这鸟儿的头上。

    第二天夜里,她又偷偷地去看他。他现在已经活了,不过还是有点昏迷。他只能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一忽儿,望了拇指姑娘一下。拇指姑娘手里拿着一块引火柴站着,因为她没有别的灯盏。

    “我感谢你——你,可爱的小宝宝!”这只身体不太好的燕子对她说,“我现在真是舒服和温暖!不久就可以恢复体力,又可以飞了,在暖和的阳光中飞了。”

    “啊,”她说。“外面是多么冷啊。雪花在飞舞,遍地都在结冰。还是请你睡在你温暖的床上吧,我可以来照料你呀。”

    她用花瓣盛着水送给燕子。燕子喝了水以后,就告诉她说,他有一个翅膀曾经在一个多刺的灌木林上擦伤了,因此不能跟别的燕子们飞得一样快;那时他们正在远行,飞到那辽远的、温暖的国度里去。最后他落到地上来了,可是其余的事情他现在就记不起来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了这块地方的。

    燕子在这儿住了一整个冬天。拇指姑娘待他很好,非常喜欢他,鼹鼠和田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因为他们不喜欢这只可怜的、孤独的燕子。

    当春天一到来,太阳把大地照得很温暖的时候,燕子就向拇指姑娘告别了。她把鼹鼠在顶上挖的那个洞打开。太阳非常明亮地照着他们。于是燕子就问拇指姑娘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她可以骑在他的背上,这样他们就可以远远地飞走,飞向绿色的树林里去。不过拇指姑娘知道,如果她这样离开的话,田鼠就会感到痛苦的。

    “不成,我不能离开!”拇指姑娘说。

    “那么再会吧,再会吧,你这善良的、可爱的姑娘!”燕子说。于是他就向太阳飞去。拇指姑娘在后面望着他,她的两眼里闪着泪珠,因为她是那么喜爱这只可怜的燕子。

    “滴丽!滴丽!”燕子唱着歌,向一个绿色的森林飞去。

    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田鼠不许她走到温暖的太阳光中去。在田鼠屋顶上的田野里,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对于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子说来,这麦子简直是一起浓密的森林,因为她究竟不过只有一寸来高呀。

    “在这个夏天,你得把你的新嫁衣缝好!”田鼠对她说,因为她的那个讨厌的邻居——那个穿着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已经向她求婚了。“你得准备好毛衣和棉衣。当你做了鼹鼠太太以后,你应该有坐着穿的衣服和睡着穿的衣服呀。”

    拇指姑娘现在得摇起纺车来。鼹鼠聘请了四位蜘蛛,日夜为她纺纱和织布。每天晚上鼹鼠来拜访她一次。鼹鼠老是在咕噜地说:等到夏天快要完的时候,太阳就不会这么热了;现在太阳把地面烤得像石头一样硬。是的,等夏天过去以后,他就要跟拇指姑娘结婚了。不过她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因为她的确不喜欢这位讨厌的鼹鼠。每天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每天黄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她就偷偷地走到门那儿去。当风儿把麦穗吹向两边,使得她能够看到蔚蓝色的天空的时候,她就想象外面是非常光明和美丽的,于是她就热烈地希望再见到她的亲爱的燕子。可是这燕子不再回来了,无疑地,他已经飞向很远很远的、美丽的、青翠的树林里去了。现在是秋天了,拇指姑娘的全部嫁衣也准备好了。

    “四个星期以后,你的婚礼就要举行了,”田鼠对她说。但是拇指姑娘哭了起来,说她不愿意和这讨厌的鼹鼠结婚。

    “胡说!”田鼠说,“你不要固执;不然的话,我就要用我的白牙齿来咬你!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你得和他结婚!就是皇后也没有他那样好的黑天鹅绒袍子哩!他的厨房和储藏室里都藏满了东西。你得到这样一个丈夫,应该感谢上帝!”

    现在婚礼要举行了。鼹鼠已经来了,他亲自来迎接拇指姑娘。她得跟他生活在一起,住在深深的地底下,永远也不能到温暖的太阳光中来,因为他不喜欢太阳。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现在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现在不得不向那光耀的太阳告别——这太阳,当她跟田鼠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能得到许可在门口望一眼。

    “再会吧,您,光明的太阳!”她说着,同时向空中伸出双手,并且向田鼠的屋子外面走了几步——因为现在大麦已经收割了,这儿只剩下干枯的茬子。“再会吧,再会吧!”她又重复地说,同时用双臂抱住一朵还在开着的小红花。“假如你看到了那只小燕子的话,我请求你代我向他问候一声。”

    “滴丽!滴丽!”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头上叫起来。她抬头一看,这正是那只小燕子刚刚在飞过。他一看到拇指姑娘,就显得非常高兴。她告诉他说,她多么不愿意要那个丑恶的鼹鼠做她的丈夫啊;她还说,她得住在深深的地底下,太阳将永远照不进来。一想到这点,她就忍不住哭起来了。

    “寒冷的冬天现在要到来了,”小燕子说。“我要飞得很远,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你可以骑在我的背上!你用腰带紧紧地把你自己系牢。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丑恶的鼹鼠,从他黑暗的房子飞走——远远地、远远地飞过高山,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那儿的太阳光比这儿更美丽,那儿永远只有夏天,那儿永远开着美丽的花朵。跟我一起飞吧,你,甜蜜的小拇指姑娘;当我在那个阴惨的地洞里冻得僵直的时候,你救了我的生命!”

    “是的,我将和你一块儿去!”拇指姑娘说。她坐在这鸟儿的背上,把脚搁在他展开的双翼上,同时把自己用腰带紧紧地系在他最结实的一根羽毛上。这么着,燕子就飞向空中,飞过森林,飞过大海,高高地飞过常年积雪的大山。在这寒冷的高空中,拇指姑娘冻得抖起来。但是这时她就钻进这鸟儿温暖的羽毛里去。她只是把她的小脑袋伸出来,欣赏她下面的美丽风景。

    最后他们来到了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太阳比在我们这里照得光耀多了,天似乎也是加倍地高。田沟里,篱笆上,都生满了最美丽的绿葡萄和蓝葡萄。树林里处处悬挂着柠檬和橙子。空气里飘着桃金娘和麝香的香气;许多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跟一些颜色鲜艳的大蝴蝶儿一块儿嬉戏。可是燕子越飞越远,而风景也越来越美丽。在一个碧蓝色的湖旁有一丛最可爱的绿树,它们里面有一幢白得放亮的、大理石砌成的、古代的宫殿。葡萄藤围着许多高大的圆柱丛生着。它们的顶上有许多燕子窠。其中有一个窠就是现在带着拇指姑娘飞行的这只燕子的住所。

    “这儿就是我的房子,”燕子说。“不过,下面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你可以选择其中的一朵;我可以把你放在它上面。那么你要想住得怎样舒服,就可以怎样舒服了。”

    “那好极了,”她说,拍着她的一双小手。

    那儿有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它已经倒在地上,并且跌成了三段。不过在它们中间生出一朵最美丽的白色鲜花。燕子带着拇指姑娘飞下来,把她放在它的一起宽阔的花瓣上面。这个小姑娘感到多么惊奇啊!在那朵花的中央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子!——他是那么白皙和透明,好像是玻璃做成的。他头上戴着一顶最华丽的金制王冠,他肩上生着一双发亮的翅膀,而他本身并不比拇指姑娘高大。他就是花中的安琪儿。(注:安琪儿就是天使。在西方文艺中,天使的形象一般是长着一对翅膀的小孩子。)每一朵花里都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男子或妇人。不过这一位却是他们大家的国王。

    “我的天啦!他是多么美啊!”拇指姑娘对燕子低声说。这位小小的王子非常害怕这只燕子,因为他是那么细小和柔嫩,对他说来,燕子简直是一只庞大的鸟儿。不过当他看到拇指姑娘的时候,他马上就变得高兴起来:她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一位最美丽的姑娘。因此他从头上取下金王冠,把它戴到她的头上。他问了她的姓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夫人——这样她就可以做一切花儿的皇后了。这位王子才真配称为她的丈夫呢,他比*?癞蛤蟆的儿子和那只穿大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来,完全不同!因此她就对这位逗她喜欢的王子说:“我愿意。”这时每一朵花里走出一位小姐或一位男子来。他们是那么可爱,就是看他们一眼也是幸福的。他们每人送了拇指姑娘一件礼物,但是其中最好的礼物是从一只大白蝇身上取下的一对翅膀。他们把这对翅膀安到拇指姑娘的背上,这么着,她现在就可以在花朵之间飞来飞去了。这时大家都欢乐起来。燕子坐在上面自己的窠里,为他们唱出他最好的歌曲。然后在他的心里,他感到有些悲哀,因为他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他的确希望永远不要和她离开。

    “你现在不应该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儿对她说。“这是一个很丑的名字,而你是那么美丽!从今以后,我们要把你叫玛娅(注:在希腊神话里,玛娅(Maja)是顶天的巨神阿特拉斯(Atlas)和平勒俄涅(Pleione)所生的七位女儿中最大的一位,也是最美的一位。这七位姊妹和她们的父母一起代表金牛宫(Taurus)中九颗最明亮的星星。它们在五月间(收获时期)出现,在10月间(第二次播种时期)隐藏起来。)。”

    “再会吧!再会吧!”那只小燕子说。他又从这温暖的国度飞走了,飞回到很远很远的丹麦去。在丹麦,他在一个会写童话的人的窗子上筑了一个小窠。他对这个人唱:“滴丽!滴丽!”我们这整个故事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1835年)

    这篇童话发表于1835年哥本哈根出版的《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里。它既是童话,又是诗,因为它的情节美丽动人,同时又有很浓厚的诗意。拇指姑娘虽然身材小得微不足道,生活环境也很艰苦,但她却具有伟大高超的理想:她向往光明和自由。此外,她还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田鼠和鼹鼠的生活可算很不错了,吃不完,用不尽,对在阴暗的地洞里的生活他们非常满足。但拇指姑娘讨厌在这种庸俗的、自私的、没有阳光的泥巴底下过日子,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还尽量关心别人。她尽一切力量救活了生命垂危的燕子。最后她终于能和燕子一道,飞到一个自由、美丽的国度里去,过着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