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shop ps3:《宇宙奇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6 08:48:55
月亮的距离 

据乔治?H?达尔文先生所说,从前月亮曾经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海潮使地球渐渐失去了自身的能量。 

“我知道”,老QFWFQ喊道。 “你们都无法记得,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月亮就在我们头顶上,其大无比:望月时,月光如昼,那是一种奶油色的光,巨大的月球似乎要把我们压倒碾碎。新月时,它在空中滚动着,恰似风持着的一把黑伞。那蛾眉月的尖垂得那么低,好像要穿透礁石让月亮抛锚停泊。那时候,什么都跟现在不同:由于离太阳的距离不同,运行轨道、倾斜角度都不同于今日。地球和月亮紧挨着,不难想象,这两个大家伙怎么也找不出不互为对方阴影的办法,结果随时都会发生月食。” 
你问运行轨道吗?椭圆形的,当然是椭圆形的。一阵子压在我们头顶上,一阵子又旋转着飞开。而海潮呢,月亮压低时就涨潮,谁也拦不住。有些满月之夜,天低低的,潮高高的,月亮之差一丁点就要被海水浸泡湿了,顶多也就差几米吧。难道我们就没有想过到月亮上去吗?哪能呢!只需划着小船到月亮下面,支上一架木梯就能爬上月亮。 
月亮离地球最近的那一点是金礁湾。我们划着舢板,就是一种圆身平底的软木小船,到达那个海域。船上的人还不少,有我,武贺德船长和他的妻子,我的表弟聋子,有时还有小希恩息,她那也就是十二岁的样子。那几夜,海面极其平静,银光闪闪,如同一池水银。那些经受不住月球引力的小蟹、墨斗鱼、透明的海带、小珊瑚等,跃出海面,升空落到月亮上,吊挂在那抹了灰浆似的月亮表面上;还有的小东西悬浮在半空中,成为一群发光的流体,我们不断用芭蕉叶扑打着驱赶它们。 
我们的工作是这样进行的:我们在船上带了一架木梯,一个人扶着梯子,另一个则爬上去,还有人划浆,把船划到月下,所以需要几个人的配合(这是几个主要人物)。爬在梯子顶部的人在小船靠近月亮时吓得大叫:“快停住!快停住!月亮要撞破我的头了!”那种感受真是难以言表:月球这庞然大物,表面上满是尖尖的突起和深深的凹裂,好像就要压到自己身上。现在肯定会不同了,而那时的月亮,确切讲是那时月亮的肚子,就是离地球最近的、几乎要擦边相碰的那部分,表面覆盖着一层尖头鳞片。那样子很像一条鱼的腹部,连那种味道都很相似。在我印象里,若说它不像是鱼,是因为鱼是软的,而月亮更像熏鲑鱼。 
其实,站在梯子顶部最高一层横栏上平衡直立,只要伸出胳膊,正好可以够到月亮。我们原先的估计是正确的(当时我们还没有怀疑到月球会渐渐远离地球而去)。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如何上手登月。我选择一块稳固的鳞片(我们这一组五六个人都要依次上去),先用一只手抓紧它,另外一只手也抓住它,这时立刻感到脚下的梯子和船都逃掉了,而月亮的移动则使我得以摆脱地球的引力。是的,月亮有一种撕扯你的力量,当你从地球向月球过渡时会感到这种力量。你必须迅速抓住鳞片,像翻跟头一样,纵身一蹿,两脚就落到月亮上了。从地球上看,你是头朝下倒挂着的,可你自己却是和平时一样正常站立着,唯一奇特的是眼前看到的是一汪海水波光闪闪,小船上的伙伴们都手足倒置,象是葡萄串倒挂着。 
在这种登月的跳跃中表现得最超群出众的就是我的聋子表弟。他粗糙的双手一触到月球(他总是第一个爬上梯子),就立刻变得非常柔软、特别准确。他总能一下子就找到最理想的登月点,甚至双手一按就全身妥帖得附着到这个地球卫星上。有一度,我甚至觉得当他伸出双手时,月亮就像他迎面而来做接应。 
他从月亮返回地球时也同非常灵巧机敏,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跳高:伸开双臂,尽最大努力往高跳(这是从月亮上讲,如果从地球上看,那样子就更像跳水,上臂向后张开,一个猛子扎下来),总之,跟在地球上跳高一模一样,因为月亮上没有什么能支撑梯子。而我的表弟可不是双臂前伸纵深一跃,他像要翻跟头一样,低头蜷身,靠手撑月面的反弹力腾空而起。我们从船上看他在空中翻跳起来,真像要用双手擎起月亮这个巨球。当他双手用力撑月面时,整个月球都在颤动,直到他落到我们上方,大家才能抓住他的踝骨,把他拉回到船上。 
现在,你们会问我们去月亮上究竟要干什么,我这就解释给你们听。我们失去取奶的,用的是一把大勺和一个大木桶。月乳是很浓的,像是一种凝乳。这种月乳是当月球掠过地球上的草原、森林和沼泽地时,受月球吸引而飞到月亮上的那些东西在鳞片之间发酵而成的,其要成分有植物汁、蝌蚪、沥青、兵豆、蜂蜜、淀粉晶体、鲟鱼子、苔藓、花粉、凝胶质、小虫、树脂、胡椒、矿物盐、燃料等。只要将勺子伸进鳞片之间,就能伸出满满一勺这种珍奇的乳液。当然,它不是纯净的,含有不少沉渣。在发酵过程中并非所有物质都能溶解,有些东西还直挺挺地混在乳浆中:指甲、钉子、海马、榛子、花梗、陶瓷碎片、鱼钩,偶尔还有梳子。这种乳浆在盛上来后还要撇去皮,再过一遍滤勺。做到这些都不算困难,难点在于如何把它送回地球上。我们是如此操作的:每盛上一勺,我们就双手握把,用力将它像发弹射弹似的甩向地球。只要投掷力够大,这一勺乳浆就能被甩到海面上。一旦到了海面,它会浮在水面,把它捞到船上就很容易了。在这种投掷运动中,又是我的聋子表弟大显身手。他很有臂力,有极善瞄准,能一下子把乳浆甩到船上人端着的木盆里。而我则屡遭失败,往往因为无法战胜月亮的引力,投出去的一勺乳浆又回落到自己头上。 
我的聋子表弟超群出众的表现还远非这些。对于他来说,在鳞片之间掏月乳是一种游戏:他有时根本不用勺子,只用一只手,甚至一个手指头伸进鳞片缝隙中。他没有一定的运动路线,只是从一点跳到另外一点,像要跟月亮开玩笑,出其不意,甚至是给它搔痒。说来也怪,它的手到之处,乳浆竟像从肿胀的母羊乳头上向外喷射而出。我们这些人就只好跟随其后,拿着勺子收集他“开发”出的乳浆。他时而往东,时而向西,没有明确的路线,显得十分随意。有些地方只是因为他觉得有味道才去,比如一些鳞片之间裸露着的软软的皱褶。有时,表弟连手指都不用,而是用他计算精确的跳跃去踏,用大脚趾(他是赤脚登月的)戳出月乳来。从他发出的欢叫声和随后的一连串跳跃来看,这似乎是他开心取乐的极点。 
月球表面并不是均匀的鳞状,有些地区是光滑裸露的单色粘土。对聋子来说,这种柔软的空地给了他翻跟斗和几乎像鸟儿一样腾飞的想象,他真想全身都浸泡在月亮的乳浆之中。就这样,他跳来跳去,到一定时候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月球上延伸着大片我们决无任何好奇或任何理由去探险的地方,表弟就消失在那里。我想,他在我们眼皮底下所做的那些翻跟斗之类游戏不过都是一种准备活动或开场序幕,他一定要去隐蔽的地方做什么秘密活动。 
在金礁湾的那些夜晚,我们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快活,但有一种悬念,就好像脑壳里面不是大脑,而是一条鱼,一条受月亮吸引而浮上来的鱼。我们唱着、叫着、耍着。船长的妻子弹竖琴,她的胳膊极长,在夜光下像鳗鱼一样闪着银光,腋下则是像刺海胆一样神秘的深色。她的竖琴声甜美,但嗓音尖利,到了几乎无法忍受的程度。我不得不发出长长的喊声,与其说是为她伴声,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听觉器官。 
透明的海蜇浮到水面上抖动着,有的离开水面,飞向凹凸不平的月球。小希恩息以抓在空中飞行的海蜇为乐,但这并非易事。有一次,她伸着胳膊想抓住一只海蜇,向上一蹿,自己也飘了起来。因为她瘦小,还差几个盎司的体重才能战胜月球引力,被地球引力再拉回来。于是,她就和那些海蜇一起在海面上空飞了起来。这可真让她害怕了,她一会哭、一会笑,后来索性开始在空中抓甲壳类和小鱼,放进嘴里嚼起来。我们忙着追赶她:月亮沿着椭圆形轨道开始远去,后边拖着一片海洋生物,像流星云一样在海天之间飘动;有一片弯曲的长海带,小女孩就悬浮在那些海带中间。小希恩息有两根小辫子,这两个辫子也在飞舞,朝着月球翘起来;她又蹬又踢,给空气一定的力,好像要战胜那股看不见的气流。在飞行中,她丢了拖鞋、袜子也从脚上拖拉下来,受地球引力的作用而挂在空中,我们站在梯子上努力去抓回它们。 
抓住空中浮游的小动物吃掉确实是个好办法,希恩息越吃就越增加体重,也就越向地球坠落,而且因为她是那些浮游物体中最大最沉的,那些软体动物、海带和浮游生物就像她集中起来,很快就给她披上一层二氧化硅的壳,壳质的贝、龟甲壳,乃至海草。她在这些七七八八的杂物中逐渐摆脱了月亮的引力,直到落到海上,泡在水中。 
我们划船去救援:她的身体还颇有磁力,我们费了很大气力才把她从附着在身上的那些杂物中解救出来。柔软的珊瑚缠在头发里,我们用梳子每给她梳一下,就有小鱼小虾纷纷落下;她的双眼被贝壳糊住了,帽贝的吸盘吸住了眼睑;乌龟的触手从她的胳膊缠到颈部;她的衣服几乎是海带和海绵的织物。我们只能先除去最大的异物,其余的东西,如那些小贝壳和鱼翅,就靠她自己在以后的一个星期之内继续摘净。她的皮肤上沾了很多小硅藻,而且是永远不脱落的,若不仔细看,她身上总像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地球与月球之间的两股力量相互较量就是这样的,我说还有甚者:从月球落到地球上的物体在一定时间内还保持着月亮的磁力,拒绝我们这个世界的吸引。我够大够重了,每次上去再回到地球上都要有一个重新习惯的过程,同伴们都得抓住我的两只胳膊用力拽,他们在颠簸的小船上,而我则继续头朝下脚朝天好一阵子才行。 
“你抓住,用力抓住我们!”他们向我喊着。在这乱抓乱摸中,我有时抓住武贺德太太的乳房。又圆又挺的乳房,接触起来感觉良好,心里踏实,她的引力与月球的引力相当,甚至更大一些。在我头朝下的降落中,我能用另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更便于重新过渡到这个世界来,一下子摔落到船底。武贺德船长为了让我醒来,还要朝我泼一桶水。 
就这样,我开始爱上了船长夫人,这也是令我痛苦万分的事。因为我很快就发现船长夫人的目光总是盯着一个人不放:我表弟的手一稳稳地碰到地球卫星表面,我就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对聋子与月球之间彼此信任的情感的反馈;当表弟去做那些神秘的月球探险而消失时,我看见她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对于我,已经是一切都十分清楚了:武贺德夫人正在嫉妒月亮,而我正 在嫉妒表弟。武贺德夫人有钻石一样的眼睛,目光之中燃烧着烈火,她看月亮时几乎像在挑战,就好像在说:“你不会占有他!”而我觉得被完全排斥在外了。 
对这一切最不理解的就是聋子。当人们帮助他降落时,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大家都拉他的腿,武贺德夫人每每不能自制,整个人都毫不吝惜地身心投入,伸出她那银白色的双臂去迎接他。对此,我心中袭过一种痛楚忧伤(她降落时我也抓过她,她的身体是顺从的,但没有像对表弟那么感情投入地扑来);而他却满不在乎,还沉浸在对月球的陶醉之中。 
我看看船长,自问他是否注意到妻子的举止表现;但他那张布满皱纹盐渍重重的紫红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流露出来。由于聋子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月亮,他的降落就意味着开船起航。那时,武贺德做出非常友善的姿态,把丢在船底的竖琴拾起来递给妻子,我便合着唱起忧伤的曲子:“每条银光闪闪的鱼在水面游呀游,每条模糊不清的鱼在海底沉牙沉。”大家都合声而唱。 
每个月,地球的这个卫星刚一到那里,聋子就进入他那隔绝于世的境地,只有到望月接近时他才醒来。那次,我故意不去参加登月,得以挨着船长夫人留在船上。表弟刚一上梯子,武贺德夫人就说:“我今天也想去那上边!” 
船长夫人还从未登月过,但武贺德并不反对,甚至把她推到梯子上,喊着:“你去吧!”于是,我们大家都动手帮助她:我从后边支撑她,我感到她在我的双臂之上,圆圆的,软软的。为了撑住她,我的手掌和脸都紧紧贴着她,直到她升到月球时,我感到一种失去接触的痛苦,以至为了能跟随其后,便扑过去说:“我再上去一点,好扶她一下!” 
我像被一只钳子夹住一样给拉了回来:“你留在这里,这里有你该干的事!”武贺德船长并没提高音量,对我命令着。 
那时每个人的意图都已经很清楚了,而我却没有理解,甚至现在也不见得把一切都弄清吃透。船长夫人可能一直怀着与我表弟共同登月的愿望(或至少不让他一个人出现在月亮上),而她的计划很可能有更加远大的目标,甚至是得到聋子的理解而共同谋划的:一起藏在月亮上面呆一个月。但是也许我的表弟是道地的聋子,对她所试图解释的一切都没有理解,甚至连自己是夫人所期望的对象这点都毫无察觉。船长呢?他期望摆脱妻子,我们看到,她刚一到月亮上面去,他就变了模样,于是我才明白为什么他根本不设法挽留她。然而,他能从一开始就知道月亮的轨道在变化吗? 
我们谁也没有对此有过疑问。聋子,也许只有聋子在朦胧中知道些什么,预感到那晚将要告别月亮。为此,在他的秘密地方藏了起来,再没有露面。船长的妻子则一直跟着他:我们看到她多次穿过鳞片间的开阔地,突然停下来,望着我们这些留在船上的人,似乎是问我们是否见到过聋子。 
那夜肯定是有些不正常:海面不像以往月圆时那么紧绷绷的几乎向天空拱起来,而是显得很放松,很柔和,好像月亮的磁力不再发生作用了。连月光也不同于其他满月之时,好像在黑色夜幕中变得更浓了。那月亮上面的同伴们应该也发现了正在发生的情况,向我们投来惊慌的目光。我们双方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月亮远离地球而去了!” 
喊声未落,月亮上露出了我的表弟,他奔跑着,显得并不惊慌,也没被惊呆:他手扶月亮地面,像以往一样翻个跟头,而这次他却只能跳到空中悬浮了起来,像上次小希恩息一样,在月亮与地球之间停顿了一会,他转过头,用力像游泳时战胜水流的样子挥臂朝我们的方向以从未有过的缓慢速度游来。 
月亮上的其他水手都急忙模仿他的样子,没有人想到把采集到的月乳带回船上,船长也并未为此而斥责哪个。由于时间过得长了些,两个星球之间的距离不再容易穿越,无论他们怎样模仿表弟或飞行或游泳,都是在半空手舞足蹈胡乱比划而已。“互相抓住!笨蛋!你们互相抓住呀!”船长大声叫着。听了他的命令,水手们试着相互抓住,形成一团,一起向地球引力区前进:突然一下,扑通一声就落入海里。 
小船奋力打捞他们。“等等,还差夫人呢!”我叫起来。船长夫人也试图跳过,但她只在离月球几米的地方飘动,划动着她那银白色的双臂轻柔地飘动着。我爬到梯子上,想把竖琴伸过去让她抓住这个机会。“你到不了那里!要去抓住她才行!”我挥动着竖琴想纵身跃起,而我头顶到月亮的距离不再是先前那么近了,那巨盘似的月亮显得小了,而且越来越小,好像是我们的目光把它盯得越来越远。天空像个无底深渊,只有星星越来越多,夜空在我们头上泻下一条空洞洞的河,使我陷入无比惊恐和头晕目眩之中。 
“我害怕,”我想,“我太怕跳下去了!我是胆小鬼!”而那时节我竟跳了下去。我在空中拼命游动,把竖琴伸向她,而她非但不迎我而来,反而自转起来,朝着我的一会是脸,一会是后背。 
“我们拉到一起呀!”我喊着,已经快赶上她了。我抓住她的腰,手臂和她握到一起。“我们一起落下去!”我集中全力要跟她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体验搂着她的全部的滋味,以致较晚才意识到虽然在拉她摆脱月球,却使她又重新回落到月球上。难道我没有意识到吗?还是我从一开始就有了什么想法?我无法理出自己的思想头绪,却从喉中冒出了一句:“我跟你在一起待一个月吧!不,我靠着你待一个月!”我喊着,无比冲动,“我在你身上待一个月!”就在那时,我们落到月亮上,我撒开了手,我们一东一西摔在凉凉的鳞片上。 
我抬起眼,以为就像前几次登月时那样,一定会看到我头顶上面的汪洋大海像一个无边的巨大屋顶。然而,此次虽然见到了它,却要高得多了,还有海岸线,礁石,海角;至于那几只船,就实在小得可怜;同伴们的脸已无法看清,他们的呼喊声也极其微弱。只有一个声音从近处传来,那是武贺德夫人的声音。她找到了竖琴,正抚摸着它,弹出如泣如诉的一支悲曲。 
漫长的一个月开始了,月亮缓缓地围绕着地球转动,在这个悬在空中的星球上,我们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海岸,而是其深无比的汪洋大海,炽热的火山砾形成的荒漠,冰川覆盖的陆地,偶尔闪现出爬行动物的森林,飞流直泻切成的陡峭山石,沼泽地上的城镇,凝灰岩的大墓地,陶土泥浆的帝国……距离使一起都涂上一层相同的色调:从外边看去,每个形象都显得陌生。大象群和蝗虫群在平原上都显得一样铺天盖地,一样浓稠密集,以致无法区分它们。 
照说我应该非常幸福:终于如愿以偿,只有我和她在一起,独享与武贺德夫人的亲密,而表弟所羡慕的月球成了我独占的领地;这一个月的日日夜夜,月球毫不间断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月球表面的乳汁以其酸甜可口的味道滋养着我们。当我们举目望去,那个养育我们的世界终于在我们眼前展现了它多变的形态,没有哪个地球人能看到如此景色;我们凝望月球那边的星辰,大大小小的,像是被天穹压弯了的枝上挂满的成熟了的亮果。然而一切都在更光明的希望的那边,对于我,这却是一次流放。 
我只是在想念地球,是地球使我们每个人成为自己而非他人;而站在这个远离地球的地方,我自己似乎不是原来的我,她也不是原来的她。我渴望回归地球,担心会失去它。我的爱情之梦也是在地球与月球之间翱翔游动时就完成了,没有了地球的引力,我的爱恋只能集中在我对深感缺憾的一切的思念之情上,那个地方,它的周围,它的过去和未来。 
这是我的感受。她呢?我一对此自问,就担心害怕。因为,如果她和我一样只知思念地球,就是一个好迹象,是我们终于达到相互理解的标志;但是,也可以是一切都枉费心机的表现,说明她心里惦念的只有聋子。然而,全然不是。她从未抬眼看过我们那个地球,只是在荒野中面色苍白地嘟嘟囔囔,没完没了,扶弄着竖琴,好像与月球的这个临时条件颇相融合。这能是我战胜了对手的标志吗?不!我输了,输得好无希望。因为她明白我的表弟的爱只在于月球,她所想的就是变成月亮,成为他所爱的物体的一部分。 
月亮完成了它围绕地球一周的旋转,我们又再度回到金礁湾上方。当我认出这个熟悉的海湾时,真是惊恐万状:即使最悲观的预想,也没料到它会因距离加大而变小到如此地步。我的伙伴们在那一湾水面上又划船过来了,他们没有带梯子,因为是在是用不上了;但是几条船上伸出了一片长长的矛,每人挥舞着一支,每支长矛的顶端装了一只齿叉或四爪钩,也许是想最后一次抓住月亮的鲜乳酪,或者是给在这里的我们一点帮助。很快,事情变得十分明显,杆子不够长,不足以伸到月亮上;于是,杆子纷纷落下,显得那么短小,那么沮丧,飘在海面上;有几只船在这番混乱之中失去平衡,翻了个儿。就在此时,一条船开始伸出一支更长的竿子。要竖起它来需要非常缓慢的操作,因为竹竿很细,操作中的抖动会使它们折断。这种操作要有很大力气,而且要技艺精湛,才能使所有的重力垂直,不让小船倾斜失衡。 
看啊!这竹竿的顶尖果真触到月球了!我们眼见它探过来,戳到鱼鳞片片的月球表面,并且停顿了片刻,似乎是给月球一点小小推力,而这推力大到甚至能使月球离地球再远一些,然后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好像先完成一个弹跳,再度反弹远离开。我认出来了,不,我和武贺德夫人都认出来了,是我的表弟,只能是我的表弟!是他在最后一次和月亮做游戏。他用此雕虫小技,是月亮在他的竹竿上就像在靠他支撑平衡。我们发现,他的这种才干决无任何其他目的,决不打算得到什么实在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要把月亮推开,把他送上更远的运行轨道。也就是他,他不会接受违背月球的本性、行程和意愿的观念,如果月球现在要远离地球而去,是他在享受这种远离,如同当初享受它的邻近一样。 
面对这一切,武贺德夫人该作何反应?只有这时刻才显出她对聋子的爱决非任性的轻佻之举,而是义无反顾的。如果表弟爱的是月亮,她宁愿留在这里,在月亮上面。我产生这种看法,是因为看见她并没有向竹竿迈进一步,只是举起竖琴向地球伸去,并且拨动起琴弦来。我所谓“看见”,只是用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形象,因为竹竿刚一触到月球,我跳上去抓住了它,像一条蛇爬在竹竿上,用双臂双腿之力,在空气稀薄的空中轻飘飘的,感受到一种回归地球的命令对自然力量的控制,全然忘却了我之所以登月的原因,或许是对这动机的不幸结局有了空前清醒的认识。我顺着竹竿爬到某一点就不再需要用任何气力便被地球吸引着头朝下跌落,竹竿被摔成千截万段,我也落入海中。 
回归地球是甜美的,重返祖国是幸福的,但我的心中仍为失去她而痛苦,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月球,望着永远无法追得上的她。我用目光搜索,找到了她。她仍在我离去的那个地方,在我的头顶上的一片滩地上,一言不发。她是一片月色,手持竖琴,轻轻拨弄。我还能清楚地看出她的胸脯、手臂、腰身,完全与我记忆中的形象吻合。现在,月亮变成了一个又扁又圆的远远的银盘,而只要天空中有月亮出现,我的目光就投向它。月亮越是变得大些,我就越想像在不同得视角中看到她,或者她的什么东西。是她使月亮成为月亮,每逢月圆就使狗们整夜叫个不休,而我也在其中。 



天亮的时候 

G.P.库帕解释说,由于一种不定形的星云似的流体的收缩,太阳系的星球系开始在茫茫黑夜中凝固。一切都又冷又暗,最后是太阳,它也开始收缩,直到缩小成现在的大小模样。在这个收缩凝固的过程中,温度升啊升啊,提高了数千度,于是便向茫茫太空发出了辐射! 

“那时候真是一片漆黑啊!”老QFWFQ应和着库帕的说法,“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刚刚记事。平常,我的爸爸妈妈和Bb'b奶奶在一起,还有来访的姑姑、叔叔和舅舅,后来变成马的Hnw先生,再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好像我曾经讲过,我们在云上面,就像睡觉的样子,平躺着,一动不动,随云而转动飘移,我们这些人可不是躺在外边的,明白吗?在云的表层可绝对不成。那里太冷了。我们是在云表层下面,就像铺盖着一层流动的颗粒状态的物质。那时候,计算时间的方法还不存在,每当我们数云层转动的圈数就要发生争执。因为在一片漆黑之中是没有任何参照点的,结果我们总要吵起架来。于是,我们索性任时光流逝,多少个世纪都如同几分钟而已;只有等待,尽量盖暖捂好,昏昏而睡,过一阵便发出点声响,好让彼此明白我们大家还都在那里;当然,还要搔痒,因为这些粒子的旋转效果便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痒痒。 
我们在等待什么?没人能说得清楚。当然,Bb'b奶奶还记得物质均匀地分散在空间、还有热量和光线的时候。老人在讲话时会有些夸大其词,不过我们都明白,随着时间流逝,总是有所改进,或者有所变化。我们的问题就是度过这漫漫黑夜。 
比所有人都过得更好的是我姐姐C’d(w)n,因为她性格内向,是一个害羞但任性的女孩,喜欢黑暗。C’d(w)n选择的是偏远的地方,在云的边上。她静观漆黑的夜色,任凭尘埃微粒流动成小型瀑布,自言自语,发出像小小瀑布似的笑声,甚至还哼唱着;她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爱做梦。她的梦与我们的都不同:在黑暗之中,我们梦到的还只是黑暗,因为我们头脑中别无其他;而她梦的,据她所说,则是更深更广更柔软光滑的黑暗。 
是我父亲第一个发现有了什么变化:我正在打盹,被他的喊声叫醒:“注意!这里摸得到了!” 
我们身边的云一直是流动的物质,而那时开始凝固了。 
其实,我母亲已有好几个小时总是翻来覆去,并埋怨说:“哎哟,我真不知道该向哪边侧身了!”总之,听其言便可得知她睡觉的地方有了一种变化:那些尘埃原来是软软的,富有弹性的,散布均匀的,人身在其中可以不留任何痕迹,无论怎么躺着都觉得舒服。可是,从这时起,尘埃形成了一些凸起和凹陷,显露出她平时卧态全部体重压出的起伏身形。她觉得下面好像有许多颗粒变得厚实或肿大起来,好像下面数百公里之下有什么在通过层层柔软的尘埃施加压力。通常,我们对母亲的什么说法都不太听信,对于她这么一个超级敏感者,而且岁数又相当大,那种存在方式实在是不适合她的神经。 
接着,是我的哥哥Rwzfs,他当时正处于青春期,每隔一段时间就听到他拍拍打打,又挖又刨,总之,是不安宁的样子。 
我问:“你干什么?” 
“玩玩。”他说。 
“玩?玩什么?” 
“玩一个东西。” 
你们明白吗?这可是头一次啊!可以玩的东西是前所未有的。想想看,我们能玩什么?玩那种气态物质?这只适合我姐姐G'd(w)n。如果 Rwzfs有什么可玩之物,那一定是他找到了什么东西。果然,他带着一种夸张的口气说找到了一块石子。其实不是石子,但肯定是一种坚实的材料,一种不那么气体的东西。对于这点,他不是那么准确,而是讲些随心所欲的故事。那正是镍形成的年代,他那时言必称镍,说:“看,是镍!我玩镍呢!”为此他得了一个“镍 Rwzfs”的绰号(他并没有变成镍,只是因为他太迟钝,好像不能走出矿物阶段;事物都变化了,我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他总是有点迟钝,这不假,但他不是金属类的,而且还有些胶质,以至很年轻就娶了海带中最早成熟的一个,然后就音信皆无了)。 
总而言之,似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什么,只有我例外,也许是我太不留意了。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我都听到父亲的叫喊声:“这里,又摸到了!”这是一种没有意义的表达(因为在此之前肯定是什么也不曾摸到过),但是在那个瞬间,此话就有了意义,他说明我们开始体验一种感觉,略有些恶心,像是一种污泥沉积在我们下面,变成了盘子,我们在上面可以弹跳起来。我抱怨地叫:“唉,奶奶!” 
我后来多次自问,为什么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叫奶奶呢?B'bb奶奶习惯于旧时的一切,常做些不合时宜的事。她始终相信物质是均匀膨胀的:比如垃圾,你随便把它丢到哪里,它就会变得稀薄,逐渐消失。也许是凝固过程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污垢垃圾开始在尘埃粒子表面附着变浓,不能再向四下飞散。对此,奶奶脑子里却一点也没有意识,致使我在朦胧中把这与“摸到”的现象联系在一起,想到一定是奶奶做了什么事情,便发出了那声惊叫。 
而B’bb奶奶则问我:“什么?你摸到了我的圆蛋糕?”那种中间有孔的“圆蛋糕”是奶奶在宇宙第一次大灾变时发现的,不知是何种银河系的物质,她一直随身携带,以便坐在上面。在那漫长的黑夜中,不晓得什么时候给搞丢了,她就一直怪罪于我,硬说是我把它藏了起来。现在,我非常憎恨的那个东西竟然出现在我们的云外,奶奶所能埋怨我的只能是我没有像哨兵一样始终盯住它不放。 
我父亲对她总是十分尊重,但也做不到坚持观察她的“圆蛋糕”。“妈妈,听着,现在正在发生什么我还弄不清楚的事情,您还是拿好您的圆蛋糕吧。” 
“嗨,我都没法睡觉了!”妈妈在这个时候也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这时,只听一阵“噗啊哧!呜啊哧!嘶格啦!”我们一听就知道是Hnw先生出了什么事,又咳又吐的。 
“Hnw先生!Hnw先生!保重啊!您在哪里?”我父亲开始说了起来。在那没有一丝光线的黑夜中,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抓住他,把他拉到云上边来,让他喘喘气。我们把他平放好,当时的云表层已经又硬又滑了。 
“哇!这东西封在里边了!”Hnw先生在表达能力方面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一个往上,一个往下,咽着!嘶克拉哧!”说着,又吐了起来。 
新情况在于若不留神就会在云里陷落下去。我母亲凭她的灵感,最先明白了这点,连忙喊起来:“孩子们,你们都在吗?你们在哪里?” 
我们当时真有些疏忽麻痹。在过去,多少个世纪都循规蹈矩地轮转而过,那时人们只担心不要失散;现在,这个问题才又回到头脑中来。 
“镇静!镇静!谁也不许离开!”爸爸说。“G’d(w)n,你在哪里?双胞胎呢?谁看见他们了?快说一声!” 
无人回答。“哎呀!把他们丢了!”母亲喊起来。我的小弟弟们还没到能与谁沟通信息的年龄,所以很容易给弄丢,必须时刻看住他们。我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找他们!” 
“对,好QFWFQ!去吧!”爸爸妈妈说完就后悔了:“可是,你别走远,不然你也要丢了!”“去吧!不过要吹口哨,好让我们知道你在哪里。” 
我开始在黑暗中行走,在那正在凝聚中的云的沼泽中行走,不断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我所说的行走,就是在云表的一种运动方式,这在几分钟之前还是不可能想像的。现在,云体承受力很小,如果不小心,就不是在云表行走,而是斜着或垂直着陷落下去,被云体物质掩埋住。不管我朝任何方向在任何水平上行进,找到小弟弟的可能性都是同样的:鬼晓得那两个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突然,我滚了一下,用现在话讲,是有人绊了我一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摔跤,甚至连什么叫摔倒都不懂,好在我还在柔软物质之中,并不疼痛。“别往这里踩!”一个声音响起来,“QFWFQ!我不乐意!”是姐姐G’d(w)n的声音。 
“为什么?那里有什么?” 
“我用一些东西做了一些东西……”她说。可是,想弄明白她的话,真够费劲的。我姐姐在这种泥沼中揉搓什么,搓出一座小山,山上有高低起伏的垛子。 
“你在做什么?” 
G’d(w)n没头没尾地答道:“一个有里边的外边,特兹。” 
我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前进,在Hnw先生那里又摔了一次。他已经陷入正在凝固中的物质,而且是头朝下的。“上来!Hnw先生!您不会站不起来的!”我得帮助他出来,可自己已经陷在底下,就从下面往上猛推他,方才成功。 
Hnw先生一边咳嗽,一边喘气,一边打喷嚏(当时确实是空前寒冷),突然出现在奶奶坐着的地方。奶奶飞到空气中,反而高兴地大喊起来:“小孙子!小孙子回来了!” 
“不,不对!您看,是Hnw先生!”她真糊涂了。 
“我的小孙子呢?” 
“在这里!”我喊起来,“还有圆蛋糕!” 
小双胞胎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有一段时间了,就在厚厚的云层中,而且是他们把奶奶的圆蛋糕给藏了起来,为的是自己玩。当物质还是流体状态时,他们可以跳着穿过圆蛋糕中间的窟窿,而现在却被一种海绵状奶酪似的东西给堵在圆蛋糕的中孔里,感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抓住圆蛋糕!”我努力让他们明白,“我拉你们出来!小傻瓜!”我拉呀拽呀,和他们在云里翻着跟头,圆蛋糕表面已经有了一层像蛋白似的胶膜,刚一露出云表,竟然迅速融化掉了。天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向奶奶解释呢? 
这时候,姑姑叔叔舅舅们也不会挑选更合适的时间,慢慢站起来说:“哎,已经很晚了,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在干什么,我们有点不放心,大家在一起很高兴,可是,我们最好还是现在就回去。” 
不能说他们没有道理,相反,应该引起警觉,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姑姑叔叔舅舅们平常待的地方偏远,都有些局促不安。也许他们一直如坐针毡,却没敢说出来。 
我父亲说:“如果你们要走,我们也不强留;不过,你们要考虑好,是否再等一会更好,等情况更明朗。现在就走,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危险。”总之,他的话充满了善意。 
他们回答说:“不,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聊得很好,不过现在就不再打扰了。”还有一些单调乏味的话,我们也听不懂多少,他们也不当成什么要紧的。 
姑姑、叔叔、舅舅三个人,都是瘦长个子,模样很相似,我从来就搞不清他们之间是什么兄弟夫妻关系,他们跟我们是什么亲缘关系:那时候许多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 
他们一个一个动身了,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朝着漆黑的夜色走去。为了彼此联络,他们不时发出“喂!喂!”的喊声。 
三人刚刚动身不久,就传来“喂!喂!”的喊声,但是听起来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而他们应该刚走出不远。接着,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这里是空的!”“这里过不去!”“你为什么不到这里来?”“你在哪里?”“跳啊!”“跳什么?好样的!”“可是从这里又要退回去了!”总之,什么也听不懂,只知道他们与我们之间正在拉开遥远的距离。 
姑姑是最后一个走的,她的话最有条理:“现在我一个人留在这个硬东西上面,开始脱离了!” 
叔叔舅舅二人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总是反复说:“傻瓜!傻瓜!……” 
通过这些声音,我们仔细观察黑暗中的变化:这是被我赶上亲眼目睹的惟一一场大变迁,与之相比,其他事件都实在不足挂齿。这种变化从地平线开始,那种震动与平时说的声音不同,也不是现在说的“摸到”,或者是什么其他,可以肯定的是很远的地方在沸腾,而且在逼近。总而言之,一切黑暗与一种不黑暗相比才显得黑暗,那种所谓的不黑暗的东西便是光。当我们对事物的发展做出更认真的分析时,就发现:天空仍然是漆黑一片,但是又开始黑得有所不同;其次,我们所在的物体表面变得凹凸不平,结了一层硬壳,一种令人作呕的脏冰正在迅速融化,因为温度正在急剧上升;第三,我们后来所称的光源就是一团炽热的东西,它与我们之间隔着一望无际的空间。那光似乎是五颜六色在闪闪跳动。接着,天空里除了我们和那团炽热的东西,还有一对光亮的游动的小岛,而且它们在太空旋转着,上面有我们的姑姑叔叔和其他的人。此时,他们已经变成远远的影子,并且向我们发出尖叫声。 
最重大的事件是:那团云的核心收缩了,发出了热和光,现在有了太阳。其余的云团继续围绕着太阳旋转,并且慢慢变成若干星球:水星,金星,地球,还有其他更远的行星。另外,就是特别热,热得要命。 
我们目瞪口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只有Hnw先生还出于谨慎起见保持着匍匐状态。奶奶笑弯了腰。我说过:奶奶曾经历过到处光明的时代,在漫漫长夜的黑暗时代里,她一直说事情迟早要回到原先的样子。现在应验了,她故作不以为然态,显得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由于我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便笑了起来,大声说:“无知啊!无知啊!” 
不过,她现在的记忆力也是靠不住的。父亲按照自己的理解,不无小心地说:“妈妈,我知道您明白,可是,这次现象似乎是不同以往……”她指指地面:“您看啊!” 
我们低头一看,支撑着我们的地球曾经是透明的一团胶质,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坚硬混沌,从中心开始凝成一种蛋黄状。当时,我们的目光还可以穿过地心看到被初升的太阳照亮的另外一面。在这个透明的大球中间,我们看到一个阴影在移动,好像在游动或飞行。母亲喊了起来:“我的女儿!” 
所有人都认出来,她就是G’d(w)n!也许,她被太阳的火热给吓坏了,凭着她腼腆的性格,竟沉人正在凝固的物质之中。现在,她正试图在这个球体深处打开一个出口,好像一只金银色的蝴蝶,时而行进在被太阳照亮的部分,时而消失在正不断扩大的阴影之中。 
“C’d(w)n!C’d(w)n!”我们呼喊着,都扑到地面上,恨不得也冲开一个.口子,好去追赶她。然而地表已经成了越来越硬的地壳,哥哥Rwzfs把头伸进一道裂缝里,差点没给堵死在里面。 
后来再也看不见她了,整个地球的中心已经成为固体,我们的姐姐留在地球的那边,从此杳无音信。她被埋在地下深处,还是从地球另外那边逃生了?我们都不得而知。直到事隔很久以后的一九一二年,我才在坎培拉遇见了她,她已经嫁给一位退休的铁路员工苏利万,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们站起身来。Hnw先生和奶奶在我前边哭泣着,被一片天蓝色和金色的火苗包围着。 
“Rwzfs!你为什么给奶奶点火?”父亲大叫起来。可是,当他转身再看到哥哥,才发现他也被同样的火苗包围着。母亲、我和所有—人都置身于这种火苗之中。我们并没有被燃烧,只是沉浸在一种耀眼的光的汪洋之中。蓝色的火升起在整个地球表面的上方,那是一种空气的火,我们可以在这火里又跑又跳,甚至飞舞,这对于我们实在是一种新的乐趣。 
太阳的辐射燃烧着各行星的由氦和氢形成的外层,它们就在空中,我们的姑姑叔叔舅舅就在那里。那些着火的星球旋转着,后边拖着长长的金色和青绿色的长须,好像彗星和它的尾巴。 
黑暗又重新降临了,我们以为该发生的都发生完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奶奶说。“听老人的话没错。” 
可是,那不过是地球照例在完成它的自转,是夜晚。一切才刚刚开始。 



空间的标志 

太阳在银河系之外用了大约两亿年时间完成了银河系的全部旋转。 
“确实如此,它是用了这么长时间。”QFWFQ说:“有一次,我在太空经过时做了一个标志,为的是在两亿年后再次经过那里时能看见它。”一个标志?什么样子的?很难说得清,因为一说到标志,你们立刻就会想到与其他东西不同的标志,而那里却没有任何可以与其他相区别的东西。你们会想到用手或者什么工具制成什么标志,然后还可以用手或者什么工具消除掉它。但是我的那个标志却留了下来,再说,那时什么工具也没有:手啊,牙啊,鼻子啊,这些都是后来才有的。你们会说,标志有什么形式该不是问题吧,反正无论怎样的形式只要是标志就可以嘛,与其他标志一样或不同都可以。说得轻松!我那时候还没有与其他标志相同或不同的任何范例,连可以模仿照搬的东西都不存在。一条线,不论是直线还是弧线,谁都不知为何物;一个点,不论是凸出还是凹进的点,谁都不曾想过。我有心做一个标志,这是真的,或者说我曾想把我做的随便什么当成标志。于是,我在太空中的那一点,而不是在其他地方,做了一个我认为是标志的东西,结果我果真做成了。 
总之,因为是宇宙,或者至少是银河系里的第一个标志,应该说我做得还是不错的。看得见吗?好样的!谁有一双能看到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的眼睛? 那时候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看见,也没有能提这个问题的人。标志该是可以识别而且不会和其他东西搞混的,这一点没有问题。茫茫太空中所有其他点都是毫无区别的惟有这一点上有标志。各星球做着自己的运行,太阳系走着自己的轨道,那个标志很快就被甩在我身后,和我隔着无垠的太空。但是这无法阻挠我对何时能重返那里和怎样识别我那标志的思考,那对于我将是多么巨大的欢乐啊!就在那个原本无名的地方,走过不见任何亲切熟悉的东西的十万光年,事隔多少世纪之后,我能再次见到它,仍是当初把它留在那里的样子,赤裸的,生硬的,然而却有其自己的被我做成的不可混淆的形态。 
银河带着它的一群星系、星球和星云缓缓向上飞行着,太阳系则往边界一带运行。在这场转马游戏中,惟有我的标志固定不动,处于任何轨道之外的一点(为了做这个标志,我有意向银河系外沿探出去一些,使它能定位在所有旋转世界的任何物体都不能触及的地方),那个点从那时起就不再是任意一点,而其他任何一点都可以以它来确定。 
我日夜思念着它,甚至无法去想别的事情;或者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可以想念的机会;换言之,我从来不可能思考什么,因为首先没有可以思考之事物,其次,也没有可思念之标志。自从有了那标志,就有了让人想念的事物,因而那里的标志就成为可思念之物,也成为自己被思念的标志。 
那么,情况就是这样的:标志用于标出一点,但同时又标志着那里有一个标志,这是更重要的。因为点多得不计其数,而标志只有一个,同时又是我的标志;因为它是我做过的惟一一个标志,而我是惟一一个做标志的人。它就像一个名字,那一点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我在那点上标出的名字,总之,是所有要求有其名称的一切之中惟一一个具有了名字的。 
我们的世界被银河系拖着运行,飞到那遥远的空间之外的地方,而标志就在那个被我留下的地方,标志着我。它一直带着我, 
全部地拥有着我,介入到我和一切与我相关的事物之中。在等待与之重逢这段时间里,我本可以再试着发明其他标志或不同标志的组合及相同标志的系列。但是,我做那个标志后又过了成千上万年(从我在银河系的不断运动中把它投入空间的几秒钟算起),现在需要认真回忆它的每个细节(即使对之缺乏一丝一毫的把握,都会造成它同其他标志的无法区分)。我意识到,尽管我的大脑对它的大体轮廓、一般表象还有印象,我还是有疏忽之处;总之,若要把它分解成若干部分,我就无法记清各部分之间是怎样的。我需要让它就在我面前以供研究咨询,而它却在距离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我做它就是为了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再见到它,但在我再见到它之前却无法弄清这一点。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在于此,要紧的是弄清它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开始对它做各种假设和一个标志必须具备什么方式的理论探讨。我采取排除法,把一个个不可能的标志种类都全部排除,剩下的便应是正确的标志。可是,所有那些想像出来的标志都以无法捕捉的易逝性一闪而过,因为它们都没有我的第一个标志做参照。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而此时银河系仍不知疲倦地继续着自己在柔软空洞的河床上的流动,像是被所有点燃并辐射着它的原子刺激而骚动的),我明白我对那个标志已经只有混乱的概念,我能抓住的只是一些可以互相更换的标志碎片,也就是标志内部的标志。可是,标志内部的标志的任何变换都会导致一个完全不同的标志。这就是说,我忘记了我的标志是什么样子的,也就无法让它再返回我的头脑中了。 
我失望吗?不!忘却是很烦人的,但不是无法补救的。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标志就在那里,一动不动,默默无声地等待着我。我会回到那里,重新找到它,我会再度理顺我思维的脉络。估计我们已经到了银河系旋转历程的差不多一半,只要耐心,后一半总是使人觉得更快些。现在我不该再想别的了,只能集中精力想我的标志是否还在,我是否还会路过那里。 
日复一日,现在该接近那里了。我急不可耐,因为我随时可能—在每个瞬间遇到它。是这里?不对,再往那里一点。我一直数到一百……没有?是过去了吗?难道我的标志还留在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完全在我们这个轨道之外?我未曾考虑过运动中的摆动,而那时天体受到引力作用的影响,运行轨迹极不规则,画出来简直就像大丽花的外沿轮廓。又过了几万几十万年,我重新运算出结果来:按照我们的运行,不是每个银河年重返那里一次,而是每三个银河年才一次!也就是每六亿太阳年一次!等了二亿年的人也可以再等六亿年!我等待着。道路是漫长的,好在我不是用双脚去走,而是骑着银河系度过那些光年,在行星的运行轨道上,连蹦带跳,就像骑在一匹四蹄冒着火星的马上;我处于一种逐渐上升的兴奋狂热状态,觉着是向着夺取只对我无比重要的标志、王国和名称迈进…… 
我又做了第二周、第三周的运行。“我在这里!”我大声喊着。在应该是的那点上,我的标志所在处,有一个不像样的一道子:太空中的一个刮痕。我失去了一切:标志和点。那个标志就是我的一切。空间没有了标志,又重新回到空荡荡之中,没头没尾,无始无终的旋转,真让人恶心!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又都迷失茫然。(您会说,为要标出一点,我的标志或者我标志的涂抹都是一样的。不!涂抹是对标志的否定,因此并不标明,也就是说,对于区别前后左右的其他点,涂抹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这一令人沮丧的事对我打击很大,使我后来许多光年都过得毫无意义。当我终于抬起眼睛(我们的世界开始有了视觉,继而有了生命),我看到那里有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看到了一个标志,但不是我那个,是一个类似的。毫无疑问,是照抄了我的标志。可我一下子就能认出它不是我的,短粗,轻率,笨拙,矫饰,是对我在做标志时的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纯情的一种污秽的仿造。只 
有它才使我一下子回忆起我的标志来。“是谁跟我做这种恶作剧?” 我怎么也想不通。经过几千年的推论,我终于找到了结论:在另外一个比我们旋转更早的星系里,有一个叫KGWGK(这名字是后来到名字时代才有的)的家伙,他是个好捉弄人又充满嫉妒心的人。在一种野蛮的破坏冲动之下,他涂抹掉我的标志,然后又以其粗俗不堪的技艺试图再制作另外一个标志。 
显然,那个标志并没有任何可以标明的意义,只不过是 KGWGK要模仿我的标志罢了,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能把这两者加以对比之处。但是,我当时不让对手取胜的愿望比其他任何念头都更为强烈,只想立刻在太空中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标志,让KGWGK醋心大发,活活气死。在第一个标志以后,我有大约七亿年没有再制作标志了,又拼力奋发起来。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大不相同,因为正如我所提到的,世界在开始给自己赋予一个形象,每个事物都依其职能而形成自己相应的形态,而且每个形态都被认为会前途无量(其实则不然,就拿较近一些的恐龙来说,就没能坚持到现代),因而我的新标志受到当时人们的事物观的明显影响,我们所说的风格,就是每一事物以一定方式存在的特别的形态特点。应该说我对此是满意的,不再为我的第一个标志被涂抹而惋惜,因为我觉得第二个会更漂亮得多。 
在银河年间,人们开始明白世界上的各种形态直到那时都还是临时的,迟早会一个一个发生变化。对这一点的认识伴之以对旧形象的一种厌烦,使人感到连记忆都不能忍受。我开始受到一种思想的折磨:我在太空留下了一个标志,那个标志曾经使我觉得那么完美,那么独特,那么符合其功能,而现在我记忆中的它却显得那么自命不凡,落伍过时;我当时处理事务竟那么愚蠢,实在早该及时解脱出来。总之,我为那个标志感到羞愧,它继续在若干世纪里被飞行的世界掠过,显出它自身和我的一副可笑的形象,也是对我们的目光短浅的无情讥讽。我一想到它就脸上发烧(我不断想到它),乃至在所有地质年代里,为了掩饰我的羞愧,我都沉人火山口下用牙齿去咬覆盖大陆的冰盖。我的思想一直被KGWGK这个在银河系的航线上始终领先于我飞行的人所困扰,他一定看到亍我那个被涂掉之前的标志,这个粗暴无理的家伙一定会嘲笑我,做鬼脸,在沿银河系范围的所有角落都重复着以漫画式的蔑视态度做成的标志。 
这一次,星系的复杂运行轨迹对我有利,KGWGK的星系遇不到我的标志,而我的太阳系在第一圈转完后又准确地回到那个点上,于是我就可以非常精心地擦掉那一切。 
现在,在茫茫太空中,我的标志是一个也没有了。我可以动手再画一个,但是我知道人们会依标志而评论制作它的人,在一个银河年中,有足够的时间使人们的口味和想法发生变化,对过去的事物的看法取决于后来发生的情况,总之,我怕现在我觉得完美无缺的东西再过二到六亿年又会使我形象不佳。然而令我遗憾的是我的第一个标志,被KGWGK野蛮地涂抹了的那个标志,没有能随时间变化而受到指责的地方,就像在各种形态开始之前所诞生的事物包容了可以在任何形式下都能生存的东西,就是说它是一个标志,仅此而已。 
制作一个不是那个标志的标志不再使我感兴趣,那个标志我已经忘掉了十亿年。这样,我虽不能制作一些真正的标志,却愿意以某种方式让 KGWGK感到别扭。我开始做一些假标志,在太空中标一些斑点、缺口、窟窿,只有像KGWGK这种不合格的人才会把它们当成标志。而他若顽固坚持让它们消失在他的涂抹之下(正如我在以后的飞行中所证实的),则他必然付出很大的辛苦疲劳。 (我现在在太空里播撒下那些假标志,就是想看看他的愚蠢和幼稚达到何种地步。) 
现在,一周又一周地看着那些涂抹(对于我,银河系的旋转已经变成一种令人厌恶的航行,既无目的又无指望),我发现了一点: 
随着银河年的流逝,太空中的抹痕趋于褪色,下面又开始显露出我当初绘制的那些假标志。这一发现非但不令我感到遗憾,反而燃起了我的希望:如果KGWGK的涂抹褪去,那个点上我的标志就会再度显现! 
于是,我又开始度日如年地期盼着。银河就像在火上平底锅里的煎蛋一样在翻着身,而平底锅本身和煎蛋一样在受煎熬,我就和银河系一起在受着不耐烦的煎熬。 
可是,随着银河年的流逝,太空不再是那么光秃、呆板、均匀、辽阔。分散在太阳系其他星球上的许多人也有了像我和KCWGK那样在所到之处做出标志的想法;我不断遇到这类东西,或者是一个,或者是成双成对的,甚至是整打的,都是些简单的二维的胡乱涂画,或者是三维的(比如多面体),或者是更精心堆砌的四维体,等等。在到达我的那个标志时,我看到了同一点上竟有五个标志。我的标志已经很难辨认:是这个,是那个,还是那个?这个太现代了,尽管它可能最古老。我认不出我自己的手迹,真难想像我会把它做成这副样子……当银河系在空间运行时,把旧的和新的标志都甩在身后,而我再也没有找到我的那个标志。 
说以后那些年代是我前所未有的最糟糕的银河时期绝非夸大其词。我向前行进着,并在太空中寻觅着,在越来越稠密的标志中,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在太空留下什么痕迹。每当我转回来一次,就看到我们的世界更加拥挤,以至世界和空间都显得彼此成了对方的镜子,两者都以象形文字和表意文字细致地记录了自己的历史,而每个字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一个标志:玄武岩上的一个石灰壳,荒原上被风吹而成的一个沙堆,孔雀尾羽上的眼状图案(渐渐地,生活在标志世界里的人们把原本只是存在着的并非标志的无数事物也都看成标志,并把它们加入人们专门制作的庞大的标志队伍),在片状岩上火烧成的一个条纹,纪念堂三角形墙框的第四百二十七道槽沟有点斜,在磁暴时屏幕上出现的一个个道子(标志系列在标志的标志的系列中翻番,无数次重复的标志有时是一模一样的,但又总有所区别,因为特意制作的标志还要加上正好赶在那里的标志),某份晚报上的字母R的一条腿着墨不佳,正赶上纸纤维渣凸出;墨尔本的船坞间的一扇涂了沥青的墙上八十万道沥青中的似乎不平常的一道;统计表上的一条曲线,柏油路上的一条刹车印,一个染色体……都能令人一惊:就是它!我能在一秒钟内找到自己的标志,无论在地上还是在空间都无所谓,因为通过标志确立了一种没有明显分界的持续性。 
如今在宇宙中再没有容器与内容,有的只是重叠的胶粘在一起的标志的总厚度,它们占据了整个空间,是一种持续的星点,极其细小,一种线条与刮痕的突起与雕琢而成的网,宇宙从所有方位和维度上被胡涂乱画。再也没有办法确定一个参照点:银河继续运行,而我却不再数其转数了,任何一点都可能是起点,任何与其他标志相交叉的标志都可能是我的,可发现它再也没有用了,反正离了标志的空间已不再存在,也许从未存在过。 


一切于一点 

经过埃德文?P.哈勃对银河系偏远速度的初步运算,可以确定整个宇宙物质在开始向太空扩展之前曾经集中于一点。造成宇宙之始的大爆炸发生在约一百五十亿到二百亿年前。 

“当然,一切都集中在那一个点上,”老QFWFQ说,“要不还能在哪里?那时还无人知晓,太空存在着。至于时间,同样如此:我们能对时间做什么?都在那里挤得像沙丁鱼一样。” 
我说“挤得像沙丁鱼一样”,只是为了用一种文学形象,事实上连挤在一块的空间也没有:我们每个人的那一点与别人的点相重叠,因为只有一点,而我们大家都要挤在这一点上。总之,如果不从性格上讲,我们都彼此互不干扰,因为没有空间,总有像PberPber先生这么讨厌的人在身边,实在是最烦恼不过的事情。 
我们有多少人?我从未对此有过什么概念,哪怕是大概的近似数也没有。要数人数就起码得跟别人稍微分开一点,而我们全都只有这一点。别看表面显得那么密切,其实这很不利于交际。我知道,比如在别的时代,近邻之间都来往走动,在那里,因为大家都是近邻,彼此连早安之类话都不用说。 
结果,每个人只能与为数极少的相识者有关系。我记得的只有Ph(i)NK夫人,她的朋友De XuaeauX,一家名叫Z’zu的,Pber Pber先生我前面已经提过。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女人,被称做“维修专员”,因为环境太小,全宇宙只有她一个。说真的,她整天都无事可做,连掸灰尘都不用,在一个点上连一个尘埃都无法进得去,她只是在不断用闲言碎语和呜咽啼哭来发泄自己。 
仅我说的这些人就够超载了,还要加上我们必须堆在身边的东西:所有需要拆散或集中以便构成宇宙的材料。我们当时都不可能知道那就是后来构成天文的(如仙女星座),地理的(如水柱长石)或化学的(如铍的同位素)材料。另外,总要碰着Z’zu家的家具:吊床,床垫,篮子;对这些Z’zu稍不留神,他们就会以人口众多之家的理由表现出似乎世界上只有他们一家,甚至要拉一根横穿全点的绳子晾内衣。 
不过,别人对Z’zu家也有不公正之处,就从称他们为“移民”开始,好像别人都是原先就在此地,他们却是后来从外面来的。这是毫无根据的偏见,我认为反正既无从前也无以后,更没有可以迁来的别处;可是有人认为“移民”的概念可以纯粹当做一种状态来理解,就是说不在于空间和时间的变化。 
我们说,这是一种狭隘的观念,我们那时的庸俗观念。这是我们所在的环境的过失。这种观念在我们所有人心底都存在,请看:直到现在,只要我们中间有人相遇,它就还要冒出来。不论在公共汽车站,电影院,还是牙医的国际会议上,人们往往都回忆当年。我们彼此问候,有时有的人认识我,有时是我认识别人,紧接着就开始互相询问(尽管各自只记得别人所记得的那些),这就再次触及当初那些口角、恶行、愤慨。直到提及Ph(i)NK夫人为止。所有的故事都要归结到她那里,而一切庸俗的情感都被突然抛到一旁,人们觉得像在一种慷慨神圣的激动之中得到宽慰。Ph(i)NK夫人是我们谁都难以忘怀的,所有人都怀念的惟一一个人。她到哪里去了?我们好久没有再寻找她:Ph(i)NK夫人,她的胸部,她的腰身,她的橘红色晨衣,无论在银河的这个太阳系还是在其他地方,我们都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很清楚,在稀薄化到了极端之后,宇宙又重新稠密化,因而还要轮到我们再度团聚的理论难以令人信服。可是我们中间不少人还是指望着它的实现,不断为我们再度团聚于那点而制定规划方案。上个月,我到一家咖啡店,你们猜我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谁?Pber Pber先生! 
“你在干什么?怎么会在这里?”我知道他在帕维亚有一家塑料材料代理处,他还是那副老模样,嘴里镶着金牙,身上是带花的背带。“我们回到那里时,”他悄声说,“需要注意这次一定得让某些人留在外面。我们都明白,就是那Z’zu氏一家。” 
我真想说我听到我们中间不止一个人说过这话,他又补充说:“我们都明白……Pber Pber先生……”
为了不让他顺坡往下拉话,我赶紧说: 
“Ph(i)NK夫人,你以为我们还能找到她吗?” 
“啊,是啊!她,是的……”他边说着,脸色发红了。 
我们所有人要重归那点的希望主要是由于想再度与Ph(i)NK夫人团聚(对我亦然,可我却没有意识到)。在那个咖啡店,就像一直所发生的,我们又开始提起她来,心情极其激动,连我对Pber Pber先生的反感也在这种对她的回忆中淡化了。 
Ph(i)NK夫人的秘诀在于她从未引起我们的嫉妒,连闲话都没有过。她跟她的朋友De XuaeauX上床是尽人皆知的。可是同在一点上,如果说有一张床就要占据全部这个点,因此也就谈不上上床,而只能是在床上。由于点上的任何人都在床上,她也就不可避免地和我们每个人都在同一张床上。若换了另外一个人,谁知道要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打扫卫生的女人总是带头发泄,造谣诽谤,其他人不过是跟着学舌搭腔。至于Z’zu一家,我们听说得就更可怕了:父亲、女儿、兄弟、姐妹、母亲和姨娘都是含沙射影的对象,不清不白。可是对她就绝对不同了,从她那里来的是幸福,是那种把我缩成一点藏身于她、把她缩成我身上的一点而保护她的幸福感,是一种冥想(把所有人都缩成点附身于她),是一种对她的纯贞的崇敬(因为缩成点的她是不可渗透的)。总之,我还能对她别有所求吗? 
就像我对她的真实感受一样,其他任何人对她的体会也别无二致。她以同样的快乐包含他人,也为他人所包含,她同样地对待我们,爱着我们大家。 
大家在一起多好,好到有些不平常的事一定要发生。有一次,她对我们说:“如果要有点地方,我一定给你们做鸡蛋面条吃!”于是,我们都在想像她圆圆的胳膊前后移动着擀面杖做面条的样子,想像她胸前一大堆面粉和鸡蛋堆满案板,她用力揉面的样子,面粉和油一直沾到胳膊肘;我们想到面粉,想到做面粉的麦粒,种麦子的麦地,浇麦地的水从上而下流淌的山,做面条的牛肉所需要的放牧草场,还想到阳光照耀所需要的空间,那阳光使麦子颗粒饱满,那空间里的太阳由星云密集而燃烧发光;我们想到不计其数的星辰、银河和银河星团在太空运行,使每个星云、每个太阳、每个星球都悬在空中。在我们想像的同时,宇宙空间形成了,Ph(i)NK夫人正说着“鸡蛋面条,看啊,孩子们……”,她和我们所在的那个点突然膨胀起来,成了有光年、百光年、十亿光年的距离的大光环,而我们都被甩到宇宙的四面八方(Pber Pber先生到了帕维亚),她却不知受哪种光热能量的作用被分解了。她在我们这个封闭的世俗世界中能够发出的第一声慷慨的呼唤就是“我要让你们吃鸡蛋面条!”一个真正的慷慨的爱的呼唤。开创了太空概念之始,在太空中,在时间里,宇宙的万有引力使得有了十亿百亿的太阳等星球,麦地和Ph(i)NK夫人。各星球、各大洲都分散着她的沾着面粉的胳膊的分子,她从那时起消失,我们却永远怀念着她。 


无色的世界 

在形成大气层和各大洋之前,地球曾经是一个在太空中旋转的灰色球体。正如现在月球的样子:太阳的紫外线毫无遮掩地射到月球上,颜色都被破坏了;为此,月表的岩石不像地球上那么五颜六色,而是单调的死沉沉的一片灰色。如果说地球表面呈现五彩缤纷的色彩,应该感谢大气层,是它把这要命的紫外线给滤除了。 

“有点单调,”QFWFQ说,“不过挺让人清静的。在没有空气阻隔时,我能以极高的速度奔跑很远,而眼中所见不过是灰蒙蒙一片。毫无对比可言:如果说有,白色就是白色,就是太阳中心的那种颜色,而我们的目光都无法接近它;至于黑色,连深夜的黑色都不是真正的黑色,因为大多数星辰都是始终看得见的。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视野一望无垠,那一片灰色的铺满石块的平原尽头刚刚能显露出连绵的灰色山脉;无论我如何跨越大陆,总也走不到尽头,因为那时江河湖海都还不知潜伏在什么地方。 
那时与谁相遇是很难得的事情,我们是多么少得可怜啊!为了抵御紫外线,就不能自负。特别是对于没有大气层这点,人们能以多种形式感到问题的存在,比如流星吧,真像下雹子一样从太空各处纷乱而落,因为没有大气层作为顶棚来遮挡一下,使它们在坠落中摩擦变小直至消失。还有那种寂静,尽管你可以放声大喊,但没有空气发生振动,我们都是聋哑人!至于温度,四周没有任何可以储存阳光热量的东西,入夜便是令人难耐的寒冷。幸好地表是靠那些在地心内部互相挤压的矿物熔岩从下面烤热的;那时的夜更短些(如白昼一样:地球自转的速度比现在更快),我就抱着一块暖烘烘的岩石睡觉;周围的于冷是一种惬意之事。总之,对于气候,如果让我凭心而论讲实话,我个人感觉并不太差。 
我们缺乏的是很多必不可少的东西,你们要明白,没有颜色还是个次要的小问题:即使我们知道存在着颜色,也会把它看成超乎寻常的奢侈。惟一不适的是视觉,若要寻找什么东西或什么人,由于一切都毫无颜色,就没有在人或物前后左右加以明显区别的什么形式。我们只得勉强看出移动中的东西:一颗滚动的陨星残骸,或是一条小蛇钻开一个地震源,或是一股火山砾的喷发。 
那一天,我在像海绵一样多孔的岩石建成的露天剧场里跑步,四周是拱形石门,门外还有门:总之,是一处偶然所到之处,那里没有颜色,却有因凹凸而形成的明暗度各有差异的斑驳。在那些五色的石拱门柱子之间跑步,就像五色的闪电迅速向后一闪而过,前面则不断闪出新的柱子。突然,我看见一闪之后又迅即消失的一对什么光,我还没弄清是什么,就已经爱上这光,跑去追寻那AYL的目光。 
我来到一片荒沙地:我在沙丘间跋涉,看着一座座沙丘就像卧着的躯体,有的像一只手臂捂着柔嫩的胸襟,有的像是一只手掌伸开遮住低垂的面颊,再往那边看则是一只长着细长大拇指的脚丫。我停下来观看着沙丘,过了一分多钟才发现我眼皮底下的不是沙的造型,而是我正追踪的目标。 
她横躺着,被困乏所战胜,便睡倒在无色的沙中。我在她身边坐下。现在我才知道,那个季节正是紫外线对我们这个地球结束辐射的时候。它正在它美丽的巅峰,地球上没有比当时我眼前更美的景色了! 
AYL睁开双眼,开始时我以为她也没有把我和沙土区别开宋, 
就像我当初未能迅速辨认出她一样。后来我以为是我这个陌生人追寻而至使她惶恐不安。但是,她最后似乎明白了我们的共性实质,既有害怕的心跳,又有微笑的目光,使我发出一个无声的幸福的欢叫。 
我开始比比划划地跟她交谈起来。“沙子,不是沙子。”我先指指周围,再指指我们两个人。 
她表示理解和赞同。 
“岩石,不是岩石。”为了继续这个话题,我还接着比划。那个时代我们没有多少概念,要表明我们两个人既有共性又有差异并非容易。 
“我,你不是我。”我试着用手势说。 
她不同意。 
“对,你像我,但是马马虎虎。”我纠正着。 
她有些踏实,但仍不信服。 
“我,你,在一起,跑啊!”我试着说。 
她发出一阵大笑,跑了。 
我们跑到火山上,在灰色的中午时分,AYL的头发飞舞着,火舌从火山口向上翻卷着,混合成一种一模一样的淡色的翅膀在拍打。 
“火,头发,”我对她说,“火和头发一样。” 
她似乎信服了。 
“NEH美吗?”我问。 
“美。”她答。 
太阳偏西,变成一种白色,阳光斜射到昏暗的悬崖边上,使一些不透光的石头闪亮起来。 
“那些石头不一样。NEH漂亮!”我说。 
“不。”她说,并把目光转了过去。 
“那边的石头漂亮。”我说着,手指着那些发光的石头。 
“不。”她拒绝看我指的方向。 
“你,我,那边的石头。”我邀请她看那边。 
‘‘不,这边的石头。”AYL回答着,抓起一把石子,而我却已经—跑到前面去了。 
我取了一把光亮的石子回来,但要费力让她接过去观察。 
“好看。”我试图说服她。 
“不!’’她抵制着,可后来也端详起来。现在,这些石头远离了阳光的反射,跟别的石头没有什么两样,这时她才肯说“好看。” 
夜幕降临,我第一次没有抱着岩石过夜,为此才觉得这夜更短。如果说光线时时想抹掉AYL,那么她就存在于黑暗中,茫茫黑暗却使我重新感到她存在的把握。 
白昼又重新开始给地球染上了灰色。我的目光向四周搜寻,却没有找到她。我发出无声的呼喊:"AYL!你为什么要逃掉?”司她就在我眼前,她也在找我,而且还没有发现,也在寂静中呼唤:“QFWFQ!你在哪里?’’直到我们的视觉习惯在雾蒙蒙的光亮下搜索并辨认出一道眉毛、一条手臂、一个腰身的突起。 
那时,我真想给AYL许多许多的礼物,但是又觉得什么都配不上她。我寻找着与这世界表面千篇一律的模样有所不同的东西,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东西:我寻求的是一个处于锁住众多事物竺陈旧而暗淡无色的世界之外的什么东西。我搜索着每个角落,每个标志,每一线光(事实上有些正在变化中的事情,在某些点上,无色之物似乎正在有闪光地出现);而AYL是寂静环境中的快乐居民,这个没有任何震动的世界是她所习惯了的:对于她,打破视觉的绝对中立的色彩都是不和谐的;对于她,灰色熄灭了甚至是极遥远的不同于灰色的梦想,而只有那才是美丽的。 
我们怎么才能互相理解呢?这世界没有谁比我们更能通过目 
光相互表达对对方的情感。我渴望从陌生的震动中抓住一些什 
么,而她却把一切都缩到物质无色的最根本的实质后面。 
一颗陨星划破天空,在太阳面前划出一道痕迹。它的燃烧流动的躯壳在瞬间成了阳光的过滤器,使世界突然沉浸在一种前所未见的光线之中,绛紫色的深渊在橘红色的悬崖峭壁脚下展开,我的紫红色的双手指着绿色的火流星,而我的思想还没有找到可以脱口而出的恰当的词语。 
“这是给你的!这是我送给你的!对,对,它美极了!” 
我一边说着,连忙转身急切地想看AYL在整个变化中光彩夺目的新形象:我没有看见她,就像在无色油漆突如其来的破碎之际,她设法藏身于马赛克拼图的裂缝之中去了。 
“AYL!你别怕!AYL!快出来看啊!” 
但是,陨星的弧线已经划过太阳而远去,地球又恢复了它永久的灰色,在我已经被照花了的眼中更加显得灰沉沉,暗淡淡,毫无区别,而AYL也不见了。 
她真的消失了。我不分昼夜地寻找她,找了很长时间。那正是世界开始形成它后来的形态的时代:以其具有的材料试着形成各种形态,即使不相宜也无妨,反正一切尚未确定。岩浆树是烟色的,枝枝杈杈上又垂下石板灰色的“树叶”。火山灰的“蝴蝶”在陶土地上空飞舞,飘飘扬扬在水晶似的野菊花上。AYL 可能在无色森林的树木投下的一片无色阴影里,或正弯腰采摘灰色灌木丛下的蘑菇。我上百次以为发现了她,却又重新失去了她。我从荒野又转向居住区。那时,预感到变化将至的无名建筑者们按照不成熟的遥远未来的形象建造房屋。穿过石塔式平顶圆锥建筑群,又越过与世隔绝的修士隐居的横贯着隧道的山脉,我来到一片泥海湾,走进一个花园,花园里沙质花坛中竖立着钻天的糙石巨柱。 
灰色巨柱上爬着刚刚可以看清的灰色纹路的图案。我停下来,AYL正在这个公园里和她的女友们嬉戏玩耍。她们把一个石英球抛起来,再在空中抓住它。 
一次,球被抛得很远,一直飞到我手边,我便抓住了它。女友们分头去找这个不见了的球,我便趁AYL独自一人时把球抛在空中再自己接住它。 AYL发现了,我有意藏了起来,就这么时时抛球,把她吸引到离游戏地点越来越远的地方。这时我才露面,她一—见我就冲我喊叫,然后笑了起来。也不知怎么的,我们一起玩起球来。 
那时候,常常有地震发生,地球的各层次都正在地震中求得平衡。又地震了,我和AYL之间裂开了一道缝,而我们仍继续互相投掷着石英球。正是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大裂缝中,地心受压抑的元素找到了获释的路径。现在,时而岩石冒出,时而流云飞过,时而喷出沸腾的矿泉水。 
我同AYL继续玩着球,发现一层气体正在地球表面漫延散开,就像慢慢升起的薄雾:开始还不到脚跟,一会便升到膝盖,接着到了腰部……AYL的眼中罩上一层不安与焦虑的阴影;我不想惊吓着她,装做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继续玩我们的游戏,但心中也有一种不安。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经历:一个流动的巨大气泡在地球周围越胀越大,把一切都罩了进去;很快就从我们的脚下没过头顶,不知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向地面大裂缝那边的AYL投球过去,但球的飞行距离比我想像的要短了许多,竟不可思议地落人裂缝之中:它突然变得那么沉重,不:是这裂缝张开了大口,AYL离我远远的,我们之间是一片翻腾着的冒泡的液体,我翘首望着远处的她,喊着:“AYL!AYL!”我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它比我想像的要洪亮得多,然而这沸腾的喧嚣压过了我的声音。总之,什么也搞不明白了。 
我把手放到快被噪音吵聋的耳边,感到还得堵住口鼻才能不 
吸人身边强烈的氧气和氮气,而超出一切的还是对眼睛的刺激,我 
觉得双眼像要爆开似的。 
我脚下漫延流淌的大量液体变成全新的颜色,使我双眼发花, 
我爆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叫喊,但对于裂缝那边的AYL则有非常清楚的意思:“AYL!海是蓝色的!” 
我期待已久的巨大变化终于发生了:地球上现在有了水和空气!在那蔚蓝色的新生的大海上,太阳正在向西斜落,它也有了色彩,一种绝对不同以往的颜色,更加强烈的颜色。我感到需要继续我的呼喊:“太阳多红啊!AYL!AYL!看它多红啊!” 
夜幕垂下。这夜色也不同以往了。我奔跑着寻找AYL,还一边发出没头没尾的喊叫以表达我的心思:“星星是黄的!AYL!AYL!” 
那一夜,我没有找到她,以后的几天几夜中我仍然未能找到她。四周的世界显露出它越发新鲜的色彩:红云堆积到顶点时呈紫色,发出金色闪电的一阵暴雨过后,彩虹的缤纷色彩更是空前迷人,那是多么奇妙的颜色组合啊!叶绿素开始发展起来,在溪流淌过的山谷里,苔藓和蕨类植物泛起了绿色。这才是配得上美丽的 AYL的景色!可她不在了!没有了她,我觉得这多彩的世界是浪费的豪华。 
我走遍各地,重新见到过去所认识过的那些灰色的事物,不断为新的认识所震惊:原来火是红的,冰是白的,天是蔚蓝的,地是土色的,绿宝石是碧绿的,AYL呢?我用尽自己全部想像力猜想她在我面前会是怎样的形象。 
我又找到了那个公园。现在那里已经是青草绿树苍翠一片了。在喷水池里,鱼儿游动着,有红的、绿的、蓝的。AYL的女友们还在草地上跳跃着,互相投掷着彩虹色的球。然而她们变化多大啊!原来,一个女孩是白皮肤金头发,另一个是褐发黄肤,还有一个是红皮肤栗色头发,还有一个红扑扑的脸上长满迷人的雀斑。 
“AYL呢?”我问道,“AYL在哪里?她怎么样?为什么不跟你们在一起?” 
女孩子们的唇是红的,牙是白的,舌和牙龈是肉色的,她们的乳房的最高点是肉红色的,眼睛是海蓝色、黑色、褐色或另一种深 
色。 
“可是AYL……"她们说,“不在,不知道……”一边说,一边继续玩球。 
我试图想像AYL的皮肤和头发可能的颜色,但是做不到,于是就搜索整个地表寻找她。 
“如果上面没有”,我想,“就说明她一定在下面!”赶上第一次地震,我就跳进地缝里,一直下到地球腹地。 
“AYL!AYL!”我在黑暗中呼喊,“你来看看外面多美啊!” 
我声嘶力竭,发不出声了,而那时AYL的声音回响起来,细声细气,那么平静。 
“我在这里!你干吗这么喊?你要干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AYL,跟我出去吧!你知道,外面……” 
“我不喜欢外面!” 
“可你,从前……” 
“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出来了。” 
我只好撒谎,“不,那是一时的光线变化,就像上次陨星坠落一样!现在都结束了,一切又像原来一样。来吧,别怕!” 
我想,如果她出来,过了最初的一阵混乱之后就会习惯颜色,喜欢颜色,就会明白我欺骗她也是为她好。 
“你说的是真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来吧,我来带你出去!” 
“不。你在前边,我在你后边走。” 
“可我急于看到你!” 
“你只能按我喜欢的样子看我。你在前边走,不要转过身子来。” 
大地的震动给我们开路,岩层打开一个扇面,我们在缝隙中前进。我感到身后有AYL轻盈的脚步跟随。又一次地震,我们就要到地面了!我在书页般排列的花岗岩和玄武岩之间跳跃,角砾岩深 
处就有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地表的山岩、绿色和阳光都已经可以看得见了,光线伸出宽阔的长臂已经在欢迎我们!我就要看见AYL有声有色的形象了!……我转身看她。 
我听到她从黑暗中发出的一声叫喊,眼睛被光照之后还什么也看不见,接着便是压倒一切的一阵轰鸣,一块岩壁突然竖起,把我们从中分开。 
“AYL!你在哪儿?你快到这边来,快呀!要赶在岩石定位之前!”我想沿着岩壁找个突破口,可它那光滑的灰色表面那么严密紧凑,一点破口也没有。 
就在那个地方,一座山脉拔地而起,我是朝向外面的,而AYL则留在那座岩壁的后面,被关在地下了。 
“AYL!AYL!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在这边啊?”我目光巡视着脚下展开的景色:那绿色的草地上正开出鲜红的罂粟花,那黄色的田野上错落起伏着深黄色的丘陵,一直延伸向一片蓝色的波光闪闪的大海。现在,这些美景对于我竟显得那么索然无味,那么虚假,那么平庸,那么与AYL本人、她的审美和她的世界格格不入!她的地方永远不会是这里!我痛苦地意识到我被可怕地留在这边,再也不能离开那金色银色的闪光,那蓝天上变成红色的云朵,那每年秋天都要变黄的树叶。而AYL的那个完美的世界,我永远地失去了它,以至都无法想像出她的样子,哪怕是最遥远的记忆也没有留下,只有那座冰冷的灰色岩壁深刻在脑海中。 


未完的游戏 

如果银河系偏远运行,那么宇宙的稀薄化会得到新创造的物质构成新银河系的补偿。为了保持宇宙的平均密度,只要每四十立方厘米太空中每二亿五千万年创造一个氢原子就足够了(这个理论被称做“稳定状态论”,是与宇宙起源于某一时刻的巨大爆炸之说相悖的)。 

“我还是个孩子,可我已经发现了,”QFWFQ说,“我认识每一个氢原子,每跳出一个新的氢原子,我就能立刻发现。在我的少年时代,为了游戏,全宇宙也只有氢原子可玩,我们也只能玩,我和一个同龄男孩一起玩,他叫PFWFP。” 
我们的游戏是什么样子的?马上就讲到了。太空是弧形的,围绕着它的弧形,原子在奔跑着,就像弹子球,谁把自己的原子抛到最前边就算赢。在击原子时必须计算好这一击的效力和它被打中后的运行轨道,还要会利用磁场和重力场:如果这小球落到路线之外就算被淘汰掉了。 
游戏规则是老一套:你可以用一个原子去撞击另一个你的原子,使它向前跑,或者把中间的对手的原子给打掉。当然,要留心别打得过重,因为两个氢原子相碰撞,当的一下,就可能形成一个重氢(氚),甚至一个氦,那你就得失去两个氢原子,对你的游戏不利。不仅如此,而且如果两个之中有一个是对方的,你还要赔偿他一个氢原子。 
你们知道宇宙的弧形是怎样的:一个球转啊转啊,到一定时候就向下滑去,离开其运行轨道,你就再也抓不住它了。因此,玩着玩着,参赛的氢原子数量就不断减少,而我们两个中间谁最先没有原子就输了。 
恰恰在关键时刻,总有新原子出现。新原子和用过的旧原子是大有区别的:新原子有光泽,是浅色的,十分新鲜,像露珠一样潮湿。为此,我们又立了一个新规矩:一个新原子等于三个旧原子:新原子一形成,就应均等地分配给我们两个人。 
于是,我们的游戏始终没有结尾,而我们也一直不厌倦,因为每当我们有了新原子,都觉得游戏是新的,好像刚开始一场新游戏。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游戏变得乏味了。新原子不再出现,失去的旧原子得不到补充替代,我们越弹劲越小,越弹越胆小,因为都怕在又滑又秃的太空中,自己剩下的可参赛的少数原子再会失掉。 
PFWFP也变了:他精力分散,四处乱跑,每每轮到他时总不在场,我呼唤他,他也不答应,过半个多小时才再次露面。 
“轮到你了,你干什么去了?不玩啦?” 
“当然玩,别烦人了!我现在就弹。” 
“呦,你到处乱跑,我们就中,止游戏!” 
“哎呀!你怎么这么纠缠不休?是不是因为你快输了?” 
那还真是让他说对了:我已经没有原子了,而PFWFP,谁知道他怎么总有一个备用原子。如果再没有一个新原子供我们分配使用,我就没什么指望能挽回不利局面了。 
PFWFP刚一离开,我就踮着脚尖跟踪他。有我在场时,他总装成在吹着口哨随意乱转,可一离开我的视线,他就开始小跑起来,就像头脑中有清楚的计划目标。那么,他的计划是什么?这是他的骗局!等着瞧吧,我很快就会发现的!PFWFP知道哪里形成新原子,常常去转一圈,到那个地方就可以坐享其成,然后再把原子藏起来待用,所以他总不缺原子! 
不过,在拿来玩之前,他还要耍弄雕虫小技,把新原子打扮成旧样子,把电子膜又磨又蹭,直到它磨损变暗,好让我以为是他从前的一个旧原子,偶然在口袋里发现了。 
这还不算,我对参赛的原子做了一下快速计算,发现这仅是他偷去隐藏起来的一部分。他正在积蓄一个氢原子库?要做什么?他脑子里盘算什么呢?我开始怀疑PFWFP是想为自己制造一个宇宙。 
从那以后就再也无法得到安宁了。我得以恶报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我知道哪里出原子了,就比他早几分钟到那里,掌握刚造成的原子,在他下手之前先得手!仅仅如此就太简单了!我要让他陷入背信弃义者应落人的圈套!首先,我开始制作假原子,在他忙于他背信弃义的勾当时,我在一个秘密贮藏所里又捣又配我所有的那些材料。说实话,材料少得可怜:光电辐射,磁场的锉屑,几个中途丢失的中子。只要用力搓球,再加上一点唾液就可以让它们团在一起。总之,我准备了一些小球,若细心观察,可以明白不是氢原子,但说不清是什么名堂。对于像PFWFP这样忙于做假骗人的人,我那些产品还满算纯正地道的氢原子哩。 
这样,当他还对任何事情没有丝毫怀疑之前,我一直在他前面弹。对去过的地方,我都在脑子里记得十分清楚。 
太空到处是弧形的,但有的地方弯曲要比别处更大,还有些口袋或狭窄处或凹窝,那里的真空向自己卷缩。在这些凹窝处,就像珠母贝壳中结珍珠一样,每两亿五千万年,只轻轻一下叮当一声就生成一个光闪闪的氢原子。我路过时就把原子放进口袋里,再在那里放上一颗假的。PFWFP毫无察觉,贪得无厌地往自己口袋里填满了这种冒牌货,而我则在宇宙怀抱中积聚了许多财富。 
我们比赛的格局发生了变化:我总有新的原子可弹,可PFWFP总也弹不好。他试弹三次,氢原子三次都像被什么碾过一样粉碎在空中。现在,PFWFP找出所有借口想让比赛落空。 
“快点!”我紧逼不放,“你要是不弹,就算我赢了!” 
他却说:“不算,一个氢原子坏了,对比赛来说算不上什么,可以重新来嘛。”这是他那时新立的章程。 
我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在他旁边跳着,把他当木马一样从他身上跨肩而过,口中还唱着: 
“弹啊弹啊弹啊弹, 
你要不弹就算完, 
几番几次你不弹, 
趁早让开轮我弹。” 
“够了!”PFWFP说,“我们换一种游戏吧!” 
“好吧!”我说,“我们为什么不让银河系飞起来呀?” 
“银河系?”PFWFP突然显得非常高兴,“我愿意!可你……你一个银河系也没有啊!” 
“我有!” 
“我也有。” 
“好!看谁让它飞得高!” 
于是,我把自己收藏的所有新原子都用力抛到太空中。起初,它们似乎分散开来,后来就聚合成一片薄云,这片云在扩大,扩大,周围形成了一些白热的凝聚物,旋转着,旋转着,变成一个前所未见的星群的螺旋,一个个星星从中涌现,逃开,我则拉着这个螺旋的尾巴跑啊,跑啊。但是,现在不是我让星系飞,而是星系在让我飞,让我挂在它的尾巴上飞,或者说,没有高也没有低,只有扩大的空间和其中也在扩大的星系。我挂在那儿,朝PFWFP做着鬼脸,而他已经离我有数干光年之遥。 
在我刚一动作时,PFWFP也急忙掏出他的所有收藏,做了个平衡动作后抛起那些原子,指望着天上也出现一个无边无际的星系。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阵劈劈啪啪的辐射,一片混乱的闪光,接着就一切都平息下来了。 
“就这些啦?”我朝在我身后叫骂不休气急败坏的PFWFP喊。 
“我让你看着,混蛋QFWFQ!” 
此时,我和我的星系已经飞行在许多其他的星系之间,而我们的最新,全宇宙都羡慕年轻的氢和铍像碳一样炽热。陈旧古老的星系嫉妒得气鼓鼓地逃开了,我们则高傲地快马加鞭,避开那些如此陈旧如此沉重的家伙。在这种逃避的飞行中,我们穿越了愈来愈稀薄空荡的空间,我又看见在一片空洞之中星星点点的闪烁不定的光。那是许多以刚刚生成的物质形成的新的星系!比我的星系还更新!太空很快就变得拥挤起来,像秋收时节硕果累累的葡萄藤。我们飞呀飞呀,正像最年轻的在逃避最陈旧的,也是最陈旧的在逃避最年轻的。我们飞向空洞的天空,而这片空中也开始有了人。 
在这种重新繁衍星系与人口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喊叫声:“QFWFQ!现在该你赔偿了!你这个叛徒!”我看到一个更新的星系在我们的轨道上飞行,最前面伸出头来朝我大喊大叫地发出威胁与辱骂的就是我的老朋友PFWFP。 
他开始了对我的追赶。PFWFP的新星系年轻轻快,在空中上升时速度更快,而我的星系更沉重一些,在下降飞行时占先。 
在飞行中,人们知道秘诀何在:关键是转弯时掌握好弧度。PFWFP的星系趋于紧缩转小弯,我则是宽放转大弯。宽啊宽啊的,我们的星系就甩到太空边沿之外去了,而PFWFP的星系还在后面。我们继续带着自己的星系跑着,在跑的过程中边前进边开辟新的空间。 
这样,我前面一无所有,而身后则是PFWFP那张难看的脸紧迫不舍:我们彼此都视对方为最可恶的人,我真宁愿向前看。我看见了什么?PFWFP!我的目光刚刚才离开我身后的PFWFP,而现在他竟然在我前面飞行着! 
“啊!”我叫了起来,“现在该让我追你了!” 
“怎么?”PFWFP说,我真搞不清他究竟在我前边还是后边,“是我在追你呀!” 
我扭头一看,PFWFP还是在我后边紧跟着;我再度回头向前看,他仍然在我前边跑着。我又仔细看看,发现在他的星系前边还有另一个星系,而那个是我的,我就在那个星系的前头,从后背看上去绝对没有任何差错。我又转向正在追赶我的PFWFP,注目而视,发现后面还有另一个星系在追赶他,而那也正是我的星系,我正在回头向后张望。 
就这样,每个QFWFQ后面有一个PFWFP,每个PFWFP后面又有一个QFWFQ;每个PFWFP追赶这一个QFWFQ,而另一个则追赶着他。我们的距离时近时远,但肯定的一点就是谁也没有赶上谁。这种你迫我赶的游戏使我们觉得没有了味道,何况我们也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们眼下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只好没完没了地追赶着,奔跑不息。 



水族舅姥爷 

在石炭纪第一批离开水生生活走上陆地的脊椎动物源于骨质肺鱼,它们的鳍可以在身体下面转动,在地上能当爪子使用。 

“很清楚,水生时代现在已经过去了,”QFWFQ回忆着,“那些从事重大进步事业的动物越来越多,每个家庭都有成员走向陆地,所有人都在谈论陆地上的所作所为,都在呼唤自己的亲人。现在,没有家长能拉得住年轻的鱼儿,它们在水边泥岸上拍打着鳍,试着看能否像成功者那样当爪子用。然而,正是那个时代;我们相互之间的差别更加突出:有的家在陆地上生活了几代,家里的年轻一代炫耀自己不再是两栖类,甚至几乎成为爬行类动物;有的则继续是鱼类,甚至变得比任何鱼都更鱼。” 
我们这一家,以爷爷为首,全都在海滩上爬行,好像就未曾有过其他爱好。倘若没有舅姥爷N’ba N’ga坚持,我们与水族世界的接触恐怕早就断了。 
不错,我们有一位舅姥爷,就是我姥姥的哥哥,是泥盆纪的腔棘鱼类(生活在淡水中,后来姥姥的表兄弟们都留在那个地方。不过我不想多谈那些亲戚,反正没有人能延续下来)。这个舅姥爷住在某个混浊的浅水区,在原始球果树根之间游动。我的所有长辈都出生在那片泻湖的分支里。他从不离开那里一步:在任何季节,只要钻进植物更稠密的地方,就可以感到不是沉浸在水下,我们能看到他在离水面不远处喘息发出的一串串气泡。跟所有到了那把年纪的鱼一样,泥云刮过他的尖鳃,他总是习惯在那里寻觅什么。 
“舅姥爷N’ba N’ga!我们来看您了!您在等我们吗?”我们喊着,用爪子和尾巴拍打着水面,以便引起他的注意。 
“我们给您带来些自己养大的虫子,N’ba N’ga舅姥爷!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蟑螂吧?尝尝,您一定会喜欢的!” 
“你们能用那臭烘烘的蟑螂弄干净你们身上那些让人恶心的树瘤吗?”舅姥爷的话都是这种类型的,甚至更粗鲁,每次他都是这么欢迎我们,可我们都不以为然,因为我们知道过一段时间后他总会缓和下来,喜欢我们的礼物,语调也会温和的。 
“什么树瘤,N’ba N’ga舅姥爷?您什么时候看见我们身上疙疙瘩瘩了?” 
说什么身上疙疙瘩瘩的,此话不假,但是那是蟾蜍,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而我们则恰好相反,我们的皮肤非常光滑,没有任何鱼类像我们这么光滑呢;舅姥爷对此是十分清楚的,但他却不肯放弃炮制那些纯属中伤与偏见的言论,因为他就是在这种言论中长大的。 
我们每年去探望舅姥爷一次,而且是全家出动,这也是我们家人团聚的一个机会。大家分布在大陆各地,凑在一起交流信息,互换食用昆虫,讨论以前悬而未决的共同关心的问题,等等。 
对如何划分区域追捕蜻蜓这类离自己多少公里之外陆地上的问题,舅姥爷也要参与讨论,并按照他的标准,即水族标准来判定谁是谁非。“可是你不知道在下面追捕总是比上面的更占便宜吗?这还有什么可让你苦恼啊?……” 
“舅姥爷,您瞧,这不是水面水下的问题,我在山脚下。他在半山腰,对这山区,舅姥爷……” 
可他呢,仍大论“在礁石下总有最好的虾”,实在拿他没办法,他无法接受与自己所处的世界不同的现实。 
尽管如此,他的评判仍然继续对我们大家具有权威性:我们最后总要征求他对那些一窍不通的事物的意见,虽然都知道他往往会大错特错。也许他的权威来自他的年迈,来自他讲话的方式陈旧,比如“把鳍垂下来点,好!”可我们连这话的意思也弄不大清楚。 
我们曾多次有过把他带到陆地上来的打算,而且一直努力着;对于这点,家庭各支脉间的竞争从未停止,因为谁能把舅姥爷带到地面上,谁就会处于全家族最重要的地位。然而这真是毫无益处的竞争,因为舅姥爷从不梦想离开他的泻湖。 
“舅姥爷,您这么大年纪,知道我们多不愿意把您一个留在这潮湿的环境里啊!我们有这么个想法……”我们开始进攻。 
“我还以为你们都明白了呢,”老鱼打断我们的话,说:“如今你们该丢掉在干地方玩耍的趣味了,该回到像普通鱼类生活的时候啦!这水是为所有鱼的,而这吃的,这季节的蚯蚓真是从未有过的好吃哩,你们可以跳下来好好游耍,我们再也不提它了。” 
“不,舅姥爷,您听成什么了?我们想带您跟我们一起去一个漂亮的草场,……您会看见在那里多么好,我们在那里挖一个潮乎乎的坑,很新鲜:您就在那里闲游散步,和在这里一样;您还可以四处走走,您一定会走。还有,到您这岁数,地上的气候最适合不过了。总之,舅姥爷,您就别再让人求您了,来吧!” 
“呸!”舅姥爷的答复斩钉截铁,鼻子一喷水,就在我们的目光下消失了。 
“可这是为什么呀?舅姥爷,您为什么反对,我们真不理解,您这么阅历丰富,而有些偏见……” 
水面上冒起一串气泡,他在灵活地甩尾下沉之前给予我们最后的答复:“谁鳞里有跳蚤,就肚皮在泥里游。”这是当时的表达方式,相当于我们现在的谚语,其意思是“谁痒谁自己搔”。他用“泥”字,是因为他每次谈到我们称做?“地”的东西的时候都用这个“泥”字。 
那个时候我在恋爱。我整天跟Lll在一起,互相追逐。像她那样灵活的女孩真是前所未有的:那时像树一样高大的蕨类植物,她能猛一下上到顶尖,而树尖被她压弯到几乎挨着地面的程度,她又能跳下来继续奔跑。我在运动方面比较迟缓笨拙,总在后面跟着她。我们穿越干燥结壳的没有人迹的内陆。有时我为离泻湖太远而感到恐慌,而对于她,什么都比不上远离水生生活:沙漠、戈壁、草原、密林、山岩、石英山,这才是她的世界,似乎专为让她那双长长的眼睛观察,让她那敏捷的步伐穿行。看着她那光滑的皮肤,你会觉得从未存在过鳞甲。 
Lll的亲戚使我有些敬畏:他们是那些在更久远的时代就定居陆地并劝说我们来此居住的少数家庭之一;是那些如今可以在干地上生出硬壳保护的卵的少数家庭之一。至于Lll,只要看看她的蹦跳,她的敏捷动作,就知道她生于太阳和沙土中热孵的蛋,从诞生起就用腿站立,并能摇晃着迈步前进,而我们这些进化不足的家族还停留在摇摇晃晃的阶段上。 
发展到Lll认识我父母的时候了:我们家族最年长、最有权威的便是N’ba N’ga舅姥爷,我不能不让他看一下我的未婚妻。可每逢有机会时,我都窘迫地推迟拜会,因为了解她所生长的环境,我还没有勇气告诉她我舅姥爷是一条鱼的实情。 
一天,我们正在走过环湖的湿淋淋的岸边,它是由交错缠绕着的植物根和腐败落叶与沙子共同构成的。Lll提议进行她惯用的比赛或能力测试:“QFWFQ,你保持平衡到什么程度?我们看看谁能在岸边上跑!”说着就从地上跳到岸边,但稍有些犹豫。 
我觉得这次不仅能与之竞争,而且能战胜她,因为在潮湿地里我们的爪子更抓得有力。“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喊着,“也可以更往那边!”. 
“别胡说!”她说,“那边怎么能跑?那边是水呀!” 
也许是开始关于N’ba N’ga舅姥爷问题的谈话良机到了:“那又怎么样?”我说,“有在岸边跑的,也有在那边跑的。” 
“你说什么?没头没尾的。” 
“我说我的舅姥爷N’ba N’ga,他就在水里,像我们在地上一样,而且从未出水。” 
“嗬!我真想认识一下这个N’ba N’ga舅姥爷呢!” 
她的话音未落,泻湖混浊的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水形成了一个小旋涡,露出一副长满尖尖的鳞片的嘴脸来。 
“喏,就是我,怎么了?”N’ba N’ga舅姥爷睁圆眼睛看着Lll,他面部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巨大的嘴两侧的鳃一鼓一鼓的。舅姥爷可从未显得这么与我们不同,真是一个地道的妖怪样。 
“N’ba N’ga舅姥爷,请允许,这位,我很高兴让您认识她,我的未婚妻Lll。”我指着未婚妻,不知她为什么靠后爪直立,这是她最讲究的姿势,当然也是这位粗野的老人最不喜欢的姿势。 “这么漂亮啊,小姐,是来洗一洗尾巴的吗?”N’ba N’ga舅姥爷开腔了,这套话在当时也许是很彬彬有礼的话,可在我听来甚至是不体面的下流话。 
我看了一眼Lll,以为她一定会气得扭头尖叫着跑开。可是,没想到她受到的对周围的俗气无所谓的教育竟如此之深。 
“你听着,那个小植物,”她不以为然地指着湖中生长的巨大的灯心草问,“您能告诉我它的根扎到多深吗?” 
这是人们借以维持对话的问题,真难想像灯心草对她能有什么要紧的!可舅姥爷却好像全部投入,大谈特谈起那水上浮生之树的根如何如何,他怎么可以在根间游来游去,甚至那下面便是最适宜他捕捉猎物之处。 
而且他一谈就没完,烦得我直喘气,试图打断他的话题。可是你知道我那冒失鬼女友怎么样吗?她能听进那套话吗?“啊?您在水中的根之间捕猎?真有趣!” 
我羞愧万分。 
舅姥爷又说,“可不是闹着玩的!那里的蚯蚓可真能让人饱餐一顿的!”说着,就不假思考地来了一个扎猛子。他这动作做得那么灵敏,甚至向上一蹿,跳出水面老高的,一身鳞片斑斑点点,张开他的扇形鱼翅,然后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再垂直落入水中,扭动着半月形的尾巴和腰身迅速消失了。 
见此情景,我把匆忙准备好的向Lll作解释的话趁舅姥爷离开这阵子全端了出来:“你知道,要理解他,他脑袋里只有像鱼一样生活的固定观念,结果就真像鱼一个样子了。”我的嗓音压得很低,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姥姥的哥哥鱼到这个地步。我刚说:“Lll,天色已晚,我们走巴。”舅姥爷已经从水中露出头来,双唇间叼着一条蚯蚓和拖泥带水的海带。 
我觉得不会是真的,当我们道别时,我悄然无声地跟在皿身后摇摇摆摆的,心想现在她该开始一套评论了,也就是说对我来说最糟不过的时刻要来了。Lll没有停步,只是转过头来向我说:“可是,挺可爱的,你的舅姥爷。”她所说的只有这几句,别无其他。在她的讽刺面前,我不止一次毫无反击之力,可这次我对她这话的反应是宁愿不再看见她,也不愿再触及这个话题。 
然而我们继续相见,一起散步,再也没提过湖边那次的事情。我心中无底,很想说服自己“她已经忘记此事了”,可又常常怀疑,她沉默是为了让我在她家人面前当众出丑,或者是——对我来说更为糟糕的假想——只因为同情才试图转移话题。直到有一天天刚发亮时,她憋不住才说出:“可是你不带我去看舅姥爷了?” 
“说什么呀,”她是认真的,她一直盼望能跟舅姥爷聊天。我简直给弄得摸不着头脑了。 
这一次在湖边的访问更长了。我们三个都躺在湖岸的斜坡上:舅姥爷在靠水一边,我们也半身泡在水里,从远处看,谁也说不清哪个是陆地上的,哪个是水族的。 
老鱼又开始他那套老生常谈,说起水呼吸胜过空气呼吸,又是一整套攻击诬蔑之词。“现在Lll该跳起来振振有词地反击了。”我心想。可那天Lll用的是另外一套战术:认真讨论,捍卫我们的观点,但好像又是认真听取老N’ba N’ga的。 
按照舅姥爷的说法,地面上升只是有限的现象,也会像当初上升一样再回落,反正是不断变化吧:火山、冰川、褶皱、气候和植被的变化。而我们的生活必须面对不断的变化,其间会有整个种族的消亡,只有那些顺应变化的人才能生存下来,生活的美好在于完全被卷入并忘却。 
我们这些岸边长大的子女都是乐观地看待前景的,我对他的论点严厉驳斥。可是真正让我糊涂的是Lll,她形态到了完美的地步,生于征服陆地的家族,面前展现的是无限的能力,而舅姥爷怎么能否认她所代表的现实呢?我被辩论的热情所燃烧,可我的女友似乎过分冷静,过分理解对方。 当然,对于我这个习惯听舅姥爷辱骂的人,他的这个话题真有新意,虽然充满陈旧和夸张的表达方式,连语调也显得可笑。我为他对陆地这个完全是他外界的情况的了解之多而感到惊奇。 
而Lll不断以提问的方式设法让老人对水中生活说得更多:当然这是舅姥爷最抓住不放、最激动不已的话题。与地面和空气的不稳定相比,泻湖和海洋代表着未来与安全。那里的变化是有限的,空间和食物无穷无尽,温度总能找到平衡,因此生活会一直保持迄今为止的样子,没有变态,没有对前途的怀疑,在其充分的完美中使每个事物都深化自己的性质,达到自身的实质。舅姥爷说到水族的前途时既不美化也无幻想,而且不掩饰问题恶化的可能(对含盐度上升的担心),但这丝毫也不会扰乱他所信任的那些价值和比例。 
“可是我们现在能在山谷和平原奔跑了,舅姥爷!”我喊着,以我自己,更以Lll的名义争辩,而她却沉默不语。 
“去你的,小蝌蚪!你一回到水里就回到家了!”他又拿起我常听到的对我们训斥的语调来。 
“您不信,大叔,我们要学水下呼吸是太晚了吧?”Lll认真地问,我不知道该为她称呼舅姥爷为大叔,还是为她的某些问题(至少我不习惯想的问题)而感到茫然。 
“如果你身在其中,我的星星,我立刻就可以教你!”. 
Lll发出奇怪的大笑,终于开始跑了起来,跑得我都追赶不上。 
我走遍平原和丘陵寻找她,来到一个四周是荒原和树林的环水的山嘴。Lll就在那里;她一定想凭她的认真倾听和逃跑到这里,告诉我“我明白了”:我们必须像老鱼待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样,努力待在我们的世界里。 
“我会像舅姥爷在那里一样待在这里!”我大喊着,有些含糊,但立刻补充道:“我们两个,在一起!”因为我没有她真的感到不安全。 
而Lll怎么回答我呢?我现在事隔多少世纪后回想起来还会脸红。“去你的,小蝌蚪!要另外二个!”我不知道她是想把我和舅姥爷一起讽刺,还是模仿舅姥爷在外孙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年迈昏聩的态度。?无论是哪个假设,对我都是同样的打击:因为都意味着把我看成半路人,非驴非马的两不靠。 
我失去了她吗?怀着这个念头,我飞快跑去争取她。努力做些露脸的举动:猎取飞虫时,我跳高些;挖洞时,我刨深些;与同类较量时,我勇猛些。我为自己而骄傲,可每当我做这些漂亮事时,她都不在那里看我:她总是失踪,不知躲藏在哪里。 
我终于明白了:她是去了泻湖,我舅姥爷在教她在水下游泳。我看见他们以同样的速度划破水面,很像兄妹一般。 
“你知道,”她看见了我,高兴地说,“爪子当鳍用也很好使哩!” 
“好啊:看你进步多大呀!”我只能不无讥讽地评论。 
我知道,这对于她只是游戏。然而是我不喜欢的游戏。我要召唤她回到现实中来,回到等待着她的未来中。 ‘ 
一天,我在高高的蕨树林里等她,一棵棵蕨树伸向水中。 
“Lll,我有话跟你说,”我一见她就开口说道:“你现在开心开得不少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呢。我发现一个山脉:那面是无边的碎石平原,水刚退去不久。我们将最先进驻那里,用我们的子孙来布满那辽阔的领土。” 
“大海才无边无际呢!”Lll说。 
“别再重复那个老糊涂的胡话了!世界属于有腿的,而不是鱼类的,你知道吗?” 
“可我知道他是一个算得上一个的!” 
“那我呢?” 
“没有一个有腿的能像他那样。” 
“那你家呢?” 
“我吵架了,他们从来就什么也没弄懂。” 
“你疯了!不能再倒退的!” 
“可我就要!” 
“你要干什么?你一个人跟那条老鱼?” 
“嫁给他!跟他一起回归鱼类,再生出一些鱼来。再见!” 
她最后纵身一跃,一直攀到蕨树最高的一片叶子上,又纵身跃人湖水中。她再度露出水面,但已不是只身一个,舅姥爷结实的镰状鱼尾在她的尾巴旁边,双双破水前进。 
这对我是极大的打击。后来又怎么样了?我继续走我的路,在世界的改造之中也改造自我。在许多生物中,我经常遇到比我更算得上“一个”的:一个宣布未来的生物,一只为刚钻出蛋壳的幼崽哺乳的鸭嘴兽,一个身处矮小植物之中变瘦的长颈鹿,或者一头证明已不再复返的过去的新生纪开始后仍幸存的恐龙,或者一只以往能保持几百年一动不动的鳄鱼。所有这些动物,都以某种方式比我更高级,更发达,使我在它们面前显得那么平庸,而我却没有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打赌 

应用于宇宙历史的控制论的逻辑表明,银河系、太阳系、地球串无论如何不能不产生细胞生命。按照控制论,宇宙是通过一系叫正反方面的反馈形成的,经过集中原始云中氢的重力,然后是核向力量和与前者平衡的离心力量的作用。由于已经使进程起动,究只能沿着连锁反馈的逻辑前进了。 

“是的,可最初人们还不知道,”QFWFQ说,“或者说,一个人可以预见,也是凭感觉猜中的。我可不是吹牛,从一开始我就打赌说会有宇宙,我说对了,而且就宇宙将是怎样的这点我也从(K)yK这个最老资格的家伙那里赢了很多钱。” 
我们开始打赌时,还没有任何可以凭借来预见的事物,只有一些粒子在游动,一些电子东一个西一个地分散着,质子上上下下各自为政。我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不知道天气在如何变化(实际上我有些冷了),就说:“我们打赌,今天会有原子!” 
老(K)yK说:“拜托了!原子?!我敢赌绝不会的!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我说:“你连X也肯赌吗?” 
他说:“X升到N。” 
他话音未落,每个质子都抓住了周围的一个电子,旋转了起来,一个氢的巨大云团在太空中正在凝结。 
“你看见了吗?都是原子!” 
“那些是原子,哇!真好家伙呀!”(K)yK这么说,因为他有不想认输总要找碴的坏习惯。 
我和他经常打赌,因为一则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二来惟一证明我的存在的方式就是与他打赌,就像惟一证明他的存在的方式就是与我打赌一样。我们对发生或不发生的事物打赌,赌的题目实在无限之多,反正直到那时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由于连我们都不知道,怎样去想像事件是否会发生,我们就采用约定的方法:事件A,事件B,事件C,等等,以便加以区别。或者说,由于那时还没有字母表或其他约定顺序系列的符号,在为将要发生的事物打赌前,我们还得为约定顺序系列的符号如何出现而打赌,再把它与可能发生的事件挂钩,以便对我们仍然一无所知的事件区分清楚。 
至于赌注,谁也不知其为何物,因为还没有可以当做赌注的东西;于是我们就凭口而论,各自记住赢的赌数,等到最后再算账。所有这些运算极为复杂,因为那时还没有数字,想运算连数字的概念也没有,反正是没有什么能与什么分得开。 
这种情况在原始银河系开始凝聚成原始星辰时有了变化,我当时立刻明白会有怎样的结局:温度不断上升,就说:“现在要点着了。” 
“瞎说!”老人反驳着。 
“我们打赌吗?”我问。 
“随你便。”他说。噗!黑暗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炽热的大火球,火球在宇宙中散开。 
“嗳,点着也不意味着那个……”(K)yK又开始他那一套咬文嚼字的把戏。 
不过我有我的办法让他沉默:“是吗?那么依你看意味着什么?” 
他默不作声了,可以想像他的样子:一个词刚刚有了一种涵义,他想像不出这个词还会有别的涵义!
(K)yK和我一起待了一些时候,他是够烦人的那类,没有“资源”,没有任何可讲述的事。我呢,说来也没有,值得讲述的事情还都没有发生,至少当时对于我们来说也无从可谈。惟一的事就是想像,甚至是对假设的可能加以假设。现在,在假设的假设中,我比他想像力丰富,这既有利又有弊:他可以对最冒风险的事件打赌’,这样赌赢的可能性就可说是彼此彼此了。 
我一般是针对某事件要发生的可能性打赌,他则几乎总是从反面赌,我这么说(K)yK,是因为他对现实持静态看法,而当时静态与动态没有现在这样分明的区别,至少要非常注意去捕捉其区别。 
比如星星在变大,我问:“大了多少?”这是为了把预测引导向数字方面,因为这样他没有什么好讨便宜的。 
那时数字还只有两个:e和pi,他目测后概算了一下,回答说:“增加了e,增加到ti。” 
好狡猾!所有人都能达到他这个水平!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明白:“我们打赌,到一定点它就停下来了。” 
“赌吧。那么该什么时候停下来呢?” 
反正我无论如何都只能硬顶住,就来了一句:“pi。”老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从那时起,我们就以e和pi为基础打赌。 
“pi。”他看着黑暗中的点点星光喊道,可是应该是e。 
我们打赌明摆着是为了开心,因为要挣钱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收效的。在元素开始形成之时,我们对最稀有元素的原子进行估价,我在这个问题上犯了个错误:我看到最稀有的元素是锝,就拿锝来赌,指望能赢他,能有进款:积累锝的资本。可我没有料到,它是一个不稳定的元素,都变成了射线,因此又得从零开始。 
我当然有失误的时候,不过我却能因此获益:我可以提出更冒险的赌题。 
“现在出来了一个铋的同位素!”我看到在一个超级新星的慢火加热中劈劈啪啪爆发出来的新元素,就赶紧说,“我们打赌吧!” 
其实,这是一个好好的钸原子! 
在这种情况下,(K)yK拿出讥讽的架子,好像他胜利在握,其实这不过是我走的一步险棋,让他先得一个便宜罢了。实际上,越往前发展,我越理解了内在机制,对于每个新现象,在经过起初的吃力阶段后,我都能使我的预料是深思熟虑的,银河系的一个星系与另一个星系之间相距上百万光年,既不更多,也不更少,这点我比他掌握得早,以至过了一段时间对于我都变得过分容易,没有意思了。 
于是,我从已经掌握的数据出发,试着在头脑中推论出其他数据,再从其他数据出发,直到提出表面上与我们正在讨论的数据毫无关系的可能。我直接提出结论,不谈推理过程。 
比如,我们正就银河系螺旋运行的弧度进行预测,我却突然说:“你听着,(K)yK,依你看,亚述人会侵略美索布达米亚吗?” 
他呆住了,“什么?什么时候?” 
我急速地运算了一下,向他报了个日期,当然既五年也无世纪,因为那时的时间计量单位还没有达到那种类型的规模,所以要讲一个准确的时间就得求助于一个复杂到写满整个黑板的公式。 
“你怎么知道的?” 
“很快。(K)yK,他们侵略吗?我认为会的,你说呢?行了,别拖拖拉拉不表态呀!” 
我们还是在无边无际的空中,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氢原子围绕着最初的星系旋转。我需要极其复杂的推论才能预料出布满人马、弓箭和军号的美索布达米亚平原,但是由于没有别的事好做,这也办得到。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老头子总是说“不”,倒不是他以为亚述人不会出现,而只是简简单单地因为当时还没有亚述国和美索布达米亚,没有地球,也没有人类。 
当然,这些是属于远期预料的打赌,不像有些事情能很快就知道结局。“你看,那边的太阳的圆周是椭圆形的?很快又要形成新的星球了,你说,一颗星球离另一星球的运行轨道有多远?” 
我刚开口,想说在八亿到九亿之间,不,在六亿到七亿年之间,星球们就已经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起来,不更窄,也不更宽。 
我最满意的是我们对为什么、在什么时候打过的赌都能在头脑中记忆犹新地保持几十亿年,而且还记得期限最短的赌题和数字(那时整个数字时代已经开始,使得事情更复杂了一些),还要记得谁赢谁输了哪些,以及各自的赌金总额(我的积分不断上升,老头却负债累累)。除此以外,还要绞尽脑汁想出新的赌题,在推理的链锁上越来越远地找命题。 
“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在维切利省的圣迪亚市,加里波第路十八号,你听见没有?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二十二岁的朱赛皮娜?本索狄小姐从家里出来,她向右还是向左走呢?” 
“这个……”(K)yK说不出来。 
“喂,快点!我说她向右。”穿过被星系运行划破的尘埃云,我已经看到了圣迪亚市街道上薄雾初起,路灯刚刚点亮,勉强照到雪下的人行线,照到朱赛皮娜?本索狄小姐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 对于天体发生的事,我已经不再打赌,静等随着我的预言逐个应验而坐收(K)yK当初下的赌金。但是,我爱冒险的兴趣使我要对每件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做出预见,无数事件接踵而来,直到那些最没有把握的区区小事。我开始把容易计算的近期事件与要求复杂运算的远期事件结合预测。“很快的,你看见星球怎么在凝聚吗?说说看,大气层会是什么样子的?水星、金星、地球、火星都是什么洋子的?说呀!快表态!还有,反正你在跟我思路走,给我算算印度半岛在英国统治时期的人口指数是多少。你想什么呢?快点说呀!” 
我钻进一条路,或一个小孔,里面的事件密度倍增,可以随意抓住一大把再抛到对手面前,’而他从未假设过这些时间的存在与事件的发生。有一次,我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发问,“皇家马德里队在半决赛时踢主场,谁赢了?”瞬息之内,我明白这种显得是偶然乱凑起来的言语使我触及了一个符号的新领域,它能够表现无穷的严密而又模糊的现实,它将能用来改变现实的单调性,也许是向着未来的奔跑,而我就是首先预料到并且期待这种奔跑的人。我想通过时间和空间把这些符号的组合变成许多小碎片,使之溶于一种看不见的三角形的几何图案,像在球场上白线之内运动着的足球出界后,再折回银河系闪光的旋涡星团,辨认清那些在远处和夜间都根本看不清的球员们胸前背后的号码。 
我现在已经进入了这个新领域,拿出以前赢得的一切资本当赌注。谁能阻止我呢?老头不肯相信的态度只能促使我冒险——这是一种小小的满足感——因为我已经最先发现了这点。(K)yK没有意识到幸运正在转向他那边,而我已经在数他会笑多少次,这在当初是很少有的,现在其频率却在增长。 
“QFWFQ,你看,阿门赫泰四世法老没有儿子!我赢了!” 
“QFWFQ,你看,庞培打不过凯撒,不行了吧!我早就说嘛!” 
而我是要把我的运算进行到底的,我没有忽略任何细节,就算回头再重来一遍,我也还会像原来一样下赌。 
“QPWFQ,在查士丁尼皇帝时期,从中国和君士坦丁堡引进了蚕,而不是火药!还说我糊涂吗?” “不,是你赢了。” 当然,我继续对难以捉摸的事情进行预测,而且做得很多。现在我不可能撤退,不可能自我更正。再说,更正什么?以什么为基础更正? 
“那么,巴尔扎克在《破灭的幻想》结尾没有让主人公自杀,”他用一种刚刚开始获胜的胜利者的小声音说,“而是让他被卡洛斯?海莱拉给救了。你知道吗?在《高老头》里就有过类似的描写。QFWFQ,我们的账算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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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优势在下跌。我当初把赢了的数额兑换成贵重货币存在瑞士银行,但当时不得不连连提取巨款以支付输了的赌金。我也赢了一些,甚至是大额的,但情况变了,我获得那些胜利是全凭偶然的,也不能保证胜利之后不再出现运算失误造成的失败。 
那时候,需要一个查询作品的图书馆,需要订阅专门的杂志,还有运算的仪器设备。总之,正如众所周知,有一个研究基金会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资助。当然,我们的打赌都是彼此之间无邪的游戏,没有任何人怀疑有人卷入这些巨额费用。我们靠自己的研究月刊《电子预测中心》来维持生活,此外,还有给(K)yK的元老津贴,这是他凭连一个手指也不能动弹的样子得来的(他不爱动的毛病日趋严重,像个瘫痪病人似的坐在轮椅上),这个元老之称是随便得来的,跟他的年迈毫不相干,否则至少我也会有和他平等的权利,只是我不计较罢了。 
我们到了这种状况:(K)yK元老在他的小楼的柱廊上,坐在轮椅里,腿上铺满早上邮局送来的世界各地的报纸,大声叫得整个校园都听得见: 
“QFWFQ,土耳其和日本之间今天没有签定原子协议,连谈判也没有开始,你看见了吧!” 
“QFWFQ,特米尼?伊梅莱塞因杀妻之罪判了三年,跟我当初说的一样,不是终身监禁!” 
他晃动着报纸页张得意地炫耀,那白纸黑字真像当年形成星系时太空的样子,挤满了四周空旷的孤立的星球,既无目的又无意义。我想,那时多么美好啊!通过那片空虚,我能划出直线和抛物线,猜测出时间与空间的准确交点,在那些点上将要发生的事件,显得那么光彩夺目,无可争议。而现在,事件接连不断,就像水泥在杂乱交错的模具里浇注;就像重叠套印,虽然词句依稀可辨,却无法理解其本意;就像一种没有方向和形式的事件之混沌面团,把任何逻辑推理都给包围、挤压、沉浸得无法显现。 
“QFWFQ,你知道吗?今天华尔街收盘价下跌了百分之二,而不是百分之九!你看,卡西亚路上滥建的楼房是十二层的,而不是九层的!内阿克四世比郎詹穆士赢了两个长度!我们的账记了多少啦,QFWFQ?” 





恐龙 

从三叠纪到侏罗纪,恐龙不断进化发展,在各大洲称王作霸长达十二亿年之久。后来它们却很快灭绝了,原因何在,至今仍然是个谜。或许是不能适应气候和植物在白垩纪发生的巨大变化的缘故。反正到了白垩纪末期,恐龙全部死了。 

恐龙全部死了,但我除外一Qfwfq作了确切说明,一段时期内,大约五千万年吧,我也是恐龙。我不后悔自己是恐龙。当时是恐龙就意味着手中握有真理,到处大受尊敬。 
后来情况变了。详情不必细述,无外乎各种麻烦、失败、错误、疑惑、背叛、瘟疫接踵而至。地球上出现了一批与我们为敌的新居民。他们到处捕杀我们,使我们失去了安身之地。现在有人说,对没落感兴趣,盼着被消灭,是我们恐龙当时的精神特征。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我可从来没有那种想法。其他恐龙如果有那种想法,那是因为它们知道劫数难逃了。 
我不愿回忆恐龙大批死亡的年代。我当时没想到我能逃脱厄运,但一次长距离的迁徙却使我得以死里逃生。我走过了一个布满恐龙尸骨的地带,真像是一个大坟场。骨架上的肌肉已被啄食殆尽,有的只剩下一块鬣甲,有的只剩下一根犄角、一片鳞片或一块带鳞片的皮肉。:这些就是它们的昔日仪态的遗存物。地球的新主人们用尖嘴、利喙、脚爪、吸盘在恐龙的遗骸上撕食着,吮吸着。我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看不见生者和死者的踪影对,才停住脚步。 
那是一片荒漠的高原,我在那儿度过了许多年华。我避开了伏击和瘟疫,战胜了饥懂和寒冷,终于活了下来。我始终很孤独。永远呆在高原上是不行的,有一天,我下了山。 
世界变样了。我再也认不出早先的山脉、河流和树木了,第一次遇见活物时,我藏了起来。那是一群新人①。个子矮小,但强壮有力。 
“喂,你好!”他们看见了我。这种亲呢的打招呼方式使我顿觉一惊。我赶紧跑开,但他们追了上来。几千年来,我已习惯于在我的周围引起恐惧,我也习惯于对被惊吓者的反应感到恐惧。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喂,你好!”他们走到我身边,仿佛没事似的,对我既不害怕,也不怀敌意。 
“你干吗跑?想到什么了?”原来他们只想向我问路。我结结巴巴他说,我不是当地的。“你为什么跑呀?”其中一个说,“像是看见了……恐龙!”其他人哈哈大笑。但我却第一次听出,他们的笑声中含有忧惧。他们笑得不自然。。另一人沉着脸对刚才那人说:“别瞎说。你根本不知道恐龙是什么……” 
看来恐龙继续使新人感到恐惧。不过,他们大概好几代没见过恐龙了,如今见了也认不出来。我继续走路,尽管惶悚不安,却迫不及待地希望再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一个新人姑娘在泉边喝水。就她一人。我慢慢走上前,伸出脖子,在她旁边喝水。我心里想,她一看见我,就会惊叫一声,没命地逃跑。她会喊救命,大批新人会来追捕我……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了。妄想活命,就应该马上把她撕成碎片:像从前那样…… 
姑娘转过身来说:“嗳,水挺凉的,对吧?”她用柔和的声调,讲了一些跟外地人相遇时常说的客套话。她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旅途中是否淋着了雨,还是一直好天气。我没想到跟“非恐龙”能这样交谈,只是愣愣地呆着,几乎成了哑巴。 
“我天天到这儿喝水,”她说,“到恐龙这儿……” 
我猛地仰起头,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们管它叫这个名字,恐龙泉,自古就这么叫。据说从前这儿藏着一条恐龙,是最后的几条恐龙之上。谁到这儿来喝水,它就扑到谁身上,把他撕成碎片。我的妈唷!” 
我打算溜走。“她马上就会明白我是谁了,“我思付道,“只要仔细看我几眼,就会认出来的!”我像那些不愿被别人看的人那样,垂下了脑袋。我蜷起尾巴,仿佛要把它藏起来。她笑吟吟地跟我告别,干自己的事去了。由于神经过于紧张,我觉得很疲乏,如同进行了一场搏斗,一场像当初那样的用利爪和尖齿进行的搏斗。我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回答她的告别。 
我来到一条河边。新人们在这里筑有巢穴,以捕鱼为生。他们正用树枝筑一条堤坝,以便围成一个河湾,减缓水的流速,留住鱼群。他们见我走近,马上停止干活,抬头看看我,又互相看看,仿佛在默默询问。“这下完了,”我想,“准要吃苦头了。”我作好了朝他们扑去的准备。 ” 
幸好我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这些渔夫丝毫不想跟我过不去。他们见我身强力壮,问我是否愿意留下,跟他们呆在一起,给他们扛树枝。 
“这个地方很安全,”他们见我面有难色,便打了保票。“从我们的曾祖父时代起,就没见过恐龙……”
“谁也没怀疑我是恐龙。于是我留下了,这儿气候很好。食物虽然不合我们恐龙的胃口,但还能凑合。活儿对我来说不算太重。 
他们给了我一个绰号——“丑八怪”。没别的原因,只因为我的长相跟他们不同.我不晓得你们用什么名字称呼新人,是叫潘托特里还是别的?他们当时还没有完全定型,后来才进化成名副其实的人类。因此,有的人跟别人很像, 但也有的人跟别人完全两样。所以我相信在他们中间我并不十分显眼,虽然我属于另一类。 
但我没有完全适应这种想法。我仍旧认为自己是四面受敌的恐龙。每天晚上,他们讲起那些代代相传的恐龙故事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地往后缩,躲到暗处。 
那些故事令人毛骨惊然。听的人脸色刷白,心惊胆战,不时发出一声惊叫;讲的人也吓得声音发抖。过不久,我还知道,大家虽然很熟悉故事内容(尽管内容十分丰富),但每次听故事照样会害怕得瑟瑟发抖。在他们眼里,恐龙就是魔鬼。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具体到了每一个细节。仅凭这些细节,他们永远不能识别真正的恐龙。他们认为我们恐龙只想着怎么杀死新人,似乎我们从一开始就认为新人是地球上最重要的敌人,我们从早到晚的唯一任务是追逐他们。但我回忆往昔时想起的却是我们恐龙遭到的一系列厄运、痛苦和牺牲。新人们讲的恐龙故事同我的亲身经历相差甚远。他们讲的仿佛是同我们毫无关系的第三者,我完全可以不予理会。我听着这些故事,发现以前从没想到我们会给新人留下达种印象。这些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从新人的独特角度来看,有些细节是属实的。我听着他们由于恐怖而编出的故事,想起了我自己感到的恐怖。这两种恐怖在我的脑海中交混。所以,当我得知我们是怎样吓得他们瑟瑟发抖时,我自己也吓得瑟瑟发抖了。他们轮流讲故事,每人讲一个。他们忽然说:“暖,丑八怪能给咱们讲点什么呢?”转而对我说:“你难道没故事可讲吗?你们家从来没跟恐龙打过交道吗?” 
“打过交道,可是……”我期期艾艾他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唉,你们要知道……” 
正好这时,凤尾花——就是我在泉边遇见的那个姑娘——前来给我解围。“你们别麻烦他……他是外地人,对这儿还不习惯,咱们的话讲得还不流利……” 
他们终于换了一个话题。我松了口气。 
凤尾花和我已经建立起一种推心置腹的关系,但我们之间并没有太亲呢的举动。我从来不敢去碰她。我们谈得很多;唔,说得准确点,是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的生平。我怕暴露自己,怕她会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凤尾花向我叙述她的梦中所见:“昨晚我梦见一条怪吓人的大恐龙,鼻孔里往外喷火。它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后颈把我带走了,想把我活活吃掉。这个梦很可怕,很吓人,但奇怪的是,我却不害怕。怎么跟你说呢?我挺喜欢这条恐龙……” ”。 
我应该从她的话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尤其是明白这一点:凤尾花愿意被恐龙袭击。是时候了,我该去拥抱她了。然而我却想道,新人们想象中的恐龙和我这条恐龙是大不相同的。这个想法打消了我的勇气。我觉得自己跟恐龙更不一样了。就这样,我坐失了良机。平原上的捕鱼季节结束了,凤尾花的哥哥回到家里。姑娘受到了严密看管,我们的交谈次数大大减少了。 
她的哥哥叫查亨,一见我就疑心重重。“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指着我问其他人。 
“他叫丑八怪,是外地人,帮我们扛树枝,”他们告诉他,“怎么啦?他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我来问问他,”查亨板着脸说,“喂,你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什么也没有……” 
“噢,这么说,你认为你不古怪罗?”他笑道。这次到此结束。我料到更坏的事在后头。 , 
这个查亨是村里脾气最暴的一个。他在世界各地转悠过,懂的东西显然比其他人多得多。他听见别人谈起恐龙时,总是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纸上谈兵,”他有一次说,“你们是纸上谈兵。我倒想看看,这里真的来一条恐龙时,你们会怎样。” 
“恐龙很久就绝迹了。”一个渔夫插嘴说。 
“没有多久……”查亨冷冰冰他说,“谁也没说田野上就没有恐龙活动了……在平原地区,咱们的人每夜轮流放哨,每个人都可信任。他们不让不认识的人呆在身边……”他故意朝我瞥了一眼。 
没必要跟他捉迷藏了,最好让他把话全说出来。我上前一步问:“你跟我过不去吗?” 
“我只对那些不知道生在谁家、来自何处、吃我们的饭、追我们的姐妹的人过不去……” 
一个渔夫替我辩护:“丑八怪的饭是靠干活挣来的,他干活很卖力气……” 
“他扛得动树枝,我不否认,”查亨固执己见。“但到了需要我们进行殊死斗争保护自己的危险时刻,谁能保证他不干坏事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奇怪的是,他们从没考虑到我有可能是恐龙。我的唯一罪名是:我跟他们长得不一样,又是外地来的,所以不堪信任,他们之间的分歧在于,如果恐龙重新出现,我的在场会增加多大危险。 
“他的嘴脸长得像蜥蜴,我想看他在作战时有多大能耐……”查亨继续用轻蔑的口吻刺激我。 
我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不客气他说:“你现在就可以看我有多大能耐,如果你敢跟我较量一番的话。” 
他没料到这点,朝左右望望。其他人在我们身边围成一圈,没别的法子,只好较量一番了。 
我上前一步。他张嘴来咬我,我一扭头闪开,然后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仰天躺着。我扑到他身上。这是错误的一招。许多恐龙就是这么死的:它们以为敌人不能动弹了,不料它们的胸部和腹部却突然受到躺在地上的敌人的利爪和尖齿的致命攻击。仿佛我不知道这种事,没有目睹过这种惨象似的。好在我的尾巴很听话,它使我保持住平衡,没有被查亨掀翻在地。我使出了很大劲,渐渐觉得没有力气了…… 
这时,一个围观者大喊一声:“加油,恐龙!”我以为他们认出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露出本来面目吧。反正也隐瞒不住了,就让他们像原先那样吓得魂不附体吧。于是我使劲打着查亨一下,两下,三下,…… 
他们拉开了我们俩。“查亨,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吗?丑八怪肌肉发达,跟它是开不得玩笑的!”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表示祝贺。我原以为面目已暴露,因此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晓得“恐龙”是他们的口头禅,专门用来鼓励角斗中的双方,意思是:“你更有劲,加油!”他们当时讲这话到底是为了鼓励我还是鼓励查亨也搞不清楚。 
从那天起,大家更加看得起我了。查亨也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跟着我,看我怎样表现我的力气。应该说,他们对恐龙的看法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好像已经倦于用同一种方式对恐龙作出评价。他们知道时尚已经发生变化。这时,他们若是对村里的某件事看不惯,往往这么说:在恐龙中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恐龙在许多方面可以起表率作用,恐龙在这种或那种场合的表现(如在私生活中)是无可指责的,如此等等、不一面足。总之,这些谁也说不出所以然的恐龙死后,似乎赢得了新人的赞扬。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们:“别胡扯了,你们知道恐龙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们反问道:“住嘴,你知道什么?你不是也从来没见过恐龙吗?” 
或许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当然见过,”我大声说,“如果你们爱听,我甚至可以向你们描绘恐龙的模样!” 
他们不信,以为我想愚弄他们。他们对恐龙的新看法,在我看来,几乎同老看法一样不能容忍。除了我为自己的同类遭受厄运而深感痛苦外,还因为我作为恐龙家族的一员,了解恐龙的生活。我知道,当时在恐龙中间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狭隘的、充满偏见的、不能与新形势同步前进的思想方法。可我现在发现,新人把我们那个局限的、可以说是枯燥乏味的小世界奉为圭臬!我被迫接受他们的意志,对我的同类表示某种我从来也没有过的神圣的敬意!不过,归根到底,这样做也是可以的:这些新人同鼎盛时期的恐龙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认为呆在自己的村子里,筑上堤坝,撒网捕鱼,是万无一失的。他们也变得自尊自大,颉颃傲世了……我开始对他们表现出我一度对自己的环境表现过的同样的冷漠。他们越赞扬恐龙,我就越恨他们,越恨恐龙。 
“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家门口来了一条恐龙,”凤尾花对我说:“一条很威武的恐龙。是恐龙王子,或是恐龙国王。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缠了一条饰带,走到窗前,打算引起恐龙的注意。我朝它鞠了一躬,可它仿佛没瞧见,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这个梦向我提供了凤尾花对我有感情的另一个证据。她准把我的胆怯误作可恨的骄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很清楚,当时我只要继续保持那种骄傲态度,故意同她若即若离,我就能完全征服她。但我不是那样,而是被她的剖白深深感动了。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旁,噙着眼泪说:“不,不,凤尾花,你的看法不对,你比任何恐龙都好,好一百倍。在你面前我觉得很渺小……” 
凤尾花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呀?”她没料到这点,茫然不知所措了。她觉得这个场面很不愉快。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我赶紧克制自己,但我和她之间已经出现了尴尬的气氛。 
后来发生了许多情况,我顾不上思考这件事了。几个探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村:“恐龙回来了!”他们看见,平原上跑来了一群从来没见过的怪兽,按这种速度第二天早晨就能到达这个村子。新人们发出警报。 
你们可以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滋生了一种什么感情。我的同类没有灭绝,我可以重新跟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了!然而,在我记忆中重新出现的原先的生活是一系列无数的溃败、逃跑和危险: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只能意味着再受一次煎熬,回到那个我希望业已结束的阶段。我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取得一种新的宁静,失去这种宁静,我将感到很遗憾。 
新人们的想法各不相同。有人害怕,有人希望战胜宿敌。还有人心想,既然恐龙能够活下来,现在还要报仇雪耻,这表明它们是不可抵御的,它们的胜利——即使是一次残酷的胜利——可能会对所有人有好处。换句话说,新人们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这种混乱的思想状态在他们混乱的自卫准备工作中得到了反映。 
“等一等;”查亨大声说,“咱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担起指挥的重任!就是咱们当中力气最大的丑八怪!” 
“说得对!应该让丑八怪担任指挥!”其他人异口同声他说, 
“对,对,让丑八怪当司令!”他们都表示愿意听我的命令。 
“唔,不,你们怎么能让我,一个外地来的……我没能力……”我推辞道,但我没办法说服他们。 
怎么办?当天夜里我通宵未眠。我的恐龙血统要求我逃离村庄,去找我的兄弟。但新人们接纳了我,招待了我,给我以信任。我应该忠于他们,站在他们一边。后来,我觉得恐龙也好, 新人也好,都没资格让我效劳。恐龙们若是企图用入侵和杀戮的方式恢复它们的统治;这表明它们没有吸取教训,它们不该活下来。而新人们把指挥权交给我:显然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外来者身上。打赢了,我是他们的救星。打输了,他们就把我当替罪羊交给敌人,以平息敌人的怒火;或者把我看作叛徒,是我把他们交到敌人手中的、何况这样又可以实现那个说不出口的希望被敌人消灭的意愿。总之,我既不愿为恐龙出力,也不愿为新人卖命。让他们互相残杀吧!我对双方都无所谓。我应该赶快逃走,让他们去混战吧,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当天夜里,我趁黑溜出村子。我的第一个冲动是,尽量远离战场,回到原先的秘密藏身处。但我的好奇心更强:我想看看自己的同类,想知道谁将获胜。因此,我躲在山顶那几块俯视着河湾的岩石后面,等着天明,...... 
晨光熹微中,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以很快的速度行进的影子。 
我还没看清这些影子,就排除了来者是恐龙的可能性,因为恐龙的动作不会这么笨拙。我终于认出了它们,真叫我啼笑皆非。原来是一群犀牛,最原始的犀牛。它们的躯体硕大,皮肤粗糙,长着坚硬的犀角,动作笨拙,一般不伤人,只吃草。新人们居然把它们当成了曾在地球上称王称霸的恐龙! 
这群犀牛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飞奔而来,啃食了几丛灌木后,又朝天边跑去了。它们甚至没发现这儿有渔夫。 
我跑回村庄。“你们全搞错了!那不是恐龙!”我宣布道,“而是犀牛!已经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替自己夜里开小差辩护,我又加上一句:“我出去侦察了一番,以便探明情况向你们汇报!”。 
“我们不知道它们不是恐龙,”查亨慢悠悠他说,"但我们知道你不是英雄。”他转过身不理我了。 
当然,他们很失望:对恐龙大失所望,对我也大失所望。现在,他们讲的恐龙故事全成了笑话,可怕的恐龙在这些笑话中成了可笑的动物。我不想受他们的庸俗想法的影响。我认为,宁愿灭绝,而不愿在一个对我们不利的世界中苟且偷生,这是灵魂高贵的表现。我之所以活了下来,只是为了在那些以庸俗的嘲笑来掩盖自己恐惧的人当中继续以恐龙自居。新人们除了嘲笑和恐惧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凤尾花又给我讲了一个梦,表明她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我梦见一条恐龙,模样很可笑,浑身绿油油的。大伙儿取笑它,揪它的尾巴;我却走上前保护它,把它带走,抚慰它。我发现它长相虽然可笑,内心却很伤感,那双黄红色的眼睛不断往外淌眼泪。” 
听了这些话,我有什么感触?是讨厌把自己和她梦见的形象等同起来吗?是拒绝接受那种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吗?还是对他们亵渎恐龙的尊严感到无动于衷?我突然产生了骄做心理,板起面孔冲她说出几句轻蔑的话。“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越来越稚气的梦来打扰我呢?你梦见的全是庸俗透顶的事!” 
凤尾花放声大哭。我耸耸肩走开了。 
这事发生在堤坝上。除我们俩外还有另外几个人。渔夫们没听见我们谈什么,但看见了我发脾气和姑娘掉眼泪。 
查亨认为有必要干涉。“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他恶狠狠地说,“竟敢期负我妹妹!” 
我停下脚步,不作声。他若想打架,我就奉陪。但村里人的习惯近来有了改变,他们对一切事情都采取无所谓态度。渔夫中的一个人尖着嗓子说:“算啦,算啦,恐龙!”我知道,这是最近常用的开玩笑说法,意思是“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别夸大其词”,等等。可我听后却热血沸腾了。 
“对,告诉你们吧,我就是恐龙,”我大声说,“一条名副其实的恐龙!你们要是没见过恐龙,那就看看我吧!” 
大伙哈哈大笑起来。 
“昨天我可真见了一条恐龙,”一个老头说,“它刚从冰天雪地里钻出来。”周围的人马上不作声了。 
老头当时下山回村。解冻了,一条古老的冰川融化了,一具恐龙的骨架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传遍了全村。“看恐龙去!”大家朝山上跑。我跟在他们后面。 
穿过一片乱石滩,跨过几根砍倒在地的树干,越过一个布满飞禽尸骨的泥淖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坳。解脱了霜冻的束缚的岩石,蒙上一层碧绿的苔藓,一具硕大的恐龙骨架横卧在乱石之间:一条长长内颈椎骨,一根弯曲的胸椎,一排长蛇形的尾骨。胸腔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佛搏动着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头骨扭向一边;颌骨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最后的一声惊叫。 
新人们有说有笑地朝这里跑来。他们看见恐龙的头盖骨时,觉得那个空空的眼窝在瞪着他们。新人们在几步外停下,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往回走,重新有说有笑起来。这时,只要他们当中一个人把目光从恐龙骨架移到正在凝视这副骨架的我的身上,就会发现我和恐龙长得一模一样。但谁也没这样做。这些骨骼,这些利爪,这些杀戮过生灵的四肢,这时讲的是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人们除了想起“恐龙”这个与当前的经历毫无联系的模棱两可的名字外,从中得不到任何启示。 
我继续望着这副骨架。它是我父亲,我哥哥,我的同类,我自己。我认出来了,这些被啄去肌肉的骨骼是我的四肢,这个嵌在岩石上的凹印是我的身形。这就是我们的已经永远失去的往昔,这就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 

如今,新出现的心不在焉的地球占有者,将把这具遗骸的所在地当作名胜古迹,他们将看着命运怎样把“恐龙”这个名字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念起来含糊不清的单词。我不能听之任之。与恐龙的真正本性有关的一切东西都应该隐藏起来。入夜,当新人们在这具骨架四周睡觉时,我搬走了恐龙的每一根骨头,把它们掩埋好。 
早晨,新人们发现骨架无影无踪了、但他们并没有为此过久地担扰。与恐龙有关的众多秘密中又增添了一个秘密。他们马上就把这个秘密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但骨架的出现还是在新人的头脑中留下了痕迹。他们回忆恐龙时准会联想到它们的悲惨结局。他们现在讲恐龙故事时,着重表达对我们蒙受的苦难的同情和哀怜。我不知道该对他们的怜悯抱什么态度。有什么可怜悯的呢?我们恐龙得到了充分进化,达到过鼎盛时期,得意洋洋地称王称霸过了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的灭绝是一首伟大的终曲,可以与我们的光辉过去相提并论。这些傻瓜懂得什么?每当我听到他们对恐龙表示哀怜时,我都想挖苦他们一番,讲几个杜撰的荒唐故事。反正现在谁也不知道恐龙的真实情况,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一群流浪汉在村里停下,其中有一个年轻姑娘。我看见她后大吃一惊:如果我的眼睛没看错,她的血管里不仅流着新人的血,而且还有恐龙的血。她是一个混血儿。她自己知道吗?从她的自若神态判断,她大概不知道。或许她的父母不是恐龙。她的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甚至是先祖,有可能是恐龙。这位恐龙后裔的性格和举止带有明显的恐龙特征,但谁也没看出来,她自己也没发现。 
她长得很标致,脸上老挂着笑靥,身后马上就有了一群追求者,其中最喜欢她、追她追得最紧的是查亨。 
夏天已经来临,年轻人到河边相聚。“你也去吧!”查亨邀我同行。我们虽然吵了不少次,他倒一直想跟我交朋友,话刚说完,他就围着混血儿打转了。 
我走到凤尾花跟前。也许已经到了作出解释、达成谅解的时候。“昨夜你梦见什么了?”我没活找话地问。 
她低着头。“我梦见一条恐龙受了伤,在垂死挣扎。低下高贵而美丽的脑袋,感到很痛苦,十分痛苦……我看着它,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我发现,看着它受苦我隐约感到高兴……” 
凤尾花的唇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想介人她这种卑劣的、不足称道的感情游戏。我要享受生活,我是一个幸福家族的后裔。我开始围着她跳舞,用尾巴拍打河水,使水花溅在她身上。 
“你只会讲这种凄凄惨惨的话!”我用轻佻的语调说,“别说了,来跳舞吧!” 
她不理解我,撇了撇嘴。 
“你不跟我跳,我就跟别的姑娘跳!”我一边大声说,一边抓住混血姑娘的一条腿,把她从查亨身边拽走了。查亨整个儿沉浸在对她的爱慕中,看着她的离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妒忌得勃然大怒,但已经太晚了:我和混血姑娘已经跳进河里,游到对岸;藏进了灌木丛。 
我这样做或许只想向凤尾花显示我的真实性格,驳斥人们对我的一贯错误看法;或许出于对查亨的宿怨,故意拒绝他作出的友好表示;或许因为混血姑娘与众不同的、但我很熟悉的外形勾起了我的欲望,驱使我同她建立一种直接和自然的关系。我们之间将不会有秘密的想法,我们不必在回忆中生活。 
第二天早晨,流浪汉们就将离开这里;所以混血姑娘同意在灌木丛中过夜。我和她一直亲热到拂晓。 
在我的四平八稳,很少发生什么事件的生活中,这件事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小插曲而已。关于恐龙的真实情况,以及关于恐龙雄踞地球的那个时代的真实情况已经湮没在沉默中。对此,我无可奈何。现在谁也不再谈起恐龙,或许人们已不再相信恐龙曾经存在过,凤尾花也不再梦见恐龙了。 
有一次她告诉我:“我梦见山洞里有一只动物,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只。谁也记不得这种动物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就去问它。洞里很黑,我知道它在里面,但看不见它。我心里明白它是什么动物,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嘴里讲不出来。我不知道是它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我在回答它的问题……”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象征:我们之间终于有了一种爱的谅解。我第一次在泉边停留时就盼着能有这一天。 
从那时起我懂得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懂得恐龙通过什么方式取胜,我从前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原因在于我的兄弟们宽宏大度地接受了失败。现在我明白了,恐龙灭绝得越彻底,它们的统治范围就扩展得越广,不仅控制着覆盖各大洲的森林,而且能进入留存在地球上的人的思维深处。从久远的、引起恐惧和疑虑的祖辈开始,它们不断伸出颈项,举起利爪,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后来,它们的躯体在地球上消失了,但它们的名字在各种生物的关系中继续存在,并不断获得新的涵义。如今,它们将成为一个只存在于人们思维中的默不作声的佚名物件,但它们将通过新人、新人的下一代及下下一代,获得自己的生存形式,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环顾四周:我作为外来者进入这个村子,而现在我完全可以说,这个村子是我的,凤尾花是我的。当然,这是恐龙的讲话方式。 
我默默向凤尾花告别,离开这个村子,永远离开了这里。 
路上,我看着树木、河流和山脉,可我分不清哪些是恐龙时代就有的,哪些是后来出现的。一些巢穴周围露营着流浪者。我远远认出了混血姑娘,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稍稍发了胖。我躲进树林,以免被人们发现。我偷偷看着她。一个刚会用腿走路的小家伙跟在她身后,一边跑一边摇尾巴。我有多久没看见小恐龙了?它发育得十分匀称,浑身充满恐龙的精华,可又完全不知道恐龙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我在林中空地上等着他,看他玩耍,追蝴蝶,用石头砸开松球取食松子。我走到他跟前。他的确是我的儿子。 
他好奇地看着我。“你是谁?”他问。 
“谁也不是,”我答道,“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 
“嘿,真逗!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新人!”他说, 
果真不出所料,我想他是会这么回答的。我抚摩着他的脑袋对他说:“好样的。”我走了。 
越过山谷和平原,来到一个火车站。我上了车,混进旅客群中。 

(袁华清译) 
①也称“智人”,指古人阶段以后的人类,约十万年前出现在地球上。 




一点的故事 

——从艾得文?P ?哈勃关于星系退行速度的计算中,我们可以在宇宙开始膨胀之前找到这么一个瞬间,那时宇宙中的所有物质都集中在一个单独的点上。—— 

  自然,我们都在那里——老Qfwfq说,——要不然我们会在哪儿呢?那阵子没有谁知道会有空间,也没有人知道会有时间。我们要时间干嘛呢?把我们自己像装沙丁鱼一样装进去? 
我这里说“像装沙丁鱼一样”是一种文学的想象。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那里根本连装我们的空间都没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的任何一点都跟其它人的任何一点重合在一个单独的点里。那一点就是我们大家的居所。实际上,我们甚至不会去打搅其它人。我们所有的只是人品的不同。当空间不存在的时候,最令人气恼的事莫过于有Pber^t Pber^d先生(注1)这样令人讨厌的人挤在你的脚下了。 
我们有多少人在那里?噢,我从没有弄清楚过。连大概有多少都没弄清楚。如果要数人数的话,我们必须互相分开,至少分开那么一点点。但是我们却全都挤在一个点里。恐怕跟你的想像不大一样,这种状态并没有促进大家的社交能力。我知道在其它时候邻居们是互相打招呼的。但是在那一点里我们大家全都是邻居,因此甚至都没有人跟别人说早上好或晚上好。 
最后我们每个都融进了某个小圈子里。我最熟的人里有:Ph(i)Nk_o太太,她的朋友De XuaeauX,一个叫Z'zu的移民家庭,以及我前面提到的Pber^t Pber^d先生。还有一个清洁女工--大家叫她“维修人员”——整个宇宙只有她一个,因为我们的房间太少了。说句实话,她成天都没什么事作。连灰都不用除。在一个小点里当然连一粒灰尘都进不来。所以她每天就是唠叨抱怨打发时间。 
仅仅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人,我们那里就够挤的了。但是你还得加上我们堆在那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以后将形成宇宙的物质。它们被卸开压紧以至于你没有办法说出它们中哪些将要成为天文的东西(如仙女座星云),哪些将被分配为地理的东西(如Vosges断层(注2))或者成为化学的东西(如某种铍同位素)。更有甚者,我们经常撞在Z'zu家的家庭用品上:野营床,地毯,篮子等。如果你一下子没在意的话,这个Z'zu一家子便会一边抱歉地说他们的家太大了,一边作得好像他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家庭一样。他们甚至还想在我们的小点里拉上一条线晾衣服呢。 
但是其它人也冤枉了Z'zu一家。他们一开始就称Z'zu一家是“移民”。他们的借口是:别人都是先来的,Z'zu家是后来的。这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偏见。对于我来说,道理是很明显的:因为那里先和后都是不存在的,也没有空间可以移民过来。但是有些人坚称“移民”的概念必须得抽象地理解,那是指从空间和时间之外移进来。 
你可能会说,我们那时的看法可以称得上是目光短浅,十分偏狭。那是我们所处的环境造成的毛病。这种偏狭基本上都在我们身上残留了下来。注意:它甚至在今天都会发生。如果我们中的两个偶尔遇到了——也许是在汽车站,也许是在电影院,也许是在国际牙医年会——并开始回忆起我们过去的日子。我们互相打招呼 ——有时候是别人认出了我,有时候是我认出了别人——然后我们就开始互相打听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即使我们只记得对方所记得的人中间的少数几个),然后我们就又开始谈论我们过去的争执,诽谤和和诋毁。只到我们中的一个提到了Ph(i)Nk_o 太太——每次谈话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归结到她身上——然后,突然之间,偏狭被搁到了一边,我们的心情都振奋起来。我们都会体验到一种极其快乐和宽宏的感情。 Ph(i)Nk_o太太,我们中唯一一个谁也不会忘记的人,我们大家都对她感到惋惜的人。她最后到了哪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试图找她了。Ph(i) Nk_o 太太,她的酥胸,她的粉腿,她哪桔黄色的睡袍。无论是在这个星系团还是在别的星系团,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在这里要澄清一点的是,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这个关于宇宙膨胀到了极端稀薄的时候就会重新收缩回去的理论。但是我们很多人都在指望着这件事发生。他们不断地为我们回到那一点的时刻作着各种计划。上个月,我去了街角的酒吧。你猜我见到谁啦?Pbre^t Pber^d 先生。“你还好吗?你怎么也搬到这左近来啦?”从谈话中我得知他现在是帕维亚一家塑料公司的代理商。他跟以前完全一样:银白的牙齿,俗气的吊裤带。“当我们回去的时候,”他悄声对我说,“我们必须保证的是,这一次,我们绝不能让某些人进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Z'zu一家子。” 
我真想告诉他,我听到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但是他们的结论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Pbre^t Pber^d 先生……” 
为了避开这个话题,我赶紧说:“那么Ph(i)Nk_o 太太呢?你认为我们会在那时候找到她吗?” 
“啊,是啊……她,无论如何……”他说着,脸涨得发紫。 
对于我们所有这些人来说,我们之所以期望回到那一点,实际上是期望着能重新跟Ph(i)Nk_o 太太呆在一起。(甚至连我也是如此,虽然我并不相信我们能重新回到那一点。)在那个酒吧,我们这些人的每次聊天都会归结到她的身上。而我们则会为此而感动。在这回忆的氛围里,连Pbre^t Pber^d 先生都会显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Ph(i)Nk_o 太太最大的秘密是,她从来不会猜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也从来不到处说人闲话。她跟她朋友De XuaeauX 先生一起上床这件事也是众所周知。但是在一点上,如果那里有床的话,那张床就会占据整个的一点。所以问题不是上床,而是在床上,因为那一点中的所有人也都在那张床上。这样得到的推论是:她不可避免地也跟我们中的每个人在一张床上。如果她是另外一个人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任何关于她的流言蜚语。那个清洁女工总是最先开始诽谤她,而别人不用人教就会去仿效那个清洁女工。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关于Z'zu一家子,我们听到了很多可怕的东西:父亲,女儿,兄弟,姐妹,母亲,阿姨:人们在含沙射影地最恶毒地攻击他们的时候没有谁会有任何犹豫。但是到了她头上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幸福是感到自己被她隐瞒得像一点一样的快乐;是感到我能把她保护得像一点一样的快乐。在同一时刻,邪恶的欲望(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同时汇集杂交在她那一点上)和纯洁的贞操(她就像一点一样不可逾越)交织在一起。简而言之:我还有什么奢求呢? 
所有我所感受到的这些事情,我们中的每一个都能同样地感到。对于她来说:她容纳的或者被她容纳的都是同等的幸福。她欢迎我们,爱我们,住在我们身上,对我们一视同仁。 
我们大家相处得如此之好,以至于非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可。她是如此地满足,以至于在某一个瞬间她说道:“噢,要是我有间房子,那我会多么高兴给你们这些小伙子们作顿面条啊!”于是,在那一瞬间,我们全都开始想像着能使她圆润的手臂占据的空间,能使她前后移动手臂用杆面杖揉面的空间,能使她的酥胸轻靠在散落在宽大的揉面板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面团和鸡蛋上,一边用手揉啊揉啊,她的手肘上挂着白而闪亮的油滴的空间;我们想像着能够使灰面占据的空间,能够生长作灰面用的小麦的空间,能够容纳生长小麦的土地的空间,能够容纳能生成灌溉土地的水的高山的空间,能够容纳能牧养牛群以便用它们的肉来作作料的牧场的空间;我们想像着能使太阳用它的阳光滋润小麦成长的空间,能使太阳从星际尘埃的云团中凝聚生成并燃烧的空间;我们想像着大量的星星,星系,星际物质在包容悬挂着每个星系,每个星云,每个太阳,每个行星的空间中飞来飞去。当我们想像着这些的时候,这个空间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与此同时,Ph(i) Nk_o 太太大声宣告着:“……啊,有面条吃啦,小伙子们!”而包含着我们的那一点也膨胀成了一个有着光年,百光年,百万亿万光年距离的光晕,而我们则被抛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Pbre^t Pber^d先生被一路抛到了帕维亚),而她,Ph(i)Nk_o 太太,被分解成了我搞不清楚的某种能量——光——热,原本处在我们这个紧密微小的世界的中间的她有能力享受宏大的激动:“小伙子们,我就会给你们作面条啦!”这是博爱的真正爆发,它在同时引发了空间的概念,而且,恰当地说,是引发了空间本身,以及时间,以及万有引力,以及引力的宇宙,生成了亿万的太阳和行星以及能长小麦的土地,而Ph(i)Nk_o 太太则分散挥发到各个行星的大陆,在给我们揉面,她宏大的手臂闪着油光,她就在那一瞬间永远地消失了,只剩下我们,在为失去了她而悲伤。 
(完) 


软月亮 

根据H?哥斯泰考姆、及后来H?艾尔夫冯的计算,地球上的大陆都是月亮掉下来的碎片。根据这个理论,月亮起初是太阳的行星,后来因为太靠近地球使它偏出了轨道。地球引力把它越拉越近,它的轨道开始围绕地球。在某一个时刻,这两个天体之间的相互引力开始改变它们的地表,陆地变成碎片,形成巨大的波浪,那些碎片旋转着掉入地球和月亮之间的太空,其中月亮的碎片最后落在了地球上。后来,由于地球潮汐的影响,又把月亮推开,直到它到了现在的位置才停下。但月亮物质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半,被留在了地球上,形成了大陆。 

她正在靠近;我是在回家的路上注意到她的,我抬起眼睛,在玻璃和钢铁的墙壁中间,看见她,她与其他所有在这个黄昏闪耀的光芒不同:有些光只是当电厂拉下开关时才在地球上出现;还有些自然光,虽然距离遥远但也和前者类似;可是眼前的光和其他所有的光一点也不一样——我用现在时叙述,但我实际在指遥远以前——我看见她从天空和大街上的各种光芒中挣脱而出,站立在如凹陷地图般的黑暗前,不是占据一个点,而是象一个洞穴,光线向外散溢,也许称得上同火星金星并排。现在她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的一角。她正在变形,看不出是什么形状,因为眼睛还不适应辨别她,还因为她的外形没有准确到可以符合某个规则的形状。但无论如何,我看出它正在变成一样东西。 
它让我不舒服。因为你不理解它是由什么组成的,或者准确的说你不可能理解,它看上去不同于所有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东西,不同于我们宝贝的塑料、尼龙、镀铬的钢材、万能粘合剂、合成树脂、有机玻璃、铝、维尼纶、硬塑料、锌、沥青、石棉、水泥,那些我们从出生就天天接触的东西。她横空出世,与众不同。我看着它接近,好象就要滑落在曼哈顿大街的摩天大厦之间(我正谈论的是以前的那条大街,和今天的曼哈顿没有关系)。它穿过如狭长走廊般的夜晚天空,在锯齿般的天际闪着光芒。它四处扩散,将我们周围的环境强加于它奇异的光中,强加于它的体积、它的重量、它的不协调的真实之下。然后,遍布于地球的表面——那里镀着金属,布满了铁转子、橡皮人行道、玻璃的圆屋顶——我们的每个部分都暴露了。我感到一阵发抖。 
我抓紧交通的空隙,驾车穿过隧道,驶向观察站。茜碧尔正在那里,她的眼睛象胶在望远镜上一样。她定了规矩,不许我在工作时间去看她,不然准不给我好脸色看。但今晚情况不同:她甚至没有把头移开,明显她正盼着我来。我忍住不问象“你看见它了吗?”之类显然愚蠢的问题。但我急于知道她对此的想法。 
还没等我问她,茜碧尔说:“对,月星还在靠近。这已被预料到了。” 
我感到好受一点了。我问:“你说它还会离开吗?”茜碧尔仍然眯着一只眼睛,紧紧贴着望远镜观察。她说:“不,它不会再离开了。”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是,地球和月亮变成了双子行星?” 
“我的意思是,月亮不再是行星了,它变成了地球的卫星。” 
茜碧尔讲起话来总是满不在乎,每次听了都让我不高兴。我抱怨说:“这是哪门子的说法呀。行星就是行星,所有的都一样,对吗?” 
“难道你把这叫做一颗行星?我是说,一颗象地球那样的行星?你来看!”茜碧尔离开望远镜,示意我过去。“月亮永远不会变成一颗象我们这样的行星。” 
我已经听不见她的解释了。月亮,被望远镜放大,向我展示它的所有细节。那么多东西一下子向我涌来,混杂在一起,以至我越看,越不肯定它是什么做的。我只能确定这种景象带给我的感觉,那是一种既给人诱惑又令人厌恶的感觉。首先,绿色的血管包裹着月亮,在一些地区较密,好象一张网络。我想找出原因,这样做可真是困难,因为我的观察总是不能把握那些所谓的特性。这种景象也许是由于,那些从无数小孔中渗出的闪光并略带粘稠的物体。在某些地点,地表在隆起膨胀,就象肿大的淋巴结或者胎盘,那些液体从那里渗出。我不由的进行了更仔细的观察,想用一种更逼真的方法进行描述,但因为仅仅远距离的观察,所以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有效——比如说,那些月层下的岩浆,不断膨胀,向外涌出它苍白的组织,在河汊和凹地不断的沉积叠加,看上去就象伤疤一样(所以它,这个月亮,也许本来就是一片片的物体,被随随便便的压制粘合起来的)——这正如我所说的,仅仅依靠远距离的观察,就只能这样描述:举个例子,就象从一道得了病的内脏裂缝向外伸出的一片厚厚的黑色毛皮的森林。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它看上去还应该继续围绕太阳公转,就象我们一样?”茜碧尔说,“地球可比它大多了。最终它会把月亮从轨道上拉走,使它围着地球转。我们将会有一个卫星。” 
我小心翼翼的不把我的恼火表现出来。在这类情况下茜碧尔会怎么反应,我了如指掌:如果不是直接讥讽,就摆出一付盛气凌人的样子,一举一动就象一个永远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吃惊的人。我相信,她这样做是为了刺激我(但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不然一想到她要是真的对这事漠不关心,我一定会更加恼火的。) 
“这…这…”我张着嘴,小心地想问个能使我感到安慰的问题(为了这个,我仍然对她抱有希望,我仍然相信她的镇定会使我平静),“…我们会不会永远就看到它是这个样子?” 
“这算什么呀,”茜碧尔回答。“它会靠得更近。”第一次,她微笑了。“你不喜欢它?为什么,看它在那儿,多么不同啊,我们不了解它,但知道它是我们的,知道地球已经抓住它了,并让它待在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喜欢它,它看上去真漂亮。” 
这时,我不再注意隐藏我的情绪。“它会对我们有危险吗?”我问。 
她绷着嘴唇,这种表情我最不喜欢。“我们在地球上,地球有引力,这就是说它能使行星围绕它,变成它自己的,就象太阳那样。月亮能有什么办法?它的质量、引力场、轨道稳定性、密度都不行。你决不会打算去比较它们两个吧?月亮那么柔软,地球却是硬的、坚固的,所以地球会生存下来。”
“月亮会怎么样呢?它会生存下来吗?” 
“哦,地球的引力会使它待在它该在的位置。” 
我在观察站里陪着茜碧尔,直到她值完班,然后开车一起回家。城市的外围是被不同高度的水泥柱子支撑的立体交叉桥,螺旋形的互相交错,高速公路在这里通向四方;当你跟随漆在沥青路上的白色箭头前进,你永远不知道处在哪个方向上,经常你会发现正在远离的城市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朝你靠近,那时在柱子和螺旋形曲线之间就会闪烁着大片灯光。月亮就在我们的头顶。我觉得城市那样脆弱,象蜘蛛网一样悬浮着,还有它所有的灯光,都处在天空中那个膨胀的瘤子之下。这里,我用“瘤子”这个词来指月亮,但我现在马上必须用同样的词来描述此刻我发现的新东西:那就是,从月亮瘤上长出了一个小瘤子,正朝地球伸出就象蜡烛的烛泪。 
“那是什么?怎么回事?”我问,但刚好一个弯道,我们的汽车拐进了黑暗之中。 
“行星引力使月亮表面分解了,”茜碧尔说。“记得吗,我告诉过你的,这和密度有关?” 
高速公路又到了直道,我们再次和月亮面对面,那滴烛泪朝地球伸得更近了,它的尖端象胡髭那样卷曲着,然后,它和月亮的接触点变得薄得象一根火柴梗,整个好象一个蘑菇。 
我们住宅是一间小别墅,位于巨大的外环绿化带,和其他的房子沿大街并排在一起。我们总是习惯坐在门廊里的摇椅上,看一眼后院,那里覆盖着上了釉彩的瓦片,但今天我们没有心思看我们那半亩绿地;我们盯着天空,被悬挂在我们头顶的那种息肉似的东西所吸引。因为现在月亮上布满了无数“烛泪”,它们朝地球凸出,就象细长的触须,每一个都好象马上要轮到它掉下来一种骨胶、毛发、腐殖土和口水的混合物似的。 
“现在,我来问你,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天体在分解?”茜碧尔坚持说。“你必须认识到,我们这颗行星的优势。万一月亮掉下来怎么办?那就让它来好啰,那时它也差不多该停下来了。这就是地球引力场的力,它把月亮吸引到我们的头顶,然后突然让月亮停下来,把它带回一个合适的位置,使它停在那里,让它公转,收缩成一个紧密的球形。月亮没有彻底的散架就谢天谢地了!” 
我发现茜碧尔的推理令人信服,因为我也觉得,月亮看上去毕竟弱一点,也令人讨厌;但她的话还不能使我放心。我看着月亮的一角在天空中痛苦的扭曲翻滚:下面是我们的城市,在地平线上闪烁着一片灿烂的灯光,构成锯齿状的轮廓。在月亮的触须碰到摩天大厦的尖顶之前,它真的会适时的停下来吗,就象茜碧尔所说的那样?万一在这之前,那些不断延伸变长的钟乳石中的某一根突然断裂,向我们直插下来,那该怎么办? 
“会有些东西掉下来,”没等我问下一个问题,茜碧尔就承认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地球已经全被防水、防撞、防尘的材料包裹了,即使月亮粥的一小部分掉在我们头上,我们也能很快的打扫干净。”茜碧尔的保证好象使我看到了一些事情不久以后肯定要发生,我大叫:“看,有东西掉下来了!”我举起手臂,指着悬挂在天空中的,一滴厚厚的奶油般的流汁。就在这时,地球发出了一阵摇晃,叮叮当当作响;天空中,就在与那块掉下来的行星分泌物相反的方向,扬起了一片微小的固体碎片,接着那些被震碎的地球盔甲的残片,包括防弹玻璃、钢板、绝缘保护层,被月亮的引力吸引飞起,就好象一股沙尘暴。 
“破坏有限,”茜碧尔说,“仅仅在表面嘛。我们能够及时修复这些裂缝。捕获一颗卫星当然会付出一些代价,这是简单的逻辑啊。但这样做值的,两者根本不能比较。” 
我们听到了月亮陨石砸在地球上的第一次撞击,一声巨大的“嘭”,噪音震耳欲聋;同时一个令人恶心的海绵状的东西,伴着软绵绵的鞭打声,落在我们周围,它并不是单独的,而是领着一路上爆炸的飞溅物。过了好一会,我们的眼睛才变得习惯这种天女散花的景象;说实话,我的反应比较慢,因为我本来以为月亮的碎片也是会发光的;而茜碧尔已经跑过去察看它们了,她以不寻常的专注,但又轻蔑的语气评论道:“软陨石,真的,谁曾经见过这样的东西?多奇怪的月球物质啊…真有意思,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一块陨石还插在电线丛中,它的重量已经把底下的一半压碎了,溅出的碎屑立刻和地面融为一体。我想去看看它是些什么玩艺,因为我想把零碎的印象集合在一起,好使眼前的一切形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我发现在瓷砖人行道上遍布着其它更细小的斑点,它们象一些带着酸性粘液的烂泥,正在渗入地层;又象是某类蔬菜上的寄生虫,能将其所接触的一切都吃掉,融化成一滩胶状的糊;又象是一层血浆,那些不停旋转而又贪婪好吃的微生物菌群凝结在其中;又象是一个被切成碎片的腺体,正拼命地重新溶合在一起,在它的切开口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象吸管那样张开着;又象是…… 
我真想闭上我的眼睛,但我做不到。我就听见茜碧尔的声音在说:“当然,我也觉得它很恶心。但你想想那颠扑不破的真理是,地球是绝对安全和占优势的,而我们就在地球上,我相信过一会我们甚至能享受到被月亮碎片淹没,因为无论如何以后……”我转过身对着她。她的嘴张开着,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微笑,一种湿漉漉的微笑,有那么一点野兽的味道…… 
我看着她的感觉马上加入了恐惧,因为这时一块巨型月亮碎片落下来了,在一股躁热的、糖浆似的、不可思议的飓风之后,它把我们的别墅、整条大街、居民区、以及一大半的郊区全毁了。整个晚上我们都在清理月亮物质,然后又重新看到了天空。黎明时,陨石风暴停止了,我们脚下的地球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被一层厚厚的淤泥、面糊似的绿色增殖物、以及滑腻腻的微生物覆盖了。我们原先那些地球物质连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月亮在天空中静静的移动,苍白的,并且也变得难以辨认。我眯起眼睛,可以看见月亮是被一层厚厚的碎石、陶瓷碎片和瓦砾覆盖了,变得明亮、轮廓分明、而又干净了。 
结局是大家熟悉的。经过几十万个世纪,我们正试图将地球恢复到它原先的自然面貌,我们重建由塑料、水泥、金属、玻璃、彩瓷和人造皮革组成的原始地壳。但是我们走过了一段多么漫长曲折的道路啊!再经过漫长的时间,我们将会被谴责沉入月亮的倾泻物中,和叶绿素、胃液、露水、氮气、奶油和眼泪一起腐烂。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要焊接原始地壳的那些闪光的精制的金属片,直到我们消除完——至少是隐藏起来——那些外来的敌意的多余物为止。我们还用今天的材料,那些不干净的地球的产品,随随便便的混合配制起来,徒劳的试图去仿制那些不可能相同的原始物质。 
真正的材料,也就是那些过去的材料,据说现在只能在月球上发现,它们杂乱的躺在那里,等待开发。有人说仅仅为了一个理由,就值得去月球:为了找回那些材料。我看见这类说着这样令人讨厌的话的人,就感到不快,我们全知道月亮上是什么情形,它暴露在宇宙风中,上面满是洞穴,被侵蚀的千疮百孔。如果我们去那里,我们能得到的只有失望,因为我们将发现那些我们过去的材料——那些地球巨大优越性的理由和证据——仅仅是些劣质品,它们不是为长久使用而制造的,再也不能为我们所用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小心翼翼的不在茜碧尔面前露出我的这类怀疑。但是现在,她变得肥胖,头发蓬松凌乱,懒惰并且贪吃奶油甜点,那么如今茜碧尔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附录:卡尔维诺年表 

  阮一峰 编译 

1923   
10月15日。依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出生在古巴的Santiago de Las Vegas。父亲是植物学家和农艺学家Mario Calvino,母亲是植物学教授Evelina Mameli。 
  1925(2岁) 
举家迁往意大利里维埃拉省(Riviera)的San Remo。卡尔维诺的父亲在那里担任一个植物园的馆长。 
  1927(4岁) 
弟弟Floriano Calvino出生,后来他成为一个有世界声誉的地质学家,以及热那亚大学(University of Genova)的校长。卡尔维诺在一个充满奇花异草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那里面对大海,背靠阿尔卑斯山。在儿童时代,他就对阅读小说和诗歌更有兴趣,而他的父母更希望他向科学研究方面发展。他在San Remo一直待了二十年。 
  1940(17岁)   
作为“青年法西斯”(Young Fascists)的一个强制加入的成员,卡尔维诺参加了意大利对里维埃拉法国部分(French Riviera)的占领。 
  1941(18岁) 
开始在都灵大学(University of Turin)学习农艺学,他的父亲是那里的热带农业教授。 
  1943(20岁) 
在德国占领期间,卡尔维诺参加了意大利抵抗运动,成为“加里波第旅”(Garibaldi Brigades)的一员,同德国部队在利古里亚山脉(Ligurian mountains)进行战斗。卡尔维诺后来写道,正是在这段时间,他开始意识到讲故事的艺术,那时游击队员们经常围坐在篝火旁,讲述各种各样冒险经历。 
  1944(21岁) 
成为意大利共产党(Partido Comunista Italiano,PCI)的成员。 
  1945(22岁) 
意大利解放后,他来到都灵,在大学里学习文学。 
  1946(23岁) 
当年12月,他用了二十天写出了《通往蜘蛛巢的小路》(意大利文名Sentiero dei nidi di ragno,英文名The Path to the Nest of Spiders)。这是关于一个从贫民窟长大,后来参加了游击队的男孩的故事。 
  1947(24岁) 
大学毕业,毕业论文是关于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 
他为“Il Politecnico”周刊(主编是Elio Vittorini)和“L'Unita”报写稿,并参加了Einaudi出版社的工作。在这期间他遇见了两位新现实主义的作家 Cesare Pavese 和 Vittorini,他们同卡尔维诺交流文学思想,介绍他向左翼政治靠拢。在Einaudi出版社,他与Pavese,Vittorini,和 Natalia Ginzburg的友谊不断增长,这样的关系中还包括了与历史学家(如Franco Venturi) 和哲学家(如Norberto Bobbio and Felice Balbo)。 
《通往蜘蛛巢的小路》在1947年出版了,买了6,000本,那时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大数目。同年他因此书赢得了Premio Riccione奖。后来,卡尔维诺把该书称为“一个非常年轻的年轻人的作品”(the book of a very young man)。这本小说使人着迷,部分是因为卡尔维诺亲自改动了1954年和1964年的意大利文修订版。同时,无论是1956年英文第一版的翻译还是出版,都删去或改动某些章节,它们被认为与五十年代的性环境和政治气候不相适应的。在1998年由Ecco出版社再版的该书中,可以读到被卡尔维诺改动的那些章节,以及卡尔维诺在1964年写的有启示作用的前言。读英文第一版或者1957年的美国版可以更好的理解小说写作时作者的原意,当然最好的还是读1947年Einaudi原版。 
  1948(25岁) 
他离开Einaudi出版社,成为L'Unita报的全日制职员,同时参加共产党人办的Rinascita周刊的出版工作。 
  1949(26岁) 
写作短篇小说集《最后飞来的是乌鸦》(Ultimo viene il corvo),1984年出版时收在小说集《困难的爱》(Difficult Loves)中。 
  1950(27岁) 
一月,他重新回到Einaudi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Einaudi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系列丛书”La Piccola Biblioteca Scientifica-Letteraria”,卡尔维诺负责其中的文学卷。 
8月27日,他的好友Cesare Pavese自杀身亡。 
整个50年代,卡尔维诺在意大利各地收集民间故事。他研究了Propp的民间故事理论,开始对小说的样式和作用产生了特别的兴趣。 
  1951(28岁) 
完成了一个现实主义的故事“ I giovanni del Po”,这个作品若干年后发表在“Officina”杂志上。 
夏季,《分成两半的子爵》(Il Visconte Dimezzato)完成。 
他去苏联旅行。旅行中,他为杂志写作专栏和通信,1952年2、3月间由L'Unita出版社结集出版,这为他赢得了“Premio Saint-Vincent”奖。 
10月25日,他父亲去世。 
  1952(29岁) 
《劈成两半的子爵》(意大利文名Il Visconte Dimezzato,英文版名The Clovent Viscount,1962年出版)的出版引起关注。卡尔维诺开创了一种新的文学风格,这种风格介于寓言与幻想小说之间。 
他为Pavese的作品“La Letteratura Americana e Altri Saggi”写了序言。 
在Botteghe Oscure(一本由Giorgio Bassani主编的罗马文学杂志)上,他发表了短篇小说《阿根廷蚂蚁》(意大利文名La Formica Argentina,英文名 The Argentine Ant)。 
  在这一年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发表另一些短篇小说,它们形成了《马可瓦多》(Marcovaldo)的雏形。 
  1954(31岁) 
他关于战争回忆的3篇小说《L'entrate in Guerra》出版。 
他开始进行《意大利童话》的准备工作,这是一项大约两百个意大利民间故事的精选和改写工作。 
他参加马克思主义周刊Il Contemporaneo的出版工作。 
  1956(33岁) 
 《意大利童话》出版(意大利文名Fiabe Italiane,1962年英文版名Italian Folktales),广受欢迎。他将此书改写为剧本《La panchina》,Sergio Liberovici为它配乐,10月在the Teatro Donizetti of Bergamo上演。 
  1957(34岁) 
卡尔维诺退出共产党。他在8月7日的L'Unita报上发表了退出信。(“我的退党决定是建立在以下事实上的,我与党内其它人的意见不同,对我能参加的任何形式的政治组织都已经成了一个障碍。”)
完成《树上的男爵》(意大利文名Il Barone Rampante,1959年版英文名The Baron in the Trees)和《La Speculazione Edilizia》(1984年出版)。 
获得Viareggio文学奖。 
  1958(35岁) 
完成I racconti,这些小说后来被收录在《困难的爱》(difficult loves,1984)中。 
参与出版Passato e Presente杂志和Italia Domani周刊。 
  1959(36岁) 
完成《看不见的骑士》(意大利文名Il Cavaliere Inesistente,1962年英文版名为The Nonexistent Knight)。 
从1959年至1967年,卡尔维诺与Vittorini在米兰共同编辑Il Menabo do letteratura。 
赢得Bagutta奖。 
完成包含三个故事的幻想小说I Nostri Antenati。 
九月,他的小说 Allez-hop在Fenice de Venecia发表。 
十一月,他访问了美国,在那儿待了六个月,其中四个月在纽约。这个城市给卡尔维诺留下深刻印象 (“在大西洋的另一边,我感到来到北美令我轻松自在,……待在意大利就没有这种感觉,也许因为我第一次和父母来北美时,我才一岁。当我成人后再访美国,我有福特基金会提供的资助,使我可以没有限制的走遍美国。我当然访问了南方和加利福尼亚,但我总感到我是个纽约人。我的城市是纽约。”) 
  1962(39岁) 
四月,他会见了俄裔的阿根廷翻译家Esther Judith Singer,辛格一直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和国际能源组织等国际机构工作。 
卡尔维诺来往于罗马,都灵,巴黎和San Remo。 
  1963(40岁) 
《观察者》出版(意大利文名La Giornata di Uno Scrutatore,1971年英文版名为The Watcher),这是一篇标志着他新现实主义写作风格终结的短篇小说。 
《马可瓦多》出版(1983年英文版名为Marcovaldo)。 
赢得 Veillon奖。 
  1964(41岁) 
2月19日,他和“Chichita”辛格(Chichita是一种菊花的名字)在哈瓦那结婚, “在我的生命中,我遇到过许多有强大力量的女性,我不能没有这样一个妇女在我身旁。” 
古巴的旅行使他能够访问一些他幼年待过的地方。他同这个岛屿上不同的人们谈话,其中包括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 
他回到罗马,建立家庭。 
每两个星期他去一次都灵Einaudi出版社。 
在Il Caffe杂志上《宇宙奇趣》中的四个故事首次出现。 
  1965(42岁) 
他的女儿Giovanna在罗马出生。 
《宇宙奇趣》出版(意大利名 Cosmicomiche,1968年英文版名为Cosmicomics)。 
  1966(43岁) 
2月12日Elio Vittorini去世。Vittorini的死标志着卡尔维诺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紧接着他死后的那几年,我产生了一种疏远感,生命的节奏发生了变化……并不是我对日常生活的兴趣减弱了,而是我不再有冲动,去处于社会生活的中心。当然主要因为,我不再年轻了。这也许是新陈代谢的过程,随着年龄自然而来,我曾经年轻过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太长了,突然我感到我不得不开始我的老年,对,就是老年,我大概还有这种想法,即它早点开始没准还可以延续得更长一些。”) 
  1967(44岁) 
卡尔维诺移居巴黎,在后来的15年里,他经常待在那里。在这期间他结交了一些文学理论家,如Claude Levi-Strauss和Roland Barthes,以及同象Tel Quel和the Oulipo这样的文学圈发生来往。 
《时间零》出版(意大利名为 Ti con Zero,1969年版英文名为T-Zero)。 
在给文学增刊the Tiems的一篇文章中,卡尔维诺提出“有这样一种文学,它呼吸着哲学和科学的空气,但又保持着与它们的距离,具有象一阵微风那样的轻灵感,在它身上既有理论上的抽象,又有现实中的具体。” 
他翻译了Raymond Queneau的“Les fleurs bleus”(蓝花,The Blue Flowers)。 Queneau对卡尔维诺新的文学创作有很强的影响。 
在Nuova corrente杂志上,他发表了散文《Appunti sulla narrativa come processo combinatorio》。在这本杂志上他还零零散散的发表了后来放在《时间零》中的一些片段。 
  1968(45岁) 
他参加了由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组织的在the Ecole des Hautes Etudes de la Sorbona召开的研讨会, 内容有关巴尔扎克的《萨拉金》(Sarrasine)。 
参加在the University of Urbino召开的符号学研讨会。 
在巴黎他遇见了the Oulipo (Ouvroir de litterature potentielle)的其他成员,如Georges Perec, Francois Le Lionnais, Jacques Roubaud,和Paul Fournel。 
  1969(46岁) 
《命运交织的城堡》(Il castello dei destini incrociati) 首次在一本叫Tarocchi的书里出现。 
Maria Ricci编辑的《Il mazzo visconteo de Bergamo e New York》出版。 
  1970(47岁) 
《困难的爱》出版(意大利文名为Gli Amore Difficile,1983年英文版名为Difficult Loves)。“Ludovico Ariosto's Orlando furioso”中编选出来的文集。 
  1972(49岁) 
《看不见的城市》出版(意大利文名为La Citta Invisibili,1974年英文版名为Invisible Cities)。 
11月,他和Oulipo的成员一起参加了一个早餐会。 
  1973(50岁)   
因《看不见的城市》获声誉很高的Premio Feltrinelli奖。 
《命运交织的城堡》出版(意大利文名为Il Castello dei Destini Incrociati,1976年英文版名为The Castle of Crossed Destinies)。 
成为Oulipo的一个成员。 
《名字,鼻子》(意大利名Il nome,il naso,英文版名为The name,the nose)在《花花公子》(Playboy)的意大利版第一期上发表。 
  1974(51岁) 
开始和Corriere della Sera合作。 
发表了几篇文章,包括《Autobiografia di uno spettatore》,这篇文章成为费里尼(Fellini)的《Quattro Film》的前言。 
  1975(52岁) 
卡尔维诺成为美国科学院(the American Academy)的荣誉成员。 
帕洛玛先生(Mr. Palomar)第一次在《La corsa delle giraffe》里出现,这篇文章发表在Corriere della Sera上。 
  1976(53岁) 
赢得Staatpreis奖,这是奥地利政府为欧洲文学设置的奖项。 
卡尔维诺在北美的不同城市发表演说。 
他访问了墨西哥和日本,在Corriere上发表各种文章,这些文章后来被收在1984年出版的Collezione di sabbia。 
  1978(54岁) 
卡尔维诺母亲去世,享年92岁。 
  1979(55岁)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行者》出版(意大利名Si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1983年英文版名为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er)。 
他开始为La Repubblica写文章,包括小说,散文,书评和艺术批评。 
  1980(56岁) 
重新回到罗马居住。 
Una Pietra Sopra出版 (收在1986年出版的《文学的作用》(The Uses of Literature)中)。 
  1981(57岁) 
接受退伍军人荣誉奖章(the Legion of Honor)。 
  1982(58岁) 
赢得Nice Festival奖。 
主持第29届威尼斯电影节评审团。 
卡尔维诺和Luciano Berio合写的两幕歌剧La Vera Storia在米兰La Scala剧院上演。 
  1983(59岁)   
《帕洛玛先生》出版(1985年英文版名为Palomar)。 
卡尔维诺编辑了两卷本的《传奇故事》(意大利文名为 Racconti Fantastici Dell'Ottocento: Volume Primo, Il Fantastico Visionario and Volume Secondo, Il Fantastico Quotidiano,1997年英文版名为Fantastic Tales,1997年出版),包括了19世纪以来这方面的文选。 
担任了the Ecole des Hautes Etudes de la Sorbona的研究主任,为时一个月。 
1月25日,他在一个由Algirdas Julien Greimas主持的在纽约大学(the University of New York)召开的,关于Scienze et metaphore chez Galilee的研讨会上,用英语发表了演说。 
  1985(61岁) 
四月,他去阿根廷旅行。 
九月,去了西班牙的Seville,并在那里参加了一个由the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 Menendez Pelayo主办的关于传奇文学的会议,博尔赫斯(Borges)也参加了这个会议。他用西班牙语进行了发言。
夏天,他开始为美国的哈佛大学的诺顿讲座(the Norton Lectures)准备讲稿。 
9月6日,他被送进了Santa Maria della Scala de Siena医院。9月19日的凌晨,他在该医院死于脑出血。 
  1988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出版(意大利文名为Lezioni Americane,1987年英文版名为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1990 
《通向圣吉瓦尼之路》出版(意大利文名为La Strada di San Giovanni,1993年英文版名为The Road to San Giovanni)。 
  1993 
《在你说“喂”前》出版(意大利文名为Prima che tu dica Pronto,有两个作品使用了这个题目。1985年英文版名为Before You Say Hello,书中包含了四幅Antonio Frasconi的套色木刻画。整套木刻画中有75幅作品进行了编号,并有卡尔维诺和Frasconi的签名。这是卡尔维诺的书籍中最罕见的版本)。短篇小说《在你说“喂”前》(Before you say Hello)在《黑暗中的数字》(1995年英文版名为Numbers in the Dark)里也出现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