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市大民屯镇毓宝台:人物素描——颠倒的世界与哲学(孔子 庄子 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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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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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黑暗王国里的残烛
佚  名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汉书·艺文志》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曾参
孔子的长相颇怪。“生而圩顶”,就是说,他天生的脑袋畸型,头顶上中间低,四周高,司马贞说,其形状恰像倒过来的屋顶。名之曰丘,固当。不知命相学家是如何解释的。这种头顶是否暗示着承受天地之甘露阳光?孔子自学而成大才,其天赋必然很高。而其身长亦不凡,“九尺有六寸”,这在那时可以说是“硕人”了,“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人人都说他是长人,感到惊异。真正的一个齐鲁大汉。不过,这个“长人”的身影也确实够长了——长到遮蔽了整个民族漫长的历史,—个民族都—直顺着他的倒影前行两干多年了,我们何时才能走出这漫漫的阴影呢?
据司马迁和《孔子家语》的记载,孔子乃是商代“三仁”之一微子的后代。那个有名的“仁义之师”的统帅宋襄公,便是他的十一世祖——难怪他也像宋襄公那样泥古不化,自讨苦吃。用古老的仁义道德去对付现世的流氓强盗,这也是他家族的祖传秘诀吧,只可惜常常不灵。到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五世亲尽,别为公族”,不再属王族,姓也成了“孔”。后来孔父嘉又为人所逼而奔鲁。所以孔子确实是一位“没落贵族”。到他父亲叔梁纥,便是连人丁也很寥落了:正妻连生九女,—妾生子叫孟皮,却又是个跛子。年近七十的叔梁纥大概非常绝望了。但他还要作最后的努力,于是便向颜氏求婚,颜氏少女颜征“从父命”而嫁给了古稀之年的叔梁纥。所以,司马迁说这是“野合”,“野”与“礼”相对,夫妻双方年龄差别太大,不合周礼,所以这婚姻不是“礼合”,而是“野合”。“野合而生孔子”——这实在太有意味了,为什么呢?孔子终其一生都在为“礼坏乐崩”而头疼,而愤怒,而奔走呼号,要人们“克己复礼”,孰料他本人即是个不合礼的产儿呢。如果他的那位老父亲真的克制自己来恢复周礼,可就没有孔子了。真玄哪。要知道,这不合“礼”的产儿,竟是他们这古老家族之链上最辉煌的一环,也是我们这古老民族历史上最辉煌的人物啊!
宋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好抬杠的李贄就此讽刺道,怪不得孔子出生之前,人们都点着蜡烛走路。我想,话不能这么说,也不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孔子确实是悬挂在那个遥远古世纪的一盏明灯,他使我们对那个遥远的时代不再觉得晦暗和神秘,他使那时代的人与后代乃至于我们沟通了。我们由他知道,即便在那么一个洪荒时代,也是有阳光普照着而万物不探手段地生机勃勃;那时代也发生着我们今天一样的事情:暴力和弱者的呻吟;混乱和宁静的企望;束缚与挣扎;阴谋与流血;理想碰了钉子;天真遇见邪恶;友情温暖,世态炎凉。在他手订的《诗经》中,我们甚至可以体验到最个性的感受——当那些面孔不一情性各异的个人复活时,那个时代不也就复活了吗?
孔子生活的时代也真像他所说的,确实是混乱无道。他为之伤心不已:辉煌的“郁郁乎文哉”的周王朝已是日薄西山,伟大的周公早已英魂远逝,他制定的“礼”“乐”也土崩瓦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到处都是乱臣贼子,且个个生龙活虎。西周古都废墟上的青草与野黍也一茬一茬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根深而茎壮了,掩埋在草丛中瓦裂的陶器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汁液。九鼎不知去向,三礼流失民间。东周呢?龟缩在洛邑弹九之地,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纵横天下的伯霸诸侯,把九州版图闹得瓜分而豆刮。
无可奈何花落去,还有谁来用红巾翠袖,擦去周王混浊的老泪?连孔子本人都不曾去那里。在这种时候,要“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真无异于痴人说梦。孔子正是这样的一位痴人。痴人往往缺乏现实感。他的精神就常常脱逸出现实的背景,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追寻着万物逝去的方向。是的,他一生都在追寻,他周游列国,颠颠簸簸,既是在找人,找一个能实施他主张的人,更是在找过去的影子,找东周昔日的文明昌盛。面对这一伟大帝国的文化废墟,孔子领悟到并承诺了自己的使命!但挽狂澜于既倒,或知其不可而为之,只不过是一种令人钦敬的悲剧精神罢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奔波倦极归来,在一条小河边饮他那匹汗马时,他偶然从平静的流水中惊见自己斑驳的两鬓,“甚矣,吾衰矣”(太惨啦!我已经衰老了!)他顿时心凉如水。这衰弱的老人,他的多少雄心都失败了,多少理想都破灭了。壮志不酬,眺望茫茫无语的宇宙,他心事浩茫。人世渺小,天道无情,青山依旧,哲人其萎。于是,一句意味深长的叹息便如一丝凉风,吹彻古今:“逝者如斯夫!”
我在几千年后的漆黑的夜里写这篇文章时,宛如见到他当初衰弱地站在苍茫高天之下的无情逝水边。那无限凄惶的老人的晚景使我大为感动。于是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就一闪而现了:这衰弱的,即将随着时间的流水逝去的老人,不就像黑暗旷野上快要燃尽的一枝蜡烛吗?四面飚风,寒意四逼,这支蜡烛艰难地闪耀……
孔子死后,鲁哀公装模作样地悲痛一番,悼念一番,他写了一篇诔文,似乎感伤得很:“上天太不公平啦。不肯留下一位老人陪我,让我一人在鲁国孤零零的,唉,多么悲痛。”孔子的弟子子贡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
其实,对孔子“生不能用”的,岂止—位鲁哀公呢?孔子一生见过不少诸侯,像楚昭王,齐景公,卫灵公……等等,有谁用他呢?天下人事纷纷扬扬,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人人都在玩新花样,搞新名堂,他老先生拿着一把过时的且是万古不变的尺子,东量量,西测测,这也不合“礼”,那也不合“乐”,到处招人惹人,别人对他敬而远之也是很自然的。同时他又像一个蹩脚的推销员,推销过时的、早已更新换代的产品。这产品不是按顾客的需求而设计,而是要以这产品的规格来设计顾客,正如韩非嘲笑他的,不是根据脚的大小来选鞋,而是根据鞋的大小来“削足”。他这么不合时宜,被人拒绝不是很正常的么?子贡以他的经济实力和外交天才,到处为老师打点鼓吹,也没有什么效果。子贡的悲痛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过分责备鲁哀公不能用孔子,就不大合情合理啦。
率真孔子
张期鹏
我读孔子,感受到的是他的率真。
在无数个深夜,我坐在桌前捧读《论语》,感觉这个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就坐在我的面前。他的深邃目光,穿越2500多年的沧桑岁月,慈祥地注视着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向不可知的远方。我的眼前,顿时幻化出一片烂漫的充满书香气息的杏林。
我的思绪在漫长的时间隧道里穿梭,眼前的场景在变换,仿佛又回到了2500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一天,孔子把他的弟子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召集到身边,让他们尽情地抒发自己的人生理想。子路说完,他只是微笑了一下;冉有和公西华说完,他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但似乎皱起了眉头。轮到曾点了,他在老师的鼓励下轻声说道:“莫春着,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这一段轻声地描绘,引来了孔子高声地感叹和赞许:“吾与点也!”
“只有曾点的说法符合我的心愿啊!”孔子的感叹和赞许,至今依然深深地撞击着我的心扉。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把他打扮成一个不苟言笑、循规蹈矩,而且一开口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闭口就是“仁”、“礼”、“忠恕”、“孝悌”之类的“至圣先师”,殊不知他始终怀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童心童趣。岂止是童心童趣啊,暮春时节,穿着新做的春服,五六个朋友一道,带着六七个孩子,在沂河里畅快地沐浴,在求雨台上迎接浩荡的春风,然后一路唱着悠扬的歌曲回去,难道不是孔子的人生理想吗?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率真的孔子!
孔子作为一个政治家,自然始终怀有强烈的政治热情、政治抱负和政治追求;但作为一个“士”,他更有知识分子思想纯洁和崇高的一面,不会为了某种政治利益而牺牲自己的独立人格。他30多岁的时候,因为对鲁国“三桓”的骄横跋扈不满,来到了齐国。他对齐景公讲了一番治国安邦的道理,齐景公好像很乐意接受。但他似乎又太直率了,他敏锐地看到齐国最大的危机是宫廷的奢侈,并且坦率地指出了这一点,引起了景公的极大不满。他冷冷地对孔子说:“我已经老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了。以您的才能,在我这里实在太委屈了。”对于这样的逐客令,《论语》中没有记载孔子的反应,只是说了一句“孔子行”。但就是这样一句“孔子行”,使我看到了他面对景公的凛然的表情。以孔子的温文尔雅,他不会怒斥一个自己认为不值得怒斥的人,他当时一定是“色勃如也”,一脸严肃地转身离去;“趋近,翼如也”,脚步越走越快,像鸟儿舒展开了自己的翅膀。这就是有着率真个性、独立人格的孔子啊!
我同时隐约地感到,孔子作为一个凡人,内心也有着复杂的情感,思想深处也有着复杂的矛盾,有时甚至会陷入一种痛苦的矛盾斗争之中。特别是在自己理想不能实现的时候,心里真比黄连还苦。在他快50岁的那一年,眼看着壮志难酬,内心的急切终于表现在了一次差一点成为现实的冒险行动上。那一年,鲁国“三桓”之一季桓子的一个家臣发动叛乱,占据了鲁国的费城,并想以此来对抗鲁国。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威,他特意邀请孔子参加自己的反叛行动,这一次孔子真的沉不住气了,竟然想去参加叛军。子路急切地来劝他,他自知理亏,但又为自己无望的前程悲哀,于是理屈词穷地抢白子路:“他们召我去,难道我会白去吗?如果他们是真心用我,我可以帮助他们建设一个我梦想的东周王朝啊!”
孔子当然没有成行,但即使只是这样一种想法,也引起了后人的激烈论争。在他死后2500多年的时间里,不知有多少人为他的这次冒险行为辩解,他们认为 “圣人”孔子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说出这样的话的。但我却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知道,孔子也是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的,都快50岁了还一事无成,能不着急吗?我在今天可以想象孔子当时那种急切的样子,想象他面红耳赤地训斥子路的情景,不仅没有感到损伤了孔子形象的一分一毫,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孔子:太率真、太可爱、太伟大了。
大哉孔子!(选自《中华活页文选》)
庄子,会飞翔的人
朱以撒
深秋,在商丘的土地上走动,抬眼便可望见脱光绿叶的枝条。许多树在北方的深秋都是这种凋零的状态,变得毫无诗意而让人感到单调和枯索,如同一只美丽的锦鸡脱去一身毛羽那般。这时便可以看到挂在树杈上的一个个空巢。巢的主人都往南方过冬去了,它们有着矫健弹性的翅膀,随着时节的转凉,毅然起飞,抛弃当时辛劳筑就的巢。巢无法跟着飞翔,随着黄叶落尽而暴露无遗,秋风秋雨扑击着它,空巢就日渐一日地残破了。
这时我想起商丘的一个古人———庄子。庄子和远行的鸟一样,善于飞翔。
我接触庄子的文字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把他的作品和老子、孔子、孟子、韩非子的作品比较起来读。我经常用这样的方法来识别这个古文人和另一个古文人的差异,有时一些很小的差异也别想遮掩。在有了一段时间研读之余,诸家的语言特征就展示出来了。老子的文字词约义丰,简练过了头,就让人恍兮惚兮一时摸不着头脑;孔子的文字要比前者生动一些,有的形象性足以令读者倾倒;孟子学说虽说是孔学的发展,但在描述上走向更精美细腻的刻画;至于韩非子的文字,善以寓言出手,挥洒轻松里,笑后颇寻思。我一直觉得这些文字如与庄子的文采相比,毫无疑问是素了些。尽管社会后来的发展明显地循孔说来立名立言,可是要让自己怡悦和自在一些,则不妨多多翻动庄子的文墨,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这只大鸟如何地飞翔。
庄子的超脱很轻易被捕捉。据说他曾经做过蒙城的漆园吏,也曾经有楚威王拜他为相遭拒绝之说,余下的生活痕迹就不甚了了了。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去对庄子行踪作细致地考订。那个时节各式各样的人物,都离我们太远了,有的已经模糊得如同雾色一般不可一掬。庄子的生动诙谐无所拘囿,使他从历史迷雾中走了出来,让我们点滴感受。我当然也品味了老子的玄乎、孔子孟子的实在、韩非子的狡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敏感,尽管实在的人要遵循孔孟之说去建功立业,但在精神上,我还是更倾向庄子,以至于后来把诸子篇章略过,只余庄子。
飞翔的庄子是因为他极少牵绊,以至于他的思绪上九天下九渊无所不达。他的笔墨华章,我一直以为是梦境行程中的记录,那么窈兮冥兮,总是染上一层梦靥、梦幻般的色彩,创造出超现实的幻觉氛围来。读他的《逍遥游》,首句突兀而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啧啧,真让人叫绝。那时候的人自然属性那么浓郁,科学的利器离他们那么遥远,却居然生出这样的浪漫情调。不消说这是先秦时期独一无二的寓言表现天才,即便在后来,我们又能找出谁来与之相媲美呢。这些超现实的荒诞怪异的人物,千奇百怪的形象,汇聚于庄子笔下,浩渺阔大又幽微蕴藉,也许有人要说庄子一定过着十分优渥的日子,闲来无事爱胡思乱想。错了,庄子的日子潦倒得很,“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奇妙的想象却由此而生而长,可见物质和精神并不是合比例延伸的。庄子是那般地崇尚宇宙自然自我创造的“天籁”、“天乐”,他自然主义审美情怀得到了很大的释放,无遮无拦无始无终。
现在我们读庄子,大抵哈哈一笑而过,日子是越过越实在了。
像庄子这般心灵善飞的人,是那个善于表现的时代的硕果。那个时节是我们情感上牵绊颇深的时节,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极一时之秀。庄子是那时的一首诗,一首自由磅礴灵气冲天的长诗。由于看不懂的人多了,这首诗就被耽搁下来。庄子是异于常人,他的笔墨里,不时就出现一系列怪状错落的意象,结伴而过,姑射山神人、浑沌、水、镜,都成了超时空的象征。而现实中的他,即便是夫人过世,也敲着瓦盆歌唱。他眼中的死与生相等,都无所谓忧乐。这是常人难以理喻的。那个时节的人用他们争鸣的高低声响,张扬着他们的个性,让我们难以忘记。
在我记住庄子的这个深秋,也记起了屈原。如果考据家没有算错的话,两人的生年是太接近了。当然,我不是因为年岁相仿才扯在一起,而是从生命的状态上说,屈原也算是一个能够飞翔的人。由于这个相似之处,放在一起比较才更有兴味。不同的是屈原不象庄子飞翔得那般轻松自如,他的牵挂太沉重了,他的心灵带着镣铐在飞,短暂的忘忧之后,又是深深的痛苦。后人看得比较痛心的是他对昏聩的楚怀王的痴迷和幻想,在他眼里,楚怀王、楚山楚水楚民都是连为一体的。他不愿正视战国七雄中,楚国也是积弱国,而秦国是那般的生机勃勃气吞万里如虎。屈原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肩住那已经走向衰败的楚国车轮子。可是谁来顾念他那逝水流年呢,他的放逐成为必然。屈原是在远离朝廷后开始心灵飞翔的,洞庭、沅水、辰阳、溆浦、湘水还有汨罗江,那时是这么地水天相接或地广人稀,他的心境变得阔大起来,他原本辅佐君王富国兴邦的角色稍稍淡化了。朝廷是回不去的,思路却异常发达和奇诡,他的腕下涌现出许多神灵仙人、虬龙鸾凤、香草美人。他让自己也生活在这个由自己想象编织成的意象世界里,自己也能饮朝露、食落英,浑身佩带着江蓠、辟芷、芰荷、芙蓉,散发着清香,宛若神仙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是屈原最快乐的时候,他远离了龌龊,亲近了美好,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使他在孤独中更加自恋,他觉得能够解除内心的痛楚,只有这些快乐的仙人。他在这个瑰丽的世界飞翔的时日毕竟短而又短,泽畔行吟,夕阳古道,总是让他听到鼙鼓动地干戈交响,这时他飞翔的翅膀就如同灌满了铅,再也难以动弹了。
如果说庄子的处世有一种怡然自得和自由不羁的平民气味,那么屈原的处世则很有几分英雄主义的色彩。尽管那样的英雄在那样的时代必定要成为悲剧,但是屈原还是挺身而出了。在沉重的飞翔里,居然对神话传说、自然现象一气提出了一百多个问题。这些问题令后人惊叹不已,忙乱不已,这就是《天问》。后人有从宇宙生成方面去考证的;有从太阳循环的角度去引申的;还有从夏民族图腾崇拜去阐释的,莫衷一是。如果一个心灵芜杂的人,他还能有如此辽远的目光和敏感的心思么?在飞翔的高度上,两人都是乘奔御风一般的高手,这使我们翻开他们的文字,一不小心就坠入字里行间,不能自已。庄子死了,屈原也死了。对于庄子之死,从未听说他是怎么死的,死的过程已经了无痕迹。可以想见的是这么一个落拓的人,对于死一定是平静且微笑的,与生无异。而屈原的死却是一种意义,这缕汨罗江上的不沉之魂,千百年来成为教化后人的一种象征。当我吃着香喷喷的粽子,看着龙舟划过一道道涟漪,我马上想起了屈原。我同时想起了死亡的类型,庄子之死无疑属于喜剧,他的死如同他的梦,化蝶翩翩而去;屈原之死必然是一个悲剧,他是由于绝望而去死的,有责任感的屈原不是让自然界的代谢法则来执行,而是自己中断了生命的延伸,以至今人提起屈原颇感沉重。尽管如此,死亡所呈现的内容却是显而易见的相同,对他们两人来说,就是再也不能任意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在古文人的许多辞章里,我抚摸到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梦。时光绵长得让人晕眩,庄子和屈原的梦就越发瑰丽诱人,他们是那个时节令人瞩目的人物,又是耐得住今人慢慢咀嚼的。明显的是今人的翅膀上牵绊越来越多了,浪漫地飞翔真有些为难。我们也越来越少作梦了,因为在体现心灵的笔墨里已经缺乏这种描绘的激情。那种岁月深处的古典浪漫已经被现代的潮水浸湿了翅羽,成了一道遥远的梦影。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打开书本,随便一瞥就能望得见《逍遥游》和《离骚》,不由自主地在重温时,心回到那久远的神秘里,和他们一道飞翔。
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
鲍鹏山
当一种美,美得让我们无所适从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时,我们不就能体验到我们渺小的心智与有限的感官无福消受这天赐的过多福祉吗?读庄子,我们也往往被庄子拨弄得手足无措,有时只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除此,我们还有什么方式来表达我们内心的感动?这位“天仙才子”,他幻化无方,意出尘外,鬼话连篇,奇怪迭出。他总在一些地方吓着我们,而等我们惊魂甫定,便会发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我们的视界为之一开,我们的俗情为之一扫。同时,他永远有着我们不懂的地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永远有着我们不曾涉及的境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造化钟神秀”,造化把何等样的神秀聚焦在这个“槁项黄馘”的哲人身上啊!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先秦诸子,谁不想做官?“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其位,谋其政。”“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实现自己的乌托邦之梦?庄子的机会来了,但庄子的心已冷了。这是一个有趣的情景:一边是濮水边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周先生,一边是身负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两大夫。两边谁更能享受生命的真乐趣?这可能是一个永远聚讼不已,不能有统一志趣的话题。对幸福的理解太多样了。我的看法是,庄周们一定能掂出各级官僚们“威福”的分量,而大小官僚们永远不可能理解庄周们的“闲福”对真正人生的意义。这有关对“自由”的价值评价。这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它使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距庄子约七百多年前渭水边上发生的一幕:八十多岁的姜太公用直钩钓鱼,用意却在钓文王。他成功了。而比姜太公年轻得多的庄子(他死时也大约只有六十来岁),此时是真心真意地在钓鱼。且可能毫无诗意──他可能真的需要一条鱼来充实他的辘辘饥肠。庄子此时面临着双重诱惑:他的前面是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从容不迫的游鱼,他的背后则是楚国的相位──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给他了。大概楚威王也知道庄子的脾气,所以用了一个“累”字,只是庄子要不要这种“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人的充实感成就感?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庄子持竿不顾。”
好一个“不顾”!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权势。他那么不经意地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他把这看成了无聊的打扰。如果他学许由⑧,他该跳进濮水洗洗他干皱的耳朵了。大约怕惊走了在鱼钩边游荡试探的鱼,他没有这么做。从而也没有让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大夫太难堪。他只问了两位衣着锦绣的大夫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楚国水田里的乌龟,它们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让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珍藏在宗庙里,用死来换取“留骨而贵”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二位大夫此时倒很有一点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你们走吧!我也是这样选择的。这则记载在《秋水》篇中的故事,不知会让多少人暗自惭愧汗颜。这是由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当然,我们不能以此悬的,来要求心智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但我仍很高兴能看到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有这样一个拒绝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的例子。是的,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
一部《庄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对人类的怜悯!庄子似因无情而坚强,实则因最多情而最虚弱!庄子是人类最脆弱的心灵,最温柔的心灵,最敏感因而也最易受到伤害的心灵……
胡文英这样说庄子: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这是庄子自己的“哲学困境”。此时的庄子,徘徊两间,在内心的矛盾中作困兽之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纠缠而无计脱身,自己对自己无所适从无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鸽子的温柔宽仁。对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罪恶,他自知不能用书生的秃笔来与之叫阵,只好冷眼相看,但终于耿耿而不能释怀,于是,随着诸侯们的剑锋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极致。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试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谁更无所关爱。谁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而谁更能破罐子破摔。谁更无正义无逻辑无方向无心肝──只是,有谁看不出他满纸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泪呢?对这种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我们怎能不悚然面对,肃然起敬,油然生爱?
《庄子》的天地,是一个异彩纷呈的世界;庄子的心胸,是一片汪洋恣肆的情怀。我想,正是因为他胸中的块垒郁积的比谁都多,都重,对当时残酷的现实看的比谁都深都透,因而他的孤独和痛苦也比谁都强烈深刻,也因而才造就了怪异的庄子和他那让人无法企及的思想深度。
走进庄子,走进他的灵魂,你会发现,其实庄子对生活充满热爱……
颠倒的世界与哲学
鲍鹏山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汉书·艺文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
—老子
老子是一位令人望而生敬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硕大的头颅内究竞包含着多少人生的智慧;他还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额际密密的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阴谋与陷阱;当然,他还是一位令人望而迷悯的人——他神奇般地出现在我们民族的孩童时代,大约是失望,或另有使命,又神奇般地消逝他方。在夕阳的余辉中,他晃动着远去的身影,弃我们如弃敝屣。他对我们竟没有一毫的留恋之意,让我们世世代代为此难堪自惭。老子出关而去是一件意义严重的事件,它表明,我们已经不配受哲学的引导;而我们自己由于迷醉与迷失于物质世界,也可耻地抛弃了哲学。一个绝顶的哲人,不屑与他的同胞为伍,甚至不愿埋骨乡梓,这难道不使他的同胞自信与自尊受挫吗?我写这篇文章时是真心感到了一种难以自掩的羞惭的。我的祖先怎么了?真的是堕落得万劫不复了吗?真的是不配这样的一位哲人来教导吗?
老子的行踪可以用得着这样一个词:神出鬼没。令我们悚然。有人说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云端里半隐半显。——只是,他现在还在那里么?
不过,就算他是飞鸿,偶然经过我们的时空,也还是留下了雪泥鸿爪,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怜悯和慈悲。司马迁不知有何依据,断言他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苦县原属陈,陈又为楚所灭。所以又属楚了。当时南方北方的民风与学风已有较大不同,楚国也就以道家学派及由此而生成的文化传统,自豪地与齐鲁大地的儒家、三晋大地的法家比肩而立鼎足而三。
老子的著作是有名称的,这和其他诸子著作统以作者姓氏加“子”命名者不同。他著作的名称就叫《道德经》,或者,根据《德经》、《道经》之先后又叫做《德道经》。何谓德?一物之所以为一物谓之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事物的本质属性,特殊属性;何为道?万物运行之规律谓之道。所以,老子研究的,感兴趣的,是较为纯粹的哲学问题,是对客观具象事物的抽象。
他也是一位深谙历史的学者,司马迁说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就是周王朝政府档案馆的馆长。那时的政府档案馆中所保存的文献.不外乎是史官们记事记言的历史罢了。他整天关在阴冷的屋子里读这些东西,能不“一篇读罢头飞白”?难怪他“生而发白”。他生在那么多既有的历史之后,如历史的一个晦气重重的遗腹子般。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人类集体的经历和创痛往往就如同他个人的经历和创痛,人类已往的体验也就是他最个性的感性体验,老子正是这类超常人中的一个,面对着“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的历史血河,他怎能不由美少年变为鸡皮“老子”,并在他额头上深深浅浅密布的皱纹中,埋下与阴谋、与冷酷甚至与残忍难分难解的智慧?班固说,道家出于史官,是有感而发吧。
看多了罪恶,不是与世同浊,心肠随之冷酷,便是脱胎换骨,超凡入化,蜕化出一颗大慈大悲的心灵。综观老子的遗著,好像他这两者兼而有之,犹之乾坤始奠之前的混沌宁宙。不过我相信,当老子带着满头风霜,一脸慈悲,走出守藏室时,他已洞穿人生的厚壁。在阳光下他眯眼看人间,人间混乱而无道,正如一塌糊涂的历史。他心如止水。一切把戏他都已了如指掌,各色人物他也都似曾相识,周朝的大厦将倾,山河将崩,九州辐裂,小小的守藏室亦将面临一场浩劫,“金玉满堂,莫之能守。”那些厚重的典籍守不住也藏不住了。他抬头看看西天的晚云,去意满怀,是的,该走了。
不过,我们还算幸运。据司马迁的记载以及后来神仙家的推衍,当老子骑着青牛要出关而去时,被关令尹喜挡住了。这位尹喜对老子说,“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在你抛弃我们之前,为我们留下你的思想?
多年以前,我揣摩老子此时的心情,假托老子的口吻,写过一篇短短的《老子出关》:
我已经没有什么故事告诉你们了。
我曾预言过劫数的到来。我曾以薄薄的柳笛吹起晚岚。然而那时你们甜寐于未朴的岁月之梦,白白地错过了时光。
召唤已经传来,我将离去。在另一国度的土地上播撒幻梦之粒。在我走进血红的夕阳之前,我留下这五千言的零乱缄言,在世纪的废墟中如散落的弹子,愿你们仔细收捡。当一切都已堕落,一切都已不可为,你们就去玩弹子。
那时我正在翻捡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我的感觉就如同下午阳光下马路边上玩弹子的顽童。所不同者,玩弹子的顽童兴致勃勃,而玩老子五千言汉字“弹子”的我则有些百无聊赖。那时我的处境不妙,并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摇身一变成为商海健将,红光满面,挥斥方遒,雄姿英发,大有作为。所以我对自己落伍的行为感到很害羞,很寂寞。处盛世而无为,对自己也就很灰心。但灰心的人看老子,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吧。渐渐的,除了我不大感兴趣的什么宇宙生成构成外,我把老子的五千言理出两条思路:一曰治国,二曰处世。下面我就分别来谈谈。
林夕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