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期开通年费会员:范曾散文《当其下手风雨快》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当其下手风雨快
                                  一
    一幅泼墨成功的画往往就在兔起鹘落的瞬息。风发的意气、弥满的精力、恰到好处的笔墨，加上画家彼时彼地落笔成章、即兴神驰的状态，这都是泼墨写意所不可或缺的条件。王勃所谓四美具二难并，四美曰：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曰：贤主与嘉宾。李白所谓“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都是诗文唱和的主客观优越的条件，作画则是个人心智演化的过程，不似诗文之唱和，然而和王勃、李白所需的条件则是同样的。只是画家的性格不同，因之表现各异。抱石先生作泼墨，不喜旁观；而苦禅先生作泼墨，来者不拒。他们都艺臻逸境，共赴绝尘。这样绝诣超凡的画家，代有三两耳。
    中国的泼墨人物画至五代石恪的《二祖调心图》已比较成熟，足见已经历了相当长期的发展过程，而至南宋梁楷之《泼墨仙人》、《六祖劈竹》已入妙境。此后七百年泼墨人物画几成绝响，不复见大师降临。清乾隆间扬州八怪中黄慎气格低俗不足观。民国初年任伯年天资俊发而惜乎少文，偶有泼墨，灵动清新有之，而浑厚华滋不足，终不能承继南宋大师风范。
    泼墨人物画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领域，而美术史呼唤优秀的泼墨人物画家出现，回应却是万籁寂寥。当然，我们看到了一些泼墨人物画那溷浊的水墨、破败的线条、丑陋的形象，凄苦寒酸而外，看不出中国文人画最需要的清逸和高华。    泼墨人物画第一需要的是画家主观心理状态，必须有跃马揽辔、奔逸天岸的豪纵之情；必须有万象毕呈、造化在手的移山之力；必须有饥鹰渴骥、掣电奔雷的箭发之势。当此之时，解衣般礴，目空今古，放笔即来笔底，状物如在目前。纵笔处如飞瀑之悬匡庐，收笔处如鸿声之断衡浦。闳肆至极，不失矩度；恣情欲狂，终归内敛。这还不是泼墨画最难处，泼墨人物画更难在这瞬息间，画家还必须与表现的人物心许而情侔，神遇而迹化，这是何等奇妙而高迈的境界!泼墨人物画与猥琐、迟疑、怯懦、审慎诸情状无缘，泼墨之愿望人或皆有，于幻想中亦甚神奇，然方其举笔，即遇梗阻，毫颖触纸，败笔纷至。当此之时，烦躁生而清气遁，气既尽而情已颓，惟捶砚碎墨，断笔撕楮而已。因之泼墨人物画更需要者为学问、为功力、为识见、为修养、为天分。
    我画此幅泼墨钟馗仅二十分钟，钟馗两目既出，五官随之，髯发幞头随之。上仰之势已呈，则胸腔微仄，马首又与胸腔成一角度，此所谓势也。势者气之所依托；气者势之所驱遣。拂拭之间，骏骥腾骧。然后简笔横扫钟馗之肩，下及两足，可谓要言不繁。画既成，情不自禁，长啸一声。今每思其时状貌不免失笑，然而唐窦冀称怀素“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这种状态实在非常相近。使范曾复为之，恐不可得矣。
    中国的草书为泼墨简笔画铺平道路，这是中国画家应感谢书家的。昔怀素自序，述及时彦评价尚有“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笔下唯看激电流，写成只畏盘龙走”，此种种境界虽未能及，然私心追慕。“古道照颜色”，能不自勉?
                               二
    当宁静的秋夜，一轮皓月自东山冉冉而起。“未升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月亮，它皎洁、清冽、冷艳、明净，亿万年来高悬碧海青天，凭临着变幻莫测的人寰。寂然无语地运转，没有像太阳那样燃烧着的热情。它的外貌宛似天生玉质的美人，望之弥近，接之弥远。它的光芒就在你身边，你搜寻这光芒，它却隐然而不见，远在天边。
    它洒向人间的原来是一个虚幻的美妙的梦。其实，月亮上没有空气、水分和生命，只有贫瘠的、星罗棋布的高山和火山口，火山爆发熔岩冷却后广阔的大平原，还有遍地厚厚的尘沙。它像一个寂寞美人的心灵，枯井不波，再也没有欢愉和情爱——没有比心如死灰的美人更可悲悯的了。
    月亮，你不正是嫦娥吗?你远离后羿，来到天边，你的容颜依旧清丽，而你的心灵却别样凄寂。“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你服食灵药，飘然而去；你在月上，下顾人寰，陷入了深深的悔恨。
    啊!啊!那隆隆的礼炮声，宣告了新世的来临，那疾风暴雨的时代过去，人间迎来了光明。天翻地覆的变化激活厂嫦娥久已沉寂的心灵。啊!啊!那轻飏的杨柳，随风而逝，直上重九。那是人间的忠魂烈魄，那是万古不朽的民族精神。
    飞云长流，似波似涛，人间的骤变，映照得银盆大月灼灼其辉。青春的生命又回归嫦娥。她从万古的睡梦中惊醒，迎来那碧翠的片片杨柳。她知道，清风在呼唤她，飞云在呼喊她。她似乎听到五音繁会的天宇协奏，她舒袖而舞。她的眉宇似乎还有一丝昔日的忧伤，而她的眼神显然充满了对人间的深情。    啊!啊!那倾盆的大雨在云底浇向人寰，它要洗涤千载腐秽、百年耻辱。它要给普天之下，洗出一个清新、洁净的乐园。这是欢极而后的泪水，这是亿万人心底涌出的垂天瀑布!
    诗人浩茫的心事弥于六合，我欣赏这首《蝶恋花》。我吮毫挥洒，不假思索。诗，从诗人的心底流出；画，也是从画家心底流出。凡是泉涌而出的诗、画，都不是修辞矫饰的产物，那是天章云锦的大块文章。
     这幅画着力于一个字：“舒”。嫦娥舒展柔臂，广袖拂向云端，那衣袖一线直上，到手腕处微微一颤，这就是妙手偶得的传神之笔。画毕之后，我不曾增一笔、减一笔，凝神静观，那画面的节律、气势告诉我，瞬间把握的袖口一笔是何等重要。
                               三
    忽必烈，一位身上流着蒙古人血液而心灵却无限仰慕汉族文化的人，成 为了元代的创始人。时在公元1271年，他面临的不仅有完成统一、消灭南 宋、收拾残局的大任，同时，蒙古王族内斗的后顾之忧似乎更为严重。  
    他是在家族的仇恨和杀伐中成长的，这其中不只包括窝合台、察合台和 术赤这些伯父辈的后裔的反抗，也包括他弟弟阿里不奇的叛变。然而拥有绝 对优势兵力的忽必烈，终于站住了脚跟。这些斗争的最深的原因是政治理想 的矛盾。剽悍的蒙古人眷恋草原的游牧传统，而深瞻远虑的忽必烈却希图以 具有丰裕财富和高度文化的农业社会作为建立世界帝国的基础。        他具有传奇色彩的、勇略非凡的祖父成吉思汗建立横跨欧亚大帝国的手 段，包含着草原牧民的野蛮和掠夺，其血腥染遍了一部《元朝秘史》。成吉 思汗在征服花刺子摸的战役中，察合台的儿子莫阿都平阵亡，为了他的爱 孙，他将巴米安城中所有生灵屠杀一空。这种血腥屠杀使整个的中亚、西南 亚、俄罗斯、东欧直至拜占庭闻风丧胆。然而汉人的幸运在于耶律楚材成了 成吉思汗和窝合台的大谋土，使汉人免除了不少屠城之灾，譬如汴梁失陷后 生灵的幸存。《二十六史•元史》中本纪第四至第十七所载忽必烈在位的三 十五年中，承继了耶律楚材的策略，改变了游牧民族施行暴虐的陋习；“世 祖度量弘广，知人善任使，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立经陈纪，所以为一代之制者，规模宏远矣”。当然，我们知道，即使以忽必烈之宽容，也决不会忘记汉人文化潜在的压倒性融合力。他在崇慕汉文化的同时，强化蒙古的传统，他和成吉思汗、窝合台以耶律楚材为“天赐我家的法宝”(成吉思汗语)不同，拉出了一位西藏喇嘛八思巴为国师，制定蒙古文字，尊重喇嘛教。历史当然证明，这一切是敌不过汉文化的。另外，因为在忽必烈的眼中西域的“色目人”似乎是除蒙古人以外最可信赖的，虽然他建立了汉族式的统治机构，而这些机构都难逃一双色目的监临。
    游牧民族征服农业社会，最初的统治者都是在戎马倥偬中成长。忽必烈和他的祖父成吉思汗一样热爱狩猎骑射。北京郊区的晾鹰台便是忽必烈跃马驰骋、弯弓弈射之处。
    传世的《元世祖射猎图》为元代宫廷人物画家所作，今藏台湾故宫博物院，服饰鞍马无疑十分精确，这可说是我创作《元世祖晾鹰台射猎图》的第一手资料。当然，我的创作形式和风格与之完全不同。     在一丈六的大幅画面上画腾跃风动的骏骑和骑士、飞快奔走的猎犬、振翅待起的雄鹰和一只被射中的雁，是十分复杂而难于统一于一种动势和目标的构图。值得向读者一述其至难的是，我自三十余岁之后作画，从来不打任何底稿，因为我以为画上有了炭条和铅笔，无异于作茧自缚，失去了中国画笔墨上纸后的随机应变和即兴感发，而这却正好是中国画家情思自由进发、直赴绝尘的广阔艺域。也许谁也不会相信，如此参差错落的人物山川结构的鸿篇巨制，会从忽必烈的一只左眼开始，这是我画所有大构图的必然过程，所谓“左眼出而乾坤定”。然而此画更难的是在于瞬间的把握，镝鸣雁落，忽必烈发箭的手势尚未收回，而空中飞雁已中箭。这其中除去作画时的激情而外，必有精熟无碍的技巧为后盾，而心志的绝对集中、目测的不失毫厘，苟非作手，岂可梦见。
    我为此颇感自豪，亦聊足自慰。
                                四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这是杜甫笔下的盛唐贵族的女性。经历了初唐近百年的承平之世，至唐玄宗开元年间，唐代已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易•丰》)的时节。虽然唐玄宗开元十四年封泰山，有大碑昭示天下，大有朕也罪己的危机感，然而唐政权的腐败奢糜已达到极顶。君不闻“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迷恋杨贵妃的唐玄宗，已神色昏庸，置社稷命运于不顾了。
     在封建社会，一切女人的、弱者的、被统治者的过错都是男人、强者和 统治者造成的。同样，后妃的过错也是帝王造成的。当女人对爱情的专注表 现为孤注一掷的决心时，那是决不理会对方的生死安危的，因为爱就是她的 一切。而当她爱的却偏偏是经纬天下的帝王时，这帝王的潜在的危机便会暗 潮涌动。更可怕的是，这帝王也专注起来了，“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 在一身”。他倾全国之所有，施诸一人之身。君不闻为贵妃的一笑，从岭南 一路霜蹄銮铃，将荔枝送到长安?这銮铃清脆的响声，和那时代的丧钟齐 鸣，危机的信号到了。盛唐繁华的外貌中险象丛生，大厦将倾。那势力坐大 的、边远的藩镇们，“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他们看着你朝政混乱，看着你夜夜笙歌；他们磨牙吮血、一展身手的机会终于来临了。渔阳鼙鼓动地 而来，那杀人如麻的安禄山不正是你玄宗和贵妃所宠爱的胡儿吗?    丽人行，丽人行，你们罗衣飘香，翠珠琳琅。这其中云幕椒房之亲，贵为国夫人，淡扫蛾眉，骑马入宫。而文艺气质极强的唐明皇，他喜欢你们的 恣纵娇嗔的放浪的形骸，喜欢你们丰肥浓艳的淫逸的体态，“承欢侍宴无闲 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摧毁开元天宝盛世的不仅是安禄山的刀戟，这脂粉 队何尝不是叛军的先遣。古罗马帝国的溃亡，不也和统治集团的穷奢极欲、 迷恋酒色有关吗?然而说到底，这不是女人的过错。
    画面上春和景明，垂柳轻拂，熙熙攘攘的美女们在暮春时节游于曲江之畔。青山迤逦、碧水弯环，咫尺千里之趣于平远透视中隐现。在黄门侍者的引导下，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的坐骑正从右侧的坡地轻腾而来，这是一个高贵的马队，蹙金绣罗，佩饰华美。画面动势渐入高潮，则是宰相杨国忠和一黄门侍者所乘五花马的疾驱，喜嗔无常，炙手可热。再往左复归平静，则是画面主体一群贵族妇女，婀娜轻盈，百媚丛生。通幅画面的飘拂的柳梢、飞扬的马鬃、回旋的罗带构成春的生气盎然的协奏，这是无忧的人群、享尽人间至乐的人群。你们可曾想到，在马嵬坡下，“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杨玉环，一丈白绫结束了所有幻梦似的繁华。    杜甫，当你在夔门写下饱含故国黍离之泣的诗句“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的时候，当然会想起你写的《丽人行》。那丽人漫步的曲江今日竞如何?那已是枯柳残枝、腐草无萤的处所。那一群群丽人或已埋魂幽石，委骨穷尘?或已寂居空谷，岁寒倚竹?
    我颇擅“离披点画，时见缺落”(《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之用笔》)的写意泼墨，且性之所近，近年所画益多，而以周颐之“周家样”法作巨幅仕女创作此为首次。然则年轻时对唐宋人物线描作过长期研究和摩写的我，对此并不陌生。我知道“衣裳劲简，彩色柔丽”是“周家样”的特点，而我则希望在用笔间注入一波三折的节律和色泽典雅的特点。
    千笔万笔，一笔不苟；干线万线，线线风动。这必须有修建阿房宫那种“勾心斗角”的造诣。从画左边女主角的一只左眼开始，不假粉本，不依朽稿，顺手勾来，人人顾盼有情，前后合度。至每一笔柳枝柳叶，每一丝花茎花蕊，岂能任意而违背生态?加上鞍马腾骧，前后参差的复杂结构，正可谓“左右相背，各相乘除”。画此大画，时有铤而走险的快意，至全画完成，无一败笔，殚精竭虑至此，刚一放笔，已身心交疲矣。几天风发的才情、旺盛的精力，已化入曲江边的春风杨柳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