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横自助:范曾《“书道”法自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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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道”法自然(1)

  自然,自在已然的大存在,这是本人对自然的一个简赅而确切的定义。它是不藉外力的“自在的”存在。“自在”极言其无处不适宜,无处不合理,无处不恰到好处。在狄拉克看来,只有最精密的数学,庶几描绘其构成。“大存在”,言其空间广大无垠,时间无尽无休。一百亿光年不可方其遥,一百亿年不可述其永。人类在这个大存在的面前,除去敬畏而外,别无选择。而人类的所有艺术,能做到尾追它,就是守本分、顺天理的理智行为。反是,你刚跨出了违拗的一步,便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人类在自然面前,想生存下去便得老老实实;同样,人类的艺术创制想发展下去,也别自作聪明,妄自尊大。柏拉图把这冥然的大存在用“永恒理念”一词描述,宇宙万有是永恒理念的摹品,而艺术则是摹品的摹品。艺术家们,谦虚一些吧!你的智慧不会超越自然,做自然之子已是你无上的荣光。

  当艺术天才而敏妙地描摹自然时,那便可以幻化出无尽的美妙。它是那样地使人目迷心醉,身心俱畅。它们既质实朴素而又绚烂瑰玮,不愧是大自然的宁馨儿。人类历史上所有精妙绝伦的艺术,无一例外的一定是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产物。而中国的书法则以它极度的颖慧与大自然心心相印,中国人发现了一个与数学表述自然完全不同的形象的语言表达。这语言不仅仅是一种形象的摹品,更重要的是意象上的、神韵上的、性灵上的摹品,因之产生了类似符号与密码似的点线勾画。而这种点线勾画所形成的图像--文字,成为一种举世无双的艺术。它是一种造型,不仅仅是形似于万类,而是一种意味上的、对万类倾诉的衷情。中国书法之妙,在于它的概括力,那是简约的、明确的、生动的描述。文字作为个体的描述,已竭尽美轮美奂之能事,当它们由字组成句的时候,中国人的发音更使之成为绘画性和音乐性的高度结合。于是书法与诗歌是嫡亲的兄弟,是形体与音色的合二为一。没有一种艺术虽与事物的形体相距那么远,同时恰又与事物的神韵相融如此之洽。这就是书法艺术。

  中国的书法载荷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它的生发、演化与中国的文化同步。它浸透了中国以感悟为本的智慧,它远离了生硬死板的拼音术,而走上了一条凭虚御风的艺术之途,使全世界一切文字黯然失色。由于简捷明了,它省却了拼音文字的繁文缛节,而以一字一音的特色,几千年来独立而不改。“五四”之后有钱玄同、陈独秀、瞿秋白者,欲以拼音文字取代中国文字,幸其未果;倘若然,则他们的罪过将胜过一切的文化摧残者,尽管他们在其他方面的呐喊,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

  中国的文字功能至汉许慎《说文解字》一书出,作了理性的归纳,其“六书”之说,至今仍葆厥美。一曰指事,若路标之上下也,一目即可了然。二曰象形,以简约之笔,状其行貌也,如日月。三曰形声,有形矣,更助之以声也,如江河。四曰会意,以事理组合也,如武,止戈也;信,人言也。五曰转注,连类通感,互为发明也,如考,父也;老,父辈也。六曰假借,本无其字,托事而知义也,如号“令”于县而发令者,“县令”也。亦有指事、形声相兼者,如“忐忑”等等。

  《说文解字》以其瑰博周赡,精细入微,于中国文字之形、音、义,堪称鞭辟入里,为世所公认。后之硕学,或有指摘,白璧微瑕,不碍经典。亦有炫己恃才、妄加评述者,自取其辱,盖与《说文》无关。

  《说文》之所以能有如此理性之概括,则是上溯殷周至汉的两千年先民刻画书写所给予的遗存之启示。仰韶彩陶上的图画,虽不是文字,然其为文字之缘起与滥觞则是无疑问的。那天真的、朴素的、质胜文而近乎野的造型,如日月山川人面游鳞等等,给我们展现了先民丰富的心灵和强烈的表现欲,那是人类文明肇始的曙光。其中生拙和鲜活并在,懵懂与灵慧齐飞。那是无法言说的美的典范,那才是真正的、自然的、无矫饰的、大朴无华的艺术,和后现代的装痴卖乖、心存机巧而自我作古的人大异其旨。至甲骨文兴,因有卜筮的虔诚和占者的信赖,刻画之际,又缘龟背骨骼之坚硬,着力深而行速慢,神秘中看出了天籁自发的真诚;而只要有真诚在,就会不期然而然地成了自然的宠儿。它的卜辞和当下算卦先生之区别,在于前者真而后者伪,前者近咒而后者近讹。咒者,在无科学实证时代的感悟也,而阅世深、见识广的巫师说不定一不小心来几句大明咒、大神咒、无上咒、无等等咒也未可知。殷墟甲骨文于中国文化史上的不朽地位,足证我所言不妄。         而文字之源起,“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说文解字》序)(作者注:天有大法,所定之象,称之“宪象”)。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近取诸身”,指庖牺之心灵,“远取诸物”所指则广矣,日月星辰,银汉迢遥,四时代序,万物繁衍,河岳山川,鸟兽虫介,皆在一“物”字之中。柏拉图之摹品说,在中国传说中的庖牺氏之时已然作如是说。这远古杳冥的传说是那样的美妙,使后人不禁以为这是为天的昭示,人悦然而取之,欣然而悟之,将其所悟以八卦图描述这为天的大法。难怪人们猜测17世纪的莱布尼茨看过八卦图,而生二进位的微积分之创说。虽然莱布尼茨承认看过,而否认受其影响。这是无法考证的悬案。即使如此,八卦图的魅力,当是自远古至今的不朽现象。孔子云:“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他指的“河图”,我想就是八卦图,孔子“信而好古”的原因,是他对春秋之世社会礼崩乐坏的鄙弃,“子罕”篇的意思是再也不会出现八卦图这样的古典智慧。孔子本人当然是见过八卦图的,“加我数年,五十而学易”,是他勤学不辍的抱负,我们可以想见,庖羲氏在孔子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而图卦的产生根源与中国文字几乎是并行的,“河图洛书”,正说明他们并存的地位。传说是信史之辅,这是每个懂历史的人的常识。

  书家在这浩瀚无垠的宇宙之前,看到那万有无尽而不息的生发,周行而不殆的运动,瑰异而神奇的状貌,那不可计量的物种都依循着大道--自然在幻变,微茫的烟波,明灭的云霞,莽莽平沙,茫茫皓雪,都是逆旅之过客,曾不能稍留于一瞬,对它们的描摹若囿于一时一地一物,那将是刻舟以求剑,胶柱以鼓瑟,结果将是一无所获。于是对它们意态的心悟,“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刘勰《文心雕龙》)。刘勰的这几句话是颇能描述书家作为审美主体时,主客交会的状态的。

  智慧的书家们知道大造的启示是一本读不完的书,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东汉蔡邕论及书法之形、散、势,皆能于篆书中领会自然之妙有,“远而望之,象鸿鹄群游,骆(络)绎迁延;迫而视之,端际不可得见,指■不可胜原(意即运笔之旌麾所向,不可能达其源头)。在此,他是存有着对自然既倾慕而又谦卑之心的。蔡邕论书之”散“,用辞最称妙绝。他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三国钟繇见到蔡邕之字,钦敬之情达于变态,“自捶胸三日,其胸尽青,因呕血”,因悟:“岂知用笔而为佳也,故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庸凡所知。”他的“去若鸣凤之游云汉,来若游女之入花林”,(钟繇《用笔法》)自成名句。蔡邕和钟繇的故事是流传至今的最早记载,也是以书法的笔、势与自然状貌比拟的发轫。

  隋唐之前书论,代有佳什,若西晋卫恒继钟繇而后提“体象”(指天象)、“类物”(指物象),踵接前修而又有发明。索靖虽书称大家,而玄乎其论,比类欠伦,兹不赘述。卫夫人《笔阵图》,比类大而无当,然其“通灵感物”说,尚称有识。而“意前笔后者胜”开“意在笔先”说先河,厥功至巨。王羲之对卫夫人先恭而后倨,然其书论,大体不出卫夫人之藩篱。唯其《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一波三折”之说能发前人之未发,良可喜也。而于《书论》中提出藏锋灭迹之说,更为后之书家所奉遵。北魏江式,为书正名,对炫惑于时的巧言予以鞭笞,足见今之招摇后现代书法者,并非前卫,以江式之评语“俗学鄙习,复加虚造”八字可作当头棒喝。后之论书者,若袁昂辈,睚眦过甚,点评失度,兹不一一。

  而至孙过庭集其大成者也。其《书谱序》立论之高迈,行文之婉转,摛藻之华赡,一千二百年过去,其昭彰前修,启示后人,无以过之,而其最根本的旨归仍是书道法于自然。围绕此一中心所展开的古今之辨、优劣之判以及书法本身的则守,真可谓立极则于千秋,树圭臬于百家。文论中刘勰之《文心雕龙》与之并称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