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狗怎么看通讯录好友:林语堂《中日战争之我见》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7:20:05

第十章 中日战争之我见
 
一个民族的诞生
 
  中国有一个伟大的过去。纵观中国的文明以及中国人民的生活方式,我们就会看到中国人某些显赫的成就和昭著的失败。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成败得失,与其他文明相形之下,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在中国的古人眼里,中国的文明不是一种文明,而是唯一的文明;而中国的生活方式也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唯一的生活方式,是人类心力所及的唯一的文明和生活方式。“中国”一词,在古代课本里意为世界的文明部分,余者皆为蛮族。这倒并非夜郎自大,而是客观事实:古代中国的四周确实为蛮族所包围,人们不知道还有堪以与之媲美的文明存在。但是,现代知识的光柬揭示出它只不过是许许多多种生活方式中的一种,并把它的美置于一个陌生的背景上,同时把它的阴暗面暴露无遗。面对科学进步、工业革命、意识混乱的整个世界,一些现代中国人感到无地自容,另一些却在那儿夜郎自大。现代中国开始了思考,缓慢、艰难而又痛苦的思考,有时还带着混乱的思绪,有时则闪现出庸常意识。现代中国的整个变迁过程,也就是整个民族缓慢、艰难而痛苦地进行思考的漫长历程,中华民族开始考虑如何对待自身和自己的生活方式。

  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不少伟大的时期,比如基督教的罗马时代、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和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那时人们的心灵获得了一种新的观念,人们的想象力得到了自由的驰骋,灵感得到了启发。同这些伟大的历史时期相比,中国也正是处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时期之中。四处流传着各种有关新世界、新文明、新种族的传说,说他们有望远镜和牧师、军舰和大教堂、火车和公园、图书馆和博物馆、照相机和报纸。这些传说要比马可。波罗带回欧洲的关于震旦的故事,比哥伦布带回的关于印第安人的故事,或许更为神奇;传说中还有吃牛肉、全身散发着奶酪味道、胸毛长长的男人,以及长着蓝眼睛、袒胸露臂的女人;然而也流传着关于共和国、议会、宪法,自由平等和民有、民治、民享的政权;最后,还流传着关于穷凶极恶的毁灭性武器,它们远非中国的任何武器之所能匹敌。

  于是,中国这才第一次看到一个陌生的、新奇的文明,它与我们自己的文明截然不同,有不少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但是,中国人处在一种闭关自守的状态,他们自给自足,无论经济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她地大物博,有独特的地理位置,并且对自己的文明和文化抱着唯我独尊的态度,这一切使得她只能十分缓慢地向西方学习。中国人把白人看作科学家——技师、士兵和传教士,很少有人把白人看作新思想的教员。白人作为科学家才受到他们的钦佩,然而这里的“科学家”主要是指那些会制作精美、新颖而雅观的器械(比如手表)的“科学家”。他们斜视那些好战的士兵,却又不敢去逗惹,有一点很难想象,白人会推翻他们的皇朝,而别人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明智的中国人十分藐视异教的传教士,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道教和佛教里也同样具有不少美妙的奇迹、信仰疗法、圣灵感孕、轮回、升天以及天堂、地狱等等东西,另一方面是因为白人到中国来对一向安分守己、谦恭礼让、逆来顺受的中国人宣扬所谓和平、谦卑和忍让,实在有点荒谬。外国传教士们每走一步都要炮艇来撑腰,则显得更为可笑。

  然而,撇开其他不谈,西方文明毕竟也是一种观念体系,而观念的力量远胜于军舰。当欧洲的军舰进攻天津塘沽炮台①、1900年八国联军耀武扬威地走在北平街头的同时,西方的观念也正从根本上猛烈震撼着这个王朝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一如其他的文化变革时期,起领先带头作用的是知识分子。值得称道的是,中国这样一个古老的文明之邦,在接受西方的工业成就之前,先去接受了西方的文化遗产。这种文化观念的引进是如此重要,使得皇朝与文明面临灭顶之灾。

  本世纪初的“义和拳”运动和八国联军掠夺北平,恰巧也标志着一个准确而方便的历史里程碑。从此,西方的知识、思想和文学的渗入,逐渐成为一种坚强有力、不可间断而又潜移默化的过程。10年之内,由于西方政治观念的引进,皇朝宣告覆灭,共和国宣告成立,这个共和国作为一种政府的形式没有成功,然而这一点并没什么要紧,只有空想家才会指望它一次成功。

  要紧的是产生了一个崭新的、进步的和好战好斗的文明,这种文明有着遇异的价值观念,它向自己以前的文明进行了挑战,并有吞并它的危险。义和团的失败,则是加快了这种潜移默化的过程。此外还有严夏翻译了亚当。斯密①、约翰。斯图尔特。米尔③和赫胥黎④等人的著作;林纤翻译了查尔斯。狄更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和柯南。道尔的小说;梁启超鼓吹“自由”、“平等”,普及教育和议会政府;孙逸仙致力推翻满清王朝,建立共和政府、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这些新观念的要旨是如此广泛,不仅包括了各种科学、哲学和科学方法的引进,还包括科举制度的废除,学府制度的改变,教育的内容和方法,知识的普及,学者地位的变动,书面语的改革,新鲜术语的引进,文体的革新,妇女的解放,对缠足和纳妾的抨击,孔学、家族制度、君主制度和乡属制度的崩溃;还包括与某些基本文化观念的决裂,如长者和权威、面子、命运、恩宠、法律、特权和平等、政府设施、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以及个人对社会的态度等等观念。结果使新旧两代人的思想产生了极大的混乱。

  顾名思义,观念冲突的时期也就是知识界骚动的时期。原有观念一经崩溃,整个民族就开始了疑惑和思索。回顾四十年来的文化变迁,从激烈的自由主义到目空一切而又外强中干的保守主义,从目前生机勃勃的共产主义青年到行将绝迹的笃信孔学的一代军阀,人们会看到他们所持的观点截然相反。如果把北平的老僵尸傀儡们——过去的军阀齐燮元、安福政客王克敏和前任北平司法委员会委员长江朝宗、版本收藏家董康——与埃德加。斯诺所著《西行漫记》里的许多共产主义青年、与肩负来福枪和背包赤脚行军的湖南女兵相比较,人们会得出这样一个印象: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的精神状态就像他们的外表那样截然不同。从思想陈腐的官员——他们认为自己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世界就会陷入一片混乱,所以要设法使人们保持传统——到具有民族意识和全球意识的生机勃勃的当代青年,在三代人的时间内就完成丫这样一个转变过程。

  ①原文如此,一般称“大沽炮台”。

  ①正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英国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体系的建立者。

  ③约翰。斯图尔恃。米尔(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国哲学家及经济学家。

  ④赫胥黎(Thomas Hetnry Haxley,1825—1895),英国博物学家,著有《进化论与伦理学》,林纾译成中文后称《天演论》。

  40年来,一个民族在形成,它最终从一个文明之中脱胎出来,故而此处“民族”一词带有一点凄婉的意味。中国过去是一种文明,不仅仅是一个民族。从“民族”这个词语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只有中国才可以称作一个民族,一个受过单一文化熏陶的同族人的政治集团,他们具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文学和某些共同的道德价值上的准则。然而,它不是一个由铁路、收音机和宣传机构组合在一起,并有良好装备以进行侵略或抵御外族入侵的好战的民族。他们只是一群试图终生享乐以尽天年的姜姜众生,没有人可以对他们这种权利表示怀疑。近十年来,所有的价值观念都已倾覆,世界局势一片混乱,不少词语已不再是原来的意思,受尊敬的政治家也开始说假话;最为粗鄙的国度也可称为“民族”,而渴望和平的开化的文明之邦也被迫武装起来抵抗他国,否则就会有灭族之灾;一个民族生存的权利是用枪炮的口径和轰炸机的速度来衡量的;在这种时候,明智的人们就会质问:加人民族大家庭的好处何在?目前的中国则正被引进这样一个民族大家庭里,并且正在获得一个位置。

  然而,中国之进入世界大家庭,并非像一个新发现的亲戚那样去兴高采烈地访问,也不是一种进入和平、繁荣、幸福的“乌托邦”的浪漫冒险,而是一个浪子回到了一群吵闹哭叫的强盗兄弟之中。在家门口,他受到了剑拔鸳张的欢迎。他必须通过这道门,以获得一席尊重与平等之地,才可以吃到自己那份肥嫩的牛肉。如果这个浪子这时犯了犹豫,手无寸铁,脸色铁青,后悔自己曾经有过回来的念头,希望自己仍能呆在大家庭之外,留连于烟花柳巷,或者留在正遭受极度饥荒的土地上,用猪吃的谷糠填饱自己的肚皮,如果他这样想,谁能责备他呢?他认为留连于烟花巷里,也许要比家宴上为一只肥嫩的牛犊争来斗去明智得多,也文明得多。他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去鼓起勇气参加战斗,成为一个斗士。唯有这个途径,他才能赢得他强盗兄弟们的尊敬。更糟的是,为了保全自己在餐桌前好不容易才争来的一席之地,回头的浪子不得不继续武装自己。他坐在放着肥嫩牛犊的餐桌前,一手拿着叉子,一手紧握匕首。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进餐,舍此别无他途。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谈论中国在这个激烈争吵的“民族大家庭”中的出现。

  中国再生为现代民族的历程,与其说是一场喜剧,不如说是一场悲剧。

  多少年来,在外族入侵面前,中国人感到手足无措;他们一直犹豫访惶,企求同情,采取逃避战术;请求别人做无效的调解;在别人失约之后气得捶胸顿足;最后幻想破灭,不得不决定鼓足勇气去面对这个家庭的新气氛。只有这时,中国人才真正地发现了自己。只有地地道道的愤世嫉俗才能拯救得了中国人自己,教会他们如何自立于世,于是可以说,他们发展为现代民族的每一步都是由于一个幻想破灭的痛苦教训所使然,起先是凡尔赛会议,然后是国联,最后是同日本的你死我活的争斗,他们要么被迫起来保卫自己,要么灭亡。

  显而易见,这个古老大国芸芸众生的情性是惊人的,只有遭到外界的一连串打击之后,他们才会有点进步。说句公道话,总的来说,中国并非主动选择发展为一个现代民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1900年对北京的洗劫,迫使那些极端保守的人们让位,使人们认识到必须进行一场势在必行的改革,于是最终导致了1911年满清王朝的覆灭。1919年的凡尔赛会议上,中国被自己的同盟国出卖。这直接导致了学生运动,并且标志着年青的中国开始直接参与国际事务,运动还使中国国民党政府产生了新的活力,促使了南京政府的成立。紧接着的是国联的背叛,这件事发生在1932年满洲事件中。这进一步迫使中国人认识到最终必须依靠自己。正是自1932年起,中国人才开始积极行动起来准备进行民族自卫。并且还由于日本在1932—1937年的一连串骚扰,由于日本一步步地蚕食热河、河北、察哈尔和绥远,中国人才受到警告,自己已经处于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于是他们的愤懑达到了顶点,最终产生了奋起抵抗的决心。全民族抗战的基础,普遍和深入的抗战决心,都产生于1932年以后的那些年代,这一点怎么强调都不会过分,这些年月充满了痛苦的愤懑和使人烦恼的幻灭;这也正是笔者当时写作本书时的情绪。这些年月里,大多数中国人认为中国最终走上了成为统一的现代国家之路,而日本却千方百计加以阻挠;这些年月里,即使是曾经只身维护1933年的塘沽协定的和平主义者胡适,也变成了抵抗主义者;这些年月里,中国共产党也放弃了自己的计划,以抗日为唯一的条件,与南京政府联合起来了。

  1936年冬天的西安事变,是这些岁月的顶峰。最后,是日本的武装侵略使得中国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使中国团结得像一个现代化国家应该团结的那样众志成城。在现代历史上,中国第一次团结一致地行动起来,像一个现代民族那样同仇敌汽,奋起抵抗。于是,在这种血与火的洗礼中,一个现代中国诞生了。

  旧文化能拯救我们吗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我们能否拯救旧文化,而是旧文化能否拯救我们。

  我们在遭受外界侵略时只有保存自身,才谈得上保存自己的旧文化。

  中国除了现代化之外,别无他途。这个“现代化”是她被迫作出的选择。

  如果她向西方学到的仅仅是和平的艺术,国民的良好教育,男女老幼更多的享乐,行之有效的防止饥饿、贫穷和洪水的办法以及更多的图书馆、公园、博物馆、正直的警察、廉洁的官员、公正的法官、睿智的学者;如果她仅仅是利用西方丰富的文化遗产来振兴自己的文学,重新谱写自己音乐的优美旋律,探索自己的药理知识,并且也许已经对西方的科学和艺术有所贡献;如果中国向西方学到的仅仅是这些,该有多好!即使中国仅仅向西方学了点淘金、钻井、现代广告、商业、工业和赢利,情势也不会如此具有灾难性。然而,西方是用两只手将礼物送来中国的:一只手中是和平的艺术,另一手中是战争的艺术,中国不得不全部接纳下来。中国的农民或许是通过飞掠他们田园狂轰滥炸的日本飞机才第一次看到西方文明的传播,通过全副武装的履带坦克才第一次认识西方的机械。科学的先进意味着武器的精良,物理和化学的成就被芥子毒气、达姆弹和长江上日本海军的探照灯所证实。也许农夫的孩子会发誓要现代化,而妇女则面对被蹂躏的女儿和被刺刀挑过的婴儿在混乱和恐怖中哭泣。他们不知道自己个人的不幸都源自远方,那儿的人们为商业的贪婪支配着,而这种贪婪现在则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并且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阿提拉部落的野蛮与机械武器的结合。

  然而,现代化并不仅仅是将自己武装起来,好战并丧失人性。现代世界对中国的影响,当今的世界环境,使中国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我们或许可以在这种变迁的利与弊的数量之间划一个等号。

  中国要适应今日野蛮而好战的世界,毫无疑问是个艰难的历程。这无论对她的邻邦还是对她本身,都不是吉兆。正如我并不认为在诸如德、意。日这些现代法西斯国家生活着的人们,会比16世纪的意大利人或者18世纪的中国人要幸福一丁点儿。就人类幸福的最终目的而言,进步的最终结果是零;就人类理想的尊严而言,最终结果是负值。在评定文明的时候,让我们不要对人类生活的真正归宿和理想视而不见。假设中国成为一个优秀而好战的民族,并在战后用精良的武器装备了起来,却继续生活在一个烽火连天的世界里,她仍将一无所获。与手无寸铁的、孤立主义的18世纪相比,她不会获益更多。由武力赢得的尊重,会引起外部世界的一片喧嚣。它助长了1914年德国和1937年日本那样的傲慢态度,从内部腐蚀了国人的心灵,也必然会迫使这个民族去为一个未知的目标作出可怕的牺牲。迄今所知,无论是1914年的德国人,还是1937年的日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被号召起来去为什么而战斗、而牺牲。不少国家仅仅是为一个大写的“胜利”而战,而毁掉自己。战争疯子的狂热创造了一个7 个字母①的幻想,并使人们相信,这种幻想是值得为之卖命的。于是,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伴随着无数个身穿丧眼的孤儿寡母的身影。日本人业已证明自己是很好的斗士,然而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意大利人、阿比西尼亚人、阿拉伯人、锡克教徒、土耳其人、印度人、黑人,以及现在的中国人也不例外。事情只是对高层次的好战精神的适应而已,各个民族不久就会厌倦于好战要求和军事本领,整个世界也会厌倦于胜利的游行示威和坦克、飞机的方阵,人们将不仅仅为显示谁比谁勇敢,并且为显示谁的武器更精良而战。即使中国人证明自己是勇敢的战士,他们所证明的内涵却早已为阿拉伯人、黑人和印度人所证明。不过要想证明开化的人类不比非洲土著居民更低下一点,这简直有点发疯。中国人将要缔造一支更为强大的军队,出于爱国,他们还要缴纳更多的税金,并且第一次自愿服兵役。如果最后一个伟大的和平主义文化逐渐消失,变成一个效率极高的现代化军营,那未,这个世界将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由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恰好发生在欧洲的动乱时期,可以预见,中国人出于对道德观念的敏感,在某种程度上会像日本人一样,对西方文化失去敬仰。这一切不仅是因为西方大国失之于正义的维护和条约的遵循,还因为欧洲本身道德的沦丧。在中国人眼里,西方失去其声誉,不仅仅是因为欧洲在远东的灾难性动乱中所持的冷漠态度,因为他们只关注和争论商业的赢亏,并且因为中国人敏锐的眼光已经看到了欧洲人是如何对待欧洲人自己的。纳粹德国傲慢、愚昧而迷信的雅利安主义——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威尔霍姆。霍恩热勒恩,以及法国对捷克斯洛伐克的弃之不顾,英国首相张伯伦用投机的信誉所赢得的投机的和平,墨索里尼的大儒主义在西班牙的得逞和英国的参与,还有国联在阿比西尼亚问题上对意大利的让步。这些都为我们显示了欧洲道德沦丧的破坏性画面。这些画面与公元前3 世纪中国的道德沦丧极其相似,大诸侯国把小诸侯国出卖给逐渐得势的集权者秦始皇,同样,战国七雄中的六雄,把其他诸侯国的土地一点点地作为“和平的贿赂”拱手献给其中一雄秦始皇。小诸侯国在寻求保护时也会有同样的恐惧和犹豫,他们朝秦暮楚,对盟约同样采取玩弄的态度,齐国出于自私的目的也曾同专制集权主义者统治下的秦王朝调情。这些工作都是由那些奢谈渴望“和平”、“安全”、“正义”、“荣誉”的政治家们来进行的,直到这个集权国家把它们全部吞噬完毕。中国人民意识到,如果欧洲不愿意为正义①指“胜利”(Victory )而在西班牙作战,那未,正义也难以在其他任何地方担当起解决国际事务的重任,因此,“现代化”一词有个坏的氛围,中国在引进现代化的时候,不得不把它整个地接受下来。现代世界是一个文化的统一体,也是经济的统一体;神圣的条约原则,或者说世界事务中的力量原则也形成了一个疏而不漏的体系。

  然而,中国的现代化也预示着民众的幸福。为了正确评价中国内部正在发生的一切,有必要了解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现代化是由报纸和收音机的传播,以及与西方数不清的其他接触所引起的势在必行的过程,战争的风云如何变幻也阻止不了这个过程,就连日本人对新生的中华民族也束手无策。

  中国今天的抵抗力量就是建立在这种新民族主义的基础之上,由人民的现代化所导致的。何以历史不会重演,中国不会被征服,反会同化其征服者,其原因不仅在于日本不是那些属于其他世纪的满族和蒙古族,而且在于中国已不复为一个古老的、一盘散沙似的古老民族那样容易地为满族和蒙古族所征服。目前的抗日基础不是中国政府,也不是中国军队,而是中国人民。而今日之中国人民,在其性格、观点、社会态度、大众觉悟等方面,都殊非30年前之可比。

  事实上,我们愿意保护自己的旧文化,而我们的旧文化却不可能保护我们。只有现代化才能救中国。11世纪米芾精妙绝伦的绘画和苏东坡炉火纯青的诗篇皆不足以阻止半世纪后金人对北部中国的入侵,宋徽宗的绘画艺术也不能保障在他作为野蛮侵略者的人质时幸免于死。历史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成熟的艺术和哲学非得要与一个民族政治上的繁荣保持一致。即便拿破仑仰慕歌德,并不意味着歌德的德国就不会沦陷在拿破仑的铁蹄之下。历史记载了粗俗野蛮的汪达尔人颠覆了开化或许可以说是颓废的罗马。19世纪西方对中国入侵之时,中国自身正值腐朽的周期。正如本书第一章所述,18世纪乾隆皇帝统治下的昌盛之景已为昨日黄花。人口过剩和贫穷导致了此起彼伏的骚乱,19世纪50年代的太平天国席卷了半个中国,官场业已病人膏盲。一个世纪前乾隆皇帝统治下的中国,无论是在交通,在公众事业还是人民的一般生活水准方面,都要比当时的英国强得多。然而到了19世纪下半叶,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相比,中国已经是一派可怜景象了。她完完全全处于道德沦丧、经济衰微的状态。成立于1911年的中华民国继承了这个遗产,旧的价值观念刚刚消失,新的价值观念还未能取而代之。在皇朝统治崩溃之时,庞大的民国也被自身的重量所压倒,被军阀割据和统治各省的土皇帝所取代。

  西方的民主统治者惧怕人民,中国君主制度下的军阀统治者还敬畏皇帝,但是现在这些军阀统治者既不必敬畏皇帝,也不必惧怕公众舆论。如果日本像1915年提出“二十一条”时那样置西方势力于不顾,早在民国初期的10年内就对中国发起进攻,那未中国早就被征服了。

  回顾四十年来现代中国在精神上的变迁,你就不能对大众觉悟所带来的好处视而不见。用西方进步的尺度来衡量,下列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学校和学院的纷纷设立,书报发行量的稳步增长,公路和铁路的飞速发展,妇女解放和妇女参与政治,统一的民族语言普遍流行,“厘金”税的裁撤,财政金融的巩固和加强,腐化堕落逐步得到铲除。最重要的是,人们有了全新的精神面貌,充满希望,不遗余力,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有迫不及待地重建家园的愿望。北京政权与南京政府相比,在国家财政管理上的差别是再大不过的了。北京政权经常拖欠其官员、教师和外交官的薪水,每月都有花招;而南京政府却能投资成千上万到公众建筑、广播电台、码头、卫生检疫船、体操房、体育馆、公路和铁路,单是科学研究一项,每月就要投资10万美元。

  这种进步无疑要归功于存在了10年之久的稳定政府,但是归根结蒂是得之于西方影响的渗入所给人的启发。新一代受过西洋教育的金融家和大学教授取代了北京政权里的旧式官吏。有一段时间,我能够在南京内阁成员里数出3 位国立北京大学的教授:一个地理学教授,一个经济学教授,两人都曾留学德国;另一位专攻教育学的校长和教授,早年留学美国。崭新的一代意味着崭新的观点,人们精神面貌的改变要归功于人的现代化,最终归因于民国建立27年以来时间的流逝。

  人们完全意识到所谓进步或许不过是幻想而已。学院和学校的纷纷设立,并不一定意味着中国有了比过去受过更好教育的一代青年;妇女的解放,并不意味着现在的姑娘们比古代幽居深闺的小姐要有出息;现代豪华的享受和娱乐,并不意味着现在的男女青年就能比过去的人玩得更尽兴;一个个豪富之家的崛起,并不意味着它有权利瞧不起那些旧时期的达官贵人;新宪法禁止重婚,并不意味着那些骄奢的中国人不能像西方人那样拥有情妇;工厂的建立,并不意味着工人有比古代工匠更好的待遇,日子就能过得富裕一点。

  看来现代的工业主义会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社会问题。总的来说,中国正经历着一场社会变革,几乎是刚刚开始迈开顺应新潮流的步伐,贫穷随处可见,农村一片混乱,广大内地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不断出现。这些都提醒我们,我们还远未走出莽莽丛林。然而,如果中国想要变得现代化,她必须调整自己去适应现代工业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一切内涵。我已经指出,中国的现代化绝不是去傻瓜的天堂度假。

  我大自信于中国的种族性格和民族遗产,所以并不担心它们将来会失去。民族的遗产,不过是一套道德和心理素质的体系,是活着的、能动的东西,表现为在一个新环境下对生活的某种哲学态度和对生活的反应与贡献,应该勇敢地站在这样一个立场上:现代世界有一个精神体系,现代文化是全世界的共同遗产。无论是科技、医药、哲学、艺术还是音乐等各方面,中国都不可能游离于全世界的共同遗产之外。她正是坚定不移地用现代文明来不断地充实自己。不少人认为中国将由此而牺牲她的民族性格和民族遗产,这实在是个错误的观念。相反,我认为现代化会把中国人的民族性格驱向于更加新鲜和伟大的发明创造活动。坦率他说,在民族性格问题上,我并不焦虑。

  德国、法国、英国和美国,都参加了现代科学文化的建设,却并未失去其各自的民族性格,何以见得中国就非失去不可呢?不同的民族都为全世界共同遗产作出了独特的贡献,比如德国在音乐和科学方面很有成就,法国在艺术和文学方面颇有造诣,英国在民主体制方面有其独到之处,美国在科技的高度完善和大规模商业、企业效率的提高方面卓有成效,但这些贡献都必须基于文化的统一之上。现代医学既不是德国的,也不是法国的,更不是美国的,医学科学只有一个。如果中国人的性格是一股生机勃勃的力量,那未,他们会用自己的力量来为知识的共同积累作贡献,从而维护他们自身。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也就一文不值了。一个民族的性格仅仅意味着某种精神状态,某种心理和道德上的财富,它们能够在任何境况下显示其自身。一个富有生机的民族精神应该促使人们去创造、去生产,它不应该被认为是一种死板的、已经完成了其历史使命、应该被涂上防腐剂保存起来的东西。一个民族的遗产并非博物馆内收藏着的碎片。中国的历史已经表明中国文化具有旺盛的不寻常的生命力,任凭各个不同时代政治上的冲击,它都没有失去其自身的连续性。
 
新民族主义
 
  然而,现在摆在中国面前的问题不是这样的进步和现代化在理论上合乎不合乎需要,因为如果中国想成功地使自己适应新的世界环境并幸存下来,那未现代化就势在必行。目前的形势使我们坚信今天最紧要的问题是:现代化是否已充分实行,以给我们的新民族主义注入内在的活力,以便去抑制、耗损、最终征服残酷无情的日本战争机器。对中国来说,现在不是从女神那里挑选聪明的礼物:和平或进步的时候。欧罗巴女神扔给旧中国的那些不祥的礼物也不是以这种简单的形式出现的;她给中国一种选择,要么是和平十奴役,要么是进步十战争。中国选择了后者,即所谓新民族主义,这就是西方的礼物。

  新民族主义是来自现代世界的礼物,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见的全民抗日,它与我们以往所知的爱国有所不同。确实,这种民族主义是建立在人所共有的、保卫自己的家园免受外族侵略的古老的种族本能之上。这种本能,对一个具有悠久的历史和强烈自尊心的民族来说,自然更力强烈。然而,单是对自己的祖国或民族抱有一种单纯的感情、单纯的爱是不够的。在历史上,蒙古族和满族入侵的时候,这种感情与爱井没有能证明自己。爱国主义之于孤立主义的古代中国而言,是件奇怪的东西。中国是一个王国、一种文明、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热爱中国就像是“热爱文明”,“热爱世界”,或者说热爱当代美国人心目中所谓的这个称作地球的行星。然而如果地球受到火星人的威胁,会有多少美国人会为爱这个世界而战,或者甚至为爱这个文明而战呢?可见,这种感情是何其单薄、模糊而又飘渺!

  光有那种古老民族的自负,很显然是不够的。如果中国获胜——我相信她准能获胜——那是因为新的民族精神大放光彩。这种新的民族主义精神已经震惊了世界,那些无知的人们仍然把民族精神看作一种内战带来的人为的产物,认为它缺乏根基,一旦外界的压力被撤除,它就会烟消云散得无迹可求。稍为正确一些的观点是,这个新民族主义在战争面前正当上升趋势,并已成了日本人的一场恶梦,因而日本不得不在这个民族主义完全形成之前就抢先进攻,要不然它的大东亚帝国的美梦就会成为一枕黄粱。在1934—1935年间,这种新精神出场了,开始显得黯然失色,后来便抹掉了暗淡的绝望。终于,一种民族自信的新精神诞生了。不过,只有在战争开始之后,这种新精神的内涵力量和新的结构才变得引人注目,震惊遗迹,当然最感震惊的还是日本人自己。

  如果今天我们看到中国抵抗的决心没有被日本人精良的陆海空军力量所摧毁,并且不可能被摧毁,这是因为大众觉醒的无形力量所带来的新民族主义的缘故。如果今天我们看到在外界压力下,我们的团结一致变得更加紧密协调;如果我们看到蒋介石个人的死对头,广西将军李宗仁和白崇禧把他们的全部武装力量和资源都投入到这场战争中来,并接受蒋介石的领导,和他并肩战斗;如果我们看到共产党的将军们出于同样的爱国动机支持蒋介石;如果我们看到大、中、小学的学生们都以各种形式投入了战斗;如果我们看到中国军队在各条战线上顽强地抵抗着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空军、炮兵和坦克兵;如果我们看到后方人民的士气——约翰。根瑟说这种士气除了用“magnificent”(高涨,宏大)来形容外,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词;如果我们看到年轻的女大学生们领着千百个由战争造成的孤儿走上了扬于江上的汽船,为他们提供庇护所,而自己却站在甲板上挨雨淋;如果我们看到中国的乞丐们把讨来的钱投进献金台上的钱箱里作为战争捐款;如果我们看到为越冬的士兵和难民捐赠九百万件棉背心的号召在几天内就得到全国人民的响应,原定计划超额完成;如果我们看到难童们组织起来的剧团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以唤起民众进行抵抗;如果我们看到中国人民现在尊重士兵了;如果我们看到了这些,那末,我们可以说中国的民族主义又成了既成事实,中国已经团结起来,有了统一的领导,坚强的决心,要共同战斗,直到最后的胜利,哪怕这个胜利要许多年之后才能到来。如果我们听到人们众口一辞他说他们亲眼目睹在日用必需品极端匾乏、生活艰难困苦、个个家破人亡的情况下,难民中没有一个人抱怨政府的抗战政策,那未,我们就会明白抗战的基础在于人民,而不仅仅在于领导者。

  在这场漫长的抵抗战争中,我们可以预见到将会发生什么。日本就像一辆新的Buick 汽车,它有极好的发动机,试图穿越戈壁沙漠。这是一场在发动机与沙漠之间展开的竞赛,这辆汽车能在沙子进入发动机使它陷于瘫痪之前到达那个遥远的、永远变幻莫测的终点吗?是沙漠将毁坏汽车,还是汽车将征服沙漠呢?另外还应该考虑在内的是,这辆汽车出发时带的汽油是有限的,所以为了到达假定的目的地,在汽油耗尽之前它要尽快向前推进。如果这辆汽车在到达目的地之后,还有最后一加仑汽油,日本就赢了。然而可能的情况是——在我看来必然会发生的是——日本的机器将继续艰苦跋涉,只要能爬得动,它就会继续前进。但最终这辆汽车还是会因为缺油而抛锚。美国的和英国的卡车会被叫来,把它拖回这段愚蠢旅行的起点,那时这辆汽车的挡泥板已经肮脏不堪,车轴已经断裂,连发动机所需的润滑油都没有了。

  在这场沙漠竞赛中一个更为奇特的因素是:无论何地都只能找到美国的加油站。也只有日本才完完全全是依靠美国的加油站来加油,来获得自己的成功。日本不断侮辱加油站的雇员,并且撞倒加油站的围墙,但还是把美国汽油加到自己的机器里了。而加油站的雇员也只是对日本人的无礼、对扔进自己眼里的沙子随便抱怨几句,发几句牢骚,但还是把汽油钱装进口袋里,声称还是生意最重要。什么时候山姆大叔才能停止为赢利销售汽油,像新英格兰农夫那样,拒绝与那些不考虑后果,而将别人篱笆撞倒的人打交道,只有时间才能证明。

  中国在战斗,她还将继续战斗下去,她会备受战争创伤的折磨,但不会被打败。中国现在最大的希望是有一位不近人情的、冷酷的、刚愎自用的领导,他知道这一切的一切,他把战争看作20轮比赛,知道只有那最后的一击才是决定性的一击,并作了相应的部署。最重要的不是中国内在的力量,而是熟悉这种力量并巧妙地加以运用。对抗战本质的这种理解不仅通过报纸和电台的努力成了今日中国人民的共同特征,而且也在指导总参谋部的战略与战术。

  只有当我们把日本军队赶出我们的国土,或者强迫他们撤离的时候,我们才得以重新思考所有这些文化的混乱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及如何保存自己的旧文化。同时,我们要认识到不是我们的旧文化,而是机枪和手榴弹,才会拯救我们的民族。中国人不会再去接触自己的旧文化,除非日本人停止谈论什么亚洲的“共同”文化,井把这种货色扔回它应该呆的地方去。看来,聪明人不应该经常谈论什么民族文化,免得侵略者听到之后,将它变为一个口头禅,从而将它毁掉。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种特别的“英国”或“法国”的文化。然而当希特勒大谈其“德国文化”、板垣大谈其“亚洲文化”之时,人们即须提高警惕。一个德国人一听到德国文化,马上就会伸手拔枪;而当一个日本人提起亚洲文化,妇女们就会吓得发抖并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