仟吉卡能用吗:文章之场——读《唐宋名家词选》温庭筠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2 10:52:27
 

文章之场

——读《唐宋名家词选》温庭筠词

 

很难给“境界”作一个具体框范——何谓高境界?

似乎,在诗词中,清空典雅一直被目为语言上的高境界;而寄托深远、志旨高洁则公认在内容上境高一层。那么,言辞华美,书写个人情怀的作品,就必不免于格调低下、境界不高的批评吗?换言之,华丽者必定多为侧艳,写情者必然入于流薄吗?读罢《唐宋名家词选》温庭筠词,我不禁觉得传统上对于“境界”的鉴赏标准应当稍作修改,至少应加以扩充了。

主流词评对于温词的观点,基本上用王国维一个“句秀也”便可以说尽了。似乎除言语外一无可取,徒有皮囊,而皮囊过艳,还是不可取,因此大多批评温词侧艳纤薄、无气无格。但依我所见,温词艳则艳矣,却艳而有骨;固然华丽,却是庄重的华丽而非轻薄俗丽。这种端庄气韵,才是温词神理所在,其深浓而静穆的气场,也许是被词评史一直以来所忽视的一种独特风格。

《词选》中辑有《菩萨蛮》六首,温词 “善用意象”、“细致绵密”的特点在其中展露无遗。一般来说,事物在人们的印象中除具体形态外,更有一层象征意义,在该事物被提及时,便会随着具体形态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如见“牡丹”二字,由重瓣繁香联想到盛世荣华;见“芳草”则由凄凄碧色联想到离人千里。此谓意象。温词意象绵密,意象联翩出场之际,情感体验自然如影随形,因此,意象的交叠,也即一段段情绪片段的交叠。

词之为体,宛转流丽。体裁风格决定了它应将情绪片段串成情感流,起伏回转,藉此动人。后世词人无不如此,就以同入《花间集》的韦庄为例,相蜀时作词追念江南风物——“翠屏金屈曲,醉入花间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四句连翻三层意思,意意相叠,层层递进。然而,温氏很特殊,他似乎容许情绪仅仅作为片段存在,往往相邻两三个短句表达的意思,并不会在下文连贯接续下去。试以《菩萨蛮》为例,“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写美人容色,下接“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适当铺叙,但再至过片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已略嫌铺叙太慢,接看末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简直要怀疑词人仅仅在罗列物质细节了。而全词恰恰就在此处结束。

单看字句,的确不免绮靡无格之诟,但是,细细回味,却慢慢觉出词中苍凉寂寞的情感,不是通过具体的字句描写出来,而正是由全词华美却冷漠的氛围传达出来的。一片金色,冷下去、冷下去,其中是何等样一个寂寞人,不言而喻。读者更可以通过以意逆志的方法,将自己代入氛围,多角度地体会人物的心境。注意,这种氛围之形成,恰恰是因为情感以片段存在,少受上下文间承启逻辑的束缚,可以多点多线地弥合出一个“情感场”,而又正因为作者所设的是一个“场”,所以读者的代入非常容易。反过来想,如果词人着重于摹写某一种情感,人物形象也许更生动,意旨也许更明白,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深”而失去了原词的“广”,读者情感体验变得单一,只能从作者所给的视角进行了。

总而言之,温词虽极为注重意象的情绪化效用,却并不着眼于将意象衍生的“情绪片段”串联起来,构成起伏宛转的情感变化,而是继续运用下一个意象,让读者潜意识中重温之前的情绪。至于这下一个意象,又并非前一个的简单重复,而是从同一情感主题的另一角度入手,使其愈发丰满、完整,如此,终至形成一个立体的“情感场”,读者在这“场”中获得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无需作者分明点出情感。如同一点墨滴入清水,由中心的浓色逐渐向四周扩散,色泽愈淡。再点上几个相近的墨点,它们即可以构成一个由墨色晕开的“场”。虽未渲染山水、勾勒人物,却能让观者感受水墨氤氲的氛围,遥遥有古意。温庭筠词的独特之处,类似于此。

明确了温词之“场”之后,反观字句,我发现精细雕镂的造语风格,也是为其“场”所必须。构成“场”的情感片段,各自不过寥寥数语,要在这两三短句中尽呈情感,字句必须工稳细致,句短而言深。当然需要作者细加推敲。再加上相思、闺情之类的题材不免要用几个丽字,也许就造成了所谓“华丽藻饰”的花间风。其实除却用丽字的问题,单看温词造语,很大程度上沿袭着唐诗的手法,风格亦平实高远。信手拈来几个断句放诸唐诗毫不逊色,比如“驿桥春雨时”、“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词评家讥温词绮靡,细读这几句,怕也是要汗颜的。

词之有“场”,实在生发出了特殊的表现力和美感。它的“不写之写”,给我们阅读留出足够的自由空间。中国古典文学,虽一诗一词,篇幅短小,读了却让人觉得它是生在日月山川里的,觉得开阔,想要兴起。温庭筠词之“场”,便是绝好体现。惟其如此,写闺情、相思、轻愁别绪,才能不腻不落于俗。纵使处理再细小再缠绵的题材,情感上也有腾挪的余地,如同安置在一个大风景之中。而《花间集》中不少词作,其实真是写俗了的,俗艳露骨,受批评也在理。但若单着眼于字面风格,便将温庭筠词也归入他们一类,着实冤枉。

历代词评家,造诣精深者不可胜计,何以少有赏识温庭筠词“场”之美的呢?

也许这是词的演进带来的问题。

纵观两宋,迨至明清,词学造诣精深的大家,除温庭筠之外,再难找到纯以设“场”取胜者。两宋词坛风生水起,名家辈出,成一代文采风流,但其中绝佳诸篇,无不是情境交融,而以情胜;甚而不力设境,一意放笔直抒胸中块垒不平之气、不得不吐之情,赢百世传唱。在这里,情感是以流线状呈现的,姑且称之为“情感流”,词中佳作多为“情感流”之类。由此而衍生的历代词话、词评,也无不使用着“情感流”视角的评判标准。

因此我们用已经习惯了的“情感流”视角,来反观“情感场”类词作,如同走入一个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难免不能理解甚至忽视其“场”之美,而单转向字句批评上下功夫。窃以为,谬论之成,很难说不是因为词评者囿于主流视角,由是观温词,除却字句一无所见,除了承认一个“句秀”还可略微谈谈之外,余者无足道哉。

《词选》的集评里,倒是有推崇温词的清人评论。可惜,似乎都和常州派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常州派推崇温词,乃是认为它以男女之情比君臣家国之意,寄托深远,因此以“下语镇纸”、“蕴蓄最深”评之。这派论点实在主观,其中有多少牵强附会的成分,自不待言。一旦失去政治色彩,词还是一无可取,因此温词本身这种固有的魅力,仍然被无视。

实则,《花间》时代已经过去千年,今天再提出前人目光不到之处,孜孜地为一个温庭筠翻案,也有些无端。我如今点明温词中“场”的存在,实在不是为谁争地位,而是这“场”契合于中国古典文学特有的开旷境界。

中国古典文学,一直是有“场”有“境”的文学。没有场的文学,最大的弊端便是容易落于事件的罗列和记叙之中,伤于太实。拿写战争来比方,没有场的文学写不出《三国演义》那样天上人间的壮阔,写得再好也只能留下一堆战役的详尽报告与追记。其中的人物也许纤毫毕现,一言一行记录完备,却丧失了使读者对之而兴起的力量。其中固然有议论启发,却也是落在实处的,可以完善一个人的思维逻辑、增长他的见识,却不可以将人带入如在神前的广阔天地,达到“逍遥游”那样的境界。而“场”的作用,正在于对虚处的探求,在字句之外,构造文章的大背景,大气场。

所以我们的文学,幅面比西方文学宽。在西方文学里,我很少能有这种开阔明亮的阅读感受。西方文学中情感往往以直接的、强烈的心理独白来表达,比如华兹华斯认为,诗应该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则表现得更为鲜明。这种强烈的表述,固然紧紧抓住了读者的情绪,使之随着诗人的悲喜而悲喜。但也正因如此,读者的情绪被紧紧束缚在诗内,读罢全诗,心情往往不是舒缓而是紧张。这与中国古典文学,在阅读感受上有明显的不同。我们的古典诗词往往倾向于从具体的情感过度到一个大的境界。比如中国诗文里多有登高临远,追忆千载前人事,感慨伤怀以至于泣下的,然而付诸诗文,怀古的情感终会归于岁月浩淼之思。

因此我想,开阔的“场”也许是我们的古典文学独有的长处。文章之有场,才真正地入了高境界,如今我们写文章实在不该轻易丢弃这种好传统。然而不得不说的是,当代文学,已经越来越少那种可以使人兴起的力量了。

也许这才是我试图阐明“温词之场”的最初动因。为文者,徒耽于笔下字句华丽,耽于市场和销量,而放弃了甚至根本就看不到文学之中的大境界,实在算枉过一世。从前看胡兰成的书,将这种有场有大境界的文学,称为“王风文学”,但愿这王风可以愈发浩荡,四海宇内,无不在包容。我想,真到了那样一个时候,我们即使一辈子不拿笔墨,也可以闻风相悦了。

 

参考书目:

《唐宋名家词选》龙榆生 编选  上海古籍出版社

《蕙风词话》况周颐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人间词话》王国维  著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文心雕龙笺注》黄侃  著

《以意逆志——文本的解释与研究》  语文教材《论语孟子选读》书后辅导文

《山河岁月》胡兰成  著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中国文学史话》胡兰成 著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