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银行返现:孩子,你回来了吗·南方周末数字报·南方报业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7:09:53
纪录片《活着》讲述的汶川震后再生育
孩子,你回来了吗

汶川大地震69227位遇难者中包括5335名学生,丧子家庭就有五千多个,他们绝大部分准备再生育。刘猛?供图
2011广州国际纪录片节
南方周末记者 陈一鸣 发自北京
独生女儿祝星雨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难,再生一个孩子成了祝俊生、叶红梅夫妇最大的愿望,也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重压。
叶红梅有事没事就看手机中的一段录像——女儿做算术题时偷着数手指头,妈妈把“作弊证据”偷录下来,女儿被揭穿之后不好意思说话,只是低头笑。
祝俊生则对女儿的乖巧念念不忘:“一见到瓶子我就想起女儿,捡一个瓶子能卖一毛钱,捡5个瓶子就能吃手撕饼。完了,啥都没有了,刚刚小学二年级……”
“汶川大地震69227位遇难者中包括5335名学生,也就是说,像祝家这样的丧子家庭有五千多个,他们绝大部分准备再生育。”独立纪录片人范俭说,“国家有个地震再生育政策,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怀孕,两次是免费生育,第三次就要自费了。”
叶红梅已经四十出头,属于高龄产妇,选择试管怀孕,每次花费3万元左右。范俭遇到叶红梅时,她的第一次试管生育失败,正准备第二次生育,那将是他们的孤注一掷。
2011年12月5日,讲述叶红梅和祝俊生再生育故事的纪录片《活着》,在2011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获得评审团特别奖。
孩子的魂会随着新的生命回来
2009年夏天,范俭来到都江堰,拍摄完成一个灾后心理援助项目的工作。他因此接触到很多准备再生育的丧子夫妇,“那段时间总能看到怀不上孩子的母亲以泪洗面。”这年10月,他决定以再生育夫妇为主题拍摄自己的纪录片,带着自己借到的钱开始了第一次拍摄。
跟拍对象都是都江堰市新建小学遇难孩子的父母。他们普遍面临的困难是,当地医疗条件不够,要做试管婴儿只能到成都去。每次试管生育的手术、复查持续几个月,去成都就要住院或住宾馆。虽然国家报销医疗费用,但来回路费、食宿只能自己负担,而这些家庭普遍是中下收入。
“祝老四”祝俊生46岁,性情中人,经常喝点小酒仰天长叹,在墙上写下“女儿,今天是你的生日”之类字句。接触深了,他对范俭揭开自己的伤疤——地震发生时,他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孩子在废墟底喊:“爸爸,爸爸,快来救我。”祝俊生说:“女儿你等着,爸爸救你。”后来一拨专业救援人员劝说家长离开废墟,由他们施救,结果孩子还是遇难了。祝老四总是说,自己如果坚持救孩子,会不会是另一个结果呢?
地震之前,祝家夫妇开一个早餐铺子,勉强度日。地震后他们搬到板房区,祝老四开始搞装修,干一些零工。生孩子则变成叶红梅最重要的,也是惟一的“工作”。
家里穷得叮当响,祝老四隔三差五就发誓戒烟戒酒,泡杯茶都想,“茶里都是钱哪!”镜头中,夫妇俩领来北京捐献的衣服,祝老四会习惯性地在每个兜里掏一下,期待意外之喜。
两口子都是爽快人。当范俭提出记录他们的再生育过程,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不过开始的两个月,他们还是把范俭当客人,“请进”、“请坐”、“请喝茶”之外,几乎不会在镜头前自然表达。范俭不太提问,更多的是陪伴与倾听,一起做饭一起喝酒。“很遗憾没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们的板房太小了。”
拍摄叶红梅在医院里的某些治疗行为时,她多少有点别扭,但也没有抵触。“一个男的老在人家妇产科,我的存在本身就显得很怪异,我能感觉到人家讨厌我。”范俭说,他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每天去妇产科呆着,不拍我也坐在那儿。当然,他事先跟医院的宣传部门沟通过。
2009年12月,范俭用现有素材剪出片花,带到广州国际纪录片大会。这是个需要长期拍摄的项目,靠自己借钱肯定不够。片花很快吸引了日本NHK电视台的兴趣。“日本人也会这么想,孩子的魂会随着新的生命重新回来。”范俭说。NHK和半岛电视台英语频道先后成为纪录片《活着》的合作制片方,预购了影片在各自地区的播映权,并在这部预算80万人民币的影片中各占1/4股份。
要个孩子就像摸500万的彩票
2010年春天,叶红梅正式开始第二次试管生育的尝试。祝家夫妻已经不把范俭当外人了,镜头里祝老四跟朋友炫耀:“今天我去医院取了(精子),一大杯,满了,子弹已经上膛!”
这次祝家向朋友借了1000块,承诺将来用低保还债。在成都住院,两人的生活费每天至少40元。钱勉强够用,可是叶红梅已经40岁了,检查总是一身毛病,扎针、抽血、取卵、植入胚胎,每个环节都疼得脸发青。祝老四手足无措:“看你可怜死了,每天抽一次血,我帮不上忙啊……”体外受精的胚胎移植之后,要住院两个星期保胎。叶红梅谨小慎微,连个喷嚏都要忍住。“要个孩子就像摸500万的彩票。”她说。
夫妇俩一心想再要个女孩儿,“生儿子就是女儿永远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祝老四泪眼汪汪地说。医生很严肃:不能选择性别,那是犯法的。祝老四说,如果自己跳楼女儿能回来,他就跳楼。
2010年“5·12”,孩子的忌日,叶红梅想到新建小学遗址烧点纸,放个鞭炮,结果有人阻拦,没能进入校门。“其实当天他们闹过矛盾,祝老四不让叶红梅去新建小学,因为那会被视为扰乱秩序。可惜我没拍上。”范俭说。
最后叶红梅去了孩子的墓园,临走时她对着墓碑说,“孩子,妈妈走了,跟妈妈回板房里去。”女儿已经不能应答,天真的笑容凝固在黑白照片中。那天的墓园五彩缤纷,挂满风车、毛绒玩具、布娃娃、鲜花。“墓地也是不让拍的,我们被人‘请’去,要求删除画面。”还好摄影助理机灵,换了一张空白卡给他们看,蒙混过去。
很多板房邻居都是努力尝试试管再生育的“病友”,他们的成败无时不牵动着祝家夫妇的心。邻居试管失败,两口子马上联想到自己,愈发忐忑。邻居试管成功,孩子落地,他们献花祝贺。那位妈妈一手抱着新生儿,一手拿着以前孩子的照片说:“他哥哥不走,永远不可能有他。以后他和他的后代,还要上坟看哥哥。”听着听着,祝老四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不少邻家夫妻因为怀不上孩子分手了,叶红梅半真半假地对祝老四说,假如没有孩子,咱们就分了吧。祝老四嘿嘿一笑,不接茬儿。叶红梅的朋友敲打祝老四:“听说你要找个小的,花钱请人生?”“那得好几万,比试管贵。”祝老四还真一副认真考虑过的样子。
“他们习惯用玩笑的方式来呈现真实的忧虑,交流中并不遮‘丑’,非常坦诚。”范俭1999年从武汉大学毕业,曾在中央电视台《纪事》栏目当记者,2007年才离开央视。捕捉这样的生活细节,是那时候就得有的基本功。
你不想要的时候它莫名其妙来了
祝家夫妇在医院遇到一对病友夫妻。共同的遭遇使他们特别亲近,两家经常一起吃饭,相互勉励。“两家至少成功一家。”祝老四说。“不,都要成功!”那家的丈夫说。祝老四扭脸对着镜头笑:“这就是和谐社会!”
化验结果出来,病友夫妻“中奖了”。叶红梅躺在床上带着羡慕:“你那天说梦见女儿回来了,刚好那天怀上。”又喝别人家的喜酒,祝老四心里不是滋味:“你们先考,我们后考,你们及格了,我们还没拿到考卷。”病友欢天喜地回家了,祝老四忽然忿忿:“不让走非走,说好了晚上还一起吃的……把我们扔在这儿。”
回到病房,祝老四还硬撑着跟妻子开玩笑,话没说完就忍不住哭得像个孩子。“都是典型中国人的性格。”范俭说,“尤其祝老四那种四川男人,天塌下来我得开个玩笑。叶红梅很能忍,我有时候希望她哭出来,但她始终忍住不哭。”
两人最后一次免费试管生育的结果等来了。医生说不行。叶红梅没有多问,转身对等在外面的丈夫平淡地说,不行。祝老四笑了笑,没说话。
范俭以为拍摄已经可以结束了,请祝家夫妻吃了个饭。“我劝他们操心别的事情,比如说你们的房子是不是要搬了?谈得更多的是收养一个孩子,叶红梅已经让我帮她留意新疆、海南等地的相关信息,打定主意从远处找一个小孩来收养。”
吃完这顿饭,范俭回到北京。
在《活着》的结尾部分,范俭特意选择了祝家夫妇二次试管失败后的几个生活细节,天没有塌下来,生活在继续——夫妻二人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朋友抱着新生的孩子,过吊桥时叶红梅伸手护着孩子;叶红梅坐在椅子上,祝老四蹲在板房门前的菜地里抓菜青虫,一边用四川话嘟囔:“一来来一堆,虫子有联络暗号?”
一个月后,一通电话把范俭立刻拽回都江堰。叶红梅意外怀孕了,是自然受孕。
两口子百思不得其解,医生分析,就是因为失败之后叶红梅彻底放松了,完全不想再生育这件事儿了。祝老四喜气洋洋地歪叼着烟说:“自己制造原子弹!”
祝家夫妇把范俭带进了产房。2011年5月20日,当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响起,端着摄影机的范俭忍不住热泪盈眶。
怀孕早期叶红梅做过胎检,知道是男孩,没敢告诉祝老四。护士把孩子抱来给叶红梅看,的确是男孩。叶红梅对范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下祝老四要不高兴了。”随后拍到的情节,范俭最终没有剪进完成的影片:
祝老四看到新生命,嘴上不停地说“哦,嗯,好,挺好”。第二天夫妻回到家,看到女儿的照片,祝老四终于又绷不住嚎啕大哭:“女儿啊,你再也回不来了……”
2011年7月,范俭又去了一趟都江堰。祝家变得热闹起来,孩子经常闹着要吃奶,夫妻二人三句话不离孩子,墙上那些涂鸦全都没有了,女儿照片也取下来了。叶红梅的眼神光彩熠熠,祝老四也憧憬起开小饭馆的未来。
《活着》的片头和片尾都取自一个场景——夫妻二人回到地震中受损严重的旧居,收拾出一大包女儿的衣服,扔到江里。本来打算全部扔掉,但叶红梅最终还是留下一件粉色的小线衣。
“他们家旧宅是危房,自己不住了,有个亲戚想要去住几天,他们就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怎么处理女儿的衣服,烧掉还是扔水里?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下,决定扔到江里。”范俭认为这是一种告别,生活毕竟要往前走。
片子起初叫《重生》。范俭的女朋友臧妮提议叫《活着》。“其实我们拍摄的是活着的问题,讲的不仅仅是生育,而是生命。”范俭说,“生命特别无常,你想要的时候它不给你,你不想要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就来了。然后有一天,他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范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对成功受孕而让祝老四特别伤心的病友夫妇,怀上没多久就流产了。现在,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