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edbet为什么倒闭了:梁凤仪《九重恩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8:05:09
 第一章
  加拿大多伦多的一个下午。
  少见的艳阳天。
  在那扇型的大会堂侧,耸立着富德林银行大厦,是这跨国金融机构的总部。
  在主席皮尔德林的办公室内,只有他、他的副主席、总裁,代表买卖双方的律师、和我。
  坐在那张深咖啡色的英式会议长桌旁边,律师把部分出售我名下富德林银行股份的文件摊开。
  我清清楚楚地签上了江福慧的名字。
  签字时,心头掠过一阵剧痛。
  随即,我控制了情绪,控制了面部肌肉。
  昨日已矣。
  从今天起,我再战江湖,决心把江山抢回来。
  签好了文件,我站起来,礼貌地跟在场人士握手;温文淡定地向他们说声多谢。
  是真要多谢他们的帮忙的。
  表面上,富德林银行只不过以一个偏低的价钱承购我的股份。然而,这在他们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和能力之际,收购价订得算合情合理了。
  自己的利通银行闹挤提,急需现金渡过难关,还有什么好说呢?
  我并无选择。
  父亲创办的基业,断断不能败在我手上。
  姑勿论恶果的成因如何,作为江尚贤的独生女,我不能把责任推卸。利通银行既是江家在香江的家族象征,必须保住它,使它不倒。
  更何况,外间人并不知道这其间的九重恩怨,他们只以为江福慧不善管治家业,投资受挫,以至断送江山。
  这不是我愿意承担的指责。市场人士也一定会谣传,江福慧被杜青云诱惑,以致掉进万劫不复的财经陷饼,才会牵连到家业很基震荡。
  这就更非我能忍受的侮辱了。
  当然,整个香江充塞着的是善忘的人,他们只会跟红顶白,看准风头火势,见高拜、见低踩。
  惟其我狠狠地被入推倒,摔了大大的一跤,跌得金星乱冒,头破血流,更须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以示我翻身有术。
  匍匐人前,自舔伤口,绝不会争取到半分怜惜,完完全全只会增加人们茶余饭后的聊天资料而已。
  江湖上,必然已在窃窃私语,争相传诵着一个亿万女富豪,如何地被人家哄得财色兼收。
  要抵制这种闲言闲语,只有一个方法。
  赶紧供应人们更有趣的话题。
  也只有尽快开创新的一页,才能使过去的耻辱成为尘迹。
  让明日的光芒,新鲜热辣,精神奕奕地感染群众,以取代昨天。
  父亲于八三年注资于富德林银行,成为他们的第二大股东。
  距今差下多六年的功夫,出售价再低,仍然是一笔赚了钱的生意。不能不佩服父亲的生意眼光。
  当然,我应该开始明白,商场的才具干练与人身品德修养可以是两码子的事。
  何其不幸,大纯厚、大直率、大讲人情道德的表现,在江湖上,只会更容易得出兵败如山倒的后果。
  是绝对不公平的一口事,是吗?
  对。
  现今才洞悉世情,我并不认为太迟。
  猎取这人生经验,代价不菲。然而,我只有相信仍然值得。
  纵使江福慧只有六十年寿命,我还有一半的路要走。我必须谨慎学习实事求是。
  对于宫德林银行答应在这么仓卒的情况下,跟我达成收购股份的建议,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世界上很多的事真是宁被人知,不被人见。因此之故,我们双方都同意以低调进行交易,并不向外宣扬。最低限度,在这半年不会,直至要向股东交代时,危机已过,时势转移,也就不为已甚了目前,我不愿意摆明给香港的市场人士看,是变卖了富德林银行股权,去拯救利通银行的。
  让一般市民知道,利通财政绝对健全,江家依然财雄势大,是最能稳定民心之举。
  我的预算果然不差。向外宣布了欢迎利通存户随时取回长短期现款。再加上财政司的一再声明利通稳如磐石之后,挤提狂潮已静止下来。连利通的股份都已止跌回稳,更有人趁低吸纳。
  金融市场的一场轩然巨波,已被控制得宜,慢慢平复下来。
  酝酿着澎湃起伏的危机的,只是自己的内心。
  生命的意义,如今于我,是要看着杜青云一败涂地、声名狼藉。心须肯定有朝一日,他的心情比我更痛苦百倍,我才甘心,我方罢手!
  以德报怨,然则,又何以报德?
  每当我难堪、懊悔、愁闷、痛苦的时刻,我就会幻想那大仇得报的日子终会来临!然后我就立即变得冷静、理智、振作,且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因而,刚才签字时,在心上掠过的悲痛,只是瞬息之间的事而已。
  富德林银行的主席皮尔德林重重地握着我的手,说:
  “福慧,我们还有合作机会。”
  我微笑,说:“当然,来日方长。”
  “你会留在多伦多几天吗?”
  “不,明天就启程回港了。”
  “那么,今儿个晚上我为你设宴如何?”
  “谢谢:行色匆匆,实在还有人要见,有事要办。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我说的当然都是借口。
  公事己了,没有必要再跟洋鬼子周旋。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更须珍惜自己的每分每秒时间,每点每滴血汗,每丝每毫精力,向已定的目标进发。
  不相于的人与事,我不会再作投资。
  步出富德林银行时,还是下午。
  有一点点的疲累,毕竟坐了近二十小时的长途飞机后,还未认真好好休息过。
  既已了却一桩大事,心头不期然泛起一种卖仔莫摸头的慷慨,算了!
  回到酒店去,泡了个热水浴,再在床上息一息。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多伦多虽说是加拿大的第一大城市,掌握金融经济的命脉,然,比起纽约来,在气派架势上,委实还差那么一大截。
  黄昏日落,市中心几条街道立时间由热哄哄变作静悄悄。纽约不同,早、午、晚都有它的妩媚、朝气与诱惑,的确魅力四射。
  刹那间,我不让自己再去想纽约了。
  再漂亮的地方,还须有值得记忆的人和事于其问?才显得矜贵。
  既已忘情弃爱,那么原先盟山誓侮之地,又何足珍惜与挂齿了?
  我踩着碎步瞬罔于多伦多市的街头,一时间不辨去问。
  多伦多的夏天,还是可以令人走多了路,就汗流侠背的。
  天色将昏暗下来,可是仍无半点凉意。
  是因为我过分焦的访惶而至心烦意躁,于是闷热难耐匹?
  也只好走回酒店的酒吧去,歇一歇。
  五星酒店的酒吧,装演华丽,气派不凡,独独空空如也,无人间津。
  倒是外头的酒肆,天天挤个水泄不通,座无虚席。
  像不像人?高处不胜寒,哪处侯门不是深如海?
  偶然忍耐不住寂寞,略动凡心,稍望红尘,就是遇人下淑的一场万劫不复的祸害!
  我冷笑。
  连连干掉了两杯加冰的威士忌。
  “这么能喝的中国女人很少见!”
  一个高大的身型,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抬起头来,望了对方一眼。
  是一张端方好看的脸,中国人的脸吧?轮廓出奇地分明,怕有点混血儿的味道。然而,浓黑的头发与眉毛,还有那炯炯有神的深褐色眼珠子,都是个中国人,最低限度是东方人的模样!
  我怔住了。
  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对于陌生人的搭讪,我原应置之不理。然,他那笑容如许温文和蔼,一点不怀好意的气氛都没有。
  望住他,竟有种不忍拒人于千里的感觉。
  “别怪我率直,我是实话实说!”
  他干脆坐到我的邻桌上去。
  “我约了一个朋友,一位中国女朋友,可是我迟到了,怕她已经离去,你有看见另一个中国女子从这儿走出去吗?”
  我摇摇头。
  “你不懂英语吗?我其实可以用粤语跟你交谈。”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由始至终,我未曾回答过一句话。
  “都可以。”答。
  这是一句很具鼓舞性的说话,最低限度示意我愿意跟他继续交谈下去。
  “你在这儿坐了多久了?”他用流利的广东话说话,带一点点口音,益显得他稚气,却毫不讨厌。
  我看看腕上的表,答:
  “差不多二十分钟。”
  “进来时这儿没有客人?”
  “没有。在你出现之前,这儿只有我。”
  他连连点头,脸上的神情像自说自话,向自己交代似的。
  就因为他垂下了眼皮,我才敢肆意地再看清楚对方。面部的线条很柔和,以致烘托出一份纯朴善良的气质。那由面相所营造的气氛,使我想起了一个人。蒋帼眉,我那从小到大的老同学,我父亲晚年的红颜知已。
  当帼眉沉默不语,静静沉思时,模样儿的憩息温驯,就像眼前的这个人”我忍不住问:
  “她也许比你更迟?”
  对方摇摇头,说:
  “不会。我没有任何坏习惯,只有迟到,老是改不了。她刚刚相反,有齐所有的缺点,只有一个长处,永不迟到。”
  跟着他长长地吁一口气,情不自禁他说:
  “我就是爱她,爱她的十俗,也爱她的一清。”
  我笑笑。
  这个大男孩一定是在外国长大的,才有这么洋鬼子的性格中国人哪会当街当巷当众向陌生人诉说恋情?
  我的好奇心其实不大,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本身的故事已正如一部长篇电视剧,素材大多,冲击太大,并不需要任何不相干者的故事,去充实生活,寻求刺激。
  然,我还是忍不住问:
  “她不迟到,那么就表示她不会来了,是吗?”
  对方暮地抬起头来,像被人刺了一下,痛醒过来似的。
  那双深遂的眸子,闪着泪光。
  世上还有深情吗?
  我歪着头,像欣赏一件稀世奇珍,企图看出一些紕漏来。
  他样子还真是顶落寞伤心的,被我一语道破,立即无法自欺欺人。人一旦要面对现实和真相,怕是最残酷的。我把面前的酒杯拿起来,向站在酒吧旁边的侍役示意,请他再给我添酒。并且不期然地招呼他说:“要喝一杯吗?”
  他想了想,毅然决然地答:
  “好。”
  我差点失笑。那么一个大男人,表情像个未成熟的孩童,喝杯酒消愁解闷,也得费劲地思考及作出决定。
  在外国长大的孩子,喝酒跟喝蒸馏水一样多吧?他会是个例外?
  侍者把两杯威士忌斟来,他一饮而尽。
  “请再给我一杯。”他对侍者说。
  那张脸,在一刹那间就转为血红……
  “你并不能喝?”我问。
  他摇摇头。
  “喝醉了,你怎么回家去?你并不住在这酒店吧?”
  他又摇摇头。
  “醉了还是要醒过来的。醒后一样痛苦,何必?
  他的双眼已布满红丝,奇怪地问:
  “你像是过来人?”
  “一次失足,足以致命。”说着这话时,我仍微笑。
  “你的故事,看来比我的要严重。我这已不是第一次失恋,依然屡败屡战,只需要一个时期养伤!”
  我哈哈大笑。
  “你笑我?”他骇异地间。不认为我能如此残忍地取笑一个自白的伤心人。
  “不,不是单单笑你。也许……”我略略组织思想,再说:
  “也许是笑你的坦白真诚与稚气。能够如此自处,只须过三、五、七个月,你又是彻头彻尾的一条好汉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的确如此。然,”他非常认真地补充:
  “我是真要难过一段日子的,其间实在食不甘味,寝不安宁。也很辛苦!”
  “来,干这一杯!”我举举杯。“干完了你好好地回家去。”
  二人都一饮而尽。
  “我祝你早日度过难关,重见天日。”
  “你也一样。”
  “我的福分怕要比你差了。”
  “是吗?”他凝神望住我,有一点点的骇异:“你并不像个失意人。”
  我?
  失意人的额头上并没有凿着字。至于说以颜容憔悴,双目失神,甚而披头散发,去表现自己的落难,后果通常只有一个,就是更自暴其丑,更惹人退避三舍。
  谁个在大太阳底下干活的人没有忧伤、烦恼与创痛?都是自顾不暇,还哪来余情剩力去分担别人的苦楚。
  这年头,人们连分享至亲以外者的欢娱,也觉无谓与乏力,更遑论照应长期心境贫穷寒磣外人!
  我就更不需要任何怜悯式的支持。
  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年纪或不在我之下,然而,听其言语,观其行状,思想上的成熟程度,跟我是相差太远了。
  他的所谓失恋,大概只是年青人去舞会换舞伴的小玩意,跟杜青云与我之间的深仇大恨,一定是天渊之别。
  给人摈弃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物,更惴惴不安,惶惶终日,多么不幸,又一段愁难禁的日子放在我面前了。
  他说得不是不对。然,此君还未尝试过被人设下爱情圈套,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欺骗侮辱吧?那滋味仿如吞了烈性毒药,将五脏六腑都腐蚀糜烂,痛楚渗入每一根神经,生不如死,无药可救。非一般失恋情怀可比。
  “振作一点,今日世界,没有谁都行!我竟然安慰对方。”
  “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想到由你来给我辅导。”
  “既是曾经沧桑,言语易于引起共呜而已。”
  “太对了。”他又连连地点头,这似乎是他的惯性动作,模样儿有点像刹那间醒悟过来的乖孩子,很有一点点的可爱“我可以请你吃顿晚饭吗?”他抬起头来,相当自然地提出这个要求,眼神的诚恳,使人浑忘我们只不过是刚认识了三十分钟。
  “先生,你贵姓?”
  总得在我考虑对方的邀约之前,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吧!
  他伸手抓抓头,一脸的尴尬。
  “对不起,我姓单,中文名字叫逸桐,朋友都喊我庄尼!”
  你呢?该怎么样称呼?”
  “江福慧!”
  “没有英文名?”
  “没有”
    “你不是在外国长大?”
  “在美国念书,通共住了八年。”
  “为什么不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字,图个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你不喜欢称呼我江福慧,随便叫我个什么名字都成!”
  “好,就叫你玛利亚!”
  玛利亚这个名字不错,通俗得可以。
  中学时代,十个校内的女同学受洗为天主教徒,有九个都给自己取名玛利亚。
  小时候,少女的梦想是希望冰清玉洁一如圣母,长大后半以上的玛利亚觉得自己是诱人的魔鬼,实在难堪寂寞,难敌孤清!
  这玛利亚的英文名字,意识上也像福慧。谁不渴望福星拱照,福慧双修?然,到头来个个都饱经风尘,历劫沧桑。
  也许,我是悲观了一点。
  我对单逸桐说:
  “好。庄尼,我今夜就叫玛利亚。”
  刹那间,毅然决然地豁出去,我很爽快地答覆他:
  “我们到哪儿吃晚饭去?”
  “我的车子就停在外头,且先带你观光一下市容,再行一定守好不好?
  于是玛利亚上了庄尼的车子。
  风驰电掣地奔跑在多伦多市的街道上。
  那是一辆林宝坚尼。
  我不是不骇异的。
  原以为是跟个小流氓,或者极其量是海外华裔的年轻土包子消磨掉这一夜。谁知竟然大失预算,单看他座驾的派头,便要重新估计对方的身分。
  当然,留居外国,逍遥度日的纨绔子弟,还是多的是。一辆九百万港元的名车,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在海外生活,就有一个好处,没有人轻易知道彼此的身世,都能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出现,既隐没了庐山真面目,就连过往曾有过的创伤,都可以收藏得密密实实,心头会因此而顿觉一阵舒畅。
  这些日子来,我其实在香港撑得好苦。
  自从利通银行挤提,虽然总经理何耀基以老行尊的身分,为我在众人面前挡驾,总还有些场合与时光,我非要面对群众不可。
  每二次站到众人踉前去,我其实心惊胆跳,羞愧莫名。说到头来,时间还未真正飞逝过去,我的伤口固然淌血,人们的嘴巴也未作小休。毫无疑问,人们与自己都还不放过江福慧被蒙骗的故事。
  单是江家一下子损失七亿以上,震撼力就足以使传媒穷迫不舍、使行内人津津乐道。
  在还未有更新鲜吸引的市场资料转移众人视线之前,我还是谣言是非的对象目标,无法幸免。
  只有脱离那班群众,才有呼吸一下自由自在空气的实在,今晚的机会也真是绝无仅有。
  我不期然地对这些短暂的喘息与欢愉另眼相看。
  “今晚想到吃些什么吗?”那庄尼间。
  “什么都成,食物要最美味可口,地方要宁静舒适,好让我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饱,明天才回到香港去。”
  “要这两个条件都齐全,全多伦多只有一家。”
  “那就去那家好了!”
  庄尼望我一眼,微微有点错愕。
  我问:
  “有什么不对眼的地方?”
  他慌忙解释:
  “没有,没有。只是我有点惊骇。”
  “为什么?”
  他终于腼腆地答:
  “东方人的面部轮廓很少有如此澄明清朗的线条,从侧面看,你仍是个好看的人儿。”
  跟着他情不自禁地又加了一个注脚。
  “可惜,就算好看的人儿,也要闹夫恋。可想而知,人的福份并不因为天生有什么条件,或是后天作过何种努力,而定夺厚薄。”
  我不能以为他的这番话只是冲着我而发。事实上,庄尼也是个漂亮的男人。
  他的外在条件看上去,并不比我差。
  我忽然地失笑了,谁个在今日碰上我俩,也许会认定是相当配衬的一对。
  怎会想到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
  “你笑什么?笑我胡乱讲人生哲学?”庄尼间。
  “不,我只是一时间想起等下有顿好吃的,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这个借口未免牵强。然,不要紧,偶然拾得的一段相叙,彼此都没有在言行上斤斤计较的打算。
  庄尼把车子直开到一条林荫道上,两旁的房子互相距离得相当远,中间是一大片的林地。
  很明显地,这是个顶高尚的住宅区。
  加拿大东岸的屋地普遍比西岸狭窄,年来价格突飞猛涨,使不少在多伦多定居的人,往西迁徙,也是为了西岸阳光充沛之外,房子还真价廉物美。
  能像这一区,差不多每幢独立房子的屋地范围都占去半个街口位置的,实在绝无仅有。
  庄尼把车驶进一条两旁种满了红白杜鹃花的小车路上,再停到一幢白色殖民地官邪式的房子门前。
  “不骗你,全市最清静,最能供应色香味俱全食物的餐厅就在这里头。玛利亚,你现今可以作出一个决定,是否愿意到舍下作客,一尝我的厨艺,抑或,你信不过我,那就改道到一般的食肆去!”
  信不信得过他呢?语带双关,这里头可能是另外一篇文童。
  谁不是白白担了个圣洁的外表,而实际上做着满足私欲的种种劣行?
  任何人目睹了当日社青云对我的那副脸孔,都会相信他纵非至情至圣,也必定忠诚正直。谁能料到他竟是好险狠毒,心如蛇蝎?
  我已曾经沧海。
  世上再恐怖不过的欺骗手段再加之于我身上,都不能跟我承受过的相提并论。
  玛利亚今夜,何惧之有?真想不到庄尼竟有如此高雅壮丽的巨宅作居停。
  坐到那宽敞的客厅去,享受着完全十九世纪英式的贵族家居布置,一种皇侯风范、泱泱气氛弥漫着空间,令人肃然起敬。
  庄尼给我调校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说:
  “你随便浏览,我这几完全没有机关,也没有秘密,什么角落你都可以走,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翻。”
  “你呢,你不在我身边陪我?”
  “我到厨房去弄晚餐,只一会儿就来!”
  我悠闲地在屋内逛着,客厅的左侧是个中式饭厅,一张足可坐二十人的大圆饭桌放在正中,跟垂下来的金澄澄欧式大吊灯互相配衬辉映,已经很气势如虹。
  客厅的右侧,是两个相连的房间,一个是较小的西式饭厅,椭圆形的餐桌,伴以八张餐椅,都罩上大红的椅罩,在椅背后扎着一个大红蝴蝶结,宛如一个到舞会去跳宫廷舞的少女,正微微屈膝,回礼舞伴似的。加上墙上名贵缤纷的挂画,整间餐厅都出落得热闹而温馨,别具韵味。
  另外一向是书房,三面墙都是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柜,整齐地徘满了书籍。驻足细看,竟是中英巨著,琳琅满目。
  这庄尼那么能学贯中西?看不出来。
  诚然,我应该知道看得出来的往往并非真相。
  堂前的乙道螺旋形云石楼梯,向上一定是通往楼上的几间睡房,向下则一直带往地库。想地库也不外是那些游戏室,桑拿浴室之类,我都没有兴趣观赏了。
  正想走到厨房去看看庄尼怎样弄我们的晚餐,他就出现眼前,一把拉起我的手,说“来,一切已经就绪,我们先饮杯酒,吃一点餐前的沙拉,醒醒胃!”
  我们绕道自客厅的一扇抽木镶玻璃的双掩门,通到一个罗马式的室内泳池旁边。
  泳池呈长方形,在弯位处竖立了一身布满线条的大圆柱,头顶是玻璃盖成的大天窗。已见一两颗疏落的星星,那么的由远而近,仿佛等一会就会掉进池中,微微溅起水花,添一点生气似的。
  晚餐桌放在泳池旁,只有两个位置,除了精巧矜贵的餐具外,就是一大蓬优怨而瑰丽的艳红杜鹃,跟那插了六枝红色洋烛的纯银烛台,一齐霸在餐桌中央,那么的令人心旌摇荡。
  白酒是顶上好的品种,人口一阵芬芳,真能齿颊留香。
  连那凯撒沙拉,都其味无穷。做这菜最考功夫,一般不是调得稍咸而变得略带酸味,就是过淡。庄尼的手势肯定是恰到好处。
  “每吃完一道菜,我们都慢条斯理地呷一会儿酒,庄尼才捧出另一度菜来。
  那白菌煎鹅肝,和香蒜牛仔肉,都吃得我津津有味。
  我奇异地歪着头想,这么好条件的一个男孩子,怎么可能闹失恋。
  随即我甩甩一头短发,一并把这个意念都抛到九霄云外。
  庄尼的背景强得过我吗?
  然,有目共睹,我如何地惨遭茶毒。
  杜青云至兀不渝地爱着他那位青海竹马的陆湘灵,为她的被迫沦落风尘而讨回一个公道,事必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向当年害惨了陆家的江尚贤报复,因而要我承担了重罪。
  很明显地,我纵有百般可爱,千种能干,万样德行,在杜青云心目中都不值一文。
  还是那条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的道理。
  一念至此,竟对眼前人生了怜悯同情的爱心。
  真的,相逢不必曾相识,彼此能说着同一语言,心照不宣,就是天涯知己。
  吃罢了那个可口的甜品,我的感慨更深。
  间庄尼:
  “看过一个香港流行小说名作家亦舒的那本《喜宝》的小说吗?”
  庄尼摇摇头,脸上写上问号。
  “故事说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就愿意下厨为他悉心泡制一度美妙的甜品。”
  庄尼凝神望住我,眼里荡漾着无限温情与温馨。
  没想到吧?
  说着这么一句具挑逗性说话的不是庄尼,而竟是我。
  我正在逐步实现我预期的后果。
  以一种温柔温驯的眼神,回应着庄尼。
  他双颊泛着配红,竟有点口吃地对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我……”
  “那就不要回答好了!”
  庄尼似在搜索枯肠,希望找出一组适合的辞句,对我们这番偶遇的感情作出交代。 第二章
  显然地,他力不从心。反倒由我轻松他说出他心中的感受。
  "能以一个新人替代;日人,填补心中的遗缺,总是一种踏实的感觉。人要自救,因而不可轻率地放过这个机会,即使只能短暂性疗治痛楚,也还是值得恋栈、舍不得放弃的,是吗?是有这种感受吗?"
  名副其实的红烛高烧,映红了的竟是庄尼的脸。
  我却刻意地要保持平静。
  庄尼的眼神开始灼热,像两朵小人焰,慢慢随着室内的温软气流烧到我的脸上来。
  他站起来,步至我跟前,强大的身躯又像当初相逢时的模样,挡在我眼前,掩住了我的视线。
  这一次的分别是,我还未及抬起头来,他已经伸手将我一把拉进他怀里。
  女人在男人健壮有力的臂弯之中,一般都能产生莫名的安全快感。
  我学习完全放松自己,让身子与心情,都像浮在碧波之上似的。绝不挣扎、绝不回顾、绝不紧张。微微的载浮载沉,好使我飘荡得至久至远至舒畅。
  这是一个必须实习适应的过程。
  并不需要躲在自己心爱人儿的怀抱之中,才感到幸福。
  事实上,世间哪来这么多真情真义?
  有的话,也未免表达得太恐怖,即如杜青云为了陆湘灵,而残害了我,就是活生生的现成实例,男女之间的相悦,自今日始,我应视作生活上一种可以争取的情趣,也同时是能够发挥特殊功能以达到个人目的之投资与手段。
  这个意念,自杜青云串谋害得利通银行股份狂泻与发生挤提之日始,已在我心滋长。
  于今,是我的些微幸运吧,遇到这么一个如此可喜的试练对象,怎容错过?
  两颗寂寞的心,两个孤独的人,很自然地会彼此需要,互相利用。
  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必须是资产而非负累,能制造欢乐,能产生喜悦。
  想着,想着,精神完全进入迷糊与迷离状态。我浑身松懈,有如一团海绵,尽情吸索与享受着男欢女爱的兴奋。
  一点都没有困难!
  好的开始往往是成功的一半。
  当我静静地躺在庄尼的身边,看着他赤裸的肩膊,因着均匀的鼻息而甚有节奏地微微鼓动时,我睁着眼冷笑。
  要完全站于不败的地步,只有一个秘诀。
  务必将一件事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分析出来,然后选最坏的那个可能,作出预防与应变措施。
  过往,我犯的最严重错误,就是太一厢情愿地将事件看得简单、将人性看得善良、将效果看得乐观。
  拿我跟庄尼的这段一夜情缘作为实验吧!
  首先分析整个相遇与结缘的过程。如果庄尼说话可信,那自然是他跟爱人开谈判,对方爽约,等于表示恩尽义绝,顿成陌路,庄尼在沮丧之余,偏巧遇上了我。
  一个并不难看的女人,出现在情怀历乱,心绪不宁之际,很自然能起到相当的解慰作用。
  当然,我不必高估庄尼的失意,那跟我的创伤固然是小巫见大巫,就算跟一般少男少女的所谓失恋比较,也还可能有一段相当距离,因而,我那么容易地扮演了替身的角色!
  以上是正途而合理的推论,却失之于表面化。
  换言之,往最坏的另一个方向分析和构思,得出的故事情节与画面,可以完全不同。
  会不会是多伦多一个无聊的纨绔于弟、惨绿少年;手上大把光阴与金钱,日中忙不迭地寻求各类新刺激呢?
  某日黄昏,路过大酒店酒吧,瞥见有个形貌不俗的单身女郎,在饮闷酒,认为有机可乘,于是上前搭讪。
  至于他的表现和藉口,更不必担心,真正唾手可得,俯拾皆是。
  鱼儿上钩了,半个子儿不用花,就春宵共度,成全他一个凄迷美丽,如幻似真的爱情短篇,不知多爽畅多温馨。自编自导,免费合演,认真价廉物美。
  这个推测未免对庄尼苛刻一点。
  然,对他仁厚,寄予温情与信任,如果万一真相确然有将我愚弄的成分在内呢,仍是我要吃亏。
  尤有甚者,这相貌堂堂、翩翩风度的庄尼,会不会老早沦为以色相赚安乐茶饭的舞男呢?准敢百分之一百抹煞了这可能性。
  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处于下风,都要戒备、预防、甚至先下手为强。
  这一夕的欢娱必须是我试练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功课。我完完全全不准备为一个陌生人提供客串娱乐。
  单是为了获得这个保障,我就有理由进行我的把戏。
  蓦地翻过身来,穿戴停当。
  庄尼显然仍在熟睡之中。他刚才过分卖力,以致疲累不堪。
  这也教训了我,千万在每事每物上留有余力,以防不测。
  我冷笑。
  打开了手袋,取出一支唇膏,写了两行大字在庄尼睡房的镜子上。
  “风流岂会无价,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
  写毕,差点没忍得住哈哈大笑,才扬长而去。
  走在街上,天色只是微明。
  淡淡的晨光透过街道两旁茂密的树木,稀疏而勉强地洒在灰白的石屎路上,令眼前景致凄清而迷惆。
  一两只早起的小鸟与松鼠,奔窜街头,使画面更添了一分惶惑,带一点忙乱。又开始营营役役的一天了罢?
  我走了一个街口,才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摇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将我带返酒店。
  立即结了帐,提起简单行李,直出机场。
  我改乘早班机先赴温哥华,留在西岸接机返香港。
  坐在航机之上,处于蓝天臼云之间,我的心,还是冰冷。
  从小到大,我其实很晓得自爱。
  父亲虽如珠似主地呵护我,可从来都不作任何纵容。
  他尤其害怕显赫的家势,丰厚的家资会成为我品格上的腐蚀剂,使我变得横蛮无理、独断独行。
  我的确在非常填密、保守而且正面的教育方式下成长。
  父亲让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光明面。
  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表面是身光颈靓、皮光肉滑、心朗气清,我以为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由内而外地干净整洁澄明正直,一如我的父亲。
  所不同者,只不过是一些人比较聪明好彩,一些人比较愚钝运滞,因而造成了社会阶层的高下与财富的厚薄,得出了气派、风采和相貌的贵贱,如此而已。
  整体而言,人性是善良的。
  当然,我看错了。
  连自己看成神一般高贵万能的父亲,都完全不是那回事。
  从一开始在故乡里出身,父亲就舍弃了一段情缘,以自己的婚姻,换取直上青云之路。
  当年,他若不是娶了母亲,绝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外祖父在广州的利通银铺,为日后香港创业奠下基石。
  南下后,再下意识地利用了爱恋自己的秘书张佩芬,把乡下的黄金偷运来港,作为雄厚资本,使他唾手而得了个价值连城的银行牌照,从此一帆风顺,风生水起,再下来,父亲分明地把握着任何一个时机,做着一宗又一宗可能损人而绝对利己的商场勾当,乐不可支,欲罢不能地扮演着好商的角色。
  其中一宗罪行,想必是在六二年,当时股市如日中天,银行家因法例规定,不得同时成为证券经纪,于是父亲利用一同南逃香江的知交陆建通,着他出面开办股票行,既活跃于证券买卖,乘势赚取巨额佣金,兼自行投机。还埋没良心,把那么一间差下多只有空壳而无实质营运生意和盈利的伟力电讯上市,骗取公众资金。
  直至七三年,股市狂泻,一下子措手不及,资金调度不灵,父亲再下肯以银行借贷作为陆建通的后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无私地向陆氏迫仓,以免坏了自己稳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银行家形象。
  于是穷途末路的就只是轻信人言,把人性险恶破坏力低估了的陆建通。
  投诉无门,身败名裂,甚而气愤填胸之际,陆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层大厦耸身一跳,以求解脱。
  事实上,近百年来,国际金融风暴,此起彼落。美国三十年代不景气之际,纽约财经界有个凄厉的笑话,说:
  “千万别走在华尔街,以免不测,死得冤枉。事关股票狂泻而致破产者众,纷纷自华尔街的金融大厦飞身而下,怕要压倒途人,殃及池鱼,一同归西。”
  陆建通当时的了断,又岂是香江独一无二的惨案。
  陆湘灵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为了家变而被迫沦落风尘,致跟青梅竹马的杜青云生分了。这份心灵与肉体的长期折磨,更坚定了他俩日后携手对付我的决心。纵使不能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间的一场悲剧。
  父亲原是菩萨面孔、魔鬼心肠。叱咤风云,金马玉堂的背后,是数之不尽、令人闻而胆丧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负义,忘情弃爱。
  他之所以有万世基业和万贯家财,无非是权术的表现与累积。
  就算私生活里头,父亲对情爱的处理,也流于吝啬刻薄。在他生命上头出现的每一个女人,除了赋予他一份真情挚爱之外,一定还要向他献奉其他的利益,不论是性欲的发泄、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关商业的用途。总之,他的受益程度远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开始清醒,并不认为情爱不可能以实质去衡量。
  父亲口中心上,如何深深爱恋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蒋帼眉在内,原只是他自顾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挚爱的人做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无人在他的身上,可以获得稍微超值的金钱,稍为世人所共识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认可身分。
  爱情是这样的吗?
  我恨杜青云是铁一般的事实。
  然而,在一个冷静而客观的角度下看,父亲的情操更不如他,当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隐蔽地爱父亲一生的蒋帼眉。
  只管接收权益,不图履行义务;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视对方为难感受者,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如何爱人,父亲只不过是生前幸运,把他的孽债连遗产一并交我承担罢了。
  我厉行自爱又如何?
  命定的厄运,仍如期在我身上发生。
  人下一定为了自己的罪行而终会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为自己的操守而必幸免于难。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洁,毁于一旦,毁于上一代的、与我完全无关的恩仇之内。
  我并不觉得跟杜青云,抑或那个庄尼的关系有何分别,都是一般的肮脏、污浊、低贱。
  都是人间你虞我诈的一场短暂把戏。
  又或者,我可以将这种男女关系看得轻松一点,只视为日中不妨出现的折子戏。
  谁于昨夜跟谁抵死缠绵,轻怜浅爱,只须睡一觉,翌晨醒来,彻头彻尾地洗个澡,就什么都冲刷得一千二净了。
  留有创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庄尼,应该失笑。
  他现今转醒过来,看见我的留言,怕要吓个半死。
  欧美在爱滋顽疾猖厥的今天,坊间经常传诵的谣言就是谁一觉醒来,发觉昨夜风流的伙伴,竟是身有恶疾的人,后悔无用,自己早晚成为在死城内的新鬼。
  对方要结伴有人,且望人多势众,分担不幸,削减冤委,因而广播毒素,不遗余力,也真是时也命也。
  我当然拥有绝对健康的身体。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许许多多曾经苦难与苍凉的人一样。
  杜青云欺骗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体、踩踏我的自尊、抢掠我的财富。劫后余生,我跟一个凄凉的绝症病患者,心境何异?
  要我再怀仁慈或轻松的心情,去厚待不相于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点肉体的舒畅外,还须实行这个有难同当的意念。
  且觉任何人的欢愉得益都理应付出代价。
  代价的高下,视乎对手的宽紧,与其人本身运气的兴衰。
  人生必须如一盘活灵活现、实斧实凿的生意。
  让那庄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爱。
  脸还是冰凉一片。
  我伸手摸摸,竟是一片湿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还染着一丝咸味。
  不怪自己,一切习惯下来就成。
  初尝试一个新角色,有一个不同以往面貌的灵魂,多少有点陌生的恐惧。
  因而我流泪了。
  只此而已。
  来接机的是江家的司机。
  这是我在长途电话中的嘱咐。
  固然不欲惊动传媒,探知我为了现金周转而卖掉富德林银行的股权,也不愿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们的时间内出现,骚扰我的思想、感情与意向。
  我开始实行完全独立的生活、思考与行动。
  对准我既定的目标进发。
  毋须跟旁的任何人联系和商议。
  日为任何人均不可信。
  车子把我载返江家在深水湾临崖而筑的大宅。
  自小带大我、跟父亲年青时有过一段暧昧恋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门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于色地拉起我的手,说:
  “福慧,你回来真好。要不要吃点什么?飞机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备办了你喜欢的菜式,还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进食?”
  我站定下来,凝望住眼前的这位年已六十开外的老仆人,没由来地有一份鄙夷与讨厌。”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的。
  我曾拿她当亲人看待,无论如何她是母亲的陪嫁恃婢、父亲的一度恋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仆,是不是?
  是。
  然,现世界内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怀,干净利落的行动。
  傅瑞心几十年来对父亲牵丝拉藤,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扬。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里,还要拉我再下愿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当然,傅瑞心有权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为老早身心离弃了她的江尚贤仍是关系密切的爱侣。
  然,请勿把江尚贤的女儿看成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平白要我负担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须有利用价值,才能希求奖赏或回报。瑞心姨姨如今于我,没有这个权利。
  愚蠢的人,有时比奸诈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时,竟有一点点这种不悦的感觉。
  于是我以毫不温柔,甚至有嫌严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紧紧地握着的手,冷淡他说: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时,自然会呼唤你们。”
  瑞心姨姨微微错愕。
  她追问:
  “福慧,你的面色并不好,没有身体不适吧:会不会你启程时,身体曾失血而未调养得好……”
  我狠狠地截断对方的话:
  “不要妄作主张,滥行关顾。你请守住自己的身分本份,人当自侮,而后人侮之。”
  我径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识相地提起我曾尝试割脉的窝囊事。
  我的估计一点不错。只有生性愚钝的人,方才会以为不断抚慰别人的创伤是仁与义,原不知社会已经变质,无人希罕那一点点的温情慰藉,需要无了期似的自暴其丑。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时。
  醒来,竟是午夜。
  我按动叫厨子的内线对讲机,要他立即备办丰富的菜肴,开好在饭厅之内,让我好好充饥。
  的确腹似雷鸣。
  独个几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饭厅内,我并不觉得孤单,这感觉前所未有。
  从前老怕形单影只,老盼有影皆双,才让人有机可乘。
  身与心都必须锻炼至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才能抵御诱惑,抗衡侵扰。
  人生的苦难,无日无之,当然地包括永恒的寂寞在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毋须勉力,我已可加餐饭。
  没有强劲的身体,何来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虑的一步步计划。
  我把厨子作的菜,吃个精光。
  之后,我步出园子散步。
  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光。
  蒋帼眉曾说:毋须月明星闪,只要人生路上结伴有人。
  错。
  月明也好,月暗也罢,毋须有同道中人。顶天立地,把所有的艰难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里。不屈不挠、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就好。
  迎风起誓,我的苦难与喜悦,都一力承担,毋须再跟任何人分尝。
  黑夜的尽头,必是黎明。
 第三章
  我的厄运,昨天已经终止。
  太阳再升起来时,且看我如何应付?
  回到利通银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进主席室内密议。
  把顺利签妥富德林银行股权移交的协议告诉了他之后,也聆听了近日有关利通银行的情况。
  “一切已回复正常,重上轨道,幸好,挤提风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户,我们手上的大客,全都了解利通的实力。
  加上胡念成律师的确帮忙,他在几个关键人物之间放声气,说江尚贤的产业实在雄厚,为此更要费时才能整理出遗产整数,让政府核对批准无误,才能将大部分资产解冻。如此一来,很能起稳定人心的作用。”
  我点头,说:
  “以后利通的业务,试行侧重个人银行业务多一点。这个长远的方针,请予关顾。”
  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
  “哪一个经纪行,当日跟杜青云联手抛空利通银行的股票,挤提之风一起,趁低补仓而赚了大大的一笔?”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
“我临赴多伦多前,嘱你彻查,你可有眉目?”
  我绝不解释,也不放过。
  何耀基低着头,轻轻他说一句:
  “富达经纪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华资经纪,竟也作此勾当。
  可见金钱挂帅,就一定目中无人。
  富达经纪行,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说话,都不便跟他说。
  或许,以后有更多的步骤与安排,都不能依赖何耀基。这位跟随了父亲一辈子的老银行家,慎重有余,凌厉不足。
  不错,经过利通银行惨遭挤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时,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业务交托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刻意提升他的儿子,让何家父子在稳定大局上尽他们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为人知的计划,必须细心筹划,逐步进行。
  我跟何耀基说:
  “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对商场人物与环境,相当熟识,且跟新闻界关系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应着。
  “要快。”
  “我交猎头公司办去。”
  我点点头。
  原本还有句话很想出口相问。
  杜青云的近况如何了?
  只是,杜青云那三个字总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咙,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动,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强,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扬一扬头,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才能将痛楚一并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罗地网,估量他插翼难飞。
  何耀基提我:
  “本周未朱翁摆满月酒,你会出席吧?”
  我毅然点点头。新承挫败,刚刚回过气来,站稳脚步,尤其要勉力出席这种风头场合,免得更惹人闲话。
  好身好势,叱咤风云时,就算长时期躲起来,谢绝一切应酬,坊间仍不见有什么不得体的风言风语。
  越是有大麻烦在身,像我这阵子的情况,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纠纷的商界人物,甚至有严重桃色案件缠扰的主角,全都要找机会在众目睽睽下强颜欢笑,刻意从容,企图营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气氛。
  然,社会根本上是个跟红顶白,世态炎凉的社会,实力稍逊,心头一虚,整个人就会心惊胆震,还硬要把忧疑焦躁密密收藏起来,表示只手仍可撑天,那份压力之大,不言而喻。简单一句话,场面不充撑下去,面目无光。就算勉强歌舞升平,仍然是维持表面风光,别让人过分肆无忌惮地奚落批评,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谁的实况如何,各人心中有数,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无疑了。
  处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应疲累不堪,然,我却相反,依然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下了班,我并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摸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肤护理,再在指导下学习健康体操。
  运动完毕,还炬了一个蒸气浴,才浑身光洁畅快地回家去。
  我必须生活正常健康,以维持健旺的体质,应付日后陆续要来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盖棺才能定论。
  这世界显明是个大赌场,充塞着形形式式的大小赌客,只须有赌,就未为输。
  从前掉了的注码,是学费。
  当然,每猎取一次教训,代价可以不菲。然,能谨记教训、心领神会、提高警觉、武装自己,从前的支出只会变作投资,而非花费。
  投资有捞回老本、更添利润的可能。
  花费呢,永无本利情还的一日。
  既是对二者之别了如指掌,我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一脚踏进家门,菲佣就给我说:
  “蒋小姐来看你。她等在书房内。”
  我点点头。
  走到书房去,果见蒋帼眉端坐着,正在翻杂志。
  面前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后与我父亲闹了段轰轰烈烈恋爱的好朋友,竟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模糊的影象。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对面,仍未能一时间看清楚对方的脸。
  直截点说,对她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怪异的。
  其实,从小到大,我与帼眉像对姊妹花似的亲密地生活、长大,互相关怀,彼此爱护。
  帼眉比我年长一岁,似足我的大姐姐。
  妹妹既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边,当个耐心的玩伴与聆听者,总是以我之忧为优,以我之喜为喜。
  从来;我俩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帼眉非但无姊无妹,父母还老早去世,内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为了她从小缺乏父爱,看着我在父亲的爱宠下成长,下意识地在艳羡之余,渴望能有个像我父亲似的男人去爱护她。这段忘年之恋,因而得以在我逗留于美国求学做事之际,萌芽茁壮。
  父亲多年以来跟我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一股脑儿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边穿来插去的异性,全部都在客观条件上有着重重缺憾,极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暂情欲的发泄。我赴洋深造之后,寂寞的父亲不期然地以温驯委婉而亲切的蒋帼眉作为替代,再把这段感情与关系稍稍变易而为男欢女爱,也真是相当合情理的发展了。
  当我看到父亲给我的遗书,告诉我,他有缘遇到一位红颜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畅温馨与安乐时,我的确无比兴奋。谁不知道孤独难熬,凄清难忍,记得父亲的遗书写道:
  “福慧,我的女儿,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只为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
  “不能让我父女俩分享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
  “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何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
  “她只狠狠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与身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
  “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披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了。
  “慧慧,你父受惠承恩深重,无以为报,可否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为照顾。”
  当时,我感动得落泪。
  人海茫茫,无根无据,我仍拼命地去寻访。
  就因为我楔而不舍地要感恩图报这位父亲的红颜知己,才会不自觉地把秘密向杜青云泄露,让他有机可乘,串通陆湘灵,冒充真命天子,设那可怖的陷阶日套,摔得我头破血流,面目无光。
  蒋帼眉当然无法联想到自己隐瞒真相,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可惜,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我对蒋帼眉的怨忽,日益浓重,挥之不去。为了成全她的高洁清廉,我赔上了无穷血泪。我无论如何地不甘心。
  更令人在想深一层时,气愤难平的是,帼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开她和父亲的秘密,压力竟来自我身上。
  就为了小时候,有那么一天,父亲从我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给帼眉,被我发现之后,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佣仆为着哄我维护我,而对帼眉苛斥重责,害她有一大段日子连连造着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强抢她之所有。于是,心灵受创,印象难忘,成长后更怕跟父亲的一段纯情,被一总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蒋帼眉的心态与苦衷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于说要我多肩负一只黑锅。简单一句话,无非是我的刁横造成祸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哑子食黄连,纵使无心,也成误杀,叫我如何不心怀怨愤?说得严格一点,是这个眼前人,仗着她的驯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洁建筑在我的苦难之上。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我现今的想法与感受。
  她完全有权利继续扮演纯情角色,至于我,革面洗心,实行老奸巨滑。
  帼眉放下了杂志,微笑地跟我说:“知道你已回港,想着你今天一定忙个不亦乐乎,故此也不摇电话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这儿候你回来。”
  我该说什么,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跟她谈。
  “福慧,一切顺利吗?”
  “还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觉,改天我们再谈。原本有件事,想来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要我搬来这儿小住一个时期,陪陪你吗?或许放工后,你要找个人闲谈解闷。”
  我略怔一怔。这蒋帼眉是好意地照顾我呢,抑或她在探听自己应得的权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过目父亲的遗书,名义上与人情上,她其实是江家遗产的另一个继承人。
  虽说在法律上头,完完全全没有她的份儿。
  可是,我若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彻头彻尾地辜恩负义,见利思迁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蒋帼眉商量遗产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装傻扮愣,借故推搪。
  在帼眉跟前,我似又输了一仗。
  财富与品德二者之间,我只能择一。沉思使我益发默默无语。
  在我未想通想透,应如何应付之前,我认为最好保持缄默。
  江湖上高手过招,多是以静制动。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自动出招。最好是对方沉不住气,先行发难,我是见招拆招,吝易取胜得多。
  我断不能老认定人会一生一世都无变。
  从前的蒋帼眉或许真的只谈情爱,不尚物质。然而,请勿忘记,从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决不胡作非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都有可能变作江洋大盗,杀人如麻。
  当年,若有什么危难困扰发生在蒋帼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无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贤健在,她的感情与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须张皇。自然有资格清高无求。一般丰衣足食的人,多有讲究仁义,少有作好犯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势已去,靠山已逝。单是要维护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财富摊分的问题上头,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况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于心计,像杜青云,何尝不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考进利通来,依计行事?
  难保蒋帼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们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家势,更羡父女情深,于是安排香饵钓金鳌。
  再说,父亲当然是眉精眼企,并非善类,帼眉稍在相处之中,露了贪相,我敢担保父亲随即警觉。如此一来,小便宜占到一些,有何瞄头?倒不如沉住气,等他百年归老,在遗产上大捞一笔,更加划算!
  可能帼眉正是在赌这一铺。谁想到江尚贤竟会依足对方要求,连间接把红颜知己的名字写在遗嘱上也免了?我看父亲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确切地肯定蒋帼眉是否真的无条件去爱他,于是留下遗嘱,把这个疑团交由我去解决、去处理。
  他的这个办法完完全全地一举两得,既可以安抚自己良心,蒋帼眉若是真情真义,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图报,也叫安乐了。万一帼眉深谋远虑,在他去世后,跑来跟我算帐,暴露了还是以利字当头的本来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财产如何调动,要松要紧,权操于我。
  说到头来,姓江的亲骨肉才是当然的家业继承人。
  别说我批评父亲,他要是毫无怀疑,真心诚意地要把家产分给蒋帼眉,何须如此扭横折曲,故弄玄虚?
  办法简单得很,开一个瑞士银行户口,将一笔庞大数目过户,再留给蒋帼眉一封亲笔遗书,正如留给我的一样,嘱她在自己去世后方可拆阅,遗书上可以这么写:
  “感于你的真诚挚爱,请让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个照顾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银行存放一笔款项,作为你下半生的用度。于你,不为任何物质而爱一个男人,值得引以为做。
  可是,于我,爱一个女人而必须负起照顾她的责任,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为慰呢?二者其实并无抵触,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后施予。如果你仍坚持不肯接纳,那么就以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善事,我同样感到快慰!”
  是不是绝对可以这么处理呢?我可以想出来的这个方法,父亲一定也想得到。想得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没有采用,无非是不愿为、不甘为而已。
  我还见得少表面慷慨,其实吝啬的财阀富翁吗?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须是血缘骨肉,都必须名正言顺,都必须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号,以慈善换取名誉,或以捐献收买关系,有利于长远的个人与商业计划。要他们暗地里不为人知去重重回报另一个人的恩情,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是学乖了。对人性投最不信任的一票,以策万全。差不多可以肯定,父亲对一直无条件陪在他身边,跟他相爱的蒋帼眉也作如此弹性处理,并没有誓无反顾地予以绝对信任。盖棺定论,终父亲一生,他在事业与私情上是长胜将军,就可见成功秘诀之所在。
  于是,我对帼眉提出要搬到大宅来陪我的建议,很避重就轻,不置可否。何必冒引狼入室的恶险,实在怕得出一个请客容易送客难的后果。
  江家大宅,也不需要两个女主人。
  并不单是一山不能藏二虎,抑或相见好同住难的问题。
  只为我不喜欢每日每夜,碰口碰面,都见着蒋帼眉,无疑会触起大多伤心激气的往事。
  令自己的情绪过分处于不平衡的状态下,很难冷静处理好未来的计划。
  蒋帼眉得不到我认可迁进江家来的答案,表面上还是一贯的欢愉,也就起身给我告辞了。
  我看她真有点深不可测。
  利通银行人事部的办事能力还不差。只两三下功夫,就透过猎头公司,为我推荐一位高级行政助理。
  是个女的,比我年轻一两岁。
  看她的履历,却非常地历练老到。
  短短六七年的江湖经验,使她目前高踞本城年青高薪的行政人员龙虎榜之列。
  对于葛懿德之能名,我在商场上亦稍有所闻:
  而且,我预算这主席行政助理的人选,将在往后的日子里,跟我并肩作战,下意识地觉得女的会易于与我取得共鸣,同时较为方便。于是,我接见了她。没有想过葛懿德的容貌如此俊秀,五官简直精美,那道浓眉,很女中丈夫,不怒而威。
  单是有如此外表的一位行政助理陪在我身边,已能平添架势。
  葛懿德目前是威捷洋行的高级行政人员,管辖四个部门,包括人事、行政、公共事务、业务推广等。近这两年来,威捷洋行不断得到外国各名牌子货色的代理权,在香江别树贵价货式的一帜,盈利甚丰,这姓葛的女子,应居功至伟。
  江湖传闻,她将于短期内获升为总经理,骑在洋鬼子的上头去当一把抓。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有兴趣应征来当一个女波士的行政助理。
  虽说大机构主席的行政助理,地位跟部门头头无疑。伴君如伴虎。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到头来,天子脚下的地头最易得承恩泽,风生水起。
  然,拿独当一面的总经理的前途来比较,打江福慧的这份工,应该并不见得大吸引。
  我开门见山地间:
  “葛小姐应征这份职位,可有屈就的感觉了?”
  葛懿德的声音很好听!刚中带柔,清晰明亮,她答我。
  “江小姐言重了。我不敢阻你的宝贵时间,此来是有诚意的。
  当然,实话实说,我在威捷洋行的前途还是不错的。这是纯指职位的高低与权力的大小问题。”
  “葛懿德如此说,等于明言,若要她摇曳蝉声过另枝的话,必须高薪挖角。我实在有点奇怪。 
第五章
  朱广桐慌忙说:
  “我来跟你们介绍这位新朋友,邱仿尧,菲律宾华裔企业巨子邱祖年的长公子。”
  邱祖年的名字不但听过,多年前,这位名满东南亚的亿万富豪,曾到访本埠,父亲设宴款待,我似是陪同出过席,很有一点印象。至于他的长子,大概不是在商界行走的人,故而毫无印象。
  听闻邱祖年约在一年前去世,大约如今邱家天下,都在这位仿尧先生的手里了。
  他跟嘉宾逐一握手,最后轮到我,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声音是好听的:
  “江小姐,幸会,令尊去世,未能来港致奠,很抱歉,其时我还未脱孝服。”
  朱广桐恃熟卖熟,他跟我说:
  “今天呢,我朱某人算是双喜临门了。一喜自是内子为我诞育孩子,另一喜是利通答应跟我携手合作。如此类推,福慧也算是半个女主人,我就把远道而来的仿尧交给你负责招呼了。”
  我只得欣然把责任承担下来。这位邱仿尧,也实在令我喜悦。
  对他,我不致于有任何企图与寄望。然而,一个分明模样出众的男人,能引起我的欣赏,是一份正常的反应。杜青云为我带来的灾难已经大多,我能将他对我的残害减至最低限度与最窄范围,至为必须。
  邱仿尧根温文有礼,入席后,他轻声地对我说:
  “江世伯的坟在哪儿,我可以去鞠一个躬吗?”
  “你大客气了,死者已矣,我心领。”
  说了这话,才觉得太过拒人于千里,也似乎大没有礼貌了。于是我补充一句:
  “爸爸葬在天主教坟场。”
  “江世伯是天主教?”
  “啊,不。”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我意思是他表面上是天主教徒,其实不然。”
  邱仿尧睁着明亮的眼睛看我,似是问我要解释。
  我压下声线,说:“爸爸是为了要取得在市区的墓地,才在几年前立意信奉天主教的。”
  邱仿尧恍然而悟,微微耸耸肩,嘴角挂个悄皮的笑意。
  “香港地,寸金尺土,真是生死两难,很多时有钱也买不到好地皮,什么都得早有预算。”
  “这方面菲律宾似乎优胜得多。家父葬在华人永远坟场,墓地大得很。”
  听说过马尼拉有个非常辉煌的中国人坟场,竟成为名胜,是旅客必访之地。
  坟场内,像建了一系列的平房。有些富豪的坟,根本是一座两层高的楼宇。后人拜祭之后,还可以勾留其间,设宴款待亲友,甚而开台搓麻将,煞是一景。
  想如邱祖年的家势,自是葬于其间无疑。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会,才蓦然想起可能会引起的难为情,我说:
  “别在人家的满月喜宴上,老说些有关坟场墓地的话邱仿尧拍拍额,并且连声他说:“对,对,都忘了。”
  宴席上,各人还是谈笑风生的。
  邱仿尧对本埠的商情,兴趣非常浓郁。
  有客人问:
  “邱先生会想到投资本埠吗?”
  邱仿尧答,“任何有钱可赚的地方都是我的投资对象。”
  邱仿尧答得实在太好了。
  精彩处尤其在于着实作答了,其实是等于没有答。
  他此行来港的真正意向是为旅游、看朋友,抑或为生意,不得而知。这倒是个聪明的做法。
  一旦披露了目的,身边自然出现一大堆度身订造的生意机会。这些机会很可能等于业务假象,一个不小心,误堕尘网,会有所失闪。
  不说别人,就以我为例,杜青云就是探知了我坐拥巨资,却心情闷寂,才特为我而设计了一个如此天衣无缝的陷阱,让我掉进去。
  宴席散了之后,邱仿尧陪着我走出酒店大门,问:
  “能让我送你回家去吗?”
  “谢谢!我家司机在等候着。你住在哪儿呢?”
  “就住在附近的君度大酒店。既是你有车来,我就要安步当车走回去了。”
  “相请不如偶遇,你若不坚持饭后散步的话,就让我送你一程。”
  这一程,短促而愉快。
  下车时,邱仿尧说:
  “谢谢你,从没有让女士送回家来,原来备受照顾的感觉如此好,值得再三多谢。”
  我笑,扬扬手,汽车才绝尘而去。
  翌晨,回到利通银行去,第一件事将我昨晚的决定告诉何耀基,请他跟朱广桐联络,商议细节。
  对于朱广桐,将来我还有很多利用他的地方。
  跟着,秘书小姐抱住一大束,足足有四十多枚白玫瑰走进我房间来。“谁送来的?“我问。
  “一位邱先生。”
  秘书把一张小卡递给我。卡的封套上写着“邱仿尧”三个字。卡上的是中国字,出奇地好看。字如其人,有三分秀气,七分洒脱。
  写道。
  “多谢你的招呼。今早醒来,到酒店楼下的花店一看,放着四打白色玫瑰,因念城中大概少有像朵小小白玫瑰的姑娘,因此全买下来送你了。”
  我笑。随即投入工作。
  自问愉快,却还未动心。
  天下间最得多于失的投资,就是工作。
  按照自己的计划控制世事,一定容易过处理人情。
  葛懿德跑进来,一开腔就问我:
  “江小姐,这个周未你可有空?”
  “还可以。怎么了?”
  “能在黄昏上你父亲的坟去一趟吗?”
  小葛的建议,使我觉得骇异。
  葛懿德随即解释说:
  “富达经纪行的査盘大经纪霍守谦,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下班后,必先到天主教坟场拜祭他的亡妻,才去吃午饭,风雨不改。”
  我点点头,自明她之所指。
  葛懿德跟着向我报道有关这霍守谦的资料。
  霍守谦现年四十多岁,早年丧偶,有子女各一,年轻时自内陆偷渡至本埠过活,由于学历不足,开头时生活甚为艰难。
  为了糊口,曾跟随一些偏门人士经营外围狗马,他本人颇聪明伶俐,很话头醒尾,于是极得雇主信用。也就是通过雇主的关系,认识了富达经纪行的大老板马为新,被他罗致旗下成为得力助手。
  六十年代的股票经纪,并不需要什么财经知识与学历。只须头脑灵活,晓得遇事变通,就可以胜任愉快。
  说得难听一点,那年头做华人小户的股票生意,多少有点偏门的气氛在内。
  无他,投机的成份一重,就跟赌博没有两样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句话倒是千真万确的。
  霍守谦的天分,原来竟在股票黄金期货等等金融投资生意上头。
  他就是连中文报纸都无法看出个所以然,可是在股市上所表现的灵敏度,却出乎甚多老行尊的意料之外。
  他看股市升降之准,以及出手炒买炒卖的狠劲,市场内不大多人能出其右。
  最神乎其技的一招是出在七三年。
  股市正正气势如虹,劲升至一千五百点上下时,霍守谦竟然着令富达经纪行的职员,写上大大的一张海报,贴在金鱼缸内,警告众生,说明大市随时回落,不宜恋战。为了此举,霍守谦便跟马为新吵了大大的一场架。
  霍守谦所持的理论是:“新哥,我们从大户以及新股上市上头得的好处还不够多吗?何必要把街头巷尾的小股民都吞悼。你我都已分明看淡,且要动手做淡,就放过那些肯听劝告的贩夫走卒司机女佣吧!问良心,人家脐手足,才赚到个余钱的呢!”
  当时,马为新勃然大怒,说:
  “富达行不是善堂,愿者上钧,何必多此一举!”
  难怪江湖中人都说,这霍守谦是个盗亦有道的人,他竟答说:“新哥,各有各的主见,你斩的仓是大客与专门投机的赌徒,无所谓。彼此公平下注,赌运气而已。只是,看见那些小户,把原本要置业安居的余钱,投到股票行来,我不忍心半句忠言也不说,就替他们押到股票上去。”
  马为新当然亦非善类,只说:
  “这经纪行是谁作的主?”
  霍守谦冷笑道:“当然是你作的主,有什么时候你推出仓中存货来,大手买卖了,一时间未能转园过来,我如何遵照你的嘱咐,在注册过户处尽量做好拖延功夫,这等大事我都从未曾吭过一声半响,现今只是一张标贴的小事情,你就由得我去了吧?:
  就为了这番话,马为新一时语塞,只得承让半步。
  究竟为了霍守谦此举,而救了多少股海冤魂,不得而知。然,霍守谦维护升斗小民,有如不操刀杀害手无寸铁之上,这番心意行动在江湖上传诵一时,从此行内人更冠以“霍大侠”的美名,直至今天今时,提起这个浑名,仍是市内家传户晓的故事。
  当然,大侠还是要生活得富泰宽裕的,故而,他仍效于马为新手下,或许一直于着他认为良心上讲得通的投机勾当。富达行的霍大侠,是本城甚多上市公司的渣盘经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其间,久不久就有个别影响股份的消息传出市面来,都被霍守谦运用得宜,为自己,为富达,甚而为该公司狠狠地赚上一笔,这传说又是甚嚣尘上的。有关市场监管机构要立例管制内幕消息,原则是对极了。
  只可惜条例声明过分严峻,得不到市场的认可,与预期的效果,反而多少对市场兴旺造成不必要的阻力。
  霍守谦等股市大鳄之流,就曾笑说:
  “法律管治的往往是奉公守法之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孩外之音,行内人哪有不知之理。这霍守谦的私生活倒是少见的单纯淡静。
  商场上的成功男士,腰缠万贯,尽可为所欲为。
  尤其那些往日要在金融日子内,承受大风大浪,担惊受怕的人,多少有点战场上勇斗的士卒心态。认为是三更穷二更富,今朝不知明朝事。一场滔天巨浪,席卷过来,可以三时五刻变得一无所有。于是,谁都习惯有风驶尽帆。很难不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于玩个痛快而后已。
  就是这位霍大侠,少有涉足欢场。一颗心似完全放在他的发妻之上。年前,霍守谦的妻子患癌病逝,他是亏睐心过一阵子的。葛懿德给我调查出来的资料相当详细,她补充说:
  “霍守谦的妻室李秀明其实是他的谊妹,霍守谦自小父母双亡,被谊父母养大,并以女儿许配给他,倒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佳偶。霍守谦逃到香江来时,只及把妻子及儿子带在身边,另一位幼女,一直留在乡间,直至目前还不曾申请来港团叙。”
  “这算不算是霍守谦的憾事?”我问。
  “当然了。然,申请不成的原因,我还未能追寻出来,他们好像失了联络似的。”
  对于小葛的成绩,我已深感满意。
  她不是什么手段上乘的私家侦探。这世界根本没有秘密。真真正正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湖上只须人面较广,人缘较佳,没有什么人的底于是查不出来的。有些人想尽办法,刻意隐瞒,以为瞒天过海,掩尽耳目,其实是自欺欺人。能做到宁被人知,不被人见,已经算是一场功德。因为江湖中人,最紧张的还是贴身利益,其余一应人事,通通打人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之列,大可知之为不知算数。
  秘密的定义应该是在某一个阶段内下为人知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的计划,按部就班进行,也正如从前杜青云的计划一样,在未公开之前,縝密是需要的。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望已是大功告成之时。
  我给葛懿德说:“这个周未,我会去拜祭亡父?”
  “要不要我作伴?”
  我想了想,知道小葛的用意。她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她的建议是为了要从旁安排我相识霍守谦。
  小葛记性非常好,我说过要在极之自然的情况下跟霍守谦认识,更不方便被任何人看见我刻意结纳他,因而留下了蛛丝马迹。商场中人的灵敏度高得令人难以置信。谁跟谁的关系渊源交情,一统记在心上,随时运用得宜。很多消息的传送,并不需要直接讲给当事人听,借助一些肯定会通风报讯的人之口,所能产生的效果会更好更大。
  同样,对付一个人,也不只冲着其人的势力强弱而生顾虑。究竟他背后的援引如何,往往更值得注意,值得三思而后行。
  令某一个人受惠呢,可能目的物不是他,而是跟他相好而关系密切的另外一个人。故而,千万要小心,有一些人际关系不宜太张扬,以免有人提高警觉,而偏在千钧一发之际、坏了大事。
  我对小葛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跟我一道上坟去。
  小葛站起身来,正要退出去,瞥见了仍摆放在我办公室内的那束盛放的白玫瑰,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用力地深呼吸一下,说:
  “好香的花!”
  然后微笑着说:
  “真可惜,如此璀灿,如此甜美,过几天就要谢了,花如是能像草一般长绿常青,永不凋零,那会多好!”
  我没有留意到小葛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大概是她说得自然,脸上带个宽松的微笑,教人听得好舒服,也就不作他想了。这女子,真有她的动人之处。
  才是短短时日的相处,就有种令人欢欣喜爱的魅力,显尽了身手和性格,都一般利落可人。要同性上司心悦诚服地表示欣赏,难度是更高一筹。
  就因为小葛这样轻轻地提起了那束白玫瑰,使我想起了送花人来,邱仿尧不是说过想去拜祭父亲吗?
  就趁机把他约在一起前去吧!
  正面作用还是有的。最低限度,有他陪着我一齐出现在霍守谦跟前,他举止言谈的自然出于真诚与心无城府,会教场面更调和。存心认识霍守谦,不要让外人知道,更不宜让他本人提高警觉。
  于是,我立即拨了电话到君度大酒店去,邱仿尧不在,我留了口讯,把办公室与家里的电话都留下来。
  果然,回家后不久,邱仿尧的电话就拨来了。
  对方的声音颇为轻快,说:
  “对不起,我这才从外头走回酒店来,”
“不要紧,其实没有什么紧要事,我只想向你说声多谢,那束玫瑰实在漂亮。”
  “不客气,少见白色的玫瑰,额外可人!”
  “什么时候回菲律宾去?”
  “还有两个星期的样子。这期间,我们有机会再见面吗?”
  “这个周未如何?”
  我稍微犹疑,不知好不好直接提出那个跟他结伴上坟的要求。虽道是邱仿尧自己提出过的一番心意,然,现今由我说上一句:“你不是说要去拜祭亡父吗?”那就免不了有一点点的强人所难了,话说了出来令人家无法转圜,也是没有意义的。
  任何人都有权改变初衷。这是无罪的。
  有罪的是从没有过真心诚意,只是立心行骗。
  于是,我只对邱仿尧说:
  “我们去吃个午膳如何?”
  “好。午膳后,方便带我去给江世伯尽点礼数吗?他果然有诚意。
  “那我们就先上了坟,才到马会去吃午饭,这安排好不好?”
  “有一点点的美中不足!”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马会的会员。”
  “那有什么相于?我是会员嘛!”
  “那就要由你付款了。”
  我笑道:
  “对。非常地介意。能否今儿个晚上让我先请你吃顿晚饭致意?”
  跟邱仿尧弄得熟络一点才串演那折子戏,也是好的。于是我欣然答允下来。
  晚餐就设在君度大酒店的一间专供私人宴会的优雅餐房之内。邱仿尧把它包了起来宴请我,派头还真不少。
  餐厅内是一张下大不小的鹅蛋型餐桌,当中是个插了十二支洋烛的烛台,还放了一大蓬的白玫瑰。
  我不无惊骇。“你一直令我惊喜,多谢!”说着这话时,我是真心诚意的。
  不必理会对方是不是个专逗女人欢心的高手,我现今能成为他要讨好的对象就好。喜悦可以是没理性的。人是要经历过苦难方才会迅速成长。我亦然。
  眼前的场面似乎有三分的熟悉感。
  曾几何时,我也跟另一位男士共度一个烛光之夜?
  不是杜青云!
  是那个叫……叫什么呢?我竟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对,叫庄尼的加拿大华侨。我心蓦地凉了一下。自己的恶作剧,不知出了什么模样的乱子,害得对方一夕风流之后,多惨了?
  邱仿尧是个非常慷慨的主人。
  要说香港富豪大手笔,还真不及东南亚那些财阀,花起钱来的气派是慑人的。
  邱仿尧叫的菜与酒,配衬着那队专为我们服务的乐队,所花的钱,大概等于他们邱家在菲律宾成营女佣司机的整年薪金了。
  我细意而尽情地享受着佳肴美酒与悠扬音乐。人生几何?我们谈得还是无比愉快与投契的。
  江家与邱家天下,正正从上一代转放到我们手上来,所拥有的荣耀、惶恐、雄心、壮志都是如此相似,甚至于一式一样。
  “如果我有如你一般幸运,有位弟弟的话,会轻快得多。有时疲累起来,恨不得什么也撒手不管,且自逍遥去!”我呷了一口甜美的上好香摈,而后说。
  “我这弟弟与众不同,他醉心于科学,赖在外国不肯回菲律宾来从商。”
  “他是科学家?”
  “对,念核能。”
  “希望他能在本城,让我结识他。”
  “为什么?”
  “我想问问大亚湾的情况?”
  “你恐惧?”
  “并不是为自己,真的,为这儿千千万万的,曾把本城建设得如此辉煌的同胞。”
  我说的是实话。
  一旦经历过了生不如死的大灾难,劫后残躯也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未完成的心愿才支撑下去罢了。或者,一场摧毁性的浩劫能让我和杜青云都同归于尽,将所有的情仇恨怨在一刻间埋葬掉,更是痛快!然,除了我,这儿还活着六百万个有用的人呢!
  邱仿尧说:“请放心,不会六百万人的命运都注定齐齐遭殃的?”
  我闲闲地喝了一口酒,就说:“日本的广岛呢?从前中国的唐山呢?最近期的伊朗?又作何解释了?”
  邱仿尧望住我:“希望你的想法只是对堆瑰的生命恋恋不舍,而不是对命运的悲观与优虑。”
  我笑,举举杯:
  “多谢你,我把此语看成一项鼓励!”
  “美丽而富有的女人并不需要太多鼓励,一般是稍稍裁抑,更见成长。”
  “人要为着出落得更精彩成熟,而巴巴地求取生活考验,是凄凉的。我并不羡慕那起文穷而后工的际遇,”
“你‘穷’过吗?”邱仿尧随即又说:“对不起,我失言了。”
  “不要紧,我是‘穷’过的!”
  邱仿尧的眼神,飞越过一重迷惘的光彩,他轻叹了一声,没有再作何表示。
  那有礼的领班微微弯着腰问他:“邱先生,我们有摄影师在,喜欢拍张照片留念吗?”
  邱仿尧间我意见,我含笑点了头。
  “这将是此行最值得保存的纪念品。”
  孟浪的人一定会得答一句:“小心别让家里头的那位看到才好!”我当然不是那种级数的女人。
  邱仿尧是被邀请在周六先上利通银行、我的办公室来小坐片刻,才由司机把我们载到天主教坟场的。
  一行三众,连葛懿德在内。父亲的坟前,长期插着鲜花。
  邱仿尧与葛懿德很诚恳地鞠了躬。
  我对墓中人的尊敬,可能还不及这两位父亲的初相识。慕江尚贤之名而来的,总有三分敬意。说到底,他还算是本城内有过相当名望的财经巨掌。
  除非你知道其人成功背后的历史,你才会失望如我。站在父亲墓前,我的心境是迷惘的。
  爱不能爱,恨不能恨的感觉,实在不好。
  我只得如此默祷:
  “爸爸,父债女还,天公地道是不是?那么我的债呢?由你庇佑着我去申讨。”
  小葛正正在我手眸上撞了一下,我当即会意。
  只见有位中年男士,直走到父亲坟地的不远处,垂手而立,很默祷了一会,那必是霍守谦无疑。
  我们顺势走过去。葛懿德很自然地跟对方打招呼:
  “霍先生,是你!”
  霍守谦抬起眼来,看见小葛,也看到我和邱仿尧。
  他微笑着跟葛懿德点头,喊了一声:
  “葛小姐!”
  葛懿德说:
  “你们认识吗?我替你们介绍,这位是霍守谦先生,这位是刚从菲律宾来的邱仿尧先生。还有,霍先生,想你听过利通银行的江福慧,江小姐是我的新老板。”
  “江小姐,你好!”霍守谦跟我打招呼。
  我把手收在背后,冷冷他说:
  “是富达经纪行的霍大侠吗?”
  对方微微一愕。
  我的态度显然令他大失意外,跟其余的两个人,都一齐在脸上抹上一份尴尬。
  “有极少数的商场中人,我是不准备跟他们握手的,霍先生,请见谅我的倔强。”说着,回转头去,跟邱仿尧说:
  “真可惜,邱先生不是长居本城的人,否则某人要担心今早的尴尬在日常生活圈子内随时有机会被撩动起来,也真是够惨的。”
  我们信步走离坟场,到马会去吃午饭。
  小葛乘着邱仿尧去洗手间,给我告辞:
  “我任务完成了吧?可否早退一步?”
  “可以,小葛,谢谢!对不起,刚才我没有吓着你吧,是昨天才决定下来要采取的态度,未及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老板,你比我聪明,有种人是不可以用逢迎手段吸引到的。霍守谦大抵是这类人。”
  小葛才是真正聪明利落的人。总之做好了份内事,其余谬璃,我不说,她也不问,还替我打个圆场,了却一重公事。
  难得。
  我诚然不方便向她解释,我想过,霍守谦必定晓得我的来龙去脉,他明知自己曾经口为杜青云的通风报讯,而有计划地抛空利通股票,造低价格,待我们被挤兑之时,再补仓购回,替富达与社青云赚了大大的一笔。我这个受害人,看到原凶抑或打手,头一个反应,断断不可能和颜悦色。
  当然他也未必预料得到,我江福慧会绝情到在人前让他下不了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小葛推测得对,有些人是要重重地把他一掌推跌在地,让他记住了痛楚,以为彼此成了世仇了,才又乘着另一个机会向他施惠,软硬夹攻,搅得他无所适从,情绪一混乱,理智宽弛,才易于将他控制。
  霍守谦这种并无正式学历出身的人,一旦发了迹了,依然很易生自卑感,老怕人家看不起他,尤其是商场内的豪门望族,正途学院派出身的商家人,最犯忌讳。对他必恭必敬呢,他会摆足架子。对他视若无睹呢,他又义愤填胸。是要先苦后甜,先硬后软,才有机会拖着他的脖子走。
  倒是难为了邱仿尧,白白为我串演一个可大可小的角色,幸亏他不在本城发展,否则那姓霍的在他跟前摔了这一跤,将来在什么场合内借题发挥,害他不好过,也是可能有的。
  很常见的情况是,十八年前开罪过一个人,或窥视了某人的一个秘密,犹如中了小小毒器,下一定立即毒发身亡,等足半辈子,偏在当事人都忘个一千二净之时,才旧患复我对邱仿尧说:“对不起啊
  “才有令你尴尬的地方,要请你原谅。”
  “不要紧,我只认识你,并不认识他。我只是当自己朋友有难时,才会难过的。”
  “原来也是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我笑。
  “要关照的人一多,感情就淡了。”
  说着这话时,他望我的眼神是专注的。
  朱广桐的工业村计划,很快的得到了国内当局的回应,当然是极具鼓舞性的。有关方面答应下来,一定会尽力帮忙,让工业村得以尽快完成。
  我有更关心的事,要趁朱广桐获得这些援引时办,于是我问他:
  “朱翁,托你介绍上头一个可以有甚多消息与办法的人给我,替我亲戚寻一个失散了的孩子成不成?”
  “那还不容易呢!名字若交了下来,叫他跟谁联络呢?”
  “我的助手葛熬德。”
  “好,我准办妥。”
  我给小葛嘱咐:“试替那霍守谦寻一寻他仍在乡间的女儿下落。有需要的话,你就到上头去走一转,朱翁会给你介绍有关人等。

第六章
  对于小葛,我是越来越有信心了。
  一则是她的办事态度与成绩实在好,二则也为女人对女人在相处上头的第六灵感,我觉得我们会合作愉快,而且性情相近,更有可能发展成为谈得来的朋友。
  有朋友,对我而言,还是重要的。
  以前,我起码有蒋帼眉。如今,我有谁?
  也是女人的第六灵感使然吧,帼眉显然地觉着我对她的冷淡与疏离。
  她拨电话给我,声音是恳切的:
  “福慧?我能不能来见你一面呢?”
  “利通银行的大门朝九晚五的敞开着呢,还有,我从来没有不欢迎你到我家里来。只是,近日的确很忙,有要紧事的话,在电话里头说了,还更便捷。”
  这当然是推搪。压根儿就不想再跟她多见面。
  越来越怕那副圣女似的面容,分明在贪婪着信众的崇拜与接纳着信众的牺牲,依然摆出副毫不在乎的超脱嘴脸,我受不了。
  我并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圣人!
  最低限度,我不相信,除非她显了神迹,救了我的命!
  帼眉说:“见你原是想跟你辞行。我刚累积了大半年假期,打算到外头走走,顺便……”
  “移民吗?”这是时兴的玩意儿。
  “不。我只是打算利用这段日子,住到在海外比较宁静的地方去,试写一本书。”
  “关于你的故事?”
  “你反对吗?”
  “我有这个权利?”
  ‘福慧,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声音里透着难过。
  我不打算否认,只不想就这个问题再婆婆妈妈地讨论下去:
  “祝你的书早日写成出版。”
  世界上还真有不少作家,是把自己的爱情故事写出来因而成名的。当然不能小瞧蒋帼眉。
  我管自冷笑。
  我甚至没有问她目的地是哪里?
  对我没有利益的事情,我再不关心了。
  邱仿尧仍然每天送花来。
  都是白玫瑰。
  天下间哪来这么多白玫瑰。
  我捧住了那一大束的花,捧到鼻尖去,一阵清香渗人心脾。打开了便条,他写道:
  “弟弟自海外返抵菲律宾,我要赶回去相见。办妥了各事,仍要回港来。希望在马尼拉,容易找到白色的玫瑰。”
  直至目前为止,仍想不出邱仿尧会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一个怎么样的角色,尤其不知道他能在对付杜青云的折子戏上起什么作用的话,他再好、再感人的表现还只不过是增加我的一点点生活情趣而已,对他,我毫不紧张。
  反而是这个晚上要出席的宴会,还能令我多花一点精神与心思去关顾。
  是本城首屈一指的英资机构威捷洋行大班费利斯邀约的晚宴,假他的府邪举行。出席的肯定是达官贵人。
  从其中我能获得的援引,不论对私人计划抑或利通前景,都可大可小,非留神应付不可。
  费利斯的巨宅在青坎角最尽头,是一间殖民地式府邸。
  冠盖云集的关系,一条小路旁都排满了各式名车。
  司机三五成群的站立着,候上一整个晚上,自然互通消息,谈个痛快。要知道豪门富户的消息,其中一法就是买通某大人物的司机,担保是一条捷径。
  费利斯见了我,差不多说到第三四句话,就问:
  “小葛在你的宝号,表现一定令你称心如意吧y?”
  我这才醒起葛鳃懿原是威捷洋行内的红员,慌忙道:
  “相当的称职,能有这样的助手,是我的幸运,还不曾谢谢你的承让。”
  “我是舍不得放小葛走的。可是,没办法。女孩儿家再棒,也过不了那一关!”
  话说出了口,费利斯随即惊觉可能要触着我的痒处,慌忙叫人为我添酒,乘势顾左右而言他。
  自己有疮疤伤痕,就有这种为难。
  人家不是故意去抓你的疮疤,只是不经意的说着些闲事,谁知却正正碰到你的创痛。刚愈合起来的伤口,又因这轻轻的触动而重现裂痕。
  刚才费利斯所说的那番话,也使我微微震惊,原来小葛也是伤心人?
  她说给我听的一个版本并不同于这个。
  当然,总不成要她为了见一份新工,而要自揭底牌,露出了可能是血肉模糊的真象。
  小葛口中所说的并不完全是措辞借口,有可能是几个因素令她要在威捷洋行引退。
  宾客之中有政府里头金融科的大员,当然还是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叫夏理逊的。
  夏理逊已届退休年龄。他在本埠已经服务了差不多三十年了。说得直率一点,他实实在在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位洋世伯。当父亲在世时,他正正派在银行监理处,我跟他叙面的机会还真不少。
  利通银行挤提时,也是何耀基去请他酌情出头,通过传媒,辅助我们渡过难关的。
  今次是利通出事后,第二次跟他见面了。
  我当然亲自到过他的办公室向他致谢。
  那起官式场合,并不方便说什么体己话。
  他身边因有其他下属在,我更连问他什么时候退休了,退休后有什么计划都不敢。无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以为我以什么利诱的方式,夏理逊才肯帮我们的忙。
  世界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世界。
  人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加害别人的。
  然,如果粗心大意予人口实,那就更易受害了。
  悲哀的地方也在于此。
  这次再跟夏理逊相见,场合比较易让我们说上几句私质。
  我问:“什么时候正式退休?”
  “本年年底,赶得及回老家去过圣诞。”
  “你不打算在这儿长居吗?”
  “不。退休是应该在自己的国土上的。”
  夏理逊此言实在令我钦佩而且感动。
  不少外国入来到本城,视之为乐土,恋栈不舍,实行落地生根。这当然是未可厚非的。
  只是有更值得尊敬之士如夏理逊,明知回归祖国,生活上的奢华享受,直线下降,仍然义不容辞地回去,不是吗,在有司机车出车入,转而为轮队乘搭巴士;家中婢仆如云,写字楼下属一大堆,转而为对牢黄脸婆一名;更莫说在此地是天天佳肴美酒、夜夜笙歌作乐,来往富豪,穿梭权贵,回到老家去,跟街边的醉汉,都是手中拥有一票的选民而已。拿这种权势跟在本城的际遇比,真是有若云泥。人之所以向往物质,很多时,除了官能上的直接享受之外,更是为了精神上的畅快。
  同一个年迈的洋鬼子,在本城,他退休了,仍能寻找到别的依傍,或进驻私人机构,继续以其学识经验甚至名望换取优厚待遇,地位与享受仍能维持在相若的层面上,下致于一落千丈。然,他回去祖国呢,这全身而退,就必变成平凡的一个糟老头,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了。
  是要为了一点骨气,一份志愿,才会坚持要在自己的国上上终其余年的。
  “能让我为你饯行吗?”
  “先谢谢你。”
  “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握着他的手。
  “当然,当然。”夏理逊有点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请别介意,直说无妨。”
  “你有过杜青云的消息吗?”
  “没有。”
  “他正在申请入股成为联艺集团的董事,他刚宣称,向正在有官司缠身的王培新购入他在艺联的股权,正待批准。”
  “他是有那个钱。”我平静他说。
  夏理逊点点头。
  “的确,有了钱总要有身分才能在社会立足。”
  我笑。这消息最令我开心不过了,最怕是他把从我手中骗去的凡亿元,调离本市,然后与他心爱的陆湘灵高飞远走,到海外去隐居;不问世事。要真如此,我江福慧再恨他,还不致于有胆量和有需要买凶杀他了。
  唯其钱与人都留在本城,且留在金融企业圈子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机会真是俯拾皆是。
  谁在赌场之内,敢说自己今天的财富是永久的财富?一晃眼,别人口袋里的钱会得转到你户口上来。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飞。本城当然是个大赌馆无疑。
  翌日,翻开报纸,财经版以头等报道,杜青云将收购联艺集团的控股权,联艺集团经营的业务范围相当广泛,旗下以各式制造业为主,控股权原本握在王培新手上。
  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围,市场盛传王培新亏蚀在股票买卖上头的金额达三亿之巨。
  八八年的联艺年报上,竟发现有笔近三亿的款项成为投资亏损的撇帐,王培新有将个人的损失转嫁到公司股东身上之嫌。
  这一招非但不能瞒天过海,竟不知如何闹大了,引起了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注意。
  细查之下,翻出来有可疑的假帐数目不少。于是过了半。
  年,就入禀法庭,控之以罪。
  集团领导人形象如此,公众信心顿失。
  联艺集团的股票自然因此而一厥不振。
  如今杜青云提出收购,其实不能不算好时机。
  当然,他提出的股份必须要跟联艺的资产详细比较,才能看出着数之处。
  这层关系,我并不关心。
  我目前留意的,已立即嘱咐小葛给我调查。
  “小葛,我要一份有关联艺集团名下资产与业务强弱的报告,并不急于要,但内容非要详尽和准确不可。”
  小葛点头。之后,仍未有离去的意思,那就是说,她有事要向我报告。
  “霍守谦请我吃午饭。”小葛说。
  “嗯,那么,今晚你有空吗?”
  “可以。”
  “我请你吃晚饭去。”
  霍守谦约会小葛,可能有关我在坟场跟他碰面的事。无论如何,他既是关键人物,我就得留意他的反应,这是重要的备案资料,要留为后用。战场上,一般最好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难得霍守谦禁耐下住,要动棋子,正中下怀。
  如果我跟他在坟场一别之后,他对我的行动,根本不置可否,不把我江福慧的喜怒放在心上呢,反而更难下手,今晚跟小葛吃饭,既可以聆听她的报告,实在,也喜欢跟她多接近。
  不全为利用与驾驭她,是真的觉得跟葛懿德有点缘分。
  小葛在下班之前,问我秘书:
  “江小姐有没有说好在哪儿吃晚饭?”
  秘书答说,“赤柱的那间西餐馆。江小姐嘱咐各自到那儿会合,准七时正,她还有两个鸡尾酒会分别在文华酒店与香港会所,故此不能与你同行。”
  我是立心要把葛懿德约到这赤柱餐馆来的。
  有些人事必要冒险,到鬼屋去探一探,测试自己的胆识。可是,独个几成行呢,可又不敢。于是,寻个伴,以壮行色。我大概就是这个心理。
  第一次造访赤柱这幢雅致的西餐馆,是杜青云带我来的。也就是在此地,我跟他开始亲密交往。
  那一夜,我还记得,蓦地在餐馆内相逢,既惊且喜,饭后,他携了我的手,漫步于赤柱沙滩之上。
  举头有疏星明月,身畔有波涛海浪之声,杜青云紧握着我的手不放。
  当时,我以为从此以后,人生不再孤单寂静,结伴有人。
  谁知陪我渡过此生的竟是他带来的一场无比耻辱!
  我岂只不怕重临旧地,偏要坐到这伤心之地来,始更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心底的痛楚,刺激我的思维,让我的决心持续,逐步逐步计算对方!
  有些杀人凶手,也会得不期然地回转凶杀现场,徘徊凭吊,这完全是一种奇异的心理使然,不可解释。
  我不知道杜青云会不会出现在这赤柱滩头抑或西餐小楼?我是完完全全地做好心理准备。
  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他既然仍在本城,且开始在财经界活动,我们早晚是会得碰头的。对方也必然有此预算了吧。
  踏人餐厅里时,心头仍然有些激动,一点点的肉跳心惊。我飞快而伶俐地一瞥,只见餐厅内的客人暂时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我微微吸一口气,心想,不相干,时辰未到而已。我坐下来还没有两分钟,葛懿德就抵埠了。
  “我的车子要劳烦代客泊车的大哥照顾,所以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小葛说,笑容满脸。
  “不要紧,你根本没有迟到。”
  小葛是少数不迟到的女人。我观察她的优点,总体而言,只一句话,工作态度一如男人。这其实是对男性的恭维,是女性的悲哀。
  无可否认,这年头,能在商场立足的女人,越来越似男人了。
  听市场中人半讲笑式地说。
  “女人对事情的决绝与狠劲,比男人还利害。且看律师楼,办得成离婚案的,百分之九十是女方坚持要离,甚多男子汉大丈夫,分明己在分居纸上签了名的,三朝两日,看多了妻子两眼,望住那一群家中小孩,一颗心就不期然地软下来。只女人不同,一经下定决心,哪怕外头凄风苦雨,就是奋不顾身地闯过去。”
  是的,时代不同了。我并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觉到她会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问葛懿德说:“来过这餐厅没有?”
  葛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来。
  小葛的皮肤极好,一张脸吹弹得破。如此轻盈带笑时,更觉清爽秀丽。
  现今连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这年头女人的量度越发深广,是用来对付男人,使之自惭形秽吗?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才不会呢,今日女人栽培出来的涵养气度,只会被男人益发誓无反顾地利用而已。
  他们都想,不相干,女人输得起,挨得住。唯其对手承担得来,所有吃亏之事不时就偏偏往她肩上搁。
  把思潮带回来,我说:“我也有很久不曾到这餐厅来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阵子来多了,觉得很好,不来心里头就不舒服,总是想念。过一段时间,忙乱之后蓦然回首,竟发觉旧地毋须重临,也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原来一切是习惯而已。”
  说得实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说:
  “是有积习难返这回事的。”
  “对,真感谢突然而来的一股势力,迫着人非放弃从前习惯不可,惟其如此,才会惊觉那原来只不过是陋习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继续说:“我母亲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一直喜欢用我家大厦的后门,跟那些清理大厦垃圾的人,用同一楼梯上落,半点不嫌肮脏。过了好多年,一日陪亲戚在我们那住宅区看房子,经过一幢大厦门口,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那大堂刚刚新装修,铺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洁开扬,令人望之而精神奕奕,结果呢……”
  我笑着答,“就是你母亲住着的那幢大厦前门。”
  “可不是。”
  两个人笑得实在开心。差不多连眼泪水都挤上来的样子。
  竟不觉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头一看,刹那间心如鹿撞,怕是杜青云吗?不是,是一张英俊的脸庞,可不是杜青云。
  我微微舒一口气,心头的感觉好怪。
  立志跑进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现了,仍吓得心跳。鬼还没有出现呢,心头又是一阵子的怅惆失望,有一阵子的宽松庆幸,轮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并不认识这位男土。
  葛懿德连忙地跟对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脸,说:
  “这么巧,来吃晚饭!”
  男士有些微的错愕,好像写了千百个问号在脸上似的。
  葛懿德继续说: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新老板!”对方伸手跟我紧握,说:“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财经界中人,所以才认出我来。
  “你好!”我回礼,乘机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样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样子鬼祟,形容狠琐,很不能出人头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万先要以貌取入,聘请那种鬼头鬼脑,蛇头鼠眼的人到银行来任事,有碍观瞻,难讨人的信任。以为形貌不是商场决胜之道,是太过漠视现实了。
  世界上有几多个拿破仑?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龙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败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自添三分神采。连电视台选美,那些小姐们初看像个土包子的,一旦选出来了,就真颇像样。
  是鸡与鸡蛋的问题吗,大概半斤八两。必须要有潜质,始会被发掘与栽培。
  面前的这位男士,潜质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葛懿德说:“这位是我的旧上司,威捷洋行的执行董事郭少风。”
  我心头抽动一下。
  想起了酒会里头威捷洋行主席费利斯的那番话。
  不会是他吧?然,拿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确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壁人。
  “昨晚才在费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见过江小姐,人大多,没机会畅谈!”
  “有空上利通来坐。”这是应酬活,不可不说。
  “一定,再找时间来拜会。”
  招呼打过之后,郭少风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冲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报告,因为小葛背他们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红日本时装之类,浑身的伧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无遗,将她那本来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响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过是他的谊亲表妹之流!”我补充。
  否则,实在太可惜,太破坏这儿高雅的气氛,大屈辱郭少风的质素与身分了。
  小葛闻言,笑得更天花乱坠。
  她眉宇之间的那份坦荡荡,完全不可能是碰见旧情人的模样。我默然,仍在胡思乱想。
  试行记忆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内还有些什么才俊。
  小葛既已有资格问鼎总经理之职位,不见得这样子的女人,会跟低她三级的人闹恋爱。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岁,她或者会视恋爱对手的学历身分如无睹,完全爱情至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焕然一新。
  江湖风雨,把少女时代的幻梦与理想洗刷得一穷二白,干干净净。
  要批评女人年纪一大了,就益发势利,也真叫没法于的事。阅历多起来,知道什么模样才叫得体、本事、学养,而偏偏有齐这等条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权重一时。困为世界再不是怀才不遇的世界,社会予有潜质而又肯尽力挥发的人很多很多机会,一经配合,便都风生水起,独当一面。
  几曾听过蹲在大桥上乞食者原是有学历修养的人!
  坐在办公室内,手下三千之众的女人,决下能叫她跟门口看更者闹生死恋,为证明自己清高?视此现象为平等?实在是天方夜谭了。
  男女关系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若能连身家资产与社会名望都半斤八两,那就更好了。齐大非偶。自古明训,至为恰当。
  我仍忍下住问小葛:
  “你跟这位郭少风多年同事了?”
  “对。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轻轻道来,并无半点不快、腼腆,甚至难过。像报道着旁人的关系。
  我微微错愕。是不是小葛对他先没有了感情了。
  被遗弃的一方,心头总是痛楚。不见得就能如此庸洒也。
  小葛说:“见工时,怕你多心,以为失恋者心情恶劣,一定会影响工作质素,故而只挑其中一个离职的原因讲。事实上,暂面相识,即提起这种儿女私情,也太不得体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连串的惊骇,我很真心诚意地说:
  “若是现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块儿的小姐是你对手的话,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你各方面都胜她千百倍,不论样貌、风采、衣着、品味,甚而可能言语……”
  葛懿德笑:“这么说,我岂非输得更惨。”
  我哑然。真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么鬼?
  “对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对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离弃旧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与否,都不影响决定所引致的后果,我们也就不必把理由太过放在心上了。”
  “那是几时的事了?”我问。
  “什么?”葛懿德有点不明白。
  “我是问,你们分手多时了吗?”
  既然对方落落大方地说起前事来,我也就不怕这样问。
  并非专为好奇,而是希望参照资料,看究竟要失恋多久,才会得变成小葛今日的潇洒。
  葛懿德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大概半年的样子。”
  实在难以置信。
  大概要因个案的轻重而定夺痊愈的速度。
  一定是我脸上流露的表情,叫葛懿德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竟说:
  “要看当事人对人生的体会与处理;有甚于案情的轻重。”
  小葛说这样话时竟毫不回避地瞪着我看。眼神有时能表达的比语言还要多。我知她对我的过去一定已有所闻。
  我苦笑。
  一点也不稀奇,根本是全城皆知的故事。小葛也许说得对。人们崇尚比较,真是很不必的一回事。
  某人双腿折断了,就认定他的痛楚必比另一个只缺了一条腿的深。合理吗?
  怎么会呢?各有各的官能感受,因而各有各的难过。并非有人比自己更凄凉,就切实地稍减心头痛苦的。
  无可否认,葛鼓德对创伤的处置,比我大方慷慨得多。
  我不期然他说:
  “小葛,你是个大量的人!”
  “也因为我并无选择!”
  我呆住。差不多每一句说话,都会发人深省。
  “江小姐,我这句是真心诚意的话。郭少风要变心,我无奈其何,我甚而没有资格与环境去发泄一口龌龊气。于是,只能狠一狠心,打掉门牙和血吞,依然笑脸迎人。”
  “好志气!”
  “刚才郭少风一定奇怪,我怎么还能如此开怀大笑,他认定了我要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哀悼一段深情吧?时代不同了,怎么可能还有这回事。”
  “小葛,你好好地于,总有叫他更下不了台的一日!”我是感同身受。
  “江小姐,我并不为等那,一日而活得更好。”
  这算不算是一掌掴到我脸上去,叫人金星乱冒,拿了良心作狗肺。我木然,无辞以对。
  “请恕我直言。江小姐,并不值得的。”
  葛懿德重重地叹一口气。
  “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挤流血与汗,一下子觉醒,看出了他本来的狰狞面目,还要为把他教训一顿,而加倍的努力,苦了自己,是太不值得的一回事了。教训令人成熟,何必要给他培养一条成长的道路,就让他以为胜利了,永享太平了,他将会错得越大,失得越多,终有一日万劫不复。骄兵必败。江小姐,”小葛很诚意他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有,我也不会浪掷力气。”
  一时间,我不能回应葛懿德。
  她的意见,我需要消化,才能知道是否适合我的脾胃。
  小葛以温柔而诚恳的眼光看我,声音调得很低,说:
  “江小姐,跟在你身边只不过短短一段日子,真是深感庆幸。这决不是场面客气话。在今天,找本事女人不难,要做人做得有原则的,却不容易了。跟你相识,真是缘份。然而,原则坚守错误,最能害惨自己。我因此非常冒昧他讲了自己的际遇与意见,未必尽如你心,但未尝不可作为参考。”
  “我衷心地感谢,君子爱人以德。这年头,肯厚颜直谏者实在有如凤毛鳞角。”我也真心诚意。
  “说得对,故此,郭少风已不爱我,我也不必爱他,决不花半点精神与时间去教导他如何学习做人与处事。”
  我震惊,这么说,我难道就爱杜青云不成。当然不是的。
  “江小姐,你大好年华,品貌俱佳,真的不必对过往多所回顾了。将从前种种硬拖一条尾巴到今天来,是不划算的。”
  “我会认真地考虑,你说的不错,是至理名言,可惜,名医开的药方,也不一定适用于任何人。如果我真的无能为力呢?”
  “请放心,在其位谋其政。我一天吃着利通的饭,一天尽忠职守。在我未转工之前,天天对牢郭少风,向他报告着每一件大小公事,他交代下来的一切功夫,我都恭谨地办妥。”
  对于一位曾誓无反顾地蹂躏我自尊心的人,我尚且能一忍再忍,直至我另有高就,才光荣引退。”
  这也真真是职业女性的自尊所在,我完全地信任葛懿德,或者应该说,我比从前更信任她。
  她对感情的分析、对事理的观察,都如此细心入微、明察秋毫,加上本身的聪明伶俐,必在商场上有极佳的前途。
  当然,她既如此精乖,也会想得到戳穿了我的心意,其实对她一点利益也没有,后果有可能引致我老羞成怒,连一份官高薪厚的工也掉了。葛懿德跟郭少风已生私怨,仍不能拍拍屁股就走,还不是为了要保住一口安乐茶饭,希冀有瓦遮头。否则,既失恋复失业,好比屋漏更兼连夜雨,怎么得了!

第七章
  凡三十岁以上的成熟人,都会明白这番道理。
  现今,她才找到这份安稳的工作,难得老板欣赏,又何必惹是生非,能够这么露骨地表示出她的灵敏聪明,已是险着。犹敢于坦言直谏,更加难得。
  我好应该把小葛的这番举止看成是对我的信任与抬举。事实上,跟在身边任事的人,诸如司机与秘书,都难免被他们洞悉自己心机之一二,又何况并肩作战的特别助理。
  我并不大介意葛懿德估计出我种种部署与目的,让她洞悉天机;也只不过是早晚间事。
  “小葛,对你,我是放心的。”我说:“我们得言归正传了,今午的约会,可有什么特殊的收获?”
  “可以这么说,你已引起了霍守谦的注意,午膳完全没有其他目的可言,只除了关心我在利通工作是否愉快。并有意无意之间问起你的心情与脾气。”
  我冷笑,悻悻然说:“刽子手不是罩上了头套才去操刀行刑吗,怎么居然关心起杀过的人来,看她侥幸还能活着,兴趣大增了?”
  葛懿德说:“就是因为行刑之日,他被黑布蒙住了眼耳口鼻,只以为循例式的公事,于是手起刀落,毫不容情!有日,有缘揭起了面罩,望清楚了受害人的样貌气质,如此的动人……”
  “他可有悔意?”
  “这得要由你亲自再出马,落实他的悔意了!”
  小葛不愧是冰雪聪明的人。
  霍守谦的反应出奇地令我满意。
  我并没有预期他会对我有了莫名其妙的好感,我其实只要他注意了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对我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就可以了。
  看来这第一步,是三步并作两步,进度极佳。
  商场内没有免费午餐的。霍守谦跟葛懿德的联系,着了甚多的痕迹。
  无可否认,这晚躺到床上去,我还真畅快。
  当然想起葛懿德提点我的一番话。
  然,重创之后,我能翻身得如此积极与畅快,无非是那炽热的报复心理。每个人采用的麻醉剂都不同,只要能忍住了痛苦,撑得下去,就可以了。
  有些人是真要觉得自己有宗未终的心愿,才会奋力生活下去的。否则,会变成一摊烂泥,完全的不成形。
  那么,心愿了却的一天呢,又如何?
  不禁心惊胆跳。
  且到了那日,才计算吧!
  白玫瑰仍然每天送到办公室里来。
  这年头,如此手段,究竟是很阔绰、很慷慨、很有心思占很具情调,还是属于非常的老土?
  邱仿尧如果在我生命上头出现得早一点,那会多好。刚刚代替了杜青云,堵塞住我那疲累至极的空档。
  然,没有。人一旦出现得不得其时,就会失之交臂。邱仿尧一如他送来的白玫瑰,不是不漂亮,不是不令人喜欢,甚至不是不令人一望就心旌摇荡。
  多么可惜,也极其量只是短暂的一阵子晕眩,随即魅力顿失,不过如是。无他,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失二,夫复何言?
  葛懿德的办事能力真的无懈可击,她往往能在我想起某件公事之前,就已呈交答案,从未试过让我开口问:“小葛,某事的进展如何?”
  厚厚的一叠有关联艺集团的报告老早已经打了“机密”字样,送到我办公室里来。我细细地读,把其中的重点全部勾划出来,再静心研究。其中,我用红笔画了一页,是联艺的一个重组计划,他们有间专门经营罐头容器的厂房在粉岭,邻近香港高尔夫球场,打算把工厂移师内地,然后将地皮改建成中小型商住用地。
  另外有关海外的发展,也相当值得留意。据小葛调查所得,在王培新出事之前,其实打算大展拳脚,他的计划倒也算别树一帜。看到葛懿德写道:
  “原已草拟了相当详细的一个加拿大移民计划书,在温哥华建筑一座设备完善的工业厂房。此计划如果获得当局批准的话,就能向外招股,每股加市二十五万元。股东的权益除了能移民加拿大之外,还能在首三年,取回所投资之二十五万元加市的六厘利息,直至三年之后,股东可以得到工业厂房内的一个单位。依据目前加拿大市道顺势估计,届时所得单位应起码时值二十八万加币。
  此一计划因王培新出了事故,故此未有积极推行,新注资联艺的董事,如果是野心勃勃,或美其名力雄图大略的人,怕会立即推动这个计划。”
  小葛的评语可圈可点。
  我也相信杜青云急于大展拳脚。
  在事业上,他是个绝对不甘寂寞的人。
  固然,我相信杜青云之所以设计在我身上骗财骗色,是为他的青梅竹马的陆湘灵向江家报复。然,我更有理由相信杜青云是掌握了这个漂亮之极,至情至圣的藉口,去满足他与生俱来的事业野心。
  出生贫寒之家而又具才华学识的人,往往易生愤世嫉俗的心态,认定了天下应该是他们的天下,尤其情不自禁地以那些口含银匙而生的世家子弟视作假想敌,总要骑到他们的头上去而后快。
  杜青云就是这样出的身,他凭借自己的能干与聪敏,也凭藉陆湘灵作为原动力,破釜沉舟,作其背城一战。
  今日,我更能肯定这个推测正确。不然,他们的大仇已报,还呆在本城于什么?
  非但不高飞远逸,还趁王培新有难,对准时机,作变相的落井下石。注资联艺,正正表示出他恋栈红尘,并不以手上拥有的为终止。相反,雄心万丈,只认为今天才是起步,前途正正无可限量。
  这种完全不打算忍手的赌徒,我就要他输大大的一铺。
  我嘱咐小葛:“这个周未,我跟你到粉岭的香港高尔夫球会去吃千饭,顺道看看那联艺的厂房与地皮。
  “还有,请给我摇个电话到加拿大富德林银行主席的特别助理彼得·艾尔斯,就说我打算近期到温哥华去,希望结识哥伦比亚省投资研究厅的官员,请他先给我打个招呼。”
  并不需要直接由我跟富德林银行的主席通电话,过分隆重其事,益显紧张。就是由手下跟对方手下交代一声便可。投资研究厅的官员亦非高级到如省长或国会议员,只不过是稍具身分的公务员而已,给他们打招呼的人也要跟他们的职级配合,方才容易讲话。当然,在外国,买上不如买下。要居上位的人层层下达,很多时费时失事,情况之艰难,犹有甚于本城。故此,最适宜中间落墨。
  这种种部署功夫,我逐步进行。想想,也真是寒心的。若有人如此地逐步逐步计算自己,把一定的时间放在对付自己的策略上头,终会得一败涂地也不过是早晚间事吧?
  从前别人如何步步追踪,今日我就以牙还牙。
  小葛离开我的办公室时,正好碰着走进来的秘书,但见她手上又抱着一大柬白玫瑰。
  “好漂亮的花。”小葛喊。
  “那就拿回家去吧!”我说。
  “送我?”
  “也太多了!你看!”已是一室的白玫瑰。
  “有女人送花,这叫做聊胜于无!”小葛竟吐舌头,形如天真活泼的小孩。
  任何人,尤其女人,在今日都识得自服创伤。这小葛就是欲得出神人化,岂只不形于色,简直让人家以为她的悲苦是幽默与顽趣。葛懿德接转了那一大束白玫瑰,走回我身边千,轻声说:
  “老板,多谢你以花相赠,投桃报李,我献一小计好不好?”
  我间:“是什么?”
  “缓兵之计,实则虚之的掩眼法。”
  小葛对牢鲜花深深吸了口气:
  “你如果真要打一场仗,那么,满室芬芳的情况就适宜传扬千里,弄得街知巷闻了。”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完全地心领神会。
  谁不会对自己谋害过的人提高警惕?
  如何要对方消除戒心是非常重要的一着棋!
  惟其敌人松懈,我才能有机可乘。否则兵来将挡,短兵相接,谁胜准败,都未可逆料。
  要杜青云放心呢,最高的一着就是让他知道我已另有归宿。唯其心有所属,自下会再计较前科,尤其不愿在新欢面前翻动日帐!
  突然地,对邱仿尧印象大好。
  倒真的希望他会快快莅港。
  现今一下子想到了他在我这故事中的角色了,便对他另眼相看。在今天,谁不现实呢?
  有些人老埋怨自己被人家利用了,其实也应该翻心想一想,能有被人利用的条件,真是值得庆幸的。
  一整个中环的酒楼食肆、餐厅会所,再贵的价钱,仍是客似云来,因为人们都争着互相利用,紧密来往。
  闹哄哄的大都会内,为什么有些人生活依然孤寂,绝大多数的原因是他们没有被利用的条件,连装饰场面的作用都没有,岂能不孤零零、冷清清?
  欣赏抑或利用某人的长处,通常都是一线之差。很多时;被人欣赏抑或被人利用,感觉亦无大大差距。二者的分别,无非是欣赏人者自己没有着数,利用人者当然有所得益而已。
  若如是,真不必斤斤计较了。
  凡事从宽松的角度看,自己快乐,又见胸襟。
  当然,能利用人而令对方也有相当好处,是最好的编排。想着想着,根本一点都不力邱仿尧即将被利用而难过。
  差点还认为他应该三呼谢恩。
  这阵于是有一点得心应手了。
  怎么才想起了曹操,曹操的电话就接进来了。
  “你声音是透着很大的轻松与欢喜?”对方说。
  我真想答他:
  “对呀!正正因为我想起你!”
  实情的确如此。
  不是怕断章取义,而是如此说出口来,也太孟浪,有失身分。都说现今的女孩子不再扭捏造作,全部明刀明枪,合则上床,不合则去。我还是保守得很。
  或者,就是因为我大紧张男女关系的原故,才会有今日。
  如果我肯放松原则,视杜青云的加害纯粹是商场上尔虞我诈的骗局,或者心里头会好过得多。
  中环天桥上,日日熙来攘往,擦身而过的是商务上的敌人多于是私下的朋友,准不是一般的热烈点头招呼,握手言欢。
  今日我骗你一亿,明天却带挈你九千万!
  仿如一堆朋友,上会所搓麻将。谁会为一局两局的输赢而大伤和气?心头的不忿自然有,也不过是略略提高警觉而已。总要一直玩下去,差不多非到盖棺,不能定论。
  独独是杜青云跟我盟山誓海,继而忘情弃爱,那就真的不能放过他了。我并不认为这种感情上的锣转可以随便与轻率。
  自由意志下的男女结合,更是非常非常严肃的事。
  双方绝不能作了这种无货可退的交易,就来个不认帐。
  谁上妓院去,三口六面讲明了价钱,方渡陈仓。事成之下,赖帐的嫖客,给人打个半死,弃尸街头,也叫活该。同样,以爱为藉口,去砧辱我的清白;三朝两日,自觉便宜到手,掉头便走,这种人难辞其咎,天涯海角,一定得擒拿归案,罪有应得。
  我老土?对!这正正是我的个性,我的选择!
  我会利用邱仿尧,但绝对会适可而止。因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做人的原则是要对付别人,也是要求驾驭自己的。
  于是我对邱仿尧说:
  “刚处理了一件公事,相当顺遂。外头又是阳光充沛,风和日丽,影响着心情,因而额外地轻快了。”
  “我已回到香港了,能否约会你,到外头走走?”
  “就现在?”我看看表,才下午四点。
  “可以吗?”
  “邱先生,”我笑:“你在约会一位银行主席,并不是接线生,现今这个时候,还未下班呢!”
  “你错了,正正因为我约会的是老板级人马,才能在这个时候到外头走,若是小职员,要人家挣扎干浪漫与现实二者之间,究竟要约会抑或要面包,也就大强人之所难了!”
  “难得我有这种特权,既有约会,又不愁面包,不好好的利用,是大浪费了。你是否会到利通来接我?”
  “十五分钟之后到。”
  邱仿尧上我办公室来时,我特地站在房门口迎接他,目的只有一个。我在秘书以至主席室的文员、办公室助理、管斟茶递水的侍役跟前,大大方方他说:“多谢你每天送来的花!”就这一句便已足够。再印证到我跟邱仿尧有讲有笑,在未到下班时间我们又双双走出银行,正正是一宗可喜的讯息。
  明天,整个利通银行都会起哄。再过三日,财经界人士就微有所闻。我应该满意了。
  我们开车到山顶去,饮下午茶。
  美丽的香江,就在脚下,香港人曾经为了把此城建造起来,花过多少精神,流过多少血汗。舍不得!太舍不得它有丝毫的受伤受损,或是丁点儿的变形换貌了。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如此地爱香港?”邱仿尧间。
  “因为是我们把它孕育出来的。”
  “不,”邱仿尧摇头,“因为此城永远走在你们的需要与期望前头,从不落伍、从不令你们失望、从不教你们看不起。
  只有其间的人汗流侠背地拼命去配合她的进程步伐。此城一直地自爱进步富庶繁荣,因而牵制了你们的感情。”
  我看牢邱仿尧,心里想,还真是个有智慧的人。
  多么可惜,这邱仿尧有如迟来三日的梁山伯,令人惆怅!我的整个心,都被仇恨充塞。再无剩余的感情可跟对方发展。
  “福慧,”邱仿尧说:“你不时地心事重重,益添一份楚楚可人的感觉。”
  “你看得出来?真糟糕,我的修养功夫还未到瞒天过海,泰然自若的地步。”我幽自己一默。
  “多希望你跟我相处时,不必苦苦经营,一切悉随尊便。”
  “多谢!”
  这真是要感激的。应酬之所以讨厌,就是不能但然表现自我,一定程度上的客气与造作,教人疲累,以致烦躁。
  我问:“如此慷慨,有附带条件没有?”
  “什么条件?”对方有点不明所以。
  “比方说,有兴趣知道有关我的更多资料。”
  邱仿尧恍然而悟,随即温文地笑。那笑容是好看的。连声音都不疾不徐,答我:
  “有没有听说过本城六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影后,她丈夫从未看过她主演的电影。又名满东南亚的女作家,她那位先生,亦未尝读过她的小说,”邱仿尧诚心诚意地温柔地望住我,跟一个人是否相处得来,目前的感觉比翻查历史更重要。从前是汪洋大盗,今朝己立地成佛,偏偏我与佛无缘的话,都不管用。从前是清纯少女;今日已成历尽沧桑一妇人呢,我偏爱那份世故成熟与惆怅,就是一拍即合了!”
  大多的惊骇,深感我心。
  邱仿尧跟我玩了一整个晚上。
  这以后的几个星期,我竟真的按照计划,刻意地跟邱仿尧走在一起,不论是私人聚会,抑或公式应酬,都有影皆双,尽力落实市场内的传言,都说本城女银行家跟菲律宾的华裔富商认真地闹起恋爱来了。
  这一晚,邱仿尧和我都懒得到处走动,干脆在江家的大宅吃过饭,就在园子里、月色中散步。
  邱仿尧说:“听到市场内的传闻吗?”
  “一天之内有三千个消息,哪一个?”
  “关于你和我的。”
  我笑道:“传闻而已。”
  “有多少真实性在?”仿尧间这话时,望住我的眼神是灼热的。
  他在等待我的答案。不能教他大失望,邱仿尧的角色必须串演一个时期。然,也不想过分地误导他。于是我答:
  “情况是并不如外传的顺利。问题在于我有严重的心理故障。”
  邱仿尧笑说。

第八章
  “你是个公道的人,有言在先,如果我仍要测试自己的机会,不肯就此放弃,那你要负的责任就不致于太大了?”
  “是的,我的确是个公道的人。”
  别人如何待我,我必如何对人。
  “我欣赏公道的人。”邱仿尧再切实地加多一句。
  “你是个公道的人?”我问。
  “我是的,或者比你还要公道,对某些做人的原则,比你更要执着。”
  “例如?”
  邱仿尧望向漆黑的长空,疏星缺月,在他头上浮动,他的声音一下子透出悲凉,说:
  “我在此城见了你之后,赶回菲律宾去,原是为了要思考及决定应否办理与我妻分居的手续。结果,在我重游香江之前,我再跟她谈妥条件,签了纸了。”
  我骇异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我终于情急地问:“为我吗?仿尧,你什么也不曾得到,甚至于我的承诺,抑或默许。”
  “我知道。我得到的,直至目前为止,只是一个误导他人的假象而已。这番假象,还是你有意无意之间制造出来,却又没有刻意地对我隐瞒,是不是?”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甚而有些少的恐惧。
  我发觉要加害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竟会是如此地难堪。
  “仿尧,你怎么答她?”
  “我只说,我知道了。于是她点了头,就在分居书上签了字。我妻的出身并不比你和我差,她的自尊心极重,从小到大都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一件属于她的物件。”
  “小时候,她参加校际歌唱比赛,得了个双冠军。她拒绝领奖,父亲问她:‘为什么呢?‘,她昂起头,直截了当地答:‘不愿意跟别人分享荣誉。’
  “她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弦。她从此再不肯跟在父亲与继母后头出席公众场合。甚而私底下,父亲要跟她共叙,也只能单独到她屋子里去。她说,‘我永远只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那个新来的女人,在我心目中,并无地位,亦不必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
“仿尧,你妻是个非常有性格的女人,值得你去爱!”
  “我承认她有极多的好处,但缘分不是单纯交换彼此的条件而来的。也许,我和她都是如此执着于原则的人,故此并不能在很多事情上容忍让步。”
  “如果我今天并未签妥分居文件,就跑到你跟前来说那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说话,就未免太刻意求功。可是,我现在可以坦然地告诉你,实情的确如此。”
  我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肯置诸死地而后生、干净利落、光明磊落的人。
  也好比从前,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人会如杜青云一般,为了一己之私,而辣手狠心若此。
  两种截然不同的男人,都活灵活现的在我生命中亮相。
  令人战栗而又惆怅。
  “夜了,我必须回去!”
  “明天我还要一早起来去接弟弟的飞机。他这个傍晚在长途电话里,以怪异的声音急嚷,他要立即到香港来,看看那令我神魂颠倒的女朋友。”
  “是你毅然分居令他大吃一惊?”
  “也许是他看到你的照片,惊艳而已。”
  “我的照片?”
  “是。头一日跟你约会,在君度大酒店的餐厅内,侍役为我们拍了一张即影即有的合照,我一直放在菲律宾邱氏大楼的办公室内。弟弟今天跑上我写字楼,偶然看到了,他说要立即赶来!”
  “你肯见见他吗?”仿尧很有点紧张。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呢?
  “请放心,在电话里头,我们兄弟把说话讲得很清楚,弟弟问我:‘大哥,你是为了那照片里的女人而决定跟大嫂离婚的?”
  “我答他:‘是的。但,这并不表示相片中人一定会成为你的未来大嫂。’
  “弟弟答:‘你这个心理准备是非常需要的。’
  “故此,福慧,就算你跟我弟弟相见,也不必有任何精神负担,他只不过把你看成一个朋友。
  ‘又或者,他在相见之后,决定加入争夺你的战场之内,’我也无奈其何!”
  我叹气:“是不是在人们的心目中,总以为我裙下多的是不贰之臣?”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总之,我并不敢轻敌,更不敢奢望你是唾手可得。”
  我深深感动以至于禁耐不住激动:
  “仿尧,我曾经被人遗弃过!”
  “不要把人们自由选择的理由,只看成是自己条件上的缺憾。我妻也决不认为你这就把她比下去!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同样的一条道理,其实葛懿德也曾对我说过。
  然,出自邱仿尧之口,更令我舒服。
  邱仿尧步出大堂,伸手开启大门。
  我突然地,情不自禁,觉得不应该欠负仿尧大多。如果他对我所作的牺牲,能以九夜的恩情回报,这笔帐,就可以一笔勾消了。感情上,仍受制于往前,我的仇恨至深至切,挥之不去。
  然,肉体,也只不过是一个臭皮囊而已。
  让邱仿尧名正言顺去饰演那个被我派演的角色,领回他应得的酬劳,又有何不可。我也不想欠他这个情。
  “仿尧,我叫住了他,眼神是灼热而心甘情愿的,“既是夜了,何必要赶回酒店去。”
  邱仿尧听了我的这句话,呆了一呆。
  他信步再走到我身边来,扶一扶我的下巴,让我微微昂起脸来,一阵滚烫的温热运行全身,我手心冒汗。
  我不敢正视邱仿尧复杂的表情与眼神,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是那深情的长长一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宁愿如此,不去思想任何人。我怕杜青云与邱仿尧的面孔会轮流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的脑海的确只应空白一片。
  直至邱仿尧放开了我,轻声地在耳畔说了“晚安”,我还如在烟雾弥漫的迷惘之中,久久未曾转醒过来。
  大门开启了,再关上。
  江家大宅,恢复宁静安详。
  我犹站在那道长长楼梯边,紧握着扶手,不晓得步回我的睡房去。
  邱仿尧,我恨你,我恨你到如今方才出现!
  伏在床上,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至天亮,才朦胧入睡。
  这天回到利通去时是晚了一点点。
  秘书一见我,就立即报告:
  “刚才邱先生来电话,请你记得今午在中环美国会所午膳,他的弟弟自菲律宾来港。”
  连秘书都已晓得把邱仿尧的电话放在所有重要公事之先。可见关于仿尧和我的传言甚嚣尘上。
  好!我狠一狠心地想。
  我已给了邱仿尧一个机会,是他主动地放弃套现酬劳,而仍继续作出投资,将来成果如何,是各安天命了。正如葛懿德说过的,坚持做人原则并非不好,然,执着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和邱仿尧都是同道中人,也并不蠢,我们都明白这番道理。且所有可能的支出,都已在计算之内。
  忙碌的时光,一晃眼就过。
  中午,我跑上了美国会所的西餐厅去,远远就见到邱仿尧跟另外一位男士坐在窗口的一张餐桌上。
  我不经意地走过去,眼光接触到仿尧平和的脸上,再转移到他的弟弟身上去。
  呀!我差一点就惊叫出来!
  要把这声惊呼硬压下去,辛苦得我浑身血液倒流,五脏六腑随而乾坤易位,即时满额冷汗,面青唇白。
  吓得完完全全的目瞪口呆。
  对方的目光像兀鹰般,尽情地盯着我,从牙缝里泄露出来的几个字,充满了恨意:
  “果然是你!”
  我无辞以对。
  怎么会是他,他又怎么会是邱仿尧的弟弟,他不是叫庄尼吗?
  中文名字无法记得起来了,是姓单的。
  当时由于这个姓很特别,故而我记住了。
  我望向邱仿尧,他的惊骇虽不如我,亦已然毫无遮掩地表露出来。脸上,尤其写上密密麻麻的问号。
  无人可以为他解答。
  庄尼头也不回,愤怒地立即离去。
  邱仿尧扶着我,坐了下来。
  把一杯冰水递到我手里去,问:
  “要不要热茶?”
  我接转冰水的手,分明在抖着。
  邱仿尧也没有征询我的同意,给我要了杯热茶。
  “喝一口,定定神,再说。”
  把热茶整杯的喝光了,仍未能镇静下来。
  我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我说:
  “对不起,头很痛,我要回家去!”
  “我送你!”
  仿尧把我送上车后,我给他说:
  “不用理我,你去看看你的弟弟!”
  “可是,你……”他的眼神无疑是优虑的。
  我不甘心地问一句:
  “怎么会是你的弟弟呢?他不是姓单的吗?”
  仿尧答:“是,是姓单,叫逸桐。他随我外祖父姓,外祖父把独生女儿嫁给我父亲时讲好的,第一个儿子仍跟父姓,第二个男丁就随母姓。菲律宾的华裔社会仍有这种风俗。”
  我摆摆手,示意司机开车。汽车绝尘而去。
  我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着想着,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上天真是公平的上天。它不会赐予一个人所有的幸福。
  惟其把财富、智慧、美貌、学识云集于一身后,就安排一连串坎坷的命运,折磨她、残害她、践踏她。
  在邱仿尧心目中的一个女神,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形同妓女的贱货,或比妓女更差一筹。
  皮肉生涯仍可能有很多生活上的情不得已。而我,却是为了什么呢?何只丰衣足食,简直生活于千千万万人之上,竟还肆意地摧残自己的品格。为发泄一时的情欲,而跟全然陌生的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再大模大样地回到自己的地头来,接受人们的敬仰与膜拜!我,怎能不羞惭?不愧悔?然,无从分辩,无法求恕,无能自解。
  昨夜,本曾有过一丝的困惑、好不好就把过去的一笔勾销算了,再好好地站起来,重新为人!
  像邱仿尧如此一个相处下来,日觉温馨,日形亲切的男人,再不要放过了吧?
  埋葬昨昔,冀望明天,我的心才能豁然开朗。
  原来拨开云雾,仍非有青天可见。
  云雾只是一层又一层,永无休止地重重叠叠,挡在我的眼前。
  算了吧!在邱仿尧以至其他各人心目中,我究竟是魔鬼抑或天使,其实都不重要。我早早决定要走的路,就走下去好了。不必再犹疑,不必回头觉岸。邱仿尧的出现,只不过是流星闪动,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只有杜青云的仇恨,才是长存的。
第九章
  这以后的日子,办公室再没有人送白玫瑰来了。
  很明显地,单逸桐已经把我和他在多伦多的相识经过,告诉了邱仿尧。
  他要是拿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的暗示一比较,更确定我是个情欲横流的淫娃荡妇无疑。真奇怪,今时今日,社会风气再开放,中国人仍然在相当程度上心甘情愿拥护卫道主义,以此看人,也以此看自己。毕竟在思想的开放路线上,我们从没有积极地要走在别国人士之前头。
  这突发事件,使我微微地受了打击,是铁一般的事实。
  身边突然地少了邱仿尧,竟也怅然若失。没有想到,戏假情真,我大概已习惯有他在身边的那种舒畅了。
  小葛给我说:
  “老板,到外头走走吧!温哥华山明水秀,你又是识途老马,且那儿投资研讨厅的官员,已经知道你有兴趣跟他们会面,有一位专管本城移民投资计划的史提芬·吉拿先生,他父兄都仍任职于多伦多的富德林银行,由主席室传递的讯息,透过老吉拿先生安全送抵史提芬·吉拿之手,你更是成行的时候了。”
  我点点头。也真不值得再为旁的枝节而坏了大事。我决定到温哥华一趟。下榻于四季酒店的套房。
  我此行准备完成我的任务外,还想轻轻松松地散散心,忘记单逸桐的事。由始至终,我何曾不是把他看成生命上一件无关痛痒的插曲?也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宁。
  哥伦比亚省的投资研讨厅就设在市中心的洛臣广场。
  自四季酒店走过去,只是数十步之遥。
  我约好了史提芬·吉拿在上午十一点跟他在办公室见回。
  对方是个子并不高的一个洋鬼子,很温文有礼,把我招呼到他的办公室里去。
  一轮寒暄的客气过后,我表明来意:
  “史提芬,我很想知道哥伦比亚省目前对大型投资移民计划的处置宗旨和方法。”
  “看来哥伦比亚省的温哥华仍然是相当受你们香港人器重,以商业移民的资格申请来长居的,比率在不断上升。”
  史提芬翻查办公桌上的那档案纪录。非常认真他说:
  “今年首季本省发出了四百四十二个商业移民签证,二百三十六个为创业移民签证,而一百七十六个为投资移民签证。
  “拿这个数字跟去年同期比较,升幅是惊人的。”
  “去年同期本省只不过批准了一百四十四个创业移民签证以及五十六个投资移民签证,分别上升了百分之十四及百分之二百零九。
  “与此同时,值得一提的是,来自香港的商业移民仍占本省商业移民总数的最大部分。”
  我殷切地问史提芬:
  “你看这以后一年,贵省会继续批准集资性质的巨大移民投资计划吗?”
  联艺打算做的正是这种,计划一经批准,他便招股。
  “会。不过有了限制,对于建设酒店以及货仓,我们还是欢迎的。除了这两种物业投资之外,就不容易获得批准了。
  江小姐,”史提芬很凝重他说:“如果你考虑设计集资式投资移民计划的话,我看真要慎重考虑,因为温哥华近年虽甚繁荣,但对酒店生意仍然要逐步消化,货仓的需求年前甚殷,但那又受制于时势之需要。再过一年,中央政府实行新税制,在所有出售物品之上加多百分之七的联邦购物服务税的话,贮存新货及制成品的需要是否会受影响,是未定之天,非要小心不可。”
  “这么说,就等于设计投资移民计划并不划算?”
  “总要小心从事。”
  外国人讲话,多是扭横折曲的多。对方肯这么说,已明显地提出忠告。史提芬的坦诚,当然多少有点看在我跟富德林银行的关系上头。
  “江小姐,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们批准一个集团移民投资计划时,非常着重投资者日后的回报利益,换言之,我们不希望日为时势关系,使商人有机可乘,利用投资计划,做本小利大的生意。这也影响着新移民对本省着实贡献财富与力量的一番好意。”
  “通常你们会准时批出这种计划吗?”
  “我们并没有规定要每隔多久就批准多少计划,一定要计划本身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才会签批,主持人有时要做到我们满意为止。况且,江小姐,我不妨告诉你,投资移民计划的金额会在短期内发生变动。”
  我要获得的资料,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我说:
  “史提芬,多谢你的资料。明天下班之后,有空吗?刚好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亚洲研究中心有个中国名画展,你有兴趣去看看吗?我们去参观之后,再容我请你吃顿晚饭好不好?”
  史提芬·吉拿愉快地答应下来。
  亚洲研究中心是一座日式的建筑物,座落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之内。这期间展览的中国名画,都价值连城。史提芬兴趣甚浓,每一幅画都细意欣赏,他尤其喜欢程十发的作品,觉得他的画,别具一格,老问我画家的名字,说是要记住他。我说。
  “画家的名字十分有趣,你就记着是十条头发的意思。”
  “啊,”史提芬吐一吐舌头,“那我只能买一幅复制品。”我但笑不语。
  我在温哥华逗留的几天,人还好像仍留香港似的。
  尤其是现今的温哥华,香港人多得难以形容。人走在百货公司里头,听到的全是广东话。
  逗留在温哥华的最后一天,我走进那间跟四季酒店相连的荷景复著名百货公司里去看看服装。实在温哥华绝大部分的店铺,货品都跟我的口味距离大远,除了新近开在加拿大帝国银行与温哥华酒店附近的几家矜贵名店之外,也只有在这里荷景复公司还能寻到我喜欢的衣饰。只是一走进里头,才不过五分钟不到,耳畔就嗡嗡作响,全是三五成群的香港女人,肆无忌惮地大声疾呼:
  “阿曼尼的西服,这儿的价钱还要便宜呢!”
  又说,“真是,才刚刚回香港去买了一大堆,回来又忍不了手!”
  怕什么,你丈夫仍在香港赚钱,你是不花白不花,才不用替他省着用,你为全家拿护照,功劳至为伟大。”
  我听得头有点胀痛。
  是不是到了此城来买名牌服装的女士特别地寂寞,因而这么多扰人清静的噪音?
  在香港,各人穿名牌穿得像穿牛仔裤般普通,并不多张扬。应酬场合,一抬眼,别说不是欧洲货,一眼看得出来,连是欧洲普通货色抑是有名有姓的牌子,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购物的兴趣因此顿减,回头走进酒店的大堂,准备回房里去。有人在背后叫住了我:
  “能跟我去喝杯茶吗?”
  我回转头来,不能置信。
  是邱仿尧。
  坐下来后,我犹自惊骇。邱仿尧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略带青白,多了一点疲倦……
  “刚到埠吗?我问。
  邱仿尧点点头。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利通的人告诉我的。”
  “小葛?”
  “你会怪她吗?”
  我没有答。葛懿德一向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她的心意,我大约能推测得到。
  “看样子,你一点也不怀念我。”邱仿尧说:“你刚才一直兴致勃勃地购买服装。”
  邱仿尧的神情像个愤怒的小男孩,怪责成年人只顾装扮自己,把他扔到一旁不瞅不睬。
  我淡然一笑,说:
  “我是个冷血人。”
  “我不信。”邱仿尧眼里无限感慨,说:“你的热情只不过仍然放在杜青云身上而已。”
  “仿尧!”我高声喝止他。
  坐在这酒店咖啡室内的客人都回过头来望住我。
  我低下头,实在有点难堪,说:
  “你已知道一切!”
  “对。逸桐的经历令我震惊。”
  “我曾为此而失眠好几个晚上,每晚都痛哭失声,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
  “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有了这么多自由选择的女人,竟然会选上一条如此折磨自己的绝路,大踏步走在上头去?”
  “你别管我!”
  “我爱你,福慧。”
  邱仿尧冲前来,握住了我的双手。
  “答应我,把从前的一切都置诸脑后。如果杜青云已经害惨了你的话,不值得你再为他而费煞思量。报仇雪恨的结果,可能是同归于尽,值得吗?”
  我没有作声。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值得。
  就为了一个邱仿尧,前功尽废?
  仿尧似乎看到了我的心事,说:
  “是不是因为我仍不能取代杜青云,让你心平气和,欢欣快慰地过日子?你仍以他为你生活的重心?”
  “针不刺肉不知痛。你在谈高调、讲哲理;行之维艰,仿尧,我何必骗你?”
  “我明白。福慧,知易行难,你可否先尝试明白你的错与对,再设法克服困难去?”
  我没有答他。曾经有人比邱仿尧更热烈地追求我,更细心地呵护我,结果呢?仿尧说他妻的自尊心极强,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任何人与物。
  我也一样,绝不肯被人无端端地当众掴了一巴掌,还只当是一场恶梦!生长于富贵之家的人,对于维护自尊,有种誓无反顾的决绝。
  我们都习惯以自己的一套方式不接受一丁点儿的侮辱,并不妥协。富家子弟而能如邱仿尧般驯善,只为他根本未尝苦楚。
  我心里忽然冷笑起来。比方说,若然我江福慧不再刀下留人,任情地玩弄邱仿尧于股掌之上,再一下子弃如敝展,看看他又会有何反应?
  赌他一定如我,或如他妻,必用积极或消极的方式去巩固自己,对付对方。届时,他说的话就不会如此人道了。
  我惭愧,原来中毒已深,药石无灵。
  邱仿尧此行是白费心机。
  我问:“你那弟弟呢?”
  “已回多伦多去了。”仿尧说:“你曾害得他整整几星期没有睡好,直担心自己闹出大事来。”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恶作剧,于是问:
  “他知道你来找我?”
  仿尧点点头:“我们同一班机飞抵温哥华,逸桐郑重他说:“大哥,你如不跟我再飞多伦多,我们这场兄弟就算白做了!”
  “结果我还是出了移民关卡,到温哥华来找你。”
  邱仿尧望住我,脸上有说不出的感慨。
  但愿他明白,连单逸桐被我如此作弄一番,都跟我结上了深仇大恨似的;难道姓单的,又肯一笔勾销?
  凡有条件活得漂亮的人,都不可能放弃仇恨。
  葛懿德说的,她之所以慷慨从容,是因为她没有选择。
  当然,她也说,就算有选择,也不会为一个摒弃她的人而再花丝毫的心血。我不相信这个假说,大有可能是阿Q精神而已。我提醒自己,凡事要从最恶劣的可能角度着眼。一切都宁在毋纵。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幅价钱在十万加市左右的程十发画,送去给史提芬·吉拿的父亲,由富德林银行主席代我致意,他更多一重荣誉。
  并且嘱咐葛懿德:
  “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方法,通过富德林银行,向老吉拿先生表示友善,若能自然而然地惠及史提芬·吉拿,更为理想。”
  小葛说:
  “我听富德林银行透露,老吉拿先生行将退休。我会跟他们商量,看看能不能找个名目,将一些特别功劳往老吉拿身上放,送他两份游览东南亚及中国各名城的旅费。”
  我连忙点头说:“好极了。”
  世界根本就是现实的世界。
  只要有需要,俯拾皆是可用的罪名与功勋,随便往对象目标身上搁,看你是要惩治抑或抬举对方而已。
  小葛跟着向我汇报其他公事:
  “上头已经有消息,寻获了霍守谦的女儿,在上海的一间孤儿院内长大的。当年霍守谦夫妇在文革期间逃亡抵港,只带了手抱的幼婴,就是如今还在他身边的那个儿子,当时的女儿,在逃亡中失散了。”
  “确切肯定是霍家的女儿?”我小心地问,这件事绝对不能弄错。
  “跟霍守谦一起南下的同乡兄弟霍士杰,一直把霍守谦的女儿带在身边,逃到宝安县关卡时,守卫森严,大队被迫分散了。小女孩刚刚跟着霍士杰,被迫折回上海。过了三、四年辛苦日子,霍士杰也死了,霍小清被送到孤儿院去,其后,又辗转到了北京工作。都是根据户籍,很艰难曲折地调查到的。”
  “你找个机会向霍守谦透露这个消息。把我无意中找到他女儿放到谈话里头去,看他如何反应?”
  小葛皱皱眉,只想一想,就答应下来。
  “还有别的公事吗?”
  “我跟你去看过联艺名下在粉岭的那幅地皮,他们已决定拆卸工厂,把机器厂搬到深圳去。那块地皮则申请补地价,改为兴建商住楼宇。照常理,申请成功只不过是早晚间事。”
  “好,小葛,我们分头进行。”
  小葛出门之后,我摇了个电话给英国的一个专替我们江家打理物业的经纪,请他立即为我物色一幢在伦敦咸士达区的花园洋房。过了两个星期,经纪向我交差,那是一幢距离地铁站只有十分钟脚程的独立房屋,时值七十多万镑。
  我买了下来。
  然后,我约会夏理逊。在半岛的姬蒂丝餐厅跟他吃晚饭。
  我闲闲地问:
  “回到英国去,打算住哪里?”
  “根德郡,我们在那里有一间小屋、相当不错。”夏理逊说着这话时,不忘刻意地在语音里添一点快意,不自觉地流露了画蛇添足的味道。
  我答:“住根德郡不大方便吧?你跟夏理逊太太在本城生活了好一段日子,想已非常习惯闹市的生活。且回到伦敦去,交通也不比这儿方便,在本城再远的路程,也有司机管接管送,或招手叫计程车,就转瞬可至目的地了。”
  夏理逊脸上刷地红一片。
  我非常诚恳地对他说:
  “你是本城内少有的不贪恋香江繁华富贵的英国人。”
  “谁不是踏足东方,就享受得数典忘祖。”
  “人们再记不起来,大不列颠仍是日不落国之时,殖民地遍布全球。然而,在那些强抢回来的土地上,不论他们曾有过何种至高无上的欢乐日子,总会在告老归田的时候,坚持买掉回乡去。他们认定这是英国人的荣耀。的确,有家有国的人,连统治者都是民选出来的,为什么不愿意死在自己的土地之上?为了要巴巴地赶紧在未亡故之前,再尽情享用人世间的丰富物质吧?”
  “能像你如此坚持原则,我十二分敬佩。”
  夏理逊双眼湿润,连忙说:
  “谢谢你的赞赏,人各有志。”
  “对。只不过众人皆醉我独醒者,最值得钦敬。”我把一个信封放到他面前去:“这是我送你退休的礼物,聊表寸心。”
  “福慧,我不能受你的礼物。”
  我笑:“怕收入与官职不相符,是不是?”
  “不要紧,房子过户到你名下,会是今年圣诞前的事,现在旧业主还未搬出,半年后才全部成交。住咸士达区,比较交通便捷。你会喜欢的。”
  夏理逊脸上的红晕未退,说:
  “福慧,别跟我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对我的欣赏跟这份礼物并不相称。别告诉我,这是全无条件的馈赠?”
  语气是宽松的,属于有商量的余地,如果是断然拒绝的话,他不会自动作此开场白。
  “福慧,我并不准备晚节不保。”
  “无此危险,也无此必要。”
  我拿起酒杯来跟他碰杯。
  “为你有一个安稳健康而愉快的晚年!”
  饮过了一杯之后,我再慢条斯理他说:
  “房子有我真诚的敬意在。只是,如果你觉得受之有愧的话,将来有一日,我希望你能设法在任内作某些计划签批的延期,你做得到了,我很感谢!”
  政府签批公文的速度,素来慢得惊人。
  一个档案传阅几十人,大半年后兜一圈回来,仍然是原地跑,不进分毫。其实是司空见惯之事。
  我要求的也只不过是以此惯技,去防碍一些有利于敌方的事在不合时宜之际发生而已。
  金融财经世界上的成与败,往往只是分秒之差,某件事的拖延或促成,就是得失的关键。
  而控制快慢,是完全无罪迹可寻的。
  比方说,有人在若干年前,于北京密议回来,立即出售手上的重货,才向公众透露会谈的内容。谁能指责他迟了那一朝半日才发表声明呢?
  我给夏理逊说:
  “我还没有到你需要坚决地拒绝我的时刻。若你届时仍认为无能为力,而拒收我这份心意的话,你仍有自由,我总不能捉住你的手,拖你到伦敦的律师楼办理转名手续。不过,你试想想,跟你一同到这小岛来的同胞,他们的际遇又如何?你敢担保谁都没有得过一分份外的好处?你如今告老了,只得一份微不足道的公积金。跟那些留下来,企图混水摸鱼,或作垂死挣扎的人比较,你的清高又有多少人欣赏?”
  夏理逊叹一口气:
  “福慧,你是太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拍着他的手背:
  “请千万放心,我决不会做为非作歹之事,凡有抵触法律的,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人与事,值得我为之冒险,以身试法。我们只是企图制造与及时把握时机罢了!”
  香江之内,知法犯法的人还真不多。全都是编排机缘,让不留意世道人心的人误堕尘网,被人接收他们的利益而已。
  正邪之间,委实是大多缝隙可走了。
  杜青云的讹骗手段,难道商业罪案调查科就有本事证之以罪吗?跟甚多商场生死战一样,都是那条弱肉强食的道理,在金融财经界,比比皆是。
  我就是等杜青云自投罗网。
  很多时,猎人挖定了陷饼,意图捕捉虎豹豺狼。在目的物未落网之时,会无端连累了很多路经此地的无辜而驯善的小动物,也叫做没有法子的事了。
  心头偶然兴起,随即警惕而硬压了下去的无奈与惆怅,一直都为邱仿尧而生。
  他仍然留在香江。为着掩人耳目,我跟他还在保持亲密的来往。
  星期天,他总陪我打半天的网球。
  休息时,我呷着橙子水,问:
  “仿尧,你真的不要回到菲律宾去?”
  邱仿尧坐过我身边来说:
  “把你也带回去好不好?”
  “你知道可能性有多高?”
  仿尧无奈地跌坐在摇椅之上,伸长了两条腿,一派的无可奈何。
  “我有时不禁想,福慧,我会不会因为得不到你,所以才如痴如醉地爱你。”
  “你这句话是有大智慧的。”我笑:“有时,我也不禁会想,会不会到一天,我失去了你,才发觉我应该爱你或其实是深爱你。”
  “人就是这么软弱。其实,我的机会应该是,这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你或会追出去寻找我!”
  “为什么不试试?”
  “因为仍有二个可能,就是走了出去,你没有追赶上来,那就等于永远失去你了。”
  邱仿尧望住我:“最低限度,现今还能见着你。”
  “可望不可即?”
  “也聊胜于无。”
  “我真敬佩你妻,肯宁为玉碎,而不作瓦全的人,胸臆之间自有一份凌霄壮志在。”
  “你因而看不起我?”
  “不,你其实有很多可爱可敬之处。”
  “始终不敌你那心理故障。”
  “如果我们再这样子扯下去,这个星期天就要不欢而散了!”
  “福慧,请答复我一个问题,”仿尧说。“你的这份压力,会无止境地纠缠你下去吗?究竟你想怎么样?”
  我站起身来,催他:
  “来,打球去!别再多话!”
  邱仿尧无可奈何地奉陪。烈日下,球赛激烈,汗出如浆。
  我的球技其实并不算好。然,是屡战屡败,屡败依然屡战,永不放弃,故而日有进步了。我是个不会被败绩吓跑的人。
  运动完毕,尤其能熟睡。
  翌日绝早就回到利通去,竟有人比我还早,就坐在主席室的起坐间等候见我。为了我有早上班的缘故,秘书一向在八点半之前就回来打点一切。
  她给我说:
  “霍先生坚持在这儿等你,他说葛小姐知道他会来拜会。”
  我板起脸孔说:
  “既是葛小姐的客人,等葛小姐回来接见。我没有这个空。”
  这番话霍守谦自然听得见。
  我推门进了办公室。故意的,并没有把门关上。
  果然,霍守谦走进来,声音有点难为情,道:
  “江小姐可否予我几分钟的时间?”
  “我的助理葛小姐很快就能招呼你了!”
  “我需要亲自向你致谢。”
  “不必客气。我希望葛懿德已清楚地跟你交代过,我并没有这么好心肠,专诚地托里头的人给你寻找失散的女儿。
  这个情我压倒多根儿不愿意白领。老实说,如果我知道有这重意料之外的后果,我宁可没有托人寻找我的表妹去。”
  “你找到你表妹吗?”
  “没有。我的其中一个姨母也嫁姓霍的,这么巧跟你都是上海人,于是把几个小时候失散的女孩档案寻了出来,我一看,……”
  “就是这样,赫然发觉其中一个叫霍小清的女孩,父亲的名字是霍守谦。故此,你狐疑了,就叫葛懿德来问我一声,是否有个失散的女儿在国内?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核对过,完全无误,小清正正是我的女儿。感谢你,江小姐,我们父女得以团圆。葛小姐说,你上头人面广、原本就打算把表妹寻到了之后,也申请来港的,不知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我冷笑。
  “你以为我会帮你?”
  “你会。”
  “我这么愚蠢?会恩怨不分!”
  “不知者不罪。江小姐!”霍守谦看我的神情是复杂的,有甚多的怜悯,歉疚与期盼。
  “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否则,拿到了那些档案资料,其实不必如此关顾我。”
  我的演技就算未臻化境,都已是一流水准了。此时,我表现得腼腆而略觉为难,心发软了,表情就自然和顺下来。
  是跟他相交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了。
  果然,霍守谦放胆说话了:
  “过去的恩怨,江小姐,我是否有欠负你的地方,仍有商榷的余地。请你明白在商言商,有客户要求我们做庄家,没有放着生意不做之理。可是,如今你对我的恩惠,不论有心栽培抑或无意成全,都实在令我铭感。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女儿!”
  我微微吟哦:“分别多年了,你还想念她吗?”
  “到底是亲骨肉。”霍守谦很诚恳地答,“江小姐,我是会报答你的。”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怎样报答我?是不是又做庄家,趁联艺有难时,以对待我的方式,以牙还牙?”
  “江小姐如果嘱咐,总有可行的方法令你满意。”
  我并没有表示太大的欢喜,仍然冷冰冰他说:
  “无论如何,你父女团叙是好事。能不能为你办妥申请批准单程来港一事,犹在未定之数。我会叫葛懿德通知你。”
  “谢谢!”
  “你不介意如今我要办公了。”
  下了逐客令之后,我差点要闭门大笑一顿。不知道杜青云逐步逐步计算我时,是不是也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每一步棋子走对了,得着预期的后果时,都非常非常地快快慰。
  两个星期后,我嘱葛懿德约会霍守谦,说有位上头的联络人介绍给他,跟他商议申请女儿来港一事。
  当晚,我在浅水湾酒店餐厅跟他见面。
  才坐下来,我就说:
  “本来要约的那一位有急事提早离港北上了。”
  霍守谦是失望的。
  “他通知得太迟,我无法请葛懿德转告,今晚的约会其实可以免了。”
  “不,难得有机会,我可以请江小姐吃顿便饭,以示谢意。”霍守谦多加一句:“也表歉意。”  
第十章
  “待你父女真正团叙之后,再破费好了!”
  “江小姐,是否答应帮忙到底?”
  “目前也只不过是循例的手续问题,请放心!上头我们还是有相当多的朋友,会肯帮忙。”
  “对,听说你们投资的工业村计划相当受器重!”
  “还好,重重地跌了一跤,犹有余力,作背城一战。”我的话把霍守谦又一次的迫到墙角去。
  “告诉我,你这种擅盘的大经纪,一探听了消息,就造淡或造旺某只股票,出手时是不是有种操生杀大权、威风凛凛的感觉?”
  霍守谦尴尬地笑了,答:
  “也只不过是一种职业上的技巧而已。”
  “你这技巧可捧过多少人上青天,送过多少人下地狱呢?”
  “江小姐,我并不如你,出身好、教育好,你有甚多的选择!”
  “然,我仍给人暗算。”
  “江湖风险,无日无之,今日你来,他日我往,一次的成败,不足以论英雄。你完全可以自由选择,忘记前事,另起炉灶,或者一有机会,就重开干戈、逐鹿中原,且看鹿死谁手。”
  “你肯跟我合作?”
  我望住霍守谦的眼神,并不比他脸上浮现的表现更简单。一种震慑与诱惑的光芒,投射出来,照得见他的惶惑惊骇,欲拒还迎。
  我伸出手来,让霍守谦紧握。
  良久,我才收回了手,说:
  “今晚算是我们合作的开始。”
  我举杯,跟他饮胜。
  然后,我说:
  “真没想过,你有这么大的女儿。当时几个从小跟父母失散的姓霍女孩档案交到我手上来,看见了霍小清的背景资料,还真不敢肯定你就是她父亲。然,再细心看清楚相片,就真有点信心了。”
  霍守谦急切地追问:
  “小清她模样儿似我!”
  “嗯!都有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好看的浓眉,还有小小年纪,就有种不怒而威的表情,很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易忘记。”
  这当然是一番令霍守谦非常非常受用的说话了。
  我早说过,先把一些有自卑感的人,一掌打跌在地,才伸手搀扶他,他对你的感激与信服,尤在于你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后头讨好奉承之上。
  有很多人天生地犯贱!
  我敢赌,如果我一开头,就忙不迭地找机会巴结这姓霍的,以为可以获得他的青睐,继而站到我一边去,就未免天真了。
  这种人的第一个反应,必是怀疑我的结纳,是伺机将他利用,甚而向他本人报复,一旦提高警觉,就很难于接近他以致于驾驭他了。
  这叫欲擒故纵,欲扬先抑。
  用心地耍起手段来,不见得我就没有两手。
  毕竟虎父无犬子。
  也许,在我潜藏的血液里,有父亲的深沉与狠绝。
  母亲呢,我自小无缘相见,想她必是个仁厚直率的妇人,才搅到我往往在勇往直前之中,时有妇人之仁。
  性格上的矛盾,使我时生难堪,踌躇不前。
  霍守谦打断了我的思路,他说:
  “可惜,女儿跟我一般,定是没读得成什么书。”
  “那有什么要紧呢?女子无才便是德。”
  “时代不同了。”
  “人要是天生精灵聪敏,雄才大略的话,念书只不过是步上青云的捷径而已,潜质优秀的,只要时来运至,自然能成大器。”
  我的说话一直说得霍守谦有点眉飞色舞。
  他最爱听的活,也无非是否定正途教育对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以至于发迹的机会都并无影响而已。
  他这种闲日连自我进修都不劳费神费心的人,的确需要朝这方面想,才能压得住蠢蠢欲动的自卑感。
  人不一定要跑到高等学府去念什么学位,抑或文凭,全凭自修,也是可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
  只不过是前者是人家代为铺排计划的训练过程,只须拿出时间来,那条路并不难走……
  反而是后者,需要极大的自制力,自行披荆斩棘,方能杀出一条血路,到得彼岸。
  没有多念书的人,跟多念书的人总是有分别的。
  分别不是在于哪一种人会发迹,抑或哪一种人更易直上赡宫攀丹桂,而是在于有一些事,读过书的人不忍心出手做,未受过教育的人则会手起刀落,毫不容情。
  以我和霍守谦为例。我就最肯定,我决不忍陷害无仇无怨无辜的人。
  他呢,利益当前,无所谓仁与义。
  我仍笑眯眯地望着霍守谦,继续布下我的天罗地网:
  “而且我总觉得一旦成了大器的人,风采就自然过人。
  你何必太为小清担这个心!只要平安出来,跟你团叙就好。”
  霍守谦情不自禁他说:
  “真没想到,我们可以由敌人变成朋友。”
  “这年头,也实在太滑稽了,是不是?这边厢才是佳偶顿成怨偶,那边厢已谈笑息干戈,化敌为友了。”
  “是我的运气!”
  “也许是双方面的。”我笑:“夜了,我们改天再约时间见面,我这就得回家去。你有车子开来吗?我遣走了司机,这就要劳驾你送我回去了,成吗?”
  “当然,当然!”
  葛懿德当初探听有关这姓霍的消息,曾给我说:
  “霍守谦对于他的亡妻情深款款,永志不忘,总是每个月上坟,也不花天酒地。”
  对。资料无误。然,葛懿德并未分析这里头的原因,只为这姓霍的自视甚高,他的选择并不随便。
  以他的要求和眼光,也很容易变得高不成,低不就。
  以他如今的成就,长久性的续弦也好,短暂性的双宿双栖也好,他当然不肯要一些蒲柳之姿,甚而小家碧玉。然,要高攀豪门望族,或是专业女性呢,又谈何容易。他所拥有的也无非是几千万的身家而已。
  单就他今晚的表现,我就太肯定,肉已在砧板之上,要如何处理,权操自我。
  世界上永远忠贞的男人,已如恐龙,绝了种了。
  翌日,我亲自拨电话给朱广桐,说:
  “朱翁,拜托你尽人事,赶快替那霍小清申请单程来港证!以我们在国内投资之巨,人面之广,这不应该是件太难办的事,朱广桐一力承担,且很决就给了我一个肯定而愉快的答复。
  我拨电话给霍守谦时,完完全全地踌躇满志,连声音里都透着阳光似的。并非他父女快将重逢而欣慰,只是看到我计划的逐步得逞,一种绝对的满足感,弥漫全身,舒服得笑出声来。
  “你要怎么样酬谢我了?”我问。
  “你说,你说,只要办得到,愿效犬马之劳。”
  “一百枝白玫瑰,这个周未送到我家里来。我在家设宴,替你庆祝乳燕归巢,好不好?”
  对方一定是呆一呆,因为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出现,然后才听到他一迭连声他说好。
  周未,一大清早,走下饭厅去吃早餐时,菲佣就抱住一大束的白玫瑰走进来,不用看名片,我也知道是谁送来的。
  我嘱咐菲佣说:
  “把九十九枝白玫瑰插在饭厅里,另外一枝插在我的床头。”
  局是布办了,只等那心甘情愿上钩的人出现。
  准七时,江家的门铃就响。
  女佣把霍守谦带进来。
  他穿一套宝石蓝的西装,蓝底起白点领带,一双薄薄的皮鞋,头发浓密光泽,满脸笑容,很一表人才似的。
  谁会看得出他是个胸无点墨的江湖捞家?
  今晚,我当然地刻意打扮过。走下客厅来招呼他时,分明看到对方眼神闪亮。
  我挚诚地用双手跟他紧握:
  “恭喜!大概是几个月的样子,小清就可以来港了!”
  “肯定?”
  “肯定,请放心。”
  “每日一百枝白玫瑰都不足以表示我对你的感谢。你收到花了吗?”
  “嗯!谢谢你。我们这就到饭厅去,你便可以看到那束漂亮的花了。”
  一大蓬的白玫瑰,插在一个高身阔口的拉列水晶花瓶内,放在长餐桌的正中,跟二十张套了鲜红软缎椅罩的餐椅,和那巨大的古铜吊灯,相映成趣。毫无保留地显出了浪漫高贵的气势。
  霍守谦一定被这个气氛奉承得飘飘欲仙了。
  我安排他坐在我旁边,没把他放到餐桌的另一头去。太遥远的距离,令我难以看清楚他的表情,听清楚他的说话。
  这一晚的约会,于我,是重要的。
  席间,我替霍守谦频频添酒。
  “谢谢,不能多喝了。”
  “为什么呢?这是你开心的日子!”
  霍守谦脸上的喜悦遮不住那一份羞涩,在酡红的肤色下,蠢蠢欲动,叫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他连忙答说:
  “对,对,是我太开心的日子了。很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
  说这话时,他正正拿眼看我。就为了这个眼神,把他心上的秘密出卖了。
  我已是过来人,不难明白男人的心态。我的大门慢慢敞开,欢迎霍守谦逐步走进来。然,一下子就让他登堂入室,就未免有失高贵,还有一段迂回曲折的长廊,他需要好好地走完我举杯,说:
  “干了这一杯,祝你骨肉重逢!”我先把酒一饮而尽。
  霍守谦语气带一点点的怜惜,问道:
  “你这么能喝吗?”
  “独酌纵然无味,酒入愁肠愁更愁,然,还是习惯下来了!”
  这么一个回答,当然是故意营造的。一般情况下,相识不久的男子,我才不会说这种引他想人非非的话。
  姓霍的,果然又上当了。
  “总会有日有人欣赏你的善心与可爱,愿作裙下不贰之忠臣。”
  我苦笑:“我不信善有善报,你信吗?你当然是不信的,否则,早些时,就会对利通下不了手!”
  霍守谦的脸涨得紫红,讷讷地说:
  “你仍没有谅解我?”
  “你需要这份谅解吗?”
  “需要,极之需要。”
  霍守谦望住我,眼神的热炽,一触即发,威力足以燃烧掉整个饭厅,甚至整幢江家巨宅。我也望住他,一派无可奈何,似瞑还怨。
  “可知你出手过重,我的损失至为惨重。要释怀,并不容易。”
  “让我补偿,真的,福慧,请给我机会。”
  霍守谦冲动地握着我搁在餐桌上的手。
  我没有回避,回望他时,刻意地把一份难为情写到脸上去。因为我肯定这个表情,会得额外惹人怜爱。
  “你答应?”我轻轻地问。
  ‘答应。尽我的一切力量,回报。”
  “杜青云的联艺,如何收购?”
  打蛇随棍上,我直截了当地问。且,慢慢地缩回了手。霍守谦微微一愕,随即问:
  “收购联艺,单单是为了要撕杜青云的脸皮?”
  霍守谦真是个老江湖,他完全明白,若只为让杜青云丢一次架,劳师动众,实在不值得。因而有此一问。
  我答得异常率直:
  “杜青云在我手上骗去的资金约七亿,约有半数要摊分给那家跟他联手对付我的美国电脑公司。当然,他得到富达行霍大侠你的辅助,做低利通银行股份的一买一卖,结果进帐多少,我还没有这条数。”
  霍守谦有些腼腆,说:
  那一役,他所得的,不足一亿。”
  “那么,杜氏的资产绝对不会超过五亿。”我心上盘算,这五亿,又有多少成是握在杜青云手上让他自由运用呢?可有过户给陆湘灵,让她分持资产,那就不得而知了。
  霍守谦笑微微他说:
  “你想凭联艺收购战,将杜青云的资金全部缚住在他反收购的行动上去,是不是?”
  他一涉本行,就心思敏锐,话头醒尾。
  难怪霍守谦在证券行内高据宝座。富达能有一日,做视同济而稳坐华资经纪行的第一把交椅,实因他对股市运作之熟识,玲珑剔透,点石成金,居功至伟。
  我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静待霍守谦的献计。
  “你若提出收购的话,就未免太着颜色了。杜青云心知过往的恩怨,不会轻易上当,即使我从中怂恿,也不大有用!”
  “这不是个大问题。”我答。
  要以一个隐蔽的身分或借另一个集团出面进行收购,并非困难。霍守谦认真地跟我研究:
  “你提出恶性收购,而希望杜青云跟你展开争夺战,把联艺的股价扯高,到头来,就算弄至姓杜的再以一大笔投资进注联艺,也不见得能害他血本无归。”
  生意若果仍然大有可为,又何惧增加成本?
  我答:“如果杜青云手上的几个得意的大型计划,都功败垂成呢?他以高价把联艺的股份抢回,就必然焦头烂额了!”
  霍守谦笑:
  “杜青云会不会这么不小心?这么天真??”
  这句说话无疑是指桑骂槐,认为我太草莽、太轻敌。如果在平时,我或会难为情,甚而恼怒。然,这一次我心平气和地受教。
  “你的意思是?”
  “杜青云手上的得意计划除非已经作实,百分之一百肯定大有可为,盈利极丰。否则,你收购联艺的价钱一旦高企,他有可能拱手相让,收妥一笔真金白银的数目为上,你岂不是平白让他冷手执个热煎堆?这个险,人人都可以冒,单独你不可以。”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说得太对了。我决不能再败在杜青云手上,更不能予他任何着数。
  霍守谦提点我的,都是关键性的问题。
  一直以来,我的部署虽不致于是一厢情愿的构想,的确是根据联艺业务发展而起掣时作用的几步棋。然,仍不足以实斧实凿地使杜青云非拥有联艺的股份不可。很简单,我查知联艺分明有意想买入大温哥华区内的列治文一块地皮,兴建巨型的货仓,以此作为投资移民计划。如果哥伦比亚省投资厅一旦首肯,他拿着这个计划向有意移民的港台人士兜售,随时集资一亿加元,易如反掌。手上游资因而起码有三年松动调度,因为依一般投资移民计划,三年后才需要把移民者的本金或相等于本金百分比的物业归还。
  我的原意是,只要时间配合,联艺一递了投资申请,成竹在胸之际,我就运用自己埋伏在加国投资厅内的势力,对联艺计划采取拖延政策。
  收购联艺的行动亦于此时开始,我睹杜青云踌躇满志,必不舍弃,一定进行反收购,到他反收购成功了,大量资金放在联艺股份上;偏偏加国投资厅的正式批准迟迟未发,单是赔上利息就已够他肉刺。何况,消息传出市面,说这块到口的肥肉可能有变,股份一定滑落。
  除了这个计划之外,杜青云在新界,希望补地价以兴建。
  商住楼字,以及把机器搬入大陆,原本都是极具前景的生意。然,我的联络网,已成天网,疏而不漏;前一项发展,受制于政府签批。一样可以采取拖延政策,使他的资产跟希望一齐狠干。后者呢,当局要鼓励或不鼓励某一类工业,一般很尊重和听信有大投资于国内者的意见。要起破坏作用,不会太难。三路夹攻,原是可以给杜青云制造出一条绝路来的。
  然,霍守谦头脑比我清醒。他说得对,所有生意若未曾签约,落实利益,吸引力仍不足以使杜青云作出孤注一掷的决定。他若按动计数机后,看在真金白银份上,拱手称臣,把联艺股票让予代我出面收购的财团,再自行另起炉灶,我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至此,登时气馁。多月来部署的功夫,好像完全毁于一旦。
  霍守谦很明显地看出我的失望,说: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一切必须从详计议,非胜券在握,不宜妄动。”
  我吸一口气,昂一昂头,控制低落的情绪。
  翻心一想,能得到霍守谦这一席话,等于说他已自愿作我的军师,也幸好有他率直而一针见血的提点,才不致弄出功败垂成的后果。我给霍守谦说:
  “找别个财团出面收购,我有把握。然,有什么会令杜青云恋恋于联艺的股份而不放手呢?”
  “除非联艺拥有一份金矿式的合同,或者成为一只生金蛋的鸡。那么,它的主人才会不舍得割爱。”
  我谨记住霍守谦的话。绝对不能小瞧杜青云的智慧,除非他自以为成竹在胸,否则,冒重险骗回来的资产,他断不会谬然冲动,用作赌注。
  我问霍守谦说:
  “你最知道市场的消息,哪儿有会生金蛋的鸡,能让杜青云恋恋不舍?”
  霍守谦望住我,笑而不语。我睁大眼,回望他。突然一室的静温,有很多不言而喻的表情,一下子写在我们二人的脸上。
  霍守谦的眼神是贪婪的,投射到我身上来,令我不期然地微微战栗。
  世界上并没有免费午餐。任何收益,其实受惠人老早已付出代价。
  我必须有此打算。
  我挺一挺胸,迎接着霍守谦那冲着我而来的特异、灼热、毫不放松、略带冲动的表情,表示我已有备而战。既是早已打算以本伤人,报仇雪恨,我又何惧之有?再穷凶极恶,也不过是一个证券场中的大鳄而已。
  他要钱,绝不成问题。
  他要人呢?也未尝不可商量。
  此念一生,整个人突然发冷发热似的。
  原来伤心、失望、受创、仇恨、怨忽,加在一起,可以如此的威力无穷,把我迅速污染,而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甚而不惜牺牲自己品德清白的人。
  代价是早晚要付出的,问题在于,得回来的是否物有所值。
  我没有回避霍守谦的眼神,显然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他笑吟吟地答我:“要找生金蛋的鸡不难,最难是在于引得杜青云买了这只鸡之后,如何令那鸡以后就不生金蛋了,才会血本无归。”。
  对!
  “有这样的鸡吗?”我问。
  “有。”
  “你肯替我物色?”
  “我会为你留意。”
  “心目中已约略有了对象吗?”
  “你相当心急。”
  “对于自己意欲完成的心愿,等候一日是辛苦一日。”
  “这我也有同感,真的很能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只为心上有未完成的心愿。”
  霍守谦说这番话时,很显露他的诚意。
  我微笑。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餐椅的椅背。霍守谦也蓦地回转身来,捉住了我的手,顺势把我带到他的怀抱里。
  他的一张脸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贴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问:
  “你这是报恩呢?还是索取酬劳?”
  霍守谦并没有放松我,只说:
  “既报恩,又索酬,二者如果并存的话,我答应你会早早如愿以偿。”
  “你先放开我,我才给你一个答复!”
  霍守谦迷惘地松开了手。
  我带引着他自餐桌的一头,走到餐桌正中,站在那一大蓬白玫瑰面前,我问:
  “你总共送来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答:
  “不是一百枝吗?”
  “你数数看!”
  霍守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
  “数?”
  “对,细心地数一数,这儿一共有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如言照办。
  点数完毕后,说:
  “怎么只得九十九枝呢?”
  我微笑地看着他,把手穿在他的臂弯内,一齐步出饭厅,边走边轻柔地说:
  “不错,饭厅内只有九十九枝玫瑰,因为我把那第一百枝插在睡房床头几的水晶小花瓶内。”
  我跟霍守谦一直漫步走至大堂:
  “守谦,彼此都是快人快语,我们达成一项协议好不好?
  你帮我完成心愿之日,请再送来一百枝玫瑰,那时我让你亲自把那第一百枝插到我的睡房床头去!”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银行家向来比证券佬信誉更好,不是吗?”
  “那只是公众的错觉而已。证券界有互补赔偿基金,有史以来拖累市场客户的数目少之又少,比起一间银行倒闭,所引起的公众恐惧与损失,简直属于小巫见大巫。”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我跟霍守谦握手。
  “晚了,你要回家去休息,是我们道别的时候了。”
  我轻轻地吻在霍守谦的脸庞上。
  “你下逐客令?”
  “总有留客的一日。”
  “我将尽快让那一日来临。”霍守谦无奈地答。
  一份难舍难分跃然于他的眉宇之间,他几乎是咬一咬牙,才让我打开大门送走的。
  回到自己的睡房来,坐在床头,呆望住那第一百枝玫瑰,我的脑海突然翻腾往事,一宗宗、一件件,仍叫我胆碎心寒,悲痛不已。
  伤口原来始终没有愈合,已在含脓溃烂,而医治的方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
  血债一定血偿。
  床头的电话,刹那间响起来,把我自沉思中惊醒。
  我抓起来时,是邱仿尧。
  “我没有吵醒你吧?”
  “没有,还未睡。”我答。
  “有好几天没见你面了?”
  “嗯?”我茫然地应着。
  也许他说得对,这些天来,一门心思都好像放到霍守谦身上去似的。
  我这种方式的“移情别恋”,其实对邱仿尧还未曾构成伤害。然,心头仍没由来的有一份对他的歉疚。
  完全是因为他太善良,太无辜了。
  不爱他,并无罪咎。
  不爱他而却害他,就过分残忍了。
  不爱他反害他,且还利用他呢,更是罪加一等。
  还是老话,一般受过高深教育的人无论怎样精乖灵巧地为自己那些不合理与木公平的行为所作所为所思自圆其说,仍然难逃良心的谴责。
  我不是个异乎寻常的歹毒的人,我只不过是非常不幸地遇上了极少数利用本身教育程度去武装自己,以能损人利己的恶棍如杜青云而已。
  其实我屡屡下意识地希望,邱仿尧能远离我,不再牵涉在这个万劫不复的漩涡之内,就算他弟弟单逸桐的出现,在惊魂甫定后,我心头仍有一阵子的宽慰。由得他从此恨我反而好,这样仿尧才会重出生天。
  岂料,他竟能潇洒地把一切豁出去,连我最肮脏、最羞愧的污点,都接纳下来,完全没有要求我痛悟前非,甚而不需要我提供一个解释。
  这份真挚的深情,尤在仿尧豁达性格之上,令我感动。
  我不时痛苦矛盾,既欣悦于这份感情的赐予,让我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又微微忿怒于他强迫自己领情,分分钟好像硬把一项辜恩义的罪名加诸我的身上似的。
  两种互不协调的情绪,一直以来都交替着折磨我,把我对他的态度冲击成淡漠惆怅。无可否认,我最近已不能自制地以一种若即若离,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付他:
  “仿尧,有什么事找我吗?”
  “一定要有事才能通电话,或者见个面?”
  我无言。
  “对不起,福慧,我说话很不得体。”
  “不要紧。”
  “是真有事找你。这个周末,我要回马尼拉去。因为要出席麦加地交易所的周年晚宴,且……”
  仿尧有点欲言又止。略顿一顿再继续说:
  “逸桐要回马尼拉来接管家族的部分业务,我们也要办妥先父遗产的分配问题。””我的心突地往下沉。
  单逸桐要回菲律宾去主理家族业务,是件怪事。”
  以他的个性,根本不喜从商。听邱仿尧说,这么些年他们的父亲年老多病,屡屡要求这小儿子回去助阵,他都不肯答应。外头世界自由自在,且可以发挥他的专业,为什么巴巴地要回到这政治经济都风险重重的马尼拉去守业呢?除非单逸桐开始对邱仿尧不信任了!
  从前,一直是邱仿尧担大旗,辛辛苦苦拓展家业,发扬光大,让单逸桐坐享其成。兄弟二人无分彼此,绝不计较,于是水乳交融,相辅相成。
  如今,邱仿尧一头钻进一个爱情馅饼之中,虽不致于神魂颠倒,不务正业,然,为了我而荒疏正务,是的确有的事了。
  别个女人破坏邱仿尧的生活、婚姻、事业,已可能在他挚爱的弟弟心目中变得罪无可恕,更何况是我?
  单逸桐一定认定,我是个至为低贱、下作、卑鄙、荒淫、自私、甚至凶残的狐狸精。
  这种女人在非文明时代,完全可以誓无反顾地将之处以极刑。然,邱家家族的掌舵人竟然视之如九天玄女,不可多得的活命天仙!这怎么得了?
  必定是相当危险的一回事吧?
  单逸桐会想,大好江山就快葬送在昏庸的邱仿尧手上了,就为了我这么一个现代坦已!
  我的推论不算捕风捉影、杞人忧天。单逸桐跟我重逢的那一天,他的眼神像兀毒的鹰,要扑过来,啄食我的心似。我是真的连连几夜都战栗得不能入睡,才把心一横,豁出去的。我原以为邱仿尧知道真相,会得跟我一刀两断。这就真的一了百了。然,没有,他没有,仍然不住地守在我身边,等我回头觉岸。
  情势比先前其实更恶劣,因为这一个污点秘密既已不存在,仿尧对我的忠厚感情,反而变得无懈可击。换言之,单逸桐会更加不甘不忿,老羞成怒。
  不怪他,这应该是个恩怨分明的世界。
  人们根本都不习惯情以恕人,理以律己这回事了。如果单逸桐见了我,还对他兄长的作为表示支持的话,我反而难以把自我思想行为合理化,只觉得自暴其丑。
  然,仿尧是多么的无辜。伤害了手足之情,固非他所愿。
  日后家族事业上的权力分散,更会带来相当大的烦恼。我为仿尧难过。他是太太太得不偿失了。
  严格地说:我们交往至今,他一无所得,却损失重重。因而我对仿尧的口气都放得轻松了。问:
  “你回马尼拉去多久了?”
  “福慧,我如果邀请你跟我同去玩几天,你会答应吗?”
  对邱仿尧的邀请,我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反应。
  “仿尧,你只不过是回马尼拉去一个短时期吧?是吗?”
  “对。并非打算一走了之,一去不回。”仿尧笑:“邀请你同去,只为要有舞伴一起参加麦加地交易所的晚宴。你答应吗?福慧,顺便散散心,也是好的。马尼拉附近有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岛,正是度假胜地。”
  “你还有心情度假?”
  邱仿尧一定是呆了一呆,才答我:
  “你这么一针见血,毫不回避?”
  “有这个需要吗?”
  “没有。我当然希望我们之间无分彼此。”
  “仿尧,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长长吁一口气,说,“连累你不是我的本意,事实摆在目前,我是被迫着担了这个不义的罪名的,因而有一点点的委屈,也不去说它了。可是,你值得如此得不偿失,一无所有地纠缠下去吗?为了我,先是影响了婚姻。继而失了兄弟。到如今,连家都要分了,何必?
  仿尧,坦白说一句话……”
  “不用说,还是老话,你并不能给我什么?”
  “你明白就好。”
  “如果我们感情上毫无关连,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又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急躁而担心的?”
  我哑然,且微微战栗。不是我的说话一针见血,而是他的。是吗?我对邱仿尧关心,是不容置疑的。那就代表对他有一份不自觉的感情,正在慢慢滋长吗?
  仿尧细意地察觉到了,因此更不愿意放弃。
  已不是弄巧反拙与否的问题,我蓦然心惊的,是害怕接受这个已经对访尧感情跃进的可能。
  一旦爱上了邱仿尧,杜青云的仇恨如何摆布?霍守谦的交易又如何交代?刹那间,我不知所措,只得嚷:
  “仿尧,关心朋友是理所当然的。”
  “好。既是朋友,一个名正言顺的约会值得你考虑,是吧?除非你怕见单逸桐?”
  “我?怎么会?我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你就算到马尼拉去,只要你不愿意,也不是一定会跟他碰头的。他要见的只是我。”
  仿尧的语气是苦涩的。大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感慨,分明地露出了兄弟之间的缝隙,更使我难受。
  如果连到马尼拉去出席一个财经界的盛会,都拒绝他的话,是不是太令他百上加斤了?
  “仿尧,让我安排一下,几时启程?”
  “下个星期内任何一天,因为盛会设于周末!成吗?”
  “好吧!”
  仿尧挂断了线之后,我仍呆坐床前。
  怎么能睡?
  愁思千万,柔肠百结。这一直以来,情绪起跌,有如汹涌波涛,一浪接一浪的迎头痛击,岂只令我疲累,且渐晕眩。我不能再朝与仿尧感情发展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杂乱、越惶惑,甚而越恐惧。
  因为爱上邱访尧,就等于放弃报复杜青云。
  后者之所以能根深蒂固,深植我心,以致牵制我的行为,无非是我再无情爱,只余仇恨。
  一只受害惨死的厉鬼,誓复前仇,合情合理。
  万一,冤魂有缘可以借户还魂,或转世投胎,又是喜还是悲呢?步过了奈何桥,只要一口喝掉那盘婆茶,就前事尽忘,重新为人了。
  现今那杯茶,是不是已被我颤危危地握在手上了?饮还是不饮?
  饮了,不甘不忿。
  不饮,难舍难分。
  仿尧,仿尧,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突然的感悟到你有可能是我的依傍与寄托?
  这个问题的答案,何其不幸,很快就有了。
  一连多天,霍守谦都约会我,不论我有空没空,他都死缠烂打,是必要我腾出个时间来,或吃早餐,或是午膳,或而晚宴,甚至到我办公室来坐坐,见我一面,他才安乐。起初,我没有反感。过了一个星期,我开始发觉心头承受着一点点不悦的压力。为什么一定要我分出一些时间来应酬他?
  邱仿尧对我,不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然,他的出现从没有为我构成压力。我们的相叙,纵使不是一份好梦成真的惊喜,也还是精神融洽、温情洋溢的。
  一种君子坦荡荡的舒坦祥和流泻在仿尧与我的相处之间。
  另一种,似是小人长戚戚的局促不安,却出现在霍守谦和我的关系之内。
  这个发现,令我吃惊。

第十一章
  就像今天,我老早在电话里头告诉霍守谦,没空跟他见面。因为银行快将宣布中期业绩报告,我比较平日忙碌,心情也略紧张。
  对于利通这半年的营业表现,各传媒的财经记者一定虎视眈眈,甚至有可能磨拳擦掌,要大事评论一番。
  我们既有实际工作要好好应付,且须积极拉拢,做多少公关功夫,以期在业绩宣布之日,能透过传媒的鼓舞性评论而使广大股民能对利通重生信心与好感。
  我在很多场合与会议上都要亲力亲力,实在忙得喘不过气来。正准备冲刺完这儿日,趁着到马尼拉之便才小休几天。霍守谦的约,就更不见得非赴不可了。
  刚自会议室回来,发觉有半小时时间,正好到附近的美容院去做头发,图个清爽。才一踏出办公室的门,跟我打个照面的正正是霍守谦。
  他脸上堆满笑容,大摇大摆地就走进来。
  我的秘书站在他背后,显了一点点的难为情。
  我自然看得出个所以然来。一定是霍守谦连礼貌的通传,也觉得不必要,就推门进来找我。这种表现令秘书吃惊,且尴尬。凭什么霍守谦会认为自己够资格恃熟卖熟呢,就因为我们之间有过的协议,协议内所要求的成绩,到现阶段仍是空中楼阁,我还未成受益人,对方就要透支丝毫奖赏,并非时候。
  对于人熟礼下熟这个原则,我是很坚持的。
  法度表现风采,礼貌显示教养。谁的出身如何,所受教育如何,在一些日常小事上,往往最易露出马脚。
  我不致于看霍守谦不顺眼,然,一经相处下去,他就让我看出不少局促的小家子作风来,正正不是我能欣赏和接受的。
  “对不起,我刚要出门去。”我对他说。
  “到哪儿去呢?”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最最最不得礼。
  笑话不笑话?怎么能开口问异性朋友的行踪动向?更何况,以我商务上的身分,我所有行动上的保密应该备受尊重。霍守谦以为他是我的什么人?
  此念一出,蓦然心惊。他把我看成,一块他早晚到口,抑或已到口的肥肉了吗,这怎么得了,莫说现今尚未如愿以偿,就算马到功成,我的预算也只下过是一次半次过眼云烟式的交易而已。我从没有认为霍守谦会跟我发生超越生意伙伴的关系。
  霍守谦仍然笑脸盈人地跟着我走出银行大厦,一时间,也只好跟他同行。与此同时,我压抑着敏感,试往宽处想,暴发的人,嘴脸一定多少有点肆无忌惮吧!这种情下自禁的拙劣表现,并没有什么特别意识,不必过分自扰。
  “这些天,你忙得不像话?”霍守谦说。
  “对,工夫赶过这几天就能轻松下来了。”
  “我能跟你预订一个周末之约吗?朋友在白沙湾的别墅刚落成,背山面海,风景异常优美。”
  “是吗?或者要留待他日始能欣赏了,我要到菲律宾去一趟。”
  “公事?”
  我不打算正面回答、只道:
  “麦加地交易所有个晚宴:我答应参加。”
  霍守谦突然止住了步,脸色往下一沉。
  他像是想到了一件严重的事件似的,连我也略为愕然。
  霍守谦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连我去度假几天都要管、要不高兴吗?要真有这个心态出现,就未免太过分了。他凭的是什么资格?
  我登时也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只把脚步加速。
  “福慧,你现今到哪儿去?”霍守谦的神情语气并没有放松下来。
  我也不假以辞色,面无表情地答:
  “我去做头发。”
  “好。福慧,你等下给我电话,我有事跟你说。”
  如此大刺刺地抛下这句指示,竟然头也不回地急步跑掉了。天!江福慧有生以来,遇到过的第一个最最最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男人。
  不是不气的。
  生活上大多的风调雨顺,怎会体察到求人之难,一旦有求于人,自己登时被削矮一截似的。也更别说,我曾真真的对他有过恩惠。
  做完头发,看上去,整个人是轻松了。然,心内的烦躁似铅般重,把我压得痛。回到办公室去,固然不欲回电话给霍守谦,更是无心工作,跌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傻想。
  利通银行的主席室,能眺望整个维多利亚海港。这城市从来都光辉美丽,蛙力四射。可惜,住在此城的人,都一般地狠绝亡命,自私自利,还要说是人杰地灵?真令人叹息不已。
  案头电话响起来,我抓起来听。
  “你回来了?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是霍守谦。如果我答,“为什么我一定要给你电话?”则对方又如何下台,人们往往是因为自己不识大体,言语无状,以致自招其辱。我之所以下以尖刻的说话回敬,是不屑跟他作口舌之争,没得坏了自己的修养。
  “我刚回来,”
“福慧,我决定跟你一起到菲律宾去。”
  “什么?”我惊叫。
  有人要真不懂适可而止的做人处事艺术,也只有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福慧,你还在吗?”对方嚷。
  “在。”
  “为什么不说话?”
  我还能说什么?连一句“你不可以去”也讲不出口,因为我不是菲国政府,有权拒绝不受欢迎者入境,我甚至不是霍守谦的什么人,没有资格左右他自由而合法的意向。
  话一说错了,歪曲了自己的身分,受害人终竟是自己。
  对方不识好歹,肆无忌惮,不等于我就应该放肆。
  更悲哀的却是,自己谨言慎行是不管用的,你周围多的仍是语无伦次,行为荒诞之上!
  对于霍守谦,我开始觉得有点难于控制,束手无策。所以说,邱仿尧在品格、教养、操守、社会阶层上的确比霍守谦高出百倍。
  仿尧是可爱、可敬的。
  霍守谦在电话的另一头,哈哈大笑:
  “你骇异得说不出话来了吧?还有令你更惊骇的事在后头!”
  霍守谦卖了一卖关于,才继续说。
  “不单我会去,连杜青云也会去!”
  我当真吓一大跳。
  “福慧,我把杜青云带主菲律宾,给他介绍一只会生金蛋的鸡!”
  此言一出,我腰骨一扳,坐得挺直,精神为之一振。
  “你已有全套计划?”我急问。
  “成竹在胸,你有兴趣知道其中梗概?我们在哪儿见个面?”
  “好。我回家等你。”
  跟霍守谦坐在江家的花园内,边喝茶、边商量大事。自从杜青云离我而去之后,我绝少绝少到园子来,更绝不再凭栏眺望,怕见那拍岸惊涛,溅起千堆雪的情景。以往,有大多的时光,跟杜青云在看潮赏浪的诗情画意中共度。如今,不欲回首。
  我选了近山的一个园子角落,嘱佣人摆上茶,招呼霍守谦。不让他跟我坐到屋子里去,还多少有点心理作怪,怕在房子内会更易发生一些我不愿意在现阶段就发生的事情。
  霍守谦喝了一口茶,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懒懒地倚在帆布太阳椅上,说:
  “嘉丹原本是菲律宾的十大家族之一。这近年,政坛巨变,坐在统治层各把交椅上的人都改头换面,直接地打击了嘉丹所有在国内的投资。他大多生意需要仰仗人事背景才得以发扬光大,既是后台大老板都要客死他乡,树倒猢狲散,嘉丹家族在名望与资产上就都一落千丈。”
  这应该是菲律宾近这些年的一些普遍现象,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守谦继续给我解释:
  “如今嘉丹家族甚缺现金,手上最值钱的资产莫如碧瑶区的主矿。为了孤注一掷,正将嘉丹矿务公司上市,筹集资金开采,以期作一个大翻身。”
  我急问:
  “金矿的开采会不会带来大量利润?”
  我有一点点的泄气,霍守谦如果把嘉丹矿务公司看成是一只会生金蛋的鸡,介绍了给杜青云,岂非更令他在事业发展上如虎添翼?
  霍守谦鉴貌辨色,大概知道我的顾虑,于是拍拍我的书,以示安慰,说:
  “你耐心点,听我分析下去。嘉丹矿务筹组上市,我们富达经纪行设在菲律宾的分支,是其中一个主力的包销商,总包销更是我们在菲律宾的拍档纳华达经纪行。难得嘉丹家族肯把这口肥肉公诸于世,在市场上已然掀起热潮。人人恨不得能分配得多一份是一份,杜青云一定见猎心起,希望能分一杯羹。我除了会让他认购得部分股权之外,还会介绍他认识嘉丹家族现今的掌舵人阿布尔嘉丹,让联艺企业以最优惠的条件获得开采承办权的合约,”“联艺并不专长这门生意?”
  “福慧,哪儿有可赚的钱,哪儿就有人才、器材与计划,你少担这个心!”
  “杜青云如果获得嘉丹矿务的股份,又有一纸相当吸引的开采合约在手,换言之,他就会认定联艺的前景,无可限度,必不会放弃联艺的持股权,于是我就能安心照原定计划展开收购战了?”
  “对。向联艺提出收购的理想入选。且一定会听命于你。”
  “谁?”
  霍守谦别有用心地笑:“石榴裙下不贰之臣,岂只我一人?你分派了戏份角色,谁不落力串演?”
  邱仿尧?他是出面收购联艺的理想入选?怎么会,仿尧在追求我,已是满城皆知的事,他出面跟杜青云打仗,岂不是最易惹起他警惕的心?
  霍守谦向我解释:“邱仿尧家族在菲岛极具盛名,他们业务范围之广,远胜联艺。事实上,我刚搜集清楚资料,发觉邱氏家族正在跟嘉丹家族商议,以期取得开采合约,如果我这个中间人出来,耍尽八宝,为杜青云取到与嘉丹家族的合约,等于赢了邱家,邱仿尧就大有动机,要在香港收购联艺,作为一项反控手段,更落实联艺的价值。”
  我立即心领神会:
  “杜青云又知道邱仿尧跟我亲近,就必以为这位世家子也在逞一时之威风,把联艺夺过来,在我面前邀功。如此,很自然的会激起杜青云在维护实际生意利益以及个人尊严的情况下,提出反收购。”
  “聪明,福慧,你可要记得,我这个角色非常重要,杜青云不会思疑我。我会以他绝对不生怀疑的手段,为他夺得嘉丹矿务的股份与开采合约,然后再从旁鼓励他跟邱仿尧展开争夺联艺控股权之战,直把联艺收购价带上高位后,再突然松了,让他缚住一大笔资金。”
  杜青云只会以为霍守谦的相帮,只不过是本着奉侍客户的经纪生意。然,我还要清楚这最后而最重要的一步:
  “那生蛋的鸡,如何能在社青云到手后停止生产?”
  “哈哈!”霍守谦大笑:“易如反掌。”
  “究竟如何?”我实在心急。
  “采矿的合约,条件对杜青云极为优厚,这是饵。然,饵中藏毒,合约内规定要用本地劳工,工程分阶段性,且要在一个杜青云以为极宽松的限期内完成各个阶段,否则要赔偿巨额罚款。当然,如期完成,又可获得厚赏!如此,只要杜青云无法雇用到足够劳工,开工的劳工效率又比他预计的慢十倍,那就变成肉在砧板上,工程进展一旦触礁,一样可以放出消息,害矿务公司股份下泻,社青云的投资受挫,且要赔偿巨额损失他的资产就会阴干。”
  “这个安排,你办得到?”
  霍守谦又大笑,整张脸都笑得涨红,很现了个飞扬跋扈的形相。
  “菲律宾女人一般勤奋至极,男人嘛,有人若贿赂他们,请他们放弃那份矿工的工作,还会不答应,几稀矣!”连我都差点要哈哈大笑起来。
  霍守谦真是歹毒的证券奇才,他在行业内成了精了,不独能融会贯通,旁征博引,把一种机会穿插运用,还可以狠得下心,操刀杀人!
  “守谦,这全要看你的功力。”
  “福慧,你放心!”
  “不会中途变卦?”
  “绝不。人行以来,我有一个原则,不对手无寸铁的人,赶尽杀绝,包括大众股民在内。对于有自卫能力,甚至首杀伤能力的人,我决不手软,这是个各人衡量自己利益而采取相应行动的合理世界。”
  自然,霍守谦在此事上的利益对他很重要。这是我的荣耀?抑或是我的悲哀?我苦笑。也下再去想它了。
  霍守谦的计划实在大吸引,干载难逢的机会,若加上我从前已部署的一切,向杜青云四面包抄,他插翼难飞。
  整个计划的成与败,全在霍守谦的身上。其中有一点,更是关键所在。不能再暴露我跟霍守谦相熟的关系。这一阵子,他情不自禁她不住要求相见,其实是很危险的。
  “守谦,我们在菲律宾碰上时,态度要正确。”我开门见山地提出。
  霍守谦完全接纳。
  “见了你而不希望亲近对我是件困难的事。然,不可功败垂成,我权且忍这一忍,好日子就在后头。福慧,从今日开始,我不再来找你,在公众场合碰面,我们是普通相识而已。”
  “一言为定。”
  我正把霍守谦送出大门,他回转头来,吻我的脸,说:
  “你还要多一个心理准备,在麦加地交易所的周年晚会上,杜青云会出现,且不排除陆湘灵也会出现的可能。”
  霍守谦的警告,像向正我心上捶一拳似的。
  要跟杜青云相见,已经不容易。还要面对陆湘灵,真是惊心动魄的。我完全不能想像战败国的代表在和平合约签署仪式上的心情与态度会如何?
  分明的一败涂地,还要拱手言和,仰承颜色,浮一脸的笑意,礼貌地跟战胜国打招呼。脑袋里重现当日伤亡惨重的场面,心头还在淌血;一滴一滴,混和着吞进体腔内的泪水,运行全身,一定冰冷得令人发抖。
  想想也真可怖!
  反败为胜的日子何时才会来临?
  翌日回到利通,我把葛懿德召到办公室,说:
  “请收拾收拾,我带你一同散心去!”
  “你带我在身边?”我老早把菲律宾之行告诉了她。
  “不好吗?”
  “小岛、阳光、与海水,如果属于有情人,会更明亮与健康,中间要插一个程咬金,太煞风景了。”
  “不,我要你来!”
  我是真的坚持。此行是的确需要有小葛在身边,不单为壮行色,到时那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面,有多一个人在旁奔走,对整件事的进行可能有帮助。
  “别开玩笑,容我留港好了,你玩得开心一点,这是我衷心的期许。”
  我自不必向小葛泄露半点机密,故此,我只催促她:
  “你别小题大做,纵使没有你在身边,也不见得我和仿尧此行一定在感情上有所进展。你并没有构成碍手碍脚的资格。”
  小葛望住我,忽然感慨他说:
  “老板,我是诚意的,认真的。我希望你会快乐,比现在更快乐,且持久地快乐下去。办法只有一千,是要有个好人在你身边跟你合作才对,这世界,好人当道君子难求。”
  “因此,你苦劝我勿失良机?”
  这当然已非第一次,葛懿德苦口婆心地劝我。
  “很多闲气怨气,是要我们练习骨碌一声,就吞到肚子里,消化掉算数的!何必让它造成寻找幸福的障碍。”
  “我的那口怨毒气比你的更难吞。小葛,你的好意,我心领。你还是准备给我更实在,更切合我需要的其他支援好了。”
  事已至此,回头已经大迟。
  如果磋跎下去,还想不到对付杜青云的办法,日子有功,也许会令仇恨褪色,我甚至会提不起劲再坚持报仇。
  创痛犹新,就出现一个雪耻雪恨的机会,要我放弃,也真是太难了。
  话已经说齐,小葛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只好点头,准备成行。
  仿尧真是大方的人,他并没有以葛懿德的出现为嫌,在机场的贵宾候机室里,他还幽默他说:
  “真没想到会有机会招呼两位小姐到老家一行,我们那小岛,是真不错的。”
  我诧异,邱氏家族的财产比我想像中多。
  如果我俩真能成为眷属,生活在他所说的如诗如画的小岛上,不问世事,何其快哉?
  是非不能也,不愿而已矣。我叹息。
  长期仿惶于抉择取舍之间,是令人憔悴的。
  我并不能稍示委靡,大敌当前,一定要精神抖擞,强颜欢笑。何必再三心两意,胡思乱想了?
  到了马尼拉,我们先下塌于马尼拉大酒店,离商业中心是远一点点,然,跟仿尧自住的房子近,易于照应,我们打算参加了周未那个麦加地交易所主持的金融界盛宴之后,再出发到邱氏家族不知名的小海岛上去,小住几天,霍守谦一直没有跟我联络,想他也会在这一两天就已抵达马尼拉丁,富达经纪行的业务遍及东南亚。近年在菲律宾的发展尤其迅速,因为找到了当地一个绝佳的贸易对手,跟菲律宾另一间著名的纳华达经纪行合作。富达是财雄势大,纳华达则是地头虫,人面广,二者于是配合得大衣无缝。麦加地交易所的盛宴,霍守谦代表富达来参加,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对他的安排,充满信心。
  到埠后的第一天,仿尧一直陪着我和小葛到处走走,他的表现是既以我为中心,又一丁点儿没有冷落小葛,或令她难为情。修养是真到家的,这样的人才,看在小葛眼里,难怪她老是偏帮仿尧。
  翌日,仿尧回到邱氏大楼办公室,我跟小葛结伴而行,逛了半天百货商店,买了一点东西。
  女人在搜购衣物的行动上,绝少无功而回。
  仿尧是讲好了要来跟我们去吃晚饭的,故此,将届黄昏,我们就鸣金收兵,先回酒店去,泡个浴,换好晚装,等仿尧来接出去。
  才回到房间来,电话就响,我抓起来时,是小葛。
  “老板,我能否开一晚小差?”
  “什么?”
  “刚找到个在菲律宾侨居的老朋友,打算在今晚一叙,我不跟你们去吃晚饭了!”
  我笑,这小葛,仍然不气馁,屡败屡战,是必要撮合我和邱仿尧,她是好心一片,下必戳穿她装的蒜了,就成全她好“那么,你玩得开心一点,明天见。”
  刚淋浴完毕,就听到有人敲门。
  一定是仿尧。仿尧也真大心急了,一下了班就赶来。为什么不给我先摇个电话呢?
  我穿了浴袍,头上还包着毛巾,就这样见他吗?
  叩门声由缓而急,且先开了门,让他坐到小偏厅去等吧,幸好是套房。门才打开,我吓得手足登时冰冷。
  对方趁我未有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就已走了进来。
  他的眼光是冷峻而鄙夷,态度是绝对傲慢的……
  “你不是那种介意男人走进房间来的女人吧?固而我没有通传。”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和胆量跟我江福慧说这句侮辱性极重的话,只有单逸桐是例外。
  我只能委屈,不便生气。
  回转身去,我打算走进睡房,先换好衣服。
  单逸桐一把捉住我的手臂,把我扭得很痛。
  “我有话要好好跟你说!”
  我挣脱他的手,厉声说。
  “请别碰我!”
  我愤慨地坐到沙发上去,说:
  “有什么话,你快说好了。”
  “离开我哥哥!”
  “嘿!”
  “你不肯?”
  我摇摇头。
  “要什么条件?”
  我真想答: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这么一句话卡在喉咙,就是说不出来。
  只消我一说,就是替对方开路,让他可以破口大骂,尽情把我侮辱,例如说:“你是什么人?你当然是淫娃、是荡妇、是饱暖思淫欲的贱货!”我只好缄默。
  “为什么不开一个价?”
  “江家并不比邱家贫穷,你可以向我提供些什么?”
  “这就是说,毫无商量余地?”
  “单逸桐、请你冷静点想,我并没有跟你哥哥走在一起,我们只是朋友,谈得来的朋友,连这样普通至极的朋友关系,你也要求结束,未免小题大做。”
  “不。我不信你跟哥哥是普通朋友,他是为你而与嫂嫂分开,你们的关系还怎可能单纯?”
  “单逸铜,你对我有成见,我明白。可是,你对哥哥应该信任,他是个来清去白的君子。就算你不信我,也应该信仿尧可以做到发乎情、止乎礼的地步。”
  “然,他爱你,深深地爱你,如果一个男人可以抛离肉欲而爱你,更是爱之越深越切的表现。”
  不能说单逸桐说得不对。
  对仿尧,我感激感动至今。
  单逸桐依然坚持:“总之我要你离开他。不论你跟哥哥的关系与感情发展到何种地步,都要立即结束。”
  “你是令出如山?”我笑,实在忍不住讽刺他。
  “我此来,专诚给你谈条件,无人是无价之宝。”
  “对。你把条件先开出来。”我且跟他玩玩把戏。“单逸桐,自古以来,有家族成员出现在狐狸精的巢穴内,请求她放弃伤害自己的亲人,通常有两种法宝。你也可以循此原则说说你的预算。”
  “你爽快点说,我尽力令你满意。”
  我原来那么的不受欢迎。
  “若我离开仿尧,请告诉我,他会有什么好处,我又会有什么得益?相反,我们仍然维持友好关系呢?他和我不见得就有坏处了吧?”
  “好,江福慧,我逐一答复你。如果你事必要留住哥哥的人与感情,他先要损失一大笔财产。”
  “为什么?”
  “先父遗嘱规定,邱氏企业要转让分毫,都必须我们两兄弟同时签名同意。换言之,得不到对方的支持,我们任何方面都不可能以生意套现。嫂嫂提出来的离婚赡养费是巨额数字,远超于哥哥能调度的现金数目。正如你说,哥是个仁厚君子,他觉得对嫂嫂不起,故而不愿再在离婚条上跟她发生冲突。换言之,唯一的办法是把邱氏企业的股权卖给我,当只能有一个买家时,价钱高下,由我匣定。”
  “你会忍心压价?”
  “会。有你在哥哥身边,我恨不得把所有邱家产业控制手。回为信不过你!”
  “单逸桐,我有必要算这个钱?”这句话我以为自己是问响亮的。
  “品格上有严重瑕疵的人,我绝不再投任何情任票。财权握在我手上,是保障哥哥的唯一办法,他总会有一日被你玩腻了抛弃,或者自动自觉,回头觉岸,那时才还他江山不迟。”
  “你好伟大!”
  “最低限度不卑鄙!”
  我气得牙关打颤,还是忍住了。
  “单逸桐,如果我离开邱仿尧呢,你就同意他出让部分邱家产业,应付那笔庞大赡养费?或以一个合理的价钱承购他的部分股权?”
  “根本不用如此张罗。你如果肯离开,我名下的现金可以挪动,补哥哥之不足。邱氏家族生意可以维持一个整体,仍由哥哥主理,我立即飞回加拿大去。否则,我接管,由着他跟你至香港去人赘。江福慧,对于一个丧失了邱氏家族领导地位的男人,你仍有兴趣收起来自用的话,我无奈其何!”
  “单逸桐,你也在侮辱你兄长!”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给单逸桐气得哑口无言。
  “至于你会因成全我们兄弟俩,而有何得益,你且开个价吧,我一定尽力如你所愿。”
  单逸桐的诚意,其实也在令我感动。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是少见的。茶花女如果有智慧,她也应该明白阿芒的父亲为什么如此狠绝地迫他们分手,因为他深爱儿子,他认定这样子对儿子有百利而无一害。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革逸桐,他年青英俊,且其实善良。是太深的一次误会,造成我们之间无可挽救的疏离。否则,这一对兄弟应是我很愿意相交亲近的朋友。
  “单先生。”我忽然有一种要苦苦求他凉解的冲动。求一个善良的人,网开一面,并不是失礼的事。“我其实并不如你所认为的差,我的本心原是好的,请相信我。”
  “我知道,你若不是歹毒和荒淫,就是心理变态。你的故事,我已经调查清楚。”
  真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我还有何话可言?
  “所以,请开一个价。”他说。
  “我物质生活丰足,并不需要什么!”
  “生活上完全没有需要?没有未完成的心愿?”
  “我的心愿,你有能力达成吗?”
  “竭尽所能。”
  “单逸桐,你是不是打算不择手段去拯救你哥哥于水深人热之中?”
  “差不多,但不致于要利用到损害无辜人的手段,或做不法的行为!”
  “你说你已知道我的故事?”
  “对。”
  “那么,帮我报仇,如何?”
  “对付杜青云?”
  “你连名字部叫得出来。”
  “我是认真的。”
  “会答应吗?”
  “以何种手段?”
  “邱氏企业是不是在竞投嘉丹矿务?”
  “有这个意思。”
  “请积极加入战圈,最终,放手让杜青云投得开矿合会约。”
  “就是这么简单。”
  “推动你哥哥,兄弟同心,出面收购杜青云的联艺,他必会进行反收购,在这场战役中,我是总司令,会告诉你何时出发,何时收手,至于所牵涉的粮饷弹药,不用你损失分毫。
  我会全部照顾。”
  “这对我,并没有大大困难。”
  正如我所料,单逸桐答应出手的话,总容易过我向邱仿尧提出合作请求。
  单逸桐审慎他说:
  “我们应该怎样向哥哥交代?”
  “他并不知道你来找我?我意思是说,他是否已知你如此地决绝?”
  “我还没有向他摊出最后的底牌。今日,我只是再次表达了不满,哥哥反倒转来劝我谅解你。江福慧,你有犀利的手腕,哥哥完完全全对你信任,甚至乎不惜牺牲家庭之外,还冒着我跟他分家、各自为政的恶险,请谨记,我们兄弟从小相亲到大,从没有想到过会分家!”
  “好。那么,你就回去告诉仿尧,你答应试行谅解我和他的处境,给我一个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别把我们的关系弄得太僵,以免引起他的思疑,而反对你的商业行动,收购联艺的动机,就只是你心心不忿,初涉商场,就让联艺抢去这么优异的采矿合约,如此而已。”
  “好。还有其他的条件吗?有什么要我效劳,请一并提出。
  我还未作答,单逸桐又说:“当然,我并不打算重蹈覆辙,除此之外,都有商量。”
  年少气盛的人,侮辱别人,原来可以如此地不留余地。
  我像被入连连打了几记耳光,眼前金星乱冒。
  容忍有个限度,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单逸桐,这个世界,男女平等,你并不比我更清高!”
  “对不起,男女并不平等,绝大多数女人碰上我,要跟我睡一觉。在世俗眼光中,始终是我魅力力四射,情有可原。”
  我忽然定睛看住了单逸桐,的确是眉清目秀,倜傥不凡的一个俊男,有很多女人趋之若骛,愿意跟他睡上一夜,有什么稀奇!甚至连我,也是过来人!当然,伤心人别有怀抱,我才会如此轻率地倒在单逸桐的怀抱里。然,并不排除这个男人吸引女性的特质与怎力。有可能,连一般女人都会难以抗拒引诱:不单为了这是个情欲横流的世界,也为了单逸桐本身优厚的条件。
  譬如说,一对相处很久的恋人,在共同经历困难,联手对抗敌人时,关系至力密切。一旦解除压力,生活长期处于安乐状态,戒备就会松弛,对方的吸引力减少,外来人的新鲜感增加,就会一脚踏进陷阱去。是有这个可能的。
  是有这个可能的。我想着,心头一动,嘴角下觉地往上一提,笑起来。
  “单逸桐,我还有一个要求,对你只是举手之劳,易如反掌!”
  “是不是最后一个交换我哥哥自由的条件?”
  “对。你做妥了,我担保我跟他永不相见。”
  “好,你说吧!”
  我咬一咬下唇,下定了决心,说:
  “只要对象不是我,你不会介意再跟一个相当吸引的女士,有一夕恩情吧?”
  在财产上令杜青云损失惨重,对他,并不能算是彻底的报复,他与陆湘灵合谋向我下毒手,最令我伤心的亦非那七亿元的损失。
  感情无价。
  杜青云将我的真心诚意视作玩物,把弄于股掌之上,再肆意地摔到地上去,一脚践踏个稀巴烂。这是对我至大的侮辱。
  必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的仇恨情绪,突然澎湃汹涌,达至高潮。
  因为,现在我才想到,要杜青云的感情与财产,同时承受重创,是最完美无懈可击,最令我畅快的报复结果。
  我为这个发现而热血沸腾,兴奋得不能自己。
  单逸桐一时间并不明白我之所指,因而没有答我的话,只把一双手插在裤袋内,笔直地挺立着,脸容庄穆,状若沉思。
  “要我解释得比较详细吗?”我问:“杜青云是为了我父曾加害过他的挚爱陆湘灵一家,而向我下的毒手。因而,对他至深至切的报复,就是证明他并不值得为一个女人而如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世界上并没有爱情,他今朝所爱,明日一样可以投向他人怀抱。”
  “你的目的物是陆湘灵?”
  “她并不是一个不吸引的女人。对你不算委屈。”
  “你相当地狠毒!”
  “这不是正正合了你的意吗?如果我表现善良,你可会信我?”我冷笑。
  ‘我说过,我不要加害无辜的人。”
  “无辜?”
  “这到底是你们的恩怨,谁对谁错,难下定论。”
  “单先生,我并没有请求你做判官。在你生命上,曾有过多少次的雾水姻缘了,那些女人,无辜吗?都不是你情我愿的事。”
  我站了起来,慢步走到酒柜,倒了两杯白兰地,继续说。
  “诱惑充塞世界,谁个把持不定,一定是她本人的错,柳下惠坐怀不乱是真君子,既有人做得到这种至情至圣的地步,那么,就不能把罪咎妄加于别人头上去。陆湘灵要真是对杜青云矢志不渝,任凭你单逸桐条件再好,手段再高强,也是枉然。”我把其中一杯酒递给了单逸桐。
  “单先生,我并没有请求你施加任何压力。既非暴力行动,而是你情我愿的话,你又何罪之有?这只不过是以举手之劳,考验一下人性罢了!”
  单逸桐已然动容。问:
  “我若依言而行,你又怎么确保我得偿所愿?”
  “请放心,轮不到我食言。只要把我们这个交易告诉令兄,我绝对相信他会无言引退,再不来找我。”我先喝了一口酒,五内如焚,悲苦难诉,“单先生,仿尧虽是君子,可是他再宽宏大量,也不会接纳自己成了一宗交易内的货色。  第十二章
  我若如此地不尊重仿尧的存在价值,他还会像一只哈巴狗似的跟着我背后,阴魂不散吗?不,他不会。
  单逸桐终于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再把酒杯翻过来,涓滴不存,以示决志。
  就是如此,我出卖了仿尧。
  单逸桐离开之后,我倚在房门,顺势滑跌于地,不期然地失声狂哭。
  一种仇恨得以宣泄的畅快,跟另一种因失去仿尧而生的恐惧,互相冲击,五脏六腑都一下子有种地撼山崩的震荡,牵连着整个心痛得不得了。
  痛楚令我流泪,不住地流泪。
  麦加地交易所出面主持的金融界晚宴,设于华都酒店内,以一个游园会的形式进行。
  主客是当今国家财政部的重臣,其余尽皆是菲国商界显赫人物,连最近巨资投资加拿大地产,而震动北美的菲国华商郑氏家族代表,也出席盛会。
  不能小瞧这个国家的富贵中人,郑家的资产多少,无法估计。据闻他们能挪动的资金,竟比我们城中首富李氏家族更巨。
  晚宴表面上虽属交谊方式,其实是要较明白地显示菲国在新政权之下,哪些家族财团仍然有一定的份量,又哪些已经被撵出局。
  热闹祥和的气氛之中,不致于隐藏着刀光剑影。然,是否政界中人借题发挥,隔了一个中间机构,显示他们在商场内部署与支持的新势力呢?是绝对有此可能的。故而,能被邀请来这个盛会的财经集团代表,无不脸上贴金,像吃了二颗定心儿似的,可以肆意地顾盼自豪,从而乘机跟在场那起等级齐量的财阀攀关系、谈交易,一派的喜气洋洋。
  我是在邱仿尧的陪伴之下进场的。
  曾想过,好不好穿上一件血红的晚装,配衬我热炽的心境,像那些厉志报仇雪恨的冤鬼般出现人前。
  然,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要成功必须敌在明,我在暗。
  我平和地选择了一袭浅米黄色的纺纱长裙,腰间围了一串彩色干花结成的丝带.完完全全一副与世无争似的闲静文雅打扮,除了靠那只以十多颗全美一克钻石镶成的手镯,略添贵气之外,我完全以一种平易近人的姿态亮相。
  仿尧上身衣米色通花的菲律宾礼服,配黑色长裤子。跟我的装扮,尤其登对。
  他轻轻挽了我的手,走进场去。
  惹来艳羡的目光,可真不少。
  一堆人继一层人的走上来跟我们打招呼,仿尧都—一为我介绍,当然也包括了交易所主席沛图先生,以及财政部显要。
  沛图跟仿尧相当熟谙,很自然地就在我面前取笑他:
  “这一阵子找你真难,总是说你到了香港去,现今我认识了江小姐,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沛图以欣悦轻快的眼神看我:
  “仿尧,就算你如今宣布要把邱氏家族公司迁册到香港去,我都支持你!”
  我微笑,没说什么话。
  表现有一点不似财经巨臂,完完全全地只像邱仿尧的依人小鸟。事实上,我也有些情虚。
  直觉地认为不适宜张牙舞爪,去表露身分意向。
  静静地站在仿尧身边,接受他的保护,是最能安定我自一进场来,就已卜卜乱跳的心。
  战云酝酿,由来已久,偏就是临到两军对峙,短兵相接的一刻,竟有点手足无措。我承认,我担心、我战栗。
  且觉得委屈,只为欲罢不能。
  仿尧与我紧握着手,并没放松。他回转头来,看我。眼神温柔真挚,深感我心。
  忽然,仿尧笑了,那个笑,好看得教我呆了一呆。他说。
  “自认识你以来,今晚你最美丽。”
  “嗯!”我轻啐。
  “是不是这儿的灯光,或甚而月色,有特别的后果!”仿尧开心地笑了起来,把我轻轻一拉,二人更亲近地靠紧在一起。
  这一个温馨而亲呢的动作,明显地看到一对不满而严峻的眼光里。我们跟前站了个单逸桐。
  仿尧并没有因为一个不喜欢我而喜欢他的人出现了,就把我放弃,或甚至有丝毫不同于前的表现。
  他仍从容大方地一边拖紧我的手,一边眼他的兄弟举杯:
  “逸桐,你跟福慧是认识的。来,我们干一杯,好不好?为我,也为我们重新的相处!”
  单逸桐望住我,表现稍微收敛,那对会说话似的眼睛,一时间表达了很多的讯息。其中一个,必定是提示我要遵守诺言。
  不期然地,我垂下了眼皮,不敢直视对方。
  心里头有句话,怕快要说出口来:
  “单逸桐,且慢动手,让我们再商量商量。”
  然,话固然讲不成,且,已经太迟。
  再度抬眼,惊见沛图领着一堆人正走到我们眼前来。
  没有晕眩,没有惊呼,没有错愕,甚而连心都没有稍稍牵动。
  我跟杜青云见面了。
  奇怪,那只不过是场内的其中一张脸,普通的脸。
  很多很多的意外发生,弄得当事人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反而会在剧痛的一刻完全地麻木,对存在的痛楚不知不觉。一切都只是本能反应。随着沛.图先生的介绍,仿尧、逸桐和我逐一礼貌地跟杜青云、陆湘灵、霍守谦、以及一位叫阿布尔嘉丹的人握手。
  阿布尔嘉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说:
  “江小姐,非常荣幸认识你,就在刚才,沛图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不像金融巨子的巨子,我以为老朋友又耍什么花样,开什么玩笑。如今,发觉素来夸大的沛图,形容美女的功力竞原来是本够火候!”
  有些人,在一些场合,会未经安排,很自然地讲一些最切题、最能辅助气氛、最吻合计划的说话。是真令别具用心的当事人感激的。
  我由衷地对嘉丹报以一个温柔的微笑,说:
  “如果这不是你的赞赏,就一定是我的形象过于混淆,要自我检讨了。”
  嘉丹笑得开朗:
  “我跟令尊是曾见过几面的朋友,江先生雄才大略,他的继承人智美双全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有什么嘉丹企业能效劳的地方,请多多给予我们机会。”
  “这话应由我来说,嘉丹矿务上市,大展鸿图,是你关照我们的时候呢。”
  “好,好,霍先生的集团正好安排一切.我们是配股上市的。”嘉丹转向霍守谦说:“你认识江小姐吧!请预留她要的股份。”
  “当然!”霍守谦答得非常简单而平和。好一个冷面的杀手。
  “谢谢你,嘉丹先生,其实,邱氏集团认了股了。也就很感谢!”
  说这话时,我连眼梢也不曾瞄过杜青云与陆湘灵,我只默默地看牢了邱仿尧。不能有丝毫的漏洞,让对方有迹可寻。
  必须让所有人都认定,如今的江福慧已完全地弃甲曳兵,非但不在备战状态,且以一个新的身分为傲。
  如果杜青云觉得,我的这个以邱仿尧为庇荫的新身分,已是向他报复的最高招数,那就真是太好了。
  嘉丹带着笑声跟仿尧说:
  “好极了,仿尧的父亲跟我是世交,我看到你们这一代如此美丽的联盟,真是叫人高兴。我们干一杯!”
  各人应邀举了杯。我愉快地呷了一口。
  沛图猛拍单逸桐的肩膀说:
  “小弟,你看到哥哥的成绩,要急起直追,别让他专美才好!不要回加拿大去了,就是一个菲岛,再加一个香港,就够你好好地挑!”
  嘉丹连忙插口,说:
  “逸桐的条件实在太足够了。”
  单逸桐答:“要找个可以胜过江小姐的人才,并不容易。我没有哥哥的幸运!”
  原来单逸洞也是相当优秀的编演人才。
  谁又不是呢?戏如人生。
  有此需要之时,个个都七情上面,落力串演,务求得出个自己理想的大团圆才落幕去。
  杜青云一直没有说话,他,只在一旁陪笑。
  我心里掠过一丝快意。社会地位与名望毕竟不是旦夕就可以唾手而得的。一定要讲累积。邱家与江家,代表着菲港两地的一股世家大族的力量,并不是任何暴发户,可以于一朝一夕替代。
  就在这种富绅云集的场合,谁的斤两轻重,一望而知。
  七亿身家算得了什么?场面气氛容不得姓杜的有插嘴发表言论以显示身分与分量的机会,他能怪谁?在商业王国以致国际财经领土上,他完全不是我的对手。
  我还应不应该对一个不是对手的目标,重锤出击?
  是不是有点轻重倒置,以致于有失身分!
  仿尧倒是很大方地跟杜青云攀谈起来:
  “杜先生接手联艺之后,一定大展鸿图了。我在香港时,听一位贸易对手说,联艺决定在国内建厂,重新经营容器制造,倒是一个相当果敢的决定。前些时,国内才中断了这门制造业的支持。”
  杜青云看邱仿尧的眼光很复杂,看不清楚地的感情。这是很好很好的现象,唯其如此,才知道他在邱仿尧跟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赢的一面,这给我一个绝对舒服的感觉。
  他很仔细地回答:
  “我们的经销对象如果不是国内,所受的掣肘自然相对地少。国内单位收缩经济的话,我们的制成品外销,也还是有可为的。”
  “对。可能过一阵子,国际银行改变现有政策,再行贷款,舒缓了目前的情势,联艺就可以把国内的订单看成额外的收益了。杜兄还是高瞻远见的。”
  仿尧真的再次令我感动。
  有什么比面对情敌,而根本不把对方视作情敌,手段出落得更大方、更高明、更无懈可击?
  仿尧少一分的涵养或是多一分的跋扈,在杜青云面前也失之于小家。如此的恰到好处,表现出他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使我满睑生光。
  千万别让忘情弃爱者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仍以为有人会为他耿耿于怀,魂牵梦萦,以致于言语无状,举止失措。
  故而,当邱仿尧与杜青云谈话时,我一直非常专注地倾听,做足了应有的和颜悦色之反应。
  甚而,当我眼光接触到站在杜青云身旁的陆湘灵时,我嘴角仍带祥和平静的微笑。
  陆湘灵的装扮,是艳光四射的。
  一件花红花绿的晚装,配上了整套的非常耀眼的钻饰,包括了耳环、颈链、手锡、戒指,密密麻麻,让人很目不暇给。
  是的确集富贵荣华于一身似的。
  无可否认,她美丽,然,难掩些微的不安。
  眼神是无所适从似的浮游在各人的脸上,希望能得着回应与关照、显然,跟前的所有集中力都没有放在她身上。
  因而她的悉心装扮,突然的变得俗套,变得有一点点哗众取宠而却不得要领。
  她的身分只不过是在一,个宴会中,闲脚色带来的伴侣而已,微不足道。
  我越是从容,就越显得陆湘灵局促。
  对我,这完全是一份意外的惊喜。
  就在转念之间,背后有人跟仿尧打招呼。正正是国际知名的华裔富商郑氏家族的人,一把揽住仿尧的肩,就说:
  “来来来,正好要跟你谈谈加拿大的投资。”
  仿尧这就跟我向各人赔个笑,礼貌地连连说了几声;
  “失陪,失陪!”
  之后,就走得略远。
  当仿尧正跟郑氏埋头商讨生意之际,我小心翼翼地拿眼梢望向杜青云他们一起人。
  发觉霍守谦正正扯了杜青云与嘉丹到一角去,神色凝重地密斟起未。
  我当然地可以想像出谈话的内容。
  更令我心头颤动的是,单逸桐乘着这个空隙,跟陆湘灵搭讪了。
  他俩,果然攀谈起来。
  远远的,还能看得见单逸桐在笑,陆湘灵也在笑。
  不久,他陪着她,慢慢地走到花园的另一头去。
  计划果真逐步地实现。
  各人都在按照着我分派的角色,努力地把这场戏串演下去。
  只有我,突然地心惊肉跳。
  现今的情势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主帅现有悔意,是不是已经无法力挽狂澜了?
  我差不多想要惊呼,压住。心头的动荡。
  “老板!”有人叫我,分了我的神。
  我回望,是小葛。
  像大海中的一块浮板,我抓住她,略一定神,说:
  “小葛,你往哪儿跑了?”
  “我就在你附近嘛。老板,那人堆并没有我的份儿。根本连杜青云与陆湘灵都是多余分子,是你太给他们面子,把他们提升了。”
  “小葛……”我骇异很微张着嘴。
  她是旁观者清。
  “老板,我一直留神地看着你,的确是有慧根的人,你的表现无懈可击。他们要跟你比,是还差太远了。何必要向胜之不武的人追讨大债、你肯放他门一马,才是肯定的胜利!”
  在此刻,我才真正的慌张起来,且急痛攻心,情迷意乱。
  这以后,闹哄哄的一个宴会,再无法有机会,让我跟单逸桐,甚至霍守谦碰头。
  我不知道情势发展到什么地步?
  下意识地。我拒绝联想下去。
  酒阑人散,仿弟送我和小葛回酒店去。
  在大堂话别时,我竟不怕当着小葛的面,紧紧抱住了仿尧,说:
  “仿尧,什么时候带我离开这儿?”
  “明早吧,天一亮,我就来,接你到小岛去。”
  走进电梯时,我还是纷乱的。
  “老板,我是太替你高兴了!”小葛笑着说。
  “小葛,伴我,今夜,我额外地寂寞!”
  不单是寂寞,实在是害怕。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恐惧,又有种大祸临头的犹疑。我需要有人在身边相伴。
  晨光些微,我立时间转醒过来。一夜其实并没有睡好。
  躺在沙发上的小葛,一动都不动,仍在熟睡之中。不久,有人轻轻叩门。
  是仿尧。
  仿尧轻快地吻到我脸上去,说:
  “你原来今天比昨天更好看!”
  “啊,仿尧!”我抱住了他的腰。
  “用不用把小葛一起带到小岛上去?”
  我摇摇头。
  “不用吗?怎么向她交代?”
  仿尧真不是一个见利忘义,不顾人家尊严的人。连对普通朋友都没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观念。
  “小葛随时可以在菲律宾找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笑。
  “多好!”
  仿尧和找,手牵着手走出了酒店。
  我们先乘车到码头去,再踏上邱家的私家游艇,乘风破浪,向着小岛进发。
  千岛之国内的这个小岛,面积并不大,屹立在澄明碧绿的海之中央,早已有世外桃源的架势。
  在码头迎近我们的是一组邱家的仆人,照顾了我们的行李,还一直引路。
  自码头至邱家的别墅,只不过是十分钟的脚程。
  才一进了门,风吹动着贝壳的声响,清脆地钻进耳朵来。我仰头,看到了那一大串,自天花板垂下来的灯饰,正正在和风中,微微摇曳生姿地摆动。
  一整个客厅,都是很菲律宾式的市议,藤椅上大花大朵的软垫,给人一种陷进去就不想再站起来的舒服感。
  我从没有发觉这国家的特有情调,可以如此地吸引我。
  “要不要稍事休息?”仿尧问我。
  “不,我不累。”
  “那么,我带你到外面走走。”
  仿尧拖住了我,向客厅的另一排玻璃门走出外头去,不远处就是海滩,别墅根本是临海而筑。
  我干脆脱掉了鞋,踏在软软的细沙上,很舒服,只是间有一点踉跄,需要仿尧好好地搀扶。
  直走到被海水冲湿的沙地上,脚底没有了那种干爽的感觉,才晓得稍稍停下步来。
  太阳并不猛烈,我迎着阳光,看仿尧。看不清他面部的轮廓,只觉得他整个人套上一层金光似的,相当地光辉灿烂。我突然地那么觉得,跟仿尧在一起,的确是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一种光明正大的畅适,运行全身,让我恋恋不舍。我抱紧了仿尧,仿尧也抱紧了我。
  “要不要游泳?”
  我们放开了怀抱,手牵手试走到海水边,我以脚尖试一试海水,暖得诱人。
  我跟仿尧说:
  “好,好,这就下水去!”
  说罢,甩掉了仿尧的手,脱掉外衣,就飞快地跑向海里去。
  仿尧并没有立即跟着我,他只呆呆地仍站在沙滩上。我拚命地泅泳,身子不住地在平静的海水内翻腾,有种从头把身心洗谁干净的冲动。
  我开心得甚至翻了一个踉斗,潜向海底去。
  一片的绿,清冷而舒适得令人惊讶。
  那么不愿意就此又要浮回水面去。面对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气。
  是在再忍耐不住,需要透一口气时,我才把头伸出海面。
  仿尧已出现在我身边。
  他伸手抱住了我的腰,发际滴下的水珠,一颗颗地滴到他的手上去,似泪。
  “福慧,别哭!别哭!”
  仿尧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抚着我的头发,不住地安慰我。
  是我哭了吗?
  啊!也许是吧!人在伤心时会哭,在开心时也会,甚至挣扎于幸福边缘时,仍会流下急泪。
  “仿尧,你会离开我吗?”我仰着头问。
  仿尧没有答,他只轻轻地吻在我的眼皮上、界尖上,然后说:
  “我会吗?”
  我不知道。
  如果我以仿尧为饵,进行了对杜青云报复,也许他就会了。
  我一直惴揣不安。
  是不是因为我将失去依尧,这才觉得他分外的可爱?
  我们的晚饭吃得很早,之后,坐到面海的大露台上去,喝着冰冻的椰汁。
  我仍然忧心戚戚。
  仿尧看得出来:
  “你有心事?”
  “逸桐呢?”我问:“他现今在哪儿?你知道吗?”
  “为什么想起他来了?”
  “因为……”我说不出口。
  “你认为他是我们的障碍?”
  我没有答,仿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会的.你放心!我会坚持到底,逸桐不会有异议,因为这是我的幸福,不是他的。”
  “仿尧,我突然地怕!”
  “还有什么好伯的?我们要面对的人与事,都在这两三天内通通出现了,不是应付得很好吗?福慧,让过去的真正成为过去!”
  我在打哆嗖,把身子更缩成一团,躲在仿尧的怀抱里。
  “要你放弃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是一个为难的决定,是吗?然,福策,我能看得出来,就在这次菲律宾之行,一切有了转机,是不是?”
  “仿尧,让我们好好地生活几天。”
  “只几天?不是天长地久?”仿尧笑。
  我轻叹:“‘我不敢妄想。”
  “事在人为。”
  “仿尧,请最低限度相信,我们这几天是快乐的,是真心诚意的,是相亲相爱的。求你,相信!”
  月华高照,凄迷如梦的小岛上,仿尧和我相拥着。仿尧在我耳畔问:
  “我多么地高兴,我们因此行而有了突破!福泉,是你想清楚而作的决定吧?”
  在访尧的心目中。一定认为我之所以改变了一向若即若离的态度,是因为挡在我们之间的阻力减弱了,甚而慢慢引退以至消失掉,这包括对杜青云的仇恨,以及单逸相的尴尬。
  “福慧,告诉我,是不是我期盼已久的日子就在目前?因我不希望这几天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偶然。”
  我没有答。怎么答呢?有太多的混淆,有太多的情不得已控制着我。
  “福慧,为什么不答我?”我在访尧的怀中蠕动着,仍然不晓得作答。
  “我不相信那套不在乎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的理论。当我们拥有对方时,一定应该有个死生相许的感觉,那才对以后再有什么不能预测的意外发生,因而失控,也叫心安理得。福慧,我曾试过一次政治式与商业化的婚姻,吓怕了我。多么地希望自己能拥有一次真诚相爱的经验。”
  “仿尧,你看过这样的一出电影没有?”
  我并不是把话题带开,我是有感而发。
  男主角是个银行的小职员,踉女主角相恋,很渴望能早日成家立室,于是一时急躁,生了博彩之念,把银行的一批过帐挪动至赌场,孤注一掷。结果呢,输了。翌日,立即被银行告发,报警把他逮捕。在押往法庭途中,他试图摆脱看守他的行察逃走。何其不幸,就在纠缠之间,误把警察枪毙。他是逃脱了。亡命天涯之前,他找到了女主角。女主角闷声不响,抓了所有积蓄,就跟着男主角高飞远走去。两个人穿州过县,躲在施舍、躲在庄园、躲在深山、躲在峡谷。他们抛开了心上的一抹阴影,看成是二人生命中最无牵无挂、最无阻碍、最坦诚、最痴爱的一段历程。
  “结局如何?”仿尧问。
  “我忘了结局,但忘不了他们摒弃一切世俗烦忧,人情牵制逍遥自在的那段天涯海角的双宿双栖。仿尧,谁会没有控制不来的错过,谁会没有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编排一个有遗憾的结局,只是不愿意放弃今朝手上的福与乐罢了!”我又一次的欺骗了仿尧。
  因为我并没有忘记那套电影的结局。
  男女主角明知道罪行难逃,早晚分离,于是尽情抓紧了相聚时光,直至一个明媚的下午,当他俩正正在小乡村内的一间茶室午茶时,大队警察赶至。
  女主角不动声息,拿出手袋里的手枪,向正男主角太阳穴打了一枪,再行吞枪自杀。滟滟骄阳,照得见他们含笑伏于露天的餐桌上。
  对的,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正正是因为不能长相厮守,因此刻意部署曾经拥有。
  他们的思想、心情,甚而遭遇都正如我的一样。
  有很多错,只为一时意气。然,一错之后,就牵丝拉藤,阴差阳错,一发不可收拾。当事人太太太无辞以对了。再一次地自私吧,我不能让仿尧知道,我早已有了跟他结束情缘的心理准备。
  只让他的眉舒眼笑,像头上的满天星,覆盖到我脸上身上来吧!我是真心诚意爱仿尧的。
  为什么?是因为四周太多不堪入目的嘴脸,使仿尧鹤立鸡群、脱颖而出吗?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潜意识地起了反抗反感,也只有跟仿尧在一起,才使我觉得清白正直,身心舒朗?抑或我是真为了将要永远失去他而深深爱上他了?
  “福慧,什么都不要想了!”仿尧俯吻着我。
  对,什么都不要想,不必想。
  我紧紧拥着仿尧,闭上了眼。
  生活在小岛上的四天,我俩仿如神仙。
  清晨、正午、黄昏、日落、以至深夜,小岛上处处可闻的木只是虫声鸟鸣浪育风响,也是我们的笑声,清脆爽朗得一如门前那串迎风摇荡的贝壳。
  那最后的一夜,我扯着仿尧,不让他睡。
  他哀求说:“福慧,我困我累,你就让我歇一歇,明天再跟你说话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嚷,拚命地叫嚷。
  仿尧,因为我们再没有明天。
  豆大的眼泪碎落在衣襟上。
  仿尧失声笑出来:
  “真是娇生惯养的一位小姐,容不下一点点的不称心、不如意。快快别哭,我嘱佣人冲一壶靓咖啡,陪你剪烛夜谈,直至黎明好了。”
  对,黑暗的尽头,就是黎明。不幸的是,我们才不过刚刚踏进黑暗之中。
  重返香江,整个人立即紧张起来,像囚犯,每一分钟都等着法官宣判行刑时刻。
  在办公室内,每次电话铃声,都令我追惴惴不安。来者请不要是霍守谦,更不要是单逸桐。求求你们,请远离我,放过我。
  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跟我联络。好,从此以后销声匿迹就好。
  仿尧的情绪特别高涨,他正正式式地给我说:
  “福慧,请告诉我,以何种方式向你求婚,始合你意!一大束白玫瑰?一百枝好不好?”
  我登时打了个寒嘤。
  一百枝白玫瑰?有人要亲手把第一百枝插进我房间去,这是条件,是承诺?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的离婚手续并未办妥!”
  “这不是问题,只要依足对方要求,她倒是个明快人,答应把分居日子提前,彼此签字认可,我离婚就即席生效。”
  “你答应对方的全部要求?”我问。
  “没有什么值得执拗的。”
  “仿尧,这要你折损一大笔财富?”
  我只差没有问出口,你的现金能周转得来吗?
  不能这么直接地问,否则仿尧便会思疑。
  “金钱之可贵,无非是能挪动以应燃眉之急。”
  “挪得动吗?”我忍不住间接地问。
  “你放心!”
  我默然。
  稍后,仿尧喜孜孜地坐近我身边,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逸桐终于对我们谅解了!”
  仿尧甚至不是说对我谅解,他把我们都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共同进退的个体。我实在感激。
  “本来,赡养费中牵涉的现金数目,对我有点困难。然,逸桐答应帮我周转。”
  我惊问:“他什么时候答应的?”
  “昨晚,在长途电话里头。”
  我看牢仿尧,木无表情。
  脑里像被重重狙击一下,登时麻木。
  “太多意外的惊喜了,是吗?”仿尧说:“所有的难题都像一下子迎刃而解,这是说,缘份是注定找们要在一起的。”
  我呱的一声,哭了出来。吓得仿尧手足无措。
  “傻孩子,怎么开心得哭起来了。女人真是!”
  当单逸桐出现在江家小偏厅内,说要求见我时,我一点惊骇也没有。我是买凶杀入的主谋,当然得面对杀手。“幸不辱命!”单逸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阵寒意直贯心田。
  “幸不辱命!”这是单逸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望住他,这个男人的确英尺飒飒,调优不凡。
  “是想当然的结果,还是真的米已成炊?”
  我仍旧希望有一丝转圜余地。
  “你这么多疑,信不过我?”单逸桐不屑地笑笑。
  “才不过是十天左右的工夫。”
  “我哥哥迷恋你只在一见之后。这又怎么说?”
  我颓然地跌坐在柏子上,五脏六腑皱结在一起,痛,剧痛,痛不可当,以至于一额冷汗。
  “江福慧,我佩服你的神机妙算。世界上少有真情真义。
  多么可惜。陆湘灵潜意识妒恨你的家世地位,以及所有,她认为我当了她裙下不贰之臣。正正是再进一步将你比下去。”
  在赌桌赢了的人,不晓得收手,仍穷追猛打,结果堪虞。
  陆湘灵认为赢我不够多?
  哈哈!这么说,她是自投罗网了。
  心术不正的人,打击了敌人,分明胜利之后,还看不得失败者立即抹干眼泪,重新为人。这种气量,值得惩戒。在杜青云,以至陆湘灵眼内,一定以为我经此巨劫,应该自杀才对。我死不了,活得比以前更好,我身边出现的人比杜青云尤胜亿倍,于是他们心心不忿了,认为大伙还是未能完全伸雪,因此而要借助单逸桐的关系,跟我比较?
  陆湘灵不适应豪门富户的场面格局,使她本人局促不安,心生自卑,因而也需要单逸桐的支撑。
  太可笑的一回事了!陆湘灵与杜青云的爱情呢?我以为他们是死生相许,生死与共?不是吗?只不过是各怀鬼胎,将爱情包装着虚荣与报复之心而已。
  可笑的是杜青云!
  可笑的也是陆湘灵!
  更可笑的是笃信有爱情的世人!
  人性软弱得难以置信。
  “我这是专程前来,向你讨赏的。”本逸桐说。
  “逸桐……”
  “什么时候离开我哥哥?”那么的毫不留情。
  “逸桐,为什么这样恨我?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成吗?”我企图挣扎,希望能够赖帐。
  “无此需要吧。对你,我了解得太清楚。”
  “你不信我会爱仿尧?”
  “正如你爱杜青云一样吗?也真太恐怖了,更非求你对我的兄长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不可。”
  急痛攻心,我整个人发抖。
  “轮不到你食言,是不是?这是你亲口说的。”
  我虚弱而无奈地答:
  “是。”
  “那好,请你给我一个日子。”
  实在迫人太甚,我老羞成怒,只得坐直身子回应:
  “你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单选桐望住我。
  既已迫我至山穷水尽,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依足计划而行。仿尧与我,缘尽今生了。
  “你是指收购联艺一事?”
  “是。”
  “成,何时动手?”
  “待联艺落实了嘉丹矿务的合约之后。”
  “我将住在本埠,一直候至我哥哥悄然离你回菲岛去为止。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络。”
  单逸桐走了之后,我把自己关在睡房里,面壁狂笑,笑得一时回不过气来,竟迫出了一连串的眼泪。
  实在忍不住,太可笑,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世界上的意外也真多了一点点,原以为向杜青云报复,需要天罗地网,谁知只须攻其无备,对准了陆湘灵的死门开刀,就可以了。
  陆湘灵原来如此的不甘寂寞。她的脆弱正正是因为她不肯认命。一直以来都以为我父亲若没有害惨她们一家,她就必能如我一般,冰清玉洁,光可鉴人地站到人前去。她誓死要将一切先天后天的坎坷,都算在我的帐上。
  这个误解经年累月地滋扰她、蚕食她、腐化她,令她难受不安,苦苦要求发泄。
  说到头来一句话,她平生的心愿就是要跟江福慧比较,要将江福慧比下去。派了一个杜青云来,打赢一仗,对她原来并不足够,因为我依然兵强马壮,版图辽阔。她以游击战赢那么一个半个回合,站在人前,仍非泱泱大国的对手。江湖中人对他们的胜利,只不过视作一时间的奇谈佳话,并不是历史上不能磨灭的决胜的一页。
  我怎么能忍得住笑呢?陆湘灵看见我身边有邱仿尧,于是她就需要一个单逸桐,去证明她的身分、地位与魅力。被她比下去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经挚爱过的杜青云!当然,我不能再天真、再轻率、再大意。陆湘灵对杜青云的感情可以如此单薄,也不见得杜青云对她,就完全死心塌地、誓无异志?可能都是一样地在挣扎求存,以致争取飞黄腾达的手段而已。
 第十三章
  对杜青云,一就放他一马,一就穷追猛打,不容有失。很明显地,现今已势成骑虎,注定姓社的气数将尽,我非要他一败涂地不可了。
  打蛇必须打在七寸之上,以绝后患。
  故此,感情上,我以陆湘灵的变志挫折他。事业上,我全面包抄,教他无转圜的余地。
  翌日,我起得很早。
  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即以直接电话摇给夏理逊。
  “好像有一个世纪不曾听到你的声音?”对方说。
  “一切来就绪,不敢骚扰,我跟你上香港会所喝杯茶,或吃个午膳如何?”
  对方静默了一秒钟,即答:
  “这个下午,我上你办公室来拜候好了!”
  答复已极明显,如果夏理逊没有意思跟我谈条件,他不会这么紧张,不愿我跟他一同出现在公众场所。
  本来吃顿商业午饭是绝对正常的事,之所以变得鬼祟与特殊,纯为当事人心里头作怪。
  当复理逊坐在我的办公室之后,我开门见山地说:
  “英伦威士达区那幢洋房装修妥当,律师楼亦已备好过户手续,只等你把新业主的名字通知他们即可。”
  我把受委托的律师名字及联络电话亲手交给夏理逊。
  他接转了。似是毫无犹疑地接转了。
  “福慧,你要我如何效劳?”
  我还未开腔,夏理逊就再加一句:
  “福慧,我重复从前给你提过的,有关我的原则与顾虑……”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释,我记清楚地说过的话。
  我说;
  “放心,一所小房子不算什么,你并不值得为了能在这个时候住得舒适一点而弄至晚节不保。老实说,这份送你的退休礼物,也有真心诚意的尊敬在内,但,恕我稍为小家子气,在向你敬意之后,也希望你可以在能力范围内顺手帮我一个忙,如此而已。”
  跟政府高官有交情,对商务上的好处难以言宣。名义上,商家跟政客互相切磋商务知识,交流政治意见。实则上,一两句回应式的批评出自当权者之口,已满是玄机,价值连城,有意无意之间的见解,所泄露的口风,经常足以替精灵如我父的商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夏理逊从来不是个贪官,唯其如此,才使他如今两袖清风回故里,我算是报答他多年以来的照应也好,算是尊重他不留在异乡为异客的气节也好,送他一份厚礼,不为过甚。
  当然,我不否认,我也不至于是个施恩莫望报的人。我问:
  “粉岭近高尔夫球会附近现今有一大片的工厂地皮,只准兴建平房式的工厂,政府曾有消息透露过,容许补地价,以便改建商住用的多层大厦楼宇,可有此事?”
  “这个建议一直存在着,讨论过多次。只为香港厂家北移之势已日趋大定。城市中心的商住用地仍见不足,故有在新界建立一个新的商业区,让那些跟大陆有密切商务来往的机构大本营自市区迁移至新商业中心,既有减低成本的直接实惠,更收与内陆交通便捷的效用。”
  “那是说,这个计划势在必行?”
  “迟早问题。”
  “是迟呢?还是早呢?”
  “老实说一句,还有很多相关的问题存在,不可能过早。”
  “最低限度在你任内不会批准平房工厂地皮补地价改建,是不是?”
  “我想那不是我急于要离任前完成的工作。”
  “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个预算?”
  “还没有作过结论性的披露。”
  我大大地吁一口气。
  我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问:“请回答我一句话,以假消息刻意误导别人,对你来说算不算是为难之举?我意思是,你如果真的认为这也罪无可想,英国的房子仍然诚意地请你接受,不用牵挂回报了!”
  夏理逊是沉思了那么一阵子,才昂起头答:
  “无功不受禄。福慧,你对我的尊重,实在也不一定需要通过物质来表示,我一样感谢。最低限度,在我行将卸任之时,能如你般坦诚待我的人并不多。虽说在上任风光之时,已可想像下台肃杀的情况,然,还是要身历其境,感触才透彻。”他轻轻叹息一句。
  “至于你的那个问题,也真在乎所谓假消息是假到哪个程度,如果是无中生有,那我心上极不好过,实在也难于启齿。不过,若然消息不是伪造,只是及后因时地人有所转变而得出个始料不及的结果,我并不认为是力所不逮。当然,还要看对待什么人?”
  我还未及回应,夏理逊便答:
  “我这最后的问题实在不是问题,我看得出来,对杜青云你一直耿耿于怀。”
  “对。”我很爽快的答。
  “福慧,就算我并不认识你,我跟你家亦无数十年交情,我仍认为一个有为的青年如杜青云,绝不应以残害一个女人的心灵与资产,去建树自己是情有可愿的行为。毕竟,年轻就是本钱,他们大把时间、大把机会在手,犯得着如此性急?”
  我静听着夏理逊的说话,表面上是说给我听。实际上,是他自言自语,向自己交代,进行良心合法化。任何人要明知故犯时,都必有这个历程,包括我在内。
  “冤有头,债有主。这是你们中国人笃信的道理。可是,福慧,一定要亲自下手?或者……”夏理逊继续说。
  我这下子可立即沉了脸,以眼神阻止他再絮絮不休地讲下去。
  夏理逊对我的反应,微微错愕。
  “当然,”夏理逊说:“你的心情我极之理解。”这就是说,他答应相帮了。
  我立即打蛇随根上:
  “杜青云的联艺在元朗有一块面积极广的容器厂地皮,他已在大举北迁,于内陆设厂经营,一直预算向政府申请补地价,改建工商两用大厦。”
  “我知道,他曾托人问过这方面的消息。”
  “那就不用我再解释了。”
  “是欲挫先扬,还是……”
  “让他以为富资可以唾手而得,给他多一点鼓舞性的资料,然后在你离任前把补地价一事拖延。成吗?”
  夏理逊终于点了头。
  战云已然密布。一旦面对生和死,人的抉择往往使性格趋向残酷。因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每晚躺在豪华舒适的大床上,仰望着窗外的明月流星,心情竟像战壕里的瑟缩兵卒,明朝的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可知。
  这个午夜,忽然心血来潮,整个人自床上弹起来,坐直。
  有一点奇怪而恐惧的预感,像血战将临。
  果然,床头的电话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在这个清冷幽静的时刻额外地吓人。我伸手接听。
  “是我,你睡了?”
  霍守谦。
  “嗯!”我应着,把身子立即缩作一团,拱着背,双手抱着电话,像刺猬遇上了敌人,立即备战,要对方无从下手。我怎么会觉得霍守谦如此地恐惧?
  “你在床上?是吗?”
  我没有答,他的说话很不得体。
  “我想你,福慧。”半晌。“你还在吗?”
  “嗯!“哦只能如此。“什么事了?”
  “你可以通知邱仿尧家施展开收购联艺之战了。”
  “杜青云已经得到嘉丹矿务的合约?”我随即问。
  “嘉兴矿务上市的配股及开采矿业的极优惠合约都已给他弄到手了!”
  “神速?”
  “那是个人民贫与富、工作效率高与低,都非常极端的输家。”霍守谦笑:“嘉丹是贼性难改,我很为你花掉一笔应酬费,逗得嘉丹乐不可支地把合约及配股批给杜青云的联艺。现今,他绝对地认为自己鸿运当头。只要开采顺利进行,他是双重得益。当然,”在守谦冷笑道:“他不会一石二鸟,只会祸不单行。请放心!”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福慧,请邱氏家族透过利得丰集团宣布收购。”
  “一定要利得丰吗?”
  “我们富达的主席最近跟利得丰闹得不愉快,嫌隙一时间不会化解,故而,由我们游说杜青云作反收购,更合情理,他会认定富达乘机泄愤,誓死效忠。”
  “你认为他会朝这个方向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久历商场的人,才能体验到利字当前,没有永远朋友与敌人这回事,杜青云的资历太浅,他的钉子未碰得够,不会有此体会。”
  姜是老的辣。此后我们对此役应该信心十足了吧。
  “福慧,我想念你,但愿明天,一切就有个了断.我就可以来……”
  我立即急急回答:“对不起,我累了,一切依计而行,我们改天谈。”
  挂断了线,整个人茫然一片,直坐至天明。
  每天都要出生入死的战场士卒,尤其是没有从军经验,除非倦极,否则,委实难以入寝。心头系念着的人与事,极多。访如临终者,在咽下一口气之前,脑子里有如走马灯,尽出现一生以来的种种旧事,远至童年。
  我想起了父亲,牵着我的小手,漫步在江家大宅之中。
  我也想起了好友蒋帼眉的小孩模样。真的,她喜欢红艳艳的颜色,一头长发,或流成马尾,或结成辫子,都别上鲜艳夺目的蝴蝶彩带或发夹,好看得不得了。
  她其实从小就是个有性格,有气质的女孩子,难怪父亲会得爱上她。
  之后,我想起了父亲一连串的情妇,包括陆湘灵在内。
  立即披衣而起,硬生生地中止一切的回想。连早餐都不吃,立即回到办公室去。葛懿德比我还早到达银行。
  她向我报道:
  “我有消息,联艺已经在温哥华那边,由代表会计师楼递了计划书,向哥伦比亚省的投资移民厅申请一个相当庞大的投资移民计划。如果这份计划一经签批,他就可以集资折合港币六亿的金额,港台两地愿意挪动二十五万加元作投资移民的仍大不乏人。”
  对。这年,投资移民计划根本就是商家集资做生意的捷径。计划一经当局批准,带头的搅手就稳握了各投资移民所资金,三年之内,以偏低的利息回报,等于移民低息贷款给他们大做生意,拿人家口袋里的钱发挥理想,何乐而不为?
  早期有些投资计划还不担保风险。换言之。移民者的技资金额,三年后会否归本,仍得看该投资计划是否有利司图。万一三年后投资亏蚀,投资者只能闷声木响,取回剩余金额,算是买了个移民资格。
  这已经是比较不那么血本无归的投资移民了。更早斯的投资计划,是购入一盘分明是蚀大本的生意,获批准后,干脆关门大吉,财散人安乐,叠埋心水提早退休做寓公去。
  杜青云的确野心勃勃,一脚踏入联艺,就如八爪鱼,中国、加拿大、香港、菲律宾四方八面都大展拳脚。他自视太高了。
  急于求功的人,是要冒倾家荡产的险的。
  葛戴德略顿了一顿,问:“老板,要不要找史提芬·吉拿先生?我这就出去,让秘书给你接线?”
  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晓得我的下一步,也懂得自行引退。
  有些高级行政人员老是禁捺不住好奇心,以为予闻老板的所有事是权威的表示。未必!
  知道人家的秘密,已是一重担戴,何况参与?通常这种不知进退的人,只有殃及池鱼的下场。
  小葛是个相当会自处的明媚可人儿。
  那个抛弃她的什么威捷洋行的郭少风,简直走宝。
  我赌他必有后悔的一天!然,我之于邱仿尧呢?
  立即打了个寒嫩,不得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
  我看看手表,给小葛说:
  “好,时间配合,就请你代我嘱秘书搭电话至温哥华去。”
  时间配合,于此,有双重意义。这个钟点,在加拿大的史提芬·吉拿刚好接近下班,不会有什么公事缠身,可以静下心来跟我密谈。至于另一重意义,更是不言而喻了。
  电话筒里传来吉拿相当愉快的声音:
  “江小姐,很高兴你打电话来。父亲刚嘱我有便给你通讯,我们这就要结伴到东南亚来走一趟,我父亲退休了。富德林银行给他颁了个特别勤工奖,奖品是两份游览东南亚及中国的旅费。”
  我的声调比他更愉快,说:
  “啊,是吗?那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听皮尔赞老吉拿先生是很得力的帮手,实至名归。”
  心想,小葛办事真妥当。自然,富德林银行的主席皮尔·德林仍旧赏我三分薄面,不动声色地替我办妥这件事,更使我眉舒眼笑。说到底,我虽摔了大大的一跤,还不至于众叛亲离。
  “你们两位到东南亚及中国去,我担保有令你们极满意的招呼,到处都是富德林银行与利通银行的分支与友好,希望你们一个假期之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幅中国画,你父亲还满意吧!”
  “啊,太开心了,价值连城。”
  “能逗老人家开怀,才算物有所值。你们中国之旅,我安排另一位国际名画家,送一幅珍品你们留念。”
  “谢谢,太渴望早日成行!”
  “这些天来,你的公事一定忙透了吧,总有好些功夫要赶完了,才能放得下心旅行去?”
  “这个自然不过的了。”
  门面话说过,话中含义相信彼此亦极了解,是踏入正题的时候了。
  “我这儿有个消息,一家名为联艺的集团,向你们递了一个庞大的移民申请计划。”
  “计划书正正放在我办公室桌上。”
  想不到史提芬·吉拿如此爽脆。
  “江小姐,申请的集团是敌是友,值得你如此关心?”
  “世上没有永远敌人是不是?或许明天,我会视那集团主脑若至亲良朋!”
  那即是说,今天,不。
  “他的计划书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很出色的一个大型仓房兴建计划,几近无懈可击。”史提芬稍停,继续说:“然,他时运不济,江小姐是拿起电话筒独个儿在房间里跟我对话吗?”
  “对”如此慎重,显然有重大讯息。
  “本国联邦就学及移民部,有了确切的指示,将有移民新法例要推行。从前投资计划内的每一份股份,只需二十五万加币。可是本省依新法例,将会提升至三十五万,投资年期变为硬性五年,还有投资期由投资金额交至基金当日起计,改为由投资金额正式投资于合资格企业上起计。换言之,投资者的资金将被缚多过五年时间,且可能拖一个不可预计的极长日子。”
  这么说,加拿大投资移民政策已在加紧收缩阶段,处处把条件提升,等于削减移民资格与机会。从前由有二三百万港纸的小康之家也可以从容移民,二十五万投资,缚三年当然还较现今的新法例宽松得多。
  杜青云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
  “江小姐,所以说,临近假期,还有这么多计划赶着签批,实在头大如斗。能在新法例公布实施之前获得批准的计划,等于可以循现有法例进行,一定大受欢迎,不愁集资不成功。我会尽力完成工作,万一来不及批准了,只好把部分计划书的审阅押后,待我放假回来,让他们依新法例进行。
  我笑了:
  “轻松点,别太紧张,有些人幸运,有些人倒霉,事在必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赶搭到这尾班车!”
  “对。又却是人人自私,希望自己朋友好运,不管敌人死活。”史提芬也笑。
  “不应该吗?”
  “应该。人之常情。”
  “然,事先也不必令对方大失所望。”我这句话很重要。
  “根本是未公开的秘密,政府发言人说只在研究阶段。
  且,凡是申请者来问我,我都会说:请放心,会赶得及签批的。我旅游期间,下属绝不可沾我的文件,也不会知道我的实际决定。”
  “先行预祝你旅途愉快!一定的。”
  吉拿说:
  “谢谢你!若不能在香港碰上面,我代父亲致意,将来在加拿大总会见面!”
  太对了。交易已成,我们现今根本毋须见面,多生枝节,旁的殷勤招呼事将德林银行与小葛会分头办妥。
  我的下一个电话,亲自摇给单逸桐。
  对话甚是简单,我说:
  “麻烦你请利得丰集团替邱氏家族宣布收购联艺。高价恶性收购。”
  单逸桐唯命是从。
  任何人为求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会对旁的一干人视若无睹。
  谁不是仁义之师?
  我的口号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单逸桐呢,为家族团结,为手足情深,出师有名。
  而霍守谦的借口更多,既是酬还骨肉团聚的思义,更是情有独钟的驱使。
  甚至乎夏理逊,与吉拿,都只是觉得自己参领讨伐的壮举,有罪者诛,替天行道,出了力之后而封侯拜相,天经地义!
  连明慧如葛懿德,都是无可奈何地克尽职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结果齐齐对付杜青云。
  一人一家一国,兴旺之时,头头是道,条条大路通罗马。
  衰落呢,一败涂地,四面楚歌,所有敌人都是义正辞严,声讨有理。
  我如是。
  杜青云也应如是。
  上天至为公平。
  公平得连搭进来的那个电话,都令我哑然失笑。
  对方是朱广桐,开头的对话,大讲我们携手合作的工业村计划如何得上头的重视,工程之顺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福慧呀!我敢肯定凭此工业村,你重振雄风了!”
  “谢谢你的提携!”
  我答朱广桐的声音透着酸涩,他一定是太喜极忘形了,说我重振雄风,等于提起我曾经失败,又触动我的痛痒之处。
  当然,朱广桐并不发觉,他仍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福慧,你当然知道此庞大的工程在上面进行,若不是投资集团信用昭著而得到全面性的支持,哪能顺风顺水。家家集团都在投资,顾得了谁?通通是要电灯没电灯,要电话没电话,要人没人,要水没水。有哪一家投资不在开拓期弄得七手八脚,头昏脑胀。对了,小葛那次跟我谈起,有关联艺在上头开设厂房一事的关照问题,真是的,我倒忘了答复你,根本不用做任何功夫,单单是在照应他们的有关单位面前不提半句好话,联艺就自然会备受一视同仁的对待。我们今天的地位,当然也不劳说什么不得体的话。”
  对,不计可否,代表一切。
  如此推论,联艺的容器厂必有一段时期的焦头烂额,杜青云满以为这单棘手的建设,会由元朗地皮的兴建工商用大厦得以补偿,乐于哑忍,他就更泥足深陷了。
  好事是会一齐来,坏率亦然。
  杜青云即将面对的是自以为是,跟着就头头沾着黑了。
  一连串的安排,既如意,且惊心。
  我需要跑到外头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尤其想在中环闹哄哄的人群之中走动,让自己觉得还是个普通人,作着普通的营生,那感觉是好的。
  不平凡的遭遇,有它难以言蜜的担控与苦痛。
  我向着置地广场进发,这座建筑物是本城中心的商标,那种光洁矜贵的气氛,令所有人置身其间,都舒服而骄傲。
  我从来都爱中环。
  漫无目的,穿过中建行,瞥见那家专为富贵人家设计晚服与婚纱的高级时装店,一下于我心像被捶了一下,低着头,快步地走过。曾几何时,我就在里头,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地筹办嫁衣。
  我曾确切地认为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贵、美丽、幸福就是被上婚纱的时刻。
  我也曾憧憬,江福慧的那个重要时刻,必须在万众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艳绝人表、精光四射、珠香翠彩的派头与气势出现。势必将一份人间的完美与幸运放在富贵荣华,玉堂金马的包装之内。
  现在呢,我沦落至踯躅街头.无所依归。
  刹那间一阵温热,冲上眼眶,我不能自已。
  中环不是流泪的地方。
  我只好昂起头,硬迫着盈眶的热泪,回流肚内。
  爸爸,我心中轻喊,究竟是你的错,牵累了我还是我其实比你错得更多?我甩一甩头发,叫自己不要在此刻此地想那教人肠断心碎的老问题,否则,就再难忍热泪了。
  就在此时,我瞥见置地广场的露天茶座,有张熟识的脸,微笑着向我打招呼。他是谁?
  这么面熟。可是,想破了头也无法记起他来。
  对方的笑容其实是尴尬的。我很不明所以。
  在中环经常有这种人识我,我不识人的情况出现。若令对方认为我摆架子,那是不好的。于是我立即定一定神,回个微笑,向他点点头。
  无论心头多凄惶,一站到人前,就必须如此。
  那位男士站起来回礼,且伸手与我一握,道:
  “江小姐,你好,很久不见。”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我仍搞不通他究竟是哪一门子的朋友。
  他怕是看出了我的些微狼狈,于是说:
  “我是郭少风,威捷洋行的郭少风。’”啊!葛懿德的前度刘郎!
  可惜。要我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个所以来的一位所谓大集团董事,不过尔尔。
  我还嫌他配不上小葛呢。
  “喝茶吗?”
  我是随口问的,才猛地醒起,怎么在办公时间,独个儿在此喝茶?于是下意识地问:
  “你主席好吗?最近威捷的工夫忙吗?”
  郭少风随即涨红了脸,有一点点的口吃道:
  “我离开了威捷了。”
  “哦!”我应着。
  本来对方再不言语,我好应自行引退,这是江湖礼貌。
  然,我突然地那么嫌恶郭少风。只因为小葛不值。于是,一定要打烂沙堡问到底,由着他尴尬死才好。看样子,是转到一间规模小于威捷洋行几皮的商行去,故而有此腼腆神态。
  “郭先生有新名片吗?现今在哪间公司任事了?”
  对方的脸红如关公,道:“我现正在休假。”
  那几个字分明出自他的口,却像由法官宣判了他的死刑似的。脸色比我想像中还要差。
  伴君如伴虎,哪一个高级打工仔没有这份恐惧。
  我仍旧不放过,继续迫害:
  “哦!休假呢!好哇!我们这些天来忙得天翻地覆,无人不盼能有机会休假。我昨天才跟小葛提起,能一口气放十天八天假,就是至大的幸福了,可以轻松地逛街喝茶购物,做办公室以外一切女人可以做的事!看,郭先生,连提起休假,我也眉飞色舞!真是,你已休假多久了?”
  “有半年了。”
  郭少风的股由红变白,苍白,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千二净。我忍着笑,轻松地跟他说再见:
  “郭先生,祝你享受你的假期。”
  走回利通,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我才晓得哈哈大笑,替小葛开心。我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小葛跟我到赤柱的餐厅去遇上郭少风与他的新欢时那份无奈的洒脱!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当然站到小葛的一边去。
  负情忘义,辜恩弃爱的人,最低限度要他尝一尝冷落无依,凄然无寄的滋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的第一生命是爱情。
  男人的第一生命是事业。
  好得很。彼此的第一生命遇难,才会感觉相同。
  好端端的一个男人,日中泡茶厅、逛公司、出入超级市场、戏院、酒楼以谋杀时间,是至大的屈辱与悲哀。
  风水轮流转。肯定郭少风与他的新欢不快乐,最低限度那女子脚头不好,不旺夫旺主!谁作恶一点点,也自有相对的报应。否则,今天白受的屈辱,明朝一定会补偿。真是太好笑了。然……,我的笑声突然止住。
  既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又何必由人动手去报仇?
  小葛是老早看穿了这层玄机的。
  她比我岂只聪明百倍。不费吹灰之力,她素愿已偿。什么局促气都烟消云散。
  我呢,出尽九牛二虎的蛮劲,至今仍在水中央。
  葛懿德如此黠慧的女子,应该有一个比现今更好更漂亮的收场!
  而我,思想混淆,不堪一击,小器量浅的人,下场将会如何?正惊出一身冷汗,忽有人叩门。推门进来的是秘书,笑盈盈地引进了邱仿尧,才退了出去。仿尧走近我面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上,再定睛看过我一眼,慌忙地问:
  “你面色并不好看啊,身体不适陈”我摇摇头,只趋前,紧紧让仿尧拥抱着。相恋得一时是一时了。
  “傻孩子,你一定是工作过劳,又在闹小情绪?”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膊,又吻在我的头发上,小小一个动作,盛载着万干钟爱与体贴。使我心醉又心碎。
  “仿尧,仿尧!”我不住地喊。
  “来、你先坐下,让我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消息!”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拖着手坐到沙发上去。
  “从私情的角度上看,不是坏消息,然处理得不好,就透着古怪,会成为遗憾。”
  “究竟什么事?”
  “逸桐对我们的相处似乎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我没有答,只听他说。
  “他刚跟我切实地商量一件重要公事,他决定向联艺提出收购,执意甚坚,并嘱我向你提及此事,其余人等,当然严守秘密,他甚至没有跟我们家族内一两个参事的老臣子商量。”
  我咬紧了牙关,神情肃穆地在聆听。
  仿尧继续说:“我跟你一样紧张。逸桐之所以向联艺提出收购,主要是他一回到菲律宾任事,要争取嘉丹矿务的开采合同,却中途杀出了个程咬金,被杜青云的联艺以外来人且外行人的身分夺得了这笔大生意。其中一定有受贿的增跷在内,这也不去说它了。我看逸桐是年少气盛,一下子受不了这日闲气,就提出收购联艺。
  “虽然联艺有值得收购的种种条件。然,要恶性竞争,已不得我心。还有其中涉及杜青云,我怕又引起外间的流言,说以为我小家子器不着紧,我最不喜欢人家重提旧书,惹你不快!”
  还是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真真无辞以对。
  “我向逸桐坦白我的顾虑,他居然也很了解,还促我向你问意见,很尊重你的意思,逸们桐切切实实地说:‘你把整件事踉江福慧商量吧,她若不同意,那我才罢手!’
  “真的,福慧,逸桐是这么说,可又令我快慰,你们的嫌隙显然已渐渐愈合,故此,我第一时间跑来问你的看法。”
  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我答:
  “联艺既有值得收购的条件,不应以私碍公。逸桐既是初掌帅印,你就阻拦他的锐气,固然不好,尤其不应把我牵涉在内。”
  “你的顾虑是对的,我不想破坏你和逸桐的关系。可是,真的不怕有机会被流言骚扰?”
  “人家说什么不要紧,今非昔比。”
  “对,你如今有我。”仿尧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又轻按着我的手背。“管人家说什么?他们硬要把整宗纯粹生意竞争,变质成为你的报仇事件,也不必顾虑了!”
  “况且,杜青云也不一定轻易让你们收购成功。”
  “成功与否不是我最关注的。我开心的是逸桐开始接纳我们。同时,你已能远离杜青云的阴影,置身事外。”谁会比仿尧更天真,更无忧与无虑。
  “收购战即将开展了!”我自语:“仿尧,我们只有几天的好日子过!”
  仿尧不明所以,只傻呼呼地用手指弹弄一下我的鼻尖说:
  “杞人忧天,恶性收购纵不友善,也不至于山崩地裂。”。
  我不再作声了,躲在访尧温暖的怀抱中,度过这最后宁静的几天就好了。
  夜来,勉强入睡,翌晨,仍要早起。
  这天实在支撑不来,迟了一个钟头才起床梳洗,踏上征途。
  已经九时多,我在汽车内阅报。也听收音机报告新闻:
  “各位听众,以下是一则特别财经新闻,利德丰集团刚宣布,代表邱氏企业作全面性收购联艺企业,收购价定为每股八元七角,较六个月内最高的联艺成交价高出百分之三十。
  “利德丰发言人表示,对是项收购充满信心,相信小股东会认为出价合理。
  “至于联艺企业至今仍未作出任何反应,其发言人称,现阶段无可奉告。
  “又香港联合交易所宣布,已接获联艺企业停牌的申请并予批准。”
  噩梦已经开始。可是,是谁的噩梦?杜青云的?邱仿尧的?霍守谦的?抑或是我的?
  最大的可能,是几败俱伤。皆因由我好胜而起。至此,我跟联艺的发言人,都是那句话:在现阶段无辞以对。
  报章财经版立即大事分析,邱氏家族的收购动机,正是单逸桐垂涎菲岛嘉丹矿业的合约与新股股权,近日嘉丹矿业以新上市的姿态,一直劲升。此外,分别提及了元朗地皮的改建以及加拿大的投资计划,处处都对联艺的资产有利益。小股东是否肯出让手上股权,干赚那百分之三十强,现下仍不得而知。这种财经分析显然对我们的计划有利。
  这阵子,深夜,霍守谦总是跟我通电话,报道收购情况。
  杜青云跟霍守谦合作过,成功过一次,驾轻就熟,果然又再邀富达携手对付单逸桐。
  霍守谦说:“他当然是信任我的。已决定提出反收购,杜青云实行要保卫联艺,这是意料中事。
  “福慧,你的部署功夫还不错,杜青云认定加拿大投资移民计划的批准必不成问题,再加新界地皮的发展指日可待,二者有如绿叶,伴在嘉丹矿务的股权与开采合约那朵正在盛放的牡丹旁边,杜青云认定自己如虎添翼,怎肯被单逸桐剃他的眼眉。”
  我长长地吁一口气。
  “福慧,我们相见的日子近了。”霍守谦这么说。
  我微微战栗,打算立即挂断电话。
  对方忙问:“怎么你如此猴急收线?是不是有人在你房间里了?”
  霍守谦虽笑着说这话,可是,依然极具侮辱性,我气得发抖。没有受过正统高深教育的人,真会说一些高贵情操人绝不会说的失礼话。
  我拚命压抑脾气,不发作。
  我的沉默代表权大的不悦与抗议,对方竟然不知不晓,依然笑嘻嘻地说;
  “如果真有人躲在你房里,我必然烹了他!”
  “你敢?”我忍不住答。
  霍守谦认真荒谬。
  “怎么不敢?当然敢,情到浓时恨更深,你也一样!”
  我哑然。
  单逸桐跟我在日间联络,电话一般接到我办公室去。这一早一晚出现的两个男人,对我,同是妖魔鬼怪。
  然,总是深夜里才出现的一个比较更怕人,更可怖。
  单逸桐说:“怎么样,总司令?”他这样称呼我:“连日的纠缠,收购街外股东的股票拉锯战,已带至一个极高的价位,可以毅然收手,让杜青云缚住一大笔的现金在联艺之上了吧?”
  我问:“他手上的流动现金会有多少?”
  杜青云当初以四亿元购入联艺股权,他从我处骗去七亿,现下只有不足一半的现金。我之所以问,是因为不知道陆湘灵有没有分到现金或股权。 第十四章
  “你仍然跟你的新欢有来往吧?”我补充一句:“她可有消息给你。”
  “太多了。女人变起心来,竟能如此誓无反顾,真真恐怖!”单逸桐答。
  “她不是个漂亮的尤物吗?”
  “人要讲德行,才显可爱。你的样子也玲珑明亮吧,是不是?”
  “单逸桐,没想到你会恨我如此之深!”我并不恼怒,我只是啼笑皆非。
  “故此,你可以想像我多么爱护我哥哥,为他我现今要应酬两个连点头招呼也不值得的女人,何其痛苦!小时候,每次跟人家打架,哥哥都必护着我,宁可他吃街童的老拳。我们也曾穷过,然,捱饥抵饿的只是父母及哥哥,从来不是我。江福慧,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对,这很好!我为仿尧高兴,他绝对有资格长享你的这份挚爱!”
  我满眼盈泪,只可惜,单逸桐没有机会看见,他永远只看到我狰狞的一面。
  “陆湘灵告诉我,她手上并没有联艺的股票,只有一亿元的现金。”
  我冷笑。原来杜青云的所谓倾心相许,也不过如是。在分赃上头,既非共同拥有与管治财产,且是由他占用大份。
  单逸相继续供给资料:
  “现今的收购战,代表杜青云出马的富达经纪行,出到的价钱,已非杜青云现今所能周转得来,他欲问陆湘灵借用那一亿,陆湘灵不肯。”
  我失声狂笑。对了,对了、现代式的爱情!
  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爱情!
  我既哭且笑,心痛如绞。
  早知这对男女,如此不堪一击,我何必牺牲种种。
  “目前我收手的话,杜青云已要向银行借贷一亿有多。”
  “好,收手吧!”
  股票市场一直以来,持续多时的联艺收购战,在每天都由恶性收购的一方,与反收购的一方拚命提高股价争夺得昏天黑地,已然接近尾声了。
  兴高采烈是手持联艺股票的股东。天天细数自己口袋增资多少!再其次兴奋的是走财经新闻的记者以及股票经纪。他们最怕市场冷清清,无事可为。
  由热闹复归平静,只在于单逸桐宣布放弃收购的那日。
  然,幕仍然未下。
  我呆坐在房中,面对电视,看到单逸桐对记者说:
  “我认为目下联艺所提出的反收购价已经过高,我宣布放弃了。”
  镜头又转到杜青云的记者招待会上,他笑脸盈人,谓:
  “联艺物有所值。”
  当然,目前的确如此,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欲哭无泪了。
  荧光幕上,记者层围着江青云的画面,如此似曾相识。
  对,才在不久之前,他害到利通银行挤提,老臣子何耀基在银行大厦礼堂应付记者,就是现今那个模样。
  晚上床头的电话响了,是霍守谦:
  “福慧,你大仇已报,我何时上来你家?”
  早上,办公室的直线电话又响,是单逸桐:
  “江小姐,你如愿以偿,你何时离开我兄长?”
  电话,讨厌之极,像震天的哭声,刺激我、骚扰我、残害我,我迫得霍地坐起身来,掩耳惊叫:
  “别迫我,别迫我!”
  四顾无人,竟是恶梦。
  睡熟时的恶梦,与现实生活表现的恶梦,其实也差不多时间要发生了。
  被判了死刑的人,待罪阶前,怕是我如今的这般心情。
  那个可怖的时刻,是总归要来临的,未到最后期限时的挣扎、疲累、绝望、痛苦、懊悔,加在一起,早已了无生趣。
  但愿早早了断,哪管天堂地狱,也闯过去算了。
  电话果然就在这已作好最坏准备的一刻响起来。
  “喂!”我是气带游丝,与幽灵无异。
  “福慧吗?”是女声。
  “嗯!”
  “你怎么了?福慧,我是帼眉!”
  帼眉?
  一个自远而近,由源脱而清晰,由生疏而亲切的影象映入眼帘。
  突然地,我如溺水的人获得一块浮泡。
  我大声叫:
  “帼眉,帼眉,你在哪儿?”
  “我现仍在伦敦,这十天八天我就要乘飞机回港了,福慧,我想念你!”
  “是的,帼眉,我也想念你。”我哭出了声来。
  忽然地发觉只有这位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爱护我、迁就我,及后又静静地成了我父亲的红颜知己的蒋帼眉,才是我可以信任的至亲至爱!
  “帼眉,请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讲!”我呜咽着。
  “福慧,你怎么哭了?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也有话跟你讲。”她的声音始终是平和喜悦的。难怪,帼眉心中从无恨怨,她只有爱。
  曾对她作过莫须有式的感情迫害,我懊悔不已。
  若连她这样的一个女子,毕生默默地爱着我父亲,不求名不求利,还有刻薄的世人如我,硬加她故作清高的罪名,在这世界上又哪儿去找好人了?
  “帼眉,我对你不起!”
  “你别说傻话。”
  人在孤立无援,甚至自知罪咎深重时,最需要亲人怜爱。我不敢有求于仿尧,故此对帼眉额外地珍惜。
  “请你快快回来!”
  “我会,我尽快!福慧,你是有什么紧要事发生了,要不要就在电话里头告诉我?”
  “霍守谦他……”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霍守谦是谁?他对你怎么样?”
  “我怕。”
  “福慧,你讲清楚点。”
  实在太长的一个故事了,怎么能在长途电话里头说得清楚?我回一回气,极力平静地说:
  “你回来再说好了。”
  “是那个姓霍的令你伤心吗?”
  “不要紧的,你放心,快快回来吧!”
  “好。福慧,你保重。”帼眉顿了顿,再说,“福慧,我已经写完那本小说了。”
  “啊?多好,我要做你第一个读者!”
  “你答应给我写序?”
  “一定”我心中默祷:
  “爸爸,爸爸,让帼眉回来,若我有什么事发生,我有个依傍!”
  会有事发生吗?
  也不是第六灵感,是一定会有事发生的。因为,这天清晨,我起身下楼,正要出门,经过饭厅,就吓得目瞪口呆,面青唇白连连后退。我看见饭厅长餐桌中央,放着一大束白玫瑰。
  一定是一百技。谁送来的?不问而知。
  女佣看我骇异地倚墙而立,她误以为我欢喜得呆了,竟还说:
  “一位霍先生今早派人送来的。足足一百枝白玫瑰,跟上次一样。”
  我喘着气,久久不能平伏下来。根本是有墙扶墙、有门倚门,逐步逐步地走出大门口,上了我的座驾。
  买了凶杀人,而不肯付帐,后果堪虞。
  要找清这笔欠帐,我战栗得无以复加。
  一定不是钱所能应付得来的困难,尤其恐怖。
  我才坐到办公室里,电话就响起来:
  “江小姐,我已给自己订了两张机票。”
  “单先生,你有话只消直说好了!我已无求情乞恕的余地,我会履行诺言,放心!”
  “这可好了,你还真有口齿。我那张飞返菲律宾的机票大可作废,只要你自己料理好一切,我知道哥哥独个地回菲岛去,我就立即飞返加拿大!”
  他稍停,再说:
  “你的手段真了不起,今早菲律宾股市疯狂下泻,带头的是嘉丹矿业,因为开采公司无法招请到工人开工,市场内已起传言,分明有人作商业政治式阴谋,意欲拖垮嘉丹矿务,故而大手抛货。
  “江福慧,这一定是你的把戏了?我是顺手沾了光,在长途电话嘱了我们的经纪替邱氏家族越低吸纳。只要等到杜青云支持不住,赔上巨额罚款,取消合约,嘉丹矿务就会回复正常,对不对?我顾此向你致谢!
  “还有,昨晚,我已跟陆湘灵分手了。”
  “你跟她怎么说?”
  “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是真的,我也稍微有点内疚。”
  “还有其他的话吗?”
  “我说,这是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世界,如果我今天所作所为不是情有可原,我甘愿为我的信仰受惩罚。
  她没有哭,只是点了点头。”
  “单先生,你顺风了!”
  我轻轻地放下电话。转身凝望窗外的香江海景,如斯美丽、繁荣、明亮、可爱!哪有半丝恶俗、肮脏、狠琐、卑鄙的痕迹!
  江福慧像不像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都会?
  啪的一声,有人冲门而进!我回转身来,首先看到非常惊惶失措的两张脸,是秘书与小葛。小葛更是双眼通红,像急出泪来。旁立着的那个人,太熟识,也太陌生了。
  我知道他会出现,只没想到会这么急促,且以这种登门造访的方式!
  四个人谁都一时间没有话。
  秘书的嘴唇在蠕动,却作不出声来。一定是被怒发冲冠的杜青云,吓呆了。
  小葛的表现好一点,她示意秘书先退下,才走近我,问:
  “要不要把银行的护卫员叫上来?”
  我瞪着杜青云。
  杜青云瞪着我。
  就在不久之时,我俩就曾单独地,如此对峙。只是上一次在江福慧的寝室,这一次换了一堂布景而已。
  我说:“不用了,你两位都请出去,杜先生是熟朋友,他有话要跟我单独谈一谈。”
  小葛并不肯走,她以极端忧虑及焦躁的眼神望着我。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秘书跟小葛走出我的办公室。小葛还是一步一回头。她故意地没有带上门,只让它虚掩着。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同事。
  杜青云与我,终于面对面,共处一室了。
  彼此都出奇地冷静,甚而冷酷。像躺在结冰的湖上,身体冷得完全麻木。只有脑部霍霍地抖动,异常活跃。
  时间一直过,我俩站得僵直,脑海里翻腾着我和杜青云从前恩爱与仇怨的一幕幕,越发令人切齿痛恨,不能自己。
  过了一亿个世纪之后,杜青云终于从牙缝里震出字音来:
  “江福慧,你现今可有绝大的快感?”
  “你呢,杜青云,当日你看到我近乎崩溃的情状,感觉又如何?”
  杜青云一下子用力咬唇,竟滴出一点点的血来。
  “江福慧,我低估了你!”
  “对。当日你曾说过,以我的才具,不配有这副身家,你们聪敏勤奋的人分我一杯羹,有何不可?
  “杜青云,原无不可,只不过,这个故事的教训是:创业难,守业更难!”
  我伸手扭亮了一个安装着直驳联合交易所市场的股票终端机,大利是画面正正是联艺的股份。
  整个早上,已在疯狂下泻。菲岛传来的消息太坏,再加上,一定是霍守谦在这一两天向经纪发放市场消息,说联艺不稳,粉岭地皮重建无望,另外加拿大投资移民计划有变。
  首先兑现的是菲律宾嘉丹矿务的恶劣情况,跟着传媒与经纪会追踪那两宗个案,有关主持人若被寻着了,会知道在这个时间,如何提供配合的答复。
  联艺股份被收购战勉强催谷,若不是这些有利条件大力支持,根本就没有可能物有所值。现今雷厉下泻,事在必然。
  我说:“杜青云,你辛苦经营的身家,正在直线下降,明天后天,必一直跌下去,不利传言太多,比利通银行当日挤提,更难挽救。
  “杜青云,钱得来不易呢,你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至把一亿元现金交到陆湘灵手上去,人家又没有扶危济困的义气。害你如今还要背负银行一笔借债,真是,”杜青云两眼满布红丝,咆哮道:
  “你怎么知道?”
  “我?我家有个巫婆用的水晶球,看得见陆湘灵轻轻偎倚在单逸桐的怀中,向他细诉一切……”
  “你撒谎!”杜青云说。
  “不,请活着离开我的办公室,回去问问陆湘灵,看她会不会否认?再回来跟我算帐,我等你!”
  杜青云连连后退,额上青筋暴现,不住跳动。
  “你震怒吗?”我说:“何必?千万别告诉我,你曾深深地爱上过她。
  “杜青云,请细想,单逸桐这么条件的一个男人放在你那陆湘灵跟前,是的确太受用了。
  “好笑不好笑,你的七亿,买不到邱氏家族的一个小岛。
  你家现今的客厅,只如他家中那个菲佣的起立间而已。
  “请别妄自伤心,也别忘记,陆湘灵在你心目中的价值还只是一亿元。这占你身家之几分之几?七分之一而已。”
  我冷笑,青面撩牙地冷笑:
  “杜青云,不必自认多情,你只爱你自己。想通这一层,你就不会难过了。
  “我的这番话,对你而言,是否似曾相识?
  “对,我告诉你,正正是你在离开我的那个晚上,曾给我说过的。没有注册版权,人人可以采用,是不是?”
  杜青云差不多要扑过来打我。
  没有后退,反而迎上,杜青云却止步了。
  我继续说:
  “你太心急了,让我把话说完,你再杀我不迟。也正如你曾说过的,我并不怕死,你要杀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邱仿尧分离,只怕他为此事,心头永远有凝聚不散的恨怨与屈辱,为了对付你,我利用了他。我会得一个比死更凄凉的惩罚,因为仿尧与我,必然分离!我现今才知道,我真爱的一个人是他,而决不是你,因为你不配!各方面都太不配!”
  豆大的眼泪,沾沾而下。
  每一句一字都是杜青云曾说过的。
  今朝今日,反出诸我口,而人物却换上了仿尧。
  我哭得双肩乱颤,死去活来,不能自已。
  谁没有报应了?
  泪眼暖俄之间,只见人影浮动。
  突然,有人一把将我拥在怀里。
  原来还勉强能支撑着的身体就在这下子软化了。
  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地,慢慢地回过气来。
  旁边有人给我递了热手巾、热杯。
  我这才看清楚,是仿尧与小葛。
  杜青云呢?
  “恶梦已经过去了,福慧!”仿尧紧紧握着我的手。“他走了,幸好,小葛通知我,我赶到时她已经走掉了。”
  我长长地吁一口气。
  一别怕,福慧,别怕,我说恶梦已然过去!”
  不,仿尧,恶梦才刚刚开始。
  我悄悄坐直了身子,挤出一个微笑,对小葛说:
  “我有话要跟仿尧说,小葛,谢谢你!”
  小葛慌忙称好,就赶紧退了出去。
  “刚才,有没有吓着你?”仿尧体贴地说。
  我垂下眼皮,没敢望他。
  实在心上绞痛,不知如何启齿。
  这一幕,要比应付杜青云还难百倍千倍万倍。
  对牢自己喜爱且尊重的一个人,说不喜爱他,不尊重他,那些话一定有如烈性砒霜,一沾唇,就能叫我悲痛欲绝肠穿肚烂。
  人的感情可以如此奥妙而又凄凉,偏是不该爱时去爱该爱时不去爱。
  “福慧,你有话跟我说吗?如果是复述刚才的情况,就等过一阵子,你情绪平伏下来再慢慢说。”
  “不!”我一昂头,望住仿尧,把心一横:“就现在说清楚它吧!”
  仿尧微微一愕。
  “仿尧,你一直误会着,以为我已经淡忘过往,是你太天真了。我从来没有。
  “如果你正如自己所说的真心爱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要忘掉一个自己爱的人毫不容易,趋近于不可能。
  “所以,请恕我直言,你并不能替代杜青云。
  “我已经尽力尝试过,为报答你的关爱,可惜,我自承失败。”
  我看着仿尧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心上有太多太多太多的不忍。
  顿了一顿,我觉辞穷。
  “福慧……”仿尧欲言又止。
  他是吃惊的。
  “仿尧,”戏已上演至半,台辞还是要勉力念完它的:“我完全没有告诉过你,今次联艺的事件,是我刻意安排的报价计划。单逸桐帮了我一个大忙,他,串演重要的角色,不单推动收购行动,且跟陆湘灵泡在一起,彻头彻尾在我导演的戏内落力担纲演出,替我报了仇。现今,杜青云的资产与身心一齐重创,我心释然。”
  仿尧面如死灰,一下子人都萎缩了似的。
  “请别怪黄逸桐,你们兄弟是一般地天真无邪,他瞒着你跑来劝我离开你,以任何条件交换你的自由。我正正求之不得,唾手而获一个帮手。
  “仿尧,不敢求你原谅,只想你明白,我无法爱你,对杜青云的感情实在太深了。”
  “你对杜青云的感情算是爱吗?”邱仿尧缓缓地,扶了扶椅背站起来,“怎么可能?对一只有感情的动物,都不忍它死去,何况是人,爱人?你可以陷害他至此吗。”
  “他也如此待我。”
  “以爱还爱,以牙还牙?”仿尧苦笑,“你怎样衡量他如今的伤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可以翻得了身,他能吗?”
  仿尧望住我,以一种生离死别的眼神望住我。
  差一点点,我就要扑过去,抱着他,狂叫:
  “不,不,仿尧,我说的全是假话。我是真的爱你,仿尧,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心里喊得力竭声嘶,我颓然地倚在沙发上。
  仿尧缓步走离我的办公室,他拉开了门,回转头,向:
  “为什么人有能力公平一点处事待人时,总不肯公平?
  人有本事可以心怀坦荡时,又总是长戚戚?受苦、损失者谁?”
  说罢,他关上了门。
  我默然,垂泪。
  窗外,天色由明而黯,直至黑漆一片,缀以万家灯火。
  我仍照原来的位置坐着。
  绝大的一场紧张劳累之后,我变成一堆瘫痪的废物似的,如此地生不如死。
  一切都好像有冥冥中的主宰,牵引着自己向前走,不管是斜路抑或正路,走在上面的人,其实并无知觉,不能自已。
  人生像玩牌游戏,不自觉地走错了一步,打坏了一张牌,从此恶运临头,就这样一直越走越错,以至万劫不复。
  不可能再想、再后悔,何苦当初?
  很多时,说以为重新为人,会得改变人生,其实不然,人的性格也决定命运,还是会踏着旧路再走一次。
  我站了起来,静静地步出利通银行大厦,回家去。
  无心进食。
  晚餐开在饭厅内,我一踏脚进去,看到那一大束白玫瑰,完完全全地触目惊心。
  我立即逃离现场,回到睡房去。
  上了门锁,才吁一口气。
  我软弱无力,务必躺在床上,定一定神。
  才闭上眼,就看到那大大的一束白玫瑰。
  白玫瑰?天,可以由可爱、娇艳、纯情,而刹那变为讨厌、污浊、造作。
  都只不过是指顾间事。
  我本身就是一例。
  此外,也得着送花人是谁?
  邱仿尧送来的白玫瑰,永远清纯高贵。
  霍守谦的呢,花瓣的幽香弥补不了花茎上的锐刺,会得置人于死地。
  我不能不战栗。
  立时间瑟缩起来,抱紧了自己。
  床头的内线电话刹地响起来,我接听。
  “小姐,有位霍先生来找你,他就是那位送来一百枝白玫瑰的人;”菲佣的说话,带着笑声。她一定以为我会欢喜若狂。
  我其实正正惊呆了。
  “小姐,霍先生还带了另外的一枝红玫瑰来呢,他已经走上楼来了。”
  过了两秒钟,我才晓得反应,骂道:
  “为什么让他上来?”
  “小姐,我请他到偏厅坐,让我通知你,他不肯,说跟你相熟,且……”
  我没有再听菲佣解释下来,摔了电话,立即下床,冲出睡房去。
  就在那度接通二楼与地下的大理石楼梯上,我碰见正走上楼来的霍守谦。
  像见了鬼。
  对方是笑脸迎人。
  我是脸青唇白,连连后退。
  “福慧!”霍守谦扬扬手中的一枝红玫瑰,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说,“这是第一百枝。”
  我吓得掉头直走回房间去。
  才要关上房门,却被霍守谦用力一推,差点选人都摔倒在地上。
  “福慧,你为什么惊成这个样子?”霍守谦觉得我的反应好笑。
  我转身退至床边。
  只为床头有一个警钟,直接接通警卫公司,只要我一按,便立即会通知附近的警岗,五分钟内,会得派员到现场这一阵子,九七将至,各人都认为非趁最后关头搏它一搏不可。于是市面治安越来越差,连警务处处长的住宅都为劫匪光顾,市民在啼笑皆非之余,不无忧虑。尤其是富贵人家,真怕有一天被选中为打单绑架之类的目标,怎能不处处加强防卫。
  我这么一个独身女子守在一所大宅内,当然要有极先进的防盗设备。
  坐到床上去的意思,原是为了就近那床头警钟。谁知竟给霍守谦一个错觉,以为我正在示意。
  他毫不客气地也坐到床沿上去。
  我脸色有如死灰,双唇正在震抖,一时间又说不出话来。
  “福慧,来,把这枝玫瑰花插起来,全白是太素净了。第一百枝尤其表征马到功成,应该选红色为宜。”
  我睁大眼,完完全全地欲哭无泪。
  “杜青云来见过你?”
  霍守谦笑,继续说:
  “真可怜,他太高估自己的才干与财力,如果他是我,每天对牢股市,就知道成王败寇,是指顾间事,对谁都不可以轻敌。如今,刚攀上云霄,就摔个粉身碎骨。”
  霍守谦完全在报道事实,没有半分同情,却添了一点幸灾乐祸。
  “你可知现今杜青云的下场?”
  我下意识地摇头。
  “他突然在下午晕倒了,不醒人事,送进医院,正在急救。”
  我轻轻惊呼一声,拿手搞住了嘴。
  胃内似在翻腾,要把剩余的渣滓挤出口腔来似的。
  我辛苦得不得了。
  很难才问出一句话来:
  “他会不会死?”
  霍守谦摊一排手,答:“谁知道?”
  霍守谦坐近了我一点,把脸依过来,笑着说:
  “你应该开心了。杜青云今日已经生不如死。曾经成功过的人,尝受失败,痛苦是加倍的。”
  我把自己的身子一直缩向床角。
  不知道是为了要逃避面前的霍守谦,还是要躲开一个无形的心理压力而下意识地作出反应。
  “福慧,现今的结果,超乎你的理想是不是?”
  我茫然地说:
  “我从没有要他死!”
  邱仿尧说得太对了。他曾说:
  “以爱还爱,以牙还牙吗?你怎样衡量他如今的伤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翻得了身,他能吗?”
  我重重地吁一口气,心内的苦痛无以复加。
  不但为了不愿意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且更舍不得仿尧。
  一个如此明理、大方、公平的仁人君子,原本深深地爱着自己。
  是我愚昧无知狠琐小家,放弃了天使,选择了魔鬼。
  我不要跟魔鬼为伍,跟魔鬼交易。
  我要赖帐。
  蓦地,一股激动的情绪直冲脑际,我对着霍守谦说:
  “我需要休息了,请你离去!”
  霍守谦微微一愕,显然是我的脸色与语气令他不满。
  “福慧,我是专程来看望你、陪伴你、安慰你的。一切不如意事应成过去,我们以后还有甚多的好日子可以分享!”
  以后?
  这句话使我更加震惊,我非更正不可: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有关以后的安排。”
  霍守谦面色转白,嘴唇微微抖动,似笑非笑,强作镇静地说:
  “福慧,我和你没有以后,是不是?说得直截一点,你原来并不打算跟我有以后的发展。”
  “是的。你大概误会了……”
  “富家小姐要使使脾气,我还是受得了的。”霍守谦说,仍在强笑。
  “不,这不是我的脾气。”
  “好、好!”霍守谦摆摆手,“不要紧,先别拉远了,以后怎么样,总是未知之数,结了婚的人都可以离婚。我完全同意。”
  霍守谦整个身子移近来,并且伸手抓住了我的。
  “可是,目前,可要先兑现诺言了,对不对?”
  也不等我的反应,霍守谦一用力,就把我拥在怀里,强吻着我。
  我觉得是绝大的委屈、侮辱、欺负,我要反抗,奋勇脱离魔鬼。
  一错不能再错,更不代表可以诸到底。
  在我的生命上,从未试过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一件事。
  包括了杜青云、单逸相与邱访尧。
  让霍守谦的兽行得逞是至大至大的很琐。
  我把心一横,不知哪儿跑出来的狠劲与蛮力,我突然地拚命咬了霍守谦的唇一口,乘机推开了他。随着一刹那的空隙,我伸手按了紧急警号。
  霍守谦“哎呀”叫了一声,用手背搭着口唇,一抹鲜血染红了他的手背。
  “霍守谦,请不要这样!”
  我的声音一时间软化起来。
  “我并没有白白地领受你的恩惠,你的女儿就快要从大陆到港来跟你团叙。”
  “那是另外一回事。”霍守谦分明是震怒。“如果有人向你利通银行借债,讲明没有抵押品,那么,帮不帮这个忙由你。但苦声言房产物业作按揭,如期不还封铺收屋是理所当然的。江福慧,你我都是江湖中守信约的人。”
  “霍守谦,你要什么补偿,我悉力以赴。”
  “我要你。”
  “除我以外呢?”
  “你还可以给我什么?钱,是不是?我现今拥有的不错是比你少,可是生活上你能享用的并不比我多。财产与地位到我如今的界线最恰到好处,完全可以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却不需为了财富而担虚名,着实要向群众社会交代言论行为品德。连生意上,我都不羡慕银行家,工作满足感,我已太多了。你还能给我什么回报?”
  “霍守谦,这没有意义。”
  “你报仇岂不更无聊?”霍守谦扯动着嘴角,又是似笑非笑,一副鄙夷的样子:“别以为我站在你的一边,表示我赞成你的行为,完全是一项交易。像雇主与雇员之间的合约,我做好本分,领取薪酬。你完全可以不问我的意见,发号施令职工的专业操守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今老板满意,然后讨赏。”
  我呆住了。只能无力而冷淡地说:
  “霍守谦,请你先回去,让我静一静。”
  “我如若不从呢?”
  “警察随时会来。”
  “你开什么玩笑?”
  “我刚按了紧急警铃,你没有注意到。”
  “江福慧,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
  霍守谦定睛看着我,眼神突然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狠,令我战栗。
  他,一只在空中盘旋的兀鹰,认定了他的猎物之后,忽然地飞扑到我身上来。,’
  我拚命地挣扎,拚命地拳打脚踢,誓要摆脱魔掌。
  擦的一声,我身上的衣衫被撕破,霍守谦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来。
  我咆吼:
  “放我,立即放我。”
  “江福慧,我要定了你。”
  “你是禽兽!”
  “彼此彼此!”
  眼泪爆发出来,我完全地无能为力,任由宰割。
  谁能救我?
  啪啪啪,突然一连串的叩门声,令极度亢奋中的霍守谦停住了手,他血红的眼睛回望房门,再跟我说:
  “江福慧,你别是真的报了警。”
  我立即反扑,说:
  “是的,是的。我是的,是他们来救我了……”
  清脆的两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还未觉着痛楚,房门已在这到被撞开了。
  两名警察及菲佣冲了进来。
  菲佣惊叫。
  霍守谦放开了我,站起身来,整理着衣服。
  其中一位警察走过来问:
  “江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接过了菲佣递过来的睡袍,披上了。
  这才晓得叹一口气,慢慢回过神来。
  另一位警员走到霍守谦身边,用相当冷酷的声音跟他说话:
  “这位先生,我们相信你有必要跟我回警局去一次。”
  惶恐的突然不只霍守谦一人。
  把这件事闹大了,谁的面子都不好过,可能我的尤甚。
  立时间清醒过来,我给他们说:
  “是这样的,霍先生其实是我的朋友。”
  我这句话说得极之委屈,不情不愿。然,权衡轻重,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们刚才只是有点小争执,因而我误碰了床头的警钟,如此而已。”
  两位警察,一时间面面相觑。
  我当然了解到他们的为难,于是说:
  “请你们等一会儿,让我摇个电话给你们的杨上司,解释一下。”
  我急步跑进小偏厅去,用电话找到管辖南区的杨总警司。他跟我们相当熟诸。实际上,本城的富户有哪个不跟一些警务人员有交情,多少图点方便。

第十五章
  原本警务处的顶爷跟父亲是老朋友,我大可以直接摇电话给他。然,既已决定息事宁人,又何必张扬?
  尤有甚者,很多时要在最上位的人卖人情还不如在下位者易。
  杨总警司跟我们的渊源及他的职位已足够解决此宗瓜葛。
  果然,一番解释之后,杨老总请其中一位在我家的警察听了电话,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位警察虽既得到训示,走回睡房来,对霍守谦说:
  “江小姐一定是工作过劳,十分疲累。她实在需要休息,请你先回吧!”
  霍守谦也不造声,那张脸依然崩得半点血色也没有。
  他木无表情,直挺挺地就走出房门去。
  霍守谦离去之后,那位接听杨老总电话的警察说:
  “江小姐,请放心,杨SIR已经嘱咐,我们会在你住宅附近加强保护。”
  “谢谢你们,不好意思,劳顿了!”
  我亲自送两位警察先生到大门口。
  这近年来,警察对市民的态度十分温和,警民关系日益友善。我多希望这不单是一个有权位的市民的观察。
  大门关立后,菲佣紧张地问:
  “小姐,要不要通知傅姑娘?”
  傅瑞心姨是江家管家,家中的女佣、菲佣以及司机都这样称呼她。
  这近几个月,她健康大不如前,我让她放假,到乡下去省亲旅游。每隔一两个礼拜就有电话回来报告,身体是慢慢回复硬朗了。现今正在乡间小揽,看管着她以私蓄兴建留待养老用的平房,大约在落成后就会回港来。
  菲佣的建议,原是好意。但我嫌瑞心姨太敏感、太紧张,还是不必惊动地了。
  况且,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都不是她所知、所能明白、所能理解或谅解的。
  我和她,大概都是各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
  重新躺到床上去时,眼泪自眼角流泻下来。
  一闭上眼,就看到那几张脸,邱仿尧、杜青云、单选相、霍守谦,轮流出现。
  他们之于我,有着重重叠叠的思与怨,而更多的是无奈。
  忽然之间,我感觉不到爱情,也没有仇恨。
  我为我的孤独、空白、无依、无傍而凄惶。
  于是,我哭了。
  直至在呼眈之中睡去。
  翌日,坐在车子内,正要回利通银行去,就收到小葛的电话:
  “有没有听到有关杜青云的消息?”
  “你说吧!”
  “他正在医院。”
  “是心脏病?抑或脑充血?”这是想当然的。
  “不。”小葛的语音有一点的铜怅。
  她竟同情杜青云吗?
  “杜青云有脑癌。”
  我没有听清楚,问:
  “什么?”
  “脑癌,一时间发作了,不醒人事,才被送进医院去。我的舅舅正是主治医生,他昨晚给我说的。”小葛稍回一回气,再说下去:“这种绝症是会潜伏一个时期,毫无迹象,突然发觉,就已经太迟了。”
  这么说,杜青云根本不是不堪刺激而昏倒。
  换言之,随时随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还是会身罹绝症,生命是早晚间完结的事。
  我吓呆了。
  极度地难过难受难堪。
  不是为杜青云,而是为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恢恢天网的创造者是天,而不是人。
  我苦苦计算、筹划、经营、去报仇。到头来,是为一个来日根本无多的绝症病患者陪葬。
  我以我的毕生幸福陪葬。
  一念至此,我整个人晕眩,眼前一黑,把电话摔下。
  司机吓一大跳,慌忙大叫:
  “江小姐,江小姐!”
  我挣扎着,摆摆手,试图坐直身子。可是,头还是很重,眼前景物,一片迷糊。
  “我晕,有一点点晕!”
  我只能含糊地说了这句话,就把头枕在座位上。
  “江小姐,我这就载你去医院!”
  我心里头其实是清醒的。
  最低限度,有一个实在而明澄的观念在蠢动,我知道我宁愿永远不醒人事,不用再去面对自己的愚昧与过错,以及因此而带来的种种后果。
  人死如灯灭。
  什么都成过去,还教什么恩恩怨怨?
  车停了下来,司机慌忙下车,紧张地说:
  “江小姐,你等等,好好的多撑一会,我走进急症室去要他们出来扶你进去。”
  也不等我反应,他就飞奔走进医院。
  医院?
  杜青云就在这间医院吗?
  转念之间,我看到了她。
  极度的刺激,使我的晕眩减弱,我激动地坐直身子,定睛地看牢出现在医院大门口的陆湘灵。
  她正朝着停车的方向走来。
  我下意识地打开车门,扶住车身,亮了相。
  陆湘灵也看到了我。
  她止住了脚步。
  我们互相凝望。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不用亲身来证实,杜青云是快要不久人世了,医生说,病一发了只不过是三个月内之事。”
  我不知如何作答,仍觉得人有点摇摇欲坠。
  “你已经大获全胜,请留步,不必再在一个垂死的人面前展露你得意洋洋的微笑,他已经承受及将要忍受的痛苦,实在够多了。”
  我连一句:你误会了,也出不了口。
  “江小姐,至于我,你更不必顾虑。没有比败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个人痛苦。我甚至不能怪责你设下了单逸桐的馅饼,接受挑战的人始终是我。我无从抵赖,我哑口无言,我输得很惨,却是口服心眼。因而。请放过杜青云,不要进去示威了。”
  我缓缓地坐回车子上去。
  没有解释,因为解释不来。
  刚才陆湘灵的一番话,其实,我也有资格说。
  没有比败在自己行差踏错之上更痛苦、更气愤。
  陆湘灵并不知道,我跟她,现在都是同道中人。
  司机跟医院人员推着轮椅出来时,陆湘灵已经远去。
  我没有进医院去,只直挺挺地坐在车厢内,嘱咐司机:
  “请把我载回银行去!”
  我重复:
  “听见没有?现在,立即载我回去!”
  小葛差不多是亦步亦趋地从电梯口直跟我走进办公室,她一直惶恐失色,絮絮不休地问:
  “老板,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的?真吓死人,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回家去休息。”
  我以为是司机把刚才我晕眩的事通知了她。
  “没事没事,少担心!司机是什么时候摇电话回来告诉你的?”
  “不是你的司机告诉我的。”小葛仍然紧张,“老板,今早市场上已经把这件事传开了,是真有其事?”
  我有点错愕,问:
  “小葛,究竟你指的是什么事?”
  “霍守谦对你无礼的事。”
  “天!”
  我霍地跃坐到皮沙发上去,双手抱住头,又要昏过去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怎么叫人受得了?
  怎可能连霍守谦昨晚的事都会立即成为街知巷闻的传言与笑话?
  “坊间怎么说?”
  “你并没有听到吗?”
  “请你告诉我。”
  “都说霍守谦是大笨蛋,枉作小人,赖蛤蟒想吃天鹅肉。”
  我摆摆手,示意小葛别说下去。我完全可以想像到其他一种极难听的说话、嘲讽与批评。
  太令人恶心与震惊了。
  “老板,事情闹得很大,尤其金融市场内曾受过富达行的欺压或看不过霍守谦本人的霸道的,都伺机落井下石。”
  我叹息:
  “才不过是昨晚的意外!我根本没张扬!”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传言是在警察局内候着消息的记者听回来,再传到市场上去的。”
  “报纸有没有刊载?”
  “还幸没有,白纸黑字总得要小心,传媒也不见得对这种事有兴趣。”
  对,连杜青云对我骗财骗色,也没有人作过正面侧面的报道。然,单是行内的传言,已够当事人受了。
  我连连冷颤。
  不敢想像霍守谦会有何反应?对我,他又将采取什么手段?
  “小葛,霍守谦的女儿什么时候能到香港?”
  “还想告诉你,手续已办妥,随时可以嘱工业村的同事给她发机票,让她来港。”
  “快!越快越好!”
  极需要一点喜事去平衡霍守谦的怒气。
  这是如今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小葛的报道,一点都不夸大。这三天,市场内的人都拿霍守谦开玩笑。
  人性就是如此,见高拜见低踩。我跟霍守谦比较,我仍然是高高在上。
  况且,他的仇人大概比我多。人的报仇雪恨欲基本上限情欲物欲一样高涨。
  很难候至一个天造地设的机缘,让人们毫无造谣生非的需要,而能攻击敌人,太不亦乐乎了。
  小葛终于安排到霍守谦的女儿在这个周末来港了,她且已通知了霍守谦。
  “他有什么话跟你说?”我问,仍有极大的惶恐。
  “他说,他会亲自谢你!”
  “嗯!”
  是祸是福,也只好逆来顺受,兵来将挡。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正要下班,办公室的直线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了。
  “我摇电话来说声多谢。”
  是霍守谦。
  “不谢。恭祝你们父女团叙。”
  “也望我们之间的恩怨扯平。”
  这句话令我稍稍安了心。
  “你知道这些天来,我并不好过!”
  “我知道。”
  “福慧,我其实是真的爱你。只没想到,我高攀不起。”
  “请别这样说。”
  我承认,在这一刻,心软了。
  “是真的。如果不是在第一次见你面之后,就已经梦寐难忘,我还不致于如此不堪。”
  “对不起。”我眼眶竟有湿儒。
  “福慧,这也是个向你辞行的电话。”
  “为什么?”
  “也许……”对方有点期艾,“男人的脸皮转薄,我觉得很难受。打算那天接了女儿,就带她到美国去一趟,反正儿子也在那边,如果可以借用一点小生意为居留借口,我暂时不打算回港了。”
  “你在这儿的事业很好。”
  “只要心情康健,哪儿都一样打天下。”
  “祝福你!”
  “谢谢!”霍守谦再说,“福慧,我临行前能见你一面吗?”
  还未等我作答,他就补充:
  “我意思是在外头的公众场合见面。”
  这就等于向我保证,不会对我有任何不轨行动……
  “被旁的人看见,或会有所不便!”我说的也是真话。
  “福慧,我想约你在坟场见一面,就在你父亲的墓前,那儿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且,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相见的地方,福慧,求你,过几天,我就要离去了。”
  “好吧!”
  “坟场七点就关门了,太晚也不方便,我就在那儿等你!”
  这就去吧,否则,委实显得太小家气了。
  我实在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地爱一个女人,就算他犯了什么其他过错,也还是有值得原谅之处的。一坐到车上去时,电话又响起来。
  我接听。
  “福慧!”
  我呆住了。
  握着电话筒的手在冒汗。
  “仿尧!你在哪里?”
  “我在机场。”
  “香港机场?”
  “是。”
  “我回菲律宾去了。刚送走了逸桐,他飞多伦多。”
  幕真的要落下来了。
  “仿尧!”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今天今时,我连告诉他,我其实爱他,也觉得没有资格,没有需要了。
  或者,我可以告诉他,我实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伤心吧。
  可是,我没有。
  我只是忍不住默默流泪。
  “你保重!”
  仿尧挂断了线,甚至没有说再见。
  因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可是,他仍在离去之前给我挂电话。
  这证明什么?
  天!
  我像在完全黑暗之中看见一线曙光。
  立即拭干了泪,一边拿出粉盒补妆,一边嘱咐司机:
  “快!先到机场去!”
  车子掉头冲向过海隧道。
  脑海里混淆一片。
  在菲律宾与访尧共度的那几天,情景一幕幕地出现。
  看到伤尧深情的眼神,像暖流一片荡过我的心。
  听到仿尧柔和的细语,像一阵春风扫过我的脸。
  仿尧,仿尧,仿尧……,无穷无尽地呼喊甚而呐喊。今天始知我心爱你,真是太迟太迟了。
  下班时分,一直车塞。
  我急得满头大汗。
  像过了十个八个世纪,机场才在望。
  我再叮嘱司机:
  “等会有人打电话到车内找我,别说我去了机场,只答我很快就会赶去坟场拜祭父亲,那便成了。”
  万一霍守谦见我没有赴会,他或会追电话到车子里来。
  几经艰难,才化掉戾气怨愤,也不必再让他误会了。
  我飞奔机场,直冲至菲航关卡,没有仿尧的人影。
  跟着跑到入境的门口,逐个逐个地来回巡看。一颗心就要跳出口腔来似的。
  我默默祷告,上天,让我见仿尧这一面,不需要跟他再说什么,只让我看他一眼,只让他知道我赶来送他,那就已是我至大的思典了。
  然,我一直失望。
  由失望,而致访惶。
  “仿尧,仿尧!”我心里胡乱地喊,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有人在我肩膊上拍了一下,是仿尧吗?
  我回转头,竟看见了小葛。
  “小葛!”
  “他已上机了!”
  我颓然。
  小葛微微搀扶着我,一直往回走,步出机场。
  “你遇上仿尧吗?”
  “不!我来送他上飞机。”
  “啊!”我应着。
  气氛有一点点的不寻常。
  当然,小葛与仿尧也是朋友。
  我没有再往下想。
  可是,小葛对我说:
  “江小姐,我要向你辞职了。”
  我站住,望着葛懿德。
  “为什么?”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还可以辅助我们银行其他的业务。”
  “可是,邱先生请我到菲律宾去,加入邱氏企业。”
  我没有答。
  好一阵子,才晓得继续跟小葛开步走。
  我强笑:
  “连你都要走。是人望高处吧!”
  “只是想转换一下环境。邱先生提供的也只不过是一份比较上好一点待遇的工作而已,也不是条件异常优厚。”
  小葛这么说,无非是示意,她与仿尧之间仍然是宾主关系,并无其他。
  我感谢小葛的安慰。
  的确,现今他们的关系肯定是并无其他成份在内。然,两个伤心人朝夕相对,互相扶持,会有什么后果了?
  我苦笑。
  到如今,我还能自私?
  为什么不想想,仿尧如能真有明慧大方爽朗磊落的小葛去照顾他,其实应是我至大的安慰。
  如果我真心爱仿尧,就应该如此寄期。
  最低限度,学习把情爱升华,成全他们。
  我挽住了小葛的手,一齐上了车。
  “小葛,请代我好好照顾他。”说这话时,我全身疼痛。
  小葛还没有作出反应,司机就忙不迭地告诉我:
  “你刚进机场,蒋帼眉小姐就打电话来。”
  “怎么?她回香港来了吗?”
  “刚抵埠,赶至深水湾想立即见你,谁知你还没有回家,便摇电话到车里问。”
  “你怎么说?”
  “我照你的嘱咐,告诉她,你将去坟场拜祭老爷。蒋小姐就说,她也启程前去,在坟场见你,她也正想去上坟呢!”
  我急坏了,怎么会如此凑巧,等会帼眉跟霍守谦在父亲墓前见了面,不知会有什么尴尬场面出现。
  我禁捺不住心中的重重烦躁,骂起司机来:
  “我没有嘱咐你,只向霍守谦先生这么交代,其他人就不必了吗?”
  “没有呀!”
  “江小姐,你跟霍守谦约在坟场见面?”小葛甚吃惊地问。
  “是的,别紧张,不会有事,我们只说几句话。”
  “江小姐,防人之心不可无。姓霍的又是何等样的人马?
  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突然打了个寒然。
  “若果他是善男信女,会不会有今日?又会不会对你无礼?”
  我觉醒了,意识到事态可能不寻常。
  “赶快开车到坟场去。”
  “我们给相熟的警司先打个招呼,有备无患。”小葛又建议。
  我浑身冰冷,但望小葛是过分小心,杞人忧天。
  车停在坟场门口时,已有两位警员在等候。
  我对他们说:
  “让我先进去,也许我们只是小题大做。”
  我来不及等他们同意与否,飞快地向着父亲的坟地跑去。
  夜幕已然低垂。
  一个个墓碑在暮色苍茫之中耸立着,益觉荒凉与恐怖。
  我遥见父亲坟前站了蒋帼眉,她才站定了脚似的。
  我正要扬声叫她:
  “帼眉!”
  一声巨大的枪响,把我的呼叫声掩盖。
  跟着,从另一个坟碑后闪出一个鬼键似的人影,又是另一下枪声,那人影也倒下来。
  我疯了似的跑过去。
  地下血红一片。
  直挺挺地躺了两个人,蒋帼眉与霍守谦。
  我扑过去,扶起帼眉,她一动也不动。
  回望身旁的霍守谦,只见他瞪了我一眼,一种不甘不忿的怒火,像燃烧着他整张脸。
  他还能说话:
  “江福慧,怎么来人竟不是你……”
  之后,警察赶到了。
  之后,我又听到有人说:
  “两个都死掉了,快召黑箱车!”
  再之后,我是迷糊一片。
  黑夜终于来临了。
  故而我周周都是黑漆一片。
  醒来时,我躺在家里的床上。
  只有菲佣在身边,说:
  “小姐,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摇摇头,问:
  “现今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早上七时,葛小姐昨天晚上陪你回来,待医生来看过你,一直坐至凌晨,才回家的。她说,她会今日再来探望你。”
  “昨天,蒋小姐来过吗?”
  “对,她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放在床头。”
  菲佣把一包用礼物纸包装得十分漂亮的礼品交到我手上来。
  我解开了丝带、是一大叠的原稿纸……
  赶紧翻阅了第一页,只简单地有几行字,写道:
  
自序:如果上天只能允许我的一半生有一个愿望的话,我只愿江尚贤和我都心爱的福慧能够坚强幸福地活下去,即使要我赔上生命,也还是愿意的。
            蒋帼眉定稿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泪眼模糊,重看稿纸封面上写的几个字,是帼眉清秀雅丽的字迹,书名竟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