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漏洞为什么叫bug:范曾散文《蒙庄轶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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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蒙庄轶载
                                                                                              ——庄子篇
                              一
    人类对宇宙本体的认识,永远是一个无可穷极的范畴。与其以管窥天,以锥划地,以有涯的生命追逐无涯的宇宙,不如“圣人存而不论”。庄子的不可知论源于自身的信心,这信心来自他心灵深处对道的体验,来自他博大的混沌的生命意识。
    在庄子看来,儒墨皆一曲之才,他们的一切辩论都是妄窜奇说,他们对事物或规律的穷究深诘的结果是去宇宙本体——道益远,以至小而求至大,殆矣。
    当庄子摒弃了“间间小智”的有限视野之后,“闲闲大智”使他能厕身于大道的机枢,这时,“齐一”的“天放”之思,成为庄子贴近宇宙本源的心灵之桥。宇宙万物的寿天、古今、前后、短长、善恶,都是有了人类的“小智”之后才辨析解离的,而宇宙万物是处于一种恬然自化的和谐境域。此正《庄子•马蹄》所谓的“一而不党,命日天放”。大自然的万物,开始和结束都是处于这种循环均齐的状态,如同一个圆形,身处环中观察则万物虽以不同形态相禅连,而其实是均齐的。这种自然的状态,庄子称为天钧(亦作天均)。无差别,无是非,这是庄子的心灵达于和谐混沌之境的不二法门。《庄子•齐物论》:“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非呈前,圣人的使命是认定这是非的无须辨析性和这些是非本身的循环性,即“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自然万物的差异性,庄子称作“天倪”,而圣人的使命,不是明析其“天倪”,而是“和之以天倪”。
    让自然和社会都处于一种“天放”、“天钧”的状态,让“天倪”自然的分际归于“天和”(这里“天倪”和“天钧”是一个意思,都是自然的和平之气),那么人为的礼乐仁义还需要吗?那种严格的等级、纲常还需要吗?所以人类的大乱始于尧舜,他们的行为完全是多余的,宛如胡乱地毁坏垣墙而种植杂草蓬蒿,择发而梳、数米而炊,如此“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庄子对儒家治理国家的举措可谓深恶痛绝,他认为推举贤才,人民则相互伤害,任用智能,则人民的伪诈涌现;于是杀父鸩君,白日为盗,这种流毒还将无穷尽地延绵下去,“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庄子•庚桑楚》)。庄子之书对儒家的批判已到了咬牙切齿、无以复加的地步。
    庄子同时反对人类的一切智巧发明,以为这些都是人类道德沉沦、伪诈滋生的渊薮。他要砸烂一切玉器珠宝、符记玺印、斗斛秤杆;毁尽天下圣人之法,毁折乐器、消除纹饰、毁坏一切的准绳尺度。庄子认为这些都足以使人类丧失其本真之性,也就是失去“天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庄子•渔父》)。受于天的“真”一旦失去,人类的罪恶便会开始。
    基于对“真”的理解,它的同义词便是庄子书中的假拟人名“混沌”(《庄子•应帝王》)、“无为谓”(《庄子•知北游》)、“无穷”(《庄子•知北游》)。对宇宙的“不知晓”,便是处于深奥玄妙的道中;“知晓”则与道相背离。庄子以为道并不凭修炼,圣人如天之自高、地之自厚,他深藏在“无有”之乡(《庄子•庚桑楚》)。这圣人果真有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他就是宇宙本身。读庄子书,也必须“以鸟养养鸟”,以庄子之心体验庄子之说,而不能“以人养养鸟”,以自己世俗之心去体验庄子的天真之心。孔子曾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我们似乎也可以说:“作庄者,其有忧患乎?”惟有大忧患者,才试图大解脱。庄子在极其痛苦灾难之中超脱现实,求彻底的宁静和安慰于理想的境界。而庄子的理想境界不是佛家的西方极乐世界,那儿没有丝竹管弦,没有飞天起舞。那儿是一无所有,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烦恼,也没有快乐,那是方生方死、方出方入的“天门”。天门何在呢,那便是你的心灵,倘若你对名利等身外之物还汲汲以求,“操之则栗,舍之则悲”,那“天门弗开矣”(《庄子•天运》)。封闭的心灵永远得不到“天和”。
    庄子对“天真”的追求,实际是他深层生命意识的体验,他知道只有天地存在着不言的大美,而他痛苦的解脱正是这种大美、至美的实现。他深恶人间世俗的一切矫造之美,这种对道的体验,移植到美学的领域,则构成了中国传统美学中无论是文论、诗论、画论中的求真返朴,重性灵、重境界,反刻削、反矫造、反堆砌种种理论的源头活水。儒家和庄子在文艺理论上的价值取向,在春秋战国之世已奠定了他们冰炭不容的两极,而儒家的价值标准一向被视为正宗主流,庄子的价值取向则被视为非正宗非主流。然而,庄子的学说却以他天才的敏悟、曼妙的文采和雄辩的气魄构架起他不朽的文艺殿堂。中国古代的文论,即使非常推重儒家的刘勰的《文心雕龙》,其最精彩的部分,往往得自庄子。他的“本道根真,文源于道”,这“道”,便指庄子的凌驾于客观事物之上、主宰客观事物的精神本体,在庄子书中称为“天地精神”。六朝诗人中回归自然本真的田园诗人陶潜和山水诗人谢灵运,则开中国文学史之先河。以“真”为美,是庄子美学的核心。直到近代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其评价的第一标准便是“真”,他对李后主、纳兰性德的激赏,根本还在于此二人有“赤子之心”(评李后主),故能“真切如此”(评纳兰性德)。因为庄子学说给人的首先是心灵的大解脱、大自由。
                              二
    这里静卧着庄子,他微闭的双眸和上翘的口角,正展示着他欢悦的梦境,他变为栩栩然的蝴蝶。然而豁然梦醒,则化作蘧蘧然的庄周。请问弗洛伊德,他的梦,竟如何?蝴蝶是不是庄周超然的我?
    他住在穷乡陋巷、斜阳草树之中,享其天年,布衣芒鞋,鼓盆而歌。他告诉人们什么是“至乐”之所在,什么是烟云过眼、应弃如敝屣的虚华。他谦卑,因为他无所不包的智慧,大如沧海、百川来归,他除去承受,无所欲求;他骄傲,因为他俯仰一世,知道繁华过尽,必为凋零,而人类在名利场驰骛以逐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不足怜惜。他彻底地鄙薄官宦的骄横,憎恨战争的残暴他本能地拒绝人类的奸诈和虚伪。他啸傲山林,怜花惜草他淡于名利,请息交以绝游,知道人们的尔虞我诈,不如鱼之相忘于江湖。他自然而生,自然而死,来去都是过程;无生之足恋,何有死之悲哀?无物欲之烦扰,又何来汲汲之所求?他的精神飞翔于溷浊的泥淖之上,不会心为形役。他的生命甘受着清贫的磨难,岂能俯首听命于豪门。宰相之位,他视作腐鼠;“仁义”之学,他詈为“无耻”。还有什么侯王值得他进谏?还有什么高位吸引他驻足?他就是他,一位傲骨铮铮的大哲人,一位忘记了是非曲直、忘记了一切差别的大智者。
    庄子之文汪洋恣肆,深闳而辟。它们倏然而至,带来林林总总的自然生命;忽焉而去,留下了空明清远、杳无一物的苍穹。
    庄子至今两千三百年过去,他的精神之翅却从那杳远的上古之世飞到今天,那是何等博大而辉煌的垂天之翅。他驱散着人类贪欲和残暴的阻霾,凭借着弥之六合而无所穷极的清洌之气。这精神之翅闪耀着智慧之光,那是来自宇宙本体的不朽灵魂,来自尚不可知的万有之源。庄子的思想是那样深刻地影响着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成为它生生不息的创造力的启示录。尤其对于中国的诗歌和绘画,庄子是毫无愧色的神祗和教主。他应被供奉于民族艺术的大厦,如缪斯之为西方的诗神,雅典娜之为希腊的文艺之神。
    庄子文中深恶痛绝乱耳的五音、迷目的五色,那是由于他以为一切矫情、伪诈、虚假的艺术,都违背了自然的真情和本性。沉溺于五彩和沉溺于声乐,终至使人类蜷曲不伸、精神委顿而淫靡。其实庄子所希冀于艺术的是那种道法自然的境界,他欣赏的是解衣般礴、裸露胴体、忘怀一切荣辱名利而挥毫作画的“真画者”;他更激赏披头散发吟咏《商颂》的曾子,那“声满天地,若出金石”的浩歌,决不是虚假礼仪的乐奏、不是阿谀奉承的赞美,那是天地的大美所在。
    用近乎白描的悠闲飘渺的线条画庄子的衣纹,用灵动疏放的墨色写庄子的髯发,把观众带进一个绮丽的、睿智的梦境;而这个梦境,像庄子身下的巨石的色泽,碧透光润,像画面上角的飞蝶,轻盈浮动。梦,不仅是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话题,同样是一个富于文学意味的话题。在庄子书中,梦境不是寻常的,它连接着宇宙鸿濛的初始,连接着忘却身外的得失祸福,也同样连接着庄子至美、至乐、至人的终极追求。梦境离无穷之门已不遥远,在那儿庄子与天地万物并生。当庄子的形骸或许早已化入幽石穷尘的时候,一只蝴蝶却栩栩而起!
                        三
    或许是造化有意的安排,公元前三百七十年惠施诞生,越明年,庄子诞生,这两位思辩的对于差不多同时来到人间。狮虎的对手只可能是犀象,而不可能是狐鼠。同样,思辩需要同量等级的对手,有了伟大的黑格尔、费尔巴哈,才有伟大的马克思,我们几乎可以说有了惠施才有庄子。
    诘问者惠施,清癯、犀利、雄辩,咄咄逼人;被诘者庄子浑然、博大、宏肆,应对无穷。惠施瘦削,正襟而坐,曾为魏国宰相,固有其位尊而气盛的仪容。面前虽是如此恣纵不傥的庄子,惠施却毫不;让步。庄子微倾其身,这位视相位为腐鼠,甘于澹泊的旷世奇才,对这位睿智超群的辩土,显然有“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态度。平闩惠施倚着梧桐(《庄子•齐物论》“惠子之据梧”)雄谈阔论时,所向无空阔的气势,显然在庄子之前,不免因矜持而字斟句酌。惠施和庄子曾有过很多的争论,惠施以为庄子之言“大而无用”(《庄子•逍遥游》),而庄子以为惠施“其言也不中”(〈〈庄子•天下》),都说对方的言说于世无济。而今日相逢竟如何?在濠梁之上清风徐来,碧水安流而儵鱼穿梭往还。庄子说:“是鱼之乐也。”惠子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惠子又说:“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子不知鱼之乐,全矣。”辩论至此,惠施似乎胜券在操了,想不到庄子峰回路转,说:“让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问题吧,你刚刚说过安知鱼之乐,这是你既已知道我知鱼之乐而又问我啊!”(《庄子•秋水》)这场辩论固然是十分机智有趣,而问题的深刻意思不止于辩论本身。一个是以童心体物,与大自然了无界限的庄子智慧,一个则是不理解天地之道、“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庄子•天下》)的典型的惠施智慧。然而惠施在此已表现出他卓荦不凡的思辩能力,而且他已是在试用形式逻辑初步推演了。庄子在物我齐一的精神上是超越了惠施,但在这场辩论上只是打了个平手,谁也没有超过对方的得分。    庄子一直不满意名家的“论辩”,以为他们“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庄子•天下》)。惠施和他稍后的公孙龙,被称为“名家”,重逻辑与概念,倘若在中国“名家”大行其是,那么中国的逻辑学会得到发展,可惜的是这些天才的思辩家们,虽提出过不少正确的命题,却同时夹杂着诡辩,在历史的长河中渐渐消遁。直到近代严复翻译“名学”(逻辑学),才将西方科学的基础逻辑学介绍到中国。惠施死后,庄子感到失去对手的寂寞。他来到了惠施的墓前,他对跟从的人讲了一个故事,说郢中有一个人在鼻尖上涂抹一层薄如蝇翼的白垩泥,叫一位石师傅挥斧削之,石师傅“运斤成风”,飕的一声把薄薄的一层白垩泥削尽而丝毫未伤其鼻,郢人站立着,不动声色。宋元君知道这件事后,召见石师傅说:“请你表演给我看一下。”石师傅说:“我曾能如此,而今郢人已死,我不再有对手了。”庄子说,惠施既死,我再也找不到对手,也不再有人够格与我辩说了。    古往今来,势均力敌的对手有的相互倾慕,如巴尔扎克之于斯坦达尔、雨果之于巴尔扎克;有的相互讥刺而实质重视的,如庄子之于惠施、朱熹之于陆九渊;有因妒嫉恼恨而致残害者,如吴道子之于皇甫轸、萨里埃利之于莫扎特。众生殊相,非止一端,有可赞者,有可惜者,有可鄙者,古今皆然,可为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