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bshell提权:范曾散文 《众生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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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众生有情
                                一
       在夔门的月夜,你伫立于杜甫曾吟哦过千古绝唱《秋兴八首》的西阁廊前,寒霜侵阶,万物萧瑟。这时抬望眼,巉岩千叠;俯身鸟瞰,峡流急湍。这时偶尔听到猿啼,其声凄厉杏远。你难道不会有家山渺渺的羁客之哀吗?猿啼不同于猛兽的吼啸,清中含哀,山传谷应,冷泠不绝。这是一种时隐时现、时远时近、方闻其左、忽焉而右的旷远幽深的猿的对话,也许是无奈的召唤,也许是无助的叹息,也许是爱的渴求。唐人戴叔伦有诗云:“曾向巫山峡里行,羁猿一叫一回惊,闻道建溪肠欲断,的知断著第三声。”这闻三声而泪下的最初记载应见诸《宜都山川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千古诗人的集体记忆汇为千万旨诗,足可编成《啼猿三声泪》专集。而其中名列榜首的、无争议的是老杜的“啼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老杜的律诗就高在雄伟凄恻、荡气回肠;他的忧伤,深不可测。他岂止听到峡中的猿啼,他更听到隐隐的悲笳;然而无法言说的忧伤,正催白他的头发,消损他的壮志。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在哪里?            猿声之悲,固然使人肠断,然而猿本身的痛苦你知道吗?猿是最富情感和灵性的生命。在生物发展史上,它距人只有一步之遥。《搜神记》中曾有这样的记载:“临川东兴有人人山,得猿子便将归。猿母自后遂至家。此人缚猿子于庭中树上以示之,其母便抟头向人,欲乞哀状,直谓口不能言耳。此人既不能放,竟击杀之。猿母悲唤,自掷而死。此人破肠视之,寸寸断裂。未半年,其家疫死灭门。”这最后两句是搜神怪异之书必有的因果报应说,不必信其果真而前面的情景,大概距事实不会太远。猿猴因悲伤过度而愁肠寸断的故事还见于《世说新语》:“桓温入蜀,在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船上,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这和《搜神记》中之“寸寸断裂”情状无殊。我们虽知其传说,然而读至此往往为之泪涌。原来人类愁肠寸断的形容词,早就在猿的传说中有形象的描述。         1859年,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的时候,他曾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了“人和动物是亲戚”的命题。这对上帝造人的神学,无异于釜底抽薪。刁钻尖刻的漫画,把须眉皓然的伟大学者达尔文画成一只公猴正拿了一面镜子为他拥抱的母猴梳妆。当不堪一击的、脆弱的邪恶在真理面前无所措手足的时候,污蔑和谩骂甚而迫害便是它们的武器。然而真理并不会被打倒,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遭到的打击和残害还少吗?
        由猿猴演进到人类,虽经历了一千万年的时间,然而这比起地球四十五亿年的寿命来说真宛如蟪蛄之于春秋、之于冥灵(龟)、之于大椿,那是短暂得很呢。可以说是十分接近的血缘关系,极而言之,略而言之,今天的人就是昨天的猴子。我们不妨拿一张生物学的图谱一看,就知道猿和人之间发展的链条何等的清晰。至少在这茫茫天宇、恢恢地轮之中,人类是很可以把它们列入自己兄弟的范畴的。三峡之猿的哀愁和人类如此的相近,诗人们连类通感便是十分自然的事了。物性差异太大,是无法勾引起诗 人的兴感的。譬如,你在静夜听到了三声驴鸣,会黯然泣下吗?
        这白发的老者显然把这种神猿看作自己的兄弟了,你看他笑得可等的温 煦而亲切,也许这岩穴高土,正有蟠桃美酒等着它呢。    
                              二 
        天地化育,厚薄不均,故其为象有精妙而灵异者,有粗鄙而浑噩者。万类纷陈,不可胜数,而龟为古今中外视为鳞甲之长,则或无多疑。中国古籍如《淮南子》、《说苑》、《搜神记》、《述异记》,对龟皆有过神其述。如《蠡海集》云:“龟之前爪五指,阳也;后爪四指,阴也。故为阴阳之大用。”既可为阴阳之大用,以预善恶祸福,则龟之腹甲遂成占卜灵物,屈原欲从巫咸之占占,即其例也。上古之世,对龟有大不敬者,莫过于庄子。《庄子》寓言中那衔枝随雁登天的虚荣心切的乌龟,是失去了自然之本性了,故其后果惨烈。庄子不以神奇尊贵视龟,而希望自己和龟一样如曳尾于泥土的普通动物,方能顺乎自然,保其天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日:‘愿以境内累子(想请你作宰相)。’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巾笥:包以布帛藏之箱箧)。”’庄子问来者,你们看这神龟是愿意死了化为骨骸留在庙堂呢?还是愿意生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呢?来者回答:“宁生而曳尾于涂中(涂,泥也)。”庄子说:“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然而几乎所有古籍的描述,皆非乌龟自然的本真之性,如果我们不以科学的眼光去厚非神话,那么这些光怪陆离的描述又具有了文艺上的审美意义。《说苑》云:“灵龟五色,色似玉,背阴而负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转运应四时。蛇头龙颈,左睛象日,右睛象月,知存亡吉凶之变。”《述异记》云:“龟一千年生毛,五千岁谓之神龟,寿万年日灵龟。”东周之世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以划分东南西北二十八宿星辰的布列。这玄武更是龟蛇之象,可见龟一直是被奉为神灵的。而龟和蛇的因缘,则古人有荒诞无稽之说。《博物志》载:“龟兽之类无雄,与蛇通气则孕。”直以幻想感悟而论博物,其可笑如此。
        离开一切籍典,龟即以其自身的存在,亦异常可爱。清静无为,无烦无躁。寒日冬眠,暑日漫步。茫然若无识,近之似解语。饲之以食,多寡不拘。忘之数月,彼怡然而自乐;失之经年,彼忽焉而又来。这是宠物中最自知居卑处微、决不烦扰争喧者。我饲有两只驼背的山龟,其抬脚缓行,且耸其身,作高土安步之状。此山龟背上花纹精美,如出工艺美术家之手。似解人语,一日我忽问多日不见乌龟,不知缩于何处?语音方落,则已偎依于足下矣,其灵性若此。
        古人以端龟貌雕刻为晶屃作为碑趺,垫于巨大石碑之下,足见其力大无穷。它不仅愿意背负帝王的勋迹、庙堂的训诫、大臣的功业,它几乎愿意承担这整个民族的命运。
        我所有画作上的老人,极少老气横秋者,类皆和悦亲切、不拘形迹,而好奇心切、爱玩任情与童子何以异。《老子》去华近朴、弃伪归真,复为婴儿者,斯之谓欤?则视画上所有老人除有具体姓名者,皆可称为老子或老子之徒。
        陆上之龟包括平原与山野者,于生物学计已有两亿年历史,而个体寿命之长,虽不若中国搜神述异之夸者,而百年之期当不为其极限,是则龟为高寿动物,亦或无疑焉。人中之瑞,其性也和,介鳞中之瑞龟,其情也谐,相看两不厌其必矣。
        我所作画,表现平静和谐者强半,神猿献寿、神寿龟、白鹿仙翁、神童与鹤等等,世上所无而心中所有,心中所有则理想所求。而二十一纪人类社会舍“和谐”二字,则难图于宇宙求生存,兴思及此,能不警醒?
                                 三 
        英雄、名马、美人三位一体,构成了多少壮烈而又艳丽的传奇故事。而就中最精彩者为《史记•项羽本纪》:“项王军壁垓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起兵八年,历七十余战,势如破竹,遂霸有天下。如今果真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吗?不,他跃马溃围,从者八百;渡淮河,从者仅百余人;陷于大泽,从者二十八骑,依然突破汉军数千人重围。至乌江自刎前,他并不服输,以为“天之亡我”;且不愿苟活:“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谢绝了乌江亭长劝其渡江的建议,这是英雄引裁自决的最佳句号。当司马迁对他的死作描写时,是文学家欣赏的眼力;而“太史公曰”以下,则为春秋史笔。讲项羽兵败身死,“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美人、名马之归英雄似乎天经地义,然苟此英雄仅膂力武功过人,而品行有垢疵如吕布,则必有另一番景象。貂婵虚与委蛇,名马终归关羽,吕布死而名凋。《曹瞒传》云“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徒为后世笑柄。而《寰宇记》云:“人中有张飞,马中有玉追。”黝黑的虬髯英雄,而骑毛色似练的白马,何其壮哉,遂成后世美谈。
        骏马,因其英俊的仪容、疾驰的雄姿、嘶鸣的悲怆,加上荒漠落照的壮阔和枯林古道的萧瑟、虢国夫人的骄纵和五陵年少的轻狂、攻城野战的杀伐和帝王贵胄的狞猎,化为了一幅幅瑰丽多彩的画图、一首首雄浑苍楚的诗章。记得张炎的词:“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记得杜甫的《后㈩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真所谓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千古绝唱,惟斯敢当。       上古之世,相马的名土为天下所重。而《列子》所载九方皋相马忘牝牡骊黄而识天机,在其内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成为最富哲理意味的故事。而伯乐识千里马,则更演化为识人知任的代用语。人类几乎把最美的词都给予了骏马:玉花骢、照夜白、浮云、赤电、绝群、逸骠、紫燕、绿离骢、绝尘……,这都是诗词的华藻,也许,马本身便是诗。凡是有骏骑的地方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境界,这也就是历代的题画马的诗,超过了所有咏其他鸟兽的诗的原因。杜甫、元稹、杜苟鹤、苏东坡、黄庭坚、秦少游、张耒都有名篇传世,而杜甫题马诗为诗人中之最,不只多,而且好,他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则成经典之作。“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则是在写英雄名马之时一笔带出画家曹霸的人品,镂彩搞文,无以过者。     近世画马,徐悲鸿固为第一,其笔墨俊发豪纵,真乃天岸龙媒,世人宝之,有由然也。有徐氏的典范极则在,后之画马者必另辟蹊径,方可接踵前修。中国画史上唐之曹霸、韩干、韦偃,宋之李公麟,元之赵孟倾,高手相望,而近世以还,惟悲鸿先生一人与先贤颉颃。
    我爱画马,若步悲鸿后尘,必永远瞠后。自视线描功力不让古人,乃以勾勒之法写白马。偶使泼墨,亦决不愿因袭前人,落于窠臼。《钟馗山林搜神图》自视得骏骥风神,庶可不过分自惭矣。
                                  四 
    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祢衡,连文韬武略、称雄诸侯的曹操都不放在眼中。曹操召祢衡为鼓吏,祢衡则击鼓骂曹,曹操自取其辱。那此后的刘表、黄祖辈,祢衡会俯就吗?黄祖大宴宾客,有人献上鹦鹉,黄祖请祢衡作赋,以娱宾客;祢衡岂是唱堂会之辈,援笔直书,略无停辍,文不加点,遂成《鹦鹉赋》。遣词峻迈,傲视群侪。辞曰:“性辩慧而能言兮,心聪明而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止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祢衡托物咏怀,不屑于玉笼金锁,只愿保其自由而高傲的天性;寄托如此,必不容于乱世,死于非命,势所然耳。
    自祢衡《鹦鹉赋》出,历代作《鹦鹉赋》者,不绝如缕,其中除曹植、王粲所作词情皆茂,或可庶几,它不足观。盖文学史上,始作俑者苟为无双作手,其奔逸绝尘,后之来者,往往仰止而已。宋玉之《登徒子好色赋》既出,以司马相如轶世之才,所作《美人赋》则亦难免瞠乎后矣。   而宋欧阳修所作之《红鹦鹉赋序》则雄辩可观,有大旨深意在焉。欧公引出圣俞所作赋,谓禽鸟之性,宜适于山林,而鹦鹉徒事言语文字以招累,被囚樊笼之中,连乌鸢鸡雏都不如。又引出谢公所作赋,以为惟其鹦鹉有才,故有金闰玉堂之安,又有饮泉啄粟之乐。两人作词意适相反。欧阳修评之日:“夫适物理,穷天真,则圣俞之说胜;负贤才以取贵于世,而能自将所适皆安,不知栊槛之与山林,则谢公之说胜。”欧阳修的结论是“世之贤愚出处各有理也”。
    “适物理,穷天真”者有其任天然本性之贤,“负贤才,取富贵”者有其不辨栊槛与山林之愚,人之取舍殊途如此。
    鹦鹉之学舌,虽其音毕肖,却不知所言何事。而历代之记载,往往神异其说。《明皇杂录》载开元中岭南献白鹦鹉,聪慧绝顶,唐明皇与杨贵妃教它吟大臣们所写诗篇,数遍即可讽诵。有一天此鹦鹉飞上杨贵妃镜台说“昨夜梦为鸷鸟所搏,将尽于此乎?”唐明皇使贵妃授以心经以禳灾。一日于殿—卜为狞猎之戏,忽有鹰搏之而毙。唐明皇与贵妃叹息久之,遂命瘗于皇苑,为立鹦鹉冢,这当然是一则神话。
    欧西则有故事云一日举行世界鹦鹉智慧比赛,五彩缤纷的鹦鹉们来自五大洲百余国。比赛伊始,奇迹如潮。有以德文朗诵歌德之《浮土德》者;有以拉丁文吟但丁《神曲》者;有以古希腊文咏荷马史诗者;有引吭而唱悲怆之《卡门》者;有以咏叹调背屈原之《离骚》者,高妙奇绝,难分轩轾。惟有一大鹦鹉傲然而立,寂然而思。众评委聚于其下问,何以沉默无语?鹦鹉仰首而浩叹:“唉I这些蠢才,没有思想的家伙们,它们哪一个说出一句自己的话?它们不过跟人学舌,我不愿和它们比赛。”众评委立刻将金质奖章授予,获一等奖。此鹦鹉主人欢喜誉跃而去。其实这获奖的鹦鹉又何尝有思想,不过是讲出主人教它的一句话耳。世之哲人,往往尚袭释迦老庄,其与鹦鹉学舌何以异;而批评此类学舌哲人之哲人,亦恐与获金质奖章之鹦鹉差近,予疑其真有独立之思想。《庄子•田子方》中记云,庄子拜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多儒士,而不信先生。”庄子说:“鲁国很少儒土。”鲁哀公说:“举国皆有儒冠儒服,何以云少?”庄子告诉哀公说:你如下令没有儒士的学问与本领而着儒冠者死,那就可见到真相。哀公既下令,五日之内国中无人敢穿儒土之服。惟一人着儒冠服立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对答如流,变幻不穷。庄子这时才说:“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世之鹦鹉学舌者亦若着儒服而实非真儒土也。
    画中鹦鹉亦无思想,然其学舌当不轻让。有女怀春,心事惟寄题红,不欲与鹦鹉多语,其无奈或可于其眉宇间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