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惊喜 冰雪奇缘:《老师的谎言》试读：1493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真正意义

《老师的谎言》试读：1493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真正意义

哥伦布首先是一位可能开启了近代历史的人物——我们用“近代”（Modern Age）来描述过去500年的历史。从哥伦布其人，从哥伦布的拓殖活动中，我们获得了对一些从那时开始塑造这个时代，至今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它的历史模型的独特理解。

——柯克帕特里克?塞尔

有没有可能是非洲人发现了美洲？对美国历史学家来说，这从来就不是一个诱人的研究课题。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在选择自己的历史；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有选择地追忆某些历史，以此开展我们的历史考察；这为我们带来了最大的惬意，我们也不再有欲望去探索我们的国父是否有可能是一位黑人。

——塞缪尔?D. 马布尔

历史是胜利者的诡辩。

——小威廉?F.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 Jr.）

我们在印第安人身上所干的那些事，在我们对上帝、对人类曾经犯下的那些最不可饶恕的罪行中，最为突出；而在那些事中，这桩（美洲印第安人奴隶）贸易是最不公正、最邪恶、最残忍的贸易之一。

——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

1493年，哥伦布偷走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

——传统诗歌《新潮》

1492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突然跨海而来。美国的历史书认为哥伦布是史无前例的，把他描绘成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英雄。历史书对哥伦布的这一“加封”，反映了我们民族文化的某种特性。事实上，美国的“总统节”是以华盛顿和林肯的生日确定的，而在仅有的两个被美国人以其名字命名国家节日的人中，哥伦布是一个。有一个历史年代是每一位学生都会记得的，那就是1492年；的确，我所考察的每一本教科书都提到这个年代。但是，凡是对学生了解哥伦布、了解欧洲人对美洲的扩张至关重要的内容，大部分教科书都省略了。同时，它们又拼凑了种种细节来讲述一个更好的故事，并对哥伦布进行更人性化的处理，以便读者能接受他。

哥伦布如同耶稣基督一样，是划时代的，历史学家们认为他开辟了美洲历史的新纪元，从而把1492年之前称为“前哥伦布”时代。美国历史教科书承认哥伦布的重要性，平均为其写了1000字，也就是3页（其中包括一幅地图和一幅插图）——这是很大的篇幅了，考虑到了这些教科书所必须覆盖的全部材料。教科书都对其英雄事迹大致都做如下论述：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出生于意大利热那亚的一个下等家庭，成年后成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海员。他在大西洋的航行最远曾到达冰岛和非洲西部。他的冒险经历使他深信地球是圆的，因此，可以向西航行取得传说中的东方财富——香料、丝绸和黄金，而不需通过传统的那条穿越中东的陆上通道，而后者作为商路已经被土耳其人中断了。

为了筹集活动所需的经费，哥伦布四处向西欧各国君主游说。一开始，他遭到了西班牙的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拒绝；但最后，机会终于来了——伊莎贝拉女王承诺支付一次适度的远征的费用。

哥伦布装备了三艘可怜的小船——“尼娜号”、“平塔号”和“圣玛利亚号”，从西班牙出发。旅途是艰险的。在陌生的大西洋海域，船队航行了两个多月。最后船员几乎哗变，甚至有人威胁要把哥伦布丢进大海。最后，在1492年10月12日，他们达到了西印度群岛。

哥伦布后来又进行了三次到美洲的航行，但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他没有得到赏识，在贫困中默默死去。然而，如果没有他的勇气与胆量，美洲的历史将是另外一副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哥伦布使一切变成可能。

不幸的是，在这种传统的描述中，几乎一切都要么是错误的，要么是无证可考的。历史教科书的作者们把我们带上他们自己的思路，却让我们远离了历史事实，进入了神话的境界。他们和我们都在被一个由谎言、半史实、史实以及删改等等炮制出的混合物所欺骗，这个混合物的产生可追溯至十九世纪上半叶。

教科书的第一个错误是淡化先前探险家的重要性。1492年之前，其他各大洲就有人多次达到美洲。即使没有哥伦布的航行，也会有别的欧洲人很快到达美洲。事实上，在15世纪80年代，欧洲人可能已经在纽芬兰岛周围捕鱼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哥伦布的远航不是第一次，而是最后一次对美洲的“发现”。它的划时代意义源于欧洲对它的回应方式。因此，哥伦布的重要性首先可归因于欧洲形势的改变，而不是他到达了一个“新”大陆。

美国历史教科书似乎懂得，介绍一下1492年前欧洲发生的那些社会变化是必要的。它们指出，历史已经抛弃了北欧海盗。一些教科书花了好几页去写欧洲人这次为什么打算——就像一本教科书所说的——“从发现美洲中获益”。但遗憾的是，没有哪本教科书对引起这种新反应的那些主要变化提出了实质性的分析。

我所考察的教科书在写哥伦布时，大多从马可?波罗和十字军东征开始。以下是它们对当时欧洲所发生的事情的概括：

“欧洲的生活节奏是缓慢的。”“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好奇心还很弱。”后来，“在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的500年间，欧洲发生了很多变化。”“人们的视野逐渐开阔，他们对于自己的居住地以外的世界也越来越好奇。”“新思想使欧洲躁动起来。许多欧洲人充满了炙热的好奇心。他们开始生活在一个叫做‘文艺复兴’的时代。”“文艺复兴鼓励人们把自己看做一个个生命个体。”“是什么开启了欧洲人的新思路和新梦想呢？由一系列的十字军东征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十字军战士们在亚洲体味到了异国情调的愉悦。”“对于更大规模贸易的渴望迅速蔓延。”“旧的通往亚洲的商路一直非常困难。”

这类描述大同小异，不同的教科书有时甚至使用相同的词句。整体而言，学术水平之低令人沮丧，这或许是因为，对于美国历史，教科书作者们要比对欧洲历史更在行。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文艺复兴是一种综合。也就是说，意大利融合了来自印度（经土耳其人）、希腊（由穆斯林学者保存下来）、阿拉伯的思想及其他文化，创造了某种新的文化形式。教科书作者们没能解释欧洲征服时代的真正原因。相反，他们用了一些显然属于心理学的术语——“人们的好奇心不断增强”——来为欧洲的强大辩护。这种论调使社会学家不禁发笑：我们知道，没有人衡量过1492年西班牙人的好奇心水平，也没有人能够将它与诸如1005年挪威人或冰岛人的好奇心水平做出权威的比较。

有几本教科书声称，欧洲当时正变得日益富裕，新的财富导致贸易的增长。其实，正如历史学家安格斯?考尔德所指出的，“比起13世纪，15世纪的欧洲更小且更贫穷，”其部分原因是淋巴腺鼠疫（即“黑死病”——译者按）。

一些老师仍在讲授自己的老师在50年前讲授的那些内容：欧洲需要香料以去除腐坏的肉的味道，但可恶的土耳其人切断了香料贸易。在我一开始考察的那些教科书中，有三本——《美国的传统》、《希望之地》和《美国之路》——仍然在重复这一谬误。《希望之地》说，“后来，1453年，当君士坦丁堡落入土耳其人之手后，与东方的所有贸易全都停止了。”但是，A. H. 利布耶尔早在1915年就证明这是错误的！土耳其与开辟通向印度的新航路没有任何关系。相反，土耳其人有理由去保持地中海以东的古老道路的通畅，因为他们要从中赚钱。

1957年，雅克?巴尔赞与亨利?格拉夫出版了《现代研究者》，该书现已成为历史专业研究生的一种标准论文范式，它指出了自1915年以来教科书如何使这个特别的错误经久不衰。那些令人讨厌的教科书的作者们大概半数以上都在自己的研究生阶段读过《现代研究者》这本书。但不知为什么，该书中的这些信息没有被继承下来。这可能是因为，谴责土耳其人符合西方人的信念模式；西方人相信，伊斯兰教的追随者在行为上可能是不理性甚至是污秽的。1963年，在提议国会宣布哥伦布日为国家法定假日时，众议员罗兰?利博纳蒂说：“他（指哥伦布——译者按）的基督教信仰赋予他一种宗教力量，去阻止土耳其掠夺者劫掠那些来自基督教世界的商船的海盗行径。”当然，近些年事态的发展，特别是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强化了伊斯兰教是威胁这一认知模式。因此，当今天的大学生们得知，在土耳其人和摩尔人允许犹太人和基督徒信仰自由的时候，欧洲的基督徒却在迫害或驱逐犹太人和穆斯林，他们该是多么的惊讶。没有一本教科书告诉我们，葡萄牙舰队曾在1507年封锁红海和波斯湾，以阻断传统的贸易路线，因为葡萄牙控制了环绕非洲的新航路。

大多数教科书都注意到了国际贸易与商业的增长，有些还论述了君主制下民族国家的兴起。否则，他们就不能很好地描述欧洲发生的那些导致“探险时代”的变化。一些教科书甚至用新教改革来解释这一问题，虽然新教改革要比1492年晚25年才开始。

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们必须注意教科书告诉了我们什么，又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欧洲的变化不仅促成了哥伦布的航行，促使同时代的葡萄牙人、巴斯克人和布里斯托的渔民可能出航美洲，还为欧洲未来500年的世界霸主地位的确立铺平了道路。除了农业发明，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事件。我们的历史书籍应该认真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它们为什么会发生，而不是像《美国的传统》那样提供一些空泛模糊的、圆滑的宣言：“对现实问题以及欧洲以外的世界的兴趣导致了造船和航海的进步。”

或许，在众多被教科书遗漏的重要因素中，首先是军事技术的进展。1400年前后，欧洲统治者开始使用大型枪炮并学会在船上装备它们。欧洲连续不断的战争助长了这种军备竞赛，而这种竞赛又导致射击、军事演练以及围攻战术的发展。最终，中国、土耳其帝国以及亚洲和非洲的其他国家都将不得不在欧洲枪炮前俯首称臣。早在1493年，美洲开始屈服。

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这种军备竞赛之下。但是，西方人是否从1400年代以来就一直令人称羡地保持着这种相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的军事优势，仍然是一个有很大争议的问题。当初，13个英属殖民地试图宣称向土著美国人出售枪支是不合法的；现在，美国也试图禁止向第三世界国家出售核技术。乔治?Ｗ. 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的主要一点，就在于禁止核武器或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流入伊拉克、伊朗及朝鲜这样的国家，并使它们远离诸如“基地”这样的恐怖分子组织。然而，既然武器贸易可以赚钱，既然所有的国家都须有军事同盟，那么同非西方国家之间的武器贸易就会存在。西方国家军事技术上的优势现在仍然是个焦点问题。可是，并没有一本书上提到武器是欧洲成为世界霸主的原因。

在哥伦布航行前几年，欧洲人还大量使用新形式的社会管理技术——官僚机构、复式记账和机械印刷。官僚机构在今天是具有消极含义的东西，但在当时实际上是一项实践创新，它使统治者与商人能够有效地管理分支广泛的企业。基于十进制的复式记账法也是如此，欧洲人最初是从阿拉伯商人那里学来的。印刷术的发展以及文献的大量增长使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消息传到欧洲，其范围之广、速度之快，远非北欧海盗的冒险所能比拟。

第三个重要的进步是意识形态乃至神学上的。积累财富和统治他人渐渐被赋予正面的价值——人们视其为赢得此生威望和死后救赎的关键。就像哥伦布说的：“黄金是最好的；黄金就是财富；谁拥有了它，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甚至把自己的灵魂引向天堂。”1005年，海盗们还仅仅是打算占据“威兰”（Vineland）——这是他们为今天的新英格兰和加拿大的近海省份起的名字。到1493年，哥伦布便打算掠夺海地。关于哥伦布的这一动机，史料讲得极其清楚。比如，1495年，米歇尔?德?库尼奥记录了他伴随哥伦布1494年远征海地腹地的旅程：“我们在驻地休息了几天之后，舰队司令（指哥伦布——译者按）似乎觉得，把自己寻找黄金的想法付诸实施的时候到了，这是他开始这样一次如此危险的伟大之旅的主要原因。”哥伦布其实并不比西班牙人以及后来的英国人、法国人更贪婪。但是大多数教科书在描述哥伦布以及后来的探险家和殖民者时，并不敢说追逐财富是他们来到美洲的动机。实际上，就连“清教徒始祖移民”们离开欧洲的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钱。但是你永远不会从我们的教科书中知道这些。教科书作者们明显相信，把对美洲的探险和殖民说成是为了经济利益，是大不敬的。

第四个影响欧洲人打算拥抱“新”大陆的因素，是欧洲基督教的特殊性质。欧洲人信奉便于迁徙的、可改宗的宗教，那可以使他们的征服活动合理化。（伊斯兰教的追随者也有这一特点。）典型的例子是，在“发现”一座岛屿和遇到一个对自己来说是新奇的美洲印第安人部落后，西班牙征服者就会（用西班牙语）大声念出后来被称为“规则”的条款。下面就是一段：

我恳请你们尊教会为母，并以教皇的名义，尊国王为这片土地的领主并服从他的统管。如果你们不这样做，我告诉你们，我会在上帝的帮助下，直接进入这片土地，并打击你们所有的人。我将在各个地方、以各种我能采取的方式开战。我将使你们屈服并遵从教会及陛下。我将带走你们的妇女和儿童，使他们成为奴隶……你们从这里开始所遭受的伤害与死亡，都将是由于你们自己的过错，而不是陛下或者我身边的这些绅士们的过错。

这样，西班牙殖民者先是向土著美洲人提供皈依基督教的机会，以使自己良心上得到满足，然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这些被他们刚刚“发现”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第五个导致欧洲人对哥伦布关于海地的报告所做出的反应，与他们对那些早期探险的反应有着天壤之别的原因是，欧洲在近期连续地接管了一大批各种各样的岛屿社会。通过马耳他岛、撒丁岛、加那利群岛，以及后来的爱尔兰，欧洲人懂得了这种征服是通往富裕之路。下面将要介绍，今天的教科书还讲到了第六个原因：欧洲人带进了疾病，而疾病有助于他们的征服。自北欧海盗开始海上航行以来，各种形式的疾病，特别是致命的天花、流感和淋巴腺鼠疫开始在欧洲发作。

为什么教科书不提武器是探险与统治的得力助手呢？为什么它们要忽略上述的这些因素呢？如果那些粗鄙的因素——比如军事力量，或者为宗教所认可的贪婪——被认为对我们产生恶劣的影响，那么，“我们”究竟是谁？教科书由谁而写，又为谁而写？坦白地说，答案就是——欧洲人的后裔。

中学生通常不会思考欧洲的世界霸主地位的形成。它很少被作为一个问题提出。它似乎是自然的，是既定的，是无需解释的事情。从更深层次上看，我们的文化鼓励我们去设想我们比别人更富有、更强大，原因就在于我们更聪明。（如果思考一下这里的“我们”究竟是谁，是很有意思的。）当然，并没有什么研究表明，美国人就比——比如说伊拉克人，更聪明。恰恰相反，贾雷德?戴蒙德在其最近非常畅销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的开头，提到了他的一位朋友、一位新几内亚的部落男子。戴蒙德认为他至少和自己一样聪明，只不过他的文化必须被视为“原始的”。但是，既然教科书并不赞同或鼓励我们去思考事情的真正原因，“我们更聪明”这句话就化为一种可能性。同样，一个群体统治另一个群体是“自然的”这种观念也化为一种可能性。历史既有一个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的例子，但也不乏相反的例子。美国教科书对待哥伦布的方式，使人们更少思考统治如何实现的问题。哥伦布踏上美洲海岸便立即成为统治者这一画面，是基于一个史实：哥伦布宣布他从船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归自己所有。当教科书在称颂这一过程时，它们就是在说，占有这块土地、统治土著人，即便不是理所当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这真不幸，因为哥伦布的那几次航行构成了一个辉煌的、富有教导意义的时刻。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官方使团，他的航行证明了一个新欧洲的出现。商人与统治者共同批准他的行为并为其提供财力支持，哥伦布的第二次航行配备了重型军事装备。哥伦布详细记录了航海经过，包括航向、海潮、鱼群，并描述了哪些居民是可以被征服的。正是得益于这些印刷品，关于海地及其被征服的详细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哥伦布本人曾亲身到过葡萄牙和西班牙新近征服的那些大西洋岛屿，并参与过西非的奴隶贸易。最重要的是，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仅是探险或者贸易，还包括征服和掠夺，并用宗教证明这些活动的合理性。如果教科书写了这些事实，它们就能够引导学生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思考，为什么西方今天处于世界的主导地位。

教科书也承认，哥伦布并非白手起家。每一本教科书在讲述欧洲人对美洲的探险时，都从葡萄牙“航海王”亨利亲王1415至1460年间的活动开始。它们把亨利描述为第一位发现马德拉群岛和亚速尔群岛，并派船队环绕非洲航行的人。这些教科书的作者似乎并不知道，古代腓尼基人和埃及人在公元前600年之前就曾航行至少远至爱尔兰和英格兰，到达马德拉群岛和亚速尔群岛，与加那利群岛的土著居民贸易，并环绕非洲航行。相反，教科书把巴托罗谬?迪亚士推为在1488年第一个环绕非洲南端好望角航行的人。忽略腓尼基人的成就是很讽刺的，因为亨利亲王正是认识到了腓尼基人的航海技艺，才受到启发去效仿他们。但是这种信息冒犯了另一个定论：我们的文化视现代技术为欧洲人的发明。因此，腓尼基人的业绩不符合这些教科书的总体故事线索——是欧洲白人教会了世界其他地区的人如何做事情。这些教科书也都不提穆斯林对希腊学问的保护，以及他们把希腊思想与中国、印度和非洲的思想融合起来，然后把这一融合结果通过西班牙和意大利传到了欧洲。相反，它们证明亨利发明了海航术，并暗示在欧洲之前，人类没有什么成就，至少，没有现代成就。有几本教科书还讲到了“葡萄牙人如何设计出新的航海船只──轻快帆船”——这句话是布尔斯廷与凯利说的。

实际上，亨利的成就所基于的理念，早已为古代埃及人与腓尼基人所知道，并且已经在阿拉伯、北非和中国得到进一步发展。甚至葡萄牙人用以指代新型船只的那个单词caravel（轻快帆船），也是源自埃及语caravos。文化不可能在真空中发展，思想的传播或许是文化发展的最重要原因。不同文化间的接触常常触发文化繁荣，人类学家称此为文化“融合”（syncretism）：把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思想融在一起，产生新的文化。小学生都学过，在古代，波斯文明和地中海文明因为处于商路之上而得以繁荣。亨利亲王处于欧洲即将主导世界的黎明时刻，对此，教科书本可以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把这个同样的文化融合的观念用在欧洲身上。但它们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根据《美国之路》，亨利不仅不得不发明新设备，而且“人们都不知道如何建造可以出海的船只。”关于澳大利亚土著人如何达到澳大利亚、波利尼西亚人如何到达马达加斯加，或者史前人类如何到达加那利群岛，没有给学生留下任何去思考的提示。当然，《美国之路》所说的“人们”实际上是指欧洲人——这是“欧洲中心论”在教科书中的典型例证。

这些教科书所表达的，正是人类学家斯蒂芬?杰特所称的“哥伦布发现美洲这一教条”。本章?表一”提供了一份可能先于哥伦布到达美洲的探险活动的纪年表，并对每一个事件的相关证据依据2006年时的标准，进行可信度评价。这份名单太长了，但仍可能不够完整。有一份1513在土耳其发现的地图，据说是基于亚历山大大帝图书馆里的材料绘制而成的，其中包括了关于南美和南极洲的海岸线的细节描述。古代罗马人和迦太基人的钱币一直在美洲到处都能发现，这导致某些考古学家得出结论，罗马海员不止一次到达过美洲。土著美洲人也曾穿越过大西洋——人类学家推测，土著美洲人千年以前从加拿大向东航行到斯堪的纳维亚或苏格兰。公元前60年前后，两艘美洲印第安人船只曾在荷兰遇难，这在欧洲成为一大奇事。

就这些航行而论，每一次航行的证据材料都对1492年以前大西洋两岸和亚洲曾经存在的社会与文化提供了令人兴奋的一瞥。它们也暴露了研究远古历史的学者之间的分歧。如果教科书介绍了这些分歧，它们就能告诉学生，哪一种观点证据更有力，哪一种更站不住脚。既然他们要激发学生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出自己的判断，它们就应该给学生介绍研究者们用以获得关于远古历史的知识的各种形式的史料和研究方法——口述历史、文字记录、文化相似性、语言变化、人的遗传、陶器、年代考古、植物传播。不幸的是，教科书似乎拘泥于那种关于必然性的论调。《合众国：共和国的历史》的作者詹姆斯?W. 戴维森与马克?H. 莱特尔还为历史专业的大学生写了《事实的背后》（After the Fact），该书强调，历史并非一系列的事实，而是一系列的观点、问题和争论。然而，这二位所写的这本中学历史教科书与自己的竞争对手一样，把历史描述为答案，而非问题。

“圣玛丽亚”号航海日志里的那些错误条文今天被解读为另外一种神话。《合众国的历史》说，“哥伦布是一位真正的领导者。”“他篡改了他们的航行的里程记录，好让船员们不觉得自己已离家太远。”萨尔瓦多?德?马达里亚加令人信服地指出，要相信这一点，我们将不得不认为那次航行中的其他人都是傻瓜。哥伦布“并没有什么独门秘籍，怎么他对航海里程的记录就比其他领航员或师傅们更正确呢？”实际上，作为海航家，哥伦布并不比“尼娜”、“平塔”两艘船的船长平松兄弟经验丰富。在返航途中，哥伦布在其航海日记中道出了其中的错误记录的真实原因：他想保守通往（西）印度群岛的航线的秘密。

为了编造一个更好的神话，我们的教科书还花很多篇幅去介绍其他的人性化的细节。它们让瞭望员高喊“陆地！”大多数教科书都告诉我们，哥伦布上岸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感谢上帝引导他们平安地穿越大海”——但哥伦布本人的航海日记的一些残篇所表明的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宣称为国王和王后陛下占领这块陆地，好像他实际上已经占领了一样。”很多教科书谈到哥伦布的后三次美洲航行，但是大多不花笔墨告诉我们哥伦布是如何对待他所“发现”的那些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民的。

由哥伦布开始的两种现象，使种族关系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从而改变了现代世界：其一，从西半球的土著居民手中掠夺土地、财富和劳动力；其二，导致那些居民近乎灭绝，导致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的出现并造就了劣等种族。

哥伦布对加勒比海众多岛屿上的居民阿拉瓦克人的最初印象是相当好的。他在1492年10月13日的航海日记里写道：“黎明时分，一大群男人来到海岸，他们都很年轻、体型不错且长得很帅气。他们的头发没有卷曲，而是蓬松而粗糙的，像马鬃一样。所有的人都前额宽大，比我见过的其他人都要宽大。他们的眼睛又大又漂亮。他们肤色不黑，而是像加那利群岛的居民的那种肤色。”（此言一语成谶，西班牙人当时正在灭绝那些岛屿上的土著居民。）哥伦布接着写到阿拉瓦克人的独木舟，“有些很大，足以容纳40到50人。”最后，他落笔到做生意上：“我特意留意他们，费尽周折去了解他们是否有金子。我看见他们有些人用小块金属挂在鼻子上，我就通过打手势从他们那里了解到，如果一直往南走，绕着岛屿航行，就会找到一位国王，他拥有大块大块的金子。” 第二天一早，哥伦布就朝着岛的另一侧航行，或许到达了巴哈马的某座岛屿，他看见了两三个村落。在描写这些村落的最后，他恶狠狠地写道：“我只要带50人就能把他们全部征服，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地治理他们。”

在第一次航行时，哥伦布把10到25个美洲印第安人强行带回西班牙。但最后只有七八个活着到达。哥伦布还带回了鹦鹉、黄金饰品及其他新奇古怪的东西，这在赛维利亚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又送给哥伦布17艘船、1200到1500人，还有大炮、石弩、枪支、骑兵和猎犬，资助他再次远航。

看一看H. G. 威尔斯的著名科幻故事《星际大战》，有助于我们去想象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H. G. 威尔斯讲述了一个地球人遭遇技术更加先进的外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寓意深远。他所塑造的英国平民（由奥森?威尔斯改编的著名广播剧中的新泽西人）类似于加那利群岛或美洲的“原始”人，而他笔下令人生畏的外星人代表着技术先进的欧洲人。我们就是那些无助的地球人，威尔斯希望我们能够对1493年海地的土著人、1788年澳大利亚的土著人，以及今天亚马逊丛林里的人寄于同情。

当哥伦布及其随从1493年再次达到海地时，他们想要得到当地人所拥有的一切——食物、黄金和棉纺品，他们甚至希望与土著妇女发生性关系。为确保对方合作，哥伦布采取种种惩戒措施。印第安人即使有轻微的冒犯，也会被西班牙人割下耳朵或鼻子。这个被毁容的印第安人还会被送回他的村庄，以作为鲜活的例子来证明西班牙征服者的凶狠。

很快，土著人忍无可忍了。他们一开始的反抗大多数还是消极的。他们不再耕种庄稼，以免西班牙人不劳而获。他们离开那些与西班牙人定居点毗邻的城镇。最后，阿拉瓦克人奋起还击。但是，他们的木棍和石头在全副武装的西班牙人面前不再有效，就像《星际大战》里地球人的枪支在外星人的致命射线面前一样。

土著人的反抗为哥伦布提供了战争的口实。1495年3月24日，他出兵征服了阿拉瓦克人。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描述了哥伦布镇压反叛时所装备的武器。

司令（指哥伦布——译者按）察觉到，那座岛上的人正日益武装起来——其实那些武器简陋得可笑……他急不可耐地要开赴那些村庄，用武力驱?和征服整个岛屿上的居民……为此，他选拔了200名步兵、20名骑兵，还带上大量石弩、轻型火炮、标枪、剑，还有一种比马更令印第安人生畏的武器——20只猎犬，它们一旦被放出去就能立即将印第安人撕成碎片。

很自然，西班牙人赢了。柯克帕特里克?塞尔引用哥伦布的儿子斐迪南德?哥伦布关于父亲的传记说道：“士兵们对他们扫射，像割草一样使他们一排排地倒下，并放出猎犬撕裂他们的肚子和四肢，还在灌木丛里追逐他们，把他们叉在剑与长枪上。就这样，‘在上帝的帮助下获得了完全的胜利，屠杀了许多印第安人，并在随后捕获并屠杀了其他的土著人。’”

由于没能找到黄金产地，哥伦布不得不向西班牙退回部分股本。1495年，海地的西班牙人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猎捕奴隶的活动。他们包围了1500名阿拉瓦克人，从中选出500名最强壮者送回西班牙（其中又有200人死于途中）。另外500名被选做奴隶，供留在岛上的西班牙征服者役使。剩下的都被释放了。一位目击这一场景的西班牙人描述道：“他们中有很多人是妇女，怀抱着吃奶的婴儿。妇女们为了更好地逃脱，就把婴儿随便扔在什么地方，绝望地逃走了。由于害怕被我们再次抓到，她们有的跑了七八天，跨越大山大河，远离我们的伊莎贝拉定居点。这就是为什么这里从此人烟稀少的原因。”哥伦布激动不已，他1496年写信给斐迪南和伊莎贝拉说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我们可以从这里输出所有可出售的奴隶和巴西木材。”“在卡斯提尔、葡萄牙、阿拉贡……以及加那利群岛，他们都需要大量奴隶。而我认为他们没有从几内亚得到足够的奴隶。”他对印第安人的死亡率感到满意：“虽然他们现在死掉了，但他们不会总这样死下去。最先死掉的是黑人和加那利群岛的人。”

用汉斯?科宁的话说，“从此，伊斯帕尼奥拉岛（今海地——译者按）的恐怖统治开始了。”西班牙征服者猎杀美洲印第安人，只是为了消遣；或者把他们杀了，只是为了喂狗。而哥伦布相信这座岛上一定有金子，只是自己不能确定它的位置，因此懊恼不已，于是建立了一种贡赋制度。斐迪南德?哥伦布描述了这种制度的实施情况：

（印第安人）都答应每三个月向天主教君主进贡一次，方式如下：在金矿所在地西堡（the Cibao），每个14岁及以上的人都要缴纳一大鹰嘴钵的金砂，其余的每人缴纳25磅棉花。印第安人缴完了自己的贡赋后，就得到一块铜的或者镀铜的牌子。他必须将这块牌子挂在脖子上，以证明自己已经交纳了。任何印第安人，只要被发现没有这块牌子，都要受到惩罚。

有了这块牌子，土著人就可以安然度过三个月。而这三个月里的主要时间还是要被用以搜罗更多的金子。这位哥伦布之子忘了提到西班牙人是如何处罚那些牌子已过期的人的：砍掉他们的手。

所有这些可憎的事实，都能在拉斯?卡萨斯的著作以及其他第一手材料，如哥伦布及其探险队其他成员的书信中找到支持。拉斯?卡萨斯是美洲的第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用第一手材料写作，并且竭力保存好这些材料。我在本章引用了很多第一手材料，而大多数教科书都不用第一手材料。有些教科书引入了一些简短的摘录，这些摘录经过精心选择，它们被编到一起的目的只是为了展现大航海没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比如，《美利坚之旅》引用了我以上提到的关于阿拉瓦克人很“帅气”的那段话，但它就此打住，而没有说哥伦布是如何“用50个人随心所欲地治理他们”的。

这一贡赋制度后来逐渐被废止，因为它的要求不可能实现。于是，哥伦布用“监护征赋制”（encomienda）取而代之：他把所有的印第安村庄赠与或“推荐”给殖民者个人或群体。由于这种强迫劳动制度不能被称为奴隶制，因此避免了一般奴隶制所受到的道德谴责。西班牙人效仿哥伦布，于1502年在海地使这种“监护征赋制”成为官方政策，其他征服者随后又把这一制度引入墨西哥、秘鲁和佛罗里达。

当然，新的历史学不必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去评判哥伦布。比如，在1493年，整个世界还不认为奴隶制是错误的。一些美洲印第安民族也奴役其他民族，非洲人也奴役其他非洲人，欧洲人也奴役其他欧洲人。攻击哥伦布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当时也有西班牙征服者——比如，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就反对哥伦布在海地施行奴役、掠夺土地以及强制劳动。拉斯?卡萨斯一开始是一位冒险家，后来成为种植园主。最后，他转变了立场，释放了自己的土著人，成为一名牧师，与对印第安人的不人道行为做坚决斗争。当哥伦布及其他欧洲人辩称印第安人是低等人时，拉斯?卡萨斯指出，印第安人与大家一样，是有情感、有理性的人。当一些历史学家试图避而不谈由哥伦布开始的印第安奴隶贸易或为其辩护时，拉斯?卡萨斯批判那些是“有史以来最不可宽恕的冒犯上帝、冒犯人类自身的行为。”他促使西班牙颁布反对美洲印第安奴隶制度的法律。虽然这些法律通过时为时太晚，已不能保护阿拉瓦克人，并且常常被漠视，但毕竟有助于印第安人生存下来。拉斯?卡萨斯已作古几个世纪，但仍影响着历史。西蒙?玻利瓦尔曾用拉斯?卡萨斯的著作去为拉丁美洲1810年和1830年从西班牙独立出去的革命事业辩护。

当历史教科书不提阿拉瓦克人时，它们就侵害了土著美洲人。当它们不提非洲人及腓尼基人可能是哥伦布的先驱时，它们就侵害了非裔美国人。当它们因为像德?索托这样的探险家们是白人而歌颂他们时，我们的历史学就侵害了所有的有色人种。当教科书不提拉斯?卡萨斯时，它们就忽略了一位可能受到我们一致赞赏的动人的理想主义者。当教科书歌颂哥伦布时，它们就是在促使我们去肯定压迫者。当教科书作者们忽略欧洲世界主导地位形成的原因与过程时，他们为我们所提供的历史一定是为了让我们无从知道更重要的问题。或许最糟糕的是，当教科书简单地描绘出一副虔诚的、英雄化了的哥伦布的肖像时，它们提供的是自我感觉良好、但人人都觉得乏味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