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手绘自学教程:《第四单元 小说及其欣赏》拓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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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单元 小说及其欣赏》拓展阅读之一2010年05月18日 星期二 10:16安德烈的晚上
作者:铁凝
这座城市和棉花有着亲密的关系。在它四周的乡村,农民几百年来靠种棉为生。所以,当有一天这座城市突然在棉田的包围中矗立起来,人们就想,让我们拿什么来作这城市发展的根基呢?我们有棉花,也许我们应该建造纺织厂。于是,从50年代开始,这座城市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一口气建造起近十家纺织厂。说它一口气,仅用此形容神速。好比我们形容那些身大力不亏的强壮妇女,说她们一口气生了多少个孩子。这些纺织厂,不仅设备、厂房、技术由苏联人提供,就连生活区的建造也由苏联专家一手设计。很快的,这些纺织厂和由它们派生出的生活区就占据了这城市近一半的面积。如今,当90年代的我们经过这些由苏联人设计的纺织工人住宅区的时候,我们一面端详着那些面目相近、老旧而又略显笨拙的楼群,端详着楼房顶端那一溜溜熏得乌黑的排烟道,一面仍能体味出苏式建筑的用料实惠、宽大沉稳和向往共产主义的浪漫热情。比方说每一片生活区内整洁规矩的绿地花园;比方说与花园们相匹配的职工俱乐部。在每一个俱乐部屋顶上,都竖着两个相隔很远的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舞——会。远远看去,这两个站立了四十多年的瘦削的大字,好似两个彼此相望、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的孤独的舞者。
接着,有外地工人为支援纺织厂的生产一批批进入这城市了:天津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学会了吃鱼;上海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体味了糯米的奇妙。这是一个由纺织工人填充起来的城市,一个让苏式住宅覆盖了的城市。安德烈就出生在这座城市里。
安德烈姓安,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是1954年3月左右。安德烈这名字是父亲为他所起,名字本身也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安德烈的父母就是响应政府的号召,由上海搬入这里支援城市建设的,他们都是中学教师。父亲穿过苏联印花布衬衫,母亲也穿过苏式“布拉吉”。当年他们都向往过苏联老大哥的美妙生活,他们也希冀着小安德烈长大之后能够去苏联留学。当然,他们想不到国际局势和国内局势的快速变幻,使安德烈不再会有去往苏联的可能。不过,假设真要能去,安德烈真想去么?他的父母从没问过他有什么打算,他的打算对他们也许并不重要。
那么,安德烈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属于那种年龄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他很少自己做主选择什么,他就读的小学、中学都是父母替他选择的。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学校业余朗诵小组,父母得知后立即做了阻止:意义不大。他们说。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诵。到了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社会一片混乱,学校停了课,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农村插队,安德烈却由于母亲一个熟人的关系,进一家区办罐头厂当起工人。这在当时特别叫人羡慕。但让安德烈高兴的并不是他留在城市做了工人,而是同班的李金刚也留了下来。
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块儿上了同一所中学。小时候,他们永远坐同桌,他们一块儿写作业,他们合伙组装矿石收音机,他们互相串门——多半是安德烈到李金刚家去。李金刚的父母都是来自天津的纺织工人,他们家就在纺织厂的某一片苏式住宅区里。安德烈喜欢李金刚的居住环境,那些一模一样的楼群和一模一样的楼间花园给了他一种生活本身的宽厚和稳定感,无论从哪一个单元里出来的居民都是笑吟吟的,叫人感觉这些大楼的哪一扇门都可以是李金刚的家。安德烈的家是不具备这种气质的,他家住在父母为之工作的中学宿舍区,有点严肃,叫人拘谨。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区大门口那个冰棍车上买过冰棍喝过汽水,也在周末的夜晚,溜进戳有“舞会”大字的职工俱乐部看过大人跳舞。他们还在小花园里剥过一只死猫的皮(猫系李金刚掐死)。“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高年级的一些造反同学曾经在校园里堵住安德烈,质问他为什么起一个“苏修”才叫的名字,安德烈回答不出,旁边的李金刚挺身而出地替他作了回答:“为吗不能叫?知道安德烈的'德烈’是哪个德哪个烈么?是朱德的德列宁的列!”高年级同学被朱德和列宁震住了,李金刚的天津口音也使他显得格外理直气壮,李金刚的机智勇敢更是让安德烈深深折服。从此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把自己那个烈字去掉了下边四个点。日月如梭,李金刚始终是安德烈须臾不可缺少的挚友。他们从两个男生长成了两个男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安德烈娶了自己的表妹,李金刚一直在纺织厂当电工,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
安德烈的表妹是安德烈姨妈的女儿,因为父母早逝,她从小就生活在安德烈家里。安德烈对表妹很好,表妹也十分依恋安德烈。安德烈的父母早已看出了这种依恋,出于对这女孩子的怜惜,他们愿意安德烈娶她为妻。或者,这种考虑还出于上海人的清高和对这座城市的提防,他们愿意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他们暗示安德烈,安德烈接受了这暗示。当他接受了这暗示的时候,他第一次试着用打量恋人的眼光打量他的表妹,结果他发现无论如何她更像是他的妹妹而不像他的恋人。她苍白、纤弱,下颏尖尖的,老爱半张着嘴像是对什么事表示不理解,又仿佛随时要你告诉她什么事应该怎么做。安德烈望着他的表妹,执拗地想起他刚当工人那会儿,十七岁吧,有一天和李金刚一块儿到纺织厂浴室去洗澡。那是一间男女合用的浴室,男女轮流使用。他们进来的一小时前,女工们刚刚使用过这间浴室。虽然浴池里的澡水已经换过,但室内仍然蒸腾着让男人敏感的女人的体味儿。安德烈就在迈进浴池的时候,就在一团团热乎乎的女人气味中,发现浴池边缘散落着几枚女工遗忘的黑色发卡,其中一枚还缠绞着一丝纤细的长发。他长久地盯着它们,体内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他几乎无法自持,他把自己潜入池中以遮掩自己的羞涩。他冲动着,头脑里闪过班上一些女生的样子,他发现他头脑中的女性里没有他的表妹。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怎样的?安德烈不知道,可是他已经决定结婚了。父母为他们搞了一个小小的订婚仪式,没请外人,就是家中原班人马和一桌有别于平时的晚饭。那是食物比较匮乏的年代,桌上摆一瓶八毛五分钱的红葡萄酒,已能看出格外的喜庆。全家人都喝了一些酒,表妹也兴奋地猛喝一大口,结果她让酒给呛着了。酒呛得她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膀抖得厉害。当她终于平息了咳嗽,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住眼,淡青色的眼皮不停地跳,眼皮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安德烈注视着表妹跳动的眼皮,他看见有一颗眼泪从她稀疏的睫毛下边钻出来,顺着眼角流到颧骨上。表妹的眼泪使安德烈有种重任在肩之感,他就仿佛是要替他的全家、也替他死去的姨父和姨妈承担起照顾这孤女一生的义务。他认可了这个事实和义务,一边又有点心酸。他抽空儿去了李金刚家。当他走进那片熟悉的楼群,当他推开李金刚家那扇被他推过无数次的门时,他几乎落下泪来。李金刚知道他要说什么,拉着他到小酒馆喝酒。但是安德烈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掉泪。他只是需要看见李金刚,和李金刚呆一会儿。在安德烈的生活里,从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别的男性朋友了。
后来,安德烈有了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肌炎,妻子在生产之后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安德烈需要照顾两个病人,对此他却没有更多的抱怨。也许因为他是个健康的男人,他体态匀称,行动敏捷,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具备这样的健康他理应照顾病弱的亲人。也许不仅仅因为他健康,是他那后退的思维使然吧;生活要我这样啊。有时候他想。他上班,下班,照顾妻女,买菜做饭……到了90年代中期,安德烈已经是罐头厂有着二十多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安德烈进厂之初,罐头一词在中国还是与奢侈一词联在一起的,它不仅标志着食品的一个至高无上的档次,也常见于某人用于揭发批判某人的腐朽生活方式,诸如:“某某一家不顾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竟然常常拿罐头当饭吃,甚至把吃不完的罐头倒进垃圾箱,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罐头是尊贵的,罐头又似乎应该受到鄙视。可罐头毕竟是馋人的,于是做罐头的工人便也不可小视。那时安德烈每月都能从厂里带回一些免费的罐头给妻女享用:糖水蜜桃,糖水山植,糖水鸭梨……这是厂里给工人的优惠。这种时候他从不忘记李金刚,他常在下班之后回家之前,拐到李金刚家也给他放下两听糖水蜜桃什么的。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市民能够吃饱饭,还能隔长补短地享受一个罐头,生活就显得挺安稳。安德烈和李金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对生活是满意的。
但是时代不饶人。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全球商品的大流通,糖水蜜桃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往昔的魅力。当这个城市忽然有一天连美国苹果和委内瑞拉香蕉都在水果摊子上随处可见时,当人们口袋里的人民币也渐渐多起来时,人们为什么还要光顾那些吃着不新鲜,开起瓶来又费劲的糖水蜜桃罐头们呢。安德烈的罐头厂只能生产千篇一律的水果罐头,没有上马新品种的技术、资金和设备,它就只能走下坡路。到了后来,工资发不出来,厂里就用罐头顶工资,每月发工资那天,工人们只能把几箱罐头领回家。
安德烈在封盖车间干活儿,从前他坐在传送带前看无数玻璃瓶从眼前流过,他坐着,手下的瓶瓶罐罐被封盖机咬住瓶口,密封之后再从机器下滑出来,闭着眼他也能毫无差错地将它们各归其位。这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无需动用强体力,却尽动用体力之外的语言——闲聊天,久而久之这车间的工人就把聊天当做了劳动的一部分。安德烈的对面坐着一个名叫姚秀芬的女工,和安德烈差不多同时进厂。因为坐对面,安德烈和姚秀芬说话最多。二十多年之后,当有一天安德烈决定离开罐头厂时,他发现他生命的二分之一时间,却原来是和姚秀芬一起度过的。聊天使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家境,彼此的经历,甚至彼此爱吃的食物。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父母虽然都是上海人,可他最爱吃饺子;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姚秀芬知道安德烈有个朋友叫李金刚,纺织厂的电工,还会修半导体收音机。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是本地人,她的爷爷奶奶就在这城市的周围种棉花。他们聊着,直聊到彼此都结了婚,他们吃了彼此的喜糖,还聊。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女儿有心肌炎;安德烈知道姚秀芬夫妇和瘫痪的公婆一起住,她有时候迟到,是因为给老人换尿褯子……他们有一搭无一搭、有上句没下句地聊着,姚秀芬羡慕安德烈好听的普通话,却不修饰她的本地口音。她还使安德烈知道了很多这城市独有的词,比如她把“告诉你”叫做“递说你”;请人拿好一件东西时,她会说成“捉住它”。
姚秀芬的本地话使安德烈觉得真实而有生气,她的口音伴随着封盖机单调的“咔哧、咔哧”声,从不使安德烈感到沉闷。中午了,当他们更熟一些的时候,也交换彼此饭盒里的午饭。在这时姚秀芬比安德烈表现得要主动,当她得知安德烈喜欢吃饺子以后,她的饭盒里有时候就装着饺子。她把饺子换给安德烈,从安德烈饭盒里要过一些似是而非的食物:一块烙煳的饼,或是两个蒸得碱大的馒头。她观察着安德烈制造的食品,告诉他制作面食的一些常识,比如饼煳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火急,二是面硬。还有什么“软面的饺子硬面的面”之类的口诀。有一个中午,车间里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在吃饭,姚秀芬咬着安德烈饭盒里一块又干又硬的葱花饼,突如其来地落下眼泪。她似乎是在替他委屈,她似乎是对着嘴里的硬饼说:你是一个男人,可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从不随意品评别人的家庭。安德烈却还是从姚秀芬那不期而至的眼泪里发现了一种关切。这使他感到陌生,又有点不安。多年来他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不需要被关切的人,他更是一个不需要让异性为他落泪的人。当时他很想抬起手为她擦擦眼泪,犹豫之间,却见姚秀芬自己很快地把泪擦干,并努力对他笑笑。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安德烈发现姚秀芬那端正的鼻子让泪水冲洗得很晶莹。
后来市场上出现了速冻饺子。有一天安德烈带来一盒速冻饺子,想以此阻止姚秀芬再为他包饺子。姚秀芬却对安德烈的饺子嗤之以鼻:贵,她说。也不香,她说。她撇着嘴,像一个家庭妇女在家庭利益受到侵犯时表现出的那样。
安德烈说,包饺子太麻烦。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就不嫌麻烦。
安德烈说我挺高兴。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安德烈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更高兴。
安德烈说你高兴我更更高兴。
至此,他们突然打住不再说话,就像被彼此这畅如流水的对答吓住了。
这样的日子,安德烈和姚秀芬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封盖车间闲散的聊天气氛没有了,人们都在急躁地激烈地讨论着怎样才能离开这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闭口不谈这个话题,虽然他们知道,这话题于他们也是万分紧要的:物价在涨,医疗没有保证,堆在家里权作工资的水果罐头没法处理——眼下谁也怕一日三餐拿罐头当饭吃,安德烈念初中的女儿又因病休了学……他们却不谈这个话题,仿佛要共同坚守住他们持续了二十几年的闲聊,或是深怕因此谁会比谁先离开一步。这时候李金刚到安德烈家去找安德烈了。
李金刚最近也一直在为离开纺织厂奔走。时代的发展使棉农们越来越不愿意种棉花,他们或是捡着好伺候的种,或是干脆离开土地外出去做生意: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吸引力。这城市的纺织厂原料就奇缺了,工厂的工资也是有了上月没下月。李金刚在为自己找出路的时候,看见报纸上有一则广播电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他立刻想到了安德烈,便撺掇安德烈去试试。他鼓励安德烈说在小学你朗诵就比别人好,说不定能考上。从实际出发,离开罐头厂生活才有希望。
是啊,从实际出发,离开罐头厂生活才有希望。安德烈也这么想。他觉得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希望”这个概念了,他又觉得广播电台对他是太遥远了,是李金刚的提醒才使他回忆起小时候他的确酷爱过朗诵。他还在这时想起了姚秀芬。他想着,又竭力打断着这想念,姚秀芬是他的什么人啊。就在他怀疑、畏缩、自卑的时候,李金刚又自作主张为他报了名,并陪他去应试。结果安德烈被广播电台选中。
安德烈是封盖车间第一个找到新职业的人,并且这新职业是如此地让大家觉得不可企及。他们要他请客,在一个青工的提议下,他们还“揍”了安德烈一顿。“不打你一顿真是咽不下我们心里这口气啊!”他们嘻嘻哈哈地把安德烈推来掇去,他们的话又热乎又知己。姚秀芬和两个女工在一边看着,笑得比别人更厉害,她有些夸张地拍着手,把腰弯得很低。安德烈从来没听她这么高声地笑过,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姚秀芬的笑声还使安德烈忽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冲动,他非常希望能有一个清静的地方,能有一个单独的时间和姚秀芬在一起。他奇怪为什么二十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设想过单独在一起那么一次,二十多年他们就像两根平行的铁轨那样,距离是如此迫近,却永远平行着伸向不知去处的远方。就在这天下班前,他叫住了姚秀芬,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知道他是问她的以后,就告诉他说,她和丈夫可能去乡下给承包了果园的一个亲戚打工,辛苦是辛苦,钱比罐头厂有保证。他仍不放她走,断断续续地说着词不达意的意思,那是一个幽会的意思,是一个多年来始终被他们有意无意不断掩埋的意思。但是姚秀芬立刻领会了,她知道这将是他们的告别,而这告别不是为了再见。她没有忸怩,只问了一句:“你觉得哪天好?”他告诉她,他打算去找李金刚。
晚上安德烈找了李金刚,李金刚为此作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策划:明天,晚饭以后,7点钟之前,他会把老婆孩子引到岳丈家中,空出房子给安德烈,时间是三个小时。也就是说,明晚7点至10点,李金刚家是独属于安德烈和姚秀芬的。李金刚说完当即把家门钥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攥住李金刚的钥匙,就像攥住了一个暧昧而又确凿的事实,这事实让他突然糊涂了一下,也突然惊怕了一下。
第二天一上班,安德烈就把晚上的安排告诉了姚秀芬,姚秀芬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一个白天,他们很少讲话,心中擂着鼓,脸上却加倍地漠然。中午,姚秀芬一反常态连午饭也不吃,说是要回趟家。她的回家使安德烈禁不住一阵阵胡思乱想,他想她是躲了我吧,他想她是后悔了吧。直到下午上班姚秀芬准时出现在车间里,安德烈才定住神。
下班了,安德烈和姚秀芬骑上自行车各走各的,他们在李金刚家附近一家电影院门前碰了头,一块儿把车存上,再步行着往李金刚家走。这是安德烈的主意,他觉得把车骑到李金刚的楼门口目标太大。
这是初春的一个晚上,乍暖还寒的气候,华灯初上的时刻,安德烈和姚秀芬向着李金刚的家,向着纺织厂那片生活区走。他们走得很急,像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又像是怕这宝贵的三个小时耽误在路上。他们似乎都知道他们奔了李金刚家要去干什么,这共同的知道又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有点慌张和惭愧。就这样,只半站地的路,他们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终于,安德烈看见了那片黑沉沉的苏式住宅区,几十幢大楼规矩而又错综地隐蔽在夜幕下。他看见了进入住宅区的大门口,从前停着冰棍车的位置,现在是一间闪着霓虹灯招牌的美容厅。他们从美容厅门前走过,拐进了楼群。他们正在接近目的地,但是安德烈忽然走不动了,因为他发现他忘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金刚家究竟是哪座楼是几单元几层几号。几十年来他就像出入自己家一样地出入李金刚的家,他不用也从来没打算记一记李金刚的门牌号码。他对李金刚家的熟悉是一种无需记忆的熟悉,就像一个每天吃饭的人,当他用筷子把食物送进嘴里时,他用不着提醒自己“别送进鼻子里去”。
可是这个晚上,这个本该独属于安德烈的晚上,他丧失了记忆。他仰望着在夜色中显得更加一模一样的笨重的楼群,仰望着那些被漠不关心的灯光照亮的窗,甚至连李金刚家那座楼的方位也找不准了。他就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荒诞无稽的噩梦。他被急出了一身冷汗,冷汗濡湿了内衣,夜风吹得他打颤。他手握李金刚的钥匙,那钥匙几乎被他攥出水来。站在他身旁的姚秀芬默默地、无限信任地看着他,更让他焦虑无比。他走进一处楼间花园,妄想以此唤起记忆。但是他发现这里的花园一模一样,站在花园里他无所收获,这里没有丝毫痕迹能让他发现李金刚的家之所在。他们出了花园,又走上了楼间两路。偶尔有人打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安德烈几次下决心开口打听,却几次放过了眼前的人。因为他是安德烈,他觉得他无法开口。可他们不能总是在这儿转来转去,安德烈逼迫自己必须硬着头皮朝一幢可能是李金刚家的楼房走。他们走进了那楼,安德烈假装着记起了单元、楼层的房号,就算是为了安慰姚秀芬他也要假装。他假装着已经找到了门,伸出钥匙去捅那扇门的锁,但他没能捅开,因为这扇门里有动静。接着门哗地开了,房内传出麦克尔·杰克逊的歌声,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冲安德烈说:“你想干什么!”年轻人那张营养很好的脸上是公开的敌意。安德烈愣在那里,就像小时候遭到高年级同学质问时那样答不上话来。身后的姚秀芬却显出少有的镇静,她说这不是李金刚的家么,我们是李金刚的亲戚,住在他家的。年轻人说什么李金刚啊这楼里没有叫李金刚的。说完砰地关了门。
安德烈和姚秀芬逃也似的出了楼,只有再次把自己投进黑暗。钥匙仿佛握在安德烈手中,他却不敢再去试着捅一扇没有把握的门。哪一扇门里都可能有人,哪一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他为什么乱捅别人家的锁,必要时他们完全有可能被扭送到派出所。这想法让他们气馁,也使他们狼狈。他们没有目的,也没话要说,只沉默着在楼群之间乱走。安德烈走着,差不多把几十年来他和李金刚在这里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每一件小事都历历在目,这历历在目的事情却没有一样能帮他记起李金刚的家。时间在奔跑,他们不敢看腕上的手表,但他们都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时间在奔跑,10点钟就这么来到了。10点钟让安德烈做出决定,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安德烈追随着远处的霓虹灯,朝着那间美容厅走。在一盏路灯下,他扭头看了一眼姚秀芬,他发现往日里红润健壮的姚秀芬,似是因了这楼群的折磨,一下子矮小憔悴了许多。他看着她,像是问:咱们在哪儿分手?姚秀芬看明了安德烈的意思,她只把手中的一个饭盒递给安德烈对他说:“饺子,你的。”安德烈就去接饭盒,心中想着,却原来姚秀芬连晚饭都准备好了的啊。他奇怪一个晚上他竟没看见她手中拿着一个饭盒,他也才明白了姚秀芬中午回家的缘由。他接了饭盒,但没接住,饭盒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饺子落了一地,衬着黑夜,它们显得格外精巧、细嫩,像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安德烈慌着蹲下捡饺子,姚秀芬说捡也吃不得了。安德烈还捡,一边说你别管你别管。姚秀芬就也蹲下帮安德烈捡。两个人张着四只手,捕捉着地上那些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四只手时有碰撞,却终未握在一起。也许他们都已明白,这一切已经有多么不合时宜。
安德烈离开了罐头厂,去广播电台报到。他将在经过一个月的短训后,成为该台一个经济栏目的播音员。这晚他独自去了李金刚家,像要验证自己,像要考试自己。他顺利地走过了那间美容厅,顺利拐进黑沉沉的楼群。他无遮无碍地继续前进,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李金刚的楼,敲响了李金刚的门。门开了,李金刚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告诉安德烈,今天他闲得无聊,在街上花四块钱买了两张社会福利奖券,居然连中两辆自行车!安德烈似听非听,只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这儿了。”
这晚他没有走进李金刚的家,他向他的挚友道了别,下了楼,又独自在楼房的阴影中站了一会儿,听着不远处职工俱乐部里传来的节奏激烈的音乐声,说不清心中是安静还是疼痛。他已经出人意料地逃离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可他分明觉得,他连同他那个背时的名字——安德烈,又被一同网进了这片苏式旧楼。他和这些旧楼有着一种相似的背时,所以他和它们格外容易相互愚弄。他想起连李金刚也要离开这些旧楼了,李金刚准备辞职开一间家用电器修理部。安德烈家的冰箱已经坏了两个月,他打算过几天让李金刚帮他修修冰箱。这才是他的生活。
他骑上车往家走,车把前的车筐里摆着姚秀芬那只边角坑洼的旧铝饭盒。安德烈准备继续用它装以后的午饭。他觉得生活里若是再没了这只旧饭盒,或许他就被这个城市彻底抛弃了。秀色
                   铁凝
    沿太行山西麓一直向上,是个名叫秀色的村子。秀色山高路陡,树木也欠茂,只聚集着几十户人家,可秀色有名。
    秀色的出名,在于它的缺水。老辈子人说,远自光绪年间,这里的水源就绝了。但是祖祖辈辈的秀色人就这么活下来了,他们无一户迁徙,就那么渴着自己,茫然而又孤傲地守着干涸的家园,守着村里惟一的一眼枯井。老辈子人说,这口井闹日本那时候就是干的。说它是井,不如说是个井的意思,一个曾经有水的象征。秀色的人家就生活在水的象征里。
    吃水要走100里路下山去背,100里外的半山腰有一股芦苇粗细的泉眼,是秀色人的命根子。秀色村里的男人们背上半人多高的木桶,揣上干粮,日夜兼程地赶到泉眼。排队,等水,从天亮等到天黑,在秀色的男人们是平常的事情。他们一个整天也没人说话。他们闭住嘴,用耳朵听着泉水,就仿佛枯干已久的耳朵也需灌满水声。待到自己的木桶也终于满得不能再满时,他们会疯了似地匍匐在泉眼上,敞开喉咙再把自个儿灌个死去活来。然后他们背桶上身,腾出位置,或单独,或搭伴地重返原路,日夜兼程地回到秀色。回程是艰辛的,水的重量自不必说,紧要的是水的金贵。男人屏息敛气地在山路上跋涉,力争不让一滴水丢落在途中。跋涉令他们很快就耗尽了体内的水份,他们受着脊背上那水的诱惑,恨不能跳进桶里淹死自个儿。但因为他们是男人,他们想到了责任。他们至多会在歇脚时探头桶内看一看这水的形状,嗅一嗅这水的气息。清亮的泉水照见了男人皴皱的脸,也似乎映出了一家人渴望的容颜。于是他们鼓起力气,再次启程,拔开精瘦的双腿赶路。也有人家使毛驴下山驮水的,可更多的人家觉得不划算。在秀色,多一个畜生与人争水,就不如没有这畜生。
    水被男人长途跋涉背回家来,是要上锁的。在秀色,值得上锁的东西只有水。家家都有阔大的桦木水橱,木桶安放进水橱,水橱用铁锁锁住。三几寸长的铁钥匙挂在一家之主的腰间,显示着主人的尊严,也显示着水的神圣不可侵犯。秀色人都知道那条与邻人相处的规矩:借米借面不借水。外村人来秀色串亲戚,也都知道不带米不带面只需带水,水就是最珍贵的礼。大人拎个大瓦罐,小人拎个小瓦罐,拎着水瓦罐的亲戚在秀色会被待为上宾。
    秀色人使水也讲究,一瓢水先是洗脸,再是洗菜,然后馏锅。等锅里的饽饽蒸熟,舀出馏锅水或喂猪,或待到下顿饭再折回锅里。
    说到洗脸,那大半是姑娘家的事。娘儿们汉们是不洗脸的,他们已经没有洗脸的概念。水的匮乏使姑娘们的眼睛失却着光泽。她们面色暗淡,呼吸也不够清爽,发辫荒草一样纠缠在头上。水的匮乏不仅截断了秀色人的欢颜,还使秀色人即令在悲痛时刻也悲痛得不那么彻底,不那么专注。他们会在痛哭的高潮中猛地发现眼里流出来的是水而不是泪,他们便想方设法让眼中溢出的咸涩液体井然有序地再流进自己的嘴。而姑娘们大哭时更注重的是容貌的需要,她们不失时机地伸出双手以泪洗面。以泪洗面之后的姑娘,容貌异常鲜灵,加之眼皮的微红,鼻翼的微肿,上了艳妆一般,在村眉土眼的乡亲中间,闪电似的,煞是耀眼。悲痛在这时就退到了一个尴尬的角落。悲痛是什么,还有比没水更大的悲痛么?
    秀色人是名副其实地靠天吃饭。村口最洼处垒了个蓄水池,他们盼望夏日池中有雨水,冬季池中落白雪。虽然,这两样东西在秀色并不多见。下雨的日子是秀色人狂欢的日子,他们会倾巢出动,站在大雨中淋浴,娘儿们汉们一律半裸着自己。而后是搬出家中所有的器皿迎雨水进家。下雪的日子也是秀色人狂欢的日子,他们会倾巢出动,不分男女老幼地趴在雪地上,没时没晌地吞咽积雪。他们往往被雪撑胀了肚子,孕妇一般叉开腿歪坐在雪地上,吭哧唉哟地叫着,难受得不行。难受着,手却止不住,手依旧大捧地往嘴里塞着雪;难受着,才想起把吃不尽的漫坡大雪归入村口那长年空旷的蓄水池。雪在池中结成了冰,村干部便将冰块砸碎,拿秤约着分给村民。有个叫李老哲的村长,文化大革命让村人斗得不轻,罪名便是那年腊月村里分冰块,他倚仗权势给自家多分了十斤。秀色村也搞过文化大革命。
    秀色的名声更远了,方圆百里的村寨,那些当娘的吓唬闺女时就说:“小丫头片子再不听话,长大把你嫁到秀色去!”秀色的现任村长李哲(李老哲的儿子)道:“除了没水,我们什么没有哇?”有人就更显尖刻地说:“连水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呢?”一句话噎得李哲羞愧难当。
    连水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呢!这是咒语。那么,该找水脉吧,该打井吧,该上县、上省请打井队吧。李老哲就从300里外的山前请来一个外县打井队,村人像皇上一样地供着。男人们成群结队地背上木桶远征百里之外专为打井队背水回来,尽他们吃喝洗涮;女人们则变着法儿地为打井队琢磨秀色最好的饭菜。可是,只20天,他们便熬不住了。他们料定在这儿打不出水。在一个早晨,当秀色的男人们又一次成群结队下山为打井队背水的时候,打井队就打算不辞而别了。对一个少了男人的村子,他们怎么做就怎么是。他们以为。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被几个妇女截在了村口。为首的一个媳妇人称张二家的,也不急也不恼,只张开臂膀冲着打井队的头把式说:“回去吧,嗯,你们走不了。”
    外县这走南闯北的打井队,有土闹儿的技术,更兼一身的匪气,眼下却一时想不好如何对付这几个不慢不火的妇女。
    他们退回到村里。
    当晚,张二家的砸开桦木水橱的铁锁,将木桶里的存水挥霍一空,把自己洗了个通体透亮。那橱中的水本是她家三口半个月的用项。另几个与她有约在先的媳妇,也都砸了自家水橱的铁锁,仔细洗过自己。然后,她们相跟着出了家门,涌进了打井队的窝棚。
    她们进得窝棚,像高空的霹雳,像沟壑里的野风,像乱坟岗上擦着荒草飞翔的幽灵。她们的突如其来和这突如其来的一身光彩令窝棚里的男人猝不及防。他们被吓着了。直到张二家的又重复起早晨的话:“我说你们走不了就是走不了。”把式们才认出这便是早晨村口上那几个蓬头垢面的妇女。水把她们涤荡得如此夺目,像山妖,又好比丛林中面颊丰饶的仙女。
    打井队留下来了,又留在秀色20天。井架又支起来了,夯声又响起来了。整整20天,秀色的女人昼夜出着大力,她们出着大力,思念着她们那背着水桶跋涉在山间也出着大力的男人。背水回来的男人们看看水橱上砸落的锁,看看女人的气色,他们闭一闭眼,把心一横,只拼了命似地去帮把式们打井。
    女人笼络了打井队的精气神,打井队却笼络不了那深的水脉。他们在井身上使绝了力气,秀色终是无水。
    打井队走了,走得自惭形秽。他们走南闯北给秀色扬名。他们说,在秀色打井是没门儿,忘不了的是秀色的娘儿们呀,嘴热,心热,还有……
    秀色的名声更远了。私下里,人们传播着秀色娘儿们的烫人之处;当着秀色人,就只说些李老哲贪污过十斤水的事。李老哲的儿子,现任秀色村长李哲听见过这公开的调侃,也明悉那些私下的议论。他熟记在心的是那句咒语:连水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呢!
    打井!他想。
    妈的打井!他想。
    请正儿八经的打井队,妈的!他想。
    李哲就去了县水利局。从大跃进到今天,水利局长少说也换了十几任,每一任局长都熟知秀色的事情。水利局冲着李哲嘬牙花子。这时一个新来的技术副局长人称李技术的,专注地听了李哲的讲述,说:“秀色,好名字。”
    李技术跟上李哲,花半个月的时间仔细勘查了秀色山脉的走向,找准了水脉。他说他料定秀色有出水的希望,他决定带齐人马上秀色打井。
    早春时节,水利局打井队进驻了秀色。李哲不让打井队住帐篷,把他们精心地散到户里去。李技术被他安排在张二家的东屋。张二家的有个十七八的大闺女叫张品,是秀色的姑娘里出众的人物。
    男人们成群结队地背上木桶远征百里之外专为打井队背水回来,供他们吃喝洗涮;女人们变着法儿地为打井队琢磨秀色最好的饭菜。
    李技术领导的打井队却不似从前的那一支。他们像秀色人一样地怜惜水。他们不洗脸,也免却了刷牙的习惯。
    短短数日,李技术的脸也蒙上了尘垢,头发老长,胡子拉碴,与秀色人相差无几了,扔到秀色人堆儿里,不好认他出来。
    20天了,井是越打越深,人是愈来愈瘦,还是不见有水。村里的气氛渐渐地慌乱了,张二家的也有些沉不住气,嘀咕着:莫不是,又到了从前经历过的那关口?
    张二家的对闺女张品说,一天天的不见出水,怕是留不住他们呢。张品说,从前娘是怎么做来着。张二家的说,别提了,从前的娘。张品说,不提我也知道。可全村老幼,谁敢戳你们脊梁?张二家的说,你怎么想?张品说,小学三年级,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词:壮烈。张二家的说,什么叫壮烈?张品说,娘,你不懂,你老了。
    张二家的老了,张品不老,正是待放的花朵。再不见水,秀色就没了指望了,她想。再不见水,她的青春也就灭了,她想。张品小学毕业,知道青春是什么,更知道青春在秀色的位置,是次于水的。
    晚上,张品望着正屋里上了锁的水橱,对娘说:“叫我砸了它吧。”张二家的问她干什么,张品低了头说:“洗洗。”
    张二家的明白了,却不上手。
    张品亲手砸了铁锁,将水挥霍一空。
    后半夜,李技术从井上回来了。烂泥似地和衣倒在炕上。井不出水,他也有些灰心。他翻身、叹气,叹气、翻身。这时炕角一阵蠕动,李技术惊问道:“谁!”“嚓”地一声火柴响,灯龛里的油灯亮了,他终于看清了,这是房东的女儿张品。
    李技术问张品为什么在这儿,问着,他本能地跳下炕,背过脸。
    张品不说话,索性拌落掉羊毛毡的遮掩。
    李技术感觉到了她这抖落,也知道了此刻在他的炕上有一个赤裸的姑娘。这事实让他意外,他只一味背着脸说:“你的衣裳呢?快穿起衣裳。”
    身后的张品回话说:“今儿黑夜我没有衣裳。”
    有了第一句,就不怕再有第二句了。一直在炕角发抖的张品这时忽然镇静住了自己。她盘起腿,坐直了身子。她的身子映着油灯,衬在乌黑的墙上是如此巨大而又明媚;她那张从未见过天日的小脸,是方才那撒泼似的使水,才把它弄成这样熠熠发光。她的呼吸是清洁的,她的嘴唇丝绸一样可人,她的长发受了水的滋润,无比柔韧地缠在肩上。她在勾引一个男人,光明磊落,直白放肆而又纯净无邪。她毫无经验,心中只有信念。她要完成她娘那辈没有完成的。她要活命,而水才是秀色人祖辈的命脉。她希望自己能够摆布李技术,或者去受李技术的摆布。
    李技术仍然背着脸说:“别胡来啊,没有衣裳也要穿起衣裳!”
    张品说:“胡来!我是胡来?”
    李技术说:“不是胡来你为什么这样?”
    张品说:“我为什么这样?就为了给你看看。我使尽了全家半个月的水,就为这。你敢不看一眼么?你还敢说胡来!”
    李技术鬼使神差地转过脸来。他诅咒着自己的软弱,但他看见了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的美好的东西。一个称谓响雷似地滚过他的脑际:秀色!他的心中一阵阵痛楚,他退到门口,很快就又低了头,只一连声地对张品说着“快走快走!”
    张品稳坐炕上,她说:“你不答应我就决不快走。”李技术问答应什么。张品说答应我睡在你的炕上。李技术说那么你睡,我走。张品问你往哪儿走。李技术负气似地说:“往山下走,下山,回家!”
    张品忽地窜到炕沿,她跪着,咬着牙说:“这才是你的心里话。我早就看出来了,白搭!纵是把一村子人的心挖出来,也换不来你们给打一口井。白搭!该给的都给了,没给的就剩我们这些闺女了,你……”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李技术截断张品的话,不忍再往下听。
    “你害怕了?”张品说,“你不敢要。你敢不要,怕是不行!”她说着,腾地站了起来。她赤子一般站在这狭小的炕上,油灯骤然间把她的影子放得如此巨大,铺天盖地,活像个自天而降的女巨人。李技术须仰视才能看清她那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他从门口奔过来制止她,“坐下坐下!”他说。她就势扑进他的怀,双手箍住他的腰。他一阵紧张地挣扎,心在擂鼓。他激她似地喊着:“放手啊你,你怎么是这样没有廉耻!”
    李技术的话终于使张品松了手。她又退回到炕角的羊毛毡上。她说:“在没有水的地方,你还指望谁有廉耻呢?”
    李技术心中一惊:没有水的地方,人们确是迟早要丧失廉耻的吧。
    “可是,没了廉耻,就有水了吗?”李技术反问张品。并趁机再次退到了门口。他注视这个热烈而邪性的姑娘,奇怪地发现自己已不像最初那样慌乱。他们互相看着,张品又一次开始了她的进攻。“我要睡在你的炕上。”她说。
    “我不能。”他说。
    “为什么他们都能就你不能?”她说。
    “谁们?”他说。
    “从前的打井队,我娘那时候。”她说。
    “我是……我是个……”
    “你是个共产党的干部。”她说。
    “你不相信共产党?”他说。
    “我就相信共产党的干部也是人。”她说。
    “人和人不一样。”他说。
    “那你用什么保证打不成井就不离村?”她说。
    “我用共产党的名义保证。”他说。
    “从前的村长李老哲也是共产党,他给自己家多分过十斤冰!”她说。
    “李老哲的儿子李哲也是共产党,不是他把我们领来了么。”他说。
    “那是李哲。”她说,“谁知道你呢。”
    李技术叹了口气,他很想跟张品讲一讲人类最基础的社会文明——水利文明;他很想跟张品讲一讲遍及中美洲的玛雅文化后来是怎样毁灭在水的危机之中;他很想跟张品讲一讲汉字“刑”的起因,那本是奴隶社会因水的战争而起的啊。可是他叹了口气,只说:“我老家也是个缺水的地方,我爷爷和两个姑奶奶都是渴死的。我知道水是什么分量。”
    天亮了,他们不再有话。李技术揉揉通红的眼往外走。张品问他到哪儿去, “打井!”他说。
    隔了一天,李技术从张二家的东屋搬了出去,打井队其余人也从各户搬了出去。他们在井边搭了帐篷,吃住都在帐篷里。张二家的问张品:“这是怎么啦?”张品听着震耳的打井声,对张二家的说: “娘,你老了,你不懂。”
    李技术率着打井队疯了似地打井。冲击钻狠狠地刺向井的深处,每刺一下李技术就在心里说:这下是为张品的!这下是为张品的!这下是为张品的!这下还是为张品的!这下还还是为张品的!这下还还还是为张品的!他没有想过这一下下地为着张品有什么不妥。张品原本就是一村子的尊严,一村子的青春。九九八十一天,打井队没人下山回家;九九八十一天,他们终天把井打出了水。
    是个初夏的艳阳天,秀色人得意忘形的日子。在出了水的井边,他们先是对这井中的甜水又惊又怕,生怕这不过是土炕上的一场大梦。而后他们才放开肚量畅饮,他们让这久违了的甘凉的水给醉得东倒西歪。他们抬起李技术,不断地把他抛向半空。不断在空中翻腾的李技术,这时候非常想在人群中找到张品。他弄明白了一件事:那个羞耻的晚上,羞耻的本不是张品,羞耻的该是他本人。他还感到了一点恐惧,他想着共产党的打井队若是给老百姓打不成井,最后渴死的不是自己又是谁呢!
    他想着,挣脱了抛他上“天”的人。他跃上路边一块山石,一眼就看见了正仰面看他的张品。他脚下的山石松动了,他仰身折了过去,身后是万丈悬崖。只一瞬间……任谁也找不到他了。
    又过了两年,秀色的名声更远了,千里之外竟有人来秀色的水井讨水喝。都知道这是一口不绝的旺井,都知道这井里的水养身又养颜。有专家鉴定过这水的成色,秀色人做起了水的生意,卖水进城了。村人说给水起个名儿吧,反正得注册商标。李哲说秀色,就叫秀色。小学文化的张品说:“叫秀色,点儿,李。”
    形成文字就是:秀色·李。
    秀色·李是个不伦不类的水名,可秀色人听起来并不一惊一乍,心里都明镜似的。
    (《人民文学》1997年第1期)
 
 《第四单元 小说及其欣赏》拓展阅读之二2010年05月18日 星期二 10:17微型小说鉴赏
       微型小说,顾名思义,它就是指篇幅很短的小说。因此,它也常被叫做“小小说”,“一分钟小说”,“袖珍小说”“千字小说”等等
      美国小说家欧·亨利说:“一:立意新奇;二:结构严密;三:结尾惊奇”。因此,微型小说具有立意新奇,构思严密,结尾新奇的特点,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
      鉴赏微型小说需要一种机智,一种敏锐。鉴于微型小说的特点,在鉴赏微型小说时,可以从立意,构思,结尾等角度加以鉴赏。
      现在以毕淑敏的微型小说《翻浆》,《失去四肌的游泳者》为例,从“结尾新奇”的角度加以鉴赏,与大家分享。
一、翻浆
毕淑敏
       那年,我从西藏回内地探家,需坐半个月的汽车。搭了一辆地方上运送旧轮胎的货车,从海拔5000米的高原俯冲而下,颠簸了10天,到了一处戈壁。正是春天,道路翻浆。
       突然在无边的沉寂当中,立起一根土柱,遮挡了银色的车灯。
     “你要找死吗?你!你个兔崽子!”司机破口大骂。
我这才看清是一个人。浑身是土的人。他穿着一件尿碱黄色的旧大衣,拎着一个生姜黄色的破袋子,袋口绑着一缕骆驼黄色的绳头。
      “我不是找死。我要搭车。我得回家。”他每一句话中间都有很长的间歇,你以为他说完了,可是   他又继续说下去。“不搭!你没长眼睛吗?司机楼子已经坐满了,哪有你的地方!”司机愤愤地说。
        “我没想坐司机楼子。我蹲大厢板就行。”他的话语中渗出轻微的南方口音。司机还是说:“不带!这么冷的天,你蹲大厢板,会生生冻死!”说着,踩了油门,准备闪过他往前开。
        那个土人抱住我们的车灯说:“就在那儿……我爱人生孩子了……没有奶……我到场部好不容易借到点小米……要是赶不回去,熬不出米汤,孩子就饿死了……我们的粮食早没了……”我说:“您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是女孩,好漂亮的!”他立即兴奋起来,笑容像干旱时地上的裂缝在他的脸上蔓延。
       为了那个没有奶吃的女婴,我一咬牙说:“你上车吧。”
       他立即抱着口袋往车大厢上爬,“谢谢谢……谢”最后一个“谢”字已是从轮胎缝隙里发出来的。
       夜风在车窗外凄厉地鸣叫。司机说:“我有一个同事,是个很棒的老师傅。一天,他的车突然消失了。很长时间没有踪影,原来是个知青,化装成一个可怜的人,拦了师傅的车。上车以后把师傅杀死,甩在沙漠上,自己把车开回了上海。直到案发,我们才知道真相。从此我们车队里的司机绝不搭任何不认识的人上车。你是我的老乡说了许多好话,我才破例答应的。”我立刻心里一沉,我找到司机身后的一个小洞,屏住气向外窥探。
        朦胧的月晕中,那个土色的男子如一团肮脏的雾,抱着头,龟缩在起伏的轮胎阵里,每一次颠簸,他都像遗弃的篮球,被橡胶击打得嘭嘭作响。
      “他好像有点冷。别的就看不出什么了。”我说。
      “再仔细瞅瞅。我好像觉得他要干什么。”
        这一次,我看到搭车人敏捷地跳到两个大轮胎之间,手脚麻利地搬动着我的提包。那里装着我带给父母的全部礼物。“哎呀,他偷我东西呢!”
       司机很冷静地说:“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然后会怎么样呢?”我带着哭音说。“你也别太难过了。我有个法子试一试。”只见他狠踩油门,车就像被横刺了一刀的烈马,疯狂地弹射出去。车速接近极限。从小洞向外窥探,那人仿佛被冻僵了,弓着腰抱着头,石像般凝立着,企图凭借冰冷的橡胶御寒,我的提包虽已被挪了地方,但依旧完整。
       我把所见同司机讲了,他笑了,说:“这就对了,他偷了东西,原本是要跳车的,现在车速这么快,他若跳下就是找死。他不敢动了。”
       路面变得汹涌澎湃,车速减慢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回头去看那个窟窿。大厢上的人也很灵敏地觉察了速度的变化,不失时机地站起身,重新搬动了我的提包。
        我痛苦地几乎大叫,就在这时,司机趁着车的趔趄,索性加大了摇晃的频率,就势猛地一歪,车身剧烈倾斜,车窗几乎吻到路旁的沙砾。
        再看那人,他仆倒在地,像一团被人践踏的麦草,虚弱但仍不失张牙舞爪的姿势,贪婪地护卫着我的提包——他的猎物。
        司机继续做着一整套的高难动作。我又去看那个人,他像夏日里一条疲倦的狗,无助地躺在了轮胎中央。
       道路阴险地毫无先兆地平滑起来,翻浆也像被施了符咒,消失得无影无踪。司机说:“扶好你的脑袋。”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司机凶狠的眼神启发了我。就在他的右脚残忍地踩下去的前一秒,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剩余的时间只够我在明白了他的策略之后,采取最紧急的自救措施:双腿紧紧抵地,双腕死撑面前的铁板,整个身体绷得如原始森林里最古老最强韧的硬木……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个大厢板上的男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急刹车面前,几乎被卸成零件。“怎么样?最低他也是个脑震荡。看他还有没有劲头偷别人的东西?”司机踌躇满志地说。
    我想到贼娃子一举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再打我的提包的主意了,心里安宁了许多。
    那个男人艰难地在轮胎缝里爬,不时还用手抹一下脸,把一种我看不清颜色的液体弹开……他把我的提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往手上哈着气,摆弄着拉锁上的提梁。
    那边,他扎在小米口袋上的骆驼黄的绳子,已经解开,就等着把我提包里的东西搬过去呢……
       “师傅,他……他还在偷,就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我惊恐万状地说。“是吗?”师傅这次反倒不慌不忙,嘴角甚至显出隐隐的笑意。
      “到了。”司机干巴巴地说。到了兵站了。这是我们今天晚上的宿营地,也是离那个贼娃子住的村最近的公路。他家那儿是根本不通车的,还要往沙漠腹地里走10公里……司机打亮了驾驶室里的大灯,说:“现在不会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挽着他的黄口袋,像个木偶似的往下爬,狼狈地踩着轱辘跌下来,跪坐在地上。
        不过个把时辰,他苍老得分辨不出年龄了。除了原有的赭黄之外,脸上平添了青光,额上还有蜿蜒的血迹。
      “学学啦……学学……”他的舌头冻僵了,把“谢”说成“学”。
    我们微笑地看着他,不停地点头。
        他说:“学学你们把车开得这样快,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在赶路,怕我的小女儿喝不上米汤,现在到天亮前,我赶得到家了……学学……”他抹一把下颌,擦掉的不知是眼泪、鼻涕还是血。
        司机一字一顿地说:“甭 唆了。拿好你的东西,回家吧!”
        他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
        看着他蹒跚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你停下!”
       “我要查查我的东西少了没有。”我很严正地对他说。
    司机赞许地冲我眨眨眼睛。
    那个土黄色的人孤独地面对我们,脖子柔软地耷拉下来,不堪重负的样子。我爬上大厢板,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敏捷。我看到了我的提包,它像一个胖胖的婴儿,安适地躺在黝黑的轮胎之中。我不放心地摸索着它,每一环拉锁都像小兽的牙齿般细密结实。
    突然触到鬃毛样的粗糙,我意识到这正是搭车人那截失踪了的绳头。它把我的提包牢牢地固定在大厢的木条上,像焊住一般结实。
        我的心凌空遭遇寒流,冻得皱缩起来。
        我的提包原是用一根旧绷带捆在车上的。经过长途跋涉,绷带磨断了,汽车的每一次急转弯,都可能把我给父母的礼物甩给大漠,搭车人发现了这个隐患,他解下了自己扎米口袋的绳子,想把我的提包重新固定……在寒冷与颠簸之中,他操作了一路……
(选自《新世纪文学选刊》2004年第09期)
二、挽救社会信任缺失
赏析毕淑敏《翻浆》的结尾
    文章的结尾峰回路转,引出一个很尖锐的社会问题。好的文章总是在结尾部分深化主题,让读者读完后深深陷入沉思,这篇小小说就是一个范例。主人公搭车从西藏返回北京,半路有人拦车想要搭车。“我”见来人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苦苦哀求,就说服司机让来人上了车。但在行驶的路上,司机向“我”讲述了前些日子一位好心司机让人搭车,反而被杀害的惨剧。眼下的的情形与司机讲述的十分相似,这让我害怕了。“我”警惕的观察半路上车的人,发现他真的像是在偷自己的东西。于是司机便利用自己的驾驶技术使汽车一路颠簸,让坐在后面的人险些丧命,使其不能安全逃脱。然而,当车终于行驶到了安全的地方,搭车人要走的时候,重重的疑心让“我”提出检查是否丢失东西的要求。这时,作者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他真的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吃上饭而拼命赶回家,而并非像大家所猜想的那样要偷东西谋财害命。所谓的偷东西,只不过是这个可怜的人为了保护“我”的东西不因颠簸而被甩出车去,而拼命帮我绑上绳子。读完这个故事,我们都震撼了,惊呆了。这些事情每天都在我们身边演绎着,只是我们没有在意,而作者却给我们当头一棒,揭示了现代社会信任缺失的现象。
        不肯接受社会信任缺失的事实?《翻浆》演绎了我们平时最常见的现象。半路搭车的男人老实憨厚,心地善良却被误认为是邪恶的盗贼!可怜的人做了好事,尊严最后还得被人奚落!没有人相信还会有人做好事,真的做了好事的人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被反咬一口。这是因为不信任而出现导致的误会。缺乏社会信任的社会将是非常可怕的。你不信任我,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大家活在猜忌中,人与人之间,心与心之间,被筑起了一道厚厚的无形之墙,每个人都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这样还谈什么社会合作?谈什么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转?社会信任缺失,一切工作都步履维艰,完全处于失灵状态。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人际关系,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由此看来,重建社会信任刻不容缓!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以善良的一面看待他人,信任他人
三、失去四肢的游泳者
毕淑敏
       一位外国女孩,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举行残疾人运动会,报名的时候,来了一个失却了双腿的人,说他要参加游泳比赛。登记小姐很小心地问他在水里将怎样游,失却双腿的人说他会用双手游泳。
  之后来了一个失却了双臂的人,也要报名参加游泳比赛,小姐问他将如何游,失却双臂的人说他会用双腿游泳。
  小姐刚给他们登记完了,又来了一个既没有双腿也没有双臂,整个失却了四肢的人,也要报名参加游泳比赛。小姐竭力镇静自己,小声问他将怎样游泳,那人笑嘻嘻地答道:我将用耳朵游泳。他失却四肢的躯体好似圆滚滚的梭。由于长久的努力,他的耳朵大而强健,能十分灵活地扑动向前。下水试游,他如同一枚鱼雷出膛,速度比常人还快。于是,知道底细的人们暗暗传说,一个伟大的世界纪录即将诞生。
  正式比赛那一天,人山人海。当失却四肢的人出现在跳台的时候,简直山呼海啸。发令枪响了,运动员嘭嘭入水。一道道白箭推进,浪花迸溅,竟令人一时看不清英雄的所在。比赛的结果出来了,冠军是失却双腿的人,亚军是……
  英雄呢?英雄在哪里。真奇怪,大家分明看到失却四肢的游泳者,跳进水里了啊!
  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寻找,终于在起点附近摸到了英雄。他沉入水底,已经淹死了。在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鲜艳的游泳帽,遮住了耳朵。那是根据泳场规则,在比赛前由一位美丽的姑娘给他戴上的。
  我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不同的人听。听完的反应,形形色色。
  有人说,那是一个阴谋。可能是哪个想夺冠军的人出的损招——扼杀了别人才能保住自己。
  有人说,那个来送泳帽的人,如果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就好了。泳者就不会神魂颠倒。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了他的耳朵的功能,他也会保持清醒,拒绝戴那顶美丽的帽子。
  有人说,既然没了手和脚,就该守本分,游什么泳呢?要知道水火无情,孤注一掷的时候,风险随时会将你吞没。
  有人说,为什么要有这么混账的规则,游泳帽有什么作用?各行各业都有这种教条的规矩,不知害了多少人才,重重陋习何时才会终结?
  我把这些议论告诉了当初给我讲故事的外国女孩。她说,干嘛都这么负面?这是一个笑话啊,虽然有一点深沉。当我们没有脚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手奋斗。当我们手和脚都没有的时候可以用耳朵奋斗。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依然有失败甚至完全毁灭的可能。很多英雄,在战胜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之后,并没有得到最后的成功。
       凶手正是自己的耳朵——那值得骄傲的本领!
(选自《重庆晚报》副刊频道专栏 2009年10月08日第12版)
四、谁是真正的凶手?
赏析毕淑敏《失去四肌的游泳者》的结尾
       故事的结尾很吸引人,引人深思。古人谈文章结构,推崇“凤头、猪肚、豹尾”,主张结尾要简洁有力。本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失去四肢的泳者,以他最值得骄傲的优势--强健而硕大的耳朵游泳,在众多的选手之中脱颖而出。当他和大家都认为他将取得胜利时,他却早已淹死在水中。我们跟着作者的笔锋,追寻他的死因。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作者给了我们一个让我们出乎意料的答案——凶手正是自己的耳朵——那值得骄傲的本领!我掩卷沉思,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作者有意在文章结尾部分指出我们苦苦寻找的结果,正是有力的给我们上了一堂人生哲理课。
       读完这个故事,我陷入反思。我们该从失去四肢的游泳者身上汲取教训。一位即将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的残疾游泳高手,满怀雄心却沉入水底。这应归咎于那个游泳帽吗?杀手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吗?不,究竟谁该负起这个责任?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众人的鲜花和掌声让他迷失了方向,仿佛他已置身于成功的彼岸。他的骄傲自负麻醉了他的大脑,失去了冷静。是他自己如痴如醉地把自己推向死亡的深渊。 正如一位希腊的哲人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引为自豪的部分往往是他最脆弱的部分。从这篇文章看来的确如此。是那两只使他得意忘形的耳朵杀死了他。因此,这又是一个成功的教训——骄傲会让我们离成功越来越远,骄傲会使我们前功尽弃。在现实当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时候人们在对自己的优势洋洋得意的时候,却忽视了自己可能会出现的错误,造成更糟糕的后果。因此,做任何事情,都要保持头脑清醒,戒骄戒躁,尤其是面对赞美和鲜花的时候,我们更要站住脚跟,顶住诱惑。时刻警惕自己,别让自己骄傲的本领成为杀死自己的凶手。
【阅读指南】好的微型小说,以它出人意料的结尾,给人回味的余地。作家陆文夫在《短篇小说》一文中说:“短篇小说写出来的少,没有写出来的要比写出来的多几十倍······”。他这里说短篇小说,同样也适用于微型小说。我们在鉴赏微型小说时,应该注意体会作者精致巧妙的结尾设置,你会获得“连世界闻名长篇巨作也难于提供的韵律和情趣。”
五、永远的蝴蝶
[台湾]陈启佑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光,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地点头,把信交给她。
“谁教我们只带来一把小伞哪。”她微笑着说,一面撑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渗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煞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飞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只是过马路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要教我终身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烫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人潮涌向马路和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然而我又看到樱子空着白净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六、《永远的蝴蝶》鉴赏
《永远的蝴蝶》是台湾著名作家陈启佑先生写的一篇微型小说。仅有524字。写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在一个雨天,“我”的恋人樱子自愿帮“我”到马路对面去寄信。随着一阵拔尖的煞车声,樱子年轻的生命消失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故事,却深深地拨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弦,原因就在于作品巧妙而高超的表现艺术。正因为作家善于谋篇布局,匠心独运,作品才有了很强的感染力。其实,本文的情节完全可以概括为:未婚妻樱子寄信时不幸出车祸身亡。即文章由一个动作——樱子寄信和一个反动作——被车撞死来组织文章,将环境、人物、情节缀连了起来。小说的线索很清晰,一封信、一场雨、一个寄信的动作、“我”的内心情感的变化等贯穿全篇,读起来丝毫没有阻和隔的感觉。众所周知,微型小说是一种篇幅短小、情节单一、结构完整、讲求寓意的小说品种。也被称为一分钟小说、一袋烟小说、袖珍小说。《永远的蝴蝶》故事情节虽简单,但给人的思想、情感带来的审美冲撞却是巨大的,让人回味无穷。与那些充满着政治烟火味的小说不同,本篇小说没有反映深刻的现实问题,它宣泄的只是个人的小情感,也就是男主人公那种失去恋人后的悲痛、悔恨、自责、惋惜、眷恋等种种情感浸润在文章的字里行间,使小说景中有情,事中有情,像一团烟雾笼罩在文章中,使小说整体意境营造上显示出氤氲之美。   《永远的蝴蝶》一文的景物描写并不多,但是它却具有非常丰富的意蕴,为人物活动提供了一个极富于诗意的活动场景。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称主人公视角的叙事方式,使文章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富有意味的景物描写和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使小说从头到尾都弥漫着一股悲情,具有一种清新别致之美。作者着重抒写了“我”在雨中目睹车祸时的心理感受。樱子的死是那样突然,下月的喜庆婚礼变为泡影。面对惨剧,“我”心如刀绞。虽是春天,却分明感受到了深秋的凄冷。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为之停转静默了。而且,这种第一人称叙事还和“雨”这个大环境融合在一起。“我”所有的感受都是在客观的雨中发生,这就为主客观相融合传情写意创造了条件。这里的“雨”不只是交代故事发生的环境,更重要的是作者内心情感的观照和再现。如文章开头写道:“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寥寥几笔就营造了一种愁苦的氛围,它为全文定下了一个伤感的基调,并暗示了后面的不幸。读者完全可以感觉到,作者笔下的“雨”没有杜甫笔下“润物细无声”的可人和亮度,有的只是李后主笔下的灰暗和凄迷。它是自然的春雨,如“那时候刚好下着雨”;它又是灾难和不幸的象征,如“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我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它还是泪水和痛苦的象征,如“更大的雨点……溅到我的生命里来”。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起象征派诗人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诗,景虽有别,其惆怅之情依然。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些含情的景语给了读者这样的审美感受:闪烁的灯火仿佛哭泣的眼睛,湿冷的街面好像含泪的面容,孤独的不是邮筒,而是“我”自己。应该说,作者在意象撷取上是颇显艺术匠心和眼光的。
小说以《永远的蝴蝶》为标题,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蝴蝶”是文学作品中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凄美的人文意象。有我们熟悉的《梁祝》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中的化蝶结局蝴蝶尽管是美丽的,但它象征着一种爱情的挫折感与生命的无力感。蝴蝶的身体色彩是绚丽的,蝴蝶的生存形态是飘逸的,但蝴蝶的生命本质却是轻盈脆弱而难以掌控的。在艺术工作者的加工下,无缘结为夫妻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殉情后升华为永远相随的蝴蝶,远离人间俗世,共享不受羁绊的永世爱情;是一个美丽的重生;《永远的蝴蝶》中樱子也是生命短暂;蝴蝶的生理特征是“飞”,而樱子也曾惨烈地“飞”了一次,是一个美丽的死亡。在这个意义上,蝴蝶与人类生命的湮灭和重生有着不可隔绝的联想关系。蝴蝶意象的本身就具有很浓的悲剧意味。夜晚的白(白风衣)蝴蝶在灾难中飞舞,整个涂上了一层黑色的背景,而玄黑色又是恐怖、死亡的象征。在文中,蝴蝶是美丽的、可爱的、年轻的樱子的化身。一方面它表达了“我”对樱子的深深怀念,永远的蝴蝶就是永远的樱子,这一矛盾的标题蕴含着“我“千般思念万种哀愁;另一方面它将那血沫飞溅的车祸场面浪漫化, “随着一阵拔尖的煞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恐怖的车祸定格在读者的脑海中。没有撕心裂肺般的哭嚎,没有血肉横飞的可怕,相反它非常美丽,美丽中带有无奈的悲痛和伤心。绵绵的细雨和轻飞的蝴蝶不仅将无形的悲情外化,而且,这种以轻写重的手法增加了小说的悲剧意味,给人以极度的凄艳之感。
七、微型小说《抻面条》
许行
他特别喜欢吃面条,一天三顿也不厌 ,不过这可不是粮店里卖的那种面条……
小时在家里母亲给他擀面条,一碟鸡蛋酱,一盘芽葱,或者黄瓜,水萝卜等小菜,他吃得真香!以后结了婚成了家,妻子摸到了他的脾气,比母亲还下力给他做面条吃。她能擀、能抻,抻出来的面条要粗有粗,要细有细,比从模子里轧出来的挂面还匀溜,吃起来硬实、筋叨、口感好,就是到了肚子里也觉得舒服。
不幸,妻子比他先走了。他也六十多了,但身板硬实,牙口好,还是爱吃抻面条。现在续了个后老伴,这个五十刚过的小老太太,就只给他买挂面吃,吃起来真败口!
星期天女儿回来了,一看爸爸瞅着挂面条眼晕、不下筷……她把爸爸的饭碗端过去说:“你等一会吃。”便扎起围裙下了厨房。和面、揉面、饧面、抻面……大约半个多钟头后,一碗面条端到了爸爸的面前。他一惊,女儿什么时候也学了母亲的手艺?这回他吃着嘴里香,肚里苦,他想起前妻,眼泪含在眼眶里……
这一切后老伴都看在眼里,心中很不是滋味。第二天,她吃罢早饭,便提了一盒点心,到饭馆去向抻面师傅学习。学和面,学揉面,学饧面,学抻面。
抻面这道关最难过。她人老了,手脚笨了,力气也小了,怎么也弄不到抻面师傅那么灵巧,不是粘连,就是断条,二斤面未抻完便一身汗了。她不得不出个高价,匀了一斤抻面条回去。
老头子离休后搞史志,天天到班上去。午间回来,一碗抻面摆在面前。
“啊,小凤(他女儿)来了?”
“没。我给你抻的。”
“你也会抻……?”
“你别隔着门缝看人。”
  老关子吃得很香,这面条跟过去妻子抻的差不多。
“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这跟她过去抻的一样……”老关子一高兴,有点说走了嘴。
老太太听了当然有点不是味,这老家伙总想着他的前妻……不过,这毕竟是赞美她,把她说成跟他前妻一样,有啥不好?于是,也很高兴。
第二天老太太练抻面就更来劲了,她先到饭馆去学一通,又在家里自己和面苦练。可翻来覆去还是抻不好,这大概得费点功夫,不到十天半个月出不了徒……眼看就该做午饭了,没办法还得跑到饭馆去匀人家抻好的面条。好话说了一筐,勉强按成碗的面条价格匀了一斤回来。呵?一上楼房门开着,老头子回来了。
这回露馅啦!
“唉,没想到吃一口饭,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老头子明白了后有些过意不去。
抻面条煮好后,老头子只吃了半碗。不知怎么的,他心里老觉得这抻面条味道有点不对了……他说:
“以后咱们吃烙饼吧!”
这天夜里老太太偷偷抹了半宿眼泪。又一个星期天,老头子女儿回来了。她又要动手给爸爸做抻面条,老太太一把揽过去说:“我来!”
“老头子和女儿都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老太太熟练的抻面表演。
老头子这晚心情激动,喝了两盅洒,不免亢奋起来,上床后毛手毛脚帮老太太脱衣服,待脱下衬衫,他怔住了,天哪,老太太两条胳膊肿得像发面馒头了……他一切全明白啦。心中震动非常,紧紧地搂着老太太,眼含热泪,不胜爱怜地抚摸她的胳膊:
“唉,这该死的抻面条呵!……”
八、冰糖葫芦式叙述与叙述的详略布局
——许行小小说名作《抻面条》赏识
作者:谭晓明
一千多字的文字世界是否可以承载得下叙述主人公几近一生的故事?如果说可以,那是否会如许多作家所忌讳的那样落入“流水帐”的尴尬境地?在《抻面条》中,作者为我们扫清了疑虑,并以别有魅力的冰糖葫芦式叙述为我们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启示,他告诉我们,小小说不小,完全可以盛载得下超文本的信息含量。
《抻面条》这篇文章纵跨了主人公六十多年的生命过程,一共讲述了其与身边四位女性的生活经历。那么,在一千多字的篇幅里,《抻面条》是如何实现这点的?作者首先把握住了主人公爱吃面条的典型细节,然后纵览其一生,按照正常的时间流动来把为主人公抻面条的系列人物一一筛选出来,最后得出了四位女性即主人公的母亲、前妻、女儿和续妻。至此,作者的前期准备工作即材料选择阶段完成。这样做的作用是避免了因与主人公一生有关的材料太多而出现无法取舍的状况。为下面的进一步叙写作准备,达到了叙述从容、主题统一、不拥挤的目的。
选定材料,作者则开始了他的冰糖葫芦式叙述的叙写阶段。既然前面是以“抻面条”的细节来取材,那作者就顺理成章地把“抻面条”作为创作的突破口,以这一核心细节作为构成全篇的线索,即成为串起众多冰糖葫芦的那一根“木棍”。前面所筛选出来的材料——母亲、前妻、女儿和续妻为主人公抻面条的经历则相应地成为了一颗颗冰糖葫芦,它们按照时间的顺序依序被“抻面条”这一“木棍”串连起来,形成一根完整的冰糖葫芦。这样的构思模式,最大的优点就在于避免了叙述混乱,达到了结构清晰、策划明了而合乎情理的目的。
伴随着四个女人抻面条的故事而来的必然是主人公的四次对面条的品味。对于某些创作者而言,相信这里会潜藏着一个危机或说挑战。因为这是创作中最容易出现败笔的地方,只要稍不留意,四个类似的情节就会因为缺乏创意而出现叙述雷同,导致作品篇幅不长,却如同女人的裹脚布一样又长有丑的尴尬后果。但在作品《抻面条》中,作者很好地克服了这点。在主人公与四个女人的关系中,作者分别在其中注入了最具生命力的因素——情感。实际上主人公不断变化了的情感正是文章始终保持强大吸引力和生命力的一大关键。可以说,它又是文章除“抻面条”外的另一条叙述线索。如果说“抻面条”这一条线索把四个女人与主人公紧紧地聚拢在一个彼此可以直接对话的空间里,那后者则亲密无间地把他们融汇于一个温馨感人的体系之中,浑然一体。
把两条线索稍做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冰糖葫芦的“木棍”即“抻面条”这一条线索明显地处于显性地位,而“情感”则处于较隐性的状态。但隐性不等于可有可无,他们同样重要,缺一不可。因为叙述手法的特征,所以以冰糖葫芦式叙述为主要叙述策略的作品只有真正融汇了这显性和隐性的两条线索,才能真正成为一篇状貌、神韵俱佳的作品。曾拜读过张挥的乡土小小说《喇叭花》,我认为那也是一篇经典的冰糖葫芦式叙述的作品。张挥成功地处理了两条叙述线索,即“阳光下由蓝变红的喇叭花”和“'他’与阿玉的情感变化”的关系。在一千多字的篇幅里演绎了男女主人公那长达十几年的爱情故事。不可不说是经典。
以上是《抻面条》在冰糖葫芦式叙述上的某些特色,但我觉得至少尚有一点是值得我们思考与借鉴的,即叙述文本的详略布局。
这篇文章共有四个材料单元,在小小说有限的篇幅里应如何处理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平均用力,还是重点突出?俗话说得好,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回归,《抻面条》,作者概括叙述的是母亲、前妻、女儿为主人公抻面条的故事,而对续妻,作者则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具体叙述了续妻为了照顾丈夫,经历了从煮挂面到学抻面条,从学抻面条到买面条,从买面条到学会抻面条的过程。而另一边,主人公就如晴雨表一般,感情相应地发生波动,发生了从一开始的失望,到开心,到愧疚,再到激动的变化。
作者的叙述何以如此详略分明?是否其创作发生了叙述偏颇?非也!其实这正是体现了作者机智的一种叙述手法。如此构思布局起码起到了两种作用。一、对比。会与不会,口感好与口感不好,喜欢与不喜欢等,这为后面发生在主人公与续妻身上的故事埋下了伏笔。二、提供了一种情节发展必不可少的信息。虽只是概括叙述,但它们却清晰地交待了主人公的生活喜好与情感状态。这就为接下来续妻如何帮助主人公克服困难,如何帮助其成功地走出前婚姻遗留下来的心理阴影,并在最终成功实现主人公在婚姻上的角色转换上发挥了重大作用。从这点上考虑,作者不单在创作技巧上给予我们启发,也在如何处理家庭关系上给了我们很多有益的经验。
总之,在《抻面条》中,叙述的详略分明并不是叙述的偏颇。在小小说创作中,概括叙述与具体叙述的交叉应用,不仅体现了作者的构思意图,而且这也是增强小小说作品的可读性和艺术价值的一种重要手段。
九、先生您好
    邓洪卫
杜留根在银行的对面撑起一把伞,伞下就是他的修车铺,来修车的大都是学生,生意惨淡,可他不在乎。
杜留根坐在伞下,墨镜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银行。说是银行,其实并不大,只是一个储蓄所而已。
杜留根曾经多次走进银行。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走进的那天,天气非常炎热,一面大理石的柜台横在他的视野中。“先生,您好。”杜留根四下张望,优美的声音是从柜台里面传出来的。一个年轻的小姐冲着他笑。
“先生,您好,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小姐又问。杜留根有点慌乱,他想说,看看,就看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手在裤兜里摸,只摸出一卷零票来。杜留根握着零票,有点不知所粗。“先生是想开个活期账户吧,好,请出示您的身份证,再填写一张凭条。”杜留根赶紧说:“对不起,我没带身份证件,我只想将零钱换成整的。”
“好的。”银行小姐应声将零票拿进柜台。杜留根仔细地看了看她面前的牌子:078,陶红。“谢谢陶会计。”捏着换好的整钱,杜留根走出银行。
坐在伞下,杜留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亲切的话语:先生,您好!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我呢!别人都说,喂,修车的。也有人客气点,叫他师傅。先生——杜留根觉得这称呼真好听,真受用。
此后的许多天里,杜留根还沉浸在陶红那悦耳的问候语中。后来,杜留根又去了几次银行,仍然是零钱换整钱。于是他又享受了几次陶红悦耳的声音。她的声音使杜留根沉醉,课现实的更多声音却使他心烦意乱:患病在床的大儿子的呻吟声,二儿子要上学的哭喊声。他必须尽快拥有一笔钱。
那一天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秋雨,雨中的大街上行人稀少,银行里也没有哦一个客户。杜留根咬紧牙从伞下站起来,穿越马路,向银行挺进。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紧紧地握着一件东西。两辆车从他面前穿过,他不得不在马路中心停留片刻。
当他走到马路的那一边时,发现有一个人已经走进银行了,杜留根犹豫片刻,还是一脚踏了过去。于是,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比他先进去的那个人正持着一把手枪对着柜台里面,粗暴地吼:“快将钱仍出来,不然老子要开枪了!”杜留根看到枪口下的陶红正迅速地将钱箱锁好。杜留根稍一犹豫,猛地箭步冲过去,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手腕,那人粹不及防手枪立即飞了出去。杜留根一个虎扑,跟那人扭打在一起。没想到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对着杜留根胸部抽出一把刀来,对着杜留根胸部就是一刀。杜留根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杜留根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床前坐着银行主任、陶红,还有几名警察。警察告诉他,歹徒已经被抓住。知识歹徒手里的枪是假的,而杜留根兜里的枪确是真的。
警察问他:“您能回答一下你的枪是从哪儿来的吗?”
5年后,杜留根出狱。回到家里,见到只有妻子一个人,心里大为疑惑。妻子告诉他,两个儿子都上学去了。妻子还说,他服刑期间,银行主任带人将他的大儿子送进医院,二儿子送进学校,并且还资助她养了一些鸡鸭。这几年,银行不时有人来看望她。常来的,是一个女的,叫陶红,说话很好听。
窗外雨声如注,那是入夏以来下得最痛快的一场雨。
出处:《微型小说选刊》2005年1月   半月刊
十、我看《先生您好》之后
《先生您好》这篇小说的脉络十分清晰,原本心存恶念的修车人杜留根因银行柜台服务员“先生您好”美的引诱下企图向善,后来因生活实在太窘迫和“喂,修车的”恶的驱使下又在企图向恶。结果。杜在真正的恶面前中止犯罪,并且最终保护了银行。
其实这篇小说里有比较多的地方值得商榷。在一开始,杜即使生意惨淡也不在乎,只是用戴上墨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银行。后来说到大儿子与二儿子的因由而须尽快拥有一笔钱。那么这就产生了一矛盾。究竟杜留根是不肯脚踏实地而去抢劫银行呢,还是真的生活所迫而要去抢劫银行呢?不过杜留根带去打劫银行的枪是一把实实在在的真枪。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车人即使是生活所迫,估计也很难弄到一把真枪吧。在我看来,杜打劫银行的原因并非文中所说的必须尽快拥有一笔钱,而是杜的不肯脚踏实地。
但是这样一个不肯脚踏实地的人会在最后关头却因为柜台小姐“先生您好”美的引诱下而冒着坐牢的危险由打劫银行变为保护银行吗?要知道,柜台小姐的“先生您好”只是工作上需要的习惯性礼貌用语。即使是一名乞丐进来办理业务,柜台小姐也一样会亲切地称呼:先生您好。我想,杜的“义举”大抵是因为每个男人心底里的英雄主义在作祟罢了。
最后最值得我们斟酌的是:杜究竟算是个“见义勇为”的好人呢?还是个打劫银行的“劫匪”呢?此小说并没有强定主人公的善恶。那么,什么才算的上是善,什么定义为恶呢?见义勇为的都是善?违法犯罪的都是恶吗?这不禁令我想起电影《新警察故事》里郑小峰的爸爸,他两父子来到香港因失去朋友帮助而使得生活陷入绝境。郑爸被迫走去便利店偷东西给儿子吃。从行为上看,郑爸的偷东西无论在道德上还是法律上,他确确实实是在违反道德和法律,但从动机上来看,郑爸只不过是想给饿瘪了肚子的儿子一点吃而已。
由此看来,善变恶,恶变善,只是一念之间。
十一、走钢丝
                 (日本)星新一
“我长得一点都不漂亮,这我清楚得很,你不用来瞎捧我。”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女人说。她已超过结婚的适当年龄,而且张得也确实平常。
“不,你很美,美极了。这是从你心里透出来的真正的美。我恨不得马上跟你订婚。”青年还是一个劲地赞美着,从钢材喀什,他已经努力了好一阵子。他一无遗产,二无职业,但有一副动人的外表,他就利用他美男子的天赋条件到处骗婚诈钱,他盯上了这个女人的巨额存款,好容易到了这个地步。
“您这样认为?”
女人的口气软了下来。青年心里暗暗高兴。有门!要加一把劲,又有一笔好久不见的大钱到手了。
这时,门外有人叫门了:
“开门,我是警察局的……”
青年一听是警察,大惊失色。难道是过去干下的那些事情败露了?见鬼!我这里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不过,要是在这里被抓住,那就什么都完了。他慌忙从窗口跳了出去。
这间房间在二楼,落地时他把脚扭伤了。
警察走过来扶起蹲在地上直哼哼的青年说:“还好,没什么大伤,你的运气不坏。我们是来逮捕那个女人的。她一贯用巧妙的手段哄骗男人,跟他们订婚,劝他们加入人寿保险,然后伪装成事故将他们杀死。她干的次数实在太多了,钱也积了不少……”
十二、《走钢丝》赏读
    作者星新一是著名的日本小说家,他也是著名的科幻作家。他的作品结构奇特、想象力丰富,文体轻妙洒脱,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声誉。《走钢丝》这篇小说的情节极富戏剧性。初一看题目,人们往往会误以为这是一篇和杂技有关的故事,实则不然。作者只是用杂技走钢丝的危险性,来暗喻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之间发生的这场对骗实际上是一次空前的冒险。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见到或听到的多为好人受骗上当,尤其是现在,社会上的骗子经常选择一些老年人做为诈骗对象。而这篇作品写的却是两个骗子对骗。他们的骗术可谓旗鼓相当,不相上下。男诈骗犯的目的是企图攫取她的巨额存款,他绞尽脑汁地恭维着他心目中那个并不漂亮的猎取目标,他花言巧语地夸对方具有“心里透出来的真正的美”,似乎他爱上的并非是对方的容貌。而女诈骗犯也将计就计,假装被他打动,“口气软了下来”,镇定自若地诱使着眼前这位即将成为牺牲品的男子上钩。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二人都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小说《走钢丝》的语言简练,情节集中,对话与叙述比重大体相当,且在表现时兼顾了人物的心理、动作等几方面因素。尤其是男诈骗犯听到警察来了时的那段心理活动描写,“大惊失色”时的猜测,“慌忙”跳窗而逃的行动,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了他惶恐不安、惊慌失措的神态。
【阅读指南】微型小说就是以很小的篇幅,反映生活中极短时间内发生的较单一的事件的文学体裁。一般来说,这个事件并不需要有完整的过程,不要求具有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情节布局和错综复杂的矛盾线索。有的只是一个完整的情节,这个情节也不要求全面铺开;人物极少。
十三、新娘
                 吴念真
    蜜月旅行的最后一个夜晚,妻对即将到来的家庭生活似乎有些担忧,毕竟除了我之外,此后她必须和我的母亲、弟妹们一起过日子;而家人对她来说终究不像我这样早已自然且熟悉地相处着。
    经过一番抚慰之后,她似乎宽心了些,最后她抬起头说:“我该怎么叫妈妈?”
    “我们都叫'妈’,不过你可以依你熟悉的称呼叫。”
    “傻蛋,我当然跟着你叫”,她捶了我一拳说,“不过,我可得先练习练习。”
    于是从进浴室开始到入睡前她便一直轻呼着“妈!”“妈!”……脸上闪耀着欣喜且满足的光彩。
归程中游览车在高速公路上抛了锚,拖延了三四个小时,回到台北已过了晚饭兙。我提议在外头随便吃些,但她坚持不肯。
    “'妈’一定会等我们。”她很肯定地说着又喃喃念道,“妈,妈……”一边朝我笑了笑。
进了门,果然如妻所料,妈和弟妹都围桌而静坐侯我们吃饭,那时是晚上10点。
妈拉着妻的手,让出自己的位子,而要我坐在几年来一直空着的先父的椅子上,好一会儿妈才含着眼泪低声说:“此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俩了……”
    妻和妈彼此微笑相拥,盈盈的泪光在温暖的灯辉下闪烁着。
    “我会好好顾着家……”妻轻轻地点头,突然叫了声,“娘……”
    那晚,妻在我怀中轻轻饮泣,好久之后才说:“对不起……我只是忘情……”
“我只是突然间觉得,四个人的爱一下子都把我的心填满了,你,妈妈,我爹,还有……我娘……”她闭着眼睛任泪水流着,在我耳边低声说,“啊,傻蛋你不懂啦……”
    我懂。
    妻五岁时便失去了母亲,二十三年来她是两个妹妹的好母亲,但就没有机会再叫一声娘。她曾告诉过我:“……那时母亲已经昏迷不醒了。父亲抱着我靠近病床说:'叫娘,乖,叫娘……’,我依稀记得,我好大声好大声地叫了:'娘——’”
十四、《新娘》欣赏
    微型小说因为篇幅所限,所以不适合对大事件做全面的展开,它特别适合抓住“面”中的某一“点”进行深化。用一“点”的晶莹剔透来映射生活的光彩。《新娘》的作者吴念真是著名的台湾作家,他的小说曾多次获得联合报小说奖。他的小说极善于捕捉现实生活中的细微之“点”,以之透视出人性的光辉。
    《新娘》从主题上看,抒写了一位新娘对美好生活的真挚动人的情感。从写作技巧上看,作者巧妙地将直接叙述和设置悬念结合在一起。例如,为什么新娘要反复练习叫“妈”?丈夫说“我们都叫'妈’,不过你可以依你熟悉的称呼叫”,新娘熟悉的称呼是什么呢?新娘最后到底叫了声什么呢?正是有了这种种疑问的吸引,使每位读者便不由自主地跟着新娘一起走进了她的婆家,新娘脱口而出叫的一声“娘”也就在不经意间打动了每一位读者。
    从表现手法上看,这篇小说主要是采用了描写的手法,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一种脉脉的温情。“她捶了我一拳”,一个“捶”字形象地写出了新娘对丈夫嗔怪撒娇的情态;新娘称丈夫为“傻蛋”,并不是丈夫真的不聪明,而是表现出新娘对丈夫深深的爱恋。再如写新娘的神态:练习叫“妈”时是“脸上闪耀着欣喜且满足的光彩”;和婆婆见面拥抱时是“盈盈的泪光在温暖的灯辉下闪烁着”;在向丈夫讲诉自己的心情时“闭着眼睛任泪水流着”。正是这样的多角度描写,使小说中的新娘形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使人对她生出一种怜爱,一种敬慕。
    总之,这篇小说的可取之处就在于它的“短”“小”,新娘新进婆家,对婆婆是叫“妈”还是叫“娘”,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了,可是作家就通过“妻”从叫“妈”到叫“娘”的转口,写出了“妻”潜伏心中二十三年的恋母之情在一瞬间被唤醒,昔日对生母之情与今日对婆母之情相互碰撞,成为这篇小说一个耀眼的闪光点,较好的体现出了微型小说的特色。 
 《第四单元 小说及其欣赏》拓展阅读之三2010年05月18日 星期二 10:19

第七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获奖
作品发布日期:2010-01-05
  由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主办、金山杂志社承办的第七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日前揭晓:《长吻的魔力》王培静;《人生最美好的一步棋》张以进;《乌鸦》陈永林;《找个地方完婚》陈凤群;《英雄》张海霞;《会上楼的牛仔裤》刘永飞;《玫瑰之约》胡子狼;《让梦在心里悄悄地开花》秦德龙;《父亲》韦延才;《不知不觉》王孝谦等10篇作品获一等奖,另有30篇作品获二等奖,60篇作品获三等奖。
  获奖的百篇作品是2008年度全国报刊发表的数万篇微型小说(小小说)作品中推荐出来,经过初评、复评胜出。终评委认为2008年作品所反映的题材、作者的创作视野大大的宽了,丰富了,展现了作家们对生活的洞察力和思考力,反映了作者相当的认识深度和高超的表达手段,展示了全国微型小说创作水平的提升趋势,结构妙品甚多。本次评选出现了不少新面孔,拔萃者不断涌现,影响扩至海外。综评委阐述微型小说读出世间百态,人生百味,要做,但不能太做。

一等奖作品
长吻的魔力
王培静
  消防支队长宋阳买早餐刚回来,就接到了支队刘政委打来的电话,市政府边上的华威宾馆着火了,已去了五辆消防车……
  肚子已经显形的妻子宁静刚刚洗漱完毕,佯装生气地说,我真是倒霉透了,每次去医院检查身体,人家都是成双成对,就我一个没有人陪。医生、护士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好像我肚里的孩子不明不白,不知从哪儿来的似的。
  火情就是命令,虽然政委说,赵副队长带队去了,但作为支队长,你知道我放心不下。老婆,你就再委屈一回,下次我一定陪你去。
  他边说边走回了屋里。当从卧室出来时,他已换上了军装,手里还抱着老婆的外套。宁静乖乖地配合丈夫穿上外套。依在丈夫的怀里不肯离开。宋阳用眼光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双手即小心又用力地把宁静抱住,宁静开始还有些拒绝,慢慢就接受了这个长长的吻。当两人结束了这个几乎使人窒息的长吻后,宁静娇嗔着说,讨厌,谁容许你亲我的。
  宋阳笑着说,今天我这个吻可不是一般的吻,给你体内注入了神力,请你相信,今天你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人帮助你、让着你的。
  我才不信你的话哪。
  你回来再说,看看我说的话是不是灵验?
  宋阳送宁静上了出租车,就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说来也怪,宁静下地铁台阶时,一个小姑娘原是向上走的,两人错过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转身又走了下来,对宁静说,阿姨,我来扶你吧。她一口一个不用,不用。但小姑娘还是固执地架住了她的胳膊。
  上了地铁,没有空座,宁静刚站稳,一个小伙子站了起来,对她说,您坐这儿吧。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您坐吧。这时离她近一点的一位中年人也站了起来,笑着对她说,您坐这儿吧,我马上到站了。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坐了下来。她注意到了,实际上地铁运行了好几站,那位中年人也没有下车。她心想,真像宋阳说的,他的吻起了作用?今天净遇上好人了。
  到了医院,挂号、检查、拿药,一排队,她后边的人就会主动对她前边的人说,让她排前边吧。她怎么说不用也没用,大家都让着她。回来时她在路上停了一下,一个老大爷走上来问她,闺女,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她忙说,大爷,不用,谢谢你。
  刚到家门,宋阳也一脸乌黑地开车回来了。他没有回单位,是直接从火场回来的。脸都没来的及抹一把。一见面,俩人同时说出了一句话,你没事吧。说完俩人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进了家门,宋阳关切地问,路上有没有人帮助你?
  你怎么知道路上有人会帮助我?宁静反问。
  我那个吻的神力我还不知道?
  瞎吹吧你。虽然这样说,宁静还是满足地笑了。
  趁宁静不注意,宋阳偷偷从宁静外套上拿下了别在上面的那个纸条。
  那个纸条上写着:我是一名消防战士,赶去救火,请您替我照顾她,谢谢。
  【读后感】
  小说设置了一个悬念。一记长吻,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魔力呢?宁静去医院检查身体的路上,一路遇到那么多人帮助。不禁让人纳闷,想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力呀?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让读者的思路叉开去,而到了最后结尾处,谜底揭晓,原来宋阳在妻子外套上别了一张纸条,写着“我是一名消防战士,因有火情去救火了,请您替我照顾她,谢谢。”文章虽然温情脉脉,但这结尾,如同重磅炸弹一样,让我的眼泪轰然炸飞。原来,这么温情而自然的叙事,也可以剧烈搅动着人的情感。这就是小小说的魅力!掩卷沉思,对消防战士的艰辛和奉献,更加敬佩,也对人们对消防战士的理解、敬仰而感到温暖。
  【走近作家】
  王培静,中国作协会员,北京小小说沙龙会长。在《北京文学》《国际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千余篇。小小说《我有房子了》获全国微型小说奖。出版有小说集《秋天记忆》等。

人生最美好的一步棋
张以进
    杰克和杰森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老家在山区。兄弟俩出生时,由于家境贫寒,父母把杰森送给了城里的一位亲戚收养。虽然两家人彼此之间也经常往来,但是,父母发现,不知是条件关系还是别的原因,杰森胆大泼辣,敢作敢为;而杰克却显得生性内向,办事有点缩手缩脚。好在两个人都顺利地考进了大学,巧的是居然是同一所大学的教育专业。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杰克有点感冒,杰森就陪他去医院。去医院必须经过一个公园,两人在抄小路进入公园时,杰克突然发现一个非常熟悉的面孔,他连忙拉着杰森的手蹲了下来,低声说:“杰森,快看,是帕桑总理。”
    “你发什么神经啊,总理在这里能让我们这样靠近吗?”杰森不以为然地说。可当他们再次仔细看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两人都确定这个人就是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帕桑总理。两人与总理之间的距离似乎不到30米,总理和几位官员坐在公园的小凉亭下,正商量什么事。两人想,总理办完事后,一定会从他们旁边这条路返回。因此,杰克和杰森决定再等上几分钟,那样可以更贴近地看到总理。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帕桑总理站了起来,他向路这边走过来。看到总理走了过来,杰克和杰森有点不知所措,杰克更是腼腆地低下了头。总理走到杰克面前,看了看杰克,然后用手托起杰克胸前的校徽说:“是大学生啊。”这时的杰克,不知是激动还是腼腆,竟然傻乎乎地看着总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杰森却向前踏了一步,伸出双手说:“总理,您好。”帕桑总理拉着杰森的手说:“大学生在学校里要好好读书,多学知识,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啊。”杰森听了连连点头说:“谢谢总理的关心。”
    第二天,多家报刊的头版刊登了帕桑总理看望杰森的大幅照片,许多报刊电台得知消息后也派记者前来,对杰森进行专题采访。一夜之间,杰森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学校也把帕桑总理握手杰森的照片作为珍贵的历史资料,收藏保存到档案馆里。这时候,很多校友惋惜地对杰克说:“你错过了这样好的成名机会,真是可惜,但你可以补救啊。你要立刻拿起笔,将你见到帕桑总理的情形写成回忆文章,送到报社去发表,这样也可以给你自己增加知名度。”杰克听了建议,可提笔写文章的时候却又无从下笔,这件事就慢慢搁置下来。
    杰森成名以后,大学一毕业就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不久就被一位富商的女儿看中,进了名门豪宅;而杰克却被分配到山区一所学校,当了一名老师。艰苦的工作之余,杰克常常思考着,当年如果自己能跨出那一大步,说不定杰森的一切就是他的,他的人生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默默无闻,也许他确实错过了人生最好的一步棋。可是回头一想,这样的思考又有什么意义呢?渐渐地,杰克放弃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思考,开始脚踏实地的工作。
    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几年,杰克钻研教学,热爱学生,成了一位桃李满天下的园丁,由于他教学成绩突出,教研成果斐然,他获得了全国教育突出贡献奖,在全国教育表彰大会上,他受到了帕桑总理的表彰。这一次,他大踏步地走到帕桑总理面前,向总理问好,总理向他颁奖和祝贺的照片,第二天就出现在各家报纸的头版。他受到的表彰和获得的荣誉成为他就读过大学的骄傲,学校特地为他塑造了一尊雕像,激励前来学习的学生。而这个时候,杰森自费出版了一本作品集,他把帕桑总理与他的合影和一些不断回忆那次难忘经历的文章收集在一起,这本作品集寄给了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
    百年以后,一位历史学家在整理档案时,偶然翻到了帕桑总理与杰森的那张照片,他在那里凝视了片刻,很快又翻开了新的一页;而在杰克的那尊雕像前,他却凝视了很久很久……
  【读后感】
  本以为到倒数第二段,小说就结束了。那样以来,会让我们觉得小说写的是“人生其实从任何时候开始,都为时不晚”等这样的主题思想。若是那样,文章也算完整了。没有想到,最后还有一段,一位历史学家对兄弟俩的态度。那也是历史对他们的态度。结尾翘一翘,翘得更加有哲理,更加深刻,更加有嚼头。小小说,结尾是非常重要的。以后,我想我会在完成一件作品之后,在结尾处再好好琢磨一下,看能不能使文章更加出彩。
  【走近作家】
  张以进,金华市作家协会会员,浦江县作家协会理事。作品先后被《上海故事》、《中外故事》等杂志采用。《人生最美好的一步棋》在《上海故事》发表后,先后被《格言》、《思维与智慧》、《小品文选刊》等杂志转载,并入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2008年最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篇微型小说》、《最受小学生喜爱的100篇微型小说》等丛书。

乌鸦
  陈永林
  二傻的院子里有棵枝茂叶盛的鸡公树,鸡公树上有两只鸟窝,一只鸟窝里住着一只喜鹊,另一只鸟窝里住着一只乌鸦。每天早晨,喜鹊便“加加”地叫两声。喜鹊叫时,二傻的父亲乐哈哈地笑:“喜鹊给我们报喜呢,今天不知又有啥喜事。”二傻的母亲也笑着说:“喜鹊叫得真好听,喜鹊一叫,我身上的骨头都酥了。”乌鸦有时也忍不住跟着“呱呱”地叫,二傻的父亲便拿石头扔树上的乌鸦。母亲对二傻说:“快骂乌鸦。”二傻便骂:“乌鸦对着我呱,乌鸦死了爷,娘在屋里哭……”后面的话二傻忘了。母亲骂二傻:“已教你一千遍了,还记不住。你这猪脑子!”二傻的母亲便骂起来:“娘在屋里哭,爷在山上放爆竹……”据说乌鸦是报忧鸟,乌鸦一叫,就有坏事降临,只有对乌鸦大骂,乌鸦的报忧才不灵验,才能化险为夷。
  乌鸦不敢再叫了。
  乌鸦对喜鹊说:“人们怎么讨厌我的叫声,却喜欢你的叫声呢?你的声音并没有我的声音好听呀。”喜鹊说:“我是报喜鸟,你是报忧鸟,人们自然喜欢我。”乌鸦说:“那我今后只报喜,不报忧。”
  这天,二傻的弟弟划火柴,把灶外的柴火引燃了,浓烟一个劲往外飘。二傻的父母都在田地里干活。乌鸦对喜鹊说:“我得去叫他们回来灭火。”喜鹊说:“那你不又成了报忧鸟?”“那你说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这火越烧越大,然后把这房子烧为灰烬?我办不到,我情愿他们讨厌我。”乌鸦说着飞走了。乌鸦在二傻父母的头顶上盘旋,并“呱呱”地急叫。二傻的父亲捡起块土坷垃扔乌鸦,二傻的母亲又骂乌鸦:“乌鸦对着我叫,乌鸦死了爷……”乌鸦仍不飞走,叫得更急了。二傻的母亲说:“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乌鸦给我们报讯来了。”
  二傻的父母急急地往家里跑,很远,便看到房子的上空浓烟滚滚。二傻的父母一边跑一边喊:“快帮我救火,快帮我救火。”村人都挑起水桶,拿着水盆跟在二傻父母身后。
  火终于被扑灭了。
  二傻的母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乌鸦也“呱呱”地凄叫。二傻的父亲捡起块石头扔乌鸦,乌鸦飞了。乌鸦感到很委屈,如不是自己及时报信,那这房子已烧成灰烬。可他不但不感激它,还恨它。喜鹊说:“谁让你是报忧鸟呢。”二傻的父亲也说:“乌鸦一叫,坏事就到,还真灵。”二傻的父亲拿根竹篙捅乌鸦窝,竹篙短了,够不着乌鸦窝。二傻的父亲便爬树,爬到一人高,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二傻的父亲摸着屁股“唉哟唉哟”地呻吟。
  乌鸦也对喜鹊说:“我发誓,今后天塌下来,我也不报讯。”喜鹊不说话,只笑。乌鸦问:“你笑啥?”喜鹊说:“你做不到的。”乌鸦咬着牙说:“我一定做到。”
  但乌鸦还是没做到。
  一条大蟒蛇进了院子,朝二傻的弟弟爬过去。二傻拿了根竹棍打蟒蛇。蟒蛇“呼”的一声蹿起来,缠住了二傻。二傻大喊:“救命。”乌鸦一个直冲,对着蟒蛇的眼睛狠狠地啄,蟒蛇痛得松开了二傻,张开大口朝乌鸦扑去。乌鸦躲开了,对着蟒蛇“呱呱”地愤怒地叫。乌鸦对喜鹊说:“你快去报信。”喜鹊说:“我是报喜鸟,我只会报喜。”乌鸦说:“那你来对付这条蛇,我让他们来支援。”喜鹊说:“别吵了,我要睡觉。”喜鹊缩回窝里。乌鸦只有同蟒蛇斗。乌鸦知道它斗不过蟒蛇,它只有瞅准机会啄蟒蛇的眼睛。蟒蛇另一只眼睛又被乌鸦狠狠地啄了一下,血一下从蟒蛇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蟒蛇逃了。乌鸦累得只想趴在窝里好好睡一觉,但又担心蟒蛇会再来,只有歇在树枝上“呱呱”地叫。
  收工回家的二傻父母远远便听见了乌鸦的叫声,心猛地揪紧了,又出啥事了?要不这报忧鸟不会叫得这么急。二傻的父母加快了脚步。此时喜鹊也叫了起来,二傻父母的心踏实了,报喜鸟叫了,不会有啥坏事。二傻见了父母,说:“一条大蛇缠得我不能吸气,要不是乌鸦啄蛇的眼睛,我准被蛇吃了。”父亲说:“你这个傻瓜,把喜鹊说成乌鸦了。喜鹊和乌鸦都分不清。”二傻说:“真的是乌鸦。”父亲仍不信:“好,是乌鸦,在你眼里喜鹊就是乌鸦。”二傻说:“喜鹊是喜鹊,乌鸦是乌鸦。乌鸦啄蛇的眼睛,喜鹊趴在窝里睡觉。”父亲对二傻吼:“别再说了。”二傻不敢出声了。
  二傻的父亲说:“自从乌鸦在树上筑了窝,我们家没太平过,得把乌鸦赶走。”二傻的父亲搬来梯子,拿着竹篙爬上梯子捅乌鸦窝。树枝一根根掉下来了,乌鸦在二傻父亲的头上“呱呱”地凄叫。片刻,乌鸦窝成了地上的一堆树枝。乌鸦伤心地飞走了。
  这年夏天,二傻的弟弟在鄱阳湖畔玩水,脚一滑掉下了湖。站在树上的喜鹊看见了,“加加”地叫了二声。喜鹊猛地想到自己是报喜鸟,忙闭了嘴。如自己拼命地叫,那不成了报忧的乌鸦?那谁都讨厌自己。喜鹊只有看着二傻的弟弟在湖里手脚乱扑腾,头一会儿蹿出水面,一会儿沉到水里。片刻,湖面平静了。
  【读后感】
  这个道理,大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陈老师写的精彩。字里行间,并没有主观的褒贬议论,而是一味地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小说也就写完了。但字里行间又夹杂着议论,那是读者的议论,读者心中有杆秤,世间公道自会拿来称量。读者参与进去了,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去了。这是本事。我有时候写东西,喳喳喳喳的将些看法、牢骚或者表扬等态度一股脑的写出来,生怕读者读不出我的意思。现在看来,我是大错而特错了。让读者参与进来,进来嬉笑怒骂,小说就有深度了,有嚼头了。
  【走近作家】
  陈永林,现为《微型小说选刊》编辑。已在《人民》、《民》等全国400余家报刊发表1600余篇小说,600余篇被《小说选刊》、《读者》、《中华文学选项刊。等到各种报刊转载被收入《中华20世纪小小说精典》、《世界微型小说精典》等到100余种选集、选项本。中国作协创研部、《小小说选项刊》等到授其“中国小小说风云人物榜.小小说星座”荣誉称号.曾获得江西省第五届谷雨文学奖,还先后60余次获得《人民日报表》、《小访美月报、《小小说先刊》、《文学报》、《百花园》等优秀优秀作品奖、征文奖。有十数篇小说被改成广播剧、电视剧。《古瓶》、《娘胎》等到小说收入《中学语文》、《初中语文读本》等到教材。已出版《婚殇》、《栽种爱情》、《我要是个女人多好等数部小小说集。代表作有《毒不死的狗》、《鼓殇》、《怎样让局长生病》、《你是我的小宝宝》、《村长的狗》、《门铃响了》、《梅子的爱情》等。  

  找个地方完婚
  陈凤群
  杏儿要从老家过来,这可把我高兴坏了。
  杏儿和我青梅竹马。五年前,我南下来到A城做了一名建筑工人。杏儿在老家等了我五年。今年元旦,我揣着五年来省吃俭用的3万块血汗钱回到了家乡,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把杏儿迎进了家门。喜宴进行中,我接到工头的电话,说几个工人意外受伤,工程正处在最关键的施工阶段,人手紧缺,叫我马上赶回工地。我没来得及进洞房,连夜踏上了归途。
  这一别就是半年。
  杏儿傍黑才下的火车。走进工地已是万家灯火,工友们敲盆打桶热烈欢迎杏儿到来。
  夜渐渐深了,杏儿看了看住着十多号人的大通铺,小声对我说,咱住哪啊?
  咱在床四周拉个布。我贴着杏儿的耳朵又说,来了媳妇,大伙都这样。
  杏儿腾地脸就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我见了忙跟大伙打声招呼,拉着杏儿往外就走。杏儿等了我五年,这次来还是我们第一次欢好,我不能委屈了杏儿,得找间像样的旅店洞房才行。
  走出工地,穿过人行天桥,对面是三星级的彩虹宾馆。听了我的来意后,服务台小姐笑意盈盈:最低价388一个单间。
  我掏出一大叠毛票仔细地数着,一十、二十……
  来旺哥,咱……咱不住了。杏儿扯着我的衣襟怯怯地吐出一句。在服务台小姐“欢迎下次光临”的语声中,我窘了个大红脸。出了大门,我就恼了。我说杏儿,咱住得起。你这样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让人笑话咱穷酸呢。
  杏儿捧着我皲裂的双手,红着眼睛说,来旺哥,你看你的手。你得出多大力流多大汗才攒下这房价啊!咱还是找间便宜的吧。
  我的心倏忽一热,一把揽过杏儿,激动地说我的好杏儿,我要好好疼你,好好……
  杏儿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来旺哥,快别……
  我和杏儿依偎着走在商业大街,转过街口是汽车站旅馆。
  听了我们的要求,服务员张口报了价:38块一晚。我和杏儿高高兴兴进了客房紧紧抱在一起,可没等我们嘴亲上,就被一股怪味呛着了。这是一种混合着霉味汗味等的大杂烩气味。一看,发黄的床单上满是渍斑,几根卷曲的体毛陈列期间——显然客房没有清理。
  杏儿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说什么也不能委屈在这种地方。我皱着眉说,太脏了,搞不好会染上什么病菌,咱还是找个干净点的旅店吧。
  听说城里有什么电影情侣卡座,经济又实惠,咱去那里吧。在杏儿建议下,我们来到就近一间数码影视城。嵌入情侣卡座成一统,尽管逼仄有什么关系呢,小小空间是我和杏儿幸福甜蜜的天堂。搂着日思夜想的杏儿我立刻血脉贲张,杏儿,杏儿……我雨点般的吻落在杏儿脸上,脖子上,饱实的酥胸上……
  啊——啊——啊——
  我用舌头堵住了杏儿的嘴,杏儿,杏儿,别喊!别人要听见了。
  杏儿一把推开我,你听,来旺哥,有人。
  我和杏儿在黑暗中竖耳听,左边,啊──右边,啊──前边,啊──前后左右肆无忌惮的叫床水泄般围拢而来,声声如浪直捣耳膜。
  我和杏儿狼狈逃出数码影视城。
  我和杏儿来到公园,寻了个树木葳蕤的地方坐着。只等夜深人散,我和杏儿便可进入正题。公园的蚊子真多,我和杏儿两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跟蚊子干着仗。终于等到时候了,我和杏儿正准备切入正题,没想一束手电筒光,我和杏儿被管理员请出了公园。
  出了公园,灯火阑珊,我说杏儿咱再逛逛街吧。杏儿一连打了几个哈欠,说来旺哥,咱还是回工地吧。看着满脸倦容的杏儿,我心疼了。我只好跟杏儿兜了底。我说杏儿,对不起你了,让你受累了!现在正是兄弟们熟睡的时候。闹醒了,兄弟们到天亮都合不好眼,活累没个好精神可不行啊。离家万里,身边没个女人,赶上躁了,兄弟们常常在工地上狂奔,跑累了跑疲了倒头睡去。每逢谁的婆娘来了,大家就到外面瞎转个把钟头空出大通铺给小两口亲热,回来后大伙总是一宿辗转难眠。末了,我问杏儿,要不咱在大通铺外打个盹吧。
  回到工地,四周静悄悄的。我和杏儿摸到大通铺外,摸索着席地而卧。忽然大通铺灯火通明。紧接着大家喊着“回来了回来了”,拥着我和杏儿就走。一个挂着红绸贴着大红“喜”字的帐篷出现在我眼前。登时,眼泪便盈满了我的眼眶。
  是夜,大通铺那边,呼噜声此起彼伏;毗邻的帐篷里,我和杏儿欢爱绵绵。静谧的夜,是这样美好。(原载《金山》2008年第12期《微型小说选刊》2009年第5期转载《小小说月刊》2009年第8期转载)
  【读后感】
  我就这么点出息。又哭了。妻子常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家,看个电视,读个小说,弄着弄着眼泪就下来了。好像上辈子没哭过,这辈子要补上似的。我是为民工的心酸而哭,为民工的朴实而哭,为那些灰塌塌的民工身影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东奔西走大汗淋漓而哭。有生活的小小说,是耐读的。纯朴的感情,真挚的情感,不用雕饰,就能深深打动人心。因为,那情感,都来自生活。
  【走近作家】
  陈凤群,女,七十年代生,广东博罗人,广东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供职组织部门。06年始小小说写作,散见《短小说》、《佛山文艺》、《小小说月刊》、《金山》等。
  
  英雄
  张海霞
  一
  他二十岁的时候,她正好十岁。
  她坐在台下,晶晶亮的眸子中全是台上英武的他。
  他是学校请来的英雄,笔挺的军装上一张黝黑却棱角分明的脸,因为激动透着健康的红晕。
  他在台上大声地念着手中的演讲稿,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右手高高举起,如同一面灼目的旗帜。在一次实弹演习中,面对一颗滋滋作响的手榴弹,他毫不犹豫地拣起来扔出去,挽救了被吓呆的战友。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朦胧中台上的他是那么高大英俊,连他那浓重的乡音都显得那么亲切。
  “他真是个英雄,我会一辈子记住他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二
  他三十岁的时候,她二十岁。
  学校组织去农村体验生活。
  如果不是村干部郑重地向大家介绍他曾经是英雄,她是一丁点儿也认不出他了。
  埋头在田里劳作的他跟其他的农民已没什么两样,披着一件灰扑扑的褂子,失却了红晕的脸还是那么黑,却变得暗沉,村干部介绍的时候,他憨憨的笑,脸上,怎么也找不到十年前年轻的影子。
  他坐在田头抽着烟卷,好几次她都想走过去跟他说几句话。看着烟头一明一灭,她终于还是没过去。
  她实在想不出该对他说什么话。
  三
  他四十岁的时候,她三十岁。
  他在她所在的城市摆了个摊,卖鸡蛋煎饼。
  五岁的女儿吵着要吃煎饼,她先认出了他的手,抬头看他的脸,恍若隔世般,已然很陌生了。
  她忍不住悄悄告诉女儿卖煎饼的是一个英雄,女儿懵懂地吵闹着,要去看英雄。
  她带着女儿折回去,女儿仔细看着那只残缺的手,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匆忙带着女儿离开。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回忆自己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这只手,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只有敬佩。
  她还记起来当时听完报告回到家,小小的她弯曲起两根手指,模仿三指的样子,想象着那种悲壮。
  四
  他五十岁的时候,她四十岁。
  她在民政局混上了科长的位置,工作还算清闲,生活不好不坏。
  当他在她办公室外面探头探脑的时候,她根本就没认出他,原来他是来申请困难补助的。
  她给他倒了杯茶水,他受宠若惊地捧着,只会一迭声地说谢谢。她陪着他办完了所有手续,而他不知道为何受到如此礼遇,越发地惶恐不安,一个小时里说了不下五十声的谢谢。
  望着他佝偻着背离开,她开始努力回想他年轻时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真的曾经是个英雄吗?”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觉得那么茫然。
  五
  她五十岁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她在办公室喝着茶,翻着报纸,四十年前的他突然映入眼帘。犹如被雷击般,她手中的茶杯怦然落地。
  他在回乡的公交车上遇到一伙劫匪,一车人里只有他挺身而出,搏斗中,他被刺数刀身亡。报道还提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年轻时他就曾因救人成为部队里的英雄典型。那张穿着军装的年轻的照片,据说是他唯一的一张相片。
  一瞬间,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睛,恍如四十年前她含着泪眼坐在台下仰望。
  【读后感】
  小说选取了英雄的生活中的几个截面。几个截面串起了英雄的一生。英雄,是一种品质。磐石般坚固。虽然,英雄会在茫茫人海里,冰冷的现实里,模糊掉,遗忘掉,即使在对英雄那般崇拜的我的眼中,英雄的形象也慢慢模糊,遗忘。可英雄不会因为人们的模糊和遗忘而消失,他的品质,注定了他永远坚固如磐石,他的死去,为英雄这一称谓,给了圆满而悲壮的注脚。小说写得深沉,坚实。
  【走近作家】
  女作家张海霞(笔名立夏)的小小说《英雄》,是该小说继今年十月在长江出版传媒集团与腾讯读书频道联合举办的《新中国60年我最喜爱的10部文学作品调查》中跻身“新中国60年文学排行榜”小小说排行榜后,再次获得的全国性奖项。
  小小说《英雄》为作者的小说处女作,自2008年底发表后,一年来已被《读者》《中外文摘》《青年博览》《小小说选刊》等全国数十家报刊转载,并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新中国60年文学作品精选?小小说卷》、漓江出版社《2009中国年度小小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值得中学生珍藏系列》等年度选本,在读者中引起了广泛影响。该作者另有多篇小小说在《小说选刊》《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等国家及省市级报刊发表,并有作品入选安徽高考语文模拟试卷。
  
  会上楼的牛仔裤
  刘永飞
  十年前初来这个城市工作,为了省钱,我在市郊租了一套六楼一居室的老式工房。因公司每天加班,我终日早出晚归,快半年了还没真正认识一个邻居。
  说心里话,我对这个物质高度发达的城市毫无好感可言,我觉得它冷漠,排外,视自己叽里咕噜的方言极度优越,视所有的外地人均为乡下人。
  那时候我从市区回到住处往往已是深夜,自己随便弄点吃的,或者洗洗积攒下来的替换衣服,粘床就睡。常遇到早晨挂上阳台晒干的衣服,被傍晚突来的雨打湿,第二天还要重洗。而那条牛仔裤就是在一次风雨交加的夜晚掉下楼的。
  发现牛仔裤不见了,我没着急,一是因为那是条旧裤子,本不打算穿了,二是因为已是午夜,底楼的邻居早睡了,如果贸然为一条旧了的牛仔裤以一个陌生人加外地人的身份去敲邻家的门,遭训斥和白眼肯定少不了。
  第二天下班,我发现我的那条牛仔裤被装在一只干净的马夹袋里系在一楼楼梯扶手上。本来就破的牛仔裤,经过大雨的洗礼,污秽的浸泡,越发显得丑陋。看到的第一眼我决定放弃它。于是,我没去动,继续让它留在那里。
  奇怪的是第二天下班,那条牛仔裤又出现在二楼的扶手上。我没收牛仔裤,我相信过不了两天这条裤子会像垃圾一样被人丢掉。
  然而,我没料到,第三天这条牛仔裤竟然“走”上三楼,我觉得这个“好事者”真够执著的。我产生一个好奇的想法:“就不收,看你会不会'跑’上六楼。”我想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他(她)总不至于为了一条无人理睬的旧裤子给自己过不去吧。
  出乎我的意外,第四天这条牛仔裤上到四楼,这让我感动之余感觉很有意思,我有了“认识认识”这位好心人的冲动。
  不出意外,第五天下班它在五楼出现。此刻,我坚信明天这条裤子准会跑上六楼。倘若再不见见这位执拗的好心人,我会后悔一辈子的。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请了“病”假。
  第六天的早晨醒来后我感到莫名兴奋,楼道里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跑至猫眼前望一望。后来我干脆搬个凳子持本杂志在猫眼下坐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个人没有出现,我的耐心受到挑战。我正为是否先去买菜而犹豫不决时,楼道里忽然传来沙沙的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我预感到那个人要出现了,忙起身,向外张望,结果猫眼里除了墙壁上的一只电表盒,其他一无所有。我没失望,因为那脚步声正越来越近。我发觉这个人的步履间隔很长,行进停停留留,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他的喘息越发强烈,胸腔内不断发出“咝咝”杂音。
  脚步声和喘息声先在五楼短暂停驻,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摆弄东西声,脚步向六楼来了。我原想开门迎接,怕是误会,决定在猫眼里观察。
  终于,他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偻腰、低头、银发稀芜的老人。老人拎着那条牛仔裤,背对着我的门口一阵粗喘,然后哆哆嗦嗦将手里的塑料袋系在楼梯扶手上。
  “大爷。”老人欲转身下楼,我喊住他。老人先是一愣,左耳缓缓面向我,接着眯起的双眼斜睨过来。天哪,他竟是个盲人!!!
  我告诉老人这条裤子是我的,不准备要了,并表示了歉意和感谢。老人听后很开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我问老人既然行动不便又为何一层层“送”上来?老人说这栋楼里像我这样性质的年轻人还有几户,远离故乡异地“讨生活”不容易啊,我是怕你们来去匆匆的看不见。我说你完全可以敲门问问的,也不至于费这番周折。他说,这样不好,一个瞎老头子随便敲人家的门不礼貌,再说了,好多人只希望过自己的小日子反感人家打扰呢!
  老人下楼时我要送他,被他婉拒,他说自己能行。看他颤颤巍巍摸索着下楼,我的心弦莫名地被谁抚动了,眼睛湿润起来。我蓦然觉得这城市原来就有爱,而且爱就在身边,只是之前太过于封闭自己而恐惧于接受她罢了。
  【读后感】
  让我想起上学时候学的一篇课文,题目忘记了,情节是说一件掉到楼下的衬衫,被下面的人用竹竿挑上来。在我的意念里,这个小说的艺术性似乎要弱些,主题却是硬的。里面还有一个可借鉴处,就是关于代价的问题。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一位蹒跚的老人。后来发现他却是一个盲人。代价越高,给人的刺激就越深,越剧烈。
  【走近作家】
  刘永飞,男,1976年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上海。2005年开始在《四川文学》《厦门文学》《佛山文艺》《当代小说》《北京晚报》《羊城晚报》《新民晚报》等全国10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短篇小说、小小说。作品先后被《小说选刊》《读者》《意林》《青年文摘》《青年博览》等40多家刊物转载。有作品收录《2006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等选本。
  
  玫瑰之约
  胡子狼
  夫妻俩失业后,便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开了家花店。店不是很大,生意也是一般,仅仅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罢了。因为离医院近,做的生意大都是去探望病人的,回头客也就寥寥无几了。
  男人是为数不多的老客户,而且很特别,每隔三天就会来买一朵粉玫瑰。时间总在九点半左右,男人就会出现在店门口,坐在三轮车上,手里拿着三块钱,然后冲着里面叫着:老板,帮我拿一朵粉玫瑰!声音中带着疲惫。
  每次看着男人蹬着三轮车离去的身影,妻子总会用充满羡慕的语气对丈夫说,他的老婆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哼,谁知道他把花送给谁了?丈夫听到了妻子的话,鼻孔里总会发出不满的声音。
  花店开了一年多了,那男人就买了一年多的花。由于妻子的手艺好价格公道,再加上为人又和蔼,所以花店的生意好了起来,医院里的许多医生和护士也成了老主顾。
  男人依旧是蹬着三轮车,每隔三天来买一朵粉玫瑰,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坐在三轮车上的男人,总会冲着花店里叫着:老板,一朵粉玫瑰!对于这个男人,夫妻俩的好奇心是越来越强烈了。丈夫曾经问过男人,你买这么多的花,不会是送给老婆吧?男人听后,总是带着满脸的疲惫笑了笑,什么话也不说,蹬着三轮往医院的方向骑去。
  怎么样,花肯定不是送给老婆的,没想到这年头蹬三轮的都赶时髦了!丈夫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或许他真是送给老婆的!妻子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又到了。玫瑰花是特别的好卖,价格虽然是平时的好几倍,但夫妻俩还是忙得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快11点了,买花的人依然是络绎不绝。妻子的手在忙着包花,但眼睛却不时的往门外张望下。丈夫明白妻子在等谁,心里便莫名其妙的升起了一股怪味。
  男人的身影终于出现了。这次他没有在门外买花而是走进了店里。老板,帮我包11朵玫瑰,还是粉色的!
  220块!丈夫随口报了个价格。男人听后,犹豫了下问道,能不能便宜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一年才一次的情人节!你去别家店问问,有这样便宜的价格吗?丈夫冷冷地回答着。男人没有说话,低着头在那只很陈旧的黑色皮包里拿着钱。老板,真不好意思,我…我…只有两百块!余下的能明天拿来吗?男人的脸在灯光下红红的。丈夫刚想开口说话,妻子却先说话了。老客户优惠,给180块吧!妻子的话让丈夫的脸上露出了不快。
  谢谢,谢谢老板娘!男人充满了感激。男人从包里取出了一大把钱,有一块的硬币有五块有十块的,就是没有五十以上的大额票。堆在帐台上,妻子数都没数,就放进了抽屉里。男人不满的问妻子,怎么不数下?妻子没有回答丈夫,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包出一束今天女人包的最漂亮的玫瑰花。男人把花拿在手里,又连说了几声谢谢。
  男人手捧着鲜花匆匆的往外走,和一个刚踏进大门的护士撞了个满怀。护士见是男人,脸上充满了亢奋。快去,快去!你老婆能开口说话了。男人听了蹬着三轮飞似的冲向医院。
  老板,还有多少玫瑰,我们全包了!护士欢快的叫着。你要那么多玫瑰干吗?女人很奇怪的问着。你不知道啊,那女人醒了,一年多了终于醒了。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护士一脸的喜悦,催促着女人包花。到底是怎么啦?女人开始包花了,一旁的男人好奇的问着。
  一年前,男人和女人结婚不到半年,一场车祸就使女人成了植物人。而肇事的车和司机却借着浓浓的大雾,逃得无影无踪。为了寻找那辆肇事车,男人放弃了体面的工作,蹬起了三轮。白天,他穿行在大街小巷,边做生意边留神着肇事车,晚上便到医院照顾着妻子。药物治疗对躺在床上的病人已经起不了任何的效果了。男人打听到一个办法,就是用妻子平时最喜欢的物品,放在她的眼前,来刺激她的神经系统,也许有可能唤起她的记忆。这样的成功率虽然连万分之一都不到,但男人却始终相信,妻子会醒来的。妻子最喜欢的就是粉玫瑰。于是,男人就买起了粉玫瑰,希望能出现奇迹。为了抢救妻子,男人已经是倾家荡产,而且借了不少的债。蹬三轮赚来的钱连付住院费常常都不够……护士讲的故事还没结束,女人已经是泪流满眶。丈夫也在一旁沉默的抽着烟。
  女人出院的这天早上,那辆三轮车上是插满了粉玫瑰,不多不少,正好是九百九十九朵。蹬三轮车的男人,不知道这些花是从哪来的。因为,这辆三轮车晚上是停在医院的车棚里的。
  【读后感】
  人间有大爱。大爱悄无声。爱是时代的主题,经久不衰。故事很普通,可很能打动人。我所注意到的,是在一篇小说中,要设立对立面,这样才能构架起立体的空间。试想,如果将丈夫这个人物及这个人物的言行撤去,这个故事其实也成立,只是,没有这个对立面在里面的搅扰,对抗,形成阅读上的反差,那小说的效果就要相去甚远了。
  【走近作家】
  胡子狼,属雄性杂食性动物。本名姚国红,生于1968,死期未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江苏省太仓市沙溪镇。(雷!看这简介!)

  父亲
  韦延才
  父亲决定去一趟深圳。
  父亲两个月前就想去深圳了。父亲很早就听说深圳是个美丽的城市,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到深圳去走一走看一看,因为他觉得那个城市再好,也只能是别人的城市,他只要种好他的两亩地,他这一生就算是平稳了,也无憾了。
  然而命运就是捉弄人,父亲晚年平静的生活被一个意外打破了,确切地说那是他人生里的一个大悲痛——父亲的大儿子,我哥,他因病去世了。
  大哥是在深圳去世的。大哥最后没能看一眼含辛茹苦养育他的父亲,也没能看到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就匆匆走了。这个噩耗从深圳传来,我们一家人都无法接受。父亲听了走回他的房间,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出来。
  大哥去深圳打工已经十多年了。每年大哥都要回来一趟,看看老父亲,每次大哥回来,都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说是给父亲补补身子。父亲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每次都告诉大哥,下次回来,不要再带那些东西了,只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他就高兴。但大哥每次回来,还是少不了孝敬父亲的礼物。
  大哥今年春节回来的时候,还是带回很多的东西,有健身的酒,有补体的人参,有暖和的衣服。父亲也没有多看,他盯着大哥看了一会,说:工作不要那么拼命,干不下去就回来,家里还有两亩薄田呢。从父亲的话里,我发现大哥比去年消瘦了,估计在那里干得太累了吧。大哥只是笑笑,说:没事儿。
  想不到半年之后,大哥就走了。
  大哥是被癌症夺去生命的。大哥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对于大哥的不幸,有人说大哥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死于职业病,甚至有人说是死于安全事故。对于这样的猜测,我也产生了怀疑,怀疑大哥的死是不是真的跟他的工作有关。后来了解到的事情,使我的怀疑更加加深了。
  听说大哥在住院期间,他所在的公司给了他一笔医疗费,公司又发动员工捐款。可再多的钱也无法挽回大哥的生命了,大哥住进医院没多久就不治了——原因是大哥的病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到了晚期的后期了。
  那时候父亲是想亲自到深圳去处理大哥的后事的,但考虑到父亲内心的悲痛和他的身体状况,在我们的一再阻止下,父亲才没有去深圳。
  两个月后,父亲决定要南下了。任我们一再劝说,父亲就是一个死理,非要到深圳去不可。父亲说:不那样他的一生都会不平静的。我们无法说服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去那里到底为了什么。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和父亲登上了南下的客车。天气很好,父亲也看似平静。但我的心里却是波涛滚滚。面对失去儿子的城市,面对太多猜不透的死因,刚强的父亲会做出些什么呢?我无法预测。
  一如我所预料的,在大哥工作的那间公司,我们没有顺利地见到经理。面对高楼林立的城市,我一时显得有些焦躁与无奈。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我们才见着经理。经理对两个月前他公司失去的那名员工还隐隐有些印象。
  他是个不错的员工,他的英年早逝我们也感到惋惜。经理回忆着,并安慰了父亲一番,然后就把他的秘书叫了来。
  经理让他的秘书到财务那里支两千块钱给我父亲。父亲听了,站了起来,摆了摆他那双有点干枯的手,说:经理,我来深圳不是向你要钱的。
  经理看着我父亲,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时,父亲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色塑料袋子,慢慢地解开。那是一沓崭新的票子。看着父亲的举动,我惊呆了。经理也愣愣地看着我的父亲。
  父亲上前几步,把那沓票子递给经理:这是你们工人给我孩子治病捐的款子,现在用不着了,请你转给他们,并转达一个父亲对他们深深的谢意。
  父亲说完,向经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看着父亲深深弯下的脊梁,我的心一颤,眼里饱含着泪水。
  我们走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从他那平静的声音里,我知道,现在的父亲心里一定是很平稳的,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读后感】
  人物小小说是不好写的。对人物性格的塑造,离不开细节。我们都对父亲要到深圳去一趟而摸不着头脑。他去,是为了什么呢?原来,他是去还钱,那些工人的捐款。这一个细节,折射着一个父亲的高尚。那年参加山东省第十六届作家班,作家谢明洲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一个细节能救活一个人物,一个人物能救活一部小说。
  【走近作家】
  韦延才是玉林市的一名青年作家,多年来一直坚持小小说创作,是广西小小说界中颇有影响的作者,担任广西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是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他的作品曾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或收入作品集,其中小小说《挽歌》被《小说月报》选载,《书法家》入选《2006中国年度小小说》和《2006中国年度微型小说》等书,《手术》获第四届全国微型小说三等奖。最近,小小说《父亲》又荣获全国微型小说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