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跌途中出现十字线:这是一个亦舒的中篇小说集,内有4篇小说,分别是满院落花帘不卷,成熟女人,祖母,邂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07:24:08
满院落花帘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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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熏才起床,眼睛还没全张开,就问我:"昨儿晚上下雨了吗?" 我放下笔看看她,"现在还在下呢。" 她爬上窗框一看,"唷,真的。"她说:"还在下。" "你吃面吗?"我问:"我弄了面,替你热在炉上了,要吃自己去拿。" "嗯。"明熏说。她拖着长长的睡衣裤进了厨房,"碰"的一声推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搬了面出来,就从新回到窗框那儿开始坐着吃。 明熏有这样的坏习惯:她可以不洗脸不擦牙齿就吃早餐,还要蓬着头发打着呵欠,使我看着毛管直竖,你要知道,我是非到弄得浑身整齐是无论如何不用早餐的。 "几点钟了?"她拨着面问。 "很早,十一点半。" "是还早。" 这是明熏第二个习惯,她很少在十二点以前起床,可谓恶劣之至了。 "干吗这么早起来?"我问。 "冷了,冷了我难睡得稳,就起来瞧雨。" 她呆呆看外边的细雨。雨很密很急,却是真的细,不是一条条一滴滴的,像满天撤了的网。 "我挣不脱了。"明熏说。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不吃面?不吃冷了又要再煮,再煮面发胀了就不好吃了。" "你记得我那把油纸伞?"她忽然问。 "什么油伞?" "油纸伞!喂,你停一下写东西好不好?听听我说话。" "我在听了。" "你记得我那油纸伞?我不该把它送给家明的。" "那你既然送了也就算了吧!"我皱了眉。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那实在是把美丽的伞。他在的时候我老是希望下雨,每次天阴我跟他出去,我就好笨的提着那把伞,等着下雨,那么我可以撑起了伞,和他走在下面,与他看伞上描的西湖风景,听雨掉在纸面的声音。那知他等不到下雨就跑掉了,我始终没有在雨里见过他。后来他要走了,我就想:我一个人在这儿要这样的伞干什么呢?送给他算了。" "那你难过什么?你这不是很好吗?也免得触物伤情呀。" "那不对。我很后悔把伞送了给他。要不然我还可以一个人走在雨中,幻想他还在我身边。" "明熏。" "可是现在我拿什么作幻想的凭据呢?"明熏说着就哭起来,扶着窗框让细雨撒在她脸上。 "明熏,"我向她说:"你不要哭好不好?你真的莫名其妙你知道吗?咋儿是哭不下雨,今天又哭伞送了人,等一会家明的信不到你又得哭,看了他的信你也是哭。你究竟要怎样呢?这样哭下去你会死的,明熏。" 可是她倚着墙还是哭。明熏哭得极文静,她只是消眼泪,从来不出声,就是默默的看看前面流泪。 明熏。" 我摇她的双肩,"你先吃面好不好?吃完了我陪你去国货公司再买一把。记得吗?你以前说是在那儿买的。你不要哭了。再下去我的心也会乱的,真的。" 然后明熏眼珠漆黑的看了我一会,不响的咽下了面,就回房去了。我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她在伏着枕头哭,直到气也透不过来。我只希望她的家明能在这时候看看她,好让他知道,有人这么的想他要他。你听过这词:"若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吗? 我不知道,于是我也只好闷声不响的躺在沙发里睡了。要过一天很容易,等我们俩醒来,天都黯了,雨也停了。明熏苍白着脸怔怔的倚在床上,我进去斜眼的看到她湿湿的枕头。 我实在不知道她的家明。她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忙着照顾在医院里的母亲,等妈出了院,我再从家里搬出这儿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件事,而且他已经走了。 "你不是陪我去买伞的?"明熏问。我瞧她一眼,"你高兴去吗?" "嗯,我要去看看还有没有。" "你真的兴致这幺高?" "嗳。" 那我就陪她去了。明熏没上粉的脸苍白得可以,眼下微微的一圈青。我刚开始看见她的时候,她实在不是这个样的。可是我忘了,忘了她以前笑着嚷着的当儿我还嫌她吵。 "先去看伞吗?"我问她。 "不,先看别的。"她笑一笑,"像屏风什么的,你要知道,假如我先去看伞而没有伞,那我就没心思看别的了。"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明白。"迟早都是要去的呀,你来就是为了买伞,为什么不先去?也好放心。" "那有很大的分别,我的意思是迟跟早。" 我皱了皱眉,以后就没松开。我不知道明熏,我不能知道她在揽什么。我只是她的同居,那就是了。不要怪我不理她不研究她。当世界上每一个都这么忙,没人会相信爱心。 "怎么样了。"我小心的问明熏,"你什么都看过拣过摸过了,可以下去看伞了吗?" 她点点头,手插在大衣袋里,头发遮着脸颊,憔悴得像站不住了。 "看完了就走?" 她还是点点头。 可是店员说没有油纸伞。"买把别的吧。琨在那儿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东西呢?" 明熏看看那个店员一会儿,回头向我一笑,"我也料到是卖光的了。" 我呆在那里半晌。"你不难过?" "我也料到我会难过,所以我的难过不厉害。" "那你既然知道买不着,为什么要来?" "这就是希望。不管多还是少,那还是希望。"她又是一笑。 我看着她笑,我也就安了一大半的心。 等到我们到了家,进了电梯按了钮,看着小灯泡一个个亮上去时,明熏忽然不肯转身过来看我了。 "到了。"我说,推开了电梯门。 她站在那儿面着电梯壁不动。 "明熏,到了。" 她一抬头,我看到了她的满脸泪痕。 天啊。我真的得搬家了。我是这么的寂寞,因为明熏教会了我。谁能告诉我们,两个寂寞的孩子在一起能做些什么。她每天在哭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害怕这整个屋子,这些半旧的桌子椅子,好象很熟稔,但这毕竟不是我们长住的地方。于是我在墙角下放张小登子,就缩在那里看伊安.法兰明,看一整天,直到下午来了,灯都亮了。我就叫明熏吃饭。 明熏一拨饭,眼又红了。"他常说我不爱做家事,也不会煮饭。"她说。于是我也食不下咽了。 家明不在这里,但他的魂在,而且和我们住在一道,缠绵着不肯离开。 "去认识一个新的男孩吧。"我说。 "我再也没这样的雅兴了。" "他真的很好吗?" "我不知道。"明熏呜咽着,"我是这么的孤寂,我不能不想他。我不想他想谁呢?我睡不着觉时,跑在路上时又干什么好呢?我只好想他。那是我唯一能攀倚着的东西了。" "你能不能放弃想他?"我害怕的问:"你想他并不能补救什么。" "我不能放弃的,一丢掉家明的形象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现在每天哭他就是有吗?" "有的,因为我还能哭。" "明熏,"我突然嚷起来,"不要这样讲,我不想知道。" 我替明熏买了安眠药,让她睡前吞,因为我受不了她每天晚上进进出出的踱步。母亲问我几时回家住,也可以省点钱。我说:我得照顾明熏,她父母死了后,我们不是应允了关心明熏的吗? 小时候常以为看电影镜头对着日历一张张的给撕掉很无聊恶劣。现在才知道,日子实在是这么过的。 明熏忽然问:"去年春天我们不是买了好些碎花布吗?都很美丽的,今年市面上怎么不见有了?" 我说我想不起来了,"那儿有?" "当然有!"她跳起来,到柜边去一翻,就被她找到了,"你瞧,这块就是其中之一了,藏青跟红白花的。" 我瞧上一眼,"那里,这是前年买的,那时我刚认识你,你还说我那件衬衫土呢!" "前年?" "是。" 明熏抓看那块零布不讲了。隔了半晌她问:"那么快就两年了?这两年我做了些什么?怎么糊糊涂涂就没有了?"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忖了一个下午,不知道怎么的,那个下午也不见了。晚上明熏临睡前向我说:"我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认识了家明。"她很漂亮的一笑。那晚她睡得好甜,好久没这么酣眠了,明熏。 第二天早起的是她,还弄了鸡蛋给我吃。明熏把头发拢在脑后,脸色稍微有一丝红润。 "你看我,"她告诉说:"买了这新的鱼肝油,有空的时候就喝一点,那样皮肤会润得多。" "你皮肤不是很好吗?"我问:"又细又白。" "我也知道,"她好久没这么傲气的笑了,"但家明临去时叫我保重身体,他才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定得听听他的,对不对?别的我能力办不到,令自己不生病那还是可以的,所以我买了这鱼肝油。" "很好。也让我喝一点吧。" "今天好热啊。"明熏用袖子一抹额角。 "是的,很暖。" "他实在不该陪了我最冷的一个月,然后在天气稍温时跑得影子也没有。" "你又在怨了。" 明熏垂低了眼。 "假如他不陪你这最冷的一个月,你不是更糟吗?"我连忙说。 "是呀,所以我也看开了。我们的缘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完了也不便强求。" 我默默的看她一眼。 "你知道,"明熏向我笑一下,"那天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我于是想,我以后会有伴了,那知道现在还是一个人,你不陪我我就全世界没有一个朋友。" "好了,明熏,别多讲了,你也坐下来吃一点吧。" 明熏笑嘻嘻的坐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一丝害怕--有什么好笑的?她尽低着头微笑,双手捧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是希望她的家明在了,我想,她是这么的茶饭不思。大概还得想他半年一年。为什么我们露台对面不住漂亮的男孩子?过海的时候也没碰见过掉了书本,让人拾回的事?也应该让我们经过一下,那晚上明熏到家的时候可以嚷回来:你知道怎么样?今天我在咖啡屋旁撞见一僩最好看的男孩子,比家明还要好,他还有辆全世界最好的跑车!马上开着它送了我回来,还问我要了电话号码!那样我也可以兴奋的问:喂,他有没有哥哥或是弟弟?介绍给我好不好? "喂!"明熏叫我,我抬起头,"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她问:"好半天不出声的。" "你又在想什么?"我反问。 "家明。你呢?" "没什么。" "真的?"她不相信的问。 "当然,"我摊摊手,"你还能想家明,我去想谁?" "外边又下雨了,你要与我去看场电影吗?" "好。可是不准你跑在路上哭!" 明熏笑了笑,"好呀。看完戏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天就黑,那就回来睡觉。" "嗯。" "不过不要到铜锣湾那一区去好不好?我不想看着戏院难过,因为那时候我常跟家明去的……"(全文完)成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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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姨婺憬樯堋!崩畛抡酒鹄础?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成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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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姨婺憬樯堋!崩畛抡酒鹄础?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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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公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让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轻轻的掩上了门。 我没有拿伞,我一向不拿伞,以前秀兰也在说我的。 我叫了一部车子,司机问我到哪儿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叫他驶到那家咖啡馆去了。 路上,我说过,没有什么人。咖啡店里也没有人。 我叫了一点东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饿,我每到下雨天,总是老样子,胃口不好,心里忧愁。 吃完后我坐了一会才走,我下意识的看看那张空位子。她果然没来。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会来的了,小丁没等到她。我也没有等到她。 我只好结账走了。 雨还是很大,这样的雨,也是蛮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车子。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着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着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着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着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着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确有几分神秘,但是现在看上去,是很赤裸裸的,过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会再来吗?”她问。 “有空的时候。”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你不介意吧?”她问:“我只是做这种工作。”她说话的待候,是这样的带歉意。 “没有,很好,”我说,“你不必这么想。” 她笑了笑,极其开心。 她送我出去。她说:“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点点头。 离开了那个酒吧,我想起她问:“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 那是很巧合的,这样的巧合,我不喜欢。 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不是我。 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 母亲问:“加了稿费有什么用?谁也不等你的钱用,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几时结婚。”我逃了出来。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实在是为了避母亲,不是父亲。 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大概是适合早婚的。 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觉得自己除了工作,简直没有娱乐,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这年头谁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 我拿出信纸,写了三张纸,寄给秀兰。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为了小丁,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一个人。 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 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 真是见鬼,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会怎么高明。 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觉得我了不起,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实在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我有种怪怪的想法,这个女孩子,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该那样想。 星期日。 这种天气,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个会玩的人,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但是我没有去找他,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我害怕了。 我有点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我不觉得怎么开心。 与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迁就,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但是人与人,总有点话可以说,但是我不会太开心。 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与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点。我一直有点无聊,想早点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里工作,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 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渐渐变得像个孩子,爱不高兴就不高兴,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躺。怎么朋友这么少,我想。 秀兰不知道怎样了。 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很会自得其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会觉得寂寞,那才怪呢,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 她是那种短头发,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气,将头枕着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儿去找。我想。 我跳起来。打电话给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他这个人,办法很多,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电话。 没到一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每次有电话铃响,我总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会有好事情了。我拿起听筒。 “喂?”小丁的声音。 我很开心。“小丁,怎么样?”今天我欢迎他。 但却有点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说。 “谁?” “露露。” “啊。”我应一声,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啊。” “你别老啊好不好?你说得对,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像一只野兽。” “野兽。”我喃喃的说。 “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小丁说。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这个女孩子,除了钱之外,不理会外界一切,她连报纸都不会看。” “很多人不看报纸。”我说:“何必紧张。” “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哀伤的应该是你,你要吃西北风了,你靠什么为生的?” 小丁问。 “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我问。 “我过来与你讲,有酒没有?”小丁说。 “有。” “十分钟后到。” 我等地来。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烫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这个人,是很守时,十分钟后便到了。 我开门给他。他叹着气进来,摇头摆脑。 “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我问。 “她很可爱。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已经习惯了。”小丁说:“我爱上了她。” “别说笑话,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么做了?”我招呼他坐下来。 “好酒。”小丁说:“我给了她钱,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尴尬,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原始。 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听我说下去。她也答应了,每个月我得预支她一笔钱。她就陪我,像领薪水一样。” “你觉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说。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认。”小丁说, “你当初见到她,没有这样想过吧?”我问:“当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圣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说得对,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晓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女人,他都不了解,小丁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隔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只好说:“你小心一点,别搅出大事情来。” 他点点头。 “要那样的一个女人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寂寞。”小丁说。 “这么多寂寞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我问。 小丁哈哈笑起来。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欢她的样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应该怎么说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这一些都显得十分尴尬,小丁是我这么久的朋友了。这是他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过了几个月,当他玩腻之后,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点醉醉的,说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诉自己,不会有大问题了。 我只觉得奇怪,小丁有这么多的女朋友,结果却与这个女孩子混在一块儿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小丁养这个女人,当然是养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么味道。 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出钱把一个女人买下来了,那样还有什么趣味。 而且一个甘心情愿给人家买的女人,总有点那个吧。但是小丁的想法,并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会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乐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几个星期,我在这样时间里做了不少事情。我没想到小丁会把露露带到我家来。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我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点点头。他身后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今天好像没什么化妆,光着脸,有点风姿楚楚。或者我那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因为她脸上还带看几分稚气,见到我,她惊异极了。“怎么?”我说:“一点通知都没有,就这么的来了?请进来吧。” 露露指着我,“怎么?你们俩是认识的?” “是,”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复杂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朴素了一点,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说:“家里布置得很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单身男孩子的家会这么漂亮。” “谢谢你。”我说。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烟,不出声。 露露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来,我没有打扮。” 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还是不出声。 我站起来,“给你们倒茶去。”我说。 转到厨房,我松了一口气。小丁真是,我皱着眉头想,这人好尴尬,怎么会带着露露上我这里来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们呢?我一边烧水,一边烦恼。 小丁却走进来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 “怎么了你?有问题了是不是?”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了。“是的,你猜得一点都不错。她不肯离开我,怎么办?” 我顿时厌恶起来,“那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办法对付她这种女人,快把她带走。” “她让我给她一笔款子,不然就去告诉我父亲。当然,我可以把钱付给她,其实我也并不怕我父亲,但是我自问对她不错,真是……” “你与她讲这些,神经病了,喝完这杯茶与她走罢。” “还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小丁神色怪异,“她喜欢你。” “胡说!”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点也不胡说,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认识你。”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小丁,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听我的话,喝完茶把这个女人带走。别再来烦我,我已经够烦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来,“我晓得你不会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笔钱给她,算了。 “那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告诉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厅,小丁跟在我身后。 “请喝茶。”我对露露说。 她看我一眼。这个女孩子,才十八岁,怎么对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实?我不明白。 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在念书,应该听父母的话,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她就有这个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这样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当然也吃不消。 然后我想到,小丁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他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而是不想对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感情。 没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论怎么样,是恶心的。 对于小丁这次带她来,我觉得反感。 老实说,我实在不高兴,我想小丁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 “怎么样,你会高兴了吧?”小丁问露露,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人都认得。” 露露看我,她说:“你怎不来找我?” 我窘得很。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你答应的。”她问得很纯真。 她真是会做戏,好可怕,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好。 “我说有空才来,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说你没有在那边做了。” “你一直晓得我与他的事?”她问。 “是”我说。 她脸上出现了悔恨的神情来。“噢。”她低下头。 这两个人来得怪,说的话也怪,我心里纳罕。 “有什么事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了。”小丁站起来,“我们走了。” 我低声跟小丁说:“小心一点。” “谢谢你。”他苦笑。 他们走了以后,我老觉得小丁有问题,他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与我做朋友,也已经很久了,我晓得小丁这人,他不会怎么样的。也许他把钱付给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么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这么烦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总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着干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问一下他事情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忍住没那样做,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么多。 可是他我还没见到,露露居然登门来访。 我起来没多久,她便来了。 我吓一跳,我还穿着睡衣呢,实在吃惊不过。 “你等一等,”我说:“我披件晨褛。” 我替她开门。 “小了呢?”我问她,“你一个人?” “是的。”她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嚅嚅的说:“我能进来吗?” “自然,”我说:“不要客气,进来好了。” 她进来,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对她这种女人,非得步步为营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一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年轻?”她问:“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五年了,当初离开家里,才十三岁。”她低下了头。 我听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只听说过,没有遇见过,现在忽然之间听见这种话,我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念过书,我不认得字。我不晓得其他赚钱的方法。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是很羞耻的,可是我们得吃饭。”露露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好像在说人家的事,她大概对这种生活实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无所谓了。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没有羞耻感的。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来告诉我这些?” “我不晓得,我想你会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时间,她垂着双眼,我喜欢她那样。 她的眼睛一垂下来,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在咖啡室里─她就是那种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说的这些话,使我心软。 我听了难过。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经说过,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钱。 这是她要钱来吃饭,人活下去得吃饭,她没错。 错的是她父母,还是她的选择?我很沉闷。 “要喝点什么?”我问:“要不要点心?”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什么好看。”我告诉她,“你该知道。” “你有女朋友吗?”她抬起头问:“有没有?” 她的脸有点苍白,也许是平时化妆太浓了。 “你问过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说。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她说:“我记得。” “我没有说谎。”我说:“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齿。 “你身体好吗?”我问:“假如你脸色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无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见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怕见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说:“很久没有人说我好看了。詹说过。”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头来问她。 “是的。”她点点头,耳根红了。那种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听到人家说起她的男朋友,都应该会有那种表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开门给她的时候,还充满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来,我觉得她没有错。 我隔了一回才说:“我那个朋友小丁,他很喜欢你。” “没有,他不懂喜欢人。”露露低着头,闷闷的说。 “但是他确实喜欢你。”我想为小丁说几句话。 她柔柔的说:“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大概觉得小丁俗气。忽然之间,我变得同情起她来了。我发觉小丁根本没有看见过实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么?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来姓桂。”她说:“我喜欢叫露露。” “为什么?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没有名字。”她硬不肯说:“叫我露露好了。” “怎么会没有名字?叫小狗小猫,也好听。” “我喜欢叫露露。”她看着我,有点不开心。 “真没办法。” “我看得出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她说。 她感觉很敏锐,有点像野兽。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说:“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朋友,我那样劝你。” “你与詹很像。”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离开我了。”她笑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两年了。”她说:“他是个好人。” “说说他看。”我说。 “詹住在我们隔壁,他家也穷,可是他们兄弟俩争气。后来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气了。他叫我与他一块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个人走了,听说现在很好。” “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我问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我没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里?”我清了一猜,问她。 “不,我很坏,我配不上他,像你与詹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说。 忽然之间,我感动了,她实在还保持着纯真。她站起来,“我回酒吧去了,今天开始,我又开工了。” “是原来那家吗?”我问她。 “是的。”她答。我点点头。 她站在门外,看了我很久,她说:“我希望我可以来这里找你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会讨厌。” 我很想冲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来,但是我始终对她有点顾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头,走了。 露露开始常常来找我,我对她的探访,并不表示讨厌,这是很奇怪的事。我应该对她说:对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欢迎你。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她的来,并没有妨碍我,她有时候坐在我身边很久,不发一声。有时候在厨房里弄东西给我吃。她居然会煮食物,使我惊异,而且煮得可口。 我们的关系,很是奇妙,我并不当她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比较像一个小孩子,只要不骚扰我,我没有理由赶她走。 她在我处,渐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纯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银色,眼睛也不画了,头发洗得很干净,衣服穿得很整齐。 我的客厅,阳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报纸。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闲事,很觉有趣。有许多事她不晓得,问长问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马上告诉她不要紧,她实在并不讨厌。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听见她在念国际新闻。她背着我,一个一个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认得出来,很不错了。 我有一点感动,她有上进心,我知道。 她几乎隔一天就来,很少说话,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说。 有我存在,她说:“她很高兴。” 她有许久时间,没有再谈到那个詹。 我问她是否还在酒吧中做,她说是。生意照旧是不错。她告诉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写完了东西,我可以与她聊十几分钟。她老在我吃饭的时候去上班,我很少有与她一起吃东西的机会。 我问她:“酒吧的客人那么讨厌,干吗不换一个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觉得他们不讨厌。”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很坦白,来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们不假。”露露说。 我有点惭愧,她竟说得是那么对,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实,不戴假面具的。 “对不对?”露露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信心,随即又加问了一句。 “对。”我说。“只不过混在那种地方,没好处。”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没有本事啊。” 我点点头。 她洗干净的脸是好看的。鼻子有点短,圆圆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沦落的,但是我却不觉得这样,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实的一面,她真实的一面很可爱。 “昨天有一个外国人喜欢我,我赚了美金。”她说:“他说下次来,他还来找我。我不怎么相信。”她又笑。 她那种说话的神情,完全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你做的那间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还有点心吃,怎么也这样子?” “都是一样,”她说:“我们那一家,全区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诉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那种感觉,使我想起一个小学生,为自己的学校骄傲。 她真是不可药救的原始,小丁说得对。 她停了一停,又说:“阿丁也来过。” “啊,他?”我一呆。“是。”她说:“他带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个客人,不是吗?”露露说:“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赚钱。” 露露说的话,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无法辩驳。她连自卑感都很少展露。当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诉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说自己是唱歌的。 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饰。 “他好吧?小丁。” “好,他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是我朋友,对不对?”她忽然问我,问得有点提、心吊胆。 “当然。”我说。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 “唉呀,时间到了,我得去啦。”她说。 我问她,“要我来看你?” “什么?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老叫我去吗?”我问。 “不,现在不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认真的说.!一而且学问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个很美丽贤淑的人。” “谢谢你。”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的了,不是吗?”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来。” 她很开心的去了。 我为她关上门,觉得很怪。 我从未想到,我会交上一个她那样的朋友,而且我与露露之间,的确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么,她也不要求我什么。 就这样说说笑笑,谈谈天,纯友谊,不掺杂。 一个书生同一个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来。 也许一个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复杂思维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松。 我就是喜欢她给我那样的感觉。 干文艺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畅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愿意与露露无边无际的谈各种问题。 明天,后天,大后天。 我等她,她没有来。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亏第四天她来了,我见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吗?”我问她:“干吗几天没来?” 她伸手臂给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侧过了头,我发觉她眼上的黑圈还没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颓丧的坐下来,“刚刚好了没多久。前两天满身伤痕,见不得人。” “谁干的?”我问:“你应该报警。” “报警?”她苦笑:“算了,我们的话,有谁相信。” “那你就这样算了?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小丁。”她握紧了拳头,“是小丁做的。” “什么?”我跳起来,“他?可是他这个人……” 我想说小丁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无异是否认了露露的话,我忍住了。 露露说:“那天我离开这里,去酒吧上工,便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喝了几杯,他拉住我骂我,我不出声,结果……结果他约我出去。” “你去了?”我问:“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顿?” 露露点头。 “你不该去的,有时候你性命要紧,是不是?你得当心自己。”牧说:“至于小丁,我会去找他的。” “算了。”她说。 “为什么呢?、” “他是一时气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样要吃官司,多划不来。”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这样子,总不能放过他,我警告他几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闹出人命怎么办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还笑呢。”我怪她。 “我想过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总有办法的。”我说:“我并不同情他们。” “我想暂时休息一下。我实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医生?”我问,“有没有去过?” “看了,花了好些钱,”她说:“我正想提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么会与你打起来?” “我不想说了。” 我笑笑,“不想说就算了。随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来,“我说你比他好。他说我欺骗了你。” “欺骗?” “他便说我与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来。 “搭上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没说我们是朋友?” “他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他下流极了。”她说。“所以我索性承认了。” 我想了一会儿,“露露,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 “我喜欢来这里,假如你不讨厌我来,我希望可以常来。” “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她问:“你有什么怀疑,你以为我有企图?” “露露,我觉得以后,你还是少来的好。”我说。 “为什么?”她问,哭得很厉害。我老实的说:“我不是喜欢撒谎的人。你给我添增了麻烦,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诉,“他,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皱上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随便捏造一些话来说,牵涉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这样。” 我心中暗叫倒霉。这个女人,终于给我添增麻烦了,以前我曾经劝告过小丁,现在自己却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暗觉自己的荒谬,怎么会容她每天到我这里来的? 忽然之间露露笑了。 她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我担干系,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什么。” 我不高兴,“你怎可以将责任推在别人身上?难道我没有视你如朋友?”我说。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又解释,“我──” “露露,你不可以这样任性,我觉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来谈一谈。”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双眼无神。 “不是!”我急得摊开了手,“我要去找小丁来,你明白吗?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一下。”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重复着。 “一句话也好,都不可以随便说。”我告诉她。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来接听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说:“我有话说,你来一来好吗?” “甚么事?”他嘻皮笑脸的问。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气说。 “为那个女人?”他问:“不值得。” “你别管,来了再说,我不会宰了你的。” “当然,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来。 我挂上了电话,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对她的气忽然消了一大半,她毕竟是甚么合不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可以与她计较。 “你累了,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她缓缓的站起来。 “去躺一会儿吧,到我的房间去。”我说。 我看着她走进房去,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的? 我在等小丁来,心里非常焦急,我有种感觉,我与他都是在一只船里的,我们两人都想像太丰富,以致认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天。门铃响了起来,我奔过去开门。 小丁还有一个好处,他不会害我久等,每次都来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向我摊手。 他说:“为什么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干吗你自己不来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我问。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哈哈的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是相信的,对不对?”我急急的说。 小丁笑了,“何必对我解释?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还不介意与她在一起,你却已经急成这样子了。” “不要歪曲事责,小丁。”我气愤的说。 “我有错吗?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来。 我低下头。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底下想,难道我真有几分不屑? “你根本对露露这种女人不屑。”小丁说:“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来。” “也许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处。” “你以怜悯式的感情对她,算得什么。”小丁说,“你不会有兴趣去发掘她的好处的,你也不会稀罕。” 忽然之间,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使我觉得他所说的,全是真的。 “这样的女人,”小丁说:“还值得争论嘛?” “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她了。”我告诉他,“这么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来,“犯法?她怎么告诉你?她有没有说她偷我的钱?被我发觉了揍一顿!” “什么?”我看了看房间。“你说什么。” “你这傻瓜,又给她骗了。你以为我会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来,“你自己问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骗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训我吧,”小丁说:“自己当心点。” 我有数了,我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说是像露露这种女人。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在我这里,却是这么的乖,她几乎不像她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问:“是的,她装得很好。”! “你不要说假话,”我说:“请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骗过,你如果不相信,随时随地可以把她叫来问问,如果她不承认,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间。”我低声的说。 “什么?”小丁大吃一惊,“你这回惨了,上次我给她榨了一笔钱,你知道的了!” “简直不能置信,有时候那么天真的女孩子,会为了钱干任何事情。”我说。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头,“你走吧,小丁,待我来问她。” “不用问了,准备钱吧,否则总是麻烦,不是说怕她,与她纠缠在一起,自己名声,总是不妥。” “你走吧。” “当心!”他又笑。 我没好气的站起来送客。 “喂,傻瓜,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个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网球的,刚巧叫我碰上了,一谈之下……” “我不要听!” “你非听不可,原来呀,那个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说的忠实读者。” “是嘛,”我冷冷的问。 他耸耸肩,“看来你总是比较抢镜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开了门。 “你生气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气我?”他问:“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气你,是气整个世界。”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那个网球女健将,我一定要介绍你认识!”小丁又开始调皮,“你会喜欢她的。” “小丁,把她带远一点,越远越好,谢谢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关上了门。 等我转身时,露露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缓缓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声。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头,我看不出她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她不发一声,显然是承认了小丁的话。 “你刚才全听见了?”我问。她点头。 “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小丁,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地忽然抬起头。 “没有骗?为什么你没说你偷他的钱?”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哭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晓得我做坏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坏事,为什么做?” “不要问我!”她尖叫,于要问我。” “当然谁也没权问你,你离开这里吧。” “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她说:“我试过,可是我每次失败,只有到你家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是舒服的,但是现在也不能够了。” “没有要改改不过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经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 “是的。”她说:“我已经没得救了,自从詹离开我那天之后,找就是没救了。” “什么詹,你不要把他来当幌子了!”我说:“谁都像詹,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贯法子?” 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摇摇头。“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单纯的,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说。 “以后我不来了。”她说。“不来了。” 我开门给她。“你不会问我要钱吧?”我问。 这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种神色,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点怨毒。 她说:“即使我骗全世界的人,我也没有骗你,你是知道的。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是现在你不要我来了,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借这个法子把我赶走。” “你说什么?”我跳起来。 “你晓得的,你晓得我说什么!”她走了。 她走得很决绝,一点都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后,我有点难过。她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说,谁有空去看她的好处呢? 窗下的一张椅子,是她坐过的地方。 对于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谁也不会去想她。那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太荒谬了吗? 我没有空去研究谁是詹。小丁也不会。 我没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样做,这社会像她那种女孩子实在太多了。也许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与小丁不过是偶然遇到一个而已。 也许她还有得救,也许没有,但是她是不值得医治的,我知道。 随她去吧。我的确是趁这个机会把小丁与她都轰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确是没有再来过,使我觉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事。 小了呢,他还是老样子,有时候来找我,带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从来不经人家介绍,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结识回来的。 差点忘了提── 秀兰就要回来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说她还没有固定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如果我愿意的话,下星期可以到机场去接她。 我答应下来。我是用电报答覆她的。 当秀兰回来以后,我不再寂寞,也不会再跟小丁去混东混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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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熏才起床,眼睛还没全张开,就问我:"昨儿晚上下雨了吗?" 我放下笔看看她,"现在还在下呢。" 她爬上窗框一看,"唷,真的。"她说:"还在下。" "你吃面吗?"我问:"我弄了面,替你热在炉上了,要吃自己去拿。" "嗯。"明熏说。她拖着长长的睡衣裤进了厨房,"碰"的一声推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搬了面出来,就从新回到窗框那儿开始坐着吃。 明熏有这样的坏习惯:她可以不洗脸不擦牙齿就吃早餐,还要蓬着头发打着呵欠,使我看着毛管直竖,你要知道,我是非到弄得浑身整齐是无论如何不用早餐的。 "几点钟了?"她拨着面问。 "很早,十一点半。" "是还早。" 这是明熏第二个习惯,她很少在十二点以前起床,可谓恶劣之至了。 "干吗这么早起来?"我问。 "冷了,冷了我难睡得稳,就起来瞧雨。" 她呆呆看外边的细雨。雨很密很急,却是真的细,不是一条条一滴滴的,像满天撤了的网。 "我挣不脱了。"明熏说。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不吃面?不吃冷了又要再煮,再煮面发胀了就不好吃了。" "你记得我那把油纸伞?"她忽然问。 "什么油伞?" "油纸伞!喂,你停一下写东西好不好?听听我说话。" "我在听了。" "你记得我那油纸伞?我不该把它送给家明的。" "那你既然送了也就算了吧!"我皱了眉。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那实在是把美丽的伞。他在的时候我老是希望下雨,每次天阴我跟他出去,我就好笨的提着那把伞,等着下雨,那么我可以撑起了伞,和他走在下面,与他看伞上描的西湖风景,听雨掉在纸面的声音。那知他等不到下雨就跑掉了,我始终没有在雨里见过他。后来他要走了,我就想:我一个人在这儿要这样的伞干什么呢?送给他算了。" "那你难过什么?你这不是很好吗?也免得触物伤情呀。" "那不对。我很后悔把伞送了给他。要不然我还可以一个人走在雨中,幻想他还在我身边。" "明熏。" "可是现在我拿什么作幻想的凭据呢?"明熏说着就哭起来,扶着窗框让细雨撒在她脸上。 "明熏,"我向她说:"你不要哭好不好?你真的莫名其妙你知道吗?咋儿是哭不下雨,今天又哭伞送了人,等一会家明的信不到你又得哭,看了他的信你也是哭。你究竟要怎样呢?这样哭下去你会死的,明熏。" 可是她倚着墙还是哭。明熏哭得极文静,她只是消眼泪,从来不出声,就是默默的看看前面流泪。 明熏。" 我摇她的双肩,"你先吃面好不好?吃完了我陪你去国货公司再买一把。记得吗?你以前说是在那儿买的。你不要哭了。再下去我的心也会乱的,真的。" 然后明熏眼珠漆黑的看了我一会,不响的咽下了面,就回房去了。我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她在伏着枕头哭,直到气也透不过来。我只希望她的家明能在这时候看看她,好让他知道,有人这么的想他要他。你听过这词:"若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吗? 我不知道,于是我也只好闷声不响的躺在沙发里睡了。要过一天很容易,等我们俩醒来,天都黯了,雨也停了。明熏苍白着脸怔怔的倚在床上,我进去斜眼的看到她湿湿的枕头。 我实在不知道她的家明。她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忙着照顾在医院里的母亲,等妈出了院,我再从家里搬出这儿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件事,而且他已经走了。 "你不是陪我去买伞的?"明熏问。我瞧她一眼,"你高兴去吗?" "嗯,我要去看看还有没有。" "你真的兴致这幺高?" "嗳。" 那我就陪她去了。明熏没上粉的脸苍白得可以,眼下微微的一圈青。我刚开始看见她的时候,她实在不是这个样的。可是我忘了,忘了她以前笑着嚷着的当儿我还嫌她吵。 "先去看伞吗?"我问她。 "不,先看别的。"她笑一笑,"像屏风什么的,你要知道,假如我先去看伞而没有伞,那我就没心思看别的了。"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明白。"迟早都是要去的呀,你来就是为了买伞,为什么不先去?也好放心。" "那有很大的分别,我的意思是迟跟早。" 我皱了皱眉,以后就没松开。我不知道明熏,我不能知道她在揽什么。我只是她的同居,那就是了。不要怪我不理她不研究她。当世界上每一个都这么忙,没人会相信爱心。 "怎么样了。"我小心的问明熏,"你什么都看过拣过摸过了,可以下去看伞了吗?" 她点点头,手插在大衣袋里,头发遮着脸颊,憔悴得像站不住了。 "看完了就走?" 她还是点点头。 可是店员说没有油纸伞。"买把别的吧。琨在那儿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东西呢?" 明熏看看那个店员一会儿,回头向我一笑,"我也料到是卖光的了。" 我呆在那里半晌。"你不难过?" "我也料到我会难过,所以我的难过不厉害。" "那你既然知道买不着,为什么要来?" "这就是希望。不管多还是少,那还是希望。"她又是一笑。 我看着她笑,我也就安了一大半的心。 等到我们到了家,进了电梯按了钮,看着小灯泡一个个亮上去时,明熏忽然不肯转身过来看我了。 "到了。"我说,推开了电梯门。 她站在那儿面着电梯壁不动。 "明熏,到了。" 她一抬头,我看到了她的满脸泪痕。 天啊。我真的得搬家了。我是这么的寂寞,因为明熏教会了我。谁能告诉我们,两个寂寞的孩子在一起能做些什么。她每天在哭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害怕这整个屋子,这些半旧的桌子椅子,好象很熟稔,但这毕竟不是我们长住的地方。于是我在墙角下放张小登子,就缩在那里看伊安.法兰明,看一整天,直到下午来了,灯都亮了。我就叫明熏吃饭。 明熏一拨饭,眼又红了。"他常说我不爱做家事,也不会煮饭。"她说。于是我也食不下咽了。 家明不在这里,但他的魂在,而且和我们住在一道,缠绵着不肯离开。 "去认识一个新的男孩吧。"我说。 "我再也没这样的雅兴了。" "他真的很好吗?" "我不知道。"明熏呜咽着,"我是这么的孤寂,我不能不想他。我不想他想谁呢?我睡不着觉时,跑在路上时又干什么好呢?我只好想他。那是我唯一能攀倚着的东西了。" "你能不能放弃想他?"我害怕的问:"你想他并不能补救什么。" "我不能放弃的,一丢掉家明的形象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现在每天哭他就是有吗?" "有的,因为我还能哭。" "明熏,"我突然嚷起来,"不要这样讲,我不想知道。" 我替明熏买了安眠药,让她睡前吞,因为我受不了她每天晚上进进出出的踱步。母亲问我几时回家住,也可以省点钱。我说:我得照顾明熏,她父母死了后,我们不是应允了关心明熏的吗? 小时候常以为看电影镜头对着日历一张张的给撕掉很无聊恶劣。现在才知道,日子实在是这么过的。 明熏忽然问:"去年春天我们不是买了好些碎花布吗?都很美丽的,今年市面上怎么不见有了?" 我说我想不起来了,"那儿有?" "当然有!"她跳起来,到柜边去一翻,就被她找到了,"你瞧,这块就是其中之一了,藏青跟红白花的。" 我瞧上一眼,"那里,这是前年买的,那时我刚认识你,你还说我那件衬衫土呢!" "前年?" "是。" 明熏抓看那块零布不讲了。隔了半晌她问:"那么快就两年了?这两年我做了些什么?怎么糊糊涂涂就没有了?"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忖了一个下午,不知道怎么的,那个下午也不见了。晚上明熏临睡前向我说:"我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认识了家明。"她很漂亮的一笑。那晚她睡得好甜,好久没这么酣眠了,明熏。 第二天早起的是她,还弄了鸡蛋给我吃。明熏把头发拢在脑后,脸色稍微有一丝红润。 "你看我,"她告诉说:"买了这新的鱼肝油,有空的时候就喝一点,那样皮肤会润得多。" "你皮肤不是很好吗?"我问:"又细又白。" "我也知道,"她好久没这么傲气的笑了,"但家明临去时叫我保重身体,他才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定得听听他的,对不对?别的我能力办不到,令自己不生病那还是可以的,所以我买了这鱼肝油。" "很好。也让我喝一点吧。" "今天好热啊。"明熏用袖子一抹额角。 "是的,很暖。" "他实在不该陪了我最冷的一个月,然后在天气稍温时跑得影子也没有。" "你又在怨了。" 明熏垂低了眼。 "假如他不陪你这最冷的一个月,你不是更糟吗?"我连忙说。 "是呀,所以我也看开了。我们的缘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完了也不便强求。" 我默默的看她一眼。 "你知道,"明熏向我笑一下,"那天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我于是想,我以后会有伴了,那知道现在还是一个人,你不陪我我就全世界没有一个朋友。" "好了,明熏,别多讲了,你也坐下来吃一点吧。" 明熏笑嘻嘻的坐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一丝害怕--有什么好笑的?她尽低着头微笑,双手捧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是希望她的家明在了,我想,她是这么的茶饭不思。大概还得想他半年一年。为什么我们露台对面不住漂亮的男孩子?过海的时候也没碰见过掉了书本,让人拾回的事?也应该让我们经过一下,那晚上明熏到家的时候可以嚷回来:你知道怎么样?今天我在咖啡屋旁撞见一僩最好看的男孩子,比家明还要好,他还有辆全世界最好的跑车!马上开着它送了我回来,还问我要了电话号码!那样我也可以兴奋的问:喂,他有没有哥哥或是弟弟?介绍给我好不好? "喂!"明熏叫我,我抬起头,"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她问:"好半天不出声的。" "你又在想什么?"我反问。 "家明。你呢?" "没什么。" "真的?"她不相信的问。 "当然,"我摊摊手,"你还能想家明,我去想谁?" "外边又下雨了,你要与我去看场电影吗?" "好。可是不准你跑在路上哭!" 明熏笑了笑,"好呀。看完戏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天就黑,那就回来睡觉。" "嗯。" "不过不要到铜锣湾那一区去好不好?我不想看着戏院难过,因为那时候我常跟家明去的……"(全文完)成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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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姨婺憬樯堋!崩畛抡酒鹄础?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成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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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姨婺憬樯堋!崩畛抡酒鹄础?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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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公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让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轻轻的掩上了门。 我没有拿伞,我一向不拿伞,以前秀兰也在说我的。 我叫了一部车子,司机问我到哪儿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叫他驶到那家咖啡馆去了。 路上,我说过,没有什么人。咖啡店里也没有人。 我叫了一点东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饿,我每到下雨天,总是老样子,胃口不好,心里忧愁。 吃完后我坐了一会才走,我下意识的看看那张空位子。她果然没来。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会来的了,小丁没等到她。我也没有等到她。 我只好结账走了。 雨还是很大,这样的雨,也是蛮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车子。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着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着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着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着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着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确有几分神秘,但是现在看上去,是很赤裸裸的,过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会再来吗?”她问。 “有空的时候。”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你不介意吧?”她问:“我只是做这种工作。”她说话的待候,是这样的带歉意。 “没有,很好,”我说,“你不必这么想。” 她笑了笑,极其开心。 她送我出去。她说:“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点点头。 离开了那个酒吧,我想起她问:“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 那是很巧合的,这样的巧合,我不喜欢。 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不是我。 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 母亲问:“加了稿费有什么用?谁也不等你的钱用,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几时结婚。”我逃了出来。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实在是为了避母亲,不是父亲。 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大概是适合早婚的。 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觉得自己除了工作,简直没有娱乐,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这年头谁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 我拿出信纸,写了三张纸,寄给秀兰。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为了小丁,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一个人。 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 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 真是见鬼,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会怎么高明。 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觉得我了不起,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实在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我有种怪怪的想法,这个女孩子,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该那样想。 星期日。 这种天气,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个会玩的人,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但是我没有去找他,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我害怕了。 我有点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我不觉得怎么开心。 与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迁就,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但是人与人,总有点话可以说,但是我不会太开心。 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与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点。我一直有点无聊,想早点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里工作,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 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渐渐变得像个孩子,爱不高兴就不高兴,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躺。怎么朋友这么少,我想。 秀兰不知道怎样了。 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很会自得其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会觉得寂寞,那才怪呢,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 她是那种短头发,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气,将头枕着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儿去找。我想。 我跳起来。打电话给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他这个人,办法很多,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电话。 没到一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每次有电话铃响,我总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会有好事情了。我拿起听筒。 “喂?”小丁的声音。 我很开心。“小丁,怎么样?”今天我欢迎他。 但却有点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说。 “谁?” “露露。” “啊。”我应一声,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啊。” “你别老啊好不好?你说得对,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像一只野兽。” “野兽。”我喃喃的说。 “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小丁说。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这个女孩子,除了钱之外,不理会外界一切,她连报纸都不会看。” “很多人不看报纸。”我说:“何必紧张。” “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哀伤的应该是你,你要吃西北风了,你靠什么为生的?” 小丁问。 “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我问。 “我过来与你讲,有酒没有?”小丁说。 “有。” “十分钟后到。” 我等地来。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烫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这个人,是很守时,十分钟后便到了。 我开门给他。他叹着气进来,摇头摆脑。 “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我问。 “她很可爱。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已经习惯了。”小丁说:“我爱上了她。” “别说笑话,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么做了?”我招呼他坐下来。 “好酒。”小丁说:“我给了她钱,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尴尬,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原始。 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听我说下去。她也答应了,每个月我得预支她一笔钱。她就陪我,像领薪水一样。” “你觉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说。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认。”小丁说, “你当初见到她,没有这样想过吧?”我问:“当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圣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说得对,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晓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女人,他都不了解,小丁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隔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只好说:“你小心一点,别搅出大事情来。” 他点点头。 “要那样的一个女人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寂寞。”小丁说。 “这么多寂寞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我问。 小丁哈哈笑起来。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欢她的样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应该怎么说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这一些都显得十分尴尬,小丁是我这么久的朋友了。这是他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过了几个月,当他玩腻之后,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点醉醉的,说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诉自己,不会有大问题了。 我只觉得奇怪,小丁有这么多的女朋友,结果却与这个女孩子混在一块儿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小丁养这个女人,当然是养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么味道。 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出钱把一个女人买下来了,那样还有什么趣味。 而且一个甘心情愿给人家买的女人,总有点那个吧。但是小丁的想法,并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会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乐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几个星期,我在这样时间里做了不少事情。我没想到小丁会把露露带到我家来。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我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点点头。他身后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今天好像没什么化妆,光着脸,有点风姿楚楚。或者我那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因为她脸上还带看几分稚气,见到我,她惊异极了。“怎么?”我说:“一点通知都没有,就这么的来了?请进来吧。” 露露指着我,“怎么?你们俩是认识的?” “是,”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复杂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朴素了一点,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说:“家里布置得很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单身男孩子的家会这么漂亮。” “谢谢你。”我说。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烟,不出声。 露露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来,我没有打扮。” 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还是不出声。 我站起来,“给你们倒茶去。”我说。 转到厨房,我松了一口气。小丁真是,我皱着眉头想,这人好尴尬,怎么会带着露露上我这里来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们呢?我一边烧水,一边烦恼。 小丁却走进来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 “怎么了你?有问题了是不是?”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了。“是的,你猜得一点都不错。她不肯离开我,怎么办?” 我顿时厌恶起来,“那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办法对付她这种女人,快把她带走。” “她让我给她一笔款子,不然就去告诉我父亲。当然,我可以把钱付给她,其实我也并不怕我父亲,但是我自问对她不错,真是……” “你与她讲这些,神经病了,喝完这杯茶与她走罢。” “还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小丁神色怪异,“她喜欢你。” “胡说!”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点也不胡说,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认识你。”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小丁,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听我的话,喝完茶把这个女人带走。别再来烦我,我已经够烦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来,“我晓得你不会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笔钱给她,算了。 “那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告诉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厅,小丁跟在我身后。 “请喝茶。”我对露露说。 她看我一眼。这个女孩子,才十八岁,怎么对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实?我不明白。 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在念书,应该听父母的话,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她就有这个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这样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当然也吃不消。 然后我想到,小丁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他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而是不想对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感情。 没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论怎么样,是恶心的。 对于小丁这次带她来,我觉得反感。 老实说,我实在不高兴,我想小丁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 “怎么样,你会高兴了吧?”小丁问露露,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人都认得。” 露露看我,她说:“你怎不来找我?” 我窘得很。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你答应的。”她问得很纯真。 她真是会做戏,好可怕,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好。 “我说有空才来,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说你没有在那边做了。” “你一直晓得我与他的事?”她问。 “是”我说。 她脸上出现了悔恨的神情来。“噢。”她低下头。 这两个人来得怪,说的话也怪,我心里纳罕。 “有什么事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了。”小丁站起来,“我们走了。” 我低声跟小丁说:“小心一点。” “谢谢你。”他苦笑。 他们走了以后,我老觉得小丁有问题,他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与我做朋友,也已经很久了,我晓得小丁这人,他不会怎么样的。也许他把钱付给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么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这么烦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总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着干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问一下他事情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忍住没那样做,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么多。 可是他我还没见到,露露居然登门来访。 我起来没多久,她便来了。 我吓一跳,我还穿着睡衣呢,实在吃惊不过。 “你等一等,”我说:“我披件晨褛。” 我替她开门。 “小了呢?”我问她,“你一个人?” “是的。”她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嚅嚅的说:“我能进来吗?” “自然,”我说:“不要客气,进来好了。” 她进来,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对她这种女人,非得步步为营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一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年轻?”她问:“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五年了,当初离开家里,才十三岁。”她低下了头。 我听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只听说过,没有遇见过,现在忽然之间听见这种话,我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念过书,我不认得字。我不晓得其他赚钱的方法。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是很羞耻的,可是我们得吃饭。”露露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好像在说人家的事,她大概对这种生活实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无所谓了。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没有羞耻感的。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来告诉我这些?” “我不晓得,我想你会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时间,她垂着双眼,我喜欢她那样。 她的眼睛一垂下来,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在咖啡室里─她就是那种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说的这些话,使我心软。 我听了难过。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经说过,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钱。 这是她要钱来吃饭,人活下去得吃饭,她没错。 错的是她父母,还是她的选择?我很沉闷。 “要喝点什么?”我问:“要不要点心?”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什么好看。”我告诉她,“你该知道。” “你有女朋友吗?”她抬起头问:“有没有?” 她的脸有点苍白,也许是平时化妆太浓了。 “你问过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说。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她说:“我记得。” “我没有说谎。”我说:“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齿。 “你身体好吗?”我问:“假如你脸色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无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见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怕见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说:“很久没有人说我好看了。詹说过。”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头来问她。 “是的。”她点点头,耳根红了。那种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听到人家说起她的男朋友,都应该会有那种表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开门给她的时候,还充满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来,我觉得她没有错。 我隔了一回才说:“我那个朋友小丁,他很喜欢你。” “没有,他不懂喜欢人。”露露低着头,闷闷的说。 “但是他确实喜欢你。”我想为小丁说几句话。 她柔柔的说:“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大概觉得小丁俗气。忽然之间,我变得同情起她来了。我发觉小丁根本没有看见过实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么?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来姓桂。”她说:“我喜欢叫露露。” “为什么?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没有名字。”她硬不肯说:“叫我露露好了。” “怎么会没有名字?叫小狗小猫,也好听。” “我喜欢叫露露。”她看着我,有点不开心。 “真没办法。” “我看得出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她说。 她感觉很敏锐,有点像野兽。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说:“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朋友,我那样劝你。” “你与詹很像。”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离开我了。”她笑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两年了。”她说:“他是个好人。” “说说他看。”我说。 “詹住在我们隔壁,他家也穷,可是他们兄弟俩争气。后来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气了。他叫我与他一块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个人走了,听说现在很好。” “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我问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我没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里?”我清了一猜,问她。 “不,我很坏,我配不上他,像你与詹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说。 忽然之间,我感动了,她实在还保持着纯真。她站起来,“我回酒吧去了,今天开始,我又开工了。” “是原来那家吗?”我问她。 “是的。”她答。我点点头。 她站在门外,看了我很久,她说:“我希望我可以来这里找你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会讨厌。” 我很想冲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来,但是我始终对她有点顾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头,走了。 露露开始常常来找我,我对她的探访,并不表示讨厌,这是很奇怪的事。我应该对她说:对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欢迎你。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她的来,并没有妨碍我,她有时候坐在我身边很久,不发一声。有时候在厨房里弄东西给我吃。她居然会煮食物,使我惊异,而且煮得可口。 我们的关系,很是奇妙,我并不当她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比较像一个小孩子,只要不骚扰我,我没有理由赶她走。 她在我处,渐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纯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银色,眼睛也不画了,头发洗得很干净,衣服穿得很整齐。 我的客厅,阳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报纸。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闲事,很觉有趣。有许多事她不晓得,问长问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马上告诉她不要紧,她实在并不讨厌。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听见她在念国际新闻。她背着我,一个一个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认得出来,很不错了。 我有一点感动,她有上进心,我知道。 她几乎隔一天就来,很少说话,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说。 有我存在,她说:“她很高兴。” 她有许久时间,没有再谈到那个詹。 我问她是否还在酒吧中做,她说是。生意照旧是不错。她告诉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写完了东西,我可以与她聊十几分钟。她老在我吃饭的时候去上班,我很少有与她一起吃东西的机会。 我问她:“酒吧的客人那么讨厌,干吗不换一个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觉得他们不讨厌。”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很坦白,来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们不假。”露露说。 我有点惭愧,她竟说得是那么对,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实,不戴假面具的。 “对不对?”露露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信心,随即又加问了一句。 “对。”我说。“只不过混在那种地方,没好处。”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没有本事啊。” 我点点头。 她洗干净的脸是好看的。鼻子有点短,圆圆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沦落的,但是我却不觉得这样,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实的一面,她真实的一面很可爱。 “昨天有一个外国人喜欢我,我赚了美金。”她说:“他说下次来,他还来找我。我不怎么相信。”她又笑。 她那种说话的神情,完全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你做的那间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还有点心吃,怎么也这样子?” “都是一样,”她说:“我们那一家,全区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诉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那种感觉,使我想起一个小学生,为自己的学校骄傲。 她真是不可药救的原始,小丁说得对。 她停了一停,又说:“阿丁也来过。” “啊,他?”我一呆。“是。”她说:“他带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个客人,不是吗?”露露说:“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赚钱。” 露露说的话,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无法辩驳。她连自卑感都很少展露。当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诉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说自己是唱歌的。 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饰。 “他好吧?小丁。” “好,他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是我朋友,对不对?”她忽然问我,问得有点提、心吊胆。 “当然。”我说。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 “唉呀,时间到了,我得去啦。”她说。 我问她,“要我来看你?” “什么?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老叫我去吗?”我问。 “不,现在不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认真的说.!一而且学问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个很美丽贤淑的人。” “谢谢你。”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的了,不是吗?”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来。” 她很开心的去了。 我为她关上门,觉得很怪。 我从未想到,我会交上一个她那样的朋友,而且我与露露之间,的确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么,她也不要求我什么。 就这样说说笑笑,谈谈天,纯友谊,不掺杂。 一个书生同一个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来。 也许一个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复杂思维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松。 我就是喜欢她给我那样的感觉。 干文艺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畅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愿意与露露无边无际的谈各种问题。 明天,后天,大后天。 我等她,她没有来。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亏第四天她来了,我见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吗?”我问她:“干吗几天没来?” 她伸手臂给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侧过了头,我发觉她眼上的黑圈还没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颓丧的坐下来,“刚刚好了没多久。前两天满身伤痕,见不得人。” “谁干的?”我问:“你应该报警。” “报警?”她苦笑:“算了,我们的话,有谁相信。” “那你就这样算了?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小丁。”她握紧了拳头,“是小丁做的。” “什么?”我跳起来,“他?可是他这个人……” 我想说小丁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无异是否认了露露的话,我忍住了。 露露说:“那天我离开这里,去酒吧上工,便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喝了几杯,他拉住我骂我,我不出声,结果……结果他约我出去。” “你去了?”我问:“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顿?” 露露点头。 “你不该去的,有时候你性命要紧,是不是?你得当心自己。”牧说:“至于小丁,我会去找他的。” “算了。”她说。 “为什么呢?、” “他是一时气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样要吃官司,多划不来。”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这样子,总不能放过他,我警告他几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闹出人命怎么办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还笑呢。”我怪她。 “我想过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总有办法的。”我说:“我并不同情他们。” “我想暂时休息一下。我实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医生?”我问,“有没有去过?” “看了,花了好些钱,”她说:“我正想提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么会与你打起来?” “我不想说了。” 我笑笑,“不想说就算了。随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来,“我说你比他好。他说我欺骗了你。” “欺骗?” “他便说我与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来。 “搭上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没说我们是朋友?” “他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他下流极了。”她说。“所以我索性承认了。” 我想了一会儿,“露露,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 “我喜欢来这里,假如你不讨厌我来,我希望可以常来。” “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她问:“你有什么怀疑,你以为我有企图?” “露露,我觉得以后,你还是少来的好。”我说。 “为什么?”她问,哭得很厉害。我老实的说:“我不是喜欢撒谎的人。你给我添增了麻烦,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诉,“他,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皱上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随便捏造一些话来说,牵涉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这样。” 我心中暗叫倒霉。这个女人,终于给我添增麻烦了,以前我曾经劝告过小丁,现在自己却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暗觉自己的荒谬,怎么会容她每天到我这里来的? 忽然之间露露笑了。 她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我担干系,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什么。” 我不高兴,“你怎可以将责任推在别人身上?难道我没有视你如朋友?”我说。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又解释,“我──” “露露,你不可以这样任性,我觉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来谈一谈。”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双眼无神。 “不是!”我急得摊开了手,“我要去找小丁来,你明白吗?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一下。”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重复着。 “一句话也好,都不可以随便说。”我告诉她。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来接听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说:“我有话说,你来一来好吗?” “甚么事?”他嘻皮笑脸的问。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气说。 “为那个女人?”他问:“不值得。” “你别管,来了再说,我不会宰了你的。” “当然,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来。 我挂上了电话,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对她的气忽然消了一大半,她毕竟是甚么合不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可以与她计较。 “你累了,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她缓缓的站起来。 “去躺一会儿吧,到我的房间去。”我说。 我看着她走进房去,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的? 我在等小丁来,心里非常焦急,我有种感觉,我与他都是在一只船里的,我们两人都想像太丰富,以致认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天。门铃响了起来,我奔过去开门。 小丁还有一个好处,他不会害我久等,每次都来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向我摊手。 他说:“为什么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干吗你自己不来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我问。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哈哈的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是相信的,对不对?”我急急的说。 小丁笑了,“何必对我解释?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还不介意与她在一起,你却已经急成这样子了。” “不要歪曲事责,小丁。”我气愤的说。 “我有错吗?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来。 我低下头。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底下想,难道我真有几分不屑? “你根本对露露这种女人不屑。”小丁说:“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来。” “也许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处。” “你以怜悯式的感情对她,算得什么。”小丁说,“你不会有兴趣去发掘她的好处的,你也不会稀罕。” 忽然之间,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使我觉得他所说的,全是真的。 “这样的女人,”小丁说:“还值得争论嘛?” “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她了。”我告诉他,“这么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来,“犯法?她怎么告诉你?她有没有说她偷我的钱?被我发觉了揍一顿!” “什么?”我看了看房间。“你说什么。” “你这傻瓜,又给她骗了。你以为我会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来,“你自己问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骗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训我吧,”小丁说:“自己当心点。” 我有数了,我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说是像露露这种女人。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在我这里,却是这么的乖,她几乎不像她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问:“是的,她装得很好。”! “你不要说假话,”我说:“请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骗过,你如果不相信,随时随地可以把她叫来问问,如果她不承认,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间。”我低声的说。 “什么?”小丁大吃一惊,“你这回惨了,上次我给她榨了一笔钱,你知道的了!” “简直不能置信,有时候那么天真的女孩子,会为了钱干任何事情。”我说。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头,“你走吧,小丁,待我来问她。” “不用问了,准备钱吧,否则总是麻烦,不是说怕她,与她纠缠在一起,自己名声,总是不妥。” “你走吧。” “当心!”他又笑。 我没好气的站起来送客。 “喂,傻瓜,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个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网球的,刚巧叫我碰上了,一谈之下……” “我不要听!” “你非听不可,原来呀,那个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说的忠实读者。” “是嘛,”我冷冷的问。 他耸耸肩,“看来你总是比较抢镜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开了门。 “你生气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气我?”他问:“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气你,是气整个世界。”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那个网球女健将,我一定要介绍你认识!”小丁又开始调皮,“你会喜欢她的。” “小丁,把她带远一点,越远越好,谢谢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关上了门。 等我转身时,露露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缓缓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声。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头,我看不出她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她不发一声,显然是承认了小丁的话。 “你刚才全听见了?”我问。她点头。 “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小丁,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地忽然抬起头。 “没有骗?为什么你没说你偷他的钱?”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哭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晓得我做坏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坏事,为什么做?” “不要问我!”她尖叫,于要问我。” “当然谁也没权问你,你离开这里吧。” “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她说:“我试过,可是我每次失败,只有到你家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是舒服的,但是现在也不能够了。” “没有要改改不过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经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 “是的。”她说:“我已经没得救了,自从詹离开我那天之后,找就是没救了。” “什么詹,你不要把他来当幌子了!”我说:“谁都像詹,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贯法子?” 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摇摇头。“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单纯的,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说。 “以后我不来了。”她说。“不来了。” 我开门给她。“你不会问我要钱吧?”我问。 这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种神色,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点怨毒。 她说:“即使我骗全世界的人,我也没有骗你,你是知道的。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是现在你不要我来了,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借这个法子把我赶走。” “你说什么?”我跳起来。 “你晓得的,你晓得我说什么!”她走了。 她走得很决绝,一点都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后,我有点难过。她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说,谁有空去看她的好处呢? 窗下的一张椅子,是她坐过的地方。 对于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谁也不会去想她。那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太荒谬了吗? 我没有空去研究谁是詹。小丁也不会。 我没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样做,这社会像她那种女孩子实在太多了。也许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与小丁不过是偶然遇到一个而已。 也许她还有得救,也许没有,但是她是不值得医治的,我知道。 随她去吧。我的确是趁这个机会把小丁与她都轰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确是没有再来过,使我觉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事。 小了呢,他还是老样子,有时候来找我,带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从来不经人家介绍,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结识回来的。 差点忘了提── 秀兰就要回来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说她还没有固定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如果我愿意的话,下星期可以到机场去接她。 我答应下来。我是用电报答覆她的。 当秀兰回来以后,我不再寂寞,也不会再跟小丁去混东混西的了。
一般情况下,一个中篇小说,有多少稿费?
小说的长篇和中篇是怎么区分的 字数有规定吗
请问蔡骏写的恐怖小说是长篇`中篇还是短篇?
张爱玲的《传奇》这本小说集收入了哪些小说?
帮忙找一下:小时侯曾经看过一个中篇小说,叫《心的祭台》,好象是1989年左右的小说杂志上刊登的!
请问小说的篇幅是怎样界定的?就是短篇、中篇 、长篇?
找一个中篇小说,男主人用的第一人称写的。好象叫什么明,女主人公叫蓝玉,有个哥哥叫蓝刚。
我国古代最大的小说集是
鲁迅的小说集有什么
鲁迅的小说集有哪些?
鲁迅笔下的小说集有《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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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找个小说,中篇(一棵树的成长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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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短篇中篇长篇分界线的字数各是多少啊?
有没有超伤感的文章啊,最好中篇的
莫泊桑的短篇\中篇\长篇小说各有哪些?
哪里有过秦论中篇的翻译
有没有什么适合演讲的中篇故事
谁有机器猫中篇的漫画网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