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书第几分钟值得看:八大胡同 BY: 晓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07:43:10
八大胡同 BY: 晓渠
  
  楔子
  
  三伏天,骄阳似火,蝉鸣如海。
  
  乱花扶径,疾步走来三四个青衣小厮,或捧纸笔,或端茶盅,细瓷杯盖磕碰时,发出清音脆响,稀罕杨柳风拂过小径,人影转眼即不见。大屋里,错落的几个人,坐着,站着,跪着。
  
  「过了中秋满8岁,苏州人,本家姓韩......」
  
  坐在正中眉目清朗俊秀的男子,懒散聊赖,似听非听,接过小厮捧奉的茶,脸上无甚表情地说道:
  
  「过来,抬头给我看看。」
  
  跪在地中央的孩童向他膝行几步,停下来,慢慢抬起头。男子顿时屏气,好个粉雕玉啄!神情强作自若,心中不禁赞叹。伸手勾住孩童下巴,仔细端详,目光停在左眼下方一颗浅痣上,常人都称之「泪痣」,因长在泪流的必经之处。
  
  「爷,找人算过,此为福痣!」送孩童来的人连忙解释,「若不是这面相生的天下无双,小的不敢把他送到爷跟前儿!」
  
  「上次送来的,你也这么说!」目光留连在孩童眉目之间,生得如此,不知是福是祸。
  
  「爷您自个儿看,『秋海堂』玉人如云,可找得出比这孩子姿色更出众的?」
  
  「小时候水灵的,我见的多去了。」
  
  男子只说半句,似不爱讲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于是,有人带孩童入了内堂,皮条客便知有戏,心中沾沾自喜。
  
  「秋海堂」乃京师风月之首,出手阔绰,非一般相公宅第能比。半盏茶功夫,验身的人单独走出来,点了点头。
  
  「嗯,带他去账房领钱吧!」
  
  男子说完,已不愿再多停留,拂袖而去。夜夜笙歌,白日里正是好眠时分,哪有精神与这等人纠缠?穿过内堂,朝后院去。正看见孩童离去的背影,正由一中年妇人牵着,走过一道道的门......高墙绿木,庭院深深。
  
  韩昭(雪卿)8岁入「秋海堂」,师从名满京师的梁誉(红地),遂成为「秋海堂」第三代当家。
  
  第一章
  
  晨曦初露,院子里传来鸟鸣,庞姨还没来,韩雪卿已经醒了。十五那天,敬了茶,爷赏了名,算是入门。庞姨说,爷是厌烦繁文缛节的人,一切从简。后来他才知道,在他之前,爷已经挑过两三个,都养在他住的这个院子里。
  
  「这院子可不是谁想住就住得进来的,」庞姨跟他说,「等昭哥儿长大就明白了!」
  
  韩雪卿知道的是,自他以后,再没有人搬进来过。
  
  白胖的手拉来床帘子,露出庞姨圆圆的月亮脸。
  
  「哟,昭哥儿醒了呀?」庞姨爱笑,凡说话必先露笑,「起来吧!今早儿去裴爷那里用早饭。」
  
  曹嬷嬷送了水盆进来,庞姨伺候着洗脸穿衣,边给他套上外衫,边嘱咐他:
  
  「裴爷知书达理,是好说话的人,昭哥儿不用害怕。爷是他养大的,这『秋海堂』的大门也是他开创的,回到十年八年前啊,这院里百十口人,都是裴爷养活的。」
  
  庞姨似乎想往下说,又觉不妥,便闭了嘴。韩雪卿想起行礼那天,爷问他可知道买他来做什么?他说,来这里是为了伺候爷。爷笑得好看,却并不欢喜。
  
  「三郎可会跟我去一块儿去么?」
  
  韩雪卿端详着蹲在自己身前仔细系扣的庞姨。三郎是爷分给他的伴儿,从他进门第一天就跟着。
  
  「三郎这会儿跟姚师傅学功夫,不能去,呆会儿我送昭哥儿过去,等用过饭,叫三郎去接您回来。」庞姨从头端详到脚,笑眯眯地说,「看咱昭哥儿长得多俊俏!」
  
  刚出了屋门,庞姨乍想起什么,让他先等着,回屋去取。韩雪卿独自站在院里,盯着屋檐下挂的鸟笼,里面是只画眉,跳来跳去,叫得喜庆,心下喜欢着,看得更加专注。忽然听见身后一声:
  
  「荆哥儿等等,别乱跑!」
  
  还没等韩雪卿回身,被人狠狠撞了,一个站不牢,朝着面前的台阶摔下去,腿上一阵疼。院子里忙活的曹嬷嬷连忙过来扶起他,庞姨听见声音跑了出来,见状张口便骂:
  
  「一大早儿地,赶着投胎呐?」
  
  韩雪卿认识那男孩子,他叫陶荆,听三郎说住进来有两年多。挨了骂,他也不害怕,过来哈腰帮雪卿掸了掸衣上的土:
  
  「我不是故意的,以后看见昭哥儿,肯定格外加小心!」
  
  「不劳烦荆哥儿,」庞姨语带不耐,拉着雪卿进屋换衣,小声跟他说,「以后防着他点儿!荆哥儿那人可是长了一万个心眼儿。」
  
  裴爷的院子在「秋海堂」最僻静的一角儿,平时似乎少有人来,那门一拉开,「嘎吱吱」地响。看不出裴爷多大年纪,面白无须,不带一点血色,似乎并不康健。见他来,老远冲他招手,庞姨在他身后轻推了一把,韩雪卿走上前。
  
  裴爷来得比爷不知和气多少,盯着人看的眼神,那么温暖慈祥,总让人觉得他是喜欢你的。他打听雪卿住得是否习惯,询问他功课何时开始,又安慰他不要想家。
  
  「不想,」韩雪卿诚恳说,「早记不得家里什么样。」
  
  裴玉亭风月里摸爬二十余年,自然知道皮条客的江湖伎俩,摊开韩雪卿的手掌,白里透红,莹润剔透,生得一双富贵手,他心里叹了口气,若非是经年调养出来,便是原本生在富贵人家的孩子!
  
  「你日后跟我习书画吧!」临走时,裴玉亭对雪卿说,「就当跟我做个伴儿!」
  
  三郎果然已经等在门外,刚习过武,额头上还冒着汗,太阳一晃,亮晶晶的。他比雪卿大四岁,今年已经十二,家里饥荒吃不上饭,卖过来打杂儿的,但护院姚师傅看中他的体格,收了徒弟,传授他武功。
  
  「裴爷人好不好?」三郎问他。
  
  「好,」雪卿毫不犹豫地回答,又觉得奇怪,问道:
  
  「你没见过他?」
  
  「哪是想见就见的?就是爷,我一个月也就见那一两把儿,昭哥儿跟三郎是不一样的,昭哥将来会是这里的主子!」
  
  三郎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爷这两年不知挑了多少人,为的就是将来像裴爷一样有依靠。这京城一家家相公堂子,当家的哪个不是十五六岁的?爷今年十八了,他们背后都偷着说,爷红火不了几年了。
  
  韩雪卿想起大早儿上庞姨那说了一半的话,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甚明白,所谓主子,是什么意思。他毕竟还小,很多事想来费劲,便不去追究,一心放在三郎给他讲的故事上。三郎是个豪爽人,有什么话都不瞒着他,前院的事从他口里说出来,格外生动有趣。
  
  那里是爷招待人的地方,是不准雪卿去的。就连后院戏班子住的院儿,没爷的准许他也不敢靠近。三郎最喜欢那院,说里头成天可热闹呢!新近出了个小唱儿,曲儿唱得可好呢,这几晚,夜夜都有达官贵人来捧他的场。
  
  「前院那才叫富丽堂皇呐!」对于穷苦出身的三郎,「秋海堂」的正院,真是金子银子堆出来,「等三郎有了钱,也带昭哥儿去听小曲儿......」
  
  说到这儿,三郎卡住了,一时兴奋,他似乎忘了韩雪卿的身份,将来,这整片园子都是昭哥儿的,爱听什么曲儿,想让谁来唱,还不都是他一句话。少年心性,终还不太明白这金堆银堆后面,究竟藏着怎样一番世态!
  
  诊过脉,钟先生站起身,他医术超群,为人清高,跟爷倒是格外相熟。因此有人嘲笑他「美人面前,不过尔尔」。他走到桌前,似乎略有所思,三郎帮他收拾了药箱,不明白昭哥儿明明好好的,庞姨怎么找了钟先生来了呢?
  
  「钟先生,我们昭哥儿怎么了?」
  
  「爷专门叮嘱我过来看看,要开些药补补。」
  
  「您写方子,我去抓药!」
  
  钟先生笑了,「这事儿你可做不了主,得问爷的意思。」
  
  送走钟先生,三郎回到屋里,韩雪卿的手垂在被子外头,人竟然是睡着了!三郎小心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一时间有点恍惚。这院子里钟灵毓秀的主儿一个接一个,可连手指头都这么美的,可就昭哥儿独一支!、
  
  爷要接近傍晚才会起,因此晚饭前,韩雪卿都要重新梳洗换衣,去给爷请安。
  
  「秋海堂」上下百十口人,独独雪卿一个人要守这规矩,这多少都意味着,他在爷心里的地位不一样。陶荆站在帘子后,从门缝里见庞姨领着小人儿又出门了,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庞姨也不一般,爷当年就是她伺候的,这前院后院多少下人,都得叫她「奶奶」的,这韩雪卿一住进来,就交给庞姨打点,不是摆明了他就是「秋海堂」将来的主子吗?陶荆悻悻然出了门,走到隔壁窗下,问了句:
  
  「玖哥在吗?」听见里面有人应,才又说道,「那我可进去啦?」
  
  初三送神那天,下了场大雪,屋檐上厚厚地堆了一层。先生也回家过节了,韩雪卿不用上学,于是到隔壁找玖哥。这院里住了三个人,虽然陶荆总是带着笑,可雪卿觉得他并不喜欢自己,他的笑就跟爷一样,好看是好看,但并不能表达什么。但玖哥是好人,他比雪卿大六岁,身体总不舒坦,常年在床上躺着。他知道的故事,比三郎还要多。
  
  「玖哥,三郎出门给雪卿带了糖葫芦,分给你吃!」
  
  「我吃不了那东西,昭哥儿自己留着吃吧!」玖哥摸着他被风吹红的小脸,「外头冷不冷?」
  
  「冷,」雪卿坐在床边,荡着两条腿,好奇地问道,「玖哥去过前院吗?听说过年办堂会,可热闹了。」
  
  「我身体不争气,要不今年就够去前院的年纪,说不定......」
  
  韩雪卿觉得玖哥的眼睛蒙蒙地,像是怀念什么,半天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昭哥好福气,长成这模样,是老天爷赏饭吃!这底下都传遍了,说爷要如何如何栽培你......你呀,就是太小了,不知道爷能不能让『秋海堂』撑到你长大那一天。」
  
  那时候韩雪卿还不明白为什么人人净跟他说这些,他其实更希望他们能给他讲讲外头的新鲜事儿,又或者带他去小唱儿住的院子,偷看他们习武练唱。裴爷最是善解人意,看见他微嘟着嘴,欲语还休,便一眼看到他心眼儿里去。格外准许姚师傅带他出门看热闹,特别嘱咐他:
  
  「可别让你们爷知道!」
  
  那年元宵节,烟花瘦,灯如昼,沉醉在京城车水马龙之中的韩雪卿,第一次遇见毕荣。
  
  手里捧着还热乎乎的炒栗子,闻起来香喷喷,还暖手。韩雪卿站在捏面人的摊铺前,好奇地看着,孙猴子,猪八戒,12属相......不管是什么物件,到了那老板手里,半盏茶的功夫不到,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地跳脱出来。
  
  心下喜欢,想问三郎还剩银子没,还不待他转身寻找,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啪」地扔在老板面前,接着是句硬邦邦,略显傲慢的话:
  
  「你捏出个像他的面人,这银子就赏你!」
  
  韩雪卿楞了,这人说的就是自己。他毕竟小,也没怎么接触过生人,这一惊,就忘了找三郎的事。老板整个年关,日日风吹雨打也赚不出这么大块银子,喜出望外,出言挽留雪卿:
  
  「这位小爷您留步,等我捏好,摊上的面人儿随您挑!」
  
  韩雪卿也想知道他捏得像不像,自然不会走,将栗子塞进袖子里,揣着手看热闹。趁老板忙碌的当儿,他扭头瞅瞅身边的人。这人比自己高出快一个头,穿着富贵,身后还跟着家丁模样的随从。他本来也在偷看雪卿,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他生硬地避开了。
  
  老板手艺好,一会儿功夫捏出来,一亮相,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那人接过去,撇撇嘴:
  
  「不怎么像!」不过他也没要回银子,将泥人举在韩雪卿跟前:
  
  「给,你留着吧!」
  
  韩雪卿楞楞地接过来:
  
  「你不喜欢?」
  
  「没你好看,」少年说,终于直视着雪卿的脸,「我叫毕荣,你要记住!」
  
  人潮几乎立刻就把他离去的身影吞没了,韩雪卿并没有留恋不可一世的少年,他转身跟老板要了个「骏马」的面人儿,三郎属马呢!想起三郎,才发现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见三郎和姚师傅的影子了!他转身寻找,茫茫人海,川流不息,尽管花灯烁烁,白夜如昼,可来来往往的面孔里,找不到熟悉的脸。雪卿慌了,他连回去的路都不识,这可怎么好?他焦急地在人群里穿梭,不停叫着三郎和姚师傅的名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昭哥儿!」身子忽然给人搂住了,「昭哥儿你跑哪儿去了呀?真急死人了!」
  
  雪卿抬头一看,正是三郎,他扁扁嘴,终于「哇」地大哭出声。三郎连忙抱着他哄:
  
  「是三郎不好!昭哥儿不要哭!」
  
  姚师傅也挤过来,连声问,「找到了?伤了没有?」他们是瞒着爷悄悄出来的,万一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刚才也是吓得不轻,「找到就好,走吧,走吧,得在爷之前回去。」
  
  他们敢偷着出来,是因为那晚刑部尚书何大人在家中宴请同僚,特意邀请爷过去。那正是爷红得顶尖儿的时候,一般的应酬是不去的,何大人费了不知多少银子,这才请得动。
  
  三个人赶回去,果然爷还没回来呢,前院依旧有客,歌舞喧哗,趁乱回屋就歇了。第二天,庞姨过来,一边伺候他吃药,一边担心地叮嘱:
  
  「以后可不能这么任性!给爷知道要罚的!」
  
  韩雪卿乖乖地一口气把药喝光,陪笑说:
  
  「雪卿不敢了!庞姨别跟爷说。」
  
  「我自是不会说,可不敢担保别人不告状。」
  
  第二天,午饭刚过,爷那院就有人跑过来,说爷要见昭哥儿。庞姨心下立马儿明白,连忙跟雪卿说:
  
  「爷脾气硬,无论如何别顶撞他!昭哥儿别害怕,我去裴爷那里求求情!他的话爷还是听得进去!」
  
  韩雪卿慌慌张张跟着来人去了,一路上,忐忑不安,连忘了穿御寒的棉袍也不觉得冷。雪卿听说过爷的规矩,下人犯错,是管都不稀罕管,直接赶出门了事。爷素来面黑,也从来也不给人什么机会,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白花花的银子请来的,做不好就滚!别在我跟前碍眼!」三郎该不是已经给撵出门了吧?
  
  爷今儿个起得格外早,拉长着脸,让人情不自禁脊背发凉。韩雪卿进了屋,走近爷,小声地说:
  
  「爷,您,您找我?」
  
  「跪下!」清脆一声呵斥,就像青瓷碗狠摔在地上,瞬间破碎般的尖厉,「我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您的准许,不可轻易出门......」
  
  「昨晚去哪儿了?」语气平静下来,却越发让人心寒。
  
  韩雪卿没回话,低着头,手搓着两边的衣襟,这会儿才觉得冷了。
  
  「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这院里上上下下,有哪个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才来几天,小小年纪,主意正,敢骑我头上啦?」
  
  「雪卿不敢!是......是太好奇......」
  
  「外面的世界热闹着呢!可那些喜庆都是别人的,跟你有哪门子关系?梁红地冷冷说,不耐地挥了挥手,「去外头跪着,跪到我心里舒坦为止!」
  
  韩雪卿跪在冻得结实的卵石地上,硌得膝盖疼到跟不是自己的一样。风在五脏六腑里穿行而过,从里到外都结冰了。三郎肯定已经被撵走了,一大早上都没看到人影,想到这里,委屈的眼泪「刷」地流出来,泪流过的地方给风一扫,像要裂开似的,又疼又冷,又没人管他,难受得不想活了。他开始有点想家,虽然他的记忆中,并不知道家是什么,他只想要个庇护的怀抱。
  
  院子里的雪还没化净,因为梁红地今日起得早了,底下人甚是忙乱。他住的是最宽的院,最大的屋,庭院正中是五人宽的甬路,铺着从江南三省五湖运来的各式卵石。那是万岁爷下江南前,彭白坊以钦差之任,去江南巡查接待圣驾工事时,派人各地搜来的。此人极会讨他欢心,梁红地暗想,只可惜床上功夫差了点儿,泄得太快。
  
  而此时,瘦小单薄的韩雪卿就跪在上面,他没穿外袍,严冬的风一吹就能打个透。梁红地当年没受过这等苦,裴玉亭待他如掌上明珠,所以才养成自己这嚣张个性。他常常会想,若没有自己这么三番两次顶撞,裴玉亭或许能多活几年,所以自己肯定不会赴他后尘,既然这孩子要给自己养老送终,当然不能让他年纪小小就忤逆自己,这头不开好,以后他红了,靠山硬了,还有自己好日子过?
  
  伺候的人进来收拾碗筷,他昨夜是喝得多了,连着两碗醒酒汤,宿醉后头昏脑胀也没好转,带连着心情也不好。下人明白不能惹他,大气儿也不敢吭,收拾好就要出门,正看见裴玉亭进了院子。
  
  「爷,裴爷来了。」
  
  「知道了!」梁红地猜到他会来说情,「让外头的人小点儿声,我听着烦。」
  
  裴玉亭走进来,在他身边坐着,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说:
  
  「你心情不好,拿孩子出什么气?外头怪冷的,你让他那么跪着,是怕他活得长啊?」
  
  「进了这个门就不是什么孩子!」梁红地见裴玉亭穿得也不暖,可见是匆忙赶出来,回身翻了件袍子给他,「当我不知道,就是你鼓弄他出去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外头什么样儿,他那模样的出去,转眼就给人拐走,明儿就卖到对面去了!」
  
  「你手里有卖身契,怕他什么?」
  
  「那要是卖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呢?那些人犯子赚的就是这两头的钱。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他?别看他小,可不便宜!」
  
  「你这是算计得多余了,以后不许他出门就成了,这次就算了吧!怎么说也是初犯。」
  
  梁红地和裴玉亭的关系,跟韩雪卿与他的关系是不同。他不是裴玉亭买的,而是他收养的,当时的裴玉亭是想过退隐,带个孩子,过平常日子,然而世事难料,多是身不由己。因此两人有点真的感情,也只有玉亭能约束住红地儿的脾气。
  
  「这院子现在是我说的算,还是你说的算?」梁红地任性起来,无比娇纵蛮横,「当年你脾气好,现在呢?天天受我的气,我要是制不住他,这么大的买卖,也不会交给他!从小就得管,不管不成材。」
  
  「呀,你承认给我气受,在我跟前儿这脾气怎还一点儿不收敛的?」
  
  正说到这儿,外面有人慌张跑进来,跟他说:
  
  「爷,昭哥儿昏倒了!」
  
  韩雪卿梦里看见三郎黝黑的脸,不顾一切地伸手抱上去,张口忍不住就哭,一哭便停不下来,声声叫道:
  
  「三郎别走!别扔下雪卿一个人!三郎,三郎回来!」三郎练着武功,胳膊总是很结实,抱着自己的时候,紧紧的,硬邦邦。雪卿不能识别是幻是真,缩在那人的怀里,蜷着身子,泪水流得汹涌。
  
  醒来时,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庞姨正好走进屋,看见他醒了,忙走过来,伸手在他额头摸了把,试试热度,嘴里念念有词:
  
  「观世音菩萨保佑,咱昭哥儿是福大命大的!」
  
  说着拧了汗巾,给雪卿擦着脸,说:
  
  「没见过像昭哥这么能哭的!这两晚上,睡着睡着就哭哟!我的小祖宗,你哪那么多眼泪呀?」
  
  雪卿的脸火辣辣,半掩在被里,怯怯地问了句:
  
  「三郎呢?」
  
  「给爷罚着干活呢!过两天还来您这儿当差!」
  
  「爷,爷,没赶他走?」
  
  「本来都赶走啦!这不给您晚上哭闹得没辙,又给找回来!」庞姨喊外头当值的嬷嬷进来收拾水盆,「这几日只管灌药了,这会儿可饿了吧?我去厨房给您弄点儿清淡的先吃着!」
  
  雪卿确实饿了,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庞姨出去不久,帘子一掀,陶荆走进来了,在他床边坐下来,眼神委屈地看着他,说,「昭哥你可别听她们嚼舌根儿,我没去爷那里告状!」
  
  雪卿还小,有些事不怎么懂,可短短半年,就算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付过去的本领还是学得到,他往里欠了欠身子,示意陶荆往里坐,又说:
  
  「我没往那头儿想。荆哥挨过罚没有?」
  
  「那不是常有的事?玖哥以前也经常罚跪不准吃饭的,这两年病得重,下不了地,麻烦倒少惹了。」
  
  「玖哥是什么病?」雪卿早就想问,可没人跟他说。
  
  「还不是爷......」陶荆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故意停了口,「我得走了,庞姨回来,见我在这里,又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庞姨回来捧了粥,一口口喂他吃,见他把小半碗的粥都吃了,放在一旁,跟他说:
  
  「爷现今主持这么大份家业买卖,没规矩是不行的!昭哥以后可不能太任性。爷这是教你怎么做人,怎么做主子。这院子里伺候人的多了,但主子可只有一个!」
  
  庞姨也觉得他年纪小,说多了深了也记不住,点到而止,于是跟他说,爷格外恩准了,用过晚饭以后,三郎就能回来了!她看见雪卿绽开花一样的笑容,心里不禁叹气,这昭哥啊,心地太单纯,日后少不了受罪。
  
  韩雪卿病好以后,搬到裴玉亭院子里住,由裴玉亭一手打理他的学业。春天一到,又请了先生,不仅修学问,练书画,还要通音律,戏曲。裴爷虽然人随和,在他功课上管教甚严,用繁重课业转移了雪卿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爷时常在过来请安的时候,顺便问问他的近况,开始他对爷的询问甚是畏惧,渐渐习惯了,也不觉得爷怎么凶恶。
  
  两年后,陶荆满十四,跟着爷入行,加字号「想云」,一鸣惊人。就在那个冬天,玖哥走了,临死前被挪到乡下,据说咽气时也没闭眼。雪卿跑到原来住的院子,已然人去楼空。下人正忙着烧艾草除晦气,如今这院子便是荆哥儿一人的了!雪卿后来才知道,玖哥的病因为是喝了毒药,毒一直也没清干净,而那毒药本来是人下在爷的茶水里,玖哥替爷挡了一劫。
  
  玖哥刚走的那段时间,雪卿一直落落寡欢,裴爷劝解他说:
  
  「这院子里人来人往,跟流水一样,要是次次你都这么伤心,可不是要累坏了?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可有可无;人既在心中,不管生死,咫尺天涯,毋须挂怀。」
  
  雪卿专注地注视着裴爷的表情,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空蒙蒙的,似有所思,又不与人分享,裴爷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
  
  「你又教他什么悖谬之论?」两人说着话的时候,爷过来了,这时辰一般是见不到他,除非昨夜没玩乐,「谁跟你说身外之物可有可无的?再让你这么教下去,又出一个呆子!让我喝西北风去么?」
  
  裴爷慈爱地笑,也不与他理论,只说:
  
  「你一会儿带昭哥儿出去玩儿,我这有客。」
  
  雪卿知道只有王爷过来的时候,裴爷才会打发自己出去。容庆王爷和裴爷来往快二十年,是裴爷早年的恩客,就算现在裴爷隐居,几乎不怎么见人,偶尔还是会愿意见他。
  
  随着年纪增长,雪卿比以往自由了,可以四处走走,时不时也会到前面去看热闹,赶上爷高兴的时候,还会邀他过去坐坐,看小唱们花枝招展,五彩斑斓,跟做梦一样。开始觉得真是热闹,渐渐没了新鲜感,也不如以前那么向往了。
  
  这天从外头回来,下了大雨,雪卿见还没掌灯,前面应该还没甚客人,索性从大门进了,想绕路回到后院,不想在院中撞见生人。这么早就来的,一定是爷的熟客,雪卿往廊里一闪身,那人眼尖,瞅见他登时红眼,一把拉住,双手托住他的脸,惊得称赞:
  
  「哟,这是哪位神仙小哥?叫什么名字?我怎没见过你?过来,过来,赏你酒吃!」
  
  雪卿厌烦地躲避,因不知底细,不敢肆意顶撞,想挣扎出来,却不想这人抓得紧。
  
  「梁老板真能藏宝,你可比那荆哥儿长得还俊俏!」
  
  心里着急,雪卿四处寻,看有没有谁能帮忙脱身,院子里几个下人在干活的,都没敢说话。这时三郎从偏门儿那里现了身,这阵仗在「秋海堂」是常见的,他灵机一动,边跑边喊:
  
  「昭哥儿,可找着您了,跑哪几去了呀?爷找您找得急呢!快跟我来!」
  
  梁红地娇纵暴烈的性子,在这胡同里是有了名的,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还都吃他这一套,他越蛮横越跋扈,他们就越喜欢。二十出头的人,手下头的荆哥儿都出人头地了,他却还站在风尖浪顶上,红得莫名其妙。这无赖的人,似乎也怕他,见三郎说爷要找,连忙放了手,不再纠缠,雪卿落荒而逃。
  
  第二天,这事便传到梁红地的耳朵里。他把各院各处管事的人都叫到正厅,雪卿也给叫了去,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
  
  「那个杂碎是哪家的?」
  
  门房的认识,说是容庆王府的白大管家。
  
  「我管他是黑是白?一个狗奴才,也不撒泡尿照照,轮得到他来这里撒野?」梁红地拉过雪卿,愤愤地骂:
  
  「他想摸你就让他摸?你当你自个儿是什么呀?小唱儿?小官儿?外头街边儿的黑相公?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再有这不要脸的无赖敢碰昭哥儿的,一巴掌给我招呼过去!」
  
  下头人垂首听着,没人敢出声。梁红地发过火,气消了些,把他们都打发了,独留了韩雪卿,带着他到了自己住的院子,关上门跟他说:
  
  「这话你给我记住,再犯就罚,狠狠地罚!你跟这院子里那些小官儿,小唱儿不一样!搂汉子睡觉,本事高的,这院子里有的是!我养你,在你身上花那么多银子精力,可不是为了让你给人想摸就摸!以后像这种不三不四,没身份地位的,敢大庭广众地轻薄你,伸手就打,别留情面!」
  
  隔天,陶荆过来串门儿唠嗑,跟他说,哪是什么大事儿?都是爷和江家二爷惹了气,借着那个倒霉瘪三发泄罢了!可怜他在外头也算有头面的人物,亲王府的大管家,多少人都想巴结呢!也就爷心高气傲,敢那么损他。
  
  「你不看看爷的恩客都是什么人物?哪会把他个管家放在眼里?」陶荆有点幸灾乐祸,「爷现在可把你当宝贝了!」
  
  韩雪卿这两年是长得比刚来的时候还水灵了,陶荆算是过来人,他知道有些孩子长大会长劣长粗,可明显昭哥儿不用为这个担心。听说连爷那不外传方子的「神仙水」都给他吃!爷这年纪还那么嫩彻,大抵就倚靠吃药了!
  
  「江家二爷怎么惹到爷的?」雪卿边喝茶边问,将点心盘子推到荆哥儿面前。
  
  「两人前晚吵起来,我也是听爷院子里的人说的,还能因为什么?二爷争风吃醋呗!裴爷呢?怎么不在?」
  
  「跟人出门了,说过两天能回来。」
  
  「你有空儿到我那院儿来啊!我最近得了好些个新鲜玩艺儿,有喜欢的分你几样!」
  
  正说着话,「同喜班」的灵官儿也来了。他在小唱儿里头算出色的,今年十六,有老斗给他赎了身,这两日就要走,跟着去苏州。他这两年和雪卿处得很熟,特意来跟他告别。
  
  雪卿跟他聊着,虽然难过,却不像玖哥走时那么疼得抓心挠肝了。院子里的小官儿,小唱儿隔三五年就换一批,见惯了来来往往,分分合合,也就习惯离别了。就是不知道他们出了这个门,日子过得如何,多是开始还有些消息传来,过段不长时日,就石沉大海一样,没音信了。
  
  第二章
  
  寒来暑往,暮鼓晨钟,弹指间,五年过去了。
  
  端午刚过,天闷热的,看似又要有大雨。韩雪卿庸懒躺在屋檐下的竹塌上,手上拿着本别人抄给他的《奇情记》,正看得津津有味,陶荆走进院,手里托着个果盒。
  
  「装的什么?」他问。
  
  「你捏着鼻子,」陶荆跟他说。
  
  「只准看,吃,不准闻!」
  
  韩雪卿目光回到书上,假装不理睬,「故弄玄虚,谁希罕?」
  
  「你还不识好歹?」
  
  陶荆在他身边坐下来,「这可是进贡来的,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呢!味道好着哩,就是闻起来臭!」.
  
  他自己先捏了鼻子,掀开果盒,顿时一股恶臭铺面而来,雪卿被这气味熏得翻江倒海,差点儿将午饭吐出来,手大力将那果盒推回去:
  
  「你从粪坑里拣出来的呀?拿走!拿走!」
  
  「你吃一块儿,香着呢!」陶荆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探到盒中,揪了块就送到嘴里,雪卿蹦起身,离他老远:
  
  「要吃回你自己那院儿里吃去!你这恶心人的!」
  
  陶荆吃得陶醉,见他不领好,收起盒子,招收唤来个小官儿:
  
  「你们昭哥没口福,送回我那院儿吧!」小官忙跑过来,捧着果盒走了。
  
  如今陶荆是京城顶红的相公,使唤人不眨眼,梁红地那点娇纵,他继承个滴水不漏,「秋海堂」上下没有敢惹他的。
  
  他见小官儿走远了,回身拿起雪卿刚刚看的书,只看见「状元夫人」几字,就给抢走。
  
  「把你那蹄子洗洗再动我的东西!」
  
  「当是什么宝贝?真是,」陶荆冲里屋喊,「曹嬷嬷,给我打点水来,我洗洗手。」
  
  雪卿再躺回竹塌上,慢慢地喝茶去火。陶荆边洗手边问他:
  
  「谁给你抄的?字写得倒美。看完也借我瞧瞧!是写裴爷的?」
  
  雪卿没怎么搭理他,无聊地说:
  
  「有裴爷什么事?」
  
  「二十年前,裴爷可不是『状元夫人』来着?」
  
  「又听哪个找不着北的老斗说的?」雪卿接过庞姨递上来的药,一口气喝了,「你见天儿跟那些口无遮拦的人混,小心哪天爷收拾你!」
  
  陶荆一笑,「我伺候谁,不伺候谁,还不都是爷安排的?他倒收拾我什么?」
  
  说着又把话题转回「状元夫人」,「你是真不知,还是跟我装糊涂?现在昭哥可学奸了,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
  
  「当个个都是你小人之心?」雪卿轻蔑嗤他一口,「我是怕你胡说惹麻烦。」
  
  「什么乱说?裴爷以前就是的!这在外头根本不是秘密。」陶荆说着,趴在雪卿耳边小声说,「那个人还给裴爷赎了身,养在城南的一个胡同。」
  
  「后来呢?」
  
  「朝中出变故,惹了事,万岁爷一道圣旨满门上下都给杀了!要不是容庆王爷保着,裴爷怕是也要受牵连,拣了一条命,没办法又回来,支起这个『秋海堂』。」
  
  陶荆最近过往的恩客多是朝廷大员,消息灵通得很。韩雪卿想这话虽不能全信,但六七成是真的,他也听说过类似的说法,开始只当无聊人嚼舌根,听多了,也渐渐相信。
  
  韩雪卿十四岁那年从裴爷的院子里搬出来,独占了个小院儿。爷还没正式介绍他出去,倒是爷相熟的几个,私底下都见过雪卿。陶荆近来盯雪卿盯得紧,直问见过什么人,跟谁有交往。他觉得爷是故意的用雪卿试探自己,这不是什么难想的问题,雪卿年纪好,模样好,他一出道,自己恐怕是红不过他的。
  
  若是以前,他肯定恐慌,可看着爷二十有五了,即便没前两年风光,这恩客也没断过,江家二爷更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自己的路也长着呢!
  
  正说着话,庞姨走过来:
  
  「昭哥起来吧!爷不是让您晚饭时候过去?」
  
  「哟,我差点儿给忘了,」雪卿伶俐地一跃而起,「庞姨帮我准备水,我要冲个凉。」
  
  陶荆跟着进了屋,靠在门口问他:
  
  「今晚见谁啊?」
  
  「爷跟我说了,我没留心,给忘了。」
  
  陶荆暗自冷笑,就你这人精,还能没记住?他冷眼看着雪卿脱外衣,进了里屋,那眨眼消失在帘子后的一截雪白的脖子,让他心里风起云涌,气不打一处来。
  
  裴玉亭掌管「秋海堂」那会儿,独独喜欢结交些文人墨客,恩客多是学士鸿儒。
  
  梁红地却是胡同里有名的「势利眼」,来往非富即贵,更有坊间流言,四品的官,才能和他同桌相饮;进得了他的私院,那就得三品;上了床的,都是二品以上。说到「富」,没人能富过京城江家,而江家二爷在他床上睡十年了!
  
  韩雪卿梳洗整理完毕,见外头天色还早,逗了会儿鸟,想起前几日请三郎去外头帮自己买的东西,不知道他倒出工夫帮自己办没有。
  
  于是出了门,没直往梁红地院里去,他绕过后堂,已能听见「锵锵」的锣鼓。
  
  三郎最近在戏班这头帮差,他为人忠厚老实,这几年爷对他不错,就是人长大后,那股开朗活泼也没了,近年是越发沉默寡言。隔开戏班和他们的住处是一条长长的回廊,远远看见近水边的两棵开得红火的芙蓉,漂浮在半空中,云彩一样。
  
  匆忙走过一人,低着头,不像是相熟的人。雪卿没仔细辨认,爷今晚既有私客,又在他自己的院子里招待,必定是罕见的达官贵人。此人衣冠华丽,兴许是那头的人也不一定。
  
  「韩雪卿。」
  
  低沉厚重的声音,在雪卿经过的瞬间响起来。他惊讶地抬头,身边的人也抬起头,正肆无忌惮地瞧着他。此人英武年轻,也就十八九的模样,双眼炯炯有神。
  
  雪卿看人可称过目难忘,这人虽然看起来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你是......?」
  
  对方的嘴抿起来,似有不悦:
  
  「我与你说过,要你记住我的名字!」
  
  雪卿脑海里模糊地想起那年元宵夜,嘴角不知不觉飞翘起来:
  
  「原来是你......毕荣。」.
  
  毕荣的脸却「腾」地红了,眼睛从雪卿脸上挪开,往旁瞅着开花的芙蓉,说:
  
  「亏你倒记得。」
  
  「就算不记得那晚,『容庆王府』的六爷,雪卿又怎么会没印像?」韩雪卿诚恳坦白,当时毕荣要他记住,他并没往心里去,只是后来有人在他面前反复提起,才知道那晚送他面人儿的,是「容庆王府」的六爷,「六爷大概就是爷今晚的座上之客?」
  
  「是,」毕荣这人似乎习惯直来直往,「顺便替阿玛过来探望你家裴爷。」
  
  「王爷有心,」雪卿礼貌回答,裴爷今年病得厉害,爷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几乎请便天下良医,也没见什么好转,「雪卿不耽误六爷,呆会儿见!」
  
  说罢转身要走,却听毕荣说,「有样东西送你,不知现在给,还是该等到晚上。」
  
  雪卿着实有点楞,想说何必破费,却见毕荣从袖子里拿出的是只面人儿,上面是他自己的像,仔细一看,捏得竟比那晚老者捏的还精致,少说也有六七分相似。
  
  雪卿接过来,不禁赞叹:
  
  「好手艺啊!六爷找的是哪路高人?」
  
  「我捏的!」
  
  这人看起来器宇轩昂,哪里像玩弄这种小把戏的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再说,这人也够耿耿于怀,这么多年还记得当年嫌人家捏的不像?
  
  「想不出六爷还有这闲情逸致?」
  
  「这有什么,我既想学,自然会找天底下最好的师傅来教。」
  
  雪卿甚是喜欢,拿在手上玩一会儿,「我很喜欢,多谢六爷一片心意!」
  
  「不要叫我六爷」,刚要告别时,毕荣忽然对他说,面色郑重:
  
  「叫我毕荣。」
  
  当晚,梁红地独住的院里灯火辉煌,毕荣是彭白坊领来的,而每次彭白坊要来,姓江的那个冤家都得跟他闹腾闹腾,因此,梁红地出来招待的时候,脸上虽笑着,但并不痛快。
  
  席间除了毕荣,都是和梁红地格外相熟的,自然看得出他心里不舒坦。
  
  「红地儿有心事?」彭白坊凑在他耳边问。
  
  「有没有的,于你何干?」梁红地似嗔似怒,不屑一顾地回他,「开门做生意,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妨碍您来找乐子?」
  
  「得了吧」,彭白坊全不生气,笑道,「这胡同里,家家都能强颜欢笑,唯独你红地儿,是吃不得这等委屈!说出来,让白坊替你解忧!」
  
  「只怕这麻烦都是你惹的!」
  
  梁红地并不想把自己和江道远的疙瘩说给人听,只招呼他们吃酒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管那冤家死活的?彭白坊刚从江南回来,带了半车的礼物,新鲜事一件接一件,说到半夜三更,犹有兴致,毕荣却喝醉了。
  
  「六爷还真是实惠人,」梁红地笑说。
  
  「倒把这里当自个儿家了。是您把他扛走,还是在客房留宿一夜?」
  
  彭白坊没想到毕荣的酒量这么不敢恭维,一眼瞅见坐在旁边的韩雪卿,似玩笑似认真地问道,「要不,昭哥儿留他一晚?」
  
  韩雪卿没想到彭白坊转悠到自己身上,鼻子里轻嗤一声,微拧头看了看梁红地,没说话,脸色却已带不悦。梁红地瞪了彭白坊一眼:
  
  「您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小唱儿,小官儿,您拿出银子,随便搂哪个去睡。六爷第一次来消遣,就想进昭哥的院子,您也想太多了吧?」
  
  彭白坊是「秋海堂」常年恩客,这里的规矩自是知道,刚才也不过借着酒意,顺便一句玩笑话罢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如今梁红地在扛着昭哥儿的身价儿呢!光领出来给你们看,却半口不给吃。相公堂子里,做到像昭哥,荆哥这样的,都是可以自己挑恩客,即便是当家的指派的,他们若不喜欢,也勉强不得。
  
  既然吃不到,也没必要留宿,彭白坊没办法,叫了毕荣在外头的随从,进来扶着走了。
  
  梁红地显得格外疲累,跟韩雪卿说:
  
  「明儿个别来请安了,我要睡到晚上才起。哦,对了,我留了东西在账房那里,你过去看看,过两天我问你。」
  
  梁红地留下一屋狼藉,等下人来收拾,自己进了卧房,沐浴净身,都折腾完,天都快亮了。
  
  别人入眠的时候,他格外有心思玩乐,也只有这黎明时分,外头渐渐苏醒,他才睡得最安稳。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隐约听见门响。他院子里当差的人,都知这时辰打扰不得,做事也是格外小心,今儿个是哪个活腻歪的兔崽子?
  
  梁红地转了个身,鼻子里哼了声,若是新来的愣头青听见,自会知难而退。这人却不知好歹,碰得茶壶茶碗叮当响,恨得梁红地伸手扔了个枕头出去:
  
  「哪个不要脸的,在那儿干嘛呢?」
  
  那身子几乎是窜过来的,狠狠压在梁红地身上,吓了他一跳,睡意全无,睁眼仔细看,竟然是江道远。这人不是昨天才跟自己大吵一架,说什么再不跨进自己这里一步?怎的脸皮如此厚似城墙,转眼功夫就粘到自己床上了?
  
  「你怎没留彭白坊过夜?」江道远看见梁红地独个儿睡在床上,心里是有点窃喜。他知道彭白坊睡过红地儿,可究竟多少人睡过,他心里没底,他当然是希望红地是他自己个儿的,不和任何人分享!
  
  「我留谁不留谁,你管不着!」梁红地大声责骂,「谁让你进来的?滚!给我滚出去!」
  
  说着话,手上用力,狠命地往外推他。江道远沉得跟座山一样,重重地压着,纹丝不动,嘴上继续耍无赖:
  
  「我爱来就来,怎么了?我在你这儿睡十年了,这屋里哪样东西不是我买给你的?凭什么彭白坊能来,却偏不准我来?」
  
  「呀!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嫖客!」梁红地来气,趁江道远不注意,猛地用了巧劲儿,「扑通」一声掉地上了!他瞅着空儿从床上跳下来,冲到柜子前「乒乒乓乓」地翻出个盒子,抓出一把银票,发了疯般按在江道远胸前:
  
  「拿着你的银子,滚吧!我跟你两清了!别再了来找我!滚,滚!」
  
  江道远见梁红地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竭斯底里起来,像个不想活的蛾子一样,他像赶苍蝇般,让怀里的银票抖在一边,冲到梁红地跟前,捉住他的肩膀,气势汹汹地说:
  
  「我,我等了你十年,就换来这么个下场?啊?赶我走?你凭什么赶我走?」
  
  江道远力大,一用力,将梁红地扛起来,「嘭」地摔在床上:
  
  「我不过要你别再见彭白坊,怎就那么难?」
  
  梁红地给这么一摔,头昏眼花,腰更是疼得他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心里的气更凶了:
  
  「你认识我第一天,就知道我是个相公!说什么等不等?别用好听话儿搪塞我!你不过是嫖了我十年!」
  
  江道远一听这话,眼睛像着火,烧得通红:
  
  「你,你,你果真是个......」婊子两个字,他终是没说出来,冲着梁红地扑过去,「好,我嫖,我现在就嫖你!梁红地儿,你别后悔!」
  
  他扑过去,一手擒住梁红地的身子,边去扯那半挂的衣服。梁红地不仅不从,反倒扬手就是一巴掌,毫不留情,正扇中他左边脸颊,顿时火辣辣。江道远火冒三丈,顿时没了理智,狠用力,将红地儿制在怀里,腾出手一把就扯下他的裤子。
  
  「江道远,你有种就放开我......」梁红地不要命地挣,床上给踢得乱七八糟,枕头被子满地都是。
  
  「有种没种,做给你看!放了你?这辈子你就别想了!」
  
  江道远剥掉梁红地的裤子,那一片刺眼的白,激起他心里难以束缚的冲动,他将红地儿压在床上,折过两条腿,欺身就上。梁红地儿的身子软得跟白面团一样,平日里玩到凶,什么姿势都试过。今天不知怎么了,他嗓子里发出声难耐的呻吟,江道远不禁为之一楞。
  
  怎知道就在他楞神的瞬间,梁红地一脚狠踹在他胸口,他没留神,往后-仰,接着红地儿拧身就要下地,江道远跌撞着,劈手捉住他的脚,混乱中,「扑通扑通」两人齐齐掉在地上,梁红地还不消停,下肢给制住动不了,手摸到桌面上,拣到什么砸什么,嘴里边骂:
  
  「充什么痴情汉子?别把我梁红地当傻子耍!除了钱,你江道远给过我什么?」
  
  「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江道远躲着飞来的茶杯碗碟,虽然狼狈,却不肯退却,他再按捺住梁红地的双手,整个人压在他身上,隔着两拳的距离,眼睛冒着火,一字一句地说,「你要什么?红地儿,你告诉我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吻下去,从唇到舌,步步深入,突然一痛,不禁闷哼,口腔里血腥蔓延,他看见梁红地掺杂了怨恨和无奈的眼,没有撤退,吞了血,继续吻到最深最深处,恨不得透过喉咙,钻进他的骨血,游到他心底,看看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外头人听见「乒乒乓乓」,摔东砸西的,忙问谁在里头,听说是江家二爷,便不觉得稀罕了。院子里伺候的人都知道,这俩人隔三岔五不打不行,在门口偷听一会儿,虽然哐堂响个不停,爷也没叫他们进去。一会儿工夫,果然没动静了,于是本来门口等候的三两个人,也散去干活了。
  
  梁红地卷在地上一堆被褥枕头之间,只觉天旋地转,江道远在身后冲撞得疯了一样,自己的根,在这人的手里,无比精神地挺着,套弄下,快感如倾盆大雨,在这几近疯狂的性爱里,他恨,又享受。所有上过床的恩客,没人能像江道远这样给他快感,他既厌烦彭白坊矫情的温柔,更憎恶某些人床上纯粹是为了折腾他。江道远跟这些人不一样,他年轻有力,干起来最带劲,并且,与他合二为一的时候,梁红地总会产生做梦一样的幻觉,那是他不愿碰触的迷。
  
  晚上下起大雨,听说前院也没什么生意,韩雪卿在裴玉亭那里陪他写字聊天,到了素日里该请安的时候,裴玉亭见雪卿不急着走,问他怎么不去。雪卿便跟他说,爷交代今天不用请安,说要睡觉。
  
  「江家二爷要是来的话,他哪里有觉可睡?」裴玉亭说。
  
  「您怎知道他会来?」
  
  「彭白坊来了,二爷是肯定要吃飞醋,不信你去打听打听,那院里估计又打起来了。」
  
  这个韩雪卿是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二爷就是和彭白坊不对付,幸亏彭白坊也不经常过来,要不,爷更得闹心。
  
  裴玉亭继续说:
  
  「这世上若还有一人真牵挂你家爷,也就他了!你见过什么人打了十年,还没打够的?二爷和他夫人未必吵过,但红地儿在他心里,恐怕要比他夫人重得多。」
  
  回去的路上,韩雪卿反复琢磨着裴爷的话,也许他是对的,江家二爷和爷来往这么多年,就算是打过来,吵过来,嘴上说有多恨,有多怨,心里怎么想,也只有两人自己个儿知道。若是哪天两人平心静气,不吵不闹,估计也是快散了吧?
  
  天黑了,他抬眼好似看见三郎的身影,花木扶疏中,眨眼没了。他跟上两步,不禁觉得好笑,还是不去坏他的好事,转身朝自己院子走去。刚进了门,看见曹嬷嬷冲他使眼色,便知道是荆哥儿来了。他掀竹帘子走进屋,荆哥儿手里玩着毕荣送他的面人儿,见了他,脸上含笑道:
  
  「捏得真像,谁送的?」
  
  雪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说道:
  
  「管是谁送的,荆哥儿若是喜欢,就随便拿去!」
  
  「君子不夺人所爱!」陶荆笑了,妩媚里透股揶揄:
  
  「况且,我也是顺口问问而已,我又不缺这个!」
  
  「爷不是让你今晚儿照看前头,怎么倒有空过来?」
  
  「下雨,又没什么熟人需要照应。」陶荆眼中略掩过一瞥阴霾,「再说,他让我去,我就非得去?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我身上也不舒坦着呐。」
  
  「爷的话都敢不听,荆哥儿现在可了不得」,雪卿在桌前坐下来,偷偷朝桌上扫了眼,「病着就回去躺着吧!怎么还晃悠到我这儿了?」
  
  「想你了呗!」陶荆话中带刺,「我红外头,你红里头,裴爷和爷现在不也都把你当心肝儿?『秋海堂』上下,哪有敢得罪昭哥儿的?您是将来的主子么!我就不一样,模样好的时候,还能咋呼咋呼,将来年纪大了,没人要,昭哥儿还得赏我口饭吃!」
  
  韩雪卿心里不免犯核计,他俩向来只是面儿上过得去,从来也没贴心过,坦白地说,是互相看不上,卯着劲儿的。荆哥儿这两年不比以前,过来点名儿找他的,可比找爷的恩客多多了。他在外头再怎么风光,也从没这么和自己说过话,弄得好似要撕破脸一样。
  
  「你今儿个是怎么,谁招你了?」雪卿没和他卯,随便找个话题避开了,「我饿了,留下吃点心不?我让庞姨准备些你爱吃的。」
  
  「不麻烦了」,陶荆站起身,凑到雪卿耳边说,「昭哥儿,你现在担待我,我都记在心上,将来若有用到陶荆的时候,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世道,谁用不着谁呀,你说是不?」
  
  「行,我记着。荆哥儿慢走!」
  
  雪卿推开后窗,看见荆哥撑着伞的浅色身影,在阑珊灯火里,渐渐远去,只剩一片静谧雨声。他脸色沉下来,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刚从账房那里取回的账本,爷交代他仔细看的,隐隐觉得陶荆此行目的何在了。
  
  「秋海堂」不是个小买卖,上下百十口人,鼎盛时,每晚银子进得跟流水一样。生意越好,梁红地越没时间照看账房,底下人偶尔手脚不干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仗着前几年来往多。如今一年淡似一年,他自是要把银子看紧了,后半辈子靠的可就是这些皮肉钱!总不能像裴玉亭当年,差点儿倾家荡产。梁红地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周遭状况格外敏感,陶荆和账房陈管家不清不楚的那个劲儿,让他心里很不安省。他觉着,雪卿在账房上是有点心眼儿的,于是才让他去瞅瞅。
  
  韩雪卿那几晚也没好睡,心里一直琢磨着这事。虽然对他管教得向来很严格,可这么多年下来,耳濡目染地,他把爷当长辈,家人,是觉得自己长大后要养着爷的,就像爷现在养着裴爷一样。爷那么苛刻的人,对裴爷却是嘴硬心软,裴爷病着的时候,他废寝忘食地陪着,花那么多钱,托那么多人,满天底下找寻稀有药材,就算是伺候亲爹,也不过如此吧!账房这事,无论如何,自己也得站在爷这边的!
  
  这日早上醒来,庞姨一边招呼曹嬷嬷打洗脸水,一边跟雪卿说:
  
  「早饭都弄好了,您喝完药就用吧,不然要凉的。刚刚爷那院来人,说有东西给您,我叫三郎去拿了。」
  
  「好」,雪卿答应了,「我今天要出门,让三郎准备准备。」
  
  刚用完早饭,三郎回来了,指挥着四五个小子,抬进好沉好大一样东西。在雪卿跟前,将外头的帘布都拉开,竟是一座金玉镶制的屏风,极其高大宽阔,两面誊写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放在屋中间,贵气逼人。
  
  「哪里来的?」雪卿直觉爷不会送他这等东西。
  
  「爷说,是容庆王府六爷送您的。」三郎回答。
  
  「六爷昨晚来了?」
  
  「一个人来的,在前院坐了好一会儿!」
  
  六爷来了,怎么没叫自己呢?雪卿暗暗想着,按理说,恩客来,大手笔地送了礼,都是要回报,他却连见自己都不见?站在屏风前,雪卿的目光停留在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终于想起,那晚相聚他弹曲祝酒兴,选的就是这首「春江花月夜」的曲儿。
  
  「昭哥还出门吗?」三郎问,「我准备去。」
  
  「嗯,你去吧。」
  
  雪卿一路上脑海里不曾抹去毕荣的影子,从他开始露面,礼物没少收过,可光收礼,不见人的,这是头一遭。跟了爷这几年,风月场上的事,他多少懂些皮毛。恩客云云,都有个主次,像爷有江家二爷和彭白坊,如今荆哥儿也有了常来往的。毕荣就此打住还好,若常此以往下去,他是作甚打算,自己又如何是好?
  
  「昭哥儿,到了。」外头传来三郎的声音。
  
  他一掀帘子,三郎已经等在门口,抬头看见「汇丰钱庄」的金字招牌,不知怎了,忽地就转头,朝对面看去,那里还摆着书画的摊,只是换了人,雪卿楞楞站了会,若有所失,那个「三年不中」,不知今年运气如何。
  
  「三郎,如今发榜没有?」
  
  「发了,昭哥儿还挂念那个『三年不中』?」
  
  雪卿笑了:
  
  「怎么你也记得他?」
  
  「您还赏了银子给他,三郎都替您记着呢!」
  
  「好记性,回头赏你!」
  
  秋高气爽天,雪卿深吸一口气,进了钱庄。
  
  几日之后,梁红地叫韩雪卿过去见他,已是掌灯时候,梁红地虽然更了衣,却没有出门的意思。雪卿没敢问,他估摸着如今来找荆哥儿的,恐怕比找爷的要多了。梁红地叫人去摆晚饭,不准进来打扰。
  
  「交代你的,看过没有?」喝着茶,他问道。
  
  「看过了。」
  
  似乎早有预料,红地儿也没惊讶,不咸不淡地继续:
  
  「短了多少?」
  
  雪卿难免犹豫,迟疑片刻说,「依我看,三两万是有的。」
  
  梁红地沉着脸,双目微眯,透露这一股阴霾:
  
  「去年一共才进多少银子?这对杂种胆子倒是够大!」遮堵着,他也没火,放下手里的茶杯,「这事交给我办,看过了中秋我怎么整治他们。你也别跟裴爷说,省得他瞎操心。」
  
  用晚饭的时候,只有红地和雪卿两个人,红地给雪卿夹菜:
  
  「你怎吃这么少?见天儿跟吃猫食一样。」
  
  「前天您还念叨丰儿吃得多来着。」
  
  丰儿是个小官儿,前几天红地撞见他,直骂他再肥就赶上猪了。
  
  「他要是再胖下去,就没人想要他了,我留个饭桶做什么?」红地儿说,眼睛落在雪卿细白如雪的手上,「你跟他们不一样,雪卿,你跟这院儿里的都不一样。他们搂汉子睡一晚多钱?一会儿,你看看中秋节各家送你的礼就明白,人和人就是有差别的。」
  
  「爷是『秋海堂』的主子,送谁不一样?都是孝敬您的。」
  
  「这嘴甜的,不过这话说得也不错。模样儿没一辈子不变的,真金白银抓在手里才实在!」
  
  说着话儿吃完饭,有人收拾桌子,换上茶点。梁红地儿吩咐他把下午收的礼抬上来,三五个人,箱箱罐罐地抬了不少上来。雪卿跟在红地儿后面,红地儿一件件开了,给他看,从书画到补晶,到珍奇花卉果品......到最后,红地儿停了,回头笑对着雪卿说:
  
  「这最后一件,可是容庆王府六爷的厚礼。」手一扬,扯下红幔的盖布,亮闪闪的金元宝,摞在一处,跟座小金山似的,耀眼夺目得很!
  
  雪卿一时哑口无言,倒是红地儿说:
  
  「大方的恩客我见过,像他这么直白的,倒是少见,六爷是想在这胡同里帮你唱名儿呢!」
  
  「爷,这也能收么?」雪卿脸红了,目光犹豫不决。
  
  「送上门来的,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红地儿拉着雪卿回去坐下,「像他这种贵族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王府老幺,上下都宠着,他姑姑更是,钱财他见惯了,不当回事儿。六爷也未必就是想睡你,估摸着是想吸引你去注意他。你怎么想,雪卿?」
  
  韩雪卿拿了块精致小点心,托在手里看了看,再放进嘴里,是自己向来很喜好的「一口酥」。他想起毕荣送给他的面人儿,还在抽屉里放着呢!沉了口气,把刚刚那股无所适从呼吐出去。
  
  「我听爷的」,他淡淡说,似乎这会儿又不大上心,「爷说怎办就怎办吧!」
  
  梁红地心里有算盘,毕荣一掷千金,不仅是为了赢得雪卿注意力这么简单,他如今下了价码,别人能比拼的,自不会袖手旁观,节后这话传出去,恐怕「秋海堂」又要热闹了!
  
  「过了节再说吧!」他对雪卿说,「容庆王府节日有法事,这几天他也不会来。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行。」
  
  韩雪卿往回走的路上,独自寻思着。除了自己,这院里谁十五六还有清白身子的?这一天总是要来,早晚而已,况且那毕荣又不怎么讨人厌,走一步是一步,管他金山银山地送进来,也要像爷那般泰然自若才好。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就见三郎匆匆跑来,跟他说:
  
  「裴爷叫您过去呢!」于是,折转回来,又朝裴爷的住处去了。
  
  这头梁红地叫人收拾东西查点入库,独自坐着饮了一会儿,叫了个小子问问前面人多不多,答曰:
  
  「还成。」每逢佳节,生意总相对冷淡些,倒也乐得清静,素日里陪笑陪乐,好不容易过节,也总算不用应付别人,落得一个人舒服。
  
  推开窗,外头起风了,屋檐下的明角大灯笼摇来曳去,梁红地让人再上了点酒,靠窗坐着,黑漆漆一片夜空,月朗星稀。毕荣有点他阿玛的年轻时的风范,继承了一掷千金的豪爽。当年容庆王爷对裴玉亭那么用心,恨得万岁爷差点儿遣他去东北丁忧,可在裴玉亭这里他也没赚到半点儿便宜。情之一字,就是有人珍如生命,有人视之粪土,梁红地禁不住笑了,他真想看看,以雪卿的能耐,如何应付这个情根深重的小王爷。
  
  「我说今晚天儿怎这么黑」,窗前突然露出江道远的脸,吓了梁红地一跳,「美人一笑,避月羞花,天地失色。」
  
  梁红地一扬手,将盅里剩的酒尽泼在江道远一身,「谁家的癞头?哪来的回哪去!」
  
  江道远不以为忤,撑着窗台一纵身前倾,转眼工夫凑到红地跟前,响亮地亲了香喷喷一口:
  
  「你这么勾人地笑,我要是不来,不知惹来哪路豺狼,那可如何是好?红地儿,我想你了!」
  
  「想你的人可不在这儿!你离我远点儿!」
  
  梁红地一撤身,站起来就往里头走,江道远矫捷地从窗户跳进来,从身后一把搂住他,在耳边吹气般地说:
  
  「我偏要离你近近的!进到你那里头去!」
  
  红地儿耳根给他吹得热又痒,脸上更是又羞又气,向后掣肘,顶了他一下子:
  
  「你个口无遮拦的无赖!」
  
  「对,你没看我是从窗户跳进来的?」江道远一提力,将梁红地抱在怀里:
  
  「今晚我就是采花大盗,采的就是你这朵勾人的夜来香!」
  
  「我呸......」红地儿刚要骂,嘴被封堵住,接着便是漫长一吻,好似这辈子剩下的年月也亲不完了。他伸腿勾住了江道远的身子,像蔓藤样缠绕上去,夜色幽幽,正是风流缱绻的好时光。窗外有管事的嬷嬷经过,悄悄地关上了窗。
  
  第三章
  
  绸缎面儿的被子只遮到腰,梁红地疲惫又满足地懒散躺着,慢慢地期待着从情爱的迷失里醒过来。
  
  江道远一支手撑着头,专注地瞅着眼前人。这人一年不知花多少银子拾掇自己,身上怎没一寸地方不美的?烛光黯淡,红地儿胸前的吻痕看似散了些,江道远一时兴起,忍不住埋头再亲过去,却被红地儿「啪」一巴掌打开。
  
  「留着点儿精气神儿吧!」
  
  红地儿一扯被,盖了个严实,「回去没力气伺候你夫人姨娘们,生不出儿子,别再往我身上赖!」
  
  京城江氏家大业大,富可敌国,三位公子都挺神气能干,却偏偏生不出儿子,第三代里连着出了七位小姐,却无男丁。江家老爷托人给梁红地传过话儿,说了点不怎么好听的,让他心中甚为不爽,气起来,爱拿这个说事儿,堵着江道远。
  
  「过节几天总得呆在家里,还不都是她们的?我又得想你想到慌,要不,红地儿,我把你娶回去得了?」
  
  「呸,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谁稀罕你家那破地方儿?个个都把自己当主子,她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她们呢!我自己挣银子自己花,活得比你那些太太姨娘们自在多了!」红地说着,想起正事,「你别老跟我打岔,我有事问你。」
  
  「说,我听着呢!」
  
  江道远隔被搂着梁红地,觉得他身上那股子香味闻了十年也没闻够。
  
  「陶荆和账房的事,你还有印像不?」
  
  「你怀疑过,抓到证据了?」
  
  「雪卿说三两万的差呢!你说得怎办?」
  
  「送官得了,省心,也杀一儆百,看那些奴才还敢手脚不干净。」
  
  「送官?他俩要死不承认,我那钱不是就没了?再说荆哥儿那人精,这两年人脉也了得呢!送了官,说不定他一勾搭,那些草包狗官指不定向着谁呢!」
  
  「有我在,他们敢不向着你?」
  
  「人心隔肚皮,这就不好说了。」
  
  「那你想怎办?」
  
  「怎么吃进去的,我就让他们怎么给我吐出来!还了得他们,爬我上拉屎撒尿,荆哥儿那货,现在不制住他,他还真把自己当『秋海堂』的当家了!」
  
  「荆哥儿不白给啊,你打算怎么制他?」
  
  「他手头几个恩客都是大方人,这几年没少弄钱,而且他和账房这几年总共挪了多少出去,我也不晓得,估计都在外头藏着。你去帮我查查,他那些银子都藏在哪儿!」
  
  」行,过了节,我给你办这事儿,你先别声张,别惹得他狗急跳墙,伤了你。」
  
  江道远其实并不在意那些银子,他知道红地儿这人好强,最恨别人在他跟前儿背后下绊子。
  
  他拨了把红地儿的乱发,在那粉红的脖子上轻轻咬下去,啃个没完没了,耳边听见红地儿「咯咯」地低笑起来:
  
  「你属狗的呀?」江道远钻进被里,欺身压在红地儿身上......
  
  韩雪卿一进院子,正看见裴玉亭在外头放了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扇子骨儿什么的。他走过去,仔细瞧瞧,裴爷好兴致,真是做扇子呢!
  
  见他到了,拉着他坐下,开心地让人上茶。
  
  「今天『半云斋』的师傅过来,教我怎么做折扇。容易着呢,我做给你看,回头你也自己做一把,送给六爷,当回礼也好!」
  
  雪卿听到裴爷嘴里说出这话,有点吃惊,这院子里还真是,话跑得比风还快:
  
  「我也是刚刚听爷说的......」
  
  「呵呵,你当六爷这么大方为的是什么?赶明儿整个胡同,整个京城没人不知道这事儿的!」
  
  「王爷当年对裴爷也是如此吗?」雪卿问道,他略觉得问得鲁莽,无奈一时忍不住心中好奇,关于裴爷的说法太多,他本人又不怎么说自己,让外头的说法越发显得玄了。
  
  裴玉亭性子和悦,并没生气,反倒笑了:
  
  「你这么大的孩子最是爱抠根问底儿的,好打听东家西家的。认识王爷那年,我十四,刚出来,什么都不懂......」说着,似勾出什么心事,不再说王爷的事了,转口说,「我看你前些日子读那个『奇情记』,写那个的人,我是认识的。」
  
  「那里头的『状元夫人』是裴爷吗?」
  
  「历朝历代的『状元夫人』不少,那里说的不是我,应该是我上一代,说过那个典故的。唉,你今晚真是个麻烦精,来,来,干正事,教你做扇,你要写什么字?」
  
  风大,灯笼晃得厉害,两人挪到屋里,凑在一起,边做手工,边喝茶聊天,转眼到了半夜。
  
  裴玉亭见他眼睛有点睁不开,外头又起风有点凉,就留他睡一晚。雪卿确实累了,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好似看见年轻时候的裴爷,站在盛开的芙蓉树下,有人朝他走过去,从后面温柔地抱住他的腰,头靠上他的肩膀......
  
  并不是容庆王爷,那人是谁?
  
  第二天,雪卿醒来,见裴爷已经梳洗完毕,两人一起用了早饭,裴爷对他说:
  
  「回去吧,我也要出门。」
  
  雪卿注意到裴爷穿了身素白的褂子,外头罩了件黑坎肩,又看下人准备的香烛祭品,明白裴爷是去祭奠。
  
  他没敢多问,正要离开,却见爷一个人进了院子,手里也拎着竹篮。
  
  「我弄了些纸钱元宝,你拿去一道烧了吧!」爷说着话,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裴爷面露欣慰之色:
  
  「你,不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
  
  爷语气不悦了,「大过节的,谁有你那闲心?他在底下若不乐意,大可以过来祸害我!」
  
  「你,你怎这么说话?」裴爷皱了眉,明显不高兴了,却抑制了不满的情绪,没继续跟爷争执。
  
  「山上风寒露冷,你带些御寒的衣服,早去早回。」爷虽对那个「他」不甚满意,对裴爷是关切的,叫来跟着去的两个小子,教训道:
  
  「你们都警醒点儿,别吊儿郎当,还得裴爷担待你们!」
  
  院子里的人都害怕爷,忙不迭地答应。送裴爷在门外上了车,陪着梁红地走回来,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直到雪卿快要到院子了,红地才忽然取笑他说:
  
  「憋着不难受?怎不问裴爷给谁上坟去?」
  
  「不敢问,怕爷教训我多嘴。」
  
  「你倒学会装乖了」,梁红地嗤地笑了,「他去给『状元郎』扫墓,年前节后的,一次都不落。」
  
  韩雪卿没想到爷也认识「状元郎」,可他清楚,爷想让他知道的,自会跟他说,不想他知道的,问了也没用。于是分开了,回到自己的院子,叫来三郎到他屋子里。
  
  雪卿拿了张银票出来,送到他手里。三郎诧异,没明白怎么回事,楞楞问他:
  
  「昭哥儿这是做什么?」
  
  「过节了,你也得给她买点儿东西意思意思不是?」
  
  「不用」,三郎把银票退回来,「昭哥儿你前两天赏给我的月饼,水果,我都给她了。」
  
  「真是呆子!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又不是孝敬你娘。明儿去集市上,买点儿精致有趣,能逗人家开心的。」
  
  三郎脸「腾」地红了:
  
  「她刚从乡下来的人,哪懂得这些?」
  
  「她不懂你教她呀!」雪卿笑着说,从袖子里拿出刚做的折扇,「明天你出门,顺便帮我办件事,把这个送到『容庆王府』去,就说是呈给六爷的。」
  
  三郎接过来,谨慎地答应了,又红着脸感谢雪卿的打赏。雪卿见今天再没什么事,就让三郎随意去做些什么都好,他自己在屋里独坐了一会儿,颇有兴致地,将屏风上写的「春江花月夜」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毕荣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正寻思着,门外传来陶荆的声音:
  
  「昭哥儿在吧?我可进去了!」
  
  「进来吧。」雪卿话音刚落,陶荆掀帘子走了进来。
  
  「昨儿晚上来找你,你不在。去哪儿疯去了?」
  
  「在裴爷那里住的,你找我做什么?」
  
  「还你书,看完了。」陶荆掏出《奇情记》,放在雪卿的桌子上,「故事编的跟花儿一样,哪有那么好的事?」
  
  雪卿知道陶荆说的是书里的故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么!你要喝什么?我让庞姨准备去。」
  
  「外头人什么样,我不好说,这胡同里的,哪个能落个终成眷属的?」
  
  说着点了他喜好的茶水,又叫了两样点心吃,才继续说,「灵官儿你还记得不?几年前给老斗赎了身,去苏州过日子的那个,前两天我听说过去一年多就给人抛弃了,自个儿的钱花没了,跟个叫花子没什么两样儿!谁给几文钱,就跟谁睡的。那叫个惨呢!」
  
  雪卿听得心里直哆嗦,想当年他和灵官儿还算熟络,常有往来的:
  
  「他怎不回来呢?」
  
  「回来做什么?你当爷是菩萨?爷才不会管他!谁让他当年就信了别人?过来嫖的,有几个真心对你?过两年玩腻就算,傻子才当真呢!」
  
  陶荆翘腿喝着茶,「就说『容庆王爷』,你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他还挂着裴爷?」
  
  故弄玄虚地,陶荆故意转念说:
  
  「这点心做得不地道,要『回风堂』的才好吃。」
  
  「有的吃就不错,你还挑?」雪卿说着,假装不在意地问,「那你说王爷为何不舍得裴爷?」
  
  「因为王爷压根儿就没吃到裴爷!二十多年,裴爷的身子楞是没让他碰过!这吃不上的,总是最香!」陶荆笃定地说。
  
  中秋的晚上,没什么格外的庆祝,一起用过晚饭,院子里坐了,想着赏月,不想天上云甚多,半遮半挡地,也看不真切,加上凉了,裴玉亭从扫墓回来身上就不舒坦,早早歇了。临回来之前,梁红地还告诫雪卿说:
  
  「大晚上的,你别出去疯,老实呆着。」
  
  雪卿答应了,回到自己院子,三郎正等在那里。他有点吃惊,本以为三郎今晚会约会他的「小佳人」,不想竟还没走。跟着他进了屋,三郎莫名其妙红着脸,似乎掖藏什么不好意思的事,难以开口。
  
  「有什么话?」雪卿问他,「值得你良宵不与佳人度,偏在这里等我的?」
  
  三郎从怀里掏出串东西,「叮冬叮冬」响的,是用小酒盅串在一起做成的风铃,提在手里,一拨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动听得很。
  
  「今儿是昭哥儿的寿辰,昭哥儿现在什么都不缺,便做了这个,算是点儿心意,祝昭哥儿福如东海,寿......寿比南山,一年比,比,一年好!」
  
  三郎说着,脸红得能掐出血来。雪卿却是笑了,三郎是个木讷人,平日里话不多,更别说表面的客气话儿,今晚上倒是开窍了!
  
  「是她教你的吧?」
  
  「风铃儿是我的主意」,三郎诚恳地坦白,「话,话是她教我说的,我本来觉得......」
  
  说着说着,就没什么动静,雪卿平日里也习惯他不擅言辞,这会儿闲的,来了逗他的兴致,偏问他:
  
  「你本来觉得什么?」
  
  三郎似乎更加紧张,吭吭巴巴地:
  
  「昭哥儿是什么人啊?我说不说的,您心里都明白。」
  
  雪卿因为这句话,涌出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自己成了旁人眼里的所谓「明白人」。可他脸上没显露内心的怀疑,依旧笑着对三郎说:
  
  「我当然懂,你帮我把它挂窗下,谢谢三郎的心意!」
  
  三郎过去挂了,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转身递给雪卿一个信封,说:
  
  「下午『容庆王府』的人送来一封信,给昭哥儿您的。」
  
  雪卿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短短写了句话:
  
  「今夜亥时,东侧门外等。毕荣。」
  
  梁红地拿过刚送过来的药碗,试了试,还是烫,拿在手里凉着,边和半坐在床上的裴玉亭唠嗑,话是从节前收到的一份匿名贺礼说起的。那份礼指明送给裴爷,却没落款。
  
  平日里倒也有些无聊思客,会摆弄些故作神秘的小把戏,可裴玉亭这些年和外面几乎没什么往来。
  
  「你问过王爷没有?」
  
  虽然觉得王爷不像那种人,红地儿还是忍不住问,这谁都有犯傻的时候啊!
  
  「他这几日忙着,哪有工夫问?」
  
  裴玉亭将手里的书放一边,「说不定送错也不一定,对面那家不也有个裴姓的孩子?」
  
  「这么大的招牌都能认错,那奴才长眼睛没?」红地儿说着,听见裴玉亭咳嗽起来,不禁埋怨:
  
  「你就是爱自己找罪受,天气又不好,你非要去给他上什么坟?人都死这么多年,祭不祭的,有什么用?倒把你自己拖累的......」
  
  「不能这么说,人图的就是这个,生前死后,都有亲人挂念着,你好歹......」说到这里,玉亭停顿刹那,转念打笑说:
  
  「将来我死了,你可别扔我在山上不管,过年过节的,也烧点纸钱给我。」
  
  「得了吧!你才多大?说这些干什么?」梁红地却给惹恼了,将药碗一送:
  
  「吃药!」
  
  吃了药,接过递来的水,漱了口,精神不济,裴玉亭躺下渐渐觉得困倦,于是让他也回去休息。
  
  红地儿坐了会儿,才独自离去了。裴玉亭没睡着,黑暗里长长地叹口气。红地儿这孩子从小就藏心事,而且这本事如今一点不落地都传给雪卿了。
  
  曾经有段时间,裴玉亭也不太确定红地儿对当年的事记住多少,直到他接管「秋海堂」,给自己取了「红地儿」的字,裴玉亭心里才隐隐觉得,他记住的可能并不少。
  
  梁红地生在大年初一,外人觉得「红地儿」这名儿取得吉祥,爆竹除岁,落得一地红尘。裴玉亭却有另一番理解,尤其当年雪卿进门,红地儿给他取名「昭」,字「雪卿」的时候,他几乎立刻肯定了先前的猜测,红地儿对当年的事依旧耿耿,也难怪这多年他对「容庆王府」一直冷淡。
  
  出了裴玉亭的院子,梁红地朝自己住的院子慢慢走去,这会儿天倒是晴了,月亮升得很高,仰头可见,碧空如洗,银辉万丈。正有些走神,花径处匆匆穿过一人身影,轻快矫捷得很,转眼就不见,是雪卿吧?红地儿心里想:
  
  「这小兔崽子,还管不你了?等明天回来收拾你!」
  
  韩雪卿出了侧门,那里等了一辆马车。他有点犹豫,没有立刻走上去,这时车厢的帘子掀起来,露出毕荣带着年轻棱角的脸庞。两人楞楞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倒是毕荣冲他招手说:
  
  「过来啊,你等什么?」
  
  「我,不行」,雪卿这会儿犹豫起来,想起爷的嘱咐,「爷不准我出去!」
  
  毕荣轻快跳下车,两三步到了近前,扯着他的手就往车里拽:
  
  「跟我来吧,保证你们爷不会责怪你。」
  
  雪卿往后挣了挣:
  
  「去哪儿啊?太晚了,改天吧!」
  
  毕荣见拽不动,一转身到了雪卿身后,双手圈着他的腰向车上一举,就给塞进去了。
  
  随后跟上,放下帘子,嘱咐车夫快走。本来还想让下人来接,就怕雪卿信不着,好在是亲自来了。早就听彭白坊说「秋海堂」的人,防人的心思重,果然如此。
  
  「王府里今天有焰火,好看得很,带你去看热闹。」毕荣说着话,拿出一套青灰的王府仆役穿的衣服,「你套在外头,省得给人认出来!」
  
  「啊?这......」雪卿拿着衣服,哭笑不得,他就算没见过世面,也用不着乔装混进王府凑热闹吧?「这也太没有规矩了,被发现了可怎么好?」
  
  「有我在呢,不用怕。」毕荣见雪卿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套在身上,帽子一戴上头,毕荣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见卿脸红,撅着嘴显得分外尴尬,才安慰他说:
  
  「天底下哪有这么俊的奴才?」
  
  马车也停在王府的侧门,毕荣敲了敲门,里面有人把门开了,是个小奴才等候在那儿,等得心急火燎了,带着哭音儿问:
  
  「哎哟,我的六爷,您怎去了这么久?王爷福晋都在找呢!急死奴才了!」
  
  「你去回他们,说我累了,不跟他们凑热闹。」
  
  说着话,毕荣扯着雪卿,在王府迷宫样的回廊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弯,却是停在一处梯子面前。雪卿心里正琢磨着,不会让我爬屋顶吧?
  
  「上啊!」毕荣对他说,「来,我帮你。」
  
  雪卿哑口无言,反正已经被拐骗出来,如今再争也是徒劳,无奈一掀袍子,爬上去了,他本来就年纪小,身子轻快,几步到了顶,毕荣也跟着上来,护着他朝前走,在最高处的屋脊上坐下来。
  
  「这处最好,没什么遮挡,不像在下头人堆里,看来看去,都是人的脑袋。」
  
  这处位置是不错,幢幢深宅,处处宫院,明月夜里重重叠叠,无边无际。雪卿极目望去,宫灯星罗棋布,如夜之眼瞳。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毕荣有些不同。可两人才刚刚认识而已,自己对他何来了解之说?又如何辨得出异同?
  
  「六爷为何突来如此兴致,邀雪卿来看焰火?」
  
  「跟你说过,叫我毕荣」,毕荣认真说,脸上并没有不悦,接着才坦白承认了,「本来是要下帖子邀你,彭白坊说,你们爷肯定不会放人,第一次出条子,排场是要有的,这般家宴不适合。」
  
  这规矩雪卿是懂的,当年陶荆第一次出条子,也是京城红相公云集的场合,当时陶荆就坐在晚宴主人身边,地位不言而明,他是那晚最红,最得众人垂涎的一个。
  
  「直称六爷名号不合规矩,被旁人听去,更不好。」说着,他换了话题,「谢谢您的贺礼,其实心意到就好,让您破费了。」
  
  「那是彭白坊的主意,我也觉得那礼物太过俗气,他说,刚出道的,要的就是这排场,这种事,他是个中高手,便听了他的。」
  
  雪卿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儿,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十之八九。这事肯定是爷的主意,在彭白坊耳边吹吹风,反正他向来对王府的人冷淡,借机在毕荣身上剥上一把。毕荣不过是十八九的少年,中了套恐怕还不自知。
  
  「以后不要送那般贵重的礼物,雪卿受不起。」说着,又记起他送的屏风也不曾谢过,不过转念再想,这段时日,毕荣辗转不知送过多少礼物,有的恐怕没到自己手里罢了。于是也不去一一谢了,好在这毕荣似乎并不是拘泥于礼节的古板的人。
  
  「改日到『秋海堂』,雪卿招待六爷最好的酒菜。与六爷不醉无归!」
  
  毕荣忆起那次醉得失礼,不禁难为情,说:
  
  「醉是有缘由的......」
  
  正说到这儿,「砰」地一声巨响,烈焰升空,火树银花,瞬间,黑夜如昼,烟花似梦,开得如火如荼。雪卿转头,痴看斑驳淋漓,难辨天上人间。
  
  梁红地正跟江道远下着棋,见雪卿进来,也没停下手里的活计,眼都没抬地问他:
  
  「知道我为何叫你来吧?」
  
  「哦,」雪卿喏喏地,低头小声回他:
  
  「知道,雪卿没听爷的话......」
  
  「那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红地不耐地挥手赶他,「外屋跪去!」
  
  江道远见雪卿默默朝外屋去了,才敢说:
  
  「何苦呢,小孩子玩心重,爱凑热闹而已。」
  
  梁红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
  
  「我教训人还得请教你?」
  
  到了午饭时分,梁红地和江道远出门了,临走前告诉雪卿他回来前不准起来。雪卿这几年早就皮实了,罚跪挨饿都难不倒他。这场合下人都不敢过来搭讪,老半天的,一个人正跪得百无聊赖,三郎救命样地从外面走进来,手里端着碗,是早上没来得及吃的药。就算爷罚他饿肚子,也没停过这药。雪卿接过来一口气喝完,果然是甜的,三郎偷着放了糖进去,撑到晚饭也不会觉得饿。
  
  「昭哥儿你坐着歇会儿,我去外头帮你把风,爷回来我就咳嗽。」
  
  「当爷看不出你那点儿心眼?回头再重罚。你就在这儿呆着,陪我说说话就成。」
  
  「行。」三郎说着席地而坐,等着听雪卿说话。
  
  「你可见过王府的中秋焰火?」
  
  三郎摇头道:
  
  「京城里有名的,说是除了宫里的,就属容庆王府了。」
  
  「真是难以言表的,惊人。下次......」
  
  「行啊,跪着还找人陪你唠嗑?」梁红地迈进门,脸虽沉着,却不见怒气。
  
  三郎「扑通」跪下来:
  
  「都是三郎的错,跟昭哥儿无关!」
  
  「哼,两个一起罚,不是还有个伴儿?」红地说着朝里屋走,「去给你们昭哥弄些吃的吧!你当那么一碗甜水顶什么?雪卿你跟我进来。」
  
  雪卿坐在红地身边,活动着酸疼的腿,一边听着红地训话。梁红地不喜欢雪卿晚上出去,并不是针对毕荣。主要是雪卿还小,对人防范之心不足,他哪知道这京城里处处都是虎狼。平时吃不上你的,四五个人骗了你出去,找个没人烟的地儿,想怎么欺负你怎么欺负。
  
  「爷,」雪卿心惊胆战地,不假思索问了出来:
  
  「你给人这么欺负过吗?」
  
  红地哭笑不得,佯怒道:
  
  「跟你说什么就记着,谁准你问东问西的?」说着想起毕荣,「你对六爷倒是有意思?没见两面儿,就跟他出门找乐子。」
  
  雪卿不说话,他知道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以后,雪卿发现院子有点不寻常,陶荆可有几晚没露面了,倒是自己,夜夜被爷叫去前面。这晚彭白坊带了三两人过来,爷跟他们在二楼的房间里喝酒。雪卿没有跟过去,趁空去裴爷那里借点东西。刚坐了一会儿,三郎过来叫他,爷让他赶快去,说,毕荣来了。
  
  雪卿走进屋的时候,伶官儿正唱得如痴如醉,屋里一片酒香如梦,想爷是开了陈年好酿。爷正站在桌前,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提笔写字。爷的书法极有功底,连苛刻的彭白坊也常赞许,此刻两人凑在一起写写画画,甚是暖昧。
  
  彭白坊抬头见他来,笑着说:
  
  「若非六爷来,红地儿还不舍得叫雪卿出来呢!我等可是借了六爷的光!」
  
  毕荣坐在另一边独饮,雪卿走过去,离他不远不近地坐下。被外人包围的毕荣略显沉默,没怎么说话。雪卿注意到他还拿着自己做给他的那把折扇,按说天气凉了,那折扇成了不合时宜的物什,他却依旧随身带着,可见真是喜爱。
  
  雪卿听着彭白坊的几个幕僚,带着不屑的口吻,嘲笑着新科状元如何心高气傲,不识抬举。如今的彭白坊,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巴结他的大小官员,也投其所好,经常光顾「秋海堂」,很是捧梁红地的场。和彭白坊不怎么对付的官员,则聚集在另一家。
  
  「也没去过那头,」其中一人笃定地说,「看来这状元郎是要自立门户啊,彭大人。」
  
  彭白坊似乎并没有把状元郎放在眼里,一心与梁红地厮磨。伶官唱着,唱着,都唱到别人怀里,哝言暗笑,一室春光。梁红地最烦就是这时候,嗔怒着让他们再找地方去,一回头,却发现雪卿和毕荣不知什么时候没影儿了。
  
  月浅浅,风渐渐,烛光晕黄的室内,韩雪卿与毕荣两人,头挨头坐在一处,同翻着一本书,那是雪卿刚从裴玉亭那里借来的「烟花集」,里面介绍了各式等样的极品烟花。庞姨帮忙准备的茶点,就放在身边的小炕桌上,雪卿顺手拿过一盘,端着与毕荣分着吃。毕荣显然是见过不少了不得烟花,随便拿出一个,他都叫得出名字,雪卿听他讲得津津有味,吮着沾着蜜的手指头,几乎带着崇拜的目光听着毕荣。他早已褪了靴袜,露着雪白双脚,烛光里欢喜地叠在一起。
  
  梁红地在窗外悄悄地转身离去,如今的雪卿,一次次地提醒他自己十五六的时光,那是他最不舍得回首的一段。人非草木,偶尔看着雪卿带笑的容颜,粱红地也会犹豫和迟疑,真的要把他带上自己走的,不归路吗?
  
  韩雪卿在京城几乎一夜成名,之前「容庆王府」六爷的「一掷千金」,早就把他的名字唱得响,掖藏大半年,如今终于出门见人。
  
  「秋海堂」门庭若市,夜夜笙歌,来的都是为了一睹昭哥儿何等芳华绝代。陶荆的名字,被提得越来越少了。
  
  第四章
  
  雪卿这日醒来,照例是庞姨笑眯眯一张脸相迎:
  
  「昭哥儿起啦?」
  
  「今儿初几?」洗漱完,雪卿问她。
  
  「十月初一,拜神的供品都准备好了。」,
  
  初一?那是陶荆的生日,往年帮他庆祝的也如过江之鲫。自中秋之后,爷一直关着他,不准出门,也不准人去探望,好在自己随便些,偶尔过去,爷没怎么责问过。雪卿和陶荆并无甚感情,不过雪卿少与人为敌,如今见他给深囚着,再无往日得意,多少有点同情和自责。
  
  用过早饭,他让三郎去准备了些蔬果点心,亲自提着,想去陶荆的院子看看,临走前又嘱咐三郎要厨房煮些寿面来。门口看守的三四个院丁,见是他,也不阻拦。他不常来,陶荆刁钻的很,言语上从不给他好日子过。果然,见雪卿丰神俊朗地走进来,陶荆已经不带好脸色。
  
  「你又来干嘛?看我死没死?」
  
  雪卿不以为意,「今日你寿辰,我送些东西给你,过会几三郎会送些寿面来,你吃了算应景吧。」
  
  「我又老一岁,你乐得睡不着觉了吧?还正大光明地过来气我,用得着吗?我就不信爷那青春水能保你一辈子年轻。刚红没几天,就不知道北在哪儿。谁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拿走!」
  
  雪卿偏也不是什么滥好人,冷笑着就迎过去:
  
  「谁能不老?像你这样怕得孙子样的,倒没几个。我要是你,有人慈悲对我就算给面子,管它真假?」说着,手里东西往桌子上一放,人也坐下来,见陶荆吃了蹩,不再咄咄逼人,放轻语气:
  
  「你何苦跟爷斗?服个软儿,认个错就得了,还用弄得这么难堪?」
  
  「说我是内贼藏钱,拿出证据,把我送官啊!我就这么大的院子,让他掘地三尺,看他找得出银子不!」陶荆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关上门,坐在雪卿身边。「爷早看我不顺眼了,当年他红的时候一呼百应,众星捧月。如今老了,没人疼了,最看不上我们这种嫩的。你看着吧,等你翅膀硬了,他不见得能待见你。」
  
  雪卿最烦陶荆的就是这一点,两面三刀,给爷制成这样也不知改,不由得厌恶地皱眉:
  
  「你是爷买回来的,这么多年养着你,留点口德行不行?再说了,你偷没偷银子,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要那些银子做什么?」
  
  雪卿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和陶荆这样的人,与一般小唱,相公识不同,进门时签的是死契,这辈子到死,也不能赎身。
  
  「他有那么一大户人养呢......」陶荆突然闭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连忙调整了脸色继续说,「跟人要钱花,和花自己的钱,当然不一样,我老了可没人养,将来你当家作主,还能把我当回事?」
  
  雪卿心里「咯噔」一下,却并没有刨根问底,说实话,陶荆的话,他也知道不能全信,这人心眼多得很,故意轻描淡写:
  
  「你眼里没好人!」
  
  「好人?哼,这胡同里还真没什么好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给关一辈子?先把钱交出来再说,爷养你这么多年,不会落井下石。」
  
  陶荆嗤之以鼻:
  
  「别傻了!『秋海堂』多大的买卖?你当爷真拿那三两万的当回事儿?无非是找个借口制我!」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哐当」一声,门猛然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梁红地。
  
  陶荆和雪卿都是一愣,梁红地施施然走到跟前,脸上似笑非笑,轻蔑地看着陶荆:
  
  「你说得没错!我梁红地就算昨日黄花,这三两万,我也未必看得上眼!倒不像荆哥儿这样,红的顶尖儿呢,却还得为五斗米折腰!」
  
  「爷这模样,谁敢说您是昨日黄花?」陶荆说得言不由衷,反倒多了嘲讽,「爷是握着卖身契的人,当然说了算!想制谁就制谁,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梁红地见他如此,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当着雪卿的面儿,再不给留情面:
  
  「陶荆,你当暗地里那些勾当,真瞒得过我梁红地的眼?我今天就跟你说明白,玖哥不会白死!当年我为什么收雪卿,你心里一清二楚!这些年我留着你,是不想白瞎了养你的银子,我梁红地从来不做赔钱的买卖,你吃我的穿我的,就得把那些银子一文一文地给我挣回来!」
  
  那日之后,梁红地狠数落了顿雪卿,骂他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于是,雪卿好一阵子没敢过去看陶荆。听曹嬷嬷她们瞎聊,说荆哥儿如今彻底给囚着了,三顿饭都没好吃的,这些天,谁也没见过他。还说荆哥儿是要疯了,半夜老是神神叨叨。雪卿心里有点难受,他觉得如今荆哥儿这般下场多少是自己撺掇的,不管下人是不是添油加醋,荆哥儿如今过得不好,是板上钉钉的事,以爷的个性,一时半会儿都不会饶了他。
  
  另一头,毕荣来的越发勤了,他尚未封官晋爵,时间多得很,似乎旁人一句「昭哥儿是六爷的人,我等只能远观而已。」让他十分受用,倒真天天来看着雪卿,似怕给人抢去一般。这天午后,天气阴沉,两人围炉饮茶的时候,见雪卿郁郁寡欢,问他道:
  
  「什么事烦得你愁眉不展的?」
  
  雪卿没说话,放下手里的空杯,转身躺下了。毕荣连忙凑上去,玩弄着雪卿颈后的嫩发:
  
  「该不是荆哥儿那事儿吧?」见雪卿回头瞅他一眼,肯定了心中猜测,继续笑说到:
  
  「你倒是有操不完的闲心。在你们爷跟前儿给他说情的人多着呢,前些日子,查吉还潜人送了大礼过来,求得就是让你们爷放他一马。荆哥儿不自给,可不用你挂着。」
  
  「查吉的礼,被爷给退回去了!」雪卿会身对毕荣说,「那王府的人过来说都不好使,爷这回是铁了心要整治荆哥儿了。」
  
  「那你就更别瞎操心,反正又不是整治你。」毕荣说着,拍了拍雪卿的心口,「困了,睡一会儿。」
  
  雪卿叹着气,知道身后的毕荣并没睡,低声道:
  
  「你说荆哥儿藏钱,是不是因为外头养了人?」
  
  毕荣没睁眼,含糊地说:
  
  「谁知道,相公外头养人又不是少见的事。当年裴爷不也养着状元吗?」
  
  如今雪卿也认识不少人,听过不少闲话儿,裴爷当年的韵事,并非什么秘密,风月场合的行家似乎都有耳闻。状元高中之前,穷困潦倒,空有其才,却不能果腹,裴爷一路资助他,连他家乡的妻儿也一并养着。据说后来夫人入京,也因裴爷多年扶持,从不曾因为状元与之的断袖情结,给过裴爷半句狠话。
  
  「那荆哥儿也不容易,」雪卿说着,想起前段时日的事,转身问毕荣:
  
  「管家给赶出门之前,来找过我。痛哭流涕地求我关照荆哥儿,说荆哥儿给他的钱,都没敢花,是留着哪天爷开恩放了荆哥儿,他们要去一乡下过日子的。」
  
  「你信他的话?」
  
  「他倒是像个老实人,不过荆哥儿......」雪卿撅了撅嘴,「有时难免觉得他活该。」
  
  「那不就结了?以后别有事没事地往他的院子跑,眼不见为净。」毕荣说这揪住雪卿的肩膀:
  
  「我看你不困是不是?小嘴巴巴地讲个没完!」
  
  雪卿笑了,眼波荡漾:
  
  「腰疼,睡不着,再说,当个个如你,刚喝了茶还困成这样?
  
  「小小年纪长腰了么,还跟人学腰疼?」虽然嘴上这么说,毕荣一撑身子坐起来:
  
  「那边疼?我给你捏捏。」
  
  雪卿翻身,任毕荣的大手颇带劲儿地在后背上游走:
  
  「晚上庞姨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馍馍,留下来用过晚饭再回去吧!」
  
  「成。」
  
  毕荣没说完,就给窗外庞姨的声音打断了。一般毕荣在这儿,头人不怎么敢过来打扰,雪卿觉得肯定是有特殊的事,于是借口下了地,出门问庞姨什么事。
  
  「裴爷找您找的急呢!」庞姨说,「让您马上过去。」
  
  雪卿心下感到这突然召唤的蹊跷:
  
  「你跟裴爷说六爷在这里没有?」
  
  「说了,」庞姨说着,凑近雪卿耳边,咬着耳朵说:
  
  「裴爷让您快把六爷打发了,晚饭留您在他那里吃。」
  
  雪卿隐隐感到这事不妙啊。
  
  裴玉亭性好清静,院子里从来也不留杂人,底下人忙完都识趣地早早撤了。天凉得快,送茶上来的人,带着一股逼人冷气,雪卿不禁打了冷战。裴玉亭看在眼里,拿起托盘里的水壶。
  
  「喝点热茶暖和暖和。」
  
  喝菊花的杯子总是较一般的茶杯大些,水沏进去,本来小小的浅白一朵,吸收了清水,渐渐盛开,眨眼功夫漂浮着,占了大半的水面。雪卿楞楞瞅着,半天端在手里,细细闻了闻,依旧带着菊花的香气。
  
  「裴爷找我来,有话要交代?」
  
  裴玉亭明白,以雪卿的性子,心里恐怕已经有底。他这几年跟在红地身边,察言观色的功夫是学了个十之八九,像瞒他什么都难了。裴玉亭放下茶,侧头看着雪卿。在京城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雪卿的模样绝对是数一数二,红地私下里跟他说过,雪卿之后,「秋海堂」怕是要关门,找不到更出色的孩子来接班,盛衰不消时日。
  
  裴玉亭犹豫了好半天,心里的话欲言又止,他想雪卿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是不用说得太透,他能听懂,也知进退,于是镇定地问了句:
  
  「六爷,他,最近是不是来得太勤了?」
  
  雪卿外表波澜不惊地:
  
  「这几天是,裴爷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裴玉亭盖住雪卿落在桌上的手,抚慰地拍了拍,
  
  「王府的人,有人给我传了些话而已。」
  
  「他们想我怎么做?」
  
  裴玉亭没想到雪卿这么痛快,又如此顺从,从容得不像个十六的孩子,他暗自地叹了口气,他看得出来,雪卿和毕荣在一起,都有点孩童心性,倒是搭配得很,有点两小无猜的意思。
  
  「雪卿,六爷和一般人不同,」裴玉亭决定和雪卿交个底:
  
  「他生在世袭罔替的亲王府,姑姑是生了大阿哥的贵妃娘娘,六爷和阿哥们一起长大的。他额娘是开朝元勋济尔哈朗的外孙女,舅父是当朝『护国将军』......雪卿,像他那种出身的人,如何能随心所欲地任性?」
  
  毕荣的家世,雪卿辗转听别人说过一些,因毕荣本身是从不提这些的,裴爷如此这般详细地与他交代,他自然是明白其中用意,毕竟裴爷和王爷的交情放在那里。
  
  「雪卿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裴爷为难。」
  
  「我是为你好,」往事总在出其不意的瞬间冲撞出来,裴玉亭诚恳地告诉雪卿:
  
  「哪怕是王爷本人,哪怕是他想,他愿意做的事,有时候也由不得他。」
  
  从裴爷那里回来,雪卿早早洗净上床,倦倦地躺了。他想毕荣虽然还收不住心,但成亲是迟早的事,他确实从彭白坊那里隐约听到些传言,说毕荣在王府为这事闹过。如今他频频地来找自己,王府自然要迁怒,好在有裴爷的关系在,才会如此这般给自己个警告吧!
  
  入夜,庞姨总是在门口放盏灯,正映着那「春江花月夜」的屏风,雪卿侧身楞楞盯着看成行的流畅文字,心乱如麻。他不晓得如何阻止毕荣来,那么说一不二的人!然而,他的担忧似乎多余了,第二天,毕荣没出现。
  
  午饭过后,梁红地找来裁缝,帮雪卿做新衣服。师傅拿来十几匹布,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却是挑得心不在焉。量尺寸的时候,就见三郎在门外迟疑犹豫,便知道这人是有事与自己私底下说。裁缝一走,就把他叫进来,问他什么事。
  
  三郎吞吞吐吐:
  
  「也不知道该不该和昭哥说......」
  
  「说吧!」
  
  叹着气,三郎递给他张纸条,有点焦急地补充道:
  
  「昭哥可别淌这浑水,省得自己吃亏。」
  
  雪卿猜到,展开纸条,果然是陶荆的。
  
  门上了锁,守门的见来人是雪卿,还是有点为难,互相对看了看,没敢忤逆雪卿,只嘱咐尽快,切勿耽搁太久,他们也怕被爷知道挨骂。雪卿明白他们的苦处,应允了。
  
  大冷天也没关窗,陶荆坐在窗口朝外张望,似乎等他很久,见他走近,却又恢复老样子,傲慢地转头关上窗。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陶荆青白的脸上,半两肉都没有,只剩骨碌碌一双大眼。雪卿心一抽,面前人哪里还有以往荆哥儿风姿绰约的模样?任什么样的人如此深院里关着,来往也没几个人,总有疯去的一天吧?
  
  「你欠我个人情,」陶荆也不拖沓,开门见山地说,「几年前我在外头遇见过六爷,是我跟他说你在『秋海堂』,他后来才找得到你!」
  
  雪卿当然知道陶荆提这么一出为的什么,直问道:
  
  「你要我如何还?」
  
  陶荆转身,费劲地挪开床头的柜子,拿出个锦囊,里面是颗绿翡翠,成色极好,半点瑕疵都没,显然是心爱之物,才故意藏起来,怕给人搜了去。在手里攥了好半天,才缓缓递给雪卿。
  
  「爷找到那笔银子后,把他送官了。」陶荆说着,眼里露出怨恨之色,雪卿知道他依旧责怪自己,只当做没看见,听他继续说:
  
  「你帮我把这个拿去当掉,银子送牢里打点,别让他太委屈。」
  
  雪卿当然知道有江家二爷的关系在,在京城查笔银子还不是什么难事,但听陶荆如此一说,不禁动容,将翡翠推了回去:
  
  「我手头有银子......」
  
  「谁稀罕你的臭钱?」陶荆尖锐地打断了他,将翡翠粗鲁地塞进雪卿怀里:
  
  「拿去!从此我跟你谁都不欠谁,两清了!」
  
  雪卿知道陶荆就是这脾气,上来一股劲臭得很!他收了东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你都自身难保,何苦还管他?」
  
  陶荆冷冷一哼,满脸不屑:
  
  「我才懒得管他,只不想将来死的活的,纠缠个没完。」
  
  若陶荆做作真情,雪卿不会去相信,他总觉得陶荆这人是不会把喜爱憎恶挂在嘴边的人,这么多年,身边恩客也没断过,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动过心。可他对人越是刻薄,就越是认真,如今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为那人打点,嘴上也不肯服软,更不会承认自己喜欢他,这倒是像陶荆的。
  
  往外走的时候,雪卿心中闷闷有点疼,虽然向来不怎么和得来,但毕竟看过陶荆光彩照人的年月,无法不去同情如今憔悴不堪的人,再这么关下去,陶荆还能好活多久?多半是要疯魔了!
  
  几天后,下了小雪,屋檐上浅浅一层白,雪卿竟夜未眠,心事重重,起床时头重脚轻,庞姨见他失魂落魄,也没说格外吃惊,她以为六爷这几天没来,昭哥儿有点慌了吧!
  
  刚洗过脸,换了衣服,三郎慌忙跑了进来,带进的风霜之气,让雪卿顿时清醒不少。三郎惊喘不定,在他跟前说:
  
  「不好了,荆哥儿昨夜跑了,爷在大发雷霆,跪一地的入在挨骂呢!都说从没见爷发这么大的脾气!」
  
  雪卿心里翻了个儿,爷发脾气的时候,他也怵得很:
  
  「不是锁着吗?他怎么跑的?」
  
  「有人接应,偷了钥匙,趁夜深人静,从侧门跑的,老天也帮忙,下半夜才下雪,不然怎么也留下些痕迹!」
  
  一上午风平浪静,雪卿看了三五页书,写了几个字,用过午饭以后,实在盯不住,回床上躺下睡了会儿。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嘈嘈地嚷:
  
  「起来吧,昭哥儿,爷找您去!快点儿吧!叫得急着呢!」
  
  雪卿来不及添衣服,随便裹了件外袍就出去,给冷风一激,头不要命地疼起来。三郎说的跪了一地的人显然已经都撤了,屋里只剩梁红地一人,搭着腿喝茶呢,看不出上午还生那么大的气。
  
  「爷,你找我?」
  
  梁红地抬头,看出雪卿午睡刚醒,语气平静地问:
  
  「昨晚没睡好,大白天补觉呢吧?」
  
  「昨晚风大,吵得慌,睡得不安稳。」
  
  红地嘴角一扯,冷冷地笑了:
  
  「行啊,长本事了,说瞎话都不眨眼睛!」
  
  随着他话语落地,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惊肉跳。雪卿没敢回嘴,暗自估摸着,这事儿八成是给爷知道了,也不能干赖帐,只好琢磨着该怎么办。素来爷对自己严格,无非因为他偶尔不听话,倒没真跟他生过什么大气,因此纵使怕爷发火,雪卿以为爷一时之气,骂两句就能混过去,不料爷说话的口气,却让他感觉事情怕要不简单。
  
  「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大欺小,压迫陶荆,看不过眼儿,要替他出头?」红地儿喝茶说着话,似乎并不怎么上心。
  
  雪卿一听这话,终于真觉着害怕了:
  
  「爷这里是哪里话?雪卿不敢!」
  
  「不敢?我养你这么多年,要是还摸不清你的脾气,我也不用在这胡同里混了!」红地儿侧目,瞅了瞅坐在身边儿的人,看起来还挺镇定:
  
  「你表面上柔顺听话,看上去像个随和的,心里头,主意却比谁都正!你倒说说,我怎么对不起陶荆,让你忘恩负义地,胳膊肘往外拐?」
  
  「爷,」雪卿抬眼看着红地儿,显得踌躇犹豫,他知道红地儿的秉性,他气的恐怕是自己没听他的话,「雪卿以后不敢了,荆哥儿也怪可怜,爷您就当没养过他......」
  
  「啪」地一声脆响,红地儿手里的茶杯被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再看他脸色,青白不定,气得七窍生烟:
  
  「你才出来混几天,就敢爬我头上,自作主张?就你那双眼能看出什么好人坏人?还敢教训我,跟我讲道理,这『秋海堂』还不是你当家呢!再说,我平日怎么教你的?你轻信于人不说,信的还是陶荆那两面三刀的畜生!」
  
  「到墙边给我跪着去!」红地儿也不掩饰心中火冒三丈,他下定主意,今天要是不给这小子点教训,日后如何能放心把『秋海堂』这么大的院子,把自己和裴爷的后半辈子都交给他?
  
  他眼瞅着雪卿乖乖面对墙跪下,走过去对他说:
  
  「你当你神不知鬼不觉放了他走,我找不出证据制你?你可知道谁跟我泄的秘?是陶荆自己!他昨晚才跑出去,今中午就找人把信儿送来,故意跟我说是你放的他!他领你的情吗?他怕你不挨罚,不遭罪呢!我亲手挑选,亲手带出来的,却给一个陶荆糊弄得跟个傻子一样,我梁红地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雪卿心似霜打,顿时悔不当初。原来,陶荆真是装的,他处心积虑几个月了,就是想利用自己逃出去,无奈他怕着防着,还是给陶荆套进去了,难怪爷生气,陶荆既然敢耍自己,外头就早找好了靠山,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他人。按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性子,日后有他们好受的!想到这里,也知道爷绝对不会轻饶,心里更加没底,正寻思着,身后一凉,却是裤子被爷一把扯掉了?
  
  裴玉亭在后院看书,天气凉得快,于是嘱咐下头赶紧生个火盆上来。正说着,看见庞姨神色焦急地来了。他琢磨着可能是雪卿又惹了红地儿不高兴,每次他有麻烦,庞姨总是要来找自己当和事佬。玉亭和庞姨是十分相熟了,庞姨还是十几岁大姑娘那会儿就开始伺候他,后来的红地儿,现在的雪卿,都是她一手带的,就跟自己家人般,从不怠慢。
  
  「裴爷,这回真不好了,」没见庞姨这么担忧过,「您快去救救昭哥儿吧!」
  
  裴玉亭没太往心里去,这么多年,雪卿没少挨罚,罚到最后,他们都跟着皮实了,任由红地儿去,反正他也就是吓唬吓唬雪卿,并没真对他怎么样,实在跪得时间长了,饿得受不了,裴玉亭才会去训训红地儿。
  
  「怎么了?」玉亭放下手里的书,安抚庞姨,「雪卿又闯祸啦?」
  
  「前头有人传,说爷收到消息,是昭哥儿放走的荆哥儿!不知道是哪个杂碎,净在昭哥儿背后下绊子呢!爷像是信了这话!」
  
  裴玉亭皱了皱眉,他刚刚听说陶荆逃走的事,本来心想着等红地儿气过头了再去问问的:
  
  「红地儿心里有数,你不用急,他不会拿雪卿怎样......」
  
  还没等他说完,庞姨几乎带着哭腔地打断他:
  
  「家法都拿出来了,裴爷,您快点几去吧,不然昭哥儿真要吃大苦了!」
  
  冰凉的茶水泼上身后,那层薄薄的丝皮刹那缩了,紧紧贴在雪卿的皮肤上,他的心提在嗓子眼儿,连求饶的话都塞在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板子带着风砸上身的感觉,就像给火刀子划了一下,疼先是尖锐无比,让心里没着没底的雪卿冷不防地惨叫出声,身体「通」地撞上面前的墙,接着臀上火烧火燎,疼又不敢动,心里跟猫抓一样,简直要疯了。
  
  「知道疼了?这才刚开始,我说的话,你一句一句,都给我听好了!」红地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简直恨不得将雪卿拆散吃了,扬手又是一板子,狠狠地,一点手劲儿都不留,抽在肉上让人听之毛骨悚然,红地儿竭嘶底里地高声训斥:
  
  「你最好牢牢把这疼给我记在心里,以后你那慈悲心肠作祟的时候,就想想今晚上的疼!这辈子你都别忘了!我让你滥好心!」
  
  一板子接一板子,红地儿眼睛着火了一样,顾不得平日里疼惜爱护的,打得红了眼。他越想就越气,为了雪卿最终没听自己的话,给自己丢了脸,当年怎么就选错了人,以后如何靠得住?红地边打边骂,到最后也跟疯了般,说不清气的到底是雪卿,还是自己。
  
  裴爷跟着庞姨赶到的时候,红地儿的院子紧关着门,门口围了些杂役,都奇怪里头怎么了,凑一处瞎捉摸张望。三郎焦急地等在那里,见裴爷来,一时急得结巴:
  
  「在,在里头呢!不让进!裴爷,赶,赶快想法子吧!」
  
  「都围着看什么?花银子请你们来看戏,不用干活了是不是?」庞姨泼辣地赶了那些人走。
  
  裴爷面色凝重,上前拍了拍门:
  
  「里面谁在?给我把门打开!」
  
  守门的是宋大戚,「秋海堂」从小官,小唱,到相公,起居奖罚都归他管,虽然红地责他守门,但外头是裴玉亭,他不敢不开。见裴玉亭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三郎和庞姨,他只得随后把门上了锁,依旧在门口守着,没敢跟上来。他知道,这是主子间的事儿,还是少管为妙。
  
  卧室的门也关着,裴玉亭一推,没动,从里头栓了:
  
  「红地儿,是我,你先开门再说!」
  
  「你们谁也别管,我今天就砸死他,以后也不用操心了!」
  
  庞姨听见里头传出板子抽上肉的声音,腿就软了,忙央求裴玉亭道:
  
  「裴爷,可不能等了!昭哥儿怎么都没声儿呢?」
  
  裴玉亭跟着心惊肉跳的,「秋海堂」规矩严,这些年多少人挨过打,可红地儿没亲自动手过,听他说话,也是决绝不顾的,雪卿就算做错了事,也用不着这么下了狠手地打吧?
  
  「红地儿,你住手吧!打两下教训教训就行了,难不成还真想要他的命?」
  
  「这么多年都是给你惯的!早打早就长记性了!」
  
  裴玉亭见红地不开门,也不停手,实在等不及,侧身示意三郎撞门。三郎早就急不可耐,撤了两步直撞过去。门一开,裴玉亭几乎冲到红地身边,一抬手捉住他手里的板子,语气里带着怒:
  
  「行了吧!打死他又能怎么着?就能解你心头之气了?」
  
  雪卿早就跪不住,歪在墙角里,臀上青紫黑蓝,肿得有几指高。三郎扑过去,架着他的身子,轻轻翻过来,把他嘴里咬着的帕子拿出来,上面沾着血,也分不出是咬破了嘴流的,还是吐的。雪卿这会儿似乎也不怎么认得出人,眼睛半睁半闭地,大冷天的,浑身都给汗打透了,抱在怀里,冷冰冰地没个生气儿。
  
  「还等什么?抱昭哥儿回去啊!」庞姨一看这惨状,眼泪登时就淌下来,好歹是她这些年一把把带大的,如今给打成这样,心疼得受不了,这当下儿的,难免要埋怨爷怎么舍得下这狠手,但也不忘嘱咐:
  
  「从侧门走,别给人看到!」
  
  三郎也不去找扔在一边的裤子,将自己外褂脱下,草草将雪卿包裹了,打横抱起,逃难似地,一路朝着雪卿住的院子跑了。庞姨跟着,一路帮忙遮掩,不准人靠近。回到院子,嘱咐曹嬷嬷赶快烧水,又遣人去找大夫,顿时忙乱起来。
  
  叫了两声「昭哥儿」都没回应,三郎褪下遮着雪卿身体的外褂,臀上肿得厉害,青蓝紫黑的,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这时见庞姨匆匆端了水进来,连忙接过去,将搭在盆边的巾帕放进水里投湿了,递给庞姨。他知道臀上粘的是怕破皮,得用热手巾敷着慢慢揭。
  
  未几,大夫进屋。钟先生见这惨状,心中不禁叹息,红地儿大抵是气得凶,还真没留情面,好在没伤骨头。忙活到天傍黑,吩咐三郎去找裴爷帮忙,最好的消肿止痛药,是宫里的,裴爷手头没有,也找得出关系弄些来救急。
  
  雪卿时而醒着,身后疼得火烧火燎;时而睡过去,疼得轻了,格外觉得舒坦。模模糊糊的,总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却又听不真切。应该是裴爷吧?雪卿晕乎乎地想,睁不开眼,梦里摸索着,像是回到「家」,坐在乌黑的屋顶,等待天黑下来,或许会有花开放......
  
  被灌了几天的药汤,加上裴爷给的膏药,虽然还不能下地,外伤一天天见好,只剩这咳嗽,却似更加厉害,胸口跟抽着的风箱似的,咳起来喘不过气,有时候憋得差点儿厥过去。钟先生说给冷风激了身,按方吃药,过段时间就能好,裴爷一直陪着他......半个多月过去,爷没露面。
  
  毕荣似乎也消失了。
  
  入了夜,晚饭吃的药又不顶事,雪卿蜷着身子,压抑地用被子捂着嘴咳,不想惊扰院子里的人。不一会儿,外头有响动,三郎披着袄,掀帘子走进来,将烛台放在床头小几上。
  
  「我去给您再煎碗药,钟先生说半夜要是醒了,就再喝一次压压咳。」
  
  看着雪卿痛快地把药喝了,三郎将被子给他盖严实,外头可冷了,滴水成冰的。这几日雪卿落落寡欢,话越来越少,三郎都看在眼里,又不知如何是好,躺在雪卿被子外头,抱住了他。他似乎有点明白,只有六爷有本事逗昭哥开心。
  
  「明儿个,我去王府给六爷传个口信儿吧!」
  
  雪卿没说话,将脸埋在三郎的怀里。外头起风了。
  
  梁红地来看他已经是月余后的事,雪卿好得差不离,不仅能下地,也不咳嗽了,本来想是时候去给红地儿请安,却不想红地儿先来了。院子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还叫三郎在院门外守着,不准人来打扰。雪卿便明了,爷这是有要紧的事跟自己摊派,不禁心下紧张。
  
  红地儿坐在雪卿身边,打量着,这一场折腾,更是清减不少。他是有些后悔,当时怎么下那般重手,怎么也是自己带大教导这么多年,而且雪卿事事也算恭顺,倒是中了陶荆的挑拨离间。没办法,他压了陶荆那么多年,当初明知他毒了玖哥也隐忍着不告发,不想,却给他这么跑了!
  
  「我今天来,跟你交个底,你也十六了,有些事总想等你大一大再说,如今不应再拖。」红地儿眼有落寞,面带沧桑,与平常判若两人,雪卿不敢打断他,只得仔细听下去,渐渐地,脸色也跟着肃正起来。
  
  「我知道,你跟裴爷更亲近,他总是说我太绝情,凡事不知忍让......,你和裴爷,心地都好,若不在这勾栏画院里谋生,不算坏事。但这胡同里,你对人仁慈,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里不讲究『知恩图报』;你忍让他,他便当你是好欺负的;见着你好,没人打心里真恭喜你!」这话雪卿如今却是领悟了,没人真心见你好,笑里都藏着刀呢!
  
  「裴爷和状元的往事,道听途说的,估计也不用我跟你费唇舌,」红地儿说到这儿,眼睛盯上雪卿的黝黑的瞳仁,咬了咬内唇,狠了心肠地说:
  
  「但你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状元的儿子。」
  
  雪卿一口气屏住,心里头顿时不知转了多少弯,难怪裴爷与他......多年来很多疑问,都因这一句话迎刃而解。
  
  「抄家以后,我和弟弟妹妹都小,和一些家奴充军边关。裴爷受了王爷的恩惠,没遭牵连,他花了身上所有的钱,院子也卖了,就是想把我们三个救出来,可没人敢帮他,连王爷也不帮。弟弟妹妹路上就都病死了,我在穷乡僻壤的地方过了几个月牲口一样的日子。那时『秋海堂』叫『悦君堂』,主人早就想裴爷回去,他见风波过了,抢先一步,花钱雇人偷偷换了个孩子,把我弄回京城,要挟裴爷重新出来做相公。」
  
  裴爷为人,雪卿甚是了解,他对爷如若己出,既然爷是状元唯一的骨血,他就是拼了命,也会去护着。难怪已经赎了身,脱离了这醉生梦死相公堂子,裴爷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回来,为了爷的自由......雪卿想,也为了断去王爷的痴念吧!
  
  「裴爷将我秘密养着,想一旦跟哪个攀上关系,就可以把户籍定下来,换个身份。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小,给底下的小官儿欺负得......个个都是陶荆一样的卑贱嘴脸。我开始不知情,还琢磨他怎么半个月也不回家里一次......」
  
  就算爷不再说下去,雪卿也明白爷为什么也会入这行,哪怕自己,又如何能坐视不管?为了救自己,失了自由自尊的人。再说,以爷的性子,不可能吞得下这口气,从那生杀争夺的日子过来,如今治陶荆自然是驾轻就熟。
  
  「我还要那清白家世做什么?难不成将来还能像我爹那样考科举中状元的?」红地收起情不自禁的苦笑,「我当初收了你,不光是为了我自己铺后路,我若活不长,裴爷就得你养着,不是给口饭吃就够,你得像孝敬爹娘一样孝敬他!可这件事以后,我发现你是未必靠得住了。」
  
  「爷!」雪卿「扑通」地跪了,「雪卿将来一定孝敬您和裴爷......」
  
  却不想被红地儿打断了:
  
  「你心是好的,我知道你会真心待我们。但你这柔和的性子在这胡同里能活多久?我若把这『秋海堂』交给你,恐怕是不出一年半载,咱爷仨儿都得喝西北风去!雪卿,我这辈子奢侈惯了,平常清贫的日子过不来!你要是能狠下这心,做这胡同里独一无二的红牌,就做出点儿样子给我看,否则,我便卖了这院子,和裴爷去乡下养老去!」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铺在雪卿面前,是他当年签的卖身契,又伸手拿来烛台,「你看好了,今日我便烧了这张卖身契,恢复你的自由身,就算不在这里做,六爷也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你若要留下,以后就不能心慈面软,像裴爷当年那样,给人欺负个孙子样!是去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卖身契碰火就燃,火舌瞬间吞没,只剩黑黑的灰烬。
  
  雪卿伸手,捉住红地儿的腕,没说话,眼泪却是簌簌地淌了下来。红地儿自然明白他此刻的心思,将他的手扯进怀里,心里独自叹气,当年自己下定决心的那晚,也是这般哭过,却说不清缘何落泪,这乱糟糟红尘俗世,还有何值得留恋不曾?
  
  「怎么说你也不带听的,打你那会儿,若这么哭着求饶,又怎会受那皮肉之苦?哭也要挑时候,如今自流了这么多,谁疼你?」说话间,多年来的惆怅已然不见,「眼泪啊,真情,还有你那老是犯糊涂的心肠,都给我小心看管好了,别轻易就给了人。」
  
  窗外起了北风,冲撞在格子窗上,呼啦啦地响。雪卿倚着门边儿,看着红地儿远去的身影出了那朱红的大门。院子里,庞姨忙碌着找帮手生个火盆,三郎张罗着搬柴火,下人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碎枝丫,他弯身拣起来,抬头正见雪卿靠门站着看他,红脸笑了。暮色降临,雪卿忽就觉着,这天地间,似乎变样儿了。
  
  刚进腊月,陪同皇上承德游猎归来的一些王公大臣里头,和彭白坊,亲王府关系近的都聚在前院儿,离京两月,终日兢兢,更不敢随便招惹风月,这一回到京城,都忙不迭撤欢儿地犒劳自己。梁红地早把这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的底摸了明白,见雪卿身子也养得差不离,早点让他做主,准备招待事宜。卿做这些,已经驾轻就熟,哪怕红地不点破,心里也多少了些普。
  
  当晚「秋海堂」席开十几桌,整面戏台拉幕,富丽堂皇,小官儿小唱儿全部盛装待客,流光逸彩,觥帱交错,世间繁华,淋漓尽致,似是梁红地华丽铿锵的告别。那晚之后,雪卿便是「秋海堂」的「爷」了。
  
  第五章
  
  还在雪卿当家之前,毕荣风尘仆仆刚回京,就收到三郎送来的口信,说是让他得空儿去一趟。雪卿这人对他向来不冷不热,少有主动邀他的时候,毕荣觉着怪,初回京谢恩领赏,应酬频繁,还是推了不紧要的,趁着夜色赶过去。
  
  事先知道的三郎已经在侧门儿那候着,请了安再没外话儿,直领他进了雪卿的房门。两三月不见,这人果然清减不少,此刻靠床捧书看着,又似有所思,听见他进来也未抬头,略带嗔怪地说:
  
  「不是跟你们说,别扰我清静......」
  
  见来人是毕荣,惊诧了,「你,不是去了承德?」
  
  「刚回来,」毕荣在三郎的侍候下脱了外袍,习惯地往雪卿床里一蹭身坐过去,「过来得匆忙,给你捎的东西也没来得及带过来。」
  
  雪卿吩咐了三郎弄些茶水吃食,两人依偎坐着说话儿。几个月没见,毕荣的肩膀似乎更宽阔了,他一横手,搂着雪卿,问他:
  
  「怎瘦成这样?」
  
  「不是病,天冷没胃口就是。」
  
  「人家忙着贴秋膘,你却瘦得皮包骨。」
  
  毕荣没点破他,说了些游猎的趣事给他听,待三郎换了火盆,撤掉炕桌,周围清静无人,只剩外屋的地中间白花花的月光。他翻身躺下闭目养神,雪卿也缩回身,轻声问他:
  
  「天不早,你又刚回来,不好在这里留宿吧?」
  
  见毕荣不理会,雪卿继续问:
  
  「你怎么来的?我让三郎去给你备车马?」说着就要起身,却一把给毕荣捉住,朝怀里一扯,团团抱住,瞅着他的眼睛,毕荣问:
  
  「挨打了,怎不跟我说?」
  
  雪卿没想到毕荣知道这事,楞了一下,突然有点难以自制,眼泪瞬间奔涌而来。在眼眶里打转,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了。毕荣心里也不好受,他向来自负,却万万没想到,若不想他知道,有些事可以瞒得滴水不露。他是因为三郎忽传口信来,才觉得起疑,责问多少人,才隐约得了些说法。
  
  「我明儿个就去找你们爷,给你赎身。皇上赏了我处院落,你搬去与我住!」
  
  胸前一片湿了,眼泪无声,雪卿沉默不语,毕荣只静静拥抱,窗外北风低吟,红烛摇曳,满室此明彼灭,飘摇不定。雪卿长叹了口气,没抬头,手紧圈着毕荣,他们合衣同眠过,床上打闹玩乐过,却从没有感到如此接近,世间事,命里注定,尽心就好。
  
  雪卿亲上唇的瞬间,毕荣短暂地迷惑,雪卿迷恋的双眸,点染着犹疑的情色,脸颊上那颗淡淡的痣依旧挂着泪光......是邀请,更是肯定.毕荣从他的黑瞳中看见情难自禁的自己,越发地接近,渐渐便融入那无边的黑瞳中了。
  
  当空明月,分照两院,梁红地此时也有访客,正是那让他又爱又恨的江家二爷。虽然梁红地没与他商量,江道远觉察到他似乎又交权给雪卿的打算,近日来的准备,似乎都是雪卿在说了算。
  
  「秋海堂」每年这般大阵仗也没几次,银子花得海去了,红地疑心重,一般信不着别人,如今却似乎倚靠着雪卿,难不成打出感情了?
  
  前些日子,他把红地得罪了,在家窝了好几天,不敢来找他,今晚熬不住想得紧,拿了重礼来讨好。不想红地将那物什往旁一丢,没看上眼,夹枪带棒地噎他:
  
  「你还真把自己当嫖客了?我跟你说,就算你出银子,我梁红地儿还不让你睡呢!给我滚远远儿的!别在这儿碍眼。」
  
  江道远对此习以为常,不退反进:
  
  「不睡就不睡,说说话儿也成!」
  
  「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自己个儿慢慢想吧!」
  
  梁红地说完就往外头走,江道远从后面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冲着他的脖子亲下去。红地儿一巴掌扇过去,回头骂他:
  
  「你这人怎这么不要脸啊?」
  
  「我今晚还就不要脸了!嘿嘿,」江道远依旧嬉皮笑脸,将红地儿强摁到床上,「我错了还不成么?心里要是不疼你,你跟彭白坊如何,我才懒得管!外人都看得出,你怎就不明白?」
  
  为这事,两人争了多年,梁红地都懒得再和他吵,凭什么他江道远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却让自己一个出来卖的相公为他守身如玉?尤其当下这人高大沉重的身躯,压得他喘不过气,更觉得气血汹涌,他也没挣扎,冷冷地说:
  
  「如今睡我,每晚一万两银子,你那破东西恐怕不值这个价儿吧!」
  
  江道远脸上终是挂不住,讨好的笑容僵住,顿时来了少爷脾气,气呼呼地,转身拂袖而去。
  
  年关将近,裴玉亭要去山上斋戒,梁红地嘟哝着抱怨半天,不愿意跟着去。裴玉亭向来不怎么勉强,这次执意要他陪着,也是想他离开京城,和江道远各自冷静一段再说。红地儿当红这么多年,相好的恩客不少,但好到床上的并不多。江道远对红地儿意味着什么,裴玉亭旁观者清。
  
  临出发前,雪卿去找红地儿,碰巧红地儿正在沐浴,室内氤氲一片。雪卿扬手打发了伺候的人,挽了袖子,坐在红地儿身后,拿起手巾,给他擦背。水里泡的药草熏香给热水蒸得满室芬芳,雪卿伸手在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揉捏,红地儿鼻子里发出舒服一声叹:
  
  「你今儿倒有空来看我了?」雪卿当家以后,红地儿便让他不必日日过来请安,雪卿却还是三不五时地常到他的院子与他做个伴儿,前些时日,夜夜丑时才得入睡,早上起了身上也还是觉得懒,才怠慢了。
  
  「爷您别挑我的规矩了,等我习惯以后见天来陪您,您到时候可别烦我.」
  
  「我还靠你养活,哪敢烦你?」红地儿说着,扭头看了看雪卿,「我要是知道你要来,让他们准备大池,与你一起泡,大冬天的,没有比这舒坦的,你这脸色是怎么了?药没按时吃?」
  
  「吃着呢,」雪卿漫不经心地问:
  
  「您和裴爷什么时候动身?」
  
  「后儿个走,呆不了几天,我就得回来。山上苦,我可受不住。我本就是酒肉情色之徒,偏要拽着我,扰人家佛门清静......你们裴爷是越老越顽固了。」
  
  聊着话儿,过了一盏茶功夫,雪卿伺候他穿上宽袍,红地儿躺在竹塌上,任由雪卿帮他修脚趾甲。虽不怎么太精神,雪卿这段日子却是出落得更水灵了,他不似其他相公身量矮小,他体态颀长,举止风流,如今这么安静坐在那儿.也怪招人喜欢的。
  
  「这两天前头不忙?」
  
  「年关近了,都在朝上家里充君子呢,我们这儿倒落得清静。」雪卿说着,想起什么,「爷听说过富源钱庄的事没有?」
  
  钱庄的老板卷了钱跑没影,虽然生意不大,但也坑害不少人,传得满城风雨,红地儿自是也听说了:
  
  「要不怎么说,钱財不能往不相熟的钱庄放。」
  
  「银子放哪儿都不周全,人心隔肚皮呢。」
  
  红地儿笑了:
  
  「说吧,你那肚子里藏着什么想法呢?」
  
  雪卿脸微红,却也没迟疑,说道:
  
  「我核计着在琉璃场附近买些房产,再租出去,那附近热闹,不少收租呢!」
  
  「房产这事我不在行,你买归买,别给人骗了,外头的人见你手里的银子来的容易,都盯着呢!」
  
  「我一定小心,明天我去账房看看去年进了多少银子。」
  
  「若我和裴爷不在这段时间你买了,文书就写在裴爷名下,他年轻时赚那些银子都搭我身上了,这人从不知为自己打算,这些年我自己也存了些老本,今年院子里的进帐,都算你的,你虽年纪小。也得为将来打算,近日可有人送孩子过来?有看得上眼的没?」
  
  「都忙着过年呢,年后的吧!」
  
  「要多看,我也是买了多少个,才定了你呢!」红地儿说着,揽住雪卿的手,「来,别忙活了,跟我躺一会儿!」
  
  雪卿顺从地躺下,幔帐渺渺,雕梁画栋模糊起来:
  
  「昨晚二爷来了,在前头一个人喝了整晚的闷酒。」
  
  「只要掏得出银子,他爱喝多少喝多少,拣贵的给他上。」
  
  雪卿扑哧笑了:
  
  「您就原谅他吧!我看他是想过来看您,却又不敢的。」
  
  「你少管我和他之间的事儿!管得住毕荣就好!」
  
  似乎说中雪卿的心事,他不吭声了,呆呆看着头顶的檩梁,眼前朦胧,心底那缕浅流样的柔情,慢慢地,像迷药般催人入梦......眼皮一合,幽幽地睡沉了。
  
  果然如红地儿先前说的,山上呆了三五天,已经烦得不行.催着撵着,回到京城了。腊月二十八那天,忽然来了访客。梁红地引退以后,并不怎么经常露面,见得着他的,也就彭白坊之流,况且强调要在私宅见面的,又不是什么熟人,红地儿隐隐觉得此人怕是要来者不善!
  
  雪卿当家以后,依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闲杂人等都忙了出去,西厢房那里重新拾掇修缮了,做他平日办事见客的书房。院子里伺候他生活起居的,还是庞姨说了算。其他出入事务叫给三郎。三郎虽沉默寡言,遇事心里是有主意的,最重要他真心待雪卿好,无论如何都会护着雪卿。
  
  这日难得起早,给裴爷请安后,又陪他喝了会茶,回来的路上去看红地,却被告知昨夜睡的晚,还没起呢!雪卿这才转回自己的院子,已经看到新请的账房等在院里,正和三郎说着话。自从陶荆那事以后,一直就是找人盯着,这人是江道远介绍的,说是老实人,靠得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雪卿知道这事马虎不得,挑得格外仔细。
  
  此人四十多岁,模样斯文,貌似忠厚实在.雪卿与他说了几句,尚算满意,便留他先做几天,心里想着总要观察几天再说。虽然有二爷的情面关系在,他却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得亲自摸摸他的底细才好。这人刚走,三郎端药进来,早上懒得吃,如今又端上来,雪卿心里不耐烦,也不与他浪费口舌,皱眉一口气喝了。
  
  「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接过三郎递来的漱口水,雪卿一边问。
  
  「闲聊,问他以前哪里做事,家中还有谁。」
  
  「你觉得此人如何?信得过吗?」
  
  「爷怎么看?」
  
  雪卿凝神想了想:
  
  「乍看还行,你去查查他背景。」
  
  「成,」三郎应承到,「六爷叫人传口信,说他晚上要过来。」
  
  「嗯,知道。」
  
  雪卿挥手将三郎打发了,手抚额头面露为难。裴爷今日的冷淡,他不是感受不到,毕竟裴爷算是专门和他说过这事,为的就是他适当地疏远毕荣,而自己非但没有,反把初夜给了他。原本只是想报答他一片心意,做个了断,每每想起那夜毕荣的激动,到好像把他拉得更近了。裴爷怎会不气?
  
  毕荣若似一般恩客,床上忘形索取,玩乐到伤了自己也就罢了,以后便视他为寻常恩客,不与他纠缠。可偏偏这人床第间温柔所至,和平日里莽撞起来不讲道理的他判若两人,那晚对自己多加呵护体谅,甚至舍不得他离开自己的身体......如此想着,雪卿脸上火辣辣地热起来。
  
  毕荣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院子里掌灯,他就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朝着雪卿的屋子大步走了过来。那面巨大的屏风依旧放在门口,绕过去正看见雪卿一人独饮,面似落寞。
  
  「今晚不用去前头看着?」
  
  「你说要来,我当然要推了那些事等你。」雪卿说着,给他斟艘槐口?
  
  毕荣以为他还在气,闷声连喝了三四杯.雪卿独自等了半天,见他这时分才现身,定是用过晚饭,也不劝他再吃.自己随便挑了清淡的两样,草草吃了。夜深入静,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咆哮,雪卿宽衣上了床,毕荣连忙跟上去.搂着他说:
  
  「我知是我错了,你别与我计较了吧!」
  
  雪卿诧异地看着他:
  
  「你错在哪里?」
  
  「不该逼迫你,赎身一事,我不再提了!」
  
  两人前段时日。雪卿执意接管「秋海堂」很惹得毕荣不痛快。先前他虽在胡同里帮着雪卿唱了名,相处日子久了,看到觊觎雪卿的人越来越多,心中倒不是滋味了。红地儿当家的时候,还能帮他挡一挡,常客都知道「昭哥儿是六爷的人」,如今那些狂蜂乱蝶都盯着雪卿不说,不知好歹的也出来了,竟有人出十万两银子要睡他一晚,毕荣简直气得七窍流血。
  
  「我没为那个生气,」雪卿说着翘嘴角笑了,「我心眼儿哪那么小啊?」
  
  「没气?这个彭白坊,我就说他造谣!」
  
  「哦,他怎么跟你说的?」
  
  「也是有些道理的,他说,你这一行,不能说不做就不做,这其中很多厉害关系,我事先没有想到。」
  
  雪卿给这话暖和着,督促他相亲的事,又说不出口了,只淡笑回答:
  
  「你明白就好。」
  
  「那,」毕荣脸红了,朝雪卿凑了凑,「咱亲热亲热吧!」
  
  雪卿与毕荣度过了难得的和谐安宁的一段时光。毕荣对外头的事情绝口不谈,他也睁一眼闭一眼,虽明白如此之举不过掩耳盗铃,依旧享受着毕荣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新一代皇亲国戚里,毕荣是备受宠爱的,不仅因为他亲姑姑的关系,他武功学问上皆颇有天赋,加上长的卓然不凡,高大英俊,走到哪里都是注目的焦点。
  
  雪卿知道他正月里受封「贝勒」,还赏了宅院奴才,很是风光,当时雪卿并不知情的是,皇上还亲自为毕荣指了婚!指婚的事,是从红地那里透露出来的,而把消息带给红地的,是江道远。
  
  江道远年前年后很是忙碌,不为家里铺里的事,而是愁着如何讨得红地的欢心,一边恨自己当时怎没忍住.非得拂袖而去,一边扯着雪卿和裴爷,帮他在红地那里疏通。这日午后,有伙计跟他说红地派人捎了口信,要他有空过去一趟,半点不敢耽搁,放下手中活计,兴高采烈而来。
  
  到了才发现红地已经穿着外袍,披着斗篷,站在门口等他。这几曰不见,似有消瘦,脸色见白,看着他走到跟前,却不肯主动搭讪,江道远也不介怀,笑着问他:
  
  「这是要去哪里?」
  
  「前天雪卿看中个店铺,你跟我去瞅瞅。」
  
  「成!走吧!我的车马还在外头。」江道远手臂一伸,让红地先走.
  
  「赶车的谁呀?」红地走在江道远跟前,小声问,「靠得住吗?我有话问你。」
  
  「说话的时候支开他就行了,走吧!」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胡同,车里本来坐在对面的江道远一挪屁股,坐在红地身边,伸手将他往怀里一揽。
  
  「你不生我气就好,这几天我都上火了,不知如何哄你才好。」
  
  「还用哄?你不气我我就烧香拜佛了。」红地回了他一句,却也没什么怒气。
  
  「我哪敢的?本来还想着,你不管事了,以后可以日日陪我呢!」
  
  「做你的白日梦去吧!」红地鼻中一嗤,却忍不住笑起来。
  
  到了店铺的地方,江道远打发了赶车的,让他去一边儿等。看铺子估价钱,江道远在行。他四处略看了看,又问了红地卖家要的什么价几,便胸有成竹地告诉他,回头他找人和卖家去谈。
  
  铺子临街,此时空无一人,两人顺楼梯上了二楼,江道远推开窗户。
  
  阳光洒了进来,开春了,天气回暖,风也是伤人不伤水的,屋檐上剩的些积雪融化了,沿着灰瓦鎏儿滴答地淌.
  
  红地见周围无人,轻声问道:
  
  「你什么时候跟乱党扯上关系了?」
  
  江道远一楞:
  
  「你听谁说的?」
  
  「年前,罗苇常拿了本名册来。里头记着经你手的一笔盐款,是怎么回事?」
  
  江道远伸手关了窗,又朝门外瞅了瞅:
  
  「他哪里弄的?」
  
  「你别老阿我!」红地冷脸,有点生气,「先把我的问题答了!」
  
  「这事和我没关系!你别听他说风就是雨。名册在你手了?」
  
  「他手里还有没有别的,我就不敢说了。你是怎么扯进去的?」
  
  「不是我,我疯了不成?」
  
  见他犹豫不决的模样,红地心里有了底:
  
  「是不是你二叔?」
  
  「唉,你就别管了,这事我去处理。」
  
  「你能处理明白?」红地说,「罗苇常可是用那个换了陶荆的卖身契,说陶荆的后台他得罪不起。」
  
  「是荆哥儿?」江道远似乎松了口气,「那倒没大碍了!不就是个卖身契吗?你留着也没用!」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荆哥儿这段日子躲在哪儿,你都知情,却没告诉我?」
  
  江道远圈住红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别老是信不着我,这京城权贵的圈子说大不大的,荆哥儿大概攀附着谁,我也大概猜得出来,可具体藏在哪里我确实不知道。」
  
  「他是死是活我才管不着,你这事儿倒是弄干挣了,别给人讹上,趁机抄了你们江家!」
  
  「嘿,」江道远心宽似大海,「家给抄了,我就住你那儿!你养着我呗!」
  
  「我呸!这话你也恬脸说,你怎么不顺便把你那群婆娘都带来,由我一并养得了?」
  
  「你若愿意,我就以身相许了!」江道远笑着将手伸进红地的袄领里,那一片温暖肌肤,熟悉又眷恋。
  
  「你说点儿正经的......」红地儿冻得一哆嗦,伸手就要把他扯开,却被江道远紧紧抱住。
  
  「看见你,我就正经不了了,」江道远的嘴巴围攻上去.「红地儿,我想死你了!」
  
  衣物扔地满地都是,唯独两件厚袍草草铺一起,垫在身下,江道远压着红地,缓慢而有力地律动,辗转,呻吟,十指绞缠,情欲烹起的温暖传递在紧紧连接的身体之间......
  
  马车晃悠悠,赶上集市,走不快,到最后被迫地停下来,传来震耳欲聋的唢呐声,梁红地掀帘一看,正瞧见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模样还算英俊,看来家中条件尚可,迎亲的队伍长着哩!
  
  「新郎官可够神气的!」红地儿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江道远凑上去看了眼,撇了撇嘴:
  
  「六爷迎亲那天,这北京城里不知得挤成什么样。」
  
  「什么?」红地回眸问他:
  
  「哪里传的?」
  
  「宫里传出来的,说皇上亲自为他指婚呢!」
  
  「六爷应了?」
  
  「六爷那牛脾气,不好说。」江道远说着笑了,「亲王府这两年为了他的婚事,着急上火着呢!」
  
  红地哼了一声:
  
  「你倒学学人的牛脾气?你都不用别人念你,自动自觉地一门门地往回娶。」
  
  江道远闻出酸味,连忙哄他:
  
  「那都是壮门面的,男人不能无后不是?到现在没一个给我生出儿子的......这帮婆娘,就是嘴上厉害,到关键时候,没一个有用的。哪像你,时时刻刻想着我,帮着我!红地儿,我这辈子怕是离不开你了!」
  
  「你再敢在我跟前儿油嘴滑舌,我就把你的嘴缝上!」红地嗔怪地瞪他一眼,心里却舒坦着。
  
  江道远更是伸手搂住他,将车里一件棉袄给他披着:
  
  「下个月我去江南办货,你跟着我去吧!这些年,你给『秋海堂』绊着出不了远门,如今清闲了,跟我游山玩水去!我呀,每到个好地方,就总想着,要是你在我身边儿就好了!」
  
  「哪个要跟你车马劳碌地奔波?」
  
  红地嘴上这么说,人却整个依偎在江道远怀里,就着他的肩膀,有点昏然欲睡了。迎亲队伍过去,街上宽敞不少,车厢里两个人抱得紧了,嘴巴又粘在一起,玩乐起来。
  
  这日在裴玉亭的院子吃饭,红地和雪卿都在,席间三郎来把雪卿叫走了,说是有紧要的事等他。雪卿一走,裴玉亭算了算时间,心里琢襁,该不是毕荣又来找了吧?
  
  虽没说出口,红地却猜到他的心思:
  
  「你又瞎操什么心?该不是王爷那里又给你传了什么话,六爷顶撞皇上的罪,莫非也要记在雪卿头上?」
  
  「他怎么会和我说这些?」裴玉亭叹气,「我也是为了雪卿好。」
  
  「为他好,就别总耳提面命地念叨他,他不烦我都烦了。再说,六爷盯着他,跟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雪卿不理他了,他就能老实回去娶亲?」
  
  「这世道,豪门公子,王爵贵族的错,哪里有人肯承认?怪来怪去,这不是还都落在三教九流的头上!你偏是个死心要争的,争来争去,还不是一场空......我是不想雪卿重蹈咱俩的覆辙。」
  
  「他走哪条路,都是命,你说也没用!」
  
  有人送上暖手的茶,一开壶,满室芬芳。窗外稀疏下起春雨,敲上窗棂,轻盈如梦,这光秃秃的天地,终于是要破土泛绿,雨声潺潺,伴着远处隐约而来的丝竹,两人沉默中,渐渐,想得远了。
  
  烟花三月,红地随办货的江道远去了江南。雪卿纠缠在毕荣的温柔里,应也不是,推也不是,难以自拔着。胡同里,又多了一家相公堂子,就在「秋海堂」斜对面,本来叫做「知悦堂」来着,结果似乎给人买了去,换了大门面,院墙也翻新了,气派得很,红布盖着招牌,似乎择日就要开张。
  
  雪卿这日出门回来,坐在马车里,经过那里时,赶车说了一句「哟,开张了!」,他连忙挑帘一看,日头底下「试春堂」三个金字,格外招摇,雪卿眉目渐开,终于想通这老板是谁了。
  
  第六章
  
  「试春堂」的老板果然是陶荆。这人消失半年回来,终还是做了当家的主子,将堂子开在对面,充满对秋海堂新当家的挑战意味。雪卿没把他放在眼里.却是庞姨嘴里磨叽:
  
  「这名字如此淫荡,倒是衬他」雪卿听后反笑,他想这样也好,既然挨得这么近,去年那顿打就不会白挨了。
  
  「三郎进了雪卿的院子,正看见门口跪著琉珠,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见他来了,抬起脸,楚楚可怜地求他:
  
  「三郎帮帮琉珠,在爷面前求几句,琉珠不是故意的,以后不敢了!」
  
  琉珠是梁红地买的,雪卿当家以后才带他出来,他人聪明,面相也不错,找他的客人一直不少。但他心眼儿多,凡事爱算计,在相好的客人面前,好搬弄些是非......这些是雪卿顶烦的,早想著办他,偏琉珠以为雪卿不比红地狠毒,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果然前日里,因为一件小事,被雪卿揪出来。雪卿为人确实和红地不同,但这院子没一个人会说他比红地容易随和的。雪卿嘴上不刁狠,然而心里拿了主意,就不给人机会的。琉珠这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爷是不想琉珠好了,就算表面上风和日丽的,这以后,琉珠怕是接不到好客人的。
  
  三郎让琉珠回去:
  
  「爷身子不好,说不见你,你跪著他也不会见!」
  
  琉珠梨花带泪,故做心中没底,他知道三郎是爷跟前的红人,自然不会轻易离去,低声哀求:
  
  「这院子里,爷就听得进三郎的话,三郎若不帮,琉珠就没指望
  
  三郎皱眉,心里也不乐意,早干嘛去了?以爷的脾气,你便是磨破嘴.跪破膝,也是无济于事。只好在他耳边说:
  
  「回去吧!一会儿爷来气了,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琉珠脸色一变,似受惊吓,欲言又止,见三郎向他使眼色,明白爷看来心情不济,谁说都无用,只好叹气走了。三郎见他单薄身影出了院子,想到这琉珠的好日子是过到了头,也难免有点侧隐。可他无法主只怪雪卿,爷是当家的,若不狠心决绝,如何管得住上下百十口人的?
  
  雪卿此时正歇歪在炕上,闭目养神,面色略显憔悴。三郎从立柜里拿了条毯子,叮声走过去,盖在他身上,虽然动作轻微,雪卿还是醒了,见是他,「嗯」了一声。
  
  「他走了?」
  
  「是,刚走。爷怎不回屋歇著?」
  
  「我想著看会儿书,却赶上那不长眼的......」雪卿没说完,也没想继续说下去:
  
  「晚上谁来?有帖子递来么?」
  
  「彭大人捎了口信,说晚上过来。」
  
  雪卿知道彭白坊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又突然说要来,自然是为了毕荣那冤家,上次毕荣喝多了酒,在他跟前耍脾气,两人闹腾好几天没说话。他这几日身上也不好,闭门不见客,听前面说,毕荣来了两次,也没拉下脸到后面来找他。但彭白坊和秋海堂关系非浅,若要来,雪卿不能不见的,毕荣定是认准了这个理儿。
  
  毕荣找上雪卿,算是彭白坊搭的桥。当初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和「容庆王府」套近乎,「容庆王府」是满蒙贵族里的响当当的一支,当初彭白坊是很有些野心,要打破满汉官员间的屏障,才如此走近毕荣的。但几年下来,效果不甚明显,满人依旧倨傲,汉宫多少清亭,但他和毕荣的关系,因为雪卿和红地,一直都算不错。
  
  因为红地耳提面命地,彭白坊明里暗里也提点过毕荣,这风月之事,不能太当真!昭哥儿生在这胡同里,他身子就不会是一个人的!毕荣起初似乎还听得进去,尤其闹著赎身那次,终是做了让步。并且,昭哥儿刚刚掌事,这京城里虽然早先就满城风雨地传著他,乍一露面,众人也要矜持一下,摸摸他的底。
  
  可昭哥儿红得一发不可收拾,招的人是越来越多,渐渐地,恩客也放肆起来,毕荣这脸上可有点挂不住!就拿今天来说,本来因为祭天祭祖的事,彭白坊也忙得焦头烂额.毕荣却非得拉著他去秋海堂打茶围,他心里便明白。这是和昭哥儿闹了别扭,扯著他去圆场呢!
  
  虽说红地不在京城,彭白坊也来了几次,并不特意找人伺候,只和雪卿逗趣儿唠嗑,喝点酒,听听小曲儿。雪卿深谙彭白坊和红地的关系,这些年也渐渐明白,彭白坊对翰林风月之事,并不格外热衷,不似有些恩客,跟虎狼一样迫不及待。他似乎只对红地动心,对待红地,是很有过一番心思,但似乎又明白红地的心不在他身上,外头看来,似也释然,不像二爷时不时争风吃醋。
  
  彭白坊在官场上风声水起,也是这六七年的事,靠的是一件抄家的大案子得了皇上的信任,而帮他拿到秘密证据名单的,正是当时风月场上红极一时,人脉甚广的红地。彭白坊得意之后,「秋海堂」自然成了他支系的「据点」,随着他门派渐长,利益瓜葛牵扯得越来越大,求名求利的都通过讨好红地和「秋海堂」,来打通彭白坊的关系,官场坊间传来传去,这「秋海堂」就是彭大人的后院儿!
  
  向来他若打算来,托关系谒见的,总是络绎不绝,但今夜因来得突然,并特别嘱托不要张扬,甚至也没去平曰里常包的房间,只拣了个僻静的,要了点酒菜。雪卿到的时候,屋里安静着,除了他和毕荣,还坐着两三个便服的官员,是素日里常来和他「打茶围」的,但今夜似无风月之心,小官儿小唱儿一个也没叫的。按照官衔尊贵,彭白坊和毕荣自是要先请安,雪卿客气规矩,显得生分,让毕荣脸色变了又变。
  
  「这样岂不是太冷清?怎不叫人来唱唱?」雪卿挑彭白坊身边的位置坐下来。
  
  「今夜无须笙歌,我只是有些话要问昭哥儿。」
  
  「彭大人直说便是。」雪卿眼睛看也不看毕荣,心里却能猜出此时他必是如坐针毡。
  
  「红地儿离开可是有段日子了,可有书信传来?」
  
  「时有书信口信往来的,」雪卿边说,边给彭白坊斟了酒,「游山玩水自是逍遥自在,不过前些日子病在扬州,说是染了风寒,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哦?那可是二爷照顾不周了!」
  
  「出门在外,爷身子骨又斤贵,免不了的。这几日就要到京,回来可以好好修养。」
  
  彭白坊沉默片刻,交代身后的同僚,回头记得叮嘱京畿附近的驿站多加留意,那几人纷纷应了。余光一扫,正见毕荣横眉竖目地盯着他,才想起此行目的,心中有数,也给雪卿斟了一杯。
  
  「来,我们为红地平安归来,干几杯!」
  
  他深知雪卿酒量远不如红地,近日据说身子不好,又吃着药,怕是要戒酒肉,今夜三两杯,怕就要招架不住。但既然六爷要寻机会做护花使者,总要昭哥儿遭点儿罪,于是也不顾毕荣如何瞪他,几乎迫着雪卿陪他喝。
  
  雪卿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总是不多,而且,心里确实和毕荣置气,也觉辛酸委屈,失了分寸,不一会儿功夫,脸色渐差,微有急喘,胃里翻江倒海,很不舒坦。
  
  「各位尽兴,今晚酒菜算雪卿请的!」他勉强支撑着说,「雪卿先告退了!彭大人,爷一回来,我便寻人给您送信......」
  
  雪卿想站起身,双腿却发软,眼前一黑,跌入熟悉的怀抱,耳边却传来彭白坊的话:
  
  「看我这没眼力见儿的!昭哥可得保重,这......还是麻烦六爷送送昭哥儿?」
  
  毕荣哪用他再说,伸臂将雪卿横抱起来,朝外就走。雪卿迷糊着,任他抱着到了后院,清风一吹,人略清醒,想想日前这人胡搅蛮缠,几天来害得他心神不宁,眉目间都是愁苦之色。回到屋里,吐了两次,还是不能消停,请大夫来,又灌了些汤药,昏昏沉沉折腾到两更天,才渐渐睡去。
  
  早上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边尤有热气,却不见人,雪卿摸了一把,有点恍惚,怎会记得昨夜是睡在他怀中?庞姨进来,见他睁着眼发呆,迎着笑脸说;
  
  「爷,您可醒了!昨晚折腾得凶了,六爷守了您一夜都没合眼,刚刚出去,在外头洗脸呢!」
  
  还不待雪卿说话,外头的毕荣听见庞姨的声音,大步走了进来:
  
  「醒了?还难受吗?」庞姨识趣地出去,随手放了帘子,关上门。雪卿见他犹见水气的脸上挂满关切之色,心中暖流激荡,扭了头不说话。
  
  毕荣自知理亏,叹了口气:
  
  「我那日喝多了,口无遮拦,不是成心气你。」
  
  「是不是心里话,你自己有数,我......」
  
  雪卿顿了顿,还不知如何说下去,就见毕荣浑然不顾地扑将上来,碾住了他的唇,冰手伸进被子里,上下其手不说,更开门见山地捕捉住雪卿的要害。
  
  「你......你这是干什么?」
  
  「几日不见你,想得紧,一番心思来找你,你何苦再浪费时光念叨我?」
  
  毕荣驾轻就熟地解了雪卿中衣,在他身上激动地亲吻起来。晨间的身子,本就敏感,哪经得起他的挑逗?雪卿只觉得欲火焚来,也不理会身上病后的疲惫,缠上毕荣。
  
  隔天,钟先生来,给红地扎了针,坐在一边写方子。本来闭目养神的红地,突然问了句:
  
  「先生,我出门这段时间,雪卿身子如何?」
  
  钟先生与红地相知多年,这话一问,他便明白其中深意:
  
  「昭哥儿身子不如之前,多是郁积于心所致,并非外力他事所为。」
  
  「他如今......」红地在钟先生面前总算收敛,没将那话说出来,只暗示地说「给他的写的方子,可要调整一下?」
  
  「红地放心,昭哥儿的身子,我会照顾周全。」钟先生起身回到床边,收了银针,「倒是你,这一趟舟车劳顿,虽只是风寒,也要好好调养,切莫落下病根.」
  
  正说着,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江道远的挺拔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江道远办货回来,要向家中交代的事宜甚多,但因为红地的病,总惦记着,每天城南城北奔波,也还是要过来看看他。和钟先生说了会儿话,又吩咐下头封双份红包,送走他,这才坐在红地身边。
  
  「相爷的事,你在外头可听说?」红地小声问他。
  
  「他要来的事?没听人提。我还真不知道他也好此道!」
  
  「好不好的,现在也看不来,忽然说要来,我怎么总觉得蹊跷?」
  
  「彭白坊没跟你交底呀?」江道远提这名字,心里就发酸。
  
  红地正在沉思,也没留意他话语间透露的醋意,只应付说:
  
  「怕的是他也不知底细......他攀附相爷有几年了,相爷都是半冷不热,如今这唱得可是哪出?」
  
  「哼,如今可顺他的心了!总算给他巴结上!」
  
  红地这才觉察,不禁苦笑:
  
  「你俩生怕我活得长,是不是?轮番儿地气我!」
  
  江道远无赖地往红地身上蹭了蹭:
  
  「呸呸,你这人精,没个三五百年不够你折腾的!只怕我前脚咽气.你后脚就钻彭白坊的床上去!」
  
  红地又急又气,狠狠拧了他一把:
  
  「你怎么不去死?」
  
  还没骂完,就已经被江道远抱了满怀:
  
  「我哪舍得你啊!」
  
  两人就那么抱在一起,在下午温暖明媚的阳光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道为什么,红地竟觉得如此光阴,比激情澎湃时还要让人留恋,难得的宁静致远,难得的默契隽永......好似两人已经结合在一起。
  
  红地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自是明白不管相爷此行真正的目的如何,他看上雪卿是板上钉钉的事。说什么不好翰林风月,不过是故作冠冕堂皇,博得清名而已乙钟先生的意思,就是他不在这段时间,雪卿并没失身给谁,虽然他已经出来一段时日,可真正睡过他的,只有毕荣一人。雪卿对毕荣的感情,红地虽摸不太透,但多少有点底,他年纪还是小,容易动心,况且毕荣对他,确实一往情深,连皇上的指婚都敢推的!
  
  可彭白坊早上就让人和他吹过风,他巴结相爷这么多年,这次势在必得,若相爷要雪卿,是定不能回绝的!这多少让红地有点为难,若雪卿不肯,可怎么办?怎么说他如今也是当家的,自己不能逼迫他接客。有些客人可以打走,有些可以骗財。有些可以玩弄。有些可以婉拒,......可有些客人,是不能得罪的,这道理雪卿可能明白?
  
  雪卿的马车出了城门,停在一片杨树林外,三郎掀开帘。对他说:
  
  「爷.到了,六爷已经等着您呢!」
  
  他低身,扶着三郎的手跳下马车。初夏,遍地野花开得豪爽,不远处马上风姿飒爽的身影,正是毕荣!晴天旭日下,越发显得年轻俊朗,举手投足都是卓然贵气,雪卿不禁怦然心动。毕荣见到他,催马过来,身后的随从牵着另一匹白马,那是给雪卿准备的,两人约好今日一起在城外踏青.
  
  见毕荣如此好心情。雪卿便猜相爷要驾临「秋海堂」的消息,并没吹到他耳朵里。这也不难猜,彭白坊自然不想把事吹给太多人知道』相爷改了主意,他便空欢喜一场,而且他极可能是故意瞒着毕荣......其中原因.雪卿自然清楚。雪卿也不想这些烦冗愁绪影响了两人踏青的心情,如此旷阔天地,皓朗乾坤,不妨纵马奔驰,莫要辜负了这难得千斤难买的好时光吧!
  
  穿过旷野丛林,马蹄声迟缓下来.野花满径的小路上出现毕荣和雪卿并驾齐驱的身姿。鸟鸣声里,不时传出两人话语间的低笑,甚是融洽和睦。
  
  「节前额娘去法源寺还愿,说那里的丁香开得极好,可惜这时是过了节气,明天带你去赏!」毕荣触景生情。
  
  「我也听人说过,」雪卿答到,「石雀胡同那里有家叫『异馥斋』的香料铺子,专门去那里采撷丁香的。江家二爷送过爷几只,挂了一伏还是很香呢!」
  
  刚说到这里.雪卿发现毕荣脸色沉了,似乎有点不高兴,心下盘算你这大爷,我又哪句话说得不对,惹您不痛快?于是笑着哄他问:
  
  「好生生,拉长脸做什么?我说错话了?」
  
  毕荣有些吞吐:
  
  「真是没有二爷想不到的花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包,递给雪卿:
  
  「这也是法源寺丁香做的香饵,本来以为新鲜东西送你玩儿,怎知道这点子二爷早就用过!」
  
  雪卿接到手里,宝蓝色的上等好绸,做工极端精致,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绣出的俗品,单放在手心里已经香气袭人,在角落里,细细绣着几个小字:
  
  「月昭昭,卿如雪。」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收着吧!我总能找出二爷没用的花招!」毕荣对他说。
  
  雪卿抬头,笑靥如花,喜悦回他:
  
  「二爷缠了爷这么多年,心思点子用了多少?哪是常人三两年赶得上的?你呀,就自讨苦吃吧!不过既是你送的,自然格外不同,依我看,比二爷送爷那些的都要好!」
  
  毕荣给雪卿的话熏得陶然,伸手过去拉住他,又倒出右侧的马鞍让雪卿踩着,手上一用劲儿,雪卿轻盈一跃,两人便坐在毕荣的马上。毕荣从背后拥抱着雪卿,在他耳边亲了一会儿,呢喃地说:
  
  「你是我的,雪卿.你是我一个人的!」
  
  初五晚上,「秋海堂」几乎闭门谢客,留着整个场子迎接相爷,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当天早朝,据说万岁爷大发雷霆,一帮人都给关在御书房面壁思过呢,哪还敢有出来取乐的心思?消息传到「秋海堂」,梁红地冷笑着唾骂了一句:
  
  「他们也有今天?活该!万岁爷就该剪了他们的根,留在宫里当太监才好呢!」
  
  那之后也没什么动静,直到快十五的那天,彭白坊派人接红地出门赏月,他有处格外安静的院落,偶尔和红地在那里厮磨个下午。花前月下,两人同饮,彭白坊这才和红地说,相爷估计是对雪卿有意思,这几天就想接他去相府做客。
  
  红地有点不高兴:
  
  「你别以为你能糊弄我,说吧,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彭白坊咳了咳,凑到红地儿耳边说:
  
  「有人暗中要替胡家翻案!这事无论如何要把相爷拉在我们这一边儿!」
  
  红地一听,楞了。
  
  第二天用过晚饭,雷电交加,整条胡同空点红灯,门可罗雀。前头院里附散的小官小唱儿,三五个凑成一伙,玩得起劲儿,也不觉得无聊,见雪卿来,忙都起来请安。雪卿并不怎么太管,只让他们继续玩,就朝后院裴玉亭那里走了。红地也在,正和玉亭下棋,见他来了,笑着挪揄:
  
  「哟,爷今儿晚上有空啊?」
  
  「您就拿我取乐子吧!」雪卿不气反笑,说着坐在玉亭身边儿,看着桌上的棋局:
  
  「您再不好好下,又要输给裴爷了!」
  
  「身上挂了什么这么香的?」裴玉亭在雪卿身上闻了闻。
  
  雪卿解下毕荣送他的香包,递给玉亭看,玉亭拿在手里,看着「卿如雪』的小字,仿佛看见毕荣明亮的眼,暗暗叹了口气,又给雪卿系上。红地儿也凑上前,瞧了一眼,说:
  
  「哟,六爷这心思哦!」
  
  说完坐回去,继续下他的棋,琢磨半天,忽然又说:
  
  「听说你前些日子见过陶荆,那下作坯子过得如何了?」
  
  「活得人模狗样的呢!」雪卿见红地那一步,直叫,「爷,你这般走,是要输定了!」
  
  「输就输,我乐意!你滚一边儿去,观棋不语真君子!」
  
  「您可没教我做过君子!」雪卿虽这么说,还是朝旁边撤了撤身,索性跪在玉亭背后,给他捏肩,「祝新棠这人爷可听说过?他俩一块儿呢!」
  
  三人正聊得热闹,三郎在外头叫雪卿:
  
  「爷,您出来一下?」
  
  「什么事儿进来说吧!」雪卿没动。
  
  三郎果然急步小跑进来,对他说:
  
  「相府的轿子在外头等您了!」
  
  如同五雷轰项,雪卿顿时僵住,他自是明白,那顶轿子是要接他去相爷床上的。
  
  第七章
  
  闪电撕开夜空,轰隆隆一阵惊雷,瓢泼大雨又至。空巷尽头疾行来一辆马车,绕过「秋海堂」依旧挂着灯火的正堂,停在后巷偏门那里,三郎利落地跳下车,先上前拍了拍门,里面应了声,听起来是贴身的小厮。见嘱咐他的没忘,三郎放了心,才又回到车前,掀开帘子,将雪卿抱了出来。进了门就是雪卿的院子,庞姨已经在等,借着黑灯瞎火,匆匆地进了屋,怕让杂人看到。
  
  「烧些水,爷要净身!」三郎对庞姨说。
  
  「知道,都弄好了啦!」庞姨将床上的被褥铺开,「你帮爷更衣,我出去瞅瞅。」
  
  庞姨是怕值夜的老妈子看见,明日里碎嘴给说出去,总得提点提点,她刚要出去,三郎对她说:
  
  「麻烦庞姨弄些安神汤来,怕爷要睡不着!」
  
  雪卿牢牢抓着三郎不放手,脸深深埋在他怀里,三郎无奈,顺着他躺下,紧紧将他抱着,哄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放松,在他耳边说:
  
  「爷,喝了汤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雪卿抖得跟风筛叶儿一样,就是停不下来,也没话,这让三郎有点担心,他跟了雪卿这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一时有点摸不清,也不知相爷是不是伤了他,又或者伤到什么程度。这时候热水,汤药都弄好了,庞姨又走进来,使眼色询问如何,三郎摇了摇头,如今就只有弄睡他,再慢慢来。
  
  「爷,来,把这喝了。」他手上用了点力,转过雪卿藏匿的脸,一边儿端着药的庞姨也吓了一跳,脸色青白,半点血色儿都不见,惊恐的大眼黑洞洞的没神采没人气儿。她算算时辰,这大半夜地折腾下来,相爷又不是什么温柔之辈,加上爷这多少还清高孤傲的性子,也难怪折腾成这样了,不禁担忧。
  
  三郎几乎是将那药汁强灌下去的,拿被子层层裹了又抱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怀里的人睡过去,眉头依旧皱着,双睫却是湿了。三郎见状,心如刀绞,回身见庞姨已经将沐浴的东西都弄好了,伸手解开雪卿的衣服,胸前累累的都是痕迹,触目惊心。
  
  从里到外洗干净,折腾到天亮,怕汤药力浅,睡不实,庞姨又点了宁神的香烛,这么迷着哄着,总算睡到快点灯才醒,脸色恢复了些,不似昨夜归来时的无神,送上来的清粥也喝了几口,可依旧不吭声,冷冷的,跟换了个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他在盘算什么。
  
  雪卿睁开眼,昨夜发生的种种跟场大梦一样,素不相识的人,无法掩饰的夹杂着鄙夷,垂涎,和流连......血肉,性,和尊严,如风中残絮,齐刷刷破败。从他跨入「秋海堂」的门槛的瞬间,从爷扬指端起他的脸,从第一次教他如何取悦那些冰凉的玉势......从他初见毕荣踯躅的回身......从毕荣温柔进入,呢喃「卿为荣恩......」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韩雪卿,是命里注定要走到这一步的,他这一辈子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心肝肺肚子里一顿乌糟糟的乱疼,却也不知究竟为的是哪一桩。
  
  红地说晚上找雪卿有事谈,打点了琪珠在前头看着,琪珠人憨厚,也没多问什么。红地故做轻松地到了雪卿的院子,见三两个嬷嬷凑在角落里交头接耳,脸立刻甩长了,对庞姨说:
  
  「把这院子里的嘴都给我管紧了,谁敢嚼舌根,就把她的舌头割了喂狗!」
  
  雪卿似乎算准了他会来,也没打招呼,只轻轻瞄了他一眼,红地当然知道这会子雪卿心里是怨恨他的,昨天晚上自己虽没逼他什么,但有时候若是别人强迫的,总还有些借口给自己个台阶。雪卿明明推不了,却还得伪作自愿,才是要他命的症结呢!
  
  「我现在跟你说什么都白搭,这事儿得你自己想开!」红地儿在他身边坐下,无端端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跟破烂儿一样。可这么多年过来,再回头一看,也没什么!这世道,谁不活得跟破烂似的?」
  
  「爷,这其中道理我明白。我,我没怪您。」雪卿狠压着心里的情绪,没透露,「但有些事,您不能瞒着我。」
  
  红地心里-惊,难免无措,他抬头略了雪卿一眼,这孩子心思越来越深,不好对付了:
  
  「对你好,该跟你说的时候,自会与你说,怎会存心骗你?」
  
  「爷有这心思就成,不论以后如何,别让雪卿死得不明不白。」
  
  「呸!怎说这不吉利的话?有我在,自不会让你有事!」红地凑近雪卿,拢了拢他的衣服,低声说:
  
  「如今这些厉害关系,我日后定会讲给你听,将来若有风波,就算靠不上相爷,也不能忤逆了他。」
  
  说到这里又不禁觉得一阵辛酸不定:
  
  「没谁能保咱一辈子平安,雪卿,一辈人靠一辈人,你将来也是!」
  
  他见雪卿低头不语,再问了句:
  
  「你是不是怕六爷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能如何?」雪卿话语间,眉头紧蹙,乌七麻黑的眼睛里,似又水雾,又不曾流出来,氤氲着,深不见底。红地见他如此模样,难免心疼,伸手摸上他的脸颊,那颗泪痣终不是什么吉祥之物!
  
  碧空海海,莲叶田田,画舫凌波而过。船上没闲人,江道远和红地靠著窗,合衣相拥,享受水面上掠来凉爽的风。刚刚还因为提到即将临盆的夫人,惹得红地使性子。好在江道远早修炼成惊人的缝补之术,便安慰他说:
  
  「她若这一胎得了男,也省得他们以后老拿你说事!你当我那么想要儿子?还不是想给你点清静日子。传宗接代我也完成,以后就抱了你种田去,也理直气壮的。」
  
  「哪个要跟你种田?」红地嗔怒地瞪他:
  
  「你呀,也不去照照镜子,要不是这江的姓氏,谁要你?」
  
  「照就照!」江道远凑进红地的眼,直瞪瞪往里瞅:
  
  「竟是如此俊美无敌!真是便宜了梁红地那相公啊!」
  
  红地给他逗得笑:
  
  「臭美吧!你呀,整个儿一猪八戒!」
  
  两人一追一躲,在凉塌上翻滚玩闹,红地觉得热,额头沁出汗。江道远伸手拿手帕细心地擦了,又拎了把小扇替他打扇儿。这难得的温柔,不禁让红地的心一阵酥软,便朝他怀里凑了凑......两人沉湎在宁静之中,直到外头有小船接近,上了几个人,摆了半桌的酒菜,红地才觉得玩乐半天,是有些饿了。
  
  桌子弄好,来人又撤走,江道远见那小船摇得远了,想起今日用意,这才问道,「胡家的事,你和雪卿说过没有?」
  
  「没仔细说过,他倒猜出不少。」红地若有所思。
  
  「哦?猜出多少?」
  
  「他知道我的身世,再说,胡家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在我身边了,这前后一对缝儿,估计也盘算到胡家的事是我折腾的!」
  
  「当年我就劝过你......」江道远说到一半,后面自己吞了,红地的脾气他怎能不了解?这人是有仇必报,何况灭门那么大的纠结,尽管他不赞成,也不好太过干涉,当时的红地恨胡家恨得顶顶的。但是更让他后悔的是,因为彭白坊帮了红地那个忙,两人混得那叫一个近乎!
  
  红地没理会他,独自说:
  
  「雪卿这孩子现在了不得呢,我本来还怕陶荆找麻烦,如今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俩真斗起来,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这事他能帮你?」
  
  「帮我就是帮他自己,他心里透明白的!再说,官场欢场盘枝错节,雪卿早把其中道理参透,不用我教他。」红地说著,略有所思:
  
  「不过有些事,他倒是挺出我意料......」似乎又不想继续说下去。
  
  两人边吃边聊,对饮的双唇越来越近,渐渐放低了声音,细碎地,辗转地,像是说话,又像是浅笑,轻轻地,挠人心肝。纵有千重烦心事,如此风月帘笼的缱绻时光,也是难让人等闲......
  
  毕荣明显还未得知,两日后兴高采烈而来,雪卿内心天人交战,也不知如何与他详说,面对面的时光成了煎熬一样。他强颜欢笑的本领是越发了得,毕荣楞是没看出他的异样,还留下来和他同用晚饭。
  
  向来毕荣来,若要留膳,雪卿总是在自己的小院里招待。毕荣在家里锦衣玉食,在外并不挑剔,通常准备些满人爱食的静静点心,加些清粥小菜,他就吃得很乐。
  
  夏日暑热,过了傍晚稍见凉爽,依旧将桌子放在院里,庞姨吩咐将晚饭摆好,都散去一边各忙各的。雪卿在青瓷的杯里斟了酒,送到毕荣面前:
  
  「我敬你一杯!」
  
  「哦?敬什么?」毕荣把酒端在手里,含笑望着他。
  
  注视著毕荣闪亮着霸气的眸子,雪卿道:
  
  「玉堂有际,风月无边。」
  
  毕荣爽朗笑起,这八个字,正是雪卿写在当年送他这把折扇上,他总随身带著,时时琢磨,见之如见佳人。雪卿常取笑说如此便宜之物,他怎还视如珍宝?他也不善言辞去解释。
  
  如此花前月下,浓月薄酒,与喜欢的人食一碗米,饮一杯羹......但愿此生夜夜如斯,雪卿心中百感交集,却只怕这等良辰美景,过一个少一个,明日怎一番风雨,谁又晓得?他举杯同饮,酒入喉,浇在一片火辣辣的赤痛之上。毕荣却在这时扭头,展颜阔口而笑,雪卿顿觉双眼迷离!那之后多年,他都没见毕荣如此笑过。
  
  那以后,相爷又叫了雪卿几次,每次都是遣贴身管家领轿子在雪卿侧门外等,没有格外声张。但这等事,本来就瞒不久,更何况一个当朝为相,一个京城红得顶尖儿的相公!渐渐总有暧昧的闲话传来传去,从欢场到官场,从床第到朝堂。雪卿这日还未起,昨夜宿醉未醒,就听见外头吵嚷,接著,毕荣满身酒气冲进来,凶神恶煞地,一把将他从床上拎起来!
  
  雪卿本就不甚清醒,那一副迷醉此刻看在毕荣眼里,更是无比淫乱媚惑,心中嫉恨交加,手上力道也失了准,待雪卿神智稍微恢复,已被毕荣狠摔在地上,十分狼狈。他楞了片刻,慢慢自己爬起来,对匆忙赶进来的三郎说:
  
  「院子里别留人了。」三郎没敢多说,离去前,忧心忡忡地瞅了雪卿一眼。
  
  「你等我穿件衣服......」雪卿想,既然要谈,总不能如此衣冠不整。
  
  「哼!」毕荣鼻子里冷冷哼了声:
  
  「怎么?穿上衣服就是贞节良人了?」
  
  一句话顶得雪卿哑口无言,他欲说又止,哆嗦着摸了件袍子披上,背对着毕荣,强行稳了稳心气,再回头问话时已经又能和颜悦色:
  
  「干嘛喝这么多酒,有话不能好好说?」
  
  「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让我如何好说?」毕荣阴骛地盯着雪卿温和面容,向来喜欢的纯净温柔,在如今这情境里,倒显得雪卿毫无廉耻之心。想起此刻还在自己面前,转眼就陪笑去伺候别人,那股无名之火又再燃烧起来:
  
  「我被你坑骗得好苦,你这些日子周旋得也累了吧?不给自己辩解几句?」
  
  「你要我如何辩?」雪卿冷着性子,嘴角难免苦笑:
  
  「我本就是欢场之人,我从没瞒过你。」
  
  「那是你自找的!」毕荣耳边一遍遍都是文武百官窃窃私语,将雪卿说得如何不堪。
  
  「我早说过帮你赎身,脱离这里,可你就是不肯!你爱慕虚荣,舍不得众星捧月的排场,好似大家都把你当回事,孰不知,他们不过都是玩弄你,而你,竟毫无自知之明,廉耻之心,一面与我虚情假意,别人只要一勾手,你就迫不及待爬他床上去!」
  
  别人说他如何不堪,雪卿都不往心里去,本就没真心待过别人,谁希罕他们明不明了呢?可毕荣是不一样的,雪卿就算看得再开,他心里依旧有一丝渺茫的希冀,毕荣也许能体会他的处境......而如今看来,那不过是高台明月,空有千里。
  
  「就算你赎了我,保了我清白之身,就能天下太平?」雪卿虽然是尽了力地心平气和,终是有气的,本就不是什么忍辱负重之辈,口舌上向来不是善茬,从不吃亏的主儿上会儿还是忍不住顶他一句:
  
  「若日子能过得如此轻巧,你阿玛又何苦多年来依旧与裴爷欢场相见?怎不见他也买个院子,也将裴爷养一辈子?」
  
  「你!」毕荣没想到雪卿搬出阿玛这一招,顿时气结,他和雪卿虽偶尔斗嘴,这般撕破脸样地吵却是头一遭,彼此都显得陌生。
  
  「你何有裴爷的气节?也没见裴爷如你这般轻浮随便!」
  
  雪卿便知毕荣口不择言,强词夺理,与他强碰也是无用,但心中早被他一句句诟病诋毁伤得狠,灰心之意排山倒海,不禁想起辈辈小官儿、小唱儿被包养从良以后,哪有一个得了可心的下场?就算敦厚痴心如裴爷,不过也是红尘俗世走一遭,还不是要终老在这勾栏画苑之中?
  
  「毕荣,你若如此看我,日后别来找我了吧!我终是以色侍人!」雪卿想说心虽付你,但身不由己,又怕毕荣不信,嫌他矫情做作,不说也罢。
  
  「伺候人睡觉的相公而已!你又何苦为难与我?」
  
  「你真决定从此待下去,作贱自己?」毕荣握紧双拳,他毕竟年轻气盛,雪卿的态度让他甚受挫折,他从小到大,没这么窝囊过,好似给人打了一拳,自己却软绵绵不能还手。
  
  雪卿说完,倒觉得心里轻松了,他抬头再看毕荣,这多年来的朝朝暮暮总是难忘,他想,自己独一份儿的真心,都给了毕荣,毕荣对自己的好,恐怕以后也再不会有人给得起......却怎走到这一步?要撕破脸,戳个你死我活?他长叹一声,终还是忍不住低头:
  
  「毕荣,你今日回去醒了酒,我们改日再谈。」
  
  还不待毕荣回答。门口有人仓皇地喊:
  
  「爷!不好了、不好了!琉珠上吊死啦!」
  
  雪卿一听,心下顿时冰凉,转瞬听见三郎斥责的声音:
  
  「哪院子的?谁让你在这里扯嗓子喊?」
  
  外头乱了一会儿,雪卿却没动,此时匆忙走出去,无非泄露了自己的慌张。他有些为难地看著毕荣,无奈毕荣此刻恨他入骨,并未给他任何同情,相反面色似乎更加阴骛,雪卿也就不指望他能帮衬什么了。
  
  没想到琉珠还是个倔性子,当初若知如此,也不会逼他,心里乱想著,雪卿见外面没了动静,抬脚往外走,才发现这衣服还没穿齐整呢!好在这时候三郎走进来,低身帮他穿戴。
  
  「这事不用爷操心,我一会儿过去看看就成!」
  
  三郎觉得双手下的身体有些抖,生怕两桩事冲在一起,雪卿受不了,按着他坐下来,才回身给毕荣行了礼:
  
  「六爷,您先回吧,这里也乱,别扰了您!」
  
  毕荣酒性未过,气愤地瞪着雪卿,见他也不理睬自己,恨恨地说了句「害人害己」,才拂袖而去。雪卿静坐,沉默不言。三郎唤庞姨进来,打了水,伺候他洗漱,雪卿勉强回过神,嘱咐三郎去看衙门是否来了人,如何联系琉珠的家人等等,心里乱糟糟一团,不知从何梳理。
  
  「您别跟着烦,前后有人照应,我都办着呢!」
  
  三郎不想雪卿去看,就是怕他伤心自责。照理说,就算雪卿以后不提拔琉珠,养他活命不成问题,没想到是个刚烈要强的,不红就不活!要是这么折腾,这院子里冤魂可多去了!三郎这些年见惯相公、小官儿一代代更替轮换,这种事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但外头闲言碎语地都在议论,说爷心狠手辣,逼死了琉珠,这勾栏画苑里最喜欢蜚短流长,再添油加醋地,还不知要传什么样儿!
  
  雪卿不想出面处理这种烂事,而且三郎前脚出门,红地后脚就进来,正好找他。来之前,红地还怕雪卿沉不住气,跑过去搀和,可雪卿小小年纪,死人的事也坐得住,还真不白给了!琉珠是红地买回来的,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实人,一对大眼总是贼溜溜地转,红地看中的也是他伺候人的功夫。琉珠不得雪卿欢心,他也有耳闻,不过,当家的压迫个小官儿算什么?活该他琉珠不长眼,还以为雪卿是个心慈心面善的软柿子!
  
  「倒看不出他是个舍得死的货?」红地和雪卿一起用饭,说着话:
  
  「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这话说到雪卿心坎上,他也这么寻思过,以他的估摸,寻死觅活的把戏琉珠会做,这人爱自己爱得跟什么似的,但真是要他的命,他哪里肯!但这结骨眼儿上,雪卿也没法仔细琢磨这些,不管他表面装着多么不屑,这心眼儿里总是不好受,他没想过要去逼死谁。
  
  「你和六爷怎么说的?」
  
  「没说呢。」雪卿幽幽回道:
  
  「等他酒醒的吧!」
  
  「照我看六爷这酒,怕是醒不了了!」红地煞有深意地说笑了一句。
  
  晚上去看裴玉亭,说起最近霉事不断,红地便与他说改日要多烧两柱香,去去晦气。裴玉亭自是要问毕荣与雪卿的事,红地一扬眉,说:
  
  「我看六爷是要够呛了。」
  
  「此话怎讲?」
  
  「哟,您还给我揣著明白装糊涂?」红地嗤笑著:
  
  「雪卿那性子,您看得不是更清楚?再说了,这场面不正是您乐得见的?」
  
  裴玉亭苦笑,他虽劝过雪卿不要和毕荣太当真,但也不想那孩子如此年华,就受感情的牵累,雪卿对毕荣的眷恋,他是心知肚明,如今若真这般了结,伤得狠的,都藏在里头,雪卿不会给人看。
  
  「也难为他了。」
  
  裴玉亭长叹,当年往事,付与的真心......件件桩桩,似乎又都重演了。从他,到红地,到雪卿,性子迥异,活法不同的三代人,究竟谁走得出这窠臼,还是都在老路上各绕各的呢?
  
  院子里出了事,衙门各处也总要打点,几天后,琉珠的家里人来接他的尸身,雪卿没怠慢他们,给封了不少银子,这事总算纷纷扰扰地过去了。雪卿尽量不让自己受太多牵累,可不知怎的,睡得浅淡的时辰,偶尔还是会听见耳边似有人偷偷叹息。毕荣却是有几日没来过,外头传着他要成亲,王府张灯结彩置办这事呢!
  
  雪卿听到消息以后难免惆怅,他还没有裴爷的胸怀。但落寞之余,那些竟日纠缠的烦绪仿佛不那么揪心了。有时候闭上眼,想这些年走来,心下顿生苍老之情,毕荣迎风而立的身影,就像连天屏障,挡得他一生茫茫不得见。
  
  秋凉的快,新来的几个唱曲儿要敬茶,雪卿抄了近路去厅堂,幢幢树影之后,几个杂役的老妈子在闲聊,说的正是前段时间自尽的琉珠。雪卿这几日也是纠缠,于是停下来隐在花荫里听著。
  
  「怪可怜的,对琉珠可痴情呐!」
  
  「这就是造化,琉珠就是玩弄他,这么说亏得爷替他报仇了!」
  
  「得了吧!」其中一个嗤笑:
  
  「你当爷是打抱不平的善人呐?」
  
  「不管怎么说,琉珠要是还活著,早晚玩死那个傻小子!」
  
  「不见得,我听说他现在失魂落魄,生不如死呢!」
  
  雪卿微闭了眼,面前浮现出琉珠乌溜溜一双眼,似笑非笑地说「爷,琉珠哪敢?」当年玖哥还未咽气,就被抬到乡下,当时雪卿还觉得爷狠心,如今这才几年,自己就把下头的小官儿给逼死!不禁苦笑,耳边响起毕荣那句「害人害己」,这般造孽下去,自己如何能善终?
  
  犹记上次踏青繁花似锦,这才几个月光景,已落得如此萧索。毕荣牵马,与雪卿慢慢在林间小路上踱步而来,直到山丘顶,两人并肩立于风中,举目远眺。各怀心事。毕竟是听进了自己的话,这次毕荣清醒得很,不见半分醉态,雪卿稍觉安慰,也因毕荣眼角眉间的阴郁而感到伤怀,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新郎官该有的喜悦。
  
  「日子订了没有?」终还是要雪卿打破僵局:
  
  「筹备得如何?」
  
  「你如此关心?」毕荣终舍得侧头看他,说道:
  
  「我成了亲,你风流起来就更不必再有顾虑,对是不对?」
  
  「毕荣......」雪卿面露愁苦,眼带求饶,今日之行不为口头痛快,如何也不要恼了去:
  
  「你何苦这么逼我?」
  
  「我逼你?倒成了我逼你了?」毕荣从小到大,没有乞求过什么,唯独在雪卿面前,时感窘迫,心中苦闷一时难以疏解,语气上难免著急:
  
  「你若答应我不再与人周旋,我便不去成亲!你做得到么?」
  
  雪卿无奈:
  
  「你不成亲,王府的人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两个谁也别想有清静日子......」
  
  「谁希罕清静日子?让他们闹去!」毕荣坚定了决心,他非要从雪卿嘴里挖出个说法来,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因此步步紧逼:
  
  「雪卿,我姓氏封爵都可以不要,你可舍得你的风花雪月?」
  
  这话若换个人说出来,定是柔情蜜意,可毕荣咄咄逼人,雪卿虽明白他的性子,也难免委屈,他怎就非要攀住自己爱慕虚荣的理儿,怎就看不见自己对他的真心实意呢?雪卿内心澎湃起伏,抿嘴不言,看在毕荣眼里,却成了搪塞,毕竟年轻心性,顿时气血奔腾:
  
  「我便知你放不下那些乌烟瘴气!」
  
  说罢转身上马,忿然提缰而去,独留雪卿,炊烟时分,松风入怀。三郎就在山脚下候著,见毕荣独自离去,定会上来接自己,雪卿目送著毕荣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凄苦,却又不似前几日那么痛乱,毕荣心里总是有他的!算计著三郎也该到了,雪卿朝来路瞧了瞧,却觉得背后一股凉风,再回头的瞬间,已经多了个人。那人眼光迷乱不堪一付神志不清的癫样,正阴鹜地紧逼著他。
  
  「韩雪卿!」嗓子似破锣,说话厉鬼一样难听:
  
  「你,是你逼死我的琉珠,你还我琉珠!」
  
  脑海里电光火石地一问,雪卿顿时明白此人是谁了,可不待他有机会周旋,便觉小腹一阵要命的紧痛,他慢慢低下头,只看见琉璃色的刀柄......血光涌现,雪卿好像听到自己的一声叹息,喃的是,毕荣啊,毕荣......天地间一声惊雷,黝黑中,刹那流光溢彩,是那夜、水恒的焰火。
  
  第八章
  
  秋海堂彻夜不眠,简直乱成一锅粥,伤口本就很深,再从郊外颠簸着折腾回来,雪卿几乎只剩最后一丝血气,危在旦夕。京城里名气大的大夫轮番请来,进进出出,一拨一拨地换。光是伤口要不要缝,该怎么缝,就争议了半天。
  
  裴玉亭只顾著急,红地却是气疯了!揪住三郎破口大骂:
  
  「别人不把你的主子当人,你也这么不上心么?生了狗胆,敢私自带你家主子出门,就得有种保他万全!现在算什么,啊?剩著这么一口气,你还有脸活著回来见我啊!」
  
  旁人听得都吓死了,谁听不出这是指桑骂槐,六爷就在边上站着呢!可毕荣此刻没心思计较红地的泼辣,单看着屋里盆盆血水端出来,心疼得魂飞魄散。长这么大,他没这般后悔过,心里头跟猫抓似的......只恨不得能替雪卿遭这份罪。
  
  天亮以后,大夫们陆续都送走,红地不放心,仍留了钟先生,让他给雪卿再把一脉。钟先生对红地本就藏着爱慕之心,不敢言表而已,因此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忙活整晚也无怨言,也实话实说:
  
  「这事急不得,三、五个月能养回来,就算走运了。」
  
  「慢慢来吧!好歹拣回一条命。」裴玉亭安慰红地,忙活一晚,都筋疲力尽。
  
  三郎虽然受了罚,贴身照顾的事,红地也没假手他人,依旧由他亲自张罗。头两天,雪卿整夜发热,难受得满床滚,药怎么灌进去怎么吐出来,若不是三郎搂着按着,那伤口不知要撕开几次。红地看的心惊胆颤,闹心得紧,张口就是骂人,吓得院子里侍候的人人自危。秋海堂的门面,如今是雪卿撑着的,这么场大伤病,怕是一年半载都没法好好当家,胡同里争生意争得跟什么一样,谁晓得雪卿痊愈以后什么局面?红地气不打一处来,「正好的年纪,正红得项尖儿昵,却赶上这等事,怎这么倒楣?越想到此,越恨不得将毕荣这个杀千刀的剁碎了喂狗才好!
  
  雪卿醒过来,已是五、六天后的事,睁眼便看见守在床头,双眼熬得通红的三郎。他还在发热,失神地瞅了半天,才觉得嗓子跟火烧火燎,这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脑袋里更是浑沌糊涂,什么也想不起。三郎端了水,一手轻轻把他扶著,喂着喝了,他没有立刻差人去报信,寻思着雪卿也许有事情交代,或者询问。
  
  「您可算醒了!」拧了汗巾给雪卿擦脸,「这几天折腾得狠,把我们都吓坏了。」
  
  「我这是睡了多久?」
  
  「前后整六天!」雪卿微喘叹息,出事前的点点滴滴逐渐回流到脑海里,他挣扎著再问了一句:
  
  「那人......伤我那人?」
  
  「衙门捉到人了,是琉珠以前的恩客,关著呢,说是个失心疯。」
  
  「疯?」雪卿虽体力不支,心眼转得比谁都快:
  
  「你找人去衙门通融通融,留著他,别伤了。」
  
  「好,我这就遣人去办,爷,您喝了药,好好歇著。」
  
  三郎从外头接来新煎好的药,见雪卿脸色沉着,当下就明白是在气自己没主动说六爷的事。三郎心中也是有气,他无法原谅六爷的过错,可他也不敢忤逆雪卿,尤其在他还病得乱套的这会儿,更不能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
  
  「爷,三郎知道的,都不会瞒您。」他坦白说:
  
  「王府出了点事,六爷现在怕是给软禁了。不过,六爷托人捎了口信来,让您别跟着上火,说他现在挺好,不会辜负您的。」
  
  雪卿无奈躺回枕里,沉默着不说话,这会儿药劲上来,浑身虚扬扬的。三郎见他独自琢磨,便遣人去后头报信,说人醒了,他知道梁爷是紧跟着就要过来的。果然,半盏茶的工夫不到,红地人便到了。
  
  见红地脸上没笑容,雪卿知道这是气自己私自跑出去,闹出这么档子事,只好忍痛说:
  
  「爷别生气,雪卿记住教训就是,以后不敢了。」
  
  「以后?你可知道再耽误半个时辰,你的小命就没了,何来以后?这教训也得人活着才有用!我养你这么大,多少心血、多少精力?你心给谁我管不着,可这命得给我留着,裴爷和我还指望靠着你呢,你可好,为了个没心没肺的,差点命都搭进去!」
  
  红地这人,嘴上是绝对不能委屈的,管你病是不病、伤是不伤的,该骂的他一句也不能留着。不过,好歹多年的感情放着,见雪卿此刻形容枯槁,体不胜衣的模样,不心疼是假的,他把手巾浸湿了,给雪卿擦脸,情不自禁地叹气道:
  
  「为他遭这么多罪,值么?」
  
  这世道,做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如今雪卿也分不清楚了,他与毕荣情归何处更是捉摸不定的谜,他时而回首裴爷和红地,心里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也逃不过那样的命运。他是不得不接受,可是毕荣却是要争,争得过么?
  
  这日午后小憩醒来,身上好歹不那么疼了,庞姨一定是交代了,外头静悄悄的,怕扰了他休息。雪卿心里明白,这一病,耽误了不少事,只盼着快点好起来,外头的生意现在是缺不了他,因此行针吃药都配合得很。此刻虽然是醒了,只冷冷地望着屋顶,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这时候,外屋低低地响起说话声,压得低低的,是两个打扫的嬷嬷。
  
  「......是不是梁爷骂的话,传过去了?听说王爷连裴爷都不见了呢!」
  
  「谁知道呢,谁也没他脾气大!」
  
  声浪时高时低,雪卿屏气凝神,敏感地觉得她们要说些什么。果然,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来,似乎听了半天,才说:
  
  「有没有动静?里屋不是醒了吧!」
  
  另一个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雪卿连忙闭上眼假寐。片刻功夫,两人又低声聊着:
  
  「六爷对爷倒是一片真心,可惜咱们爷呀,没把六爷当回事。」
  
  「对哦,人家好歹是个贝勒,为了他一个......听说现在不吃不喝,都快不行了!王府的人可着急呢!」
  
  「唉!何苦呢。」
  
  三郎果然没和他全说!雪卿心若油煎,三郎这厮越发滑头了,若全不和他说,知道自己会怀疑,所以他拣不轻不重的说了,要命的事都藏起来,自己还蒙在鼓里。毕荣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他向来习惯别人对他百依百顺,如今因为婚事和家里杵上了,可懂得转圈变通?不吃不喝是怎么回事?一命呜呼只是传言?三郎究竟瞒了自己多少......雪卿一时意识纷乱,胸口沉闷无边,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无济于事,心里越来越堵,难以忍受。
  
  外头的嬷嬷听见动静,忙进来看,见雪卿面赤气急,抚胸深喘的模样,都吓坏了,转身出门找人。庞姨听了信儿,嘱咐人去找大夫,急匆匆地进来,扶着雪卿半坐起来,帮他顺着气,生怕他扯了伤口。
  
  「好端端的,突然是怎么了?爷,您哪儿不舒坦?」
  
  雪卿憋闷得实在难受一俯身,吐了口秽物出来,才觉得松快些许。他接了庞姨递过的水漱口,脸上血色退得快,苍白如纸,显得一双眼黝黑深沉。见他面沉如水,庞姨没敢乱说话,这时只听雪卿对她说:
  
  「去把三郎给我叫来!」
  
  三郎一进屋,就看见雪卿靠坐在床上,屋里再没别人,静得让人心慌。
  
  「爷,您找我?」
  
  「跪下!」雪卿冷冷地说。
  
  三郎心中虽然一楞,但也没犹豫,跪下去。他跟着雪卿这么多年,雪卿对他向来亲近有加,从没像今天这么严厉过。
  
  「这些年我如何待你,换你这般回报?」雪卿白着脸,平静语调下都是波澜:
  
  「竟在我跟前留起心眼儿了!」
  
  「爷这么说,三郎承担不起!」
  
  「好个承担不起!那你是为何瞒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我自己会拿主意,如今趁我病着,倒劳烦你帮我做主了,是不是?」
  
  「爷!」三郎的声音颤抖着,似乎要哭出来:
  
  「您别管六爷了吧!口口声声说疼爱您,可若不是他将您扔在荒郊野外,您也不会给人伤成这样,您遭的这些罪,都是拜六爷所赐,他如今在王府里如何闹腾,都是活该,况且,闹来闹去,王府里那些势力眼,还不是把过错都算在您头上?您管他做什么?」雪卿被三郎这一番话说得楞了,半天也没言语,末了,看着三郎委屈地跪在面前,脸上的表情又带倔强,这人打小跟自己,怕是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跟自己如此掏心掏肺的人了。
  
  「你起来吧!」他无力地说,心里也不似刚刚那么烦躁,冷却下来的情绪,渐渐结了冰一样:
  
  「我不知道你对毕荣有如此成见。」
  
  「他是贝勒爷,又是爷心爱的人,三郎不敢有成见。」
  
  雪卿暗自叹了口气,正了正身子,语重心长地说:
  
  「他在王府的庇佑下长大,周围的人向来只有顺从他,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世间这些疾苦无奈,你让他如何了解?许是经过这些事,他能明白,人活于世,没有谁能随心所欲,要想过下去,总得周旋妥协才成。」
  
  「爷,您这是......」三郎目视着雪卿静若止水的容颜,一时有些迷惑。
  
  「偏偏非得是我,逼着他开窍,逼着他低头,他若不恨我,我就烧香拜佛了。」雪卿笑了笑,甚是苦涩:
  
  「感情这魔障都是个人的劫数,外人就算看得清,也帮不上忙。你和绣琴不是挺好?夫妻恩爱,将来儿女绕膝,白头偕老......可这些,是你自个儿的福分,裴爷,梁爷,我......跟这些福分沾不上边的。你看这胡同里,哪个当家能善终?还不都是孤独终老。梁爷和二爷闹腾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吵吵闹闹,谁知道哪天是头呢?我也想过和毕荣远走天涯,隐居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可是,行不通啊,我们两个富贵环境里长大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活命谋生呢?三郎,各人命不同,很多事不能强求,毕荣总有一天也会明白这些,而我,是早该看透了......」
  
  三郎就见两行清泪,顺着雪卿的脸颊,蜿蜒地,淌了下来,「啪啪」摔在胸前的织物上,湿了一片。不知为何,三郎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雪卿的那个晚上,庞姨牵着他的手走进院子,他弯眼笑了,整片院子如同点了千万盏明灯,因那笑容亮得耀眼。
  
  正寻思着,三郎见雪卿掀了被子,似要下床,忙拦住他:
  
  「爷,您这是干什么?」
  
  「帮我更衣,我要去见裴爷。」
  
  「有什么我给您带话过去就好,钟先生说您十五以前不能下地......」
  
  「我要见毕荣,就只有裴爷能帮忙,你别多话,拿衣服来就是!」
  
  两人争执着,外头忽然响起裴玉亭的声音:
  
  「你此时又何苦见他?」
  
  裴玉亭的身影从屏风背后闪了出来,眉眼间也凝聚一股愁苦,刚刚雪卿的话,他都听在耳中,难免心有凄凄。他见雪卿泪痕未干的面容,更觉辛酸,总是自己一手带大,天天看着长的孩子,如今一步步走的,都是自己当年铺满血泪和挣扎的路......如此生罪孽,怎不遭报应?
  
  三郎见裴爷进来,躬身退了。裴玉亭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柔声道:
  
  「他现在也不好,王府的人还埋怨你,未必就让你见他。」
  
  雪卿在裴玉亭面前,露了些愧色:
  
  「裴爷以前跟我说的话,我不懂事,没往心里去,您别和我计较。
  
  「谁没年少过?有些事,总得自己去悟,毕荣要是如你懂事,你俩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可王府的人,就算埋怨我,也得让我见他。」雪卿没退步,甚为笃定地说:
  
  「除非他们自己有法子点透毕荣,裴爷,您帮我传个话儿过去?」
  
  若能制住,也不至于弄到如今绝食的地步,王府的人要想毕荣听话,还得靠自己,埋怨?那他们也得受着!裴玉亭看得出,雪卿心思七巧玲珑,非同辈人比得上,这情势难不倒他,而且,红地骨子里的泼辣,他多少偷学了些,这般时候,只怕也没把王府的人放在眼里。
  
  「你现在不能下地,折腾一趟,再弄伤了自己,就得不偿失。过几天,你和他都恢复些,我帮你们想办法。」
  
  雪卿沉思了一会儿,自己身体这会儿确实经不起什么折腾,他想,怎么着也得让毕荣先把饭吃了,于是对裴玉亭说:
  
  「我有点东西,裴爷找人送去王府给他可好?」
  
  雪卿叫三郎进来,找出收藏在抽屉里的,毕荣送他的那个面人儿,又叫了纸笔,细想片刻,匆忙写了几个字:
  
  「雪既在,卿不离,冬寒难毕,暗香长荣。」
  
  「裴爷,请务必交到他手中。」裴玉亭临走前,雪卿忍不住嘱咐。
  
  「放心,这是毕荣的救命稻草,没人敢耽搁。」
  
  几日过去,毕荣没传口信过来,但传说是开始进食,雪卿便明白,他是看出自己的心意。于是心心念念,期盼着哪天能见到毕荣,又怕那天到了,有些话说不出口......这么煎熬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靠近月底的时候,江家迎来了第三代唯一的男孙!江道远的姨娘终于生出了个男娃。这不仅让江道远在江家的地位,大有超越他大哥的势头,连姨娘也母凭子贵,顿时连正房也不放在眼里了。这消息传到红地耳朵里,他是不免要歪一番。
  
  「这婆娘现在可不是要更放肆了?你看管好,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别以为她生了个公的,就跑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可没你夫人的风度。你让她惹我试试?」
  
  江道远沉浸在得子的喜悦当中,安慰红地说:
  
  「她哪敢啊?再说,她敢我也不让,对不?你在我心里跟她们不一样,她们知道的。」
  
  「可不是不一样么!」红地白了他一眼:
  
  「她们都是你养的,我可好,还得倒赔钱养着你!以后过来吃吃喝喝,都给我把帐结了!就是你们这些白吃白喝的,秋海堂都快要关门了。」
  
  自从雪卿伤了以后,红地指派了琪珠在前面督促着,虽然人脉是在,生意却大不如前了。江道远怕红地再插手秋海堂的生意,暗地里使劲儿拦着呢,如今见他这么说,担忧之情再次汹涌,想也不想地,就说:
  
  「关门我养你!你就算吃金喝银,我也养得起!」
  
  「哟,有儿子就是不一样,大方了呢!」红地嘴不饶人:
  
  「谁希罕你养啊?依我看,雪卿都比你靠得住!」
  
  江道远便知道,自己这些天,都花在新出生的儿子身上,红地就是存心拿话来揶他,于是不在这话题上绕了,捉住雪卿的事问了起来:
  
  「昭哥儿的身体好了没有?我可是听说六爷不闹了。」
  
  「他不闹,是巴望着能快点下地,过来看雪卿呢!」红地说著「噗哧」笑出来声:
  
  「只怕见了雪卿以后,回去又不吃饭了!王府的人可不还是要抓虾?」
  
  「此话怎讲?」
  
  「你当雪卿能和他私奔啊?」红地见江道远一脸不解,直骂他笨:
  
  「六爷就算来,也是自找伤心!」
  
  「哪能?昭哥儿对六爷有感情的,不会舍得伤了六爷的心。」江道远说的是心里话。
  
  「他是我一手带大的,要是傻到会跟个恩客远走高飞,我也不会把这堂子给了他。我听说,雪卿让三郎查琉珠死的事呢!他可不是个吃哑巴亏的人。再说了,做这行,最信不过的就是你们这些恩客。模样好的时候,百依百顺的,谁知道将来我人老珠黄的时候,你又跑到谁的床上?」
  
  「你怎净说这扫兴的话?」江道远假做生气,却突然拦腰将红地抱起来:
  
  「不过你倒提醒我,花开堪折直须折!趁你还年轻,好好恩爱,省得将来你老了,我倒后悔!」
  
  红地狠狠踢了江道远一脚,刚要发作,已被深情一吻封了嘴,嘤咛中,挣扎打闹皆是爱恋,便不管外头风风雨雨,帘卷春宵,被翻红浪,只图床笫间的欢愉,管它短暂长久,却是实实在在。
  
  初一,下了小雪,人人都说今年雪来得早。裴玉亭想着天冷了,雪卿还是待在屋里比较好,红地说跟着拜吧,这么倒楣,去去晦气,改日还是要专门请人来做做法事才成。雪卿伤口是在愈合中,气血却还没补回来,身子尚弱,无法奔走,之后三人就在他的院子里用了午饭,却都各怀心事,吃得郁郁寡欢。裴玉亭和红地刚走二郎就和他说,王府派人送了口信来,毕荣要过来。
  
  雪卿换了套衣裳,心里难免惴惴,一个下午也没歇自心好,净琢磨着该如何说服毕荣。天还没黑,毕荣到了,一进屋,两人都给对方的憔悴吓了一跳,楞楞地,谁也说不出话。雪卿还好,他往日里也是一病就清瘦些,可毕荣向来身健体壮,少有病灾的时候,从未像这般瘦过,以至于身上的袍子都显得宽大了,看得雪卿心里一阵酸痛,那些话更是说不出口。
  
  庞姨遣人多生了个炉子,屋子里顿时暖和起来,两人和衣躺在床上,毕荣将雪卿拥在怀里,自雪卿受伤昏迷,他们有段日子没见了,心里悔恨,嘴上不知如何表达。
  
  「伤口还疼不疼?」毕荣轻声问他。雪卿摇了摇头:
  
  「好得差不多了。」
  
  「给我看看,留了疤没有?」
  
  「还好......别!」
  
  毕荣不顾雪卿反对,轻手轻脚解开他的衣裳,雪卿体质异常,有点伤痛本就不太容易愈合,为了这个,平日里红地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这次刀伤甚重,伤口虽长好了,此刻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毕荣便觉得心尖儿一颤。
  
  「过段时间擦些膏药,疤也就没了。」雪卿宽慰他,轻松地说:
  
  「钟先生有的是办法上」
  
  「不准弄掉。」毕荣说:
  
  「这疤提醒我,自己的任性带给你多少伤痛,日后,我便不敢再欺负你。」
  
  雪卿笑了:
  
  「你何时欺负过我?」
  
  毕荣本来心中无限纠结,他怕雪卿怪自己,也不知如何求得他的原谅,不想雪卿对此事甚不放在心上,云淡风轻的态度,倒平复了毕荣的上令心不安。一直羞于出口的歉意,此刻也不觉得艰难,他在雪卿的伤疤上轻轻吻了吻,再伸着身子,紧紧抱着他说:
  
  「对不起,雪卿,都是我的错,万不该扔下你一个人。」
  
  雪卿伏在毕荣胸口,倾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鼓励,
  
  他想有些话终是不能再拖,他暗暗叹了口气说:
  
  「扔下我,我也不会怪你。有些时候,就是得放手,才能抓得住。」
  
  毕荣有些诧异,他挪开雪卿,盯着他的黑眸:
  
  「你要说什么?」
  
  「你可明白当初我送你的扇子上写的『玉堂有际』的意思?」
  
  毕荣明白,却没说话。雪卿捉蓍他的手,合掌握住,继续说:
  
  「爷其实早就把我的卖身契烧了,我留在秋海堂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自由身,爷把我养大,他和裴爷的将来,都要靠我的。娼门糟乱,入了行就不得摆脱,即便如芙蕖,不染归不染,却是离不了这淤泥。爷这些年得了多少恩宠,就结下多少怨恨,连二爷都恐怕保不得他周全。我们这等人,只能一代代做下去......上代人靠下代人......爷和裴爷对我有恩,这些恩情,和秋海堂一道道的墙一样,会把我牢牢困在这里。」
  
  这些话,雪卿从未和别人说过。他是习惯藏着心事的人,也仗着嘴上玲珑,该藏的也都藏得住。他委屈难过的时候,虽倚仗毕荣的胸怀臂膀,却也不曾如此与他坦白过。以前他是怕毕荣理解不了,如今却是豁出去了。
  
  「况且,我也不是清白之人,你待我如珍宝,才会觉得我与他人不同,其实,我是爷一手带大,又在这声色犬马盼院子里长大,能比别人干净到哪里去?,我不会忍气吞声,也受不得别人的欺负......毕荣,我身上唯一真的、干净的东西,独独为你留着,其他的,我做不到,你也别
  
  强求我。」
  
  雪卿说到此处,便真是不管不顾了,这些话若放在平时,他是无法和毕荣说的,越是喜欢得真,爱恋得紧,越是说不出口:
  
  「你放心去成亲吧!我知你心在我身上,便足够了,绝不像爷闹二爷那般对你。毕荣,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哪怕你有家有室,哪怕我日夜应酬别人,心里头,也只有你一个!」
  
  话说完,心里头似乎卸下千斤的担子,不管毕荣是否理解,是否接受,也许他恼了,自此拂袖而去......雪卿也不会再有遗憾。这些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做的选择,这最难过的一关,他总算是鼓足勇气,冲了过去,至于前面是长路,还是悬崖,顶多也就粉身碎骨罢了。
  
  第九章
  
  毕荣紧紧搂着雪卿,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雪卿渐渐觉得挨着自己的地方,如春雨入泥,无声地,湿了。他认识毕荣这么久,从未见他掉过半滴眼泪,如今也是给自己逼得走投无路,方觉世事艰险,个人恩怨总不能随心所欲,灰心绝望之馀,泪不能抑!雪卿没说话,静静地回抱着他,嘴唇落在毕荣的额头亲一下,温柔地亲吻。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果这时候行鱼水之欢,便是自寻死路,可又急于让毕荣了解自己的坚定,身不由己地,吻上毕荣流泪的眼,挺拔的鼻翼,梦里流连不去的,英俊而倔强的嘴唇......
  
  毕荣却拉住了他的身子,哑声道:
  
  「你这是不要命了么?」
  
  他见雪卿艳光流转的双眸,不禁叹了口气,伸手抹干了眼里的泪,也放轻了语气:
  
  「我知你的心意,只是你如今这身子,还是少折腾的好,否则我真得杀了自己也不解恨。」
  
  说着,毕荣又将雪卿揽进怀里,温柔抚摸,顿时觉得如此抱着他就好、这么静静拥着,过了半柱香的光景,他才语重心长地对雪卿说:
  
  「你既如此坚决,我还能说什么?顺着你便是。至于婚事,你不要跟着搀和,我自有主意,若是阿玛有话传给你,你装糊涂便是......这个你在行,如今这京城里,八面逢源,玲珑通透的,哪个能比得了你?」毕荣说着,禁不住叹气,他也说不清楚,雪卿此般作为,他是爱是恨,暂时不想,依旧坚决地告诉他:
  
  「不过,欺负你的人,我是定不会饶的。」
  
  「你别为我操心!」雪卿听毕荣这么说,难免-惊,他不想毕荣为了自己惹麻烦,「我自己来1能有多大本事?我就不信对付不了他们的!」
  
  「你差点命都没了,还嘴硬呢!」毕荣低头看见雪卿消瘦的脸,心被揪得一疼。
  
  「那还不是......」雪卿想说,还不是因为你让我乱了章法。可他怕毕荣伤心,就没提,转念说:
  
  「我的命啊,比嘴还硬呢!哪是他们想要就要得了的?」
  
  毕荣无奈捏了捏雪卿的脸:
  
  「要是真硬,就给我胖上两斤瞧瞧,你都快要给风吹走了!」
  
  若是以往,自己这般逗笑,毕荣必是捧场大笑,如今就算他温和着双目,那里的哀愁和无奈,锐利敏感如雪卿,依旧是读得到,他心底疼着毕荣,又多少有些歉意,若非自己这糟乱的环境,也许毕荣依旧做他肆意潇洒的贝勒爷,恐这一生也不会遭遇如此挫折和委屈。
  
  从那以后,这疙瘩似乎化解了,况且如今雪卿病着,即使相爷召他,也都有推辞的理由,但似乎相爷看透了他的心思诡计,竟是一次也没邀请过,相反,大把大把的珍贵稀有的补品药材,以相爷的名义送到秋海堂,这倒让雪卿有些为难了。他摸不清相爷的底,也自不会让相爷摸了自己的底,对相爷殷勤送来的东西,收着却不用,也不在外人面前提。
  
  胡家翻身的案子,确是给相爷压下来了,据说「一年不中」祝新棠在相爷面前也不那么吃香了。雪卿养病期间,有些交情亲密的官员,依旧会过来私访,传进不少消息。他前后一对缝儿,看来胡家翻案的事,搞不好真是姓祝的弄出来的。按理说,他一文弱书生,又是新人,没什么背景靠山,应该不会搅这浑水才是,除非有人唆使他。雪卿暗自明白了,敢情这是有人也想效仿梁爷当年的做法,想扶植起第二个彭白坊呢!
  
  「可别说人家没靠山。」一日彭白坊的亲信们过来找乐子,对雪卿说:
  
  「他当年可是被相爷看中,要收为婿的,但是在陶荆怀里躺上瘾头,连相府千金也是看不上了呢!」
  
  雪卿假意并不留心这种事,确是牢牢记了。陶荆的心田里他看得懂,他以前恩客裹不乏能耐大,心眼多,见风使舵之辈。可那样的人,对他的好是一时的,并不真把他太放在心里,大难临头各自飞,未必帮他。祝新棠说不定是个迂的,好把握使唤,就像当年那个帐房的管家,不就给他玩弄得团团转?既然祝新棠为了他,连如此攀附的亲事也看不上,看来对他也是真心,就是不知道陶荆懂不懂得惜福了。
  
  开春的时候刮大风,漫天黄沙飞舞,雪卿养得差不多,却也不轻易出门,直嫌外头脏得很。他夜里本就睡得浅,外头一有点响声都睡不着,因此院子里的人是格外留意的,怕惹得他不痛快。这晚却是一片嘈杂,他心中不爽,却也懒得起床,等人来报,果然一会儿功夫,三郎跑进来,急匆匆地说,对面试春堂走水了。秋海堂和试春堂隔着胡同,雪卿心里-惊,怕会牵连,连忙起身穿衣。
  
  天气干燥,加上大风借势,火烧到天亮才停,却只剩下一堆断壁残_垣。这等大事就算雪卿不去打听,消息蜂涌而来。有说是内贼为了销赃,有说外人故意纵火,又有说陶荆得罪了黑道上的扛霸子......一时众说纷纭,没人知道真相如何。好在发现得及时,据说人是没大伤亡,这倒更像是有人教训他,雪卿心里暗自琢磨,不禁叹了口气。
  
  那晚毕荣到来,免不了一番温存,事后依偎在一处,雪卿低声问毕荣:
  
  「对面那事,可是你做的?」
  
  毕荣狠狠亲他:
  
  「好事你不想着我上等脏水,倒往我身上泼?」
  
  雪卿假意生气,撅着嘴,盯着他的眼看,就算他不承认,如此霸道的事,就算不是毕荣找人纵的火,也定是和他有关。这人向来吃不得亏,自己这身子又拖了这么久才好。恐他早就心中有气,只是早些时候,大抵是怕牵连到。己身上,如今过参年多,才肯下手,为的也是撇清自己的嫌疑?不过,这人是打死不会承认,雪卿觉得自从受伤以后,毕荣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几日之后的一个下午,斜阳夕照,雪卿刚刚沐浴更衣,正打算去前面瞧瞧状况,前头来报说,祝新棠要见他。两人素少往来,几乎没有私下里见过,雪卿全当他忘了当年的事,也未重提。况且,这多年过去,两人都变得面目全非,认不认的又有何干?
  
  如今忽然来访,真是稀奇,难不成是为了他的荆哥儿来讨公道?雪卿有了准备,也并不惧怕,便让人带他进来。书房周围没留人,祝新棠一步迈进来,就见雪卿神清气爽地坐在炕桌那儿,十七、八的年纪,嫩得跟水葱一样,这容貌气质,举手投足的风姿绰约,哪是其他人比得上的光景?
  
  「祝大人亲自前来,有何贵干?」
  
  祝新棠知道雪卿非一般之辈,他曾暗里和相爷透过风,不要听他床畔吹风,中了他的陷阱,不料老谋深算如相爷,竟也给他拉拢得顺了毛,还说什么「我倒盼着他在我耳边说句软话儿。」韩雪卿会说软话儿,是胡同里出了名儿的,传说甭管多硬气,多倔强的人,总能给他三言两语软了去。如今一看,果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手!
  
  祝新棠本就书生出身,有一股清高和刚烈。此刻他盯着眼前看似慵懒不屑,实质上阴险卑鄙的角色,遥想当年历历上儿不知从何说起。他坐在桌前的红木椅上,沉着脸,终究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说道:
  
  「今日来,是有个故事要说给韩老板听。」
  
  雪卿何等智慧,顿时明白这祝新棠怕是一直记着自己呢!倒也不周旋,短短说了一句:
  
  「祝大人直说便是,雪卿洗耳恭听。」
  
  祝新棠于是开始讲,当年一穷困书生如何郁郁不得志,街边卖画,筹银子糊日,三年不中,也不曾放弃科举。直到某天,遇见玉人一个,赠他银子,鼓励他上进,此行激他发奋,终一举夺魁高中。本想回馈恩情,却不料心中如水,如何左右逢迎,攀权附贵,利欲昏心,毫无廉耻之心、忠孝之道,夜夜笙歌,只要出得起银子,与之翻云覆雨之人数不胜数!实难与冰清玉洁的当年大相迳庭。
  
  「如今,不仅对当年同伴无怜惜之情,还仗势欺人,加害于人,韩雪卿,你叫人好生失望啊!」
  
  雪卿的手拧着衣裳,骨节青白,心里更是气得七上八下,他从出道到现在,背后自是风风雨雨,可在他面前,还没人说过如此激烈的话,骄纵之心一起上吉辞自然口不留情:
  
  「祝大人好口才,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的事,到你嘴里也似乎理所当然!可你倒说说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韩雪卿毫无廉耻、人尽皆夫?凭借道听涂说的一面之辞,便亲自来数落我,可是一个朝廷命官应该的行事?实话跟你说,你心里也应该有数,韩雪卿可不是荆哥儿,如今这年华,若想荣华富贵,大不用和人上床睡觉,自有人亲手捧来送我!你怀里抱着陶荆那没人要的,何来颜面勇气,指责我淫荡下流?」
  
  若说争论风月场里的是非,祝新棠自然不是雪卿的对手,他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直问道:
  
  「纵火之事可是你指使?响云生意日旺,招你嫉妒,便下了这狠手,逼他离开?」
  
  「先不说你的荆哥几如何厚颜无耻,他不想走,怕是别人怎么折腾,也赶不走这阴魂不散的,单说纵火之事,你往我身上推,便是瞎了眼!什么是真凭实据?你去审审被我赶出门的护院,琉珠是自己上吊,还是给人勒死,套上去的?去年刺伤我的秀才,谁指使他跟踪我,刺伤我?我若要置他于死地,还用等到今天?祝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荆哥儿,瞧不起我雪卿了。」
  
  「你!果然是伶牙俐齿,可惜生错了地方,误用了才华。」
  
  「这就不用大人担心,雪卿我逍遥自在得很,倒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活得真切多了。」
  
  「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雪卿,你对不住我当年对你的爱慕之心。」
  
  雪卿这么一听,却是笑了:
  
  「哟,祝大人还是留着你的爱慕之心吧!雪卿虽无长处,这爱慕之心还真是不缺!况且从你所言,随便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便弃雪卿如敝履,你这爱慕之心,还不如那些酒囊饭袋来得实在!雪卿敬而远之才是!」
  
  「你也不用挖苦,我如今心思都在响云身上,自会一生一世对他好,我倒想看看风光如你,爱慕之心江河湖海的,将来下场如何!」
  
  「能不能一生一世对他好,也要过了这一生一世才知道!恐怕雪卿是来不及给你们的恩爱喝彩呢!我的下场?」雪卿笑得有些恶毒:
  
  「我将来若是人老珠黄混不下去,也会躲到没人认识的地,不会赖在这胡同裹不走,丢人现眼!」
  
  祝新棠气得血气涌上脸,赤红一片,本来今日来是为了纵火一事,替响云出气,不想却给韩雪卿羞辱一番,便知继续下去,无非自取其辱,愤然拂袖而去。刚走到门口,被雪卿叫住,他回头,见雪卿又恢复刚才气定神闲的模样。
  
  「祝大人既然抱了块金砖,当年赠你的银子,连本带利还给雪卿才好!」
  
  隔日,红地听说雪卿痛骂祝新棠的事,笑得前仰后合,心想这小子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不得他了呢!裴玉亭却是不禁担心,他本就不是锋芒毕露之人,也担心雪卿若如此嚣张下去,怕是也要得罪人的。于是和红地商量着,要不要和他说一说这种事。
  
  红地却不以为然:
  
  「这算点儿什么事?都是陶荆那厮自找的!再说,雪卿那小子,也不轻易发脾气,估计这个祝新棠在他心里恐怕不一般,才一时控制不住性子呢!你没事别总想教训他的,他现在是当家的了,你当还是那个小孩子。」
  
  「不是教训......你见我教训过谁?」
  
  「不管是什么,他如今主意大着呢,我们说,他也不会听的。我才不当讨人嫌!」
  
  裴玉亭叹息,也无可奈何。
  
  说着话儿,红地那院子管事的过来,说:
  
  「二爷府上送了点东西过来。」
  
  红地一看,是前些日子他送江道远的一条貂皮大氅。他不常送东西,既然要送,定是特别的,那氅的料子是托人从关外弄来的稀奇货,并且他闲来无事,和裁缝学着做出来的。如今忽然给送回来,他倒是有点纳闷,心下顿时不快,捉摸着这其中怕是有猫腻儿上打听,果然是:气得他伸手便掀了桌子。
  
  江道远本来为了下个月去山西办货的差事忙得不可开交,结果,秋海堂来了人,让他尽快过去一趟。秋海堂的人,尤其几个主子身边的。个个都是人精,话不明说,却也听得出这是不去不成盼事。江道远无奈,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忙赶了过去。
  
  看见桌子上放的氅,他便明白怎么回事,前些时候,家里的女人为这个闹过,非要退回来,自己给她磨得烦了,便松口说由她去。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倒把这桩事给忘到脑后,他当然明白以红地的脾气,是肯定吃不得这个亏的,如今果然轮到他折腾了,顿时头大起来。
  
  「我想不到你还敢跨进我这门儿!」红地冷着脸,狠狠甩了一句。
  
  「唉,我过两天就出门半货,你们也不能让我休息下?」江道远决定装可怜:
  
  「什么时候你找我,我还能不来?」
  
  「你这是知道我找你为哪桩了?」
  
  「你何苦和那些婆娘一般见识?」江道远凑过去,坐在红地身边,音外地,红地并没有挪开,以为装可怜有效,赶快趁热打铁:
  
  「她们说我今年本命年,不好穿氅,先放你这儿,明年我再穿!」
  
  红地冷笑:
  
  「谁大年初三送神的时候穿了黑貂的氅?敢情我送的就犯克,嫌弃我就直说,拿件衣说事,拐弯抹角的,可不像你江家二爷的作风。」
  
  「这事和我无关!」江道远给红地当面拆穿,面子上有挂不住。
  
  「和你无关才怪,你家里那婆娘以前怎么不敢,如今生了儿子,威风了,还不是你给惯的?如今是退了氅,下一招又是什么?她以为我梁红地是软柿子,想捏就捏?你最好把她管严实了,真把我气着了,她就是江家的当家夫人,我也不会让她活得畅快!」
  
  「得了,你们有完没完?就没一头儿让我省心的!」
  
  红地一听这话,心里火就来了:
  
  「我让你省心,谁让我省心啊?你江道远扪心自问,谁敢给我梁红地这等委屈受?」
  
  江道远也是气得头昏,话到嘴边,想也不想就溜出来:
  
  「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梁红地?」
  
  红地刹那间闭了嘴,惨白着脸,胸口起伏不定,江道远也知说错话,又悔又怕,屋子里死一般寂静,随时都能断了弦样,空气紧紧地绷着。半晌,红地颤抖地指着门口的方向,说:
  
  「去,你给我滚!」
  
  江道远见残局遍地,也无心收拾,长叹一声,只得离去。来时的大晴天,这会儿风雨缠绵,看似无休无止,如同辗转多年的岁月,回首阴晴雨雪,婀娜多姿,再往前看,一片漆黑寂静。
  
  雪卿辗转听说那场大火之后,陶荆病了一场,后来究竟怎么样,似乎也渐渐没人提了,对面的废墟很快有人来收拾,几个月后开了家酒楼。试春堂从此没了,而陶荆更是,在新人辈出,莺莺燕燕的风月场里,再没人记起当年的他如何绝代风华......百川归海,管你曾经多大本领,到最后,不过消痕灭迹的一滴水珠而已。
  
  不管曾经多么绚烂璀璨,短暂之后,都是淡忘的一段回忆......如若烟花。雪卿并没有太难过,他觉得自己心肠是越来越狠,往日那些点滴的犯罪感也逐渐不再骚扰他,若再磨几年下去,怕是仅剩的良心也要泯灭殆尽。有次酒后,他将这想法说与毕荣听,毕荣摸了摸他的脸,说:
  
  「你永远都是我心里的雪卿,白净净,轻飘飘的一捧雪。」
  
  「你便自欺欺人吧!」
  
  感动在心,雪卿苦笑着说,没有错过毕荣眼角那抹焦虑和忧愁。同时,他总觉得毕荣瞒着自己,似乎在忙碌什么,他有心无意地问过两次,毕荣都绕开了,雪卿开始还以为他在忙成亲的事,也就不再过问。就像他之前说的,如果毕荣要成亲,要生养子嗣,他是不会像红地那般闹的,他也无法像裴爷那么释然,但是为了毕荣,他会忍耐。
  
  不料,江道远出门半个多月,噩耗传来。
  
  其实在京城的消自心传开之前,红地就收到传言,说江道远山西回来的路上遇到土匪,对方劫财以后,失手将他误杀了。红地起初不敢相信,只当是江湖口耳相传的谣言,却已经茶饭不思,直到江家那里开设了灵堂,他才真觉五雷轰顶。
  
  「我就说那日雨下得不吉利......」红地反覆说。
  
  「哪日?」雪卿问。
  
  「他走那天,好端端地,忽然就下雨了,他连伞也没撑......」
  
  雪卿那会儿其实已经觉得红地不寻常,只是没空多想上时间好多事情要照应打听。第二天,那院子里的人过来报说,红地穿了素白的衣服,在院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一会要出门,让他们准备车马,一会又说不去了,自己回屋。雪卿知道,红地是想去江家,哪怕他们不准他送终,看最后一眼也是行的。可他们这种人,哪里靠近得了灵堂?只怕如今没了二爷的庇佑,江家恨不得将红地撕个粉碎,才能解他们心头之恨呢。
  
  「车马不准给准备,若爷想出门,先过来报!」他深怕红地一时没了理智,私自去了长罪受,连忙狠了心吩咐。
  
  彭白坊来过几趟,红地却是谁也不稀得搭理,他只和雪卿说了几句,嘱咐他本用太担心江家的人,他己派人招呼过,二爷不在了,他们也不敢拿红地怎样。雪卿感激不尽,他明白,彭白坊在红地这里并没得到什么真感情,如今仍愿意担待着,也算仁至义尽。
  
  红地从没想过江道远会是短命的人,他总觉得如此赖皮之徒,活得应该比谁都长才对。有时候和他吵得烦,便想永世不再见这没心没肺的,可过不了几天,那人厚颜无耻地靠过来,他就是无法拒绝。常想,自己反正是要早死的,眼一闭,腿一伸,管他几房姨太太,少爷小姐一窝窝地生呢!来生再不跟这种人有瓜葛就是......可他万没想到,今生一起的日子这么短,这么仓促,还没爱够,没守腻,下一世如何舍得错过他?
  
  这日秋风秋雨,期满地皆是萧索落寞。红地推开窗,院中间站着人,背对也知道只有那冤家,才会在这冷雨里,故意不撑伞,来博取同情心,红地无奈笑了,对他喊了一句:
  
  「下雨呐,你傻呀?进来吧!还等我出去接你不成?」
  
  都人转头,可不就是他?
  
  「我以为,你再不让我进你的屋了!」
  
  「我说有用?这会儿还跟我装有脸有皮的呢?」
  
  「红地,我来和你告别的。」
  
  「去哪儿?」红地心中一冷。
  
  江道远却没回答,只说:
  
  「那地方冷,把你缝的氅给我带上吧!」
  
  「你不是不希罕,送回来了?怎么这会儿又宝贝了?」
  
  「红地,你送的东西,我都希罕,都宝贝,你怎就不信我呢?」
  
  红地心里一暖,眼眶跟着热了:
  
  「信你?信你还不如信猪呢!」他转身从柜子裹将那氅取了出来,抱到窗边:
  
  「拿好了,路上丢了我可不再给你缝......」
  
  寂寞空庭,灰蒙蒙一片雨帘,哪里有人来过?手里的氅无声地坠落在地,你要去哪里?有多冷?红地颓然坐在地上,信你?江道远,你让我如何信你?你说过要纠缠我一辈子,你说过一辈子的!
  
  雪卿到了红地院子的时候,伺候的人说,稍进了点粥食。红地的食欲断了好些日子,什么都不想吃,勉强吃了,回头也都吐个干净。自江道远出事不过月馀,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乍瞧去,似唯独剩了双大眼,黝黑深远,弥漫着湿润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怜惜心痛。
  
  今天气色似乎格外好些,眼里好歹见了些光芒。雪卿坐在身边,他抬眼轻笑着,问他:
  
  「近来毕荣可好?」
  
  「他可好着呢,隔两、三天就过来一次。」
  
  红地点了点头:
  
  「难得他对你有心。」
  
  说完这句,半天也没再吱声。雪卿总觉得红地变了,不像以前那么尖锐,话少了,平日里讷讷的,沉默寡言。他虽然知道红地对江道远的感情并不浅,却也没想到江道远的死能如此沉重地打击到红地,不管怎么说,多年来,红地在人情世故里,总是较一般人来得冷漠。
  
  「爷,你有没有话跟我说?」雪卿试着启发:
  
  「有些状况你自个儿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说来昕听,也许雪卿能帮您分担些。」
  
  红地纳闷地转头看他,黑黑的双眸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好不躲避盯着,雪卿却看不出里面的在想什么,与爷以往的狡黠市侩的掩饰不_同,那是爷装出来的,自个儿心里明白,故意糊弄人的,如今这迷失更深刻些,似乎连爷自己也看不清了。这让雪卿难过,又格外担心,他宁愿爷狡猾地骗着人,也不想看他这副失魂落魄。
  
  「裴爷心里只有我爹,他为了我爹,洗尽铅华,倾囊散财,穷过、苦过......其实,我爹得了功名以后,对他并不好,名分是根本不能渴望的,我爹时常冷落他,逢年过节,从没陪过他。相反,王爷守了他二、三十年,关键时刻,拼全力护着他的命,可他连半点机会都没给过。我说他傻,还说上辈子,谁也没能耐让我心里只装一个。」
  
  红地说着,目光渐渐湿润。雪卿靠近他,默默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出事以后,红地没掉过一滴眼泪。
  
  「你对毕荣,有些像裴爷。你知道你的心陷进去,就算吃亏也认了,我一直不肯认命,凭什么我喜欢上一个人,就得和他一大帮的太太,姨太太分着用呢?他既然不能专心对我,我是万不会专心对他的!到如今,我才发现,你和裴爷才是聪明人,这些事,争来争去都是一场空。」
  
  大颗的泪珠从眼角进发出来,搜刮着回忆,这似乎是雪卿第一次看见。
  
  红地落泪,「我这心里,怎就装了他一个呢?」
  
  雪卿也觉硬咽,欺身上前。抱着红地,就像他多年来每逢出事都抱
  
  着自己那样,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慰:
  
  「一切都会过去的,爷,都会过去的。」
  
  用过午饭,雪卿转身走开一会儿,突然红地院子的人跑过来,慌张地说:
  
  「粱爷从里头锁了门!谁也不让进啊!」
  
  雪卿吓得脸上血色退尽,连忙跑回去。三郎叫了强壮的护院,正撞着门呢,裴爷也闻讯赶过来上声声地叫他,里面却没回应,个个都给吓得魂飞魄散。站一撞开,人冲进去,顿时尖叫四起,红地一身红装,轻飘飘地挂在半空。
  
  
  
  第十章
  
  七手八脚地将人从绳子上卸下来,探手一摸,还有气!钟先生来得比雪卿想得要快,皱眉说了声:
  
  「造孽啊!」灌了些药汤,红地一咳嗽,喘过气来。雪卿见他睁了眼,这颗心才算落了地。红地楞楞地看着他们,不带任何表情,好一会儿,才别过脸,似是睡着了。
  
  裴玉亭将人都打发了,众人知道这时候也就他能劝红地,纷纷散去。玉亭坐在床边,也没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像是说给红地听,又像自言自语:
  
  「你爹被关押的时候,我求了很多人,最后没办法才去找他。我本不想求他,当年的路是我自己选的,他巴望了好多年,我选了你爹,他当时很是受伤,所以,那时刻我是很瞧不起我自己。可我没选择,红地,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什么尊严、感情,都不顾上了......结果,他没帮我。我无依无靠,寸步难行,生无可恋。」裴玉亭几乎从来也不提当年,那些糟乱挣扎的岁月,他辛苦摸爬滚打地混过来,再不想回首。
  
  「你嘴上虽然倔强,可我明白,你心里总觉得这些年拖累了我,可若不因为你还在,我恐怕早活不下去,与其说你是负担,不如说你是责任,推着我一路走下来,不管多苦多难,都能咬牙撑下来。红地,人都有活不下去的时候,挺过去,再回头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红地一直背对玉亭躺着,肩膀微颤,渐渐起啜泣声大起来,他忽然转身,缩在玉亭的怀里,痛哭流涕,就像二十多年前,就是他单薄的怀抱,结束了自己的噩梦。而如今,他需要在玉亭身上汲取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雪卿回了自己的院子,又恨那院的人照顾得不周全,于是,一气之下,让三郎把那会儿当值的几个都赶了。他也不知气得是哪遭,就是觉得心里乱得跟麻绳缠错般,是如何也捋不出头绪来。晚上,毕荣一过来,他扑过去,眼泪情不自禁滴下来。毕荣明白他最近格外闹心,里里外外都是一桩桩的烦恼。
  
  「有我呢,雪卿,有我在呢!」毕荣恨不得将他揉进身体里,再不必受那风霜欺凌:
  
  「你想我怎么做,嗯?」
  
  「爷今个悬粱了,要不是他最近没怎么吃东西,身上轻,恐怕就真没命了!」
  
  毕荣还没听说这事,吃了一惊,他对红地了解不多,以为这么个坚强自私的人,如何也不会为了二爷的意外轻生的。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好多人事,终看不透彻的,但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的想法,似乎渐渐明朗清晰起来,若要保雪卿周全,这京城是待不下去。
  
  红地虽然命是救回来,但精神并不见好,一日日越发不清醒,竟日不发半言,要不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雪卿和玉亭心急如焚,却也束手无策。裴玉亭不眠不休地照看着,如今不怕他再寻死了,就怕他浑浑噩噩地,脑了不清楚,出什么意外。
  
  雪卿忙得也是分身乏术了,红地这种情况,他虽然命人压着,不准外传,但坊间传言窜来窜去,是说什么的都有了,有时候前面热闹着,打听的人更不少,他有次忍不住发了火,才把那些人镇住,再不在他跟前儿提这桩了,毕荣似乎也忙活什么,三天两头的见不到一面,传估计是王府里又逼得紧,雪卿也不去过问,自从江道远去世以不来,不管也罢!这年头,人要想活得如意,太难,像他们这等人,要想如立忌,就是难上加难,索性不去奢望。
  
  因为忙碌,裴玉亭身体出了的状况,还是三郎提醒他的,雪卿听过以后,忙去红地那院瞧瞧,裴爷近来是时刻都陪在那头,几乎不回自己的院子了,红地脸色缓和些,航向见了血色,不似前些时日那么苍白,钟先生开的药果然是有效,食欲颇有好转,精神总算是养加来了。
  
  但裴爷确实不对劲,显得枯索,精神头儿好像都是强撑出来的一样。这五、六年,裴爷的身子没消停过,一直都不好,大病了几次,次次都挺过来了。钟先生背地里说,裴爷的身子骨年轻的时候大毁过,不好调养,雪卿因此格外加着小心。但近来红地的事折腾得心烦意乱,倒没留意裴爷的状况。如今一看,果然不太好。
  
  「裴爷,您要是不放心,我让人收拾个房间,您在爷这院子住下来,伺候爷的活计,有下头人在呢!您得保重自己,万一您出点儿什么事,爷更没心田心活下去了。」
  
  裴玉亭郁郁地看了雪卿一眼,嘴角强扯一抹苦笑:
  
  「都是我拖累着他,我若早走了,他和二爷也未必是今天这局面。」
  
  红地喝了药,趁着午后宁静,正侧身躺在床上睡着。雪卿和裴玉亭坐在外间,小声地说着话。
  
  「裴爷您怎这么说?爷跟二爷缘分浅,都是因为二爷一短。爷这么些年也没结识什么知心的,除了二爷,就是您真疼他,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爷想。」
  
  「你这孩子,如今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红地没白养你这么些年。我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红地还年轻,多少个年头等着他呢。如今他是给二爷这事打击得蒙了心,过段时间,缓一缓,就挺过来了。倒是你,也是我心里放不下的,雪卿,你对六爷的心田心,我都懂......可是,我也没帮你什么,我存了私心,怕万一你和毕荣远走高飞,便不管这里,不管红地,我若撒手人寰,二爷给江家绊住,寸步不能离的,让他一个人怎么办呢?」
  
  「裴爷,行了!」雪卿内心打起鼓,越发没底,只觉得今日裴爷怎这般古怪,怕他继续说下去,说到不吉利的话,连忙截住他:
  
  「我若真有只和毕荣好,扔下你和爷不管的心思,也等不到今天,怕是早就跟他跑了。您就放心养着身体,别的就让我来操心吧!」
  
  裴玉亭心疼地摸了摸雪卿的脸,想起他八、九岁时候清澈的大眼睛,如今这一双眸子,美丽如昔,却再也不肯泄露恐慌与不安了,他终于坦白说:
  
  「雪卿啊,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说者,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上面暗红的,都是血迹。
  
  虽说病来如山倒,裴玉亭掖藏这么久,这一病入膏肓,雪卿哪怕是吓到魂飞魄散,表面上也只能强做镇定,从那一刻起,「秋海堂上下,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撑了。王爷得了信,不知从哪里搜来成群结队的大夫,日日都有新的来诊病,钟先生却是实惠人,和雪卿交了底,说,也就这两个月的光景,准备后事吧!
  
  若是以往,如此噩耗雪卿难保不哭上一阵,熬到这一遭,却像是麻木了,双眸苦涩,喉咙哽咽,却是半滴泪也流不出。因为王爷时常来,毕荣也跟着,几乎天天陪雪卿,哪怕不说话,黑暗里紧紧抱着、搂着......到天亮。雪卿觉得只有这样,他才有力量里面对下一个白日。
  
  刚进冬月,裴爷吃了钟先生开的药,睡得时候多,醒得少了。钟先生说就是让他少遭点儿罪。这天,雪卿早早起来,就听有人来叫,说裴爷今儿醒得早,想见他。雪卿便觉心中一沉,饭也来不及吃,连忙就赶过去。裴爷脸色倒似好些,靠着枕头半坐着,见他进来,向他伸出手。雪卿紧忙上前两步,笑着说:
  
  「裴爷今天脸色好。」
  
  裴玉亭先是静静地瞧着他,慢慢说:
  
  「这些话,连你们爷,我也不曾跟他说过,你要牢牢记在心里。雪卿,我知道你心壁肯定有些疙瘩,觉得是红地把你带入这一行。让你遇见了毕荣,却又不能厮守......但这些,都是命,命里注定,你要这么走,「么过,红地不过是命运安排的,牵你进门的人。你别怨恨他,那些不满的情绪,都交给我,我走了,将这一笔债,远远带走,你要好好照顾你们爷。」
  
  「裴爷,雪卿小,有些事犯糊涂,不他日真的怨恨爷!」
  
  「我知道你懂事,让我把话说完。」裴玉亭紧紧捉住雪卿的手!「家里出了事的时候,红地还小,他和父亲并不亲近,只怨恨他没能力保护家里,没能力保护我。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是很有作为担当的人,就是太刚正不阿,才会遭奸人陷害......权利场上,吃亏的总是好人。红地心高气傲,吞不下委屈,这些年弄出不少事,我看镇这两年脾气也渐渐硬起来,雪卿,你记得裴爷的话,有些委屈,吞也就吞了,就算让别人也疼了,伤了,未必就能弥补你失去的......权利场上的较量,还是少碰为妙。至于毕荣,你对他的痴,是他修来的福分,至于他懂不懂珍惜你,就要看你的福分。雪卿,凡事不能强求,放手也好,争取也好,别太过分介怀,有句话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雪卿,有些事,得放在心里。有些事,要敞开胸怀。裴爷看你长大,时常念叨你,以后,都靠你自己了!」
  
  裴玉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累到,大日大口喘着气,雪卿帮他顺着气,叫外面守候的人煎了碗药,灌下去才慢慢好了。钟先生这会儿给红地看过病,也过来照看,扎了两针,似乎恢复些气息,傍晚的时候睁了眼,对雪卿说:
  
  「你去把王爷叫来?」
  
  入夜,下起雪来,开始很小很轻,掌灯以后下得密实了,漫天都是。雪卿在厢房那里等着,王爷进去久了,也没什么声音,不知两人在说什么。他沉默坐着,多年来点滴往事,随风雪,历历入怀......以至于三郎什么时候走到身边也没留神。
  
  「爷,衣裳都准备好了,您和梁爷给穿么?」
  
  雪卿一惊:
  
  「已经......」
  
  「没,还没!」三郎连忙说,双手握住雪卿瑟缩的肩膀:
  
  「梁爷在外头等呢,劝也不听,会不会冻坏?」
  
  「我去看看。」
  
  雪卿出了门,果然见红地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痴了一样。他走上前,将手里的披风给他系好,轻声问:
  
  「爷,不冷么?」
  
  红地摇摇头。
  
  「那,您要不要进去见裴爷最后一面?」
  
  「我说过,会替我爹照顾他一辈子,给他送终。」红地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给风一吹,飞快干了,皮肤上只剩两道红痕,「可是,要不是遇上我爹和我,他怎会走到这一步?雪卿,我不该入这娼门,若非当年一时冲动,我们三个,怕是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雪卿楞了,不仅因为裴爷和红地同时因为彼此的悲剧责备自己,更因为倨傲不屑的红地,竟有了后悔之心!他嬉笑怒骂,被人玩弄,也玩弄别人,那个从来不空口怕、不后悔、不认输、不低头的梁红地,如今竟承认走错了路!是好,还是坏?是早,还是迟?
  
  整整一晚大雪,裴玉亭走了,临终前,他说不见任何人,只让王爷陪在身边。他一生太多拖累和牵挂,只有在最后一刻,才得以卸下负担,轻身上路。梦里,雪卿为他送行,跟在他身后走了很远,直到那洁白的身影渐渐湮灭在艳阳高照的山水之间......
  
  开春雪化的时候,雪卿买了两个新的小唱儿,嗓音很好,特别招人。秋海堂的生意,在这京城,红得是没人能比了。去年新买的几家店铺风水是不错,今年竟有人多加钱要抢租。经过一个冬天,红地身体可算是休整好些,也不再如去年萎靡,火辣的性子似又转回来了。
  
  春去秋来,寒过暑往,又是三年。
  
  这天雪卿晌午才醒,庞姨伺候他梳洗了,三郎送来了红鸡蛋。他家老二天满月了,是个又黑又胖的小家伙。
  
  「哪天抱来给我看看!」雪卿一边剥鸡蛋,一边愉快地说。
  
  「好,她能下地了,就抱来给您看!就是屎尿多,怕脏了您的身!」
  
  「童子尿还能入药呢,脏什么?红鸡蛋给梁爷送了没?」
  
  「送了,不过梁爷不在。」
  
  「哦?去哪儿了?」
  
  「说是和钟先生出门了。」
  
  这钟先生最近来得可忒勤了,雪卿心想,正说着话,外头来了人,说找三郎有事,雪卿让他们去外头说,自己用了点粥饭点心,晚上毕荣要来,说有重要的事商并他下午还要出门,忙叫庞姨过来帮他更衣,正穿着衣服,三郎回来了。
  
  「说吧,是什么事?」
  
  「银票给退回来了。」三郎将手里的信封递给他。
  
  雪卿抽出一看,果然是给陶荆的那张。去年的时候,就听说陶荆病得不轻,祝新棠辞了官,带他回老家将养。雪卿想,祝新棠苦了好几年赢得的功名,为了陶荆自动请辞了,可见这人也是真性情,以往那些怨恨便也不放在心上。毕竟两人一起长大,终是不忍心陶荆落得以往灵官儿等人的下场,逢年过节,合日找人捎些钱财礼物过去,但陶荆的性子也没变,偶尔礼物会收,钱财一律都退。
  
  「不要拉倒!」雪卿将银票递给三郎:
  
  「就留给你儿子,当他以后的老婆本儿好了!」
  
  雪卿对三郎向来大方,小到银两物件,大到马车院落,都赏过。
  
  「他才满月,这......早了点儿吧?」三郎红脸纳闷。
  
  「趁我如今宽绰,赏你就留着吧!将来我若是不行了,你跟我要,我还拿不出呢!」雪卿笑着说,似乎对这些并不在一一:
  
  「出去备车吧,跟我出门。」
  
  雪卿掌灯的时候才从外头回来上刖面的生意找了人照看,他直到了自己的院子,毕荣果然在等他,一见他回来,喜上眉梢的模样,拉着他进了内室,关了门,还让三郎在外头守着。
  
  「你猴急什么?」雪卿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被毕荣牢牢固定在大腿上。
  
  「有东西给你看」说着将桌上的画卷徐徐展开上边说:
  
  「你当我要做什么?我看你才是猴急的一个。」
  
  雪卿「腾」地红了脸,他许久没见毕荣这么兴高采烈的,仿佛回到小时候一样,为个画册,为了面人儿,都能让两人高兴得欢天喜地。
  
  「这是什么地方?」画卷上风和日丽,水天一色。
  
  「四季如春的地方」毕荣在雪卿耳边说:
  
  「我们的家。」
  
  「你,这是什么意思?」雪卿给他说得楞了。
  
  毕荣这才娓娓道来,裴爷临终前和王爷请求过,希望他能给毕荣和雪卿一条自己的路。他一辈子除了状元出事那次,再没求过王爷。而王爷也因为那次没能帮他,导致他沦落娼门心存愧疚之些年,对他百依百顺,又是临终遗言,王爷虽然犹豫着,却还是不能不答应。
  
  「可阿玛也有立场,他说,他只能做到不追究,我们远远跑了,他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姑姑额娘那里是不能说的,反正她们女流之辈,又不能亲自出门追,外头的事,总得依靠阿玛,只要阿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就安全了。但要做到万无一失,还真不是容易,我为这事忙活三年了。」
  
  雪卿还是觉得梦里一样:
  
  「可、可爷要是不同意怎么办?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
  
  「带着梁爷,我不会让你们吃苦,这些时日,都在办这个事,田地房产我都指派人用化名买了,那里是山高皇帝远的,没人追究得到。而且天气也好,你和梁爷身子都不结实,在那里养着,我也放心。」
  
  「这里这么多买卖生意呢!」雪卿想,这甩手一走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先交给三郎打理着,慢慢都卖了,把院子里的人都打发掉,要留几个贴心的也行。雪卿,相信我,不会委屈你。」
  
  「这事不宜张扬,容我慢慢来弄,好么!」雪卿柔声和毕荣商量。
  
  「不急的。时间有的是,不是你和我说?凡事不能莽撞冲动,以稳妥为主。」举荣渐渐将手伸进雪卿衣裳里头:
  
  「我为咱俩的事累了好几年,总得有点奖励吧?」
  
  「你呀,还说不猴急......」雪卿给他的粗手指挠得痒,低低地笑着,两人滚到床上,不管不顾地缠绵起来。
  
  脱身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当雪卿细细地点着院子里一百多人,不禁头疼起来。这事他只和三郎说了,想三郎是应该体谅他的,不料三郎听了,却沉默不语,半天低头,连个眼色都不给他。
  
  「我拿你当知心的,你倒装哑巴给我看?」雪卿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三郎这才讷讷地说:
  
  「我不管爷怎么打算,反正三郎是不会和爷分开!您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那你不管你老婆、你儿子啦?」
  
  「爷,您要是不让我带着他们,我就把他们放在京城,一年回来看他们几趟就成。」
  
  「说什么傻话?我怎会不让你带他们?不过,京城这里事情多,要落别窈道我卖院子,恐怕就要打上眼了。我手里的店铺不少,但外人其实不知道是我的铺子,我也不打算卖,你帮我找个信得过的银庄,每年把租钱收了。秋海堂我是不想留了,我走以后,你帮我把它卖了,院子里的人,我不会亏待,剩下的,你帮我想法子藏起来。」
  
  雪卿在银子上滑头得很,就算要远走高飞,他也不会撒手不要的,后路随时要开启着,不能退无可退。三郎对自己的心,雪卿是有数的,他知道三郎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失望,倒是红地,他有些为难。毕竟,红地说过,他习惯京城的车水马龙,就算毕荣说不会委屈他们,那么遥远僻静的地方,红地会不会嫌弃,就很难说。
  
  雪卿琢磨了很久才和红地提这个事,不料红地答应得爽快,「我下辈子全靠你,你要去哪儿,我还能说不么?」
  
  「爷,那地方山青水秀的,毕荣房产挑得也好,说不会委屈咱俩。」
  
  「你现在可不是什么都是毕荣好的?」红地故意歪心眼儿,逗雪卿:
  
  「我岁数大了,还得绕着他这个贝勒爷转转!」
  
  「看您说的!哪像寄人篱下的人说的话?」雪卿笑得咧开嘴,双眸如月:
  
  「您到哪儿都是爷,他是贝勒爷,就我一个奴才命,给你俩挤兑使唤的。」
  
  「还有个人得跟着。」红地说着,眉眼间稍微透了点儿羞涩之情。
  
  「是钟先生吧?那可不得跟着么,咱俩都不是壮实的人,有个大夫好照应。应该的、应该的!」
  
  雪卿边说,边喜笑颜开地,跟朵花开了一样,红地拧了他一把:
  
  「死妖精,谁也没你心眼儿多。」
  
  「爷,就您这样儿的,还装什么害羞?」雪卿躲着,笑得更欢了。
  
  「呀,给你脸,你还上鼻子了!」
  
  红地说着,卷起手上的书就打他。两人在温暖的,带着花香的初夏午后,太见如孩童般玩闹起来。
  
  岁月沧桑蹉跎,多少恩怨情仇,弹指一挥间,皆是过往。繁华和热闹,到头来,终成袖底清风,明月夜里,空留嗟叹,艳阳天下,笑靥如花......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三个月后,金黄的乔麦地夹着的宽敞官道上,马车飞奔,要在黑前赶到下一个城镇住下来。远方,
  
  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璀璨斜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