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注入怎么找到漏洞:范曾散文《诗雄千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19 11:20:13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诗雄千秋
                                一
    汨罗江,汨罗江,我朝夕思念着的诗人的江;以诗为魂,涤尽铅华,情深一往,溉泽百代仁人志士的江!今天,我来到了你的身边。没有惊涛拍岸,没有急湍险滩,你缓慢而又庄严地流入洞庭,不舍昼夜。
    一叶凌波,我在你的怀抱中倾听你的心声,我仿佛神游二千二百六十年前,与三闾大夫的忠魄邂逅。“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屈原和渔父的对答之声萦绕耳际,在烟雨空潆中,眼前幻化出屈原行吟泽畔的情景,他吟哦着《悲回风》,抱石怀沙,投身汨罗……静静的汨罗啊!请告诉我,那沉埋江底的往昔那秦将白起拔郢的悲剧那暴风骤雨般的时代;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为历史兑现了的誓言……
    汨罗江不矜不伐地向前流着,多么平静。这平静,体现着中华儿女的正直和无畏;这平静,包含着我们民族的博大和永恒。你的存在“共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和屈原一样,你在人民中永生。
    回顾屈原以后的贤哲,从贾谊、司马迁到鲁迅、闻一多……千古骚韵,不绝如缕,浩荡壮怀,烛照华夏。“投书已化鱼龙食,寄意犹存血泪痕。”在胸中蕴蓄已久的怀贾谊的对句,方才跃然而出。
    舍船登岸,我在夕照中的屈子祠前徘徊,吟出了一首咏怀古迹的七律:屈子祠前古木遮,崦嵫已迫失羲和。
咸阳一炬凭三户,荆楚千秋唱九歌。
蒲剑霜锋驱鬼魅,诗雄烈魄壮山河。
临风极目汨罗远,岁岁龙舟献角禾。
    汨罗江啊,汨罗江,诗人的江:诗魂的江。在你的怀抱里,我诗如潮涌,更深切地了解中华民族的历史为什么几度沉沦而又几度崛起,为什么几番颓败而又几番振兴。而今,我画屈原,是希望用鲁迅先生集《离骚》的联语“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之座右,争分夺秒,走向漫漫的征程。
    带着被汨罗朝曛夕晖浸透的灵魂,我拿起画笔,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二
    他布巾葛衣,跣足而行,矫首遐观,何其轻快。那是陶渊明,是从困惑中寻求身心解脱的大诗人。
    他的家境清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当过江州祭酒等小差事,后来靠叔父陶夔的推荐,在彭泽小邑当了八十几天的县令。然而秉性自然的他在官府无法排遣归隐的志向,便托辞奔妹妹的丧事于武昌,自免去职。这是他前后十三年宦海沉浮、骤然回首的一段最后历史。他终于在这十三年中深深体会到心为形役的痛苦。他归去了,“舟摇摇以轻飓,风飘飘而吹衣”,回归那美丽的田园和质朴的人群,这是公元四零五年乙巳。    他心灵的恬适满足,和他生活的蹇促困窘构成了田园诗的主要内容,而后者更衬托出前者纯净的、与世无争的高雅。陶渊明是真正耕田自食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他不觉困苦,只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快意。他和村中的读书人翻读奇异怪诞的古籍《穆天子传》和《山海经图》,在历史长河与浩然天风间游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些诗句真是心有所会而发为歌咏,何等的平和闲逸。谢灵运的山林诗以才胜,而陶渊明的田园诗以情胜。读谢诗固可以称为赏心乐事,而咏陶诗则的确可移情逸志。
    陶渊明最可贵的是忘怀得失,耐得寂寞。他的生活有时到了须借贷为生的境地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一个大文豪,在这种境遇中,总是难于向人启齿的。然而主人慷慨解囊,倾觞相慰,在困极中的陶渊明何等欣喜而感激。这是人性的自然回归,这儿不掺杂一点点市井势利的痕迹。这种田园清贫而雅洁的生活,正是陶渊明“忧道不忧贫”的写照。
    然而大美无私的自然给了陶渊明最大慰藉,这是他付出的所有代价的回报。那出岫的云影、归飞的宿鸟、翳翳的旧林、粼粼的故渊,在在都是陶渊明心向往之的所在。为了这心灵的自由,一切苦难在他看来都微不足道。
    画面上的线条跌宕纵横,为的是写出陶渊明心灵的惬意。衣袖轻拂和下裳风动,正所以描述他永辞宦海、来者可追的决心。线条简捷如此,于我作品中亦不多见。
    先贤泼墨简笔描,石恪之伟大在始作俑者,故而虽天才爽发,难免疏陋骨力偏多,遒丽盖少。梁楷之伟大在渐趋成熟,然而虽睿思俊逸,终稍逊闳阔,外耀锋芒,内乏蕴含。
    泼墨简笔人物画之所以在南宋之后无继之者,盖缘其难也。山水画、花鸟画则因其可寄怀抱、可托忧思、可怡性情、可悦耳目,宋、元之后挟长风以驰驱,蔚画史之大观。泼墨简笔人物画所需于画家者为博雅之学识、锐敏之感悟、精到之技巧与风发之才情。只有从严苛的锤炼中可庶几前接南宋,后启来者。要之,简笔泼墨不在竞毫末之奇崛,而在逐意韵之深邃。作画虽曾不能以一瞬,而甘苦尽在其中矣。
    中国人物画之疏体以张僧繇、吴道子为先河,然此源流,终未壮阔,画史将有望于后之来者。1976年“四人帮”就擒,我于人民大会堂欢庆大会泼墨写一钟馗,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矣。画风近年尤耽于简约而迅捷,书风则由槎(木+卉)节劲而复归舒和平淡。孙过庭《书谱》曾有名言诫世之执笔者,谓“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前两句可供我作画鉴,后两句可供我作书鉴。
                               三
    唐代有不太乐天的白乐天居易,而晋代却有真正乐天的陶元亮渊明。陶渊明的乐天情怀来自他对人生逆旅的彻底倦游,来自他对宦海沉浮的根本厌弃。他本是东晋太尉陶侃的曾孙,本身就有着高华雅洁的遗传基因。看惯了众生在名利场、繁华地的嘴脸,加上家道的中衰,他十分清楚那种“世情恶冷暖,万事随转烛”的世道炎凉。那么人生天地间就果真不足恋了吗?不,陶渊明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向大自然的窗户,那是一片充满诗情、消除烦恼的自在之境。在那么儿,“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人们的关系是“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陶渊明感受到田园生活迷人的醉意,忘怀了世俗的得失:“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然而,陶渊明依旧无法排遣那不可抑治的孤独感。孤独是自己的灵魂找不到依托的对象,他“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旁两高坟,伯牙与庄周”。钟子期已死,伯牙不复奏琴;惠施之殁,庄子夫复何言。这种人生的大孤独,不是世俗的小烦恼。陶渊明在一般的精神状态下,是可以和乡佬故旧“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那是为了忘怀人生可见的得失,然而那不期而至的孤独来袭的时候,他却有些近乎失态了:“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陶渊明在田园中得到真正的快乐了吗?
    啊,他比别人终究超越了鄙俗的自我,至少他远离了尘嚣。于是他在暂得于己的时候,对自然人生心有所会,下笔了无渣滓,安详典雅,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了田园的诗宗、高洁的典范。在他的诗中,见不到玑羽玉屑,见不到伟丽苍楚,即使他有时倾慕填海的精卫,但是最后仍归结为无奈的伤叹。     中国给画自古有“疏体”、“密体”之分,言其用笔疏放跌宕与绵密严谨之旨趣有异。唐张彦远评张僧繇、吴道子云:“张、吴之妙,笔才—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笔虽不周而意周也。”其实我的性格是更接近疏体的,尽管我在造型的尽精刻微方面下过几十年的苦功,然而我凡画密体工笔,身心俱抑,不能畅达,这类画往往不易感人,亦不足愉己。而我于作疏体意笔时则心手两畅,往往笔墨茂越,气格苍浑,此时所写人物,虽 蓬发萧髯而神情爽朗。《乐夫天命复奚疑》所写为陶渊明,他正布衣芒鞋,彳亍而行。他翘首遐观,是一片日脚西下的黄昏,“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 知还”。他这时大概四十多岁,在彭泽令任上八十一天辞职还乡,不复远游。当我画毕陶渊明头像后,我想最好描写那卓尔独立、空所依傍的孑然一身。他正呼吸着田野沁人的清香,微闭双眸,体味那“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的解脱羁绊的快意。于是我振笔狂扫,那是不可多得的情境交融的瞬息,那激情的震动不会持续太久。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只有追光掣电,才可把握,当掷笔而起的时候,已汗涔涔而沾衣矣。这样的作品不可重复,当你看此画时,你认为哪一笔是多余的?哪一笔是可少的?                                 四
    魏晋之世的哲人,把形骸的放浪与心灵的宁寂在人格中统一,这就叫“不废名教而任自然”。所以就有了王羲之的名句:“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这放浪包含着享受荣华富贵和恣纵不傥。
    诗史上出现了谢灵运决非偶然,首先有着上述的大的思想背景,而谢灵运又有着他特殊的家庭背景。
    他是东晋谢玄的孙子,谢玄因了一场八公山下的淝水之战,大败秦苻坚,而在中国语言上留下了形容秦兵败绩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成语。谢玄之子瑛,生而不慧,而且寿命不长。埃生灵运,则颖悟过人。谢玄看着这奇异的孙子,想起自己平庸的儿子,竟妒忌地说:“我乃生唤,唤那得生灵运。”(《宋书•列传第二十七谢灵运》)然而,谢灵运绝对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出身的高贵、袭封康乐公的荣禄、才气过人的骄傲、帝王的青睐和呵护……使他成了一个狂躁、残暴、奢靡的怪物。他“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皇帝看重他的文才,他却不愿为主上所戏弄,以为大材小用。朝中奸佞嫉恨他,重臣弹劾他,地方不堪其骚扰,老百姓怨恨其侵凌,门生恐惧其杀戮。最后还谋反,宋文帝饶了他一次,还想谋反,他的被杀头,那是势在必然了,当时他才四十九岁。
    然而,历史渐渐忘记了他的丑陋,却赞颂他的清逸高华的诗章。唐代离南朝不太遥远,李太白就有“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连李太白都自愧不如。金元遗山赞日:“谢客(灵运幼年寄养于外,故称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洲深。朱弦一拂遗音在,依旧当年寂寞心。”元遗山不愧一位优秀的诗人和诗论家,他发现了谢灵运的寂寞之心。
    那么,在谢灵运的为残暴、贪欲、奢靡、偏执所充塞的黑暗心灵里,有没有一方光明的净土,一片清澈的湫潭?啊,有的,有的,这就是作为人的复杂性。确实还有一个谢灵运,这个谢灵运,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山林一派,与陶潜的田园一派并称陶谢,他的的确确是一个令人叹服的诗人。
    如果我们把谢灵运的“寂寞心”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来看,那么元遗山的论诗,的确是一把打开谢灵运心灵另一侧的钥匙。我们不要忘记,谢灵运饱读史籍,他现实生活中的乖张、恣肆和他所知道的古贤大哲的高迈追逐南辕北辙。然而他确有所感,确有所得。他在《山居赋》中讲:“谢子卧疾山顶,览古人遗书,与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这段话的意思是,他卧病于山顶,发现古人所著书与其意合,所以感到愉悦:能够重道,则轻于物欲;能够存理,则可淡忘俗事。谢灵运在现实中的怀才不遇和社会上下对他的排斥,大体都是他自己性格使然,怪不得人的,可以说“不遇于今”;然而,他心灵必须寻找寄托,他从古人的典籍中找到自我,心灵得到慰藉,这就叫“必得于古”。而只有大自然的怀抱可以容纳这个为社会所不容的怪胎,而当谢灵运的天才与大自然融化的时候,那优美的诗篇便诞生了,这是大自然的宽大胸怀培育了谢灵运的诗意。
    还记得谢灵运的《登池上楼》吗?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是何等颖悟的诗人眼力,那是心灵彻底溶入春色的诗人咏叹。难怪元遗山又赞日:“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我画出了一个心灵中理想化的谢灵运,那不是“性奢豪,车服鲜丽”的令人憎恶的谢灵运。我和元遗山、李太白异代联手,想为人们追回另一个谢灵运,一个“寂寞”的谢灵运,一个“不遇于今,必得于古”的谢灵运。我们应该具有像大自然一样宽阔的怀抱接纳他。
    看,谢灵运正举着双手,向大自然召唤,他得到了回应,这就是山林诗歌源头的空谷足音。
                               五
    杜甫,你伫立西阁,俯仰吟哦,你的声调,这样凄恻,这样悲凉。    你一身素白的衣衫,莫非是侧身天地之间,像白鸥一样孤独,一样彷徨。    那五更的鼓角,在寒风中呜咽;那三峡的星河,在乌云里潜藏。    啊,宫阙长满了荒草,战场上奔突着饥饿的豺狼。    黎民啊,辗转在沟壑,茫茫的人流从陇右向蜀中,在寒风中逃荒。    杜甫,再不见你骑着骏马,追逐狡兔;再不见你举着杯斝,美酒流芳;不见你五陵豪兴,裘马轻狂。    你看透了帝王的昏聩,朝政的荒唐;你看到了朱门酒肉已经酸臭,路旁的饿殍正在冻僵。    鄜州的月色啊,夜夜惨黄;思念你的夫人早巳去逝,爱子也在饥饿中天亡。    远去了,少年的梦境,你曾想致君尧舜、整顿朝纲,想不到,残杯冷炙,磨尽了豪情壮怀,带给了你辛酸悲怆。
    杜甫啊,走吧,离开了喧嚣的长安。但是你的梦境里,巫峡变成了华岳,蜀江化作了黄河浊浪。他乡的寂寞如永夜的孤月,凄苦的游踪如片云在天边飘荡。行路难啊,行路难,这道路上布满蒺藜,到处故障,你只有乘着一叶小舟,从三峡走向荆湘。   你活着,无你的立锥之地;你死去,却只能由苇席蒿葬。
    你留给天地间的不朽诗篇,却进入人类智慧的殿堂这里,你是诗国的圣哲,诗坛的帝王。
    你的诗篇,是永夜中的光亮,在人类的历史上将活得比谁都久长。一千二百年后,我们又在这里把你瞻仰,西阁下还是你咏叹过的夔门激浪。
    但,时代已使大地山河更加雄壮,你,正应一展愁眉,放歌引吭。杜公啊,我们献上的是一瓣心香,献上的是真诚佳酿。
    我们将永远永远记住,你挚烈的愿望,把神州大地变成真正的天堂。
                                  六
    苏东坡生长在一个有着渊源家学、又以节义为标榜的文豪世家。他自幼读《汉书•范滂传》,至范滂从容赴义一节,见滂母犹以豪语相激励:“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李膺、杜密,皆死于党锢),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东坡感极而悲,乃询其母:“轼若为滂,母许之否平?”母叹曰:“汝能为滂,我顾不能为滂母耶?”由此,我们不难想见苏东坡一生高风亮节之所从来。
    癸亥秋,我游海南,这是苏东坡一生宦海沉浮、厄运相仍、累遭谗毁、遍体鳞伤而最后被扔弃的荒蛮之域。他也曾想兼济天下:“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即使累遭挫败,他犹思“持节云中,何闩遣冯唐”,他依然“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他是一个在任何艰难颠厥之中,可以在心灵上释放自我的人。
    他心灵的情态自由从来跟随着他走遍天涯,在儒家济世事功的追求而外,他更有庄子坐忘、撄宁(“撄宁”,庄子语,意谓从纷乱中归于宁寂)的修养,这便是天地并生、万物齐一的宇宙生命观,他可以与草木万物同生同腐,他可以蔑视人间的一切荣名和地位,彻底解脱生命的倒悬之苦。庄子是苏东坡心灵中的偶像,他少时读《庄子》,自谓“吾昔见有,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在海南的天风海雨之中,苏东坡能蓑衣斗笠,着屐而行,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的诗句,正是表现了—‘个心怀博大的天才化解心灵痛苦的伟大精神。
    我的万千感慨化为了一首《沁园春》,这是在客舍的孤灯下写成的:
伫立天涯, 目尽波涛, 万古滔滔。 记文饶谪宦(文饶,唐李德裕,谪宦海南), 江亭饮泣; 东坡放逐, 海外孤标。 畏落沙虫, 惊飘瘴雾, 夜半凄风似鬼嚣。 堪悲激, 叹无双国士, 漫掷闲抛。 残年忍付箪瓢。 便险境何妨义士交。有参寥寄意、 未惶诽谤; 巢僧欲渡, 困死艰劳。霞笠烟蓑, 芒鞋竹杖, 肯与邻翁尽薄醪。 千载后, 仰高风尚在, 袖拂云飘。     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论及苏辛之辨云“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此言其大概耳。稼轩“楚天千里清秋”由豪而旷,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则旷中有豪。旷、豪之间本非水火。要之,东坡之旷,近乎庄子者,稼轩所 无;稼轩之豪,实为英烈者,东坡阙如。东坡之骑射,词中见之;而稼轩之 膂力,沙场呈威。其人其词之区别,盖源自生活阅历之不同、学养性格之各 异。稼轩晚东坡半世纪,天下已变:靖康之耻、徽钦北狩、高宗南下。辛稼 轩词中国破之叹、民族之恨固非东坡所可有,英雄气概来自稼轩少年热血。 然苏、辛之间,欲择其一,我必倾向东坡,亦缘性相近耳。苏东坡命途的坎 坷,固有政治风涛在起作用,而中国人性之弱点,于东坡周围表现最著。他 一生所受的妒恼怨恨、谣诼攻击、诬害中伤往往来自士林中人。士林,这本 应是个含义高华的词,然而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使这士林变得很不堪 入目。对此,东坡的弟弟苏辙讲得最要言烦:“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木 秀于林,风必摧之,正韩昌黎所谓:“德高而谤兴,事修而毁来。”
    我想,东坡的晚景似乎不会太坏,神宗死后,宣仁太后临朝,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人复苏,苏东坡也被招回。从海南回来,在南京他会见了昔年的政敌王安石。然而,在政治风云之外,他们本是相互倚重的大文豪,东坡一句“今日敢以微服见大丞相”,王安石一句“礼,岂为吾辈设”,把手话旧,其情可感。
    然而老境毕竟来临,身外的青春一旦消逝,身内的青春也会苍老。他一定想起了“齐生死”的庄子,想起了“复归于朴”的老子。“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戊寅之夏,我于巴黎大皇宫看到我国古典书画的大展,入口,灯光近暗,而耀然入目者为:“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这显然是装饰之用,未用《赤壁赋》全文,然而吉光片羽、零珠碎玉何尝不熠熠其辉,苏东坡的才华是无法湮没的。一千年过去,我们不太记得他的痛苦,而他的诗词已汇人人类精神的宝库。“千里快哉风”,是他的精神和语言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