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铁矿石怎么获得:范曾散文《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9:03:01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
      风的肆虐,成为世纪之末全球的景观。当圣诞节前欧洲人正为新千年来临祈祷的时候,一阵百年未见的飓风,拔起了成千株凡尔塞宫前的参天大树,吹塌了巴黎圣母院的峭拔而巍峨的塔尖。天文学家告诉我们,这次飓风中心所宣泄的近乎狂暴的能量,可以点亮整个欧洲城乡的灯火。人们束手无策,在狂风之后,法国人春天般的笑脸变成了肃杀的隆冬。这是一个灰黯懊丧的圣诞节,人们在火炉前发出无奈的叹息。然而,这次风暴没有挟带沙尘,因为那是大西洋在抖动。风,决不厚此薄彼。春天来临,渐觉和暖、岸柳抽丝吐绿的时节,中国西北的、夹持着雪山寒流的高压气流倾泻着、呼啸着,席卷着一路的沙尘,以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气势铺天盖地而东,使日星隐曜,山川震栗。它跨越黄河,直抵北京;它威临长江,弥漫金陵。它一而再之,再而三之,前后十二次沙尘暴,从而创历史的最高纪录。
      我们赖以生存繁息的地球,亘古以还展开着一场绿色和黄色的殊死决战。哪儿有绿色,哪儿必然水源充足,碧波荡漾,那是生命滋衍的乐园;哪儿有黄色,哪儿一定海枯石烂,江湖涸竭,那是生命凋亡的墓地。当我们伫立罗布泊旧址,时时听到因风化而发出的地崩石裂的阵阵哀鸣,这儿已没有了水的因子,同时也就绝无生命的元素。在罗布泊,西北望两千年前的楼兰古城,在杏无际涯的荒沙中,只有昔日的断墙残垣和方基圆身的、坍塌的佛寺在夕照中顾影自怜。那英武的汉人都护、那骠悍的鄯善国使者、那城楼呜哑的画角、那远方悠悠的羌笛都早已沉埋于历史的尘沙。然而,那时这儿曾一片葱茏,红柳成荫,连楼兰的城墙都是柳枝和粘土所构筑。“春风不度玉门关”是七百年后王之涣的咏叹,可以肯定,彼时楼兰附近已然沙化。岂止一个古城会沙化成楼兰这样的形朽骸立,岩石的风化、狂沙的冲刷,同样在自然界创造着后现代抽象表现主义的雕塑,在美国的一个沙漠地形成了纪念碑山谷,连绵的山脉变成了一个个石柱,美学家们称这是造化的鬼斧神工。
      由楼兰向东到河西走廊敦煌莫高窟,北魏时三危山前河水宽阔清澈,碧山倒影宛若琉璃世界,好一个净土梵域。这才有了此后凿洞以供养佛祖的虔诚的僧人和信徒,才有了才赡艺卓、超凡入圣的画师和塑家,创造了莫高窟这样的人类文化瑰宝。而今碧水隐迹,绿荫消遁,大风起时沙砾碰击,声闻于天,人们美其名曰鸣沙山,然而,这声调却是何等的凄凉而悲切。再往东,在黄河上游陕西岐山、凤雏之间,这本是周代发祥之地,物阜民富,在一座祭祀坑中发现了上万头牛作殉葬的牺牲,可见那时这儿曾是广漠无垠、水草茂丰的草原。直到汉代陕北墓葬中出土的画像石刻,上面有着种种的林木花草、奇禽异兽,断非先民对着如今天一般的黄土高原、沟壑沙丘虚构想象所可得,而是先民师法造化、传移模写的艺术杰构。千百年来植被消亡,水土流失,风和水同时冲击洗荡平整的高原,到如今满目疮痍,遍体鳞伤,那一条条的破败零落的沟湾,正诉说着历史的创痛。
      继续往东,华北和中原,直到宋代,这儿还有着绵延不断的森林。《水浒传》上那鲁智深大闹的野猪林,不正在从汴梁到沧州的充军路上吗?中国的半壁河山植被状况今日已是不堪回首,而沙漠的进军正以每年二千四百六十平方公里的速度扩展。黄色对绿色的侵吞是绝对无情的、不知不觉的,而这沙漠进军的最大目标是吞噬整个北京。距北京郊区延庆县界十公里河北境的怀来县,那儿已雌伏着大可一千多亩的沙漠,人们称它“天漠”,那是因为这上天的恩赐不期而至,谁也不记得何年何月一堆堆的小沙丘,会霍然坐大,巍巍然现在竟高达二十四米。而它的东进矢志不移,每年以四到五米前进。我们记得古罗马那不勒斯附近的古城庞贝,在维苏威火山爆发的瞬间被湮灭。而北京所遇到的沙患,却是积年累月的逼近。前三十年沙漠的慢步前进,不动声色,然而惟其如此,人们惊觉到它的时候,已兵临城下。今年频繁的沙尘暴无疑加快了它的步伐,在警笛齐鸣声中,引发了人们的一片惶恐惊怖。
      沙尘,它的名字叫无情,沙粒是无情的基本粒子,普天之下,没有两粒沙子可以聚合,它们独自存在,没有对话、没有融合、没有交流,聚而成堆,散而零落,无隙不入,无远弗届。那是天成的无情而盲动的无生物,而当它们被飓风卷起的时候,它们集体性的盲动却构成了最明确的目标——破坏。据一位曾在戈壁沙漠考察的探险家告诉我,沙尘暴之起,竟是一幅
      如此恐怖的画图。一天他在沙漠上吸烟,那一线烟竟是如王维诗所称“大漠孤烟直”,燥热的大地没有一丝微风。忽焉,似有动静;忽焉,似闻远方沉闷的吼声。忽焉,惊沙坐飞;只见无数的沙丘旋卷为沙柱,像怪兽奔突、变大、逼近。然后日色黯淡,沙柱化为百丈沙浪,汹涌着,狂啸着。沙漠真正站立起来的时候,大地是深夜一般的黑暗,那是无穷大的妖魔鬼怪和恶兽,正如《毛诗》所谓:“旱魃为虐,如炎如焚。”狂沙的中心,速度迅猛,所向披靡,横扫一切阻拦。探险家说,也许他正在边缘不曾被卷走。当狂风远去的时候,他已埋在齐胸的沙堆之中。只有经历过这次死亡体验的人,才深知无情界的盲动所汇聚的力量是何等的可危可惧。
      古往今来的一切战伐和兵燹,无不以火为先导,以血为代价。战争双方都以首先破坏对方的生态环境为克敌制胜的不二法宝。战争之后,赤地千里、不闻鸡犬,饿殍辗转于沟壑,豺狼奔突于荒原。战争如果旷日持久,譬如中国历史上的五胡乱华、五代十国、宋末元初、明末清初所带给苍生的灾难,使史家论说时,往往于中华民族前加“多灾多难”之定语。及至现代,发达国家发明的气象武器所制造的旱灾、火灾和风灾,直接以破坏自然为目标,其寡廉鲜耻、丧心病狂是在细菌武器、化学武器之上的。当战争不以火为先导,而以旱、风、沙尘为先导的时候,它们对自然的毁灭速度会远在火之上。更有甚者,DNA工程即所谓生物基因工程也向战争暗送秋波,当这妖魔登台之日,战争可使人类之中具有同一基因的族群的国家,在几小时之内消失。当人类将亿万斯年前来自兽的恶性发展到极致的时候,人类自身就面临着整体性的死亡。地球并不大,一处生态环境的破坏必然使另一处生态环境失调。水,不择地而流;沙,不择天而飞。国界在未来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关卡,或者防小恶而不防大恶的哨所。人类的恶德正借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魑魅魍魉大行其是,这恶德的背后必是不可餍足的欲望,然而未来的非常备武器的战争,即核战争、气象战争、基因战争的苦果双方将同时备尝。未来战争其实是没有胜利者和被征服者的,当若干氢弹在地球爆炸之后,所冲击起的沙烟雾,将严严实实地包围着地球,阳光无法透入,地球将沉沦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永夜,草木凋零,鱼龙寂寞,人畜无法抗御极度的寒冷,继之水电断绝,食物殆尽。若干年以后,春风又起,蓝天再现,然而大地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冰雪从赤道开始融解,海水深处或许还有苔藓藻类之属,陆上恐怕连最顽强的蟑螂和老鼠也会因严寒而绝踪。
      地球上生命的突然消逝,史有先例,我们可以追溯到六千五百万年前恐龙的绝迹,这种曾生活于地球一亿六千万年的巨大生命,飞于天空行于陆地,是统治一切的巨无霸。它们的顿然消失,一直是生物学史之谜。一种最大的可能是巨大陨石撞击地球所掀起的迷烟瘴雾,不只使太阳无法烛照一切,而且窒息了所有的生命,包括大地的植被。人们曾在戈壁沙漠发现了恐龙的化石,可见连戈壁沙漠在几千万年以前,也是一片大木擎天的森林和大沼深泽。那时全球都是恐龙的乐园,地球上似乎没有沙漠,在宇宙中,地球是一颗绿翡翠似的大陆和蓝宝石般的海洋镶嵌着的晶莹绚丽的行星。
      今天,地球上最高级的生命——人,并不会遇到陨石撞击地球的危机,这样的噩运数率将以几千万年一次计。我们本来是可以在这星球上和睦相处的,然而,好斗乃是一切生命的基因,人类偏偏把这原始的基因推向极致,核战争和其他未知的更残暴的战争,会在一夜之间重演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地球大悲剧。
      即使没有这样的全球性战争,我们对地球的未来也预后不佳,海洋的蓝宝石色泽已由于油垢和化工废渣的污染而变得晦暗,而大地的翡翠色泽已由于全球性的沙尘飞扬而枯黄。抬望眼,平沙莽莽黄入天。从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到阿拉伯沙漠到戈壁沙漠已然连手,澳大利亚的沙漠同样在扩大。三十年前由于干旱和过度放牧,非洲中部隆赫勒地区所形成的沙漠,将与我国内蒙地区牧场的沙漠化遥相呼应。亚非两大洲的沙漠正以空前的速度吞噬它们仅有的绿洲。接近赤道的全球热带雨林已经濒临灭绝,十八世纪欧洲探险家们所描述的亚马逊河流域森林的奇幻景象早为陈迹;而中国西双版纳地区的热带雨林已几乎不见,丁绍光的绘画也许会渐渐成为昔日的怀恋。全球雨量的减少、水源的危机、饮用水的奇缺是全球性沙漠化的前兆。中国华北地区地下水的水位三十年前高于渤海七十米,而今已仅达二十米,似此,不用十年渤海倒灌的现象即会来临,那时人们的饮用水不知从何而来?黄河,我们的母亲河,乳汁渐干,年年断流,而降雨季节泥沙俱下,正预示着来年更为久长的断流。
      人类的科技几乎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科技正在满足人类不可填满的欲壑。当对自然的掠夺成为一种暴力的时候,它对自然的破坏力之大完全不会轻让于真正的战争。电气化产品和其他工业释放的大量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的废气化为酸雨,成为生态和谐的杀手,以浇土地,草木不生;以注江河,鱼虾消亡;以为饮料,人命危浅。对地球生命的最后杀手,则是臭氧层的破坏。臭氧层是看不见的地球生命的忠诚卫士。氧吸收紫外线成为臭氧,从而阻挡了紫外线直射对生命的摧毁,而人类自身对此不仅不心怀感激,反以破坏臭氧层为己任。空气污染、化学药物都使这一稀薄的气层逐渐产牛空洞,终至最后破坏。这已存在了几十亿午的捍卫地球的伟大勇士倒下之日,正是地球所有生命的末日。地球的沙漠化使耕地减少,而人口的激增,对地球的索取日甚一日;为获取更多的食品,化学药品和肥料大量使用,化学药品卜以破坏臭氧层,下以摧毁生物食物链,农作物吸收之后同时成为残害人体的毒品。人类的智慧在这互为因果的怪圈前显得顾此失彼,捉襟见肘,决海救焚,焚收溺至。自以为科技足以使自己缰辔在手,驾驭着地球长驱疾行,然,而造化正以它冥冥的伟力,叫人类放下鞭子。人类榨取地球、奴役地球、鞭笞地球、作践地球,却何时给它些微的关怀、爱心和温暖?地球,你使我想起俄罗斯歌曲中那匹可怜的老马。            地球再不是诺亚的方舟,当动植物对人类最后失去信心的时候,它们会寂然离去,动植物死亡的速度,不啻是人类自身的殷鉴,人类,你安全吗?据科学家预测,如果不逐步减少或禁止使用化学品,不育症可能如中世纪的黑死病蔓延,到2050年男人有可能完全失去生育能力。伟哥吗?那治标不治本的玩意儿,只是商人的骗术,它和人类的延续毫无关系,只满足欲望,而不肩负责任。            哥伦布驾着圣玛利亚号在大西洋漂泊的当年,决不会想到五百年后的今天,人类的网络系统神话般的覆盖了全球。人类的相互联系,咫尺之间,天涯比邻;而讯息相传,睫在目前,分秒可达,空间在变小,时间在加速,然而对此,我们不能不心怀‘阮虑。人际关系不因网络的普及而更融洽,人们专注地看着银屏、揿着键钮,解决着一切问题,股票、投资、期货、拍卖、竞选直到角角落落的风吹草动。电脑只有记忆功能,没有忘却功能,它向人们推出百万种、千万种希望和选择的信息,这和无信息同样使人困惑。网民中的芸芸众生多,大觉大智少;欲知者多,真知者少。对极少数人,网站成为智慧和财富之源,对绝大多数人,网站是美丽的幻梦,新的希望带来新的失望。人们奔走相告,美国某少年玩网站,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然而这和赌场、六合彩的新闻并无区别,鼓动人类侥幸心理将成为网站巨大功能之一。网民们的心灵日趋孤寂、无奈和无援。人际关系的沙漠化,和大自然的沙漠化并行不悖。而这种沙漠化即灵智领域的孤寂,必然导致人类对地球整体事业的漠不关心。个体的取向永远近乎盲动,无情界的盲动如沙尘暴,它的破坏固然巨大,而有情界的盲动当被不期而至的狂飚掀起的时候,它的破坏力足以使社会大地震。1998年席卷亚洲的经济风暴,显然是索罗斯之流对人类盲动力的挑动。失算的永远是小股民,本以为亿万富豪正与千百万人同当其祸,不久你就会看到他们东边黑了西边亮,几经上下其手,成为了更大的亿万富豪。公平,你算老几?网络不会给地球带来“讲信修睦”的大同世界,网络并不是公众价值和民众意向的代言人,对它期预过高不过是推售商的伎俩。
      两千三百年前在楚国蒙地出现了一位“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论世的庄子,其实今日静言思之,他实在是当代“限制科学”的鼻祖。二十一世纪一门重要的科学我以为是“限制科学”。当孔子的门生子贡南游于楚的时候,见一老者于圃畦抱瓮而灌,子贡告诉他现在已发明了桔槔取水灌溉,“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庄子•天地》),老者怒而讥之“发明这类东西的人必有机巧之心,他们就不会与天地精神往还,就无法了解自然的规律”。庄子向往着“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庄子•马蹄》)的世界,他希望人类限制其贪欲,解脱倒悬之苦,希望绝智弃圣,返朴归真。他认为自然的生命最足珍惜,宛如“隋侯之珠”;而物质的追逐目标实在渺小,如“千仞之雀”,正不必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庄子•让王》)。
      如果当时只有桔槔的文明,使之倒退,而抱瓮浇灌犹可勉强实现。但文明的进步并不因庄子的忧虑而放慢。二千三百年后的今天,当核电站已大行其道的时候,再叫人们去抱瓮而灌,何异痴人说梦?
      人类的分崩离析并不以1985年3月《保护臭氧层维也纳公约》、1992年6月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1996年7月《气候变化框架公约》、1994年6月《防治沙漠公约》的开始实施和推进而凝聚和团结。当人们还不能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到国际大背景上去认真考虑的时候,你希望全人类同时幡然大悟,共登云津宝筏,也完全是空想。当俄罗斯站也站不稳的叶利钦用他那呆滞而顽固的眼神和话语告诉美国他有核武器的时候,那精力弥满、时时露着鄙俗笑容的克林顿,报以蔑视的一瞥。显然,他们忘记了自己曾是那些国际公约的签字国。但是权力赋予了他们漠视一切的可能性,我们很难肯定当时叶利钦不会用他那动作迟钝的手去按一下什么电钮。
       霸权的背后当然是利益,利益的特殊等价物是金钱,金钱的至高代表是黄金。啊,黄金,你是从沙子里淘出的啊,你灿然夺目的黄色是黄沙的光荣。葛兰台老头临死以前对着金币发出赞美:“这,多美的颜色啊!”这赞美之声已汇为全球的大交响,和沙尘暴同样在吞噬着地球的绿色。
      庄子,还有那不曾经受任何污染的一方天地,可供赫胥氏的国民们“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与鸟兽草木同在吗?①
      2000年6月7日于北京抱冲斋寓
(注)①:《庄子•马蹄》:“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上古先民,与大自然和谐而自得其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