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究竟什么意思

　　春华秋实是季节给予人类的幸福。肥沃土地和阳光雨露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幸福。没错，这些无比宏大的物事，的确都是幸福。只这种无比宏大的幸福，需要一个宏大无比的幸福观来享有。可是，在越来越个人化的当代社会，一个人如果缺乏宗教教徒般的虔诚、觉悟与激情，几乎不可能从中获得一个凡人所需要的幸福，凡人的幸福常常具体又细微。具体又细微的幸福在哪里呢？却又不见得就在具体而细微的物质世界里。真是大也大不得，小也小不得，幸福这种东西，竟是如此难以寻觅和把握。美国当代女诗人玛·奥利弗用诗歌表达了个人内心的微妙状态：“主啊，我如何是好，我/无法让自己平静/面包有了/杯子有了/我却无法平静。”她在美国因此深受读者喜爱。


　　老赵是中国人，也与当代老外们的心理大有相似之处。老赵房子有，家庭有，儿女有，工作有，工作中还因掌握着一定权力便还不断受赠各种礼品，用不完也吃不完。我与老赵几年不见，在最近的会议季节里碰到。他对我说：“又写了什么新书送我啊，嗨，我不要你买，我买书你签字，我多的是书票！”他又说，“噢，你要书票吗？你要国际品牌化妆品吗？豆浆机、果汁机、陶瓷电热水器壶？如果你需要，我包送到户！你不知道简直是灾难，我家一个房间都堆满了，又不甘心当废品卖，又都不好意思当垃圾扔。”我开玩笑说：“好幸福啊！”没想到老赵忽然收声，沉默半晌，摇摇头，说：“幸福？还真没觉得！就这样。还成吧。活着而已。”老赵的神情忽然唤醒了我过目不忘的诗句“主啊，我如何是好，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不能否认，权力包括物质，会带给我们快乐、开心、满足、自信、洋洋自得，甚至是陶醉，但是当夜半无人扪心自问，我们真不敢贸然断定那就是幸福。许多好感觉，都性质极其不稳定。现世的发展与人事的变化太快了！往往板凳还没有坐热，往往新房还没有住暖，往往笑容还没散尽，美好已成过眼过眼烟云。

　　不过老赵是有宏大幸福观的人，比较容易忘掉困惑。元旦过后的第一季是中国会议季，能够参加省市无论人大还是政协会，老赵颇有价值感和光荣感，坐在会议大巴里头由警车开道畅行在交警们特辟的通道里，老赵志得意满、笑容满面。老赵认为我比他更加幸福，因为我还是全国人大代表，要从省市会议里一直开到北京去。遗憾的是我显然缺乏宏大幸福观，体会不出老赵的情怀。在我看来，开会就是开会。开会是有关方面所需要的一种集体工作形式。普通与会者，渺小若尘屑。与个人幸福，似乎不太搭界。


　　当然幸福总是存在的，也可能发生在任何时间与地点。那必须要靠个人刻意为自己谋幸福，还要靠运气来成全。就在不久前市里的会议上，某一天，我没有随集体返回酒店，处心积虑地逃离了酒店丰盛的会议餐，还坚决谢绝了某个据说相当重要的饭局。我独自来到大街上，在早春的料峭寒风中步行，寻到租界老城区的某条街道。不为别的，只为这条街道至今依旧保持的传统卖菜方式：是一家一户的小店铺，是各家都有自己专营特长，是总有附近农民在这里卖一点自己种植的时鲜蔬菜，是有些本地蔬菜依旧饱含往日的质地与味道，是某些质地会勾引历史、唤起共鸣，再现记忆、加深理解，进一步认识美味中蕴含的无限渴望。很好，我赶上了时节。梭巡了整条街道，我发现了一家刚刚采摘下来的迟菜薹，皮色紫光油亮，苔茎粗壮鲜嫩，是几场冬雪烘托出来的上佳之品，又必是产自武昌洪山或者东湖青菱乡一带，于平常日子里是可遇不可求。我又寻寻觅觅，在街边挑担老农的筐篮中发现了头道豌豆苗，苗叶指甲盖一般小小的，手感厚实，叶面绿中带紫，这是唯有冷到冰凌挂上几尺的数九寒冬，又频频出来好太阳，才得晒出来的一抹鲜艳。这样的艳，吃到口里，必定馨香沁脾。我做过知青，我亲手种过地，我熬过以上蔬菜所经历的气候与岁月。耕种与期待。饥饿与饱餐。流过的血和汗水。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与年轻野心。都唤醒，都来到，陌生大街上我一点不孤单。聪慧的劳动者一眼就看出我的识货，未做买卖先露笑颜，一脸都是被赏识的自豪，是一桩小买卖也铿锵激昂有高山流水之音韵。然后带着所有这一切细致而具体的喜悦回家，精心烹调，只一入口，鲜美绝伦，幸福就这样来了！

　　原来幸福是在生命中有来龙去脉的。原来幸福的来龙去脉是这样充满个人经历的。幸福大约就是这样微观和自我得难与外人道。又有多少次暗中，当我终于战胜自己的极度疲惫或者极度心灰意冷，拖着脚步到户外，当我终于走到一万步，冰凉的血液变得温热，这个时候，我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幸福。又原来幸福是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是这颗内心里有一种强大的骄傲；是这种强大骄傲足以抗衡人生的种种磨难。其实幸福很难由热闹或者宏大场面表达，而是由个人的平静或者泪水；由泪水里的咸，而不仅仅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