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面试专业问题答案:南方周末 - [写作]一个老人和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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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人和一段历史:沈裕福坐闷罐车被送往青海祁连县的劳教农场

 

作者:晓林  2007-01-26 12:43:00   来源:南方周末

 

 

  先生抱着最后希望,回到55中对张毓恒校长申辩。校长面对法院判决,也无可奈何。

  先生告诉我,“校长讲,我们手里的材料全部是他们转来的,我们自己没有搞一点点材料,我们就像是执行命令、政策。”绝望的先生走投无路,只能争取最好的结果。


  他找到55中的人事干事徐惠卿,请求“管制一年”能否就由学校执行。先生其实还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管制”,他想,不教书就是了,谁知,后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判下来以后,徐惠卿让我交出工作证和公费医疗证,说要送我去青海改造。我说能不能在学校管制。她说留在学校不合适,学校有学生,放一个管制分子不好。去青海能够加速你的改造。


  当时正值反右运动之后,对“右派”作出处理的时候,55中刚成立,学校人不多,只有20来个教职员工,却也有一些教师被处理。先生回忆说,“55中有一个20多岁的右派,他认罪好,就留校管制。”成为右派的还有女教师陈娟,历史教师李允泰。“后来我知道,55中的语文组长,送到安徽教养,在教养期间死了。有些是我回来以后才听说的。


  55中同时和沈先生一道去劳教的,还有20多岁的青年美术教师王柄坤。他年轻气盛,不认错,被定作极右分子。王柄坤是由公安部门到他家去抓的。先生被指定去虹口区的横浜桥收容所。校长张毓恒对先生有些同情,他还雇了辆三轮车,把先生送到了收容所。坐在三轮车上,先生还不知道收容所是什么意思。


  “横浜桥收容所完全就是囚犯待遇。一早起来集体跑步。”先生回忆说,“在横浜桥是一个大通铺,上下铺,干净倒是干净,没有臭虫。”能吃饱。可是他心情很糟,吃不下。“那里三教九流、流氓乞丐都有”,他旁边是个复旦大学的讲师,“研究明史的,不大讲话”。


  在那里一个月不到,见过两次家属,先生就被送往青海。他回忆说,“坐闷罐车,中间放两个桶,小便大便都在里面。就睡在地下。闷罐车原来是运盐的,乱七八糟。到了一个站,军人拿着抢,让你们去倒马桶。我们就是靠着铁皮,打打瞌睡。坐火车时见不到天日,昏头昏脑地,前途如何也不晓得,也没有和家里通信,火车到了张掖,就转去公共汽车站。


  公共汽车到祁连县。这是一个劳教农场。农场几百人,分成一块一块,叫一组一组。房子是原来就有的土房,住进去就是了。


  那是一笔糊涂账,没有人给你细算。先生被判的是“管制一年”,送进劳教农场,就变成了“劳教”,而“劳教”按理说是“行政处分”。先生根据自己的体会说,“劳教和劳改其实是一回事。劳改是有刑期的,判个十年八年,劳教没有刑期规定,但是它有八个字‘主观努力、客观需要’,没有时间限制的。‘主观’是你在农场的表现,‘客观’是外面需要你。现在开除公职了,外面不需要你,就没有时间。”“可能劳动强度不同一点,我也不知道。我们在青海祁连看到过劳改的人背木头,一个个排着,很苦。我们比较自由。”可是,“那么大的地方,方圆多少里,放给你跑,你也跑不掉”。


  来劳教的还有中学生。先生身体不好,干着轻活。有一次积粪,他吃惊地听到有人喊他“老师”,原来是55中的一个女学生。“她说,老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问,原来那时卢湾区有个体育俱乐部,这个女学生经常去那里溜冰。学校说她是女流氓,是阿飞。就把她送到青海劳动教养。”她对先生说,老师你积粪啊,那我们这个女厕所的粪就全给你好了,我守在门口,你来舀。先生说,“就有那么巧。


  先生在那里看病时,认识了一个青海的女医生。她告诉先生,管制一年到期的时候,你要申请撤销。一年到期时,先生就申请了,可是,管制撤销以后,并不放人。先生所在的农场,“以无业游民为主,知识分子少”。有一天,队长来问,你们这里面有没有医生,懂得扎针的。先生看过一本讲针灸的书,就回说,我是。队长不信,说你是做教员的。先生就解释说,中医有一种儒医,看书就可以了。队长就让他试试。先生说,“劳改劳教农场普遍缺乏医药,我就做针灸医生了。那里病人都是饿的,来就是休息。到队部请假来看病,可以偷点懒,不出工,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没有什么药,就是扎针,扎针不花本钱。哪里说痛就扎一针。我和他们都是彼此彼此。我说你来了就要吃点痛苦,他们就说没关系,你扎好了。”先生也趁这个机会有了个休整的机会。


  很快就是大饥荒时期。先生记忆最深的,就是饥饿,“吃饭规定一人一瓢稀的。粮食定量很少,就是稀饭也吃不饱。我在收容所认识的那个复旦讲师,在那里饿得就吃‘胃舒平’。”他记得一个年轻的放射科医生,“上去采石棉矿,饿得休克死了。”先生说,“在那里饿死的和胀死的比例差不多。饿了以后,一些年轻人就去偷青稞,偷来就炒一炒,一下吃多就会胀死。


  后来,饥饿越来越严重,管理也就越来越松,“不劳动在那里赌钱,也没有人管。赌什么呢,没有钱,多数是赌糖精片,那里乱七八糟。”活下去成为惟一的目标。有一次,囚徒们偷农家的羊,偷来杀了吃,叫先生放风,分给他一个羊尾巴,“都是毛,”先生感叹着,“那个时候实在肚皮饿啊。”……“人到了那个时候啊!


  偷吃冒着挨打的风险,“犯错误的,队长不打叫组长打。”因为队长是干部,组长是囚犯,“打得差不多了,队长就来说,别打了,你怎么打人啊。其实是他自己叫打的。就是这种方式。因为规定不准侮辱,不准打骂。其实犯了错误都要打,偷东西都要打,都是为了吃。还有叫劳动你不劳动也打,叫组长打。


  只要表现出一点点同情的人,先生都心怀感激。他对我说,“有一个老头子队长,人蛮好,”因为他对囚徒们表达了一点同情。“他说,粮食是队里的,肚皮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偷吃,吃坏了肚皮,你们自己负责任。我劝你们不要这样。”有个叫顾铭君的,也是中学教员,跟先生关系很好。最后熬不住,逃跑了。那个老头子队长说,“逃回去不容易,四面都是水,野狗野狼,要把你吃掉。逃会把命送掉,我劝你们不要跑,吃不饱做不动就歇歇。”先生说,“这个老头子人好,年纪大了,很有人情。”逃跑的朋友顾铭君生死不明,晚年的先生念念不忘,他从美国回去探亲,还怀着最后希望,通过公安局试图找到他,却始终没有结果。


  后来沈先生也住进农场医院,“中间放个马桶。我们睡在地上。大房病重的就头朝外。


  医生交接的时候就叫名字,听到回应就说,“啊,你还没死啊。”睡在先生边上的一个病人就死了。“究竟死亡比例多少我也不知道。都没有什么大病,很少有感冒发烧的,都是饿死的。


  1961年,农场终于断粮,只得宣布解散。万幸的是,先生还活着。1958年到1961年,先生离开学校之后,在青海如是三年。


  三年之后,先生被“教养”成了完全另外一个人。他还不到50岁,却只求“活着”,以前最起码的愿望,如今都成了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夫人很少插话,这时,对我提起她的弟弟浦厚生。


  浦厚生从1949年前开始,就一直在银行工作,1957年,他是上海市虹口区银行办事处副主任。有一天,他在银行的地上捡起一张废纸,顺手打开一看,是油印的一个名单。那是所谓“肃反运动”中的整人名单。浦厚生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哦,黑名单嘛。”夫人说,她弟弟惹祸,“就这么一句话”。在1957年反右运动时,这句话被人揭发。单位里叫他交代反动思想,他始终不认罪,只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最后,他因此成为“右派”,再加上1949年前在“旧银行”工作,算是“历史问题”,被判了四年徒刑,送青海劳改。


  1961年,浦厚生劳改的农场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宣布解散。和他一起劳改的复旦大学讲师徐则文,就在那个时候被放回上海。浦厚生却没能活下来。夫人回忆说,弟弟浦厚生是个传统的银行业人士,严谨认真、做事一板一眼。先生说,“浦厚生这个人真实,做银行的。在那个环境里,要偷吃扒拿的才能活下来。像我给偷羊的人放风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做的。违反规定的事情他都不会做的。”最后,“浦厚生落个死不见尸”。浦厚生的夫人金力平当时也是右派,不敢对农场提出要求。直到上世纪80年代“平反”以后,才敢写信给劳改农场,要求寻找丈夫的尸骨,最后也没能找到。


  农场解散,却不准先生回家。由先生的弟弟担保,让他在江浦的农场做农工,工资一个月10元人民币。两年后,江浦农场嫌他不会干活,先生说,“他们说城里人有什么用,回去回去。我就回来了。”回来,10元工资自然没有了,江浦的农场只给先生寄粮票,其他如油票布票等等一概没有。上海不准先生的户口进来,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施根堂威胁他说,“你行李不要打开,随时准备走。”此后的20多年里,一家人生活得战战兢兢。先生说“风吹草动都有我们的事情。有事拿我开刀,借题发挥”。“文革”中,街道“批斗”先生,他15岁的大女儿沈扬也被押在现场“陪斗”。孱弱的夫人受到丈夫牵连,被“下放”到翻砂车间工作。


  我问起先生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先生反而变得平静,对他来说,他已经“懂”得,既然他被纳入这个逻辑,此后发生的事情,就只是这种逻辑下的逆来顺受,“文革”只是逻辑推演下的“题中应有之义”。人们已经习惯在这样的逻辑中生活,在“文革”后回想往事,人们认为,按照先生的情况,他“出事”只是早晚的事情。先生说,“后来人家还对我说,你亏得去坐牢,不然‘文革’要给红卫兵弄死掉。


  他没有理由反驳,先生看到,55中那个家住复兴路的右派女教师陈娟,在“文革”中“,被逼着吃大便,她不吃,就橇开嘴塞进去。她后来自杀,但是没有死,现在还活着。”先生说,“55中还有一个历史教员叫李允泰,苏州人,是住在学校的。被红卫兵日夜拷打。我们住的陕西南路271弄,就在学校旁边。半夜里,就能听到李允泰被打得一声声惨叫。周围的老百姓都反感,都说,学校怎么也不管管,这个老头子要给他们打死了。你们要他死,就让他死,怎么能这么打。


  先生不得不承认,当“文革”开始的时候,他由于前面种种,此刻站在校门外没有工作,竟然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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