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多多平台电话是多少:逛娘娘宫(一、二、三)(冯骥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3:52:26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 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零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蓖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逛娘娘宫(一、二、三) 冯骥才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 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零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蓖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逛娘娘宫(一、二、三) 冯骥才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 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零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蓖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逛娘娘宫(一、二、三) 冯骥才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 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零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蓖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
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逛娘娘宫(一、二、三) 冯骥才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 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零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蓖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
  “可不是吗?”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 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逛娘娘宫(一、二、三) 冯骥才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 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零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蓖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啾啾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7b3fd0100024a.html) - 逛娘娘宫(一、二、三)_feng_jicai_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