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mily广告语:《品中国文人:嵇康(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7:42:55
                         ————    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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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前面的铺垫,我们得以逼近本文的中心事件。 
吕安收拾了一块菜园子,当时叫“灌园”。嵇康打铁他种菜,又一块儿研究养生术。养生的人,房事会减少,认为色这种东西是“伐性之斧”。这和彭祖的养生观念有区别,彭祖号称八百寿,他的养生四大术,房中术是其中之一。我居住的城市,四川眉山,既是彭祖的故乡,又是苏东坡的故乡。苏东坡晚年走的路子,和嵇康、吕安相似。吕安的老婆徐氏,姿色出众,千人挑一。吕安迷上养生术,把漂亮老婆晾在一边,伏下日后的祸端。 
吕安不重视老婆的美貌,他哥哥吕巽就来重视了。这个事关两条人命的变故,也是本文的两个中心事件之一,我们稍后再细讲。 
嵇康与吕安情同手足,跟自己做地方长官的哥哥嵇喜,好像关系一般。他与哥哥道不同,难与为谋。他又是大名人,不肯沾哥哥的光,宁愿打铁挣钱。吕安也不喜欢嵇喜,阮籍则拿嵇喜作他的白眼试验,弄得嵇大人很惶恐,不敢踏进他家门槛。 
嵇康打铁、养生、吃药,写了一本《养生论》,吕安十分推崇,向秀却有不同的意见,写下一篇文章《难养生论》。“难”兼有非难与批评之意,学生摆开架式,和老师展开讨论。嵇康认真推敲向秀的观点,写出《答难养生论》。激烈的学术讨论,却不伤和气。向子期踏入竹林十几年,已经有了传世之作《庄子注》,令天下士人刮目相看。酒气弥漫的竹林,学术气氛也是蒸蒸日上。身体的放浪与精神的探险,呈现融合的趋势。 
可惜竹林里的好时光不多了。 
嵇康平时沉默,开口却要臧否人物:肯定这个,否定那个。这是性格使然,又是立场使然。他意识到这种危险,学阮籍遇事装糊涂,横竖装不像。史书记载:他“刚肠疾恶,遇事便发”。 
苏东坡也是这种人,“性不忍事”,为了言论自由,大半生被流放。统治者脾气大,文人脾气也大。 
现在时机大致成熟了,我们来看本文的第一个中心事件:嵇康与山涛绝交。 
山涛做了官,嵇康没说什么。山涛和司马昭集团合作愉快,嵇康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但还是没说什么。刘伶、向秀有议论,他不动声色。好朋友出现变节的苗头,他一忍再忍,不希望这个小团体有分裂的一天。山巨源年长,论名气居老三,为人正派,性情温和,却一再跑到洛阳去,为司马昭卖命。刘伶提到他,总是骂骂咧咧的。阮籍不说话,只管翻他的白眼。王戎不爱听,走到一边直视正午的太阳去了——这个人也有特异功能,直视太阳眼不花,当时不少人验证过。 
王戎一直在寻找做官的机会,曹氏集团也好,司马氏家族也罢,他可不管这些。他是天大地大不如钱大的,七岁就有商品经济意识:“家有好李,恒钻其核”——他卖自家好李子,坚持用锥子钻透李核,以免别人拿去做种。而通过这个令众人惊讶的动作,他又做了产品广告……他同样是知识分子,早年熟读经典,后来一味贪财,像今天的某些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古代文人,王戎贪财第一。他是山涛的铁杆追随者,所以听不得刘伶等人对山涛发恶声。 
当权者施压,并诱之以利,竹林开始分化了。 
山涛一心想做官,于是受重用。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阮步兵是疑人,山巨源可不是。钟会、司马昭是何等眼力的人,看人一看一个准。山涛在吏部郎的位置上迁升,推荐嵇康代替他,他心意是好的,却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嵇康官俸少,年年打铁,而吏部郎薪水不薄,是朝廷选拔人材的一个关口,相当于组织部的要员。山涛举荐他,干这有实权又有实惠的美差,究竟犯了什么错呢? 
这类情形,要睁大眼睛才能看清。 
第一,山涛不该向司马昭举荐。 
第二,山涛触犯了嵇康的人格。 
好朋友贵在相知,这么多年了,山涛还不明白嵇康的内心?嵇康若想图富贵,用得着山涛来举荐么?他哥哥就是大官。当初钟会来巴结他,普天下谁不知道?竹林小团体,贵在志同道合,阮籍也是大家族的贵公子,他怎么没干这种举荐的蠢事儿呢?如果嵇康放下铁锤,屁颠屁颠奔洛阳,向钟会、司马昭摇头摆尾,全国的读书人会怎么想呢?山涛这一招,是不是居心叵测? 
应该承认,山涛的确犯了错误,而且是个低级错误。竹林诸贤,向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弹琴、沉默、啸声相和。山涛跑出去,官场走动日久,把竹林精神给丢了。屁股决定脑袋,他的思想觉悟成问题,世界观成问题。也许他寂寞的时间长了,一朝得意,便向嵇康显摆。嵇康小他十几岁,年纪轻轻的,却是竹林领袖,领导里边的六个人,外面的无数人。山涛年近半百了,屈居其下,表面谦恭,其实心里很不痛快 
从各方面的资料看,山涛举荐嵇康的动作,着实有些令人费解。他是打入竹林深处的一个间谍吗?他是司马昭瓦解竹林的一名秘密干将吗? 
这是历史上的一桩著名公案。它直接牵涉有骨气的读书人与政治的关系,所以流传甚广,解释甚多。 
后人有个记载,透露出一点消息:嵇康有一把名贵的古琴,是他卖掉祖上的田产买来的。有一次,山涛假借喝醉酒,操起利刃剖琴,嵇康大怒,威胁以性命相拼,山涛才把刀子扔了。 
嵇康为天下第一名士,山涛嫉妒他是可能的。而山涛进竹林,很难说不是拿竹林做跳板,以名士的身份跃入官场。 
俗话说:日久见人心。 
山涛荐嵇康,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时间长达两三年。可见他不达目的不罢休。嵇康一忍再忍,终于发作了。 
王戎曾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竹林很悠闲,但嵇康对变着花样的政治高压保持敏感。他喜怒不形于色,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秉性。立场太鲜明,他才不动声色。这说明他有自保的意识,“苟全性命于乱世”。孔明潇洒出山辅佐刘备,他的情况却不同:怎能轻易离开竹林、投靠乱臣贼子司马昭? 
事实上,他给足了面子,山涛不知趣,一荐再荐。 
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 
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导致好朋友反目。 
古人把交友看得非常重,“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孔夫子这段话,为交友定了调。从今天的角度看,义是公共利益,是构筑公共空间的核心。交朋友,适当的利己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把对方当手段用。山涛这个动作,也夹带他的官场考虑:利用嵇康的名气和才气。一个动作有好几层意思,恰好体现山涛的风格,或者说,官场的风格。而竹林诸贤玄归玄,却是坦荡磊落。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人为何常戚戚?因为小人算计多。 
嵇康在绝交书中说:“偶与足下相知。”这句话,也把他和山涛长达二十余年的友谊定了调。既是谴责,又是自责:责备自己看走了眼。 
嵇康又说:“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山涛圆通,圆通的人八方点头;嵇康方直,很难与环境谐调。人,都是有个性的,所谓官场吃掉个性,是指为官者拿个性换取利益。这几乎是个永恒的现象,但是,人的某些优良天性不灭。天性灭了,所有人都趋炎附势了,人这个物种势必流于整体平庸,在进化史上开倒车。试想:满城都是点头哈腰之辈,阿谀奉承之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景观?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人被权力所规定,所耍弄。规模庞大的、无处不在的权力,未能催生强有力的对立面。群体汹涌澎湃,杰出的个体难得一见。偶尔出来一个,很快被淹没。滚滚长江东逝水,吞噬多少豪杰。 
何谓豪杰?维护正义、坚守人的优良天性的人是豪杰。 
司马昭篡魏,不能和曹操篡汉相提并论。汉末,外戚与内宦专权导致天下大乱,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固然为他的家族,却也朝着结束战乱的方向。曹操的儿孙当皇帝,发展生产,严明法制,虽不如开国辈,却也歪歪扭扭走到“治世”的边缘。司马昭横着来一手,魏国内部又干起来了,血雨腥风,白色恐怖。曹家吃大亏,老百姓更陷于灾难。嵇康身为曹门女婿,拒绝趋附司马昭,谁能责怪他不善于见风使舵? 
事实上,很多人都责怪他。山涛一再劝他远离竹林,就包含了这层意思。 
山涛不明说,表面为嵇康着想。官场中人,这是常见的招术。 
嵇康这封信,把一切都挑明了。袒露自己的胸怀,揭开对方的伪装。他性情耿直,但还是忍了很长时间。时间显示了他的宽容,作为精神领袖的宽容。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才一吐为快。 
他写道:“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有真耳。”他紧接着解释,并介之人就是“达人”,通达四方,讨好八面,有本事打通学术界和名利场。竹林里谈空谈玄,却瞅着朝廷的邪恶势力,一进一出,名利双收。 
嵇康说:“足以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山涛荐他做显官,是无端生事扯浪子,是布陷阱,让他失衡,一头栽进沟壑。 
嵇康说:“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这个短句表明,山涛多半有强迫他做官的意图。他也是官,嵇中散,这官职却是曹魏宗室给他的。中散大夫和吏部郎之间,有个不可逾越的界限。这界限,标示他的道德底线。普通士人皆知,山涛偏要乱来,以友谊为幌子,破除这道底线。令他失掉地基,失掉方向感,最终,迫使他疯狂。 
嵇康解读山涛的“美意”,读出伪装起来的狼子野心。 

不过,山涛的意图,可能他自己都不大清楚——嵇康这封著名信件,直指他的潜意识。 
友谊走到这一步,绝交不可免。“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从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嵇康这封信,一气呵成,首尾相呼应,是书信体散文的佳作。 
信件公开了,官员士子都在紧张传阅。山涛被逐出竹林,在知识界一落千丈,从此铁了心奔官场。可是,没有资料表明,他曾向司马昭提供有关竹林自由言论的情报。 
中伤嵇康的,又是钟会。 
嵇康在信中的议论,使钟会得了把柄,小人一溜烟找领导去了。 
司马昭听汇报微微一笑。他放过了嵇康,对绝交书中鄙薄周公、孔子的言论不予追究。不是不动刀,时机未到。 
钟会弄不懂司马昭的微笑,闷头闷脑,想了好几天。 


山涛事件后,又来了吕安风波。这是我们要讲的第二个中心事件。 
吕安的漂亮老婆有外遇,和嵇康有间接关系。精神领袖魅力太大,吕安一天到晚往他家跑。徐氏空有一副风流身子,耐不住。吕巽请她喝酒,她去了,喝成交杯酒,卸衣解带释放风流。吕巽引诱她,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吕巽贪秀色,她也不甘示弱呢,脱光衣服变成老虎。事发,吕安怒不可遏,找吕巽算帐,吕巽跑了。徐氏供出奸情,讲风流细节,俏脸也含着委屈,挨打一声不吭。 
嵇康出面调解,他和两兄弟都是朋友。 
然而恶人先告状,做哥哥的,反诬弟弟对父母不孝。这罪名不小,吕安下狱。吕巽欲效曹丕,将跟他有一腿的美妇人正式归为己有,徐氏坚决不从。她后悔了:和她在床上恣意寻欢的男人,原来是个小人,是衣冠禽兽。 
徐氏不顾市民的围观,每天到监狱探视丈夫。 
这是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 
男女私通,并且是乱伦,当属大逆不道。可是官府不拿吕巽,反拿吕安,这中间有什么猫腻? 
原来吕巽和钟会交好。 
而钟会顶着骂名帮吕巽,意在激怒嵇康。 
钟会想做大名士,嫉恨嵇康挡他的道。他十来岁就熟读《论语》、《周易》,是名门望族的天才少年。他的学术成就,不在嵇康之下。可他两次造访嵇康都丢了面子,落得官场和学术圈的耻笑。嵇康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痛快。知识渊博的读书人,也能一肚子坏水,历代都不乏这种人。可见读圣贤书,未必读出一腔正气。坏人读好书,说不定坏水更多。 
嵇康果然被激怒了。事发之初,他作为桃色事件的调解人,好说歹说,总算把事情摆平了。三方当事人,服从他的调解。夫妻还是夫妻,兄弟还是兄弟。天下美女多的是,吕巽何必非要垂涎兄弟媳妇的姿色?吕安日后则多抽时间陪老婆,不能老往竹林跑。至于徐氏,知错就行。知错还是好女人,不必计较舆论:一帮礼教的卫道士闹得很凶,想把她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嵇康是什么人?是读书人的领袖。他开了金口,山阳、洛阳的很多人都闭嘴了。卫道士闹归闹,却难成气候。 
这件事表明,嵇康对朋友也是能够圆通的。这是他的可爱处。 
然而吕巽生变,向朝廷告状了。这坏蛋心狠手辣。他想干什么?最终把徐氏弄到手?他是司马昭的人,钟会的人,近墨者黑。嵇康与他多年为友,没能看透他。这件事又表明,嵇康对朋友是宽容的,没有审视朋友的习惯。他性烈才高,针对邪恶的统治者不屈不挠,朋友们中间却是和蔼可亲。 
所谓看走眼,其实是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些东西。 
这一忽略,后果严重了。 
吕安被抓走,舆论又起高潮。嵇康一气之下写出第二封绝交书,不单官场和学士界,连街头巷尾都在传播:嵇中散又写绝交书了!——这是桃色新闻的后续报道,吸引各阶层的目光。 
绝交书不长,却画出了吕巽的嘴脸。 
嵇康不写则已,一写必定是穿透性的。 
他三言两语抖出真相,末了写道:“无心复与足下交也。古人绝交不出五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 
嵇康此信,不止五言。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临书恨恨!——可见他落笔时的情绪状态。 
绝交信发出去,却收到一纸逮捕令,嵇康蒙了。一个意外没完,更大的意外从天而降:他斥责吕巽,竟然犯了罪。 
吕巽乱伦,触犯礼教。吕巽逍遥法外,嵇康却栽进大牢。 
司马昭之心,嵇康未能看透。前后两封绝交书,使他靠近了断头台。他影响太大,所以非死不可。司马昭下令查办,钟会罗织罪名。读书人加害读书人,别出心裁,不治嵇康的言论罪,却说他有过谋反的意图——几年前一个叫母丘俭的军人反判朝廷,嵇康欲响应,被山涛阻止了。这是诬陷,但罪名成立。几年前的事,谁也弄不清,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谋反是可能的。唯一能证明他无罪的山涛一声不吭。 
吭声也没用。嵇康死定了。 
如果他在狱中写一封检讨书,保证以后不乱讲,他就有出狱的可能。狱吏探他的口风,他一言不发。狱卒议论说:这人一根筋,只会写绝交书,写不来检讨书…… 
嵇康写《忧愤诗》。有记载说:他夜里能睡着。 
大墙内外传开了:嵇中散视死如归! 
青年们激动了:三千太学生集体上书,慷慨激昂,要和嵇康一起坐牢。洛阳、许昌的知识分子群情激愤。 
司马昭觉得好玩:秀才想造反? 
强大的曹氏家族都被他诛杀殆尽,一介书生岂在话下? 
上书的,求情的,议论的,反而使他手中的屠刀增加分量。他杀人如麻,杀嵇康这种人,多少有些新鲜感。不知好歹的、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该闻闻血腥气了。 
屠刀挥向笔杆子…… 

砍头的日子到了,时间是午时三刻。犯人看见太阳升起,却看不到太阳落下了。 
这一天,嵇康破例穿得很漂亮:一袭丝质的草绿色长袍。以前他吃石药,因发热和皮肤敏感,常穿旧衣裳。再说他经常打铁,穿戴很随意。今天不同,他要尽显“龙章凤质”。刑场也是舞台,他将完成他的生命之舞。脚下是厚厚的木屐,走动响声清脆,富于节奏感。他本来就高大挺拔,穿长袍与木屐,越发像个绿色巨人。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史料说超过一万人。其中名士数百,官员数百,族人数百,太学生三千……嵇康面无惧色款款上路:午时三刻踏上黄泉路。他研究养生术,二十年节欲,劳动,形体非常标准,面如美玉。这样一个男人,即将身首异处,血从颈腔喷出。多么难得的大脑:他读了那么多书,想了那么多事儿。他对家人好,对朋友讲义气,坚决不肯附逆,不做乱臣贼子的理论工具。死就死罢,没啥了不起。“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七尺八寸的美男儿,怎能弯下高贵的身躯? 
名士可不是浪得虚名,名士走向断头台,照样风度翩翩。 
魏晋风度,被嵇康推向了极致。 
这一天有太阳,《晋书》讲得很明白。嵇康的绿袍反射阳光。哥哥嵇喜来了,十岁的儿子嵇绍没来。嵇康把儿子托付给山涛,显境鏊偎狼暗睦渚?唯有跻身权力核心的山涛能保护嵇绍。他的死,山涛难辞其咎。山涛对他有负罪感,会对他儿子好的。这一次,嵇康没看错。 
嵇康死前能弹《广陵散》,表明他的确是个特殊的犯人。《广陵散》是叙事性的古曲,始见于东汉,讲战国时代的刺客聂政刺韩王。聂政与荆柯齐名,均载入《史记》。壮士一去不复返,聂政死于乱刀之下。《广陵散》高亢激烈,抒情处婉转低回,是当时的第一名曲,更是嵇康的绝活。临死演奏,绝活变成绝响。古人弹曲子,和今天是两回事,除非胸中涌动着相似的东西,否则不会随意弹某种曲谱。嵇康视《广陵散》为圣物。悲怆的音乐,竟然书写了他的命运。 
一代名士的最后风流,注入《广陵散》。琴音丝毫不乱,像《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围观群众受青年学生的影响,纷纷挥泪、饮泣。有学生望天号啕,而空中乌鸦乱叫。 
《晋书》载:“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其实,《广陵散》至今犹存,只是在聂政的形象之外,加上了从容就义的嵇康。 
《晋书》又说:“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晋书》是官史,却写下了这一句,可见当时的局面容不得搪塞、作模糊处理。不过作者补上一个关键句子:“帝寻悟而悔焉。”——晋文帝司马昭不久便后悔了。官史的谎言,由此可见一斑。司马昭在嵇康死后,称赞大名士并表示悔意是可能的,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政客杀了人,还要利用死者的名声。 

第二年,钟会死于乱军中。他以“镇西将军”之威,提十万大军攻入成都灭了西蜀。他陷害邓艾,拉降魏的姜维暗暗扯起反旗,被司马昭识破,被他的部将乱刀砍死。刚好四十岁,和嵇康一样。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嵇康的死重于泰山,钟会的死轻于鸿毛。 
吕安也被杀掉了。他是桃色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又牵涉礼教,如果不是因为嵇康,他的死将有轰动效应。他漂亮的老婆徐氏,终身守寡。吕巽又去招惹她,她不为所动。而吕巽碍于舆论的压力,终于没敢施暴。他是仕途中人,对“生活作风问题”并不是毫无顾忌。 
嵇康和吕安结伴西去。生前他们研究养生,曾相约至少活过一百岁。 


山阳嵇康家的竹林依然在,林下诸贤却散了。 
中国文化史,“竹林七贤”成了一个符号。它又是句号、惊叹号和省略号。 
嵇康被恶浊势力杀死,一腔正气化为清气,一腔热血化为长虹。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杀身成仁”的例子不难寻。 
大权在握的人,赢得了一时,赢不了永久。司马家族空前壮大,可是邪气太多恶气太盛,内部打起来了,“八王之乱”一打就是十六年,司马见司马,举刀就杀。很多被赐姓司马、炫耀新贵的人都遭了殃,灭门灭族。两晋持续的时间并不短,由于连年战乱,司马姓氏“杀”成了小姓,比被推翻的曹氏家族差远了。 
司马家族倒霉事小,国家陷入纷争、割据事大。中国历史,两晋是少见的黑暗期。 
而魏晋玄学发展到后来,渐渐被权力所利用。比如郭象也有一本《庄子注》,将朝廷高官和山野隐士合而为一,为一面安享富贵、一面大谈清高的豪门大族正名。老庄扭曲成官方哲学,供统治者日夕把玩。豪强的价值观统摄社会,多元的生活景观消失了。 
人,被规定为权力的对立面。自由精神像流星划过。 
当时的小官很难做,因为利益都被大官占了去,“胜者通吃”。小官的头等大事,就是挖空心思巴结领导。 
小官尚且如此,老百姓更惨了。 
嵇康死后,山涛、王戎相继做上大官,山涛官至吏部尚书,王戎官至司徒。他们的书也没有白读,学问转化为进退之道,在当时异常复杂的官场中伸缩自如。山涛的谋略是不断辞职,越辞级别越高;而王戎善于装穷,装吝啬,故意闹出很多笑话,为他大肆敛财作掩护。 
山涛活到八十岁,王戎活过了七十岁,两人都长寿。他们精通老庄,对实际的人生有帮助的,比如静观的能力,自保的能力,养生的能力。老庄思想从“虚无”出发,本来就包罗万象。朝实用这个方向走,道家并不输儒家。 
思想有它自己的地盘,不该是权力的附庸。 
知识分子的话语,只有越过政治,方能更好地瞄准政治,和杰出的政治家一起,从不同的方向为人民谋幸福。 
可惜魏晋思想,终于未能形成自足的局面:权力巨大的吸盘把它吸过去了。魏晋风度,作为对人的丰富性的一种罕见的阐释,未能流布后世、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它所影响的,只是一些杰出的个体。 
山涛为官还算正直,他对嵇康的死始终抱着负疚感。嵇康的音容笑貌,一辈子挥之不去。嵇康的亡灵始终注视他,对他的行为有约束。而王戎没有负疚感,活得轻松自在。他也怀念竹林,崇拜嵇康的绝世风采。嵇康的儿子嵇绍长大了,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时人誉为“鹤立鸡群”,王戎说:嗬,你们没见过嵇绍的父亲,那才叫风度!嵇绍性耿直,内心和外表,都像他父亲的翻版,也是壮年死在司马家族的屠刀下……阮籍继续喝酒,写下大量咏怀诗。他儿子想学他放浪形骸,他加以制止,说有侄子阮咸继承就够了。他长居洛阳,有时跟着军队走,却常常停下,望着山阳方向长啸,泪如雨下。阮籍大半辈子学老庄、官场装不完的糊涂,还是要动感情。 
阮咸一生放浪招惹是非。他仕途不得意,却成了音乐大师。 
竹林萧条了,向秀独自去凭吊,感慨万端。当年那棵柳树还在。往事历历在目:嵇康蛱姆纭聪轮摹端季筛场?刚开头,却忽然结了尾。鲁迅说,他年轻时不懂向子期为何这么写,但后来他懂了。人间多少事,欲说还休。向秀对嵇康和阮籍的思念诉诸沉默了。 
人不言,竹林深处的风在诉说…… 
刘伶把自己跟美酒牢牢地拴在一起,每天喝得东歪西倒,有时口中念念有词,却是他唯一的大作《酒德颂》:“有大人先生者……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他门第卑微,一生做小官,戏称自己为大人。与之相对应,公子,大官,左右逢源的士子,则为小玩意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这高士兼酒鬼,醉得多么可爱。陶渊明苏东坡欧阳修,得其真传矣,虽然东坡先生酒量不大。刘伶没灾没病到晚年,并未喝成酒精肝,像今天很多一日三顿酒的乡下老汉。《晋书》为他作传,空前绝后的用了四个字结尾:“竟以寿终!” 
刘伶以寿终,史官居然想不通…… 
过了一百多年,文名甚高的颜延之写《五君咏》,将山涛和王戎剔出去了。但历代更多的史家、文论家,还是讲竹林七贤。这个赫赫有名的知识分子群体,总的说来,是独立人格多,依附性人格少。 
竹林的自由气息,以文学经典的形式昭示后来人。 



10 
现有《嵇康集》,鲁迅辑校。现当代的版本,不下数十种。嵇康的两封绝交书,以及他叫板孔子的《管蔡论》,在文学史思想史均占有一席。他也写诗,写于狱中的《忧愤诗》载入各种文学选本。另外他谱曲,和东汉大音乐家蔡邕齐名。两人的作品合称《蔡嵇九弄》,在隋朝是取士的重要标准之一。他的音乐论文《声无哀乐论》,对音乐充满了奇思妙想,竭力让这门艺术自成规律,脱离皇权礼教的规范。他具有多方面的修养,是一个活得非常认真的男人,深入老庄的虚无,却能开出结实的花朵。他留给后世的,主要是他的人格形象,他那鲜血喷射的行为艺术。 
作为文人,阮籍的影响更大一些。《咏怀八十二住房交呈南群?对陶潜、对李白杜甫有很大的影响。阮籍的五言诗继承《诗经》和两汉乐府,读来明白晓畅,比兴手法随处可见。所谓承先启后,阮籍当之无愧。他谈玄,研究玄,诗中玄气可不多,倒是弥漫着酒气。当时达官贵人相互酬唱、盛行一时的玄言诗,在阮籍的作品中很少见,可见他参透了玄机,反而不以玄言入诗。 
竹林诸贤各有辞赋,都是“小赋”,表达真情实感,语言也活泼。堆砌词藻的汉赋,看不出对他们有恶劣影响。他们也提司马相如,提杨雄,主要羡慕其生活艺术。比如相如好色,阮咸视他为知己。他们共同的爱好是玄学。 
关于玄学,容我饶舌几句。 
我读到的文学史,一说老庄就说消极避世,恐怕不那么简单。即使不承认中国有哲学的学者,却也不能否认老子、庄子巨大的思想力量已通向哲学,虽然还未成体系。古希腊人认为哲学就是爱智慧。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贯穿两千多年,而在中国,很多开端性的思想,未及发展,就被儒家的“一言以蔽之”给蔽掉了。然而爱智慧是天然现象,海德格尔说:人活着,总会有某种哲思。他又说:以实用的标准来衡量思想,等于以鱼在岸上存活的长久来衡量鱼的价值。 
其实,实用分两种:眼皮子底下的实用和长远意义上的实用。哲学于后者,显然有大用。以海德格尔本人为例:他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对今天的全球化、消费主义、技术主义,作了相当准确而深刻的把握。 
玄学活动于思想的内部,由自身的力量所推动,寻找喷发点。如同柏格森所言:远古生物在获得视觉能力之前,想必有一种“看”的模糊冲动。玄学不易懂,易懂就不会谈上几十年几百年。我几年前写苏轼,发现他谈玄很厉害:几天几夜跟朋友对坐而谈,毫无倦意。他写庐山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有玄言诗的味道。苏轼是非常生活化的大文豪,他的玄趣值得研究。生活中我们常说:这句话很玄,那个人很玄……对山里的老农来说,城里人谈论的很多东西都是玄谈。这中间,有生活情境的差异,更有思维能力的差异。胡塞尔的现象学够玄了吧?可它影响了全世界。禅宗玄之又玄,却是中国思想史一大景观。魏晋读书人谈玄,闪烁着为数可观的思想火花。 
魏晋风度和政局有关,却分明逸出了政治,从思想学术和行为艺术两个方向,把人推向新境界。失败不要紧,这样的失败朝着成功。如同嵇康的死,死得光芒四射。 
另外,魏晋士人对身体、对情绪的极端状态的体验和探索,值得今人深思。中国思想史,身体是个盲点。身体是“政治的身体”,随权力的高压或放松而消长起伏。而这种模式又覆盖了日常生活,老百姓忽而禁锢身体,忽而放纵身体,导致很多人性的悲剧。西方人不这样,他们研究身体由来已久。海德格尔的《存在与虚无》中有大量探讨身体的篇幅。弗洛依德考察欲望是众所周知的。海德格尔对情绪的研究可谓登峰造极。魏晋士人拿自己做试验,突破政治的藩篱。佼佼者如嵇康,把生命都搭进去了,所以我称他们为行为艺术家。 
尼采说: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海德格尔进一步说:艺术是拯救现代技术的唯一途径。 
竹林七贤,个个活得精彩,几乎堪称艺术大师。真该有人为这个群体写一本几百页的精彩传记。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竹林,对今天的读书人有启迪吗? 
自由思想,学术氛围,人格魅力,行为方式…… 
我所熟悉的川西坝子,竹林随处可见。苏东坡写诗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现在人人能吃肉,是件大好事,但活得过于肉身化,精神下坠,好事就变成坏事了。我听说法国普通人家吃大餐,边吃边谈抽象的东西。他们有很好的传统:打通了抽象和具象。所以他们有能力把日常生活变成艺术。 
我们的文化积淀,始终是少数人的精神专利么? 
现在人人识字,很多人不读书。不读书只看报,怎能活出新境界?蒙昧的人、难以摆脱低级趣味的人、单靠动物本能打发一生的人,老实说,前景不妙。 
怎么办?读好书扩大视野,也许是唯一的办法。读书也是读人,古今中外,多少伟人、高人、好人,以及与之相应的小人、庸人、坏人。 
一面读,一面生活着,朝着人的丰富性,而不是物质时代易犯的单一病和贫乏病。美国大教授马尔库塞写过风靡全球的《单面人》,专门研究这个伴生于工业革命的大毛病。而我们的庄子早就说过:“物物而不物于物。”意思是说:驾驭物质,而不是被物质所操控。马克思讲的异化,也包含这层意思。庄周此言,哪里是什么玄谈,今天的现实,太多地证明了他在两千三百多年前的洞见,分明是一句大实话。 
但愿魏晋风度不死,竹林精神常在。 

竹林诸贤放浪形骸,在今天看有佯狂的成分,但不能以佯狂加以一概抹煞。任何时代都有它的特殊氛围。人在氛围中,如同人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比如你走进一个会场,也等于置身某种气场,那气氛扑面而来,会使你产生变化。所谓气定神闲,也是一种变化,是你面对会场气氛调整心态的一种结果。由此可见,人,总是时代的人,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大师们能越过时代,这“越过”却已将时代包含在内。 
好了,打住吧,我们走到玄学的边缘了。 
魏晋士人吃药、饮酒、弹琴、好色、裸体、玄谈、长啸、沉默……怪异的思想和行为成时尚,受舆论抨击或表彰。读书人一旦有怪异举动,立刻传遍全城,假冒伪劣也在所难免。比如那个拔剑砍苍蝇的书生,他正读着书,有苍蝇扰乱他,他跳起身,挥舞长剑追赶,口中叱咤有声,追过了两条街,竟从此名声大振…… 
凡此种种,须仔细辨认。尤其是在被称为传媒时代的今天。 
真狂和佯狂都会过去,士风,民风,文风,按照某种目前未知的规律,画出变化的轨迹。到东晋,一个真心向往平淡、并在平淡中发现了巨大美感的伟大诗人横空出世,他的纸刑赵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