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风格的女装品牌:春寒+番外 BY: 晓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12:08:34
春寒+番外 BY: 晓渠  春寒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带着股味儿。”   “什么味儿?”   “雪味儿,我喜欢那味道,干净。”   第一章   大雪初歇,空气中处处嗅得到雪的味道。下弦月倒挂天边,没什么光亮,原府门前依旧一片灯火通明。宅门面阔三间,两侧是高大的精雕抱鼓石,栩栩如生的石狮守着的那扇青黑沉重的门,在高高飘荡的大红灯笼的光辉里,透露着不怒而威的气势,更象是一只食人巨兽的血盆之口,让人望而却步。门里是三进四合院,主要原家大爷原风眠办公会客的地方,平日车马不休,达官显贵不断,此时却是难得的安静。相反,东院搭了戏台子,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原风眠的七房姨太太,尚未婚嫁的九个儿女全聚一堂。今天是小年儿,也是秦老太太七十大寿。北平顶红的容庆班照例受了重金邀请,今晚要唱的,更是京城里红透半边天的夏玉书。   肖仰恩不懂京剧,对即将开始的表演,其实并不期待。周围这一群人里,除了姐姐他谁也不认识。下午才从海城长途跋涉到奉天,身上已觉疲惫,此时给拉来听戏,虽算强撑,脸上却又没露出不耐之色。家姐肖仰思是原风眠的五姨太,也是她在省城的关系,家中父母才答应出来念书。出发前,母亲反复叮嘱,仰思不是正房,原家又是大户,规矩多,不比家里随便,凡事要礼让,别给姐姐添麻烦。仰恩自幼乖巧,父母的话总是牢记心头,不敢怠慢。所以这会儿即便无趣,依然安静耐心地坐在一片衣香鬓影之中,不曾有怨言。忽然仰思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   “来,我领你见见老太太。”   老太太长得不算慈眉善目,不笑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酷,好在今天是她寿辰,给围着她的姨太太们哄得倒很开心,   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问身边的人:   “风眠怎么还没过来?”   “和二爷在书房谈公事呢!”有人连忙回答。   老太太“嗯”了一声,抬头看见肖仰恩,脸上稍微惊停了一下:   “这就是仰恩吧?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才到。”仰思替弟弟回答,“您那会儿忙,就没过去烦您。”   “来来来,坐我身边儿,”老太太戴着祖母绿大戒指的手,冲着身边的空座位拍了拍,“让我好好看看,啧,啧,啧,你们瞧瞧,长得这个俊噢!多大了?”   “过了年十五。”仰恩大方回答。   “听仰思说,是到省城来念书?父母可舍得?”   “嗯,直督促我,说先生准假就要回去看他们。”   “是,是,晚年得了个这么俊的儿子,可不宝贝吗?”   肖家本就是海城的大户,世代书香门第,肖仰思出嫁前已是有名的才女,求亲的人踏破门槛。肖夫人五十岁得一子,生得玲珑剔透,天资聪惠过人,取名仰恩,全家视若珍宝。   老太太拉着肖仰恩的一只手,看看他,再看看五姨太仰思,连声说,   “别说,姐弟俩儿长得还真象。你看这眼睛,”   说着让开身,让身边的姨娘们看,“都长得这么水灵。”   “可不是,说是母子都相信。”坐在老太太另一边的二姨太说了一句。   肖仰思表面虽然好脾气地笑,心里却不是滋味。她嫁过来十多年,倍得原风眠的宠爱,却一直没有子嗣。还好,老太太适时问了一句:   “嗯,你们两个差几岁?”   “我比仰恩大十五岁。”肖仰思看着戏也快开始,“仰恩还是跟我过去坐,一会儿崇学到了,还不得坐这儿吗?”   “哟,对呀,崇学这臭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奶奶过生日也不用过来问候一声吗?”老太太唬着脸,假装生气地说。   “您想到哪儿去了,老太太,”二姨太连忙高声抢白,“崇学去保定讲武堂出公差,正往回赶呢!得下半夜才能到奉天。借给他胆子,也不敢错过您大寿的日子!”   “嗯,那他是赶不上这出戏了,仰恩就坐在这儿吧!我喜欢这孩子,又乖又好看。在这儿,你不会孤单,家里呀一大群你这年纪的孩子。”   仰恩顺着老太太的指点看过去,每个姨娘的身边都坐着孩子,年龄不同,却一码儿都是女孩儿。肖仰恩听姐姐提过,原风眠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原配的,老二崇学是二姨太的独生子,两岁就过继给原风眠的拜把兄弟丁啸华,因此随“丁”姓。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受了诅咒,接下来各房姨太连生了女孩儿,长子尚文倒成了原家唯一的儿子。一想到原尚文这个名字,仰恩的心里一动,眼神不禁向身边儿的人堆里飘过去,却没看见这样的身影。恰好这时老太太又说话,他连忙调回眼睛。   “这该怎么算?仰恩年纪小,辈份高。可得怎么称呼?”   “就叫恩弟吧!”门帘一挑,走进一个斯文的年轻人。   “你这眨眼的功夫去哪儿了?快过来,给你介绍你五姨的弟弟。”   “仰恩嘛!我在后面都听见了。论什么辈分,就叫恩弟好了,行不?”   青年走过来,有人给让了座,就坐在仰恩的身边儿,他穿了件月白的棉长衫,带来一股清冷的空气,仰恩却因此振奋了一下。他一抬头,正对上男子清澈的眼眸,也不回避,干脆说了声:   “好啊!”   “我叫原尚文,她们都叫我大哥,你叫我‘尚文’也行。”   仰恩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上扬,隐约地笑了,原尚文,和自己想象的模样,竟不大相同呢!不知道是不是回应他的微笑,仰恩觉得原尚文很神秘地,冲他眨了下眼睛。只是来不及细想,锣鼓“镪镪”响起来,好戏开始了。   戏正唱得热闹,二管家原丰弓着腰在肖仰思的身边,低声在耳边说:   “恩少爷住的地方成问题了。”   仰思微皱了皱眉:   “不是说好安排在西院的客房吗?”   “夏老板带的人比原来说的多了两个,再说,也不好让恩少爷和那些人挤一个院子吧?”   “那,没别的空房啦?”   “二少爷的院子倒是有间,平时都给他的随从准备的。可二太太说,二少爷今儿回来肯定会带副官,那房得留着。”   这眼瞅着正月就到了,副官不用回家过年吗?怎么会跟过来?肖仰思心里清楚,这是老二那里不让住罢了。肖仰思并不和其他的姨太住在一起,原风眠给她盖了座二层小楼,起名“思眠轩”,这让其他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姨太太们心里很不舒服。为了堵她们的嘴,肖仰恩把楼上让给年纪大些的小姐住,自己住楼下。其他的人没话说,但她和老二的关系却一直不好,所以这会找碴绊她一下,她倒也有心理准备。   “怎么回事?”坐在一边的原尚文探头过来问,“有什么问题?”   “我那院子里都是女眷,不方便。本来想让仰恩住客房,可忘了容庆班的事儿了。”   “住我那儿吧!烟儿过了正月就搬出院子,恩弟可以住那屋。这两天先跟我挤一张床。”   “那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两个男人怕什么?”   “那也行,等别的房一空,我就叫仰恩搬出去。”   “不急。”原尚文对二管家说,“听见了吗?把恩少爷的东西先搬我那头去吧!”   台上很热闹,夏玉书星眸流转,仪态万方,可仰恩的心思怎么也不能集中,眼睛里是一片绚烂的颜色不停翻转,耳朵不能选择声音,却不能破译铿镪错落里要表达的内容,神思正胡乱飞舞,原尚文的嘴巴凑到他耳边:   “喜欢京剧吗?”   仰恩扭头看着尚文,眼睛里是个没憋住的笑:   “你说呢?”   “嘿嘿,跟我来!”   外面冷得紧,没有风,好象能听见空气结冰的声音。仰恩双手揣在袖子里,跟上尚文的身影,在回廊里穿梭:   “这是去哪儿啊?给人发现了怎么办?”   “回去睡觉。我看你都快累死了。”   尚文停下脚步,借着雪地青白的反光,看着身后跟上来的仰恩,他的鼻头冻得红红,一双眼睛却清醒很多,黑白分明,在夜色里说不出的好看。   “这戏一唱起来,屋子里那些女人就都给夏老板给迷住了,谁还在乎咱们啊?”   “我姐姐知道吗?”   “我跟跟五姨说过,你东西都搬我院子里了。”   “哦。”仰恩放了心,“那咱们快走吧!真冷。”   屋子很大,床前生了一火炉。   “二管家东西送过来吓了我一跳。怎么也没人先交代一声?”烟儿从柜子里又搬出一床棉被,“今晚先将就着吧,明儿个我让人把外屋的火炕烧起来,就睡开了。”   “没事儿,恩弟,你不介意挤一张床吧?”   仰恩摇头。   “恩少爷是没问题,大少爷你从小到现在,哪跟人合睡过呀?行了,睡不好也是你活该!”烟儿四下里看了看,“没什么事儿我下去了。”   “走吧走吧!”尚文扬手打发走了烟儿,“她从小跟我,嘿,给我惯坏了。不过,刀子嘴豆腐心,对人可好哪!恩弟,你是真的不介意吧?”   上床前,尚文又问了一次,得到了仰恩的允许才钻进自己的被窝。一个人睡的时候觉得床很大,可多了一个人,又觉得小,不然,仰恩的声音怎么离自己这么近?   “我小时候老生病,晚上得守着我,娘才安心。所以一直跟娘睡到十岁,那年得了怪病,大夫说传染的,不让娘跟着我。病医好以后,倒不习惯晚上有人陪,才开始一个人睡的。”   “现在身体可好些了吗?”   “好多了,自从那场怪病以后,连先前的小毛病也没了。”   “因祸得福,好事。对了,我今天下午就看见你了。”   “在哪儿呀?”   “东城门儿那里。你呀,可是没听五姨的嘱咐,下车玩儿去了吧?”   那是车刚进奉天,城里真热闹,因为接近正月,路上的小摊儿一个接着一个,卖什么的都有。仰恩没见过这阵仗,兴奋得不得了,虽然父母姐姐的嘱咐不要到处乱走,还是忍不住下车逛了一番,不仅吃了好几个摊儿上的东西,还买了只五尺长的大风筝。   “可别跟姐姐说,她要是告诉家里,我就要挨骂了。”   “你也怕挨骂?”   “怕,怎么不怕?娘一哭我就没辙了。不对呀,”仰恩反应过来,“你那会儿怎么认识我的?”   “你和五姨长得这么象,我几乎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谁啦!所以,我认识你在先。”   “不对!”仰恩含笑纠正,“我认识你更早呢!姐姐的书信里经常提到你。”   “哦?真的?说我什么?”   “都是说你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儿。”   “我说你见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拘谨,原来早就认识。”   “对呀!我在家里都不敢淘气,认字以后看姐姐以前给家里的旧书信,几乎每封都提你怎么变着法儿地捣蛋的。就很佩服你,心想,你怎么那么敢呢?天不怕地不怕的。”   “哈!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英雄来着?”   严冬的午夜,安静得连虫叫都没有,窗棱里传出低语浅笑,碎碎的声浪,淹进夜色里,悄悄地没了。   直到过了半夜,灯熄了,原尚文看着黑暗中床边肖仰恩背影的轮廓,眼睛渐渐睁不开。朦胧中感到身边的人好象在发抖,他没动,过了一会儿,浅浅的呻吟传了出来,这才觉得不对,起身拉开电灯,就见仰恩的脸白得吓人,嘴唇发紫,混身蜷成一小团儿。   “恩弟,恩弟,你这是怎么了?”   仰恩睁了眼,颤抖着说:“冷,冷,我冷。”   尚文回身看床前的火炉虽然还在着,却着实没什么热气,连忙翻身下床,用烧火棍捅了捅,见火苗又着上来,才回到床上,对仰恩说:   “没事儿啦!一会就暖和了。”   说着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压在身上,又紧紧给他裹住。无奈仰恩并没因此“没事儿”,依旧抖得厉害,尚文心里终于有数,八成是有畏寒的毛病。   “你在家那会儿,冷起来怎么办?”   “冬天,娘都在我屋里生两三个火盆的。”   “怎么不早说?”尚文看了看半死不活的那盆火。“我让烟儿再生两盆火去。”   “别!别!大半夜的别折腾,烟儿要生气的。”仰恩跳起身,拉着尚文的胳膊,低声说,“过一会儿就好了。真的!”   “快躺下,”尚文一边把仰恩再塞回被里,心里琢磨着烟儿那脾气,半夜给她吵起来,是要不高兴的,“不用她,我去给你生火,你乖乖躺着,别动。”   说着也不给仰恩反对的机会,转身批了件袄,走了出去。   真冷。原尚文一出门就打了个哆嗦,搓手吹着气,踮着脚到了西屋的转角,他知道那里是个仓库,可里面没有灯,黑漆漆一片。他摸黑翻腾了一会儿,就听见烟儿那屋里有动静:   “谁呀?这么晚折腾什么呀?”   尚文怕仰恩听见,连忙走到窗下,“嘘”了一声,:   “是我。小点儿声。”   灯亮了,就见烟儿批了桃红的棉袄掀帘子走出来。   “多余的火盆在哪儿?”   烟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屋拿了火烛。   “屋里不是有火盆了吗?还冷?”   “一个不够,再生两个吧!”   “是恩少爷吧?”烟儿冲仓库门后一指,“还真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他有寒疾,也不敢麻烦我们,你嘴上厚道些。”   尚文说着搬起火盆往屋里走,“晚了,你回去睡吧!”   “哟,我不知道您还会生火盆哪?”烟儿给尚文训了一句,心里倒不好意思,“这等你把火炉生起来,天都亮了,把恩少爷冻坏了,五太太那里还不剥了我的皮?”   “嘿,烟儿你最好了。原放多好的福气能娶到你呀!”   仰恩见烟儿进来,脸上立刻露着尴尬。还好烟儿倒没多话,手脚利索地把火盆生起来就出去了。屋子里的温度升上来,红红的碳火映着仰恩的脸,透过火光,他小巧的耳朵粉红得几乎透明。可尚文发现仰恩侧卧的肩膀还在抖,不知道为什么,他欺上身去,从背后抱着仰恩:   “这下暖和了吧?”   顿时又觉得不妥,可仰恩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心思纯净,反倒回头冲着尚文笑着:   “我一冷上来的时候,娘就爱这么抱着我。可舒服呢!很快就不冷了。”   “哦,你要是早说,我就这么抱着你,何苦去生火这么麻烦?”   仰恩没说话,背着他“吃吃”笑了。   “笑什么呢?”尚文的下巴搭在仰恩肩头,问。   “我刚才还乱佩服你一把,心里想呀,这人真牛,还会生火盆呢!原来是我误会了。”   “哟,你这是笑话我呢?”   “不是!姐姐的信里提到过,说你把红薯埋到火盆里,自己忘了时间,红薯烧成黑碳,你就埋怨是别人偷了吃,用这个做借口整人。你那么无所不能的,怎么不会生火盆。。。。。。”   仰恩聊着聊着,慢慢地声音低下去。尚文觉得怀里的小小身躯暖和起来,气息轻而匀称,终于软软地睡熟了。跳动的火焰在天棚上投着变换的阴影,这一夜,尚文睡得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屋里太暖,一股难耐的躁热,周身窜个不停。明天还是让烟儿把那火炕生起来好了,他在心里想。   是什么样的感情?对他,那个叫原尚文的人?肖仰恩坐在外屋的火炕上,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里的书,整个上午也不曾翻过一页。孤独的童年,高墙内寂静无声的夏日严冬,一心跟着夫子竞日念书;即便不喜欢,也会从母亲手里接过苦涩药汁,强咽下时,没有皱眉……母亲说,一双儿女,仰思性格强似男儿郎,凡事坚持,主意大,儿子仰恩乖巧顺从,竟比女儿更贴心。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仰恩,说,只怕他的心思,你不懂而已。直到在书信里读到一个叫“原尚文”的名字,那个任性,自我,我行我素,不为别人妥协的“小霸王”。爬树,掏鸟蛋,往丫头的裙子里塞虫子,把老师的辫子绑在椅子上……那么多仰恩想也不敢想的“恶作剧”,读起来象看故事一样妙趣横生,让仰恩偷笑良久,时常因此愉快一个下午。而如今,原尚文从纸上走出来,坐在自己面前,探寻地冲着自己微笑……嗯……嗯?……什么?……   肖仰恩忽然给面前的脸吓得向后一撤身: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坐了好一会儿啦!恩弟在想什么?脸红了。”   “没……没想什么。”   原尚文“呵呵”笑起来,   “专心读书的人,能把书都拿反了吗?”   见仰恩的脸上的红色一层一层重叠起来,原尚文不再逗他,反身脱了鞋,往炕上盘腿一坐,手往炕上摸了摸:   “嗯,够暖和吗?用不用烧两个火盆?我今儿早上特意观察了他们,学会了。”   “怎么想着去学那个?”   “下次你冷,咱就不用给烟儿那丫头骂了。”   仰恩心里一股暖流上窜,脸上的炽热却慢慢退了:   “不冷。白天不怎么怕冷。”   “那出门也行吗?北陵的雪景可漂亮呢!可愿意跟我去看?”   “好啊!”仰恩双眸闪烁,“什么时候去?”   “哟!这么期待?”原尚文笑着说,“外面可冷了,你行吗?”   “给你看。”   仰恩翻开的棉袍子的宽袖口,里子上缝了布口袋,他伸手进去掏出一个锦囊。尚文好奇地探过头去,锦囊里是个金属盒子。这时仰恩说:   “你摸摸。”   他伸手摸过去,是热的!   “里面是热碳。”仰恩收紧锦囊口,再放回去。在腰间也拍拍:“这也有两个。我身上有四个小火炉,暖和着呢!”   “谁教你的呀?”   “我小时候就怕冷,娘想到这一招儿,可好用呢!出门前,我从火盆里换些新的热碳就行了,所以不会冷。”   尚文把仰恩的袖子握在手里,果然从里往外散着温暖。   “你娘一定很爱你。”出门的时候,原尚文忽然对仰恩说。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有丝落漠,稍瞬即逝。   站在“大明楼”上,手抚灰色残破的墙,月牙城就在脚下,四下里是一望无际的雪白。三三两两观雪的人,多是沿着中轴线的“神道”散步而来,大地还保持着大雪后的姿态,细腻得甚至能看到风行的痕迹。肖仰恩沉思良久才意识到这里雪景美好的妙处:隆冬,各处都是灰秃秃一片,北陵附近却是苍松翠柏成林,加上红墙金瓦,都是和雪白相当搭配的颜色。瞬间,仰恩如同劲风中飞扬的风筝,辽阔的天地尽在眼底,他在惊喜中,从心里长舒一口气。   “这里埋的是太宗皇太极吧?”仰恩侧头问。   “对,和孝端文皇后。”原尚文看着不远处灰暗的坟冢说,“有时候觉得奇怪,帝王后宫三千,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懂什么叫爱情,死后却有惺惺做态与之合葬。我若是那皇后,定觉得沮丧。下辈子还要跟他纠缠吗?真是阴魂不散。”原尚文说着,给林中一闪而过的灰色影子吸引,手朝那里指着,高声说:“兔子!有兔子!”   说着拔腿就往楼下跑。   “你追不上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尚文头也不回,心思都集中在那只可怜的兔子身上。   仰恩一时摸不到头绪,只觉得这个原尚文实在难以捉摸,前一刻还因古制愤愤不平,转眼间,就为了只兔子雀跃不停,兴高采烈了。他只好跟了上去:   “原尚文,你等等我!”   无奈原尚文身高腿长,纵是仰恩跑得气喘吁吁,两人之间还是隔着大段的距离。再说那只兔子早就没了踪影,那飞毛腿的家伙到底是追兔子,还是耍自己呢?仰恩追也追不上,停下又不甘心,低身攥了雪团,想也没想,冲着前方的身影扔出去。   “砰!”正中后脑勺。   “哎呀!”奔跑中的原尚文终于停下脚步,捂着脑袋转身,露出恼色,“你敢用雪团扔我?”   仰恩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番举动,见尚文翻脸,心里懊悔,糟糕,这家伙生气了。正觉紧张,却给一记雪团敲在胸口,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雪团没有间断地飞过来。尚文爽朗的笑声给风送到耳边:   “哈哈!你是自找的 ?   原来他是假装翻脸!仰恩恼羞中,奋起还击。可原尚文显然是打雪仗的专家,雪团攥得又快又大,扔得又准又狠,仰恩没什么经验,躲闪着还击,还是吃了不少亏。然而,这游戏似乎给仰恩带来更多乐趣,吃亏也不减他的兴致。轻快的身影跳跃在雪地之上,本来平整的一片雪原,很快布满零乱的脚印,清脆的笑声,尖叫声在空旷的林间回荡,盘旋不去,更惊醒无数飞鸟,仓惶离去,衬着颜色如汝窑天青的美丽天色,竟成了一道夺目的风景。天!多么灿烂动人的冬日!原尚文被仰恩欢快诱人的笑声吸引着,心情大好,准头却越来越差,速度也慢下来,目光不能控制地追踪着那个一身白衣的小人儿。每次擦身躲开袭击都庆祝一般地高声尖叫,被击中却又恶狠狠地威胁:   “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他该不是第一次打雪仗吧?原尚文心里想着,却见仰恩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不禁大惊,脑海里只一个念头,糟糕,冻坏他了。连忙扔下手里的雪,慌乱中连滚带爬地奔过去。仰恩果然是一动不动侧身躺在冰雪之中。   “恩弟!恩弟!你怎么了?”   扳着肩膀,翻过他的身体。仰恩乌黑的短发衬着越发雪白的一张脸,因为年轻,皮肤竟比那阳春白雪更细腻滋润,双眼紧闭,两排扇子一样的长睫在风里抖着。原尚文小心翼翼把他抱在怀里,恨不得把自己的温暖都给他。心下正焦急,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睁开,黝黑晶莹,如同带着旋涡的深潭一般迷人。尚文只觉得一束刺目耀眼的光芒入眼,仿佛引发体内某股火种,心神在不能自主,莫名其妙地燃烧得无法无天。火舌游走,慌不择路地寻着出口。正在这时,颈间一片冰凉,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待他回过神来,竟是仰恩不知何时攥了个大雪团,趁着尚文抱起他的瞬间,就近塞进他的衣领里。遇身体的高温融化,冰水顺着心口流了下去,原尚文却没有去处理,他需要这样的冷,来熄灭心里的火焰,他的手在脸上狠狠摸索了一把,心里开始不能不去重视每次跟仰恩亲密接触带来的,冲动。始作俑者却早在雪地上翻了两个身,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你,你,上当了!哈哈!”   “下次带你去福陵打雪仗,那里比较远,雪堆积得更多,打起来更带劲。”   走出方城的时候,尚文对仰恩说。   “是努尔哈赤的陵墓吗?”   “对。其实我觉得努尔哈赤要比皇太极更英雄。”   “为什么?”   “他从赫图阿拉起兵,戎马一生,从来没有休息,一路上带着兵打过来,直到这里,永世长眠。努尔哈赤有句话,说,‘凭你八路来,我只一路去。’就象是一匹良驹,认准方向一路狂奔,任什么也不能阻挡,直到最后一口气,死得其所。即使没有得到天下又何妨?一生无愧。你说呢?恩弟?”   仰恩正看着尚文说话时,从嘴里喷出的渺茫的白气,散在空气里慢慢遁形,见他问自己,想也没想地说:   “‘是非成败转头空’,不管是生前如何撼天动地,到最后不都是一黄土,归于寂灭?”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尚文扬手掸了掸仰恩身上沾着的雪。“刚才设计陷害我那精神都哪儿去了?”   仰恩笑了,   “留着下次去福陵打你呢!”   黄昏,宽阔的神道上寂寞无人,只有两个人并肩踏雪而去。尚文忽然来了兴致,指着两边历经风雨而面目模糊的石雕问仰恩:   “你可看得出这些是什么野兽吗?”   仰恩抬头细心观察,说:   “应该叫‘石象生’吧?”   “没错。”尚文赞许地点头,这孩娃知道的倒是不少。   “既然是‘石象生’,就应该是马、象、狮、驼、獬豸,和麒麟。”   “对的,对的!恩弟好学问。”尚文抚掌笑着说,“可是你知道吗?这石马长得象低眉顺目时的原丰,大象就是大妹在午睡,狮子是烫完头发的七姨,獬豸是偷吃的大厨原洪,这个麒麟,就是傻笑时的崇学啦!”   仰恩忍不住大笑出声,怎么有人说话这么有趣的?那也是别人第一次跟他说起丁崇学,说他傻笑时,象只凶恶的麒麟。   就在原尚文跟他提到崇学的第二天,仰恩便和这个“丁”姓的原家二少爷相遇了。当时,他正跟姐姐的丫头大翠,走在去姐姐住处的路上,经过回廊的时候,迎面遇上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身笔挺的灰绿呢军装,勾勒出宽宽肩膀,厚实的胸膛,头发又黑又硬,短短的,十分干练。那人走得很急,似乎在低头想着什么问题。大翠用手捅了捅仰恩,低声快速说了句:   “那是二少爷。”   说完快步上前,停在那人面前,提高声音说:   “二少爷。”   那人方才抬眼,微侧头想了一下,说:   “这不是大翠嘛!”   “对,亏二少爷还记得我!”大翠响亮地回答,“这是五太太娘家的弟弟,恩少爷。您前天回来得晚,没遇上。”   说着又回头对仰恩说:   “恩少爷,这是我们二少爷。”   第一感觉,丁崇学是个很高的人,仰恩刚及他的肩膀,要抬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虽然仰恩知道兄弟两个是同一年出生,前后只相差几个月,可崇学看起来,竟比尚文成熟很多,并且与尚文截然不同,他的眼睛里,带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深沉。   “你好!”仰恩说着点了点头。   “哦。”冷淡地,算是回应。   仰恩觉得他跟大翠打招呼的热情比这个“哦”高多了。丁崇学好象又不急着离开,目光既不在仰恩身上,也不张口告辞。仰恩只好找些话来聊:   “听说你去保定出公差了。”   “是。”   “老太太可挂着你呢!”   “嗯。”   “你没赶上夏老板的戏吧?”   “我不喜欢看戏。”   “哦,我也不懂的。”   仰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地上划了个小半圆,同时向大翠飞快地投了个求救的眼神,大翠站在崇学背后,立刻明白,说:   “二少爷,您看五太太等恩少爷过去吃饭呢!改天再聊吧!”   “哦,”崇学点了点头,“好,你们去吧!”   仰恩快步跟上大翠,又嫌自己走得不够快,几乎小跑了两步,向着姐姐的院子走去。在穿过月亮门的刹那,仰恩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丁崇学仍背着双手站在原地,目光竟一直追随着自己,吓得连忙转身,再不敢回头。   “二少爷在外面官做得可大啦,手里头管着多少兵呢!你别看他平时里严肃不多话,其实挺好相处的。他常年在外头,不怎么回来,我都快一年没看见他了,可他还能认出我!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谁都客客气气,”说着大翠放低了声音,在仰恩耳边说,“不象二太太,狂妄得不得了,谁她也不看在眼里。”   “家里的两个少爷是都不能得罪的。”大翠继续说,“大少爷是老太太的心肝儿,一家人都把他当宝贝一样,从小宠到大的。可大少爷又偏是个好说话的,要不把烟儿那丫头给惯得无法无天,对人可凶呢!一点都不懂下人的本份。不过,烟儿跟我就最好,她说她最佩服五太太啦!”   说着说着到了地方,大翠往门口一看,脸上挂了笑,小声说:   “老爷来了,恩少爷您先到西屋的客厅坐会儿吧!”   仰恩楞楞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你怎么知道?”   “看见门口那小灯笼没?”   顺着大翠指的方向,仰恩看见门前是挂了个红底金字的灯笼。   “这院子里人杂,楼上的小姐有时候不懂事,进屋都不请示的,撞见不该见的,所以老爷一来,就会差人在门口挂上那个小灯笼,再不懂事的小姐也知道该回避啦。”   仰恩心里笑了笑,这原家的新鲜事儿还真够多的,看来自己也要牢记进屋前,定是要注意那灯笼才好。西屋也在楼下,十分宽敞,屋子两部分,一部分待客,而靠后院的隔间是书房。   “您喝什么茶?我给您沏去!”   “不用麻烦,我不口渴。”   “那您坐着吧!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说着大翠走出去,轻手轻脚关了门。   仰恩一人坐着无聊,四处看了看,随手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桌子上放着一副没有写完的字,看字体不象姐姐的,那,应该是原风眠的。所谓字如其人,仰恩低头观察,字体独特,分外有风骨,笔锋之间的力道,透着一股咄咄逼人之气。   他在书房里逛了一圈,有些无聊,伸手摸摸袖子里的手炉还是热的,于是推门走了出去。肖仰思的院子要比原尚文的大上很多,院中央是座二层小楼,前院,就是自己进来的地方,是个带着小小花园的庭院。中间有个池塘,想必夏天也是有花有鱼,如今却只堆了高高的雪。小楼的后面似乎也有个小院,楼上的房间走的都是后院的门,所以,姐姐的住处,多少也算是独门独院,很是清静。正门两侧又几间厢房,大概是下人住的地方。和尚文的院子一样,厢房最里的一间也是个单独的小厨房。仰恩在院子里遛达着,厨房的窗根下,有个小小的玻璃花房,三尺多高,里面是几棵小桔树,铜钱大的金色小桔子结了满树,分外好看。这种小桔树,多是从广东带过来的,东北不多见,挺斤贵的。仰恩正看得出神,听见厨房里隐约传出说话声:   “你这馋嘴的丫头,敢偷吃。”这是大翠的声音。   “哪有?我是看看咸淡合不合太太的口。”   “还狡辩,看我撕烂你的嘴!”   “哟,哟,大翠儿姐,你轻点儿!我知罪还不成吗?”   “叫什么?跟杀猪似的。老爷在这儿呢!小点儿声!”   “对呀,看给你搅和的,差点儿忘了正事。”声音果然低下来,   “死丫头,你能有什么正事?”   “听说了吗?夏老板过了年也不走啦!”   “听谁说的?不就是唱正月的场子吗?”   “不止,呆在奉天,不回北平了。”   “还有别的戏约?”   “不是,给人包啦!”   “啊?说什么呀,”大翠似乎不信。   “你还不信?说是给奉天的有钱人包了。”   “谁呀?夏老板在北平的排场可大啦!奉天除了大帅府和原家,都没有能请得动他的呢!”   “嘘,”声音压得极低,“外面说是咱家老爷!”   “谁这么缺德,坏老爷的名声啊?你给嘴找个看门儿的,别到处乱说。不然早晚非给人撕烂。”   “我哪敢乱说?是二太太那里的丫头传的,她还问我,老爷最近到不到五太太这里来,要是不来,肯定是在外头藏了人,说不定就是夏老板,这年头有钱人都好玩男倌儿。”   ““净瞎说,我们老爷可不是那种人……再说……两个男的怎么玩儿……”   接下来的声音更小了,就剩“格格”的笑声。   仰恩从来没做过这种趴在窗根下,偷听人说话的事情,不禁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样。连忙退身回到院子里,却不禁想起夏玉书在戏台上那一双幽怨的眼。怔仲之间,卧房的门“腾”地给人打开了,站在门口正对上自己的,正是原家老爷,原风眠。[xiaoqu]   火炉里加了碳,书房里的空气因温暖而膨胀,碧螺春的清淡香气随着温热弥漫开来,饮一口唇齿留香。肖仰思茶艺功夫日臻化境,单看那如玉洁白的手掌,在细腻杯盏间穿梭,已是一道让原风眠意乱神迷的风景。桌子上铺着几幅写春联的红纸,一幅刚写完的字铺在当中:   “人增寿算,天转阳和。”   经商之余,原风眠酷爱书画,并颇有天赋,逢年过节,总要写上几副春联应景儿。只可惜一群子女当中竟没有一个能和他切磋欣赏,只有知书达理的肖仰思,在家里也是练过字,虽是女流,字里行间不露半点矫揉造作,能书善画,才思敏捷,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听仰思说,你在家里也习书法?”   “学过,但写得不好。”   “来,写幅字给我看看。”原风眠来了兴致,招呼仰恩来到书桌旁边。   仰恩倒也不推却,大方走过去,拉起衣袖开始研墨。   “一定要写春联吗?”   “随便什么都可以。”原风眠站在一旁,仔细观看,“教你书法的老师是哪位?”   “小时候临摹过‘兰亭’,后来父亲请了海城彭定惜先生,专门教授。”   彭定惜是海城名儒,世代以书法造诣闻名,为人性格却嫌乖僻,多少有些侍才而骄。单看书法老师,肖家在儿子的教育上明显下了不少功夫。原风眠见仰恩抬腕拾笔,气势果然十足,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欢喜。   “先生推崇傅山,常常教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可我总不得要领,挨了不少骂。”   原风眠目不转睛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一副字,脱口而出:   “彭老先生要求太高了。”   字体不拘一格,如风散流云,洒脱随意,不谄媚,不张扬,透着一股清灵的风骨,自成一家:   “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   原风眠不由自主地喜上眉梢:“孺子可教,仰恩前途无量啊!”   这孩子年少多才,彬彬有礼,谦逊又不矜持,既飞出肖府深宅高墙,将来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唉,比尚文那不成才的小子有出息多了!原风眠在心里叹了口气,见仰恩给夸的脸红,又想起方才院中初见的刹那,不禁跟着莞尔,拉起肖仰思的手,轻轻抚拍,道:   “他脸红的时候,最象你!哈!”   仰恩放下笔墨,正看见原风眠的一只手温柔将仰思的一丝乱发别在耳后,举止温柔自然,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姐弟两个聊一会儿,我让大翠儿把尚文跟崇学叫过来,一起吃晚饭。”   肖仰思见原风眠走出去,跟上关了门,放下棉门帘。弟弟才来了两天,母亲已经连着来了两封信,交代仰恩生活上需要惦记的细节。叮嘱了好多次,屋子里多生火盆,出入关门,平日里要他多穿衣服,勤着检查他的身上的暖炉……自己嫁出来这么多年,也没见她这么紧张过!母亲对孩子的牵挂,大邸就是这般,永远也不能放心。肖仰思虽然不能生育,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心中充满母性,这在她对仰恩的感情上日日明显起来。   “桌上那些别理,一会儿大翠儿就过来收拾了。” 肖仰思拉着仰恩走到一边,“身上的手炉还暖吗?要不要换?”   仰恩摸了摸,“有点儿凉了。”   “那换了吧!你晚上在尚文那睡,可冷吗?”   “不冷。尚文帮生了两个火盆。”   “哦?”仰思见仰恩低头解腰间的口袋,蹲在他面前,“我来吧!你在家里都给人侍侯惯了,难怪娘那里不放心。等过了这段时间,姐给你找个小厮跟着。”   “不用,我都这么大了,自己会照顾自己。”   仰思解开仰恩的棉衣,发现里面的暖炉用带子系在腰间,带子的一端赫然绣着“文”。   “这是尚文的带子?”   “哦,对的。昨天我们去北陵看雪,回来的时候暖炉的袋子松了,他就帮我绑着,今天早上起来,我就用了。”   仰思眉头微微皱着,没说什么,解下来,换了新碳进去,再给他装好,衣服系回去,整理完毕才说:   “尚文比你大十岁呢!你怎么好直接称呼他的姓名?”   “哦,那该叫什么?”   “这府上的辈份乱着呢!”肖仰思想了想,“老太太准你叫他大哥,那你以后就叫大哥。尚文那个人虽然好相处,毕竟是家里的大少爷,直呼名字,老太太听见了,可能要不高兴,也省得别人搬弄是非。这个家,在暗处盯着你的可多呢!”   仰恩觉得自己小心翼翼安静推开的一扇门,刚透出室内的一丝光亮,忽然给大力一搡,“乓”地一声在面前关上了,眼前登时漆黑一团。   “尚文那个人,玩心重。别看他快二十五的人,心思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你跟在一块儿,心里得有数,不能顺着他胡来。他是大少爷,将来原家的一切都得是他的,做了什么错事,也没人敢责怪他,你就不一样,可能气都撒你头上,那咱不倒霉了吗?对不对?”肖仰思双手捧着弟弟细滑的脸,心中满是疼爱,   “仰恩还是姐姐的心肝儿呢!姐也不能让你给人欺负了去。”   在那一刻,仰恩还不能完全理解仰思给他的,善意的提醒,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好象从梦醒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除了身上短暂发热的手炉,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严寒。   西跨院儿,二太太许芳含正坐在红花梨木的扶手椅里,看着儿子丁崇学站在更衣镜前整装。刚刚有人过来通知老爷要他过去吃晚饭,本来她是高兴,原风眠还是很重视崇学,可一听要去老五那里,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大过年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还得去陪他们吃饭,我这亲娘就不用搭理了吗?”   “不是陪了你一下午?就吃个晚饭,又酸什么?我也很久没看见大哥。”   “见不见的又怎样?他姓原,你姓丁,将来原家里里外外还不都是他的,能有你的份儿?”   “对,所以你要是想不开,就去跟人争,和我没有关系。”   “呀,你这是怎么和你娘说话呢?我帮你争,你还这种态度?”   “是在替谁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有丁家,有自己,别的不需要。”   许芳含不忿地撇了撇嘴,见丁崇学打理完毕,魁梧挺拔地站在厅中,英气威风。   “去吧去吧!早点儿回来。”   丁崇学出了院子,杨副官跟着身后,忽然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思忖了一刻,说:   “今天没什么事情,你回家吧!”   杨副官刚要感谢,就听他又继续下去:   “顺便帮我去那院儿说一声,今晚不用等我了。”   “是。”杨副官心领神会,看着丁崇学迈着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许芳含知道崇学不喜欢自己抱怨,可她控制不住,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六七年,经年积累下来的就是越来越多的不甘和愤怒。肖仰思有什么好?风眠这么多年还是那么粘着,宠着,什么好的都是她的。说实话,原风眠娶老六进门的时候,许芳含心里幸灾乐祸了很久,想那肖仰思三千宠爱,也没能耐断了老爷纳妾的风儿。可老六老七进门以后,原风眠还是那么疼着肖仰恩,带她去北平,上海见大世面,外面的约会,都只带她一人出席。有次北平市长到奉天,在长春酒店宴请当地名人,发来的贴子竟然是给原风眠和夫人肖仰思。她肖仰思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姨太太?现在弄得外面都以为她是原府的夫人啦!那次许芳含是真火了,没管住自己,当着肖仰思的面破口大骂。自那以后,原风眠一年多没进过自己的院子。可她不后悔,一点儿都不。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那么痛快过,如果没发泄那么一次,她可能就疯了,傻了,而如今她还清醒地活着,而自己的儿子也是分外争气,不管他姓什么,都是自己将来不会断的一条路。本来她以为老天长眼,让那贱人一辈子也不会下崽儿,什么指望都没有。可如今跳出来个弟弟,才来两天就把大少爷那头治得服服帖帖的,连老太太也欢喜得不得了,夸个没完。这让她不能忍受!那姐弟两个笑,在她看来那么刺眼,她就是见不得!   正月一过,原风眠带着肖仰思入京,几年前,原家在北平大规模置业,所以这次去会在北平据说呆上一段时日。仰思临行前,最不能放心仰恩,只好反复叮嘱原尚文照顾,虽不愿意,她却也明白在原家,仰恩必须依靠个有权威,说的算的人,才会安全,不给人欺负。而原尚文是不二人选。   原尚文对肖仰恩倒是格外上心,虽然每次面对仰恩,心中总是澎湃翻涌,但那一双黑白分明灵慧可人的大眼睛象是带着磁场,吸引着他靠近,再靠近。渐渐地,他发现仰恩最迷人的地方,其实不在外表,而是那小脑袋里的智慧和才华。惊喜之余,原尚文也终于克服的身体上的反应,与仰恩的相处日渐自然,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肖仰恩本来想申请东北大学,可家里联系了奉天翠升书院,于是只好做罢。倒是在补习英文上,家里也没有异议。原尚文开始帮他找的是奉天交涉署英文科长何启东,可只上了一次课,何启东就说:   “仰恩的英文程度很高了,应该找个更好的老师来。”   原尚文有些吃惊地问:   “你学过英文的?”   “我以为我跟你说过了,我在海城跟福音堂的医生霍华德学过四年英文。”   “怎么跟医生学的?”   “十岁时候生病,就是霍华德给治好的,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提出要教我英文的时候,爹娘也不好拒绝,一学就学了四年。”   “那你还要补习什么?我看奉天城里英文比你好的人也不多了。”   “怎么会?我学的东西都很浅,老师说,要学习的多着呢!”   最后终于确定了基督教青年会的英文夜校,由外籍的干事亲自教授文法和阅读,每周三的下午,赴美留学归来的陈宝航,半上课半聊天地跟他谈些西方的风俗习惯,人文地理,肖仰恩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受益匪浅。也是在基督教青年会,他和丁崇学再次相遇了。   当时少帅张学良是青年会的董事之一,而丁崇学和少帅的关系一向密切。有时侯少帅在的时候,也总能看见崇学的身影。那天黄昏,肖仰恩刚刚结束了陈宝航的课,在青年会的门口等原家的汽车来接。身后忽然有人问:   “你晚上没有英文课吗?”   他连忙回头,站在身后台阶上的正是丁崇学。他本来就高大,此刻站在台阶上看着自己完全说的上俯视了。   “老师病了,今晚停课。”   “家里的人知道吗?”   “外事课主任帮忙打了电话回去,应该很快有人来接的。”   “你不是怕冷的吗?怎么不到里面去等?”丁崇学指了指青年会的办公楼。   “一会儿车就来了,这里空气好。”   肖仰恩说完,忽然想起,他是怎么知道我怕冷的呢?可他没问出来,因为丁崇学看起来要离开。   “杨副官在这里跟你一起等,如果车没来,就用我的车送你回去。”   说完也不容仰恩说话,转身走了。有几个跟上去,向着青年会旁边的陆军指挥部的大楼走了过去。肖仰恩目视着丁崇学离去时挺拔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那身军装的原因,他看起来那么,威风凛凛。   这些天,也断断续续从同学那里听说了关于丁崇学的事迹,仰恩还真不知道他是那么多年轻人奋斗的目标,行动的典范呢!丁崇学年纪不大,在东北军的威望却不容小觊。他十八岁入东北讲武堂炮兵科接受训练,第二年毕业,凭借养父丁啸华的关系,做了其上校卫队旅长,不久又介绍给张作霖,升任东北第六混成旅旅长,授少将军衔,适逢第二次直奉战争,丁崇学在实战中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连连得胜,不仅得到了张氏父子的欣赏,同时在东北军里威信空前提高,战后升任第四军团军团长,晋升为中将,因治军严厉,赏罚分明,手中军队成为奉军的佼佼者。仰恩似乎了解为什么丁崇学总是那么严肃。年纪轻轻就举足轻重,想必他肩头也一定有旁人看不到的压力和责任。可他又禁不住好奇,这样的一个人,傻笑起来真的能象北陵那些凶巴巴的麒麟吗?   说到丁崇学在政治上的初露锋芒,的确让两个父亲始料不及。原家虽世代经商,却只做药材生意。到了原风眠接管以后,凭着丁啸华和张作霖的关系,很快把生意的触角伸到军需。而原家产业真正大展拳脚,其实是从丁崇学在东北军立住脚开始。二次直奉战争以后,借着奉军大举入关之际,原家的势力也延伸到京津一带,当时捞了不少好处。民国十七年年底,酝酿良久的东北易帜终实现,丁崇学顺利晋身东北政务委员会。就在青天白日旗取代五色旗飘扬在东北上空的同时,原家的目光也盯上了南京的政治圈和繁花似锦的上海滩。   原风眠心里分外清楚,原家的发迹跟盘根错节的政治脱不了关系。两个年长已经成亲的女儿分别嫁的是东北交通局局长的大公子乔华辉,和当时的奉天议会秘书长方直南。再加上奉系老势力代表丁啸华,原家的势力在东北,名副其实地,可以说是一家之下,万家之上。而原风眠心里唯一的负担,是怎么把原尚文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他经常懊悔,如果知道自己的家业能如今日这种规模,一定从小对尚文严加管教,不会任家里的女人宠着,溺着,惯着。如今再从头开始,似乎又太晚,尚文养成了桀傲不驯却又单纯善良的性子,城府远不及崇学。好在他聪明好学,天资并不愚钝。并且,唯一让原风眠稍微放心的是,锦衣玉食的环境造就了原尚文呼风唤雨的习惯。一个人只要习惯了权势和金钱,就算不驯服,不听话,在外面吃够了苦头,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环境。所以尚文永远也不会是无缰的野马,而那根拴住他的缰绳,就握在自己的手里。原风眠一度很自信,只可惜,纷乱的年代,没有什么能够预料或者肯定,他有生之年,终于还是没能看见,野马回头的那一天。   (本文设计的历史军事等信息,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谢谢!)xiaoqu   第四章   转眼到了三月,春寒料哨,干枯的树皮之下,隐约透出淡绿。适逢周末,肖仰恩正在房间靠窗的桌子前看英文的文法书,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你又没敲门。”   正月过后,烟儿嫁给原府的保安队长原放,搬出尚文的院子,腾出间空房。尚文找人收拾,简单装修了一下,仰恩便搬了进去。因先前两人同房住了不短的时间,尚文每次来找他,反倒没有敲门的习惯。有次正在换衣服,也给他撞个正着,弄得两个人都很尴尬,无奈大少爷并没有吸取教训的习惯,依然我行我素,来去自如,好象在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敲门的概念。   “门又没关,只是挂了棉门帘,我敲什么?”   “倒会找借口,在门口咳一声也好啊!”   仰恩放下书,回头看着大咧咧坐在身边的尚文。   “我知道你耳朵灵,早听见我了。在看什么?”   “英文文法。密斯特文森留了很多作业。”   “你的文法已经那么好,不做也罢,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你会有什么好东西?不会是大肉虫,或者死麻雀什么的吧?”   “唉,那些小时候的事情,你怎么老是提个没完?绝对是好东西。猜猜?”   仰恩转头不理他,   “我猜不出来,还得做作业呢!你找别人玩儿去吧!”   “真的不要?”   “嗯嗯,不要。”   “真的?”   “真的。”   “不后悔?”   “不。”   “再问最后一次,后悔还来得及。”   尚文死缠滥打起来,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抵挡过去的。仰恩叹了口气,终于投降,他今天要是不配合大少爷一下,他能缠上一天,那作业真的做不了了。   “好吧!我后悔了,给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尚文本来算是英俊的脸,给一个得逞的笑容破坏,露着雪白整齐的牙齿,象大灰狼终于逮住不能反抗的小绵羊。   “给你!”   说着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放在仰恩的面前。上面有红字写着:   “奉天省立东北大学”   仰恩狐疑地看了一眼尚文,手慢慢打开信封,立刻呆住了。里面竟是东北大学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怎么可能?”完全不能相信,“他们说我不够年纪。”   仰恩未满十六周岁,而且接受是家庭教师的教育,没有进过正规的中学,所以并不符合东北大学的入学标准。   “我认识东北大学文学院的院长陆宇达,并且把你写的文章给他看过,他立刻就给你的文采征服,而且,基督青年会的老师也跟他们推荐过你,陆教授也翻译外国著作,知你英文极好,可以做他的翻译助手,所以,就破格录取你。他不收徒弟的,单独点名要你。”   仰恩刚要高兴,却又想起什么,情绪立刻低落下来:   “可我家里想我去翠升书院……”   “你跟他们说东北大学录取你,他们该不会难为你了吧?”   “申请之前,我就争取过他们的意见,他们很坚持,说大学里太复杂,不让我去念。”   “不理睬他们,料他们鞭长莫及也管不着你。”   “那怎么行?爹娘知道我这么做,是要伤心的。”   “那我不是白忙一场?真是的,怎么也不早跟我说,害我很费了番事,还托了北平的同学找关系呢!”   尚文很失望,转身离开,好象还有点生气的样子。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仰恩冲着尚文气愤却并不停留的背影大声说,心里也叹了口气。他必定托了不少关系,打扰了不少人,才弄到这张通知书。可自己就不难过吗?以前被大学拒绝,所以接受父母的建议也没有委屈。可现在知道自己给录取,却又父命难为,真是不甘心。仰恩看着那封录取函,心里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眨眼功夫,原尚文又转了回来,好象平静下来,坐回仰恩身边。仰恩连忙安慰:   “对不起让你白忙一场,其实都一样的,翠升书院现在也是少帅资助的一间学校,请了很多名人讲师,名声也是很好的。”   “嗯,你真甘心听从家里的安排?”   仰恩耸了耸肩膀,意思说,那又能怎么办?   “那你爹娘让你去哪里学,你就去学?”   仰恩咧开嘴,假笑了一下。   “这个给你看。”   尚文又给仰恩一封信。仰恩糊涂了,这个家伙又在搞什么鬼呢?展开信笺,是父母的家书。一行行看下去,不禁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的?”   尚文跟着笑出来,眼睛里为自己的小戏法得逞而洋洋得意起来:   “我呀,上个星期就收到你的录取函,然后就开车去了海城,你的父母可真不好说话!我磨了他们一个下午,还是你娘松了口,帮着我劝,你爹才答应噢!然后我让他们写封信给你,表示同意你去读书。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仰恩已经给喜悦冲昏了头脑,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是给尚文骗了。于是报复一样,将信纸摔打在尚文的脸上:   “那你还故意生气,害得我刚才很是难受一阵子。”   “对呀,是故意的。我原本是想,恩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失望和不甘哭鼻子,我倒想看看你哭鼻子的样子。于是就做了出戏给你看,怎么样?演得很象吧?”   “你……你……怎么……这么坏的呀?”   仰恩这么说,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给喜悦清洗过,脸上的笑容灿烂如四月春光,明媚温暖的天。尚文在这样的笑容里,一时失神:   “我不是坏,我是笨。有什么能比恩弟的笑容更值得期待?”   仰恩立刻收回脸上的笑,“是。又。坏。又。笨。”   他字字重音,狠狠地说。然后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遍家里的书信和东北大学的录取函,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满足。把信函放在一边收好,他转头对尚文说:   “说吧!想要我怎么谢你?”   “请我吃饭吧!”尚文伸长双腿向后仰坐,胳膊抱在脑后,“我们去川香园吃麻辣锅。”xiaoqu   入夜,刚刚宽衣上床的尚文听到窗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始,他躺在床上没动,支着耳朵听了会儿,很快仰恩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外面又安静下来。于是翻了身准备再睡,还没等他睡熟,又有人从他窗前匆匆走过。   “恩弟,是你吗?”他喊了一声。   声音已经远远的,“噢,是我。”   原尚文拉开电灯,这么晚了折腾什么?会不会是屋子里冷,他出去自己生火了?尚文连忙批了外衣走出门。仰恩的房门半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恩弟,你在哪儿呢?”   “这儿,茅厕。”   尚文连忙走过去,敲了敲门:   “怎么了?吃坏东西了?”   “没事儿,你……别进来……呕……”   尚文一听,那是吐了,开始拍门:   “恩弟,恩弟,你怎么样了?”   门从里面栓住了,只听见不断呕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吧哒”一声,门慢慢开了,尚文登时楞住。仰恩脸色苍白得发青,虚弱地倚着门边,有气无力地说:   “上吐下泻。”   “怎么会这样?”   尚文见仰恩一副站也站不住的模样,连忙上前去扶,一接触,给冰凉的身体吓了一跳。   “你出来怎么也不穿件厚衣服?冻成冰棍儿啦!”   还没说完,仰恩转身又跑进去,这次匆忙,连门也没关。尚文赶紧跟上去,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仰恩身上,看他在洗手池旁吐得辛苦,手慢慢码唆着他的后背,嘴里念叨着:   “是麻辣锅吃坏了吧?等我明儿个去川香园骂骂他们,往那锅里放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让我恩弟吐成这样。”   肖仰恩没想到原尚文的力气这么大,拎起自己没费什么劲儿,塞在床上,拿被子裹紧,却有不放心,再回他自己的屋子,又搬了两床羊毛厚毯,全压在仰恩身上。   “喘不过气了。”仰恩低声抱怨着。   “盖少了,你冷,盖多了喘不过气,你呀,烟儿还真说对了。”   “她说我什么?”   “太难伺候。”尚文查看火炉的火着得算旺,转身看仰恩缩在被里不说话,知道可能是生气了,立刻怪自己的嘴刁。连忙爬上炕,躺在仰恩的身边,   “喂!我说着玩儿的,你别往心里去。”   “……”   “明儿我一定去川香园给你讨个公道,这些赚黑钱的饭庄子,不知道喂我们什么肉,这不是坑人嘛!看我能饶了他们……”   “别闹啦,你也吃了怎么没有事?不是饭庄子的责任。我没吃过那么辣的东西,八成是给刺激到了。”   尚文见他肯说话,不再生气,心里舒坦了些。仰恩依旧背对着他,面朝着火炉,就那么烤着,他的脸还是煞白,眉峰微锁,似默默受着什么苦痛。   “肚子疼是吗?”尚文凑上去,“我小时候吃东西也是常闹肚子,疼起来没完没了的。奶奶就给我揉啊揉,还念叨什么,就不疼了。要不,我给你试试?”   “怎么试?”仰恩转过脸,苦巴巴地看着他。   尚文的手伸进仰恩的被子,钻进他的中衣,盖在胃下小腹的部分。却停在那儿,没有动。   “这也叫揉吗?”   “哦,”尚文似乎如梦初醒,“当然不是,你准备好了?”   仰恩点了点头。尚文的手掌开始缓缓移动,嘴里还念念有词,可仰恩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在念叨什么?”   “啊,”尚文不好意思,脸红着说,“都这么多年,奶奶念的词我早就忘了,明儿个跟她讨来,抄在纸上,下次你肚子疼我给你念。”   仰恩却没计较。老太太的那招儿的效果,可能就在念叨的词里,因为尚文在他的腹部揉了很久,依旧没有缓解他的腹痛,相反这位明显不懂得照顾别人的大少爷,手上的力气大得不行,给他揉得倒是更疼了。然而仰恩什么没有说,任那有力的大手,在他的肚子认真地揉按,耳边是那没有内容跟念经一样的哼哼唧唧,不知道为什么,脑海是一股难得的宁静,仰恩也渐渐觉得困顿。后半夜又跑了两次,其实肚子早空了,只因为腹部绞痛不停,瞎折腾而已。尚文每次都跟着,拿毯子裹着他出入,几个来回也没抱怨。快天亮,腹痛渐渐消停下来,陷入昏睡之前,仰恩总结出教训,有些美味,即使自己喜欢到不忍放手,却不是自己身体能消受得起,还是少碰为妙。   躺在他身边的尚文却不能合眼。在他的手碰上仰恩光滑柔韧的少年身体的瞬间,那股奇怪的触电一样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强烈的欲望。尽管背对着自己的仰恩因为病痛虚弱没有在意,原尚文却十分确定,那一刻,他勃起了。他不是小孩子,不是处男,他碰过女人,在女人身上高潮过。而如今,怎么会……他不敢再想,悄悄起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在冰冷僵硬的床铺上,尚文枕着自己的手臂,心里反复地懊恼,怎么能对恩弟有那种龌龊的想法?   窗户外一片银色的月光,沉默地,没有回答。   肖仰思刚进了原尚文的院子,就见烟儿蹲在房根儿下煎药。烟儿出嫁以后,还是在尚文的院子里做差事。她见肖仰思走进来,有些慌张:   “五太太,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仰恩,他今天不用上学吧?你这是给谁煎药呢?”   见烟儿“吱呜”着吞吞吐吐,心里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正这当口儿,仰恩在屋子里说话了:   “姐,是你吗?”   肖仰思连忙进了仰恩的屋,随手带上门。   “大冷天的也不关门,不冷吗?”   “不是挂着棉门帘的吗?”   “那也不行……”肖仰思一看弟弟苍白如纸的脸,顿时心跳停了一下,“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肖仰恩任着姐姐的手在额头上摸索,又用手指头扒着他的颧骨部分的皮肤,撑开下眼睑看了看。   “吃坏东西了?”   仰恩苦笑着:“你可真是神医。昨天跟人出去吃火锅,吃坏了,上吐下泻了一个晚上。”   “跑出去没穿暖和,就又着凉?”   “神医加神算。”仰恩往炕里欠欠身子,示意姐姐坐下来。“德仁堂的大夫看过了,抓了药,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身上没力气,躺一天就好了。你别告诉家里。”   “我哪敢?要是给他们知道我放你去吃外面那些东西,估计娘直接赶过来就得把你领走,再不放心给我带。”   “我可不能给他们带回去。姐,我给东北大学录取了。”   仰恩兴奋地拿出录取函给仰思看,“而且爹娘也答应了。”   他把尚文替他争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仰思听。   “他对你倒是上心。去就去吧!我是觉得既然要念书,当然要去最好的大学,尚文念的是北大,我本来也想你去那里,可家里说不通,说那里没人照顾你。看看吧!”说着压低了声音,“过两年我和风眠也许搬到北平住,到时候再给你转学。”   “嗯,”仰恩点头,脸上又带着紧张之色,“姐,你说,大学的同学会不会不喜欢我?”   “怎么这么想啊?”   “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啊!”   “不准瞎说。咱仰恩可是人见人爱的。”肖仰思说着好象想起什么,高兴地继续,“我昨天跟许太太她们打牌,她还跟我提起你呢。”   “谁?”   “你不认识的,她先生是交通银行的行长,回东北来看她老母亲,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三个女儿,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说是在家里闷呢!约你有时间去玩儿!”   “啊?”仰恩的脸皱在一起,“这算什么?你在帮我相亲吗?”   “不是。”仰思见弟弟不高兴,连忙解释,“我是想让你多认识些人,将来自己就能找到中意的,别象原家的两个少爷,软硬不吃,成亲这个难呀!”   “哦,对哟,尚……,大哥,二哥都那么大了,怎么都没成家?”   “唉,挑呗。崇学虽然姓丁,却是原家在外面的旗帜,他要是不行了,原家就得完。所以他一门心思都在事业上,根本不想别的,你要是提一提,人家起身走人,都不搭理。尚文呢,更是个头疼的,什么人的什么话也不听。除非他自己想结婚,不然谁提也没用。好姑娘介绍了多少啊?看都不看一眼。老太太为了这个,想了多少法子,可就这么一个大孙子,不敢给气受,所以就只能自己生气啦。折腾了有五六年了,也没结果。”   “为什么不想结婚呢?”   “这你得问他,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呢?现在的青年人,都冲着爱情呀自由,心比天高!谁年轻的时候没点儿想法啊?可梦想能当饭吃吗?”   最后一句低得几乎听不见,仰思的眼睛瞬间即逝地闪过一种,怀念的表情。这时,就听见外面传来烟儿的声音:   “恩少爷,药煎好了,现在要吃吗?”   肖仰思离开前,客气地嘱咐烟儿,说晚饭她让自己的厨子做完,给送过来。她的厨子是从家里带过来的,知道仰恩爱吃什么。烟儿清脆地答应,“那可好,我这儿省了事儿了。”在原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丫头,她是从肖仰思进门看着她走到今天的,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在这种家庭里,就是给人欺负的命,在角落里,慢慢老了,姿色没了,死了,烂了,都没人搭理的。可肖仰思却能把原家的大权抓在手里,上上下下,多少人都是她的心腹?连老爷外面谈生意,都能跟着去的,那得是什么样儿的能耐?烟儿是佩服肖仰思的,表面上温温柔柔,不跟二太太一般见识,实际上她才是在原家真能说了算的主儿。或许烟儿的心里也有过那种想法,可似乎在哪里出了错儿,被肖仰思一一实现的,于她,都只能是,梦想而已。xiaoqu   第五章(上)   仰恩私下里曾经问过尚文,怎会不想结婚呢?怎知道,尚文目光复杂地,长久注视着他,那种眼神,带着伤感,不甘,甚至愤怒的成分,仰恩到现在还记得。结果,当尚文张口说话的时候,还是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的口气:   “又想我继承家业,又想我传宗接代,要累死谁吗?再说,崇学他们怎么不敢去逼?单拣软柿子捏呀?切……看我能让他们得逞……”   那是第一次,仰恩发现,尚文并不象他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越靠近内心的地方,他藏得越紧罢了。   出人意料地,他拉肚子的毛病拖了挺长时间,时好时坏。仰恩似乎并没注意,只当自己吃坏了东西,饮食上更加注意,几乎带油水的都不敢沾。不知道是饮食上控制得当,还是四月末尚文院子里厨房打杂儿的孙婶儿给辞退的原因,仰恩拉肚子的毛病,竟是慢慢地不治而愈了。   一九三O年的五月末,基督青年会为了响应文化普及的号召,开办了免费性质的民间补习班。因为刚开始,只开设了中文和英文两个课程,由青年会的学生执教,主要针对奉天城里和郊区的一些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成年人。中文班的课本是沿用“东北大学”的爱国学生编写的“千字文”他们在农村的文化普及活动中,就用那个课本,效果还不错,然而英文班却没有课本。教学部的主任见仰恩整理的自己当年跟霍华德学习英文时的笔记和提纲,非常系统,很适合初学者,于是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编写一本英文入门的教材。仰恩自是欣然答应,并做了适当的调整,从字母讲起,兼顾些简单常用的单词和句子,还赞助了自己的零用钱,印刷了五百本,免费提供给学员。不仅如此,他还接了周日晚上的一个班,亲自教授。仰恩的班,大概有二十多人,因为年少时错过了求学的时间,学习的热情很高,对新知识充满了向往。并且,大家对这个温和亲切的小先生非常尊重。偶尔课后,仰恩还会收到些小礼物,有时候是竹编的小灯笼,有时候是块热乎乎的烤红薯。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因为这种平常人之间单纯的关怀,而格外感怀。更让仰恩意外激动的是,肖仰思并没有因为下药事件,把他圈在身边,相反对他的活动,非常支持和鼓励,她说:   “爹娘的爱选择把你含在嘴里,关起来保护着。姐姐的爱,要让你飞出去,认识外面的世界,我的仰恩,一定能飞得很高,很稳,总有一天,姐姐会以你为傲!”   仰恩抱住仰思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姐夫真他妈的好运!”   仰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惩罚似地敲了一下:   “你这是跟谁学的?怎么能这样说话的?”   仰恩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   肖仰思当然知道弟弟是跟谁学的脏话,他跟那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了。   四月中,仰恩的班里来了个插班生,让他惊讶的是,竟是那个唱完正月的戏,却再也没有回北平的,容庆班的夏老板——夏玉书。   当天晚上,因为天好象要下雨,所以仰恩提前放学。等学生都走了,他正在收拾收上来的作业,感到一个轻盈的身影,在自己背后站住了。   “有人来接你吗?”他边说边转过身,果然是夏玉书,“外面要下雨了。”   夏玉书歪了歪头,脸上绽开个调皮的微笑:“谁会来接我?”   “那你要自己回去吗?不赶早的话,一会儿黄包车会很难叫。”   “车夫在外面等着呢!就想和你说说话儿。”   “哦,”仰恩想,自己的司机应该不会这么早过来,“好啊,说什么?”   夏玉书看着肖仰恩捧起一大叠的课本,挺重的模样,于是主动帮忙分担了一半。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话。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嗯,夏老板才艺俱佳,自是过目难忘的。”   “呀,那第一次听我的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夏玉书带着点戏弄的语气对仰恩说,眼睛里仍旧是那俏皮的笑着。这人看来果然是好演技,在台上那风情万种,哀怨凄凉的神态,让仰恩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内向悲观的一个人。可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人音容巧笑,竟是开朗活泼,讨人喜欢的。仰恩想着想着,有些走神,所以没听见夏玉书问题,被捅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什么?夏老板说什么?”   “你别一口一个夏老板的。我叫你仰恩,你叫我玉书好了。”见仰恩点了点头,说:“我问你呀,第一次听我唱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啊,”仰恩有些难堪,却没隐瞒,“我,我不懂那个。那天又很累,就跟尚……大哥回去了。”   仰恩恨不得要自己的舌头,怎么就改不过来呢?都怪他,私下里非要自己叫他尚文,在人前又要叫他“大哥”,稍不留神就弄错了。   夏玉书是何等水晶心肝儿的人啊,一听就笑了,倒是给了仰恩面子,只说:   “我在奉天,一个熟人都没有。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啊!我在这里也没有朋友。”仰恩想了想又说,“我在哪里也没有朋友 ,又怎会嫌弃你?”   “我知你不会嫌弃,怕五太太不允许,我眼神再不济,也看得出五太太在原府的地位,她又疼你跟疼自己儿子似的,能允许你跟我个戏子交朋友?”   “什么戏子不戏子,职业不分贵贱,玉书不该那么想自己。姐姐是个很开明的人,没有那么封建,而且她也是你的戏迷,才不会阻止的。”   说着两个人到了青年会的门口,外面的天空低低的,倒是要下雨的模样。来接仰恩的车停在正门前,那是姐姐常用的车,一辆三零年的黑色别克。他再向四周看看,见角落里有辆黄包车,应该是玉书的。仰恩从玉书的手里接过作业本,冲他点头道谢,又问:   “要是有什么关于英文的问题,可以单独问我。你住哪里?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给你补习。”   玉书道:“你这人对我都没戒心吗?刚认识就要到我家里补习,不怕我害你吗?”   “怎么会?”仰恩豁达地笑笑,“我知道你到原府唱戏就唱了五个年头,也算是原家的熟人,怎的又这么生疏的?”   说完,回头看了看司机,不想让他多等,“我该走了,你可以到原家找我,或者到青年会也行。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上课。”   夏玉书含笑点头,看着仰恩小跑几步,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前,还隔着玻璃窗,冲他挥手道别。夏玉书也微笑挥手,看着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微笑的脸垂下来,“肖仰恩,为什么老天对你如此仁慈?难道你不觉得,你拥有的,太多了吗?”   xiaoqu   第五章(下)   仰恩进入东北大学的第一件大事,是给师兄介绍到社团的外联部。所谓外联,就是对外联系,目的无非为了赞助。东北大学学生的课外活动虽不比国内其他综合大学来得多种多样,却也有十数个不同性质的社团。社团的活动经费都是内部自己解决,大部分学生两袖清风,又多是自命清高,筹集活动经费是件谁也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因此学生会多了个部门叫外联部。仰恩心里清楚因为自己年龄小,别人多少会瞧不起,不愿带他参加活动。而外联部的成员多是富贵家的子弟,就算没有能耐拉到赞助,自己拿出些钱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意人多吝啬,要他们拿出钱,完全没有回报地捐出去,本就不是易事,慢慢地,外联部的干事按月掏钱,竟成了外联部经费的主要来源。仰恩心细如丝,看明白整个事件后,说不难过是假的。好在身边有原尚文这个开心果,总能在他低落的时候逗他开心:   “恩弟,你是不是不舍得零用钱?”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心疼钱,我只是难过,好象除了钱,我就再没吸引人的地方,就没有价值了吗?”   “当然不是,虽然恩弟长得象一只大元宝……”   “你才象大元宝呢!”   尚文见仰恩有些生气,才有了正经地说:   “你要做给他们看,不能盲目随从现在外联部的规矩,向家里要钱去贴补,要学会赢利,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恩弟,你要用行动证明……”   见他眼神闪烁,估计又没什么好话,果然他继续说:   “恩弟要用行动证明……你呀,就是只大元宝。哈哈!”   尽管这人很没风度,笑得前仰后合,仰恩心里却还是感激他的鼓励。半年多来,尚文几乎成了他的依靠,是他有问题,有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纵使他十次有八次要取笑自己,可仰恩知道,这人心里是真关心自己,背地里肯定又偷偷摸摸地帮忙。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在少年的心里渐渐扎了根。   几乎为了配合尚文的激励,上天很快送给仰恩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十月末,河北水灾,数万人被迫离开家园,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学生会决定举办一次赈灾捐款活动,可惜讨论细节的会议却成了高谈阔论的辩论会,给工程系和文学院的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天南地北吵个没完没了,仰恩坐在角落里,终于坐不下去,声音不高地插了一句:   “不是要谈赈灾捐款的活动细节吗?”   秘书处的干事连忙站出来说:   “对,对,我们先把活动的计划安排谈一谈。”   真奇怪,好不容易谈到正题,却没人说话了。仰恩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面色沉静,却十分严肃。   “筹集善款的方法很多,与其跟人要钱,不如争取让他们捐献物品。前提是跟他们说明,我们筹集来的物品是将在赈灾慈善舞会上出卖的。这样,我们其实在变向地帮助宣传他们的商品。以此为前提,也许商家愿意多捐献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在舞会现场为捐献最多的商家,做专门的展台……”   “怎么知道会有人买那些东西呢?”   “忧国忧民的大有人在,我相信他们是非常愿意为了同胞,贡献自己的力量。即使不能每位嘉宾都能真心购买,社交场合,面子总归比钱重要。只要我们仔细筛选邀请的名单……”   会议室里安静无声,这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此刻,正在悄悄改变着他的命运。   “这是谁的主意?”   原尚文看完了仰恩写的计划书,很严肃地问道。仰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倒是给他严肃的面孔吓到。   “我啊,怎么了?”   原尚文向后一撤头,从头到脚打量着仰恩。   “你们家祖上也没经商的记录,怎么生出你和五姨这么两个人精?”   肖仰思平时也不多话,但偶尔就生意上的事情和原风眠讨论的时候也常是语出惊人,想法之成熟,连原风眠都愿意对她的意见洗耳恭听。所以原家父子一致承认仰思在经商上是个非常有天赋的精明的女人。这仰恩的计划书,懂得以物套钱,还充分利用经商之人的利益理念,与其说是慈善捐款,不如说是一次商业操作,完全是谋利的典范。   “到底好不好,你可觉得这计划可行?”   “放在别人身上,就不一定,既然发动者是你,就十分可行。”   “怎么说?”   “你这计划,前提是要有一定的号召力,你在列这个计划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原家的社会影响力算进去了?”   仰恩低头,却什么也没说。尚文说中了他的心事,那是他计划的核心。   “物尽其用,你这么小,就已经懂得利用环境,将来长大了,还不知长成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来,你跟我来。”   仰恩跟着正门的二进院子,尚文书房也在那里,就在原风眠书房的对面。进了屋子,尚文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册子,里面整齐码着一行行的名片。   “这些名片上的人,掌握的都是奉天城里有名的商号。你随便找其中的几家,都能筹上不少东西。”   “可我不认识他们。”   “你不需要认识他们,他们认识你就好。”尚文肯定地说,“只要你跟他们说,你是肖仰恩。”   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尚文的建议下,他筛选了二十家,反复思量了无数应对的说辞。终于和同学一起,逐个争取去了。在那之前,仰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有名,听过他自我介绍的人,都立刻换上客客气气的一张脸,一口一个“恩少爷”,出手也似乎格外大方。学生会的同学也很踊跃地跟着仰恩出去宣传,不出两个星期,学生会办公室堆满了捐赠的商品,从茶叶糖果,到药材珠宝,甚至还有大酒楼的餐券,百货公司的打折券……简直应有尽有。社团的同学课后都要集中到这里分类,标价,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仰恩也开始筹备慈善舞会的嘉宾名单。这段时间,他从尚文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例如请人,尚文只说了四个字,“从难到易”。想想也是,影响越大的人,必定越是难请,可一旦成功,他无疑成了活动的吸铁石,吸引更多的有地位的人来参加,那真是事半功倍了。深思熟虑之后,他把目光投到了少帅张学良的身上。少帅向来热衷公益,只要行程排得开,定不会推辞。只要敲定他出席,剩下的人看在少帅的面子,也不会推辞了。   和少帅见面比想象中要容易,他打电话到秘书处,对方听到他的名字,立刻为他安排了会见的时间。而少帅对赈灾也十分热情,一口答应,还允诺借用帅府舞厅做活动之用。这无异于以他的名字来邀请组织了。仰恩心里高兴,一边顺着石子儿铺的小路往外走,一边想着少帅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你就是崇学的小舅舅!”   那么说,崇学跟他提过自己了,嗯,仰恩几乎立刻明白,为何自己能这么容易见到少帅,没有预约,秘书也能立刻安排见面,而且少帅那个晚上竟然恰好没有安排。   正冥思苦想着走到了门边,站在门两侧的哨兵忽然打了个立正,抬手敬礼。仰恩吓了一跳,知道不是针对自己,抬头一看,崇学正迎面走来。   “真巧了,尚文说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噢,对,赈灾捐款的事情。”仰恩觉得跟崇学说话,都会给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给压迫到。   “学业不忙吗?”   “还好,刚开始,功课不太忙。”   “嗯,”崇学回身四下里望了望,“有车接你?”   “有,帅府门前不让停,就在下一条街口等我呢!”   “噢,那好。路上小心。”崇学说完抬腿就走,   “谢谢你!”仰恩连忙说,“帮忙邀请少帅。”   崇学的眼光似乎柔软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仰恩看着他的身影穿过高大的门,看着两边的守兵一个个依序跟他敬礼,他的背挺的那么直,背影在阳光下竟有些刺眼。   那一刻,温柔了瞬间的眼神,算是……一个……笑……吗?   车子沿着喧哗的街市缓慢前行。刚过了帅府街,遇到有人出丧,交通堵得紧,仰恩伸长脖子,只看见漫天都是纸钱在飞。汽车旁边的黄包车上,一个年轻人正忙着把糊在身上的纸钱扑开,嘴里却没闲着:   “哟,这死的是什么人啊?粘着人不放!讨厌!死了活该!”   仰恩“扑哧”地笑出来,手趴在摇下的车窗上,高声喊了出来:   “玉书!”   那年轻人探出头,果然是夏玉书。   “嗨,仰恩。你这是去哪儿?”   “回家,要我送你一程吗?”   “得了吧你,堵成这样儿,你那四个轮子的,跑得还没我这两个轮子的快呢!去我家吧!我买了大螃蟹!”   玉书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塑料兜,里面可不是五六只的活螃蟹呢!   “好啊!”   仰恩爽快地答应。虽然玉书只去上了一次课,却经常找他出去逛城皇庙的集市。两个人都特别喜欢中街一家广东早茶的饭馆儿,周日早上常去那里泡上整个上午,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玉书这人说话极其风趣,仰恩和他渐渐熟络起来。   打发了司机,仰恩跳上玉书的黄包车,肩挨肩地坐在一块儿。   “买这么多,一个人能吃的完吗?”仰恩一边玩弄螃蟹的大钳子,一边问。   “嗯,本来请了人一起吃,可那个没良心的,临时爽约。便宜了你呀!这立秋时候的大螃蟹最是肥美!”   “谁呀?这么没口福。”   “他呗,”玉书说着,眼睛飘到黄包车外,刚才还满天飞舞的雪白的纸钱,转瞬给人踩在泥水地上,脏兮兮更让人生厌,“仰恩,你真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夏玉书转头,水样双眸对上仰恩黑白分明的眼:   “不想知道,包养我的那人,究竟是谁?” xiaoqu   第六章   仰恩的目光追随着人群中穿梭忙碌的尚文。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舞会服务人员穿的紫色衣衫,套在西装之外,格外显得滑稽。面目神情却又分外的严肃认真,指挥着学生会派来的十几名帮忙的干事做这做那,连微小的细节也不放松,那种严格的神态,竟和仰恩平时认识的尚文,那么不同。他毕竟是原家长子,是生来就领导人,命令人的大少爷,即使在自己面前,总一副顽皮讨好的态度,想他在别人眼里,必定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   帅府舞厅中间两层中空,四周回廊,十分气派。舞厅的一边是长长的陈列展台,占了整整一边。募集来的物品摆满了长桌,玲琅满目。每桌后面都有工作人员服务,谁买了多少,有专门负责的文书记录。学生会的干事每人都有个大托盘,装着物品,等人都到齐,将在人群中兜售。仰恩也领了一个,各种东西拣了几样,在文书处登记的时候,尚文走了过来,冲着服务人员说:   “也给我个托盘!我也来卖!”   仰恩笑着回头:   “你今晚怎这么热情的?”   “我知你费了不少心思,当然要捧场。”   尚文知道这是仰恩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活动,平日晚上为了这个觉也睡不好,大半夜的还开着灯,对今晚的结果是很紧张,很在乎的。   仰恩手里拿了只笔,手夹过桌子上的一个标签,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在价钱后面多划了个零。尚文的眼光看过去,那是一对玉石蝴蝶的耳坠子。   “这个是我姐姐捐的,说是以前宫里的东西,没个三两千是不卖的。”仰恩改完了说。   “噢,”尚文知道,父亲一向慷慨,对太太夫人们从不吝啬,所以家里那些女人,是都存有些宝贝的。“你还挺会剥削富人的!”   仰恩眼角似乎带着笑,又似乎很认真地应了句:   “这点儿钱财,对今晚要来的人是不算什么,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十分难得了。”说着瞟了一眼尚文,低低说:“再说,他们的钱,还不都是剥削来的?”   说着说着,大钟敲过八点,人是陆陆续续出现了,整个会场忙碌起来。原尚文倒没闲着,大声吆喝,在场的人几乎都认得他,他也不吝啬利用自己的名声,跟他说话的人,最后手里都得买点东西,偏他卖的,还都是最贵的。仰恩看他那驾势,心里笑个不停。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   “玉书,你来啦?”   “对啊,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是,”吃螃蟹那天,他是有问过玉书愿不愿意过来的,“还怕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怎会?我最爱凑热闹了。”见仰恩目光移动,心里已知七八分,“他也会过来的。少帅都出席的活动,他敢不来吗?”   “哦,”仰恩脑袋里换了念头,笑着对夏玉书说,“你四处看看,想买什么跟我说。”   人越来越多,即使宽敞的帅府舞厅也开始显得拥挤。仰恩万万没有想到活动能影响这么大,前几天,连晚报都有登载舞会的消息,很多宾客,并不在事前的名单上,都是不请自来的。既然是慈善捐款,自是人越多越好的。仰恩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不知不觉地,尚文又转回他身边,在他的耳边说:   “你看谁来了?”   仰恩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刚进门的五六个人,虽然也着便装,气质神态却都有些军人的模样。   “是谁呀?”   “那几个都是东北军的高级将领,平时很少在公开场合一起出现的,呵呵,要不是知道,还以为东北军要造反呢!”   仰恩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刻,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丁崇学。   “咦?崇学也来了,”尚文说,“走,过去跟他说个话儿。”   “你去吧!我忙着呢!”   尚文于是自己侧身挤过人群,朝崇学走过去。仰恩在忙碌的同时,目光也投向那边,兄弟两个说着好象谈到自己,尚文朝这个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崇学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仰恩忽然想起那天夏玉书跟他说的话,连忙转过身,避开他的注视,心里,竟有些乱了。本来在刻意压抑的东西,终于还是钻出头。那些话,终还是没耐住崇学的出现,翻涌着,窜上心头。舞会大概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少帅的到来无疑是全场的高潮。筹集来的东西卖光后,又临时找了个箱子,直接用来收集捐款。仰恩偷偷地注意到,从头到尾,崇学都不曾和玉书说一句话,甚至两人都没靠近过。   这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十一月中已经冷得可以了。车子行驶在空旷无人的夜色之中。有风。冷清的街道,给最后一批落叶覆盖着,静心聆听,车轮压在上面,会听见粉碎的声音,或者,是心里的矜持……在破碎?仰恩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边,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尚文也发现了舞会以后的他格外安静,车子里也是冷,虽然他身上批着自己的大衣,还是在微微发抖。仰恩畏寒,四月才脱棉衣,刚进十一月份,就又找出来。因为晚上服务要穿制服,所以他没带棉衣过来,此时就要受冻了。   车子速度突然慢下来,发出几次奇怪的声音,象在咳嗽。司机连忙向路边撤,不出几米,车就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   “我下去看看,许是引擎出毛病了。”司机连忙下车检查。   “修得好吗?”尚文摇下车窗,伸头出去问道。   司机忙火了半天,也还是启动不了。   “少爷,不行,动不了了。我回府叫人,很快开车来接您,行不?”   尚文点了点头,看着司机快步跑开。也只能如此,这这么晚了,四周连黄包车都没有。   “恩弟,你还好吗?”尚文扭头看着身边的仰恩,他冻得快缩成一团了。   “还好。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声音都哆嗦着。   尚文算了算,“半个小时差不多了。”   “哦,”仰恩应了一声,再不说话。   “来,”尚文朝仰恩挪了挪身子,“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不料仰恩朝车门的方向撤过去,并连忙说,“不要。”   声音里似乎带着防范。   “你怎么了?”尚文问。   “什么怎么了?”   “是因为崇学吗?”尚文说,“从他到舞会,你就不对劲儿,他得罪你了?”   “不是!”仰恩否定,心里却佩服尚文的细心,他在舞会上那么忙碌,竟还算计着自己别扭的时间。   “那你是怎么回事?以前你冷的时候,我也抱过你,怎么忽然又好象很介怀?”   尚文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仰恩颤抖的嘴唇。然而,仰恩却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抵不过尚文的注视,他抬起头,黑暗中,目光犹豫不决,迟疑几分,终于还是问出口:   “男人也会喜欢男人吗?”仰恩的眼睛,润泽得似乎要滴水,“象喜欢女人那样?”   尚文楞住了,一时哑口无言。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对仰恩的心思。可如今仰恩这么坦白地问他,他却不知如何作答。今夜阴沉黑暗,尚文的目光落在仰恩的手上。苍白的手指头搭着黝黑的皮革座椅,形成一种冰凉却强烈的对称,那对称,对此时的尚文,竟成了种勾引,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仰恩紧紧锁在怀里。他的手臂环绕着仰恩的腰身,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磨唆着他脸颊细腻冰冷的皮肤。   “会,男人也会爱上男人,就象爱上女人那样。”   仰恩的身体本来僵硬颤抖着,渐渐地感受到尚文炽热的体温,正透过衣衫传递过来。那是久违的温暖,如阳春三月明媚的春光。心底本来的恐惧和担心,都给着温暖融化了。   玉书说:   “难道你心里真的没喜欢男人?没喜欢他吗?”   玉书说:   “我们是一样的,仰恩,我们两个都喜欢男人。”   玉书说:   “你比我幸运,我心里这个,还得要求他包养我。你喜欢的那个,正迫不及待地等你明白呢!”   仰恩的手慢慢地绕在尚文的背后,也紧紧地抱住他。   玉书最后说:   “不是我们的错,怪就怪他们太出色了。”   “嗯,”仰恩把脸埋进尚文的肩膀,“都是你的错。”   尚文没狡辩,低下头,准确地找到了仰恩的嘴唇……   xiaoqu   第六章(下)   学期最后一天,住内宿的同学打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准备回家过年。校园门口三三两两都是等车的,告别的学生。仰恩朝马路的两端再巡视了两圈,还是不见尚文的车。通常尚文还算准时,尤其现在天冷,是怕他在外面等太久,一般都是提前到,接他放学。今天却迟到了。仰恩看了看塔楼上的大钟,决定还是到学校旁边的一间茶社等好了,不然在这里挨冻,尚文来了,怕是又得挨他骂。   茶社主要做学生的生意,平日里生意相当红火,如今寒假将近,已开始显得冷清。仰恩随便点了壶茉莉花茶,手盖在壶口,感觉热呼呼的蒸气喷上冰凉的手掌,一股说不出的舒坦。茶杯里漏进一片小巧的茶叶,在茶水微小的旋涡里,静静地,飞旋。仰恩举杯喝了一口,水的温度,很快一路温暖到胃里,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真快,眨眼的工夫,到奉天读书,已经快要一年。春节的长假,自是抵不过父母的催促,要回家过年的,这让尚文分外不痛快。其实元旦之前,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好,仰恩跟学校告了假,回家呆了七八天。怎料才过四天,尚文竟自己追到海城,表面上找了很体面的理由,说是给母亲送些补药过来。原家本来做药材生意,奉天最大的药铺仍然是原家的产业。因此,父母亲也没多想,只觉得这原家的人好象忽然温情起来,连声道谢,对原尚文这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年轻人,顿时多了好感。   仰恩不知道为什么,尚文对他忽然如此依赖。几天分离都受不了,更别提这次要回家里住上个把月呢!想这疯人定要折腾,不知又要往返几次。仰恩心里是欢喜的,表明心迹的两三个月里,越发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小事迷糊,大事认真的男人。自幼在肖家深深庭院长大的仰恩,对男子之间的情事毫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要如何恩爱呢?尚文好象懂,又好象不懂,有时候红着脸看着自己,却又不肯说话。很多个夜晚,熄灯以后,尚文会偷偷潜进自己的房间,然后,两个人相拥而眠。仰恩觉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冬天,这么温暖而不孤单。造化是多么奇妙!当年自己在灯下反复读着姐姐信里谈到的他,哪怕寥寥几句,也是那么有趣。那会儿被窝里傻笑的自己,又怎么会知道,纸上的那个名字,原尚文,将来竟会爱上自己?   “先生,要不要再换壶热的?” 老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仰恩桌前。   仰恩的脸“滕”地红了,刚才走神的模样大概都给人看在眼里。   “不,不用了,结帐吧!”   茶水已经没了热气,仰恩再朝外面看了看,尚文的车还是没来。想是忘了他今天只有半天课。付了钱,仰恩走出茶社,一辆黄包车就站在他面前,见他停住,连忙站起身,说:   “老板坐车吗?”   “哦,”仰恩想了想,不如去看玉书,玉书那里有电话,可以和家里联系。“对,去民生巷。”   不知道为什么,尚文和玉书却是相处不来,他总觉得玉书不简单,劝自己不要和他来往太多。   “他心机深沉,小心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尚文曾对他说。   “玉书心不坏的。他在这里孤单单,我也没朋友,刚好互相帮助,而且,他见识广,知道的新鲜事儿可多呢!”   “他能孤单吗?夏老板一句话,想陪他的人能排队到北陵。”   “你什么时候这么刻薄的?他心眼儿是多,可他要是没那些心机,还不早给北平那些虎狼吃干抹净了?再说他到奉天,也是厌倦了北平的生活,想要有个新的开始,你怎么咬住人家的过去不放的?”   “我咬住什么不放?我咬住你不放……”   尚文就是这样,说不通的时候,总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着便扑到仰恩的身上,真的咬上他的耳垂,舌头还十分不规矩地舔着他的耳廓,瞬间,仰恩浑身酥酥的,血液里象是掺了麻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瘫在尚文的怀里,竟半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那是第一次,仰恩在尚文顽皮的戏弄下,勃起了。可还没等尚文注意到,他竟害怕地逃跑了,跑到自己的房间,任尚文怎么低喊哀求,也没给他开门。仰恩心里也是烦躁,他觉得尚文和他之间有一层透明的隔膜,他看不见,也过不去。所以他决定,要跟玉书谈一谈。   黄包车到了夏玉书家的巷口,仰恩下了车,给了车夫一个大洋,车夫连声道谢。玉书就住在巷子里第二家,仰恩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听见玉书跑出来,边开门边说:   “不是说午饭后吗?怎来得这么……”   门打开,一见是仰恩,登时楞住了。   “仰恩?你怎么来了?”   “我,”仰恩知道玉书的身份以后,素来不会上门找他,今天是知道丁崇学去南京述职,要下个星期才回来,这才敢没通知他,就直接过来的,见此时玉书一副不自然模样,心中明白八九分,“我不知道。。。我先走吧!”   玉书朝门里看了看,“我也没想到他提前回来。那下次,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不?”   “是我的错,真的,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再见!”   仰恩说着慌忙后退,准备离开。   “我送你到巷口,”玉书追了上来。   “别了,别,你回去,回……”   仰恩把剩下的话吞下去,眼睛透过玉书望向门口,那里站着,几乎和门一样高的,正是丁崇学。   “既然来了,怎么又急着走,你和玉书不是很亲近吗?”   “哦,我……”仰恩刚要说,却给崇学打断:   “进来吧!”声音象命令一样,不容拒绝。   “他就这样儿,对人都跟对他的小兵儿似的,走吧!留下吃午饭吧!”   玉书脸上的笑,好象带着那么点儿苦涩。   屋子里一张八仙桌上简单放着两只饭碗,中间是猪肉酸菜大馒头。仰恩看了看玉书,心想,你这嘴刁的,就拿这个招待他?玉书似乎看清了他的想法,假做生气样地说:   “他来之前也没告诉我,有的吃就不错了。要是想吃好的,下次提前打声招呼,也好准备不是?”   丁崇学却没理玉书的抱怨,看着仰恩问:   “吃得惯这些吗?”   仰恩连忙点头,“行,我什么都吃。”   “你去给他做个芙蓉蛋羹,”丁崇学对夏玉书说,“你这里不会连鸡蛋都没有吧?”   玉书有些不乐意, 嘴里嘟囔了一句:   “你这是拿我当丫头使呐?”   崇学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里却带着一股,严厉。果然,玉书还是站起来,   “做就做吧!我是不想给仰恩饿着,可不是怕你!”   “别,别麻烦,玉书,我吃这个……”   “让他去。”崇学挑了一筷子酸菜,夹到碗里,“我吃东西不讲究,可尚文说你吃东西也是挑的,他芙蓉蛋羹做得拿手,就是懒。”   虽然这一年来,崇学回原家倒是比以前勤了些,可仰恩很少跟他单独相处,如今这样的情形,难免尴尬。   “说你在南京要呆到下个星期,怎么提前回来了?”   “嗯,临时任务,要马上回来交代。”   “哦,你先吃吧!要不就凉了。”仰恩指了指崇学碗里的菜。这兄弟两个还真不一样,要是尚文,菜里带点儿姜片儿什么的,就一口都不动,吃东西挑得厉害,看来崇学完全没有这个毛病。   “凉了再热,也不能让你看着我吃。”说着停顿了一下,“我在东北讲武堂受训的时候,所有官兵一律吃食堂,都是大碗大盘子,锻炼出来了。”   “当兵应该是难忘的经历吧?学校里也有很多学生想要从军,你觉得,我能是个好兵吗?”   仰恩纯粹是没话找话,并不认真,可没想到,丁崇学竟然,笑了。他的笑容很轻,很短暂,感觉就是眼睛微微地弯了一下,就得了。可是,他的笑也并不象尚文说的那么凶恶,相反,倒是有些,好看的。仰恩正寻思呢,崇学说话了:   “人的价值体现不同。不是当兵就能保家护国,要爱国,也不一定要当兵。你,不会是个好兵。”   “为什么呀?”仰恩的好奇心给调动上来,可崇学却不肯解释,忽然问道:   “玉书怎么跟你说,我和他的关系?”   “哦,”仰恩还没能适应崇学的思维,只应了句,“没说什么。”   “哦?依他那性子,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能什么都没说?”   仰恩虽然没敢看崇学,却能感受到一束目光盯着自己,接着,崇学又说:   “那你呢?你跟尚文呢?”   仰恩周身不禁一抖,后背瞬间僵硬着,象是结了层冰,寒冷透心而过。他没说话,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崇学,判研地看着他的面无表情。这太突然,而他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准备,或者说,他对整个情况都没有准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别人知道了他和尚文之间的感情,该怎么办?他想,他的眼睛里一定是泄露了心底的恐慌,不然,崇学的下一句话不会那么温柔,不会带着那么强烈的安慰的语气:   “我不会跟人说。玉书这么承诺,你不要相信。但我说我会保守秘密,就一定会。”   刚说完,就听见有人急切地敲门,然后是玉书的声音,很快,杨副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直接对崇学报告说:   “大爷让您赶快回家去,说大少爷给日本人抓走了。”   7   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宣纸,仰恩抬手细细研墨,慢慢下笔,全神贯注地写字。夕阳的余辉从镂花的窗棂射进来,正洒上他年轻光洁的额头,表面凝神静气,只是那微微轻皱的眉心,泄露了心底的煎熬。小的时候,每当烦躁不安,或给病痛扰得心神不宁,仰恩总能通过写字,练习书法重新找回心灵上的平衡和静默。而此刻,他只觉心中似有火焰翻腾,不管他多么克制压抑,一股烧燎的疼痛由心而发,沿着食道上升,喉咙里火辣辣疼痛起来。   时间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一个短短的下午,竟似消耗了半生。尚文的事情没有告诉家里的女人,无非是怕把老太太吓出个好歹。仰恩回到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再没有出门,也不敢表现出过度的关怀。只不过一年他已经明白,人有的时候,要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心。   “恩少爷,大少爷指不定去哪儿了,要不您先吃吧!”   烟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一惊扰,仰恩的笔没握住,戳在纸上,留了黑黑的一个印迹。仰恩楞了一下,有些木讷地对烟儿说:   “我还没饿呢!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饿的时候,自己去厨房热了吃。”   仰恩素来耳朵尖,烟儿离开门口的脚步,带着不满的拖踏,就连她低声抱怨,也给他隐约听了个大概。   “……这不按时吃饭,到头来挨五太太骂的,还不是我这做丫头的……”   仰恩已经习惯烟儿,她是典型的嘴硬心软。尚文没回来,自己又一个下午没出屋,她心里没底,才会如此磨叽。   不知为何,崇学下午的话再响起:   “即使日本人有了证据,也不会对尚文怎样。放心,他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那么,什么时候,能看见他毫发无伤地回来?仰恩自是能够明白其中的奥妙,原家人际关系网铺得很大,日本人对东北的野心已经不再隐藏,对当地的势力,也要拉拢和利用。尚文暗中帮助东北抗日联军的事情,仰恩也略知一二,然而,即使尚文这次平安归来,也不能平复仰恩心里莫名的恐慌。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许是这次尚文出事,许是因为那,飘泊不定的未来……   “总算回来了。”烟儿清脆的大嗓门忽然在院子里响起。又吓了仰恩一跳,可心里却因此喜悦着,等了一下午,就等着烟儿这句大声嚷嚷。   “嗯,”尚文似乎心不在焉地含糊着。   “晚饭都做好了,送你屋里去?”   “不饿,你回去吧!今晚不用伺候了。”   “这都成仙了不成?恩少爷也不吃,你也不吃?”   仰恩听着院子里的对话,身子却没挪动。静了那么一小会儿,尚文的声音才说:   “送我屋里来吧!恩弟跟我一起吃。”   “哎!”烟儿答应着。   “放好了你就回去吧!厨房的也都回家,明早来了再来收拾!”   说完,尚文似乎进了他自己的房间,过了许久也没出来。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佣人都撤出去,最后一声大门沉重地合拢,就是剩一个无言无语的院子。仰恩终于停了笔,看着灯下一塌糊涂的字,丑陋地拥挤在一起,刚刚松弛的心情,竟好似再烦躁起来。   过了半晌,背后的棉门帘被人掀开,冷风乘虚而入,来人及时放下帘子,关了门。屋中央的火盆奋力燃烧,困在屋里的冷空气很快暖化。那人站在门口,却没有动,也没言语。   “来了怎么又不说话?”   仰恩头也没回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笔墨,一边问。身后的空气忽然跟急速的身形搅动,背后一双长臂很快拦腰抱紧了自己,周身立刻给一阵清爽的寒冷包围,清爽得连刚刚又在兴起的恼也给熄灭了。   “对不起,”声音低沉暗哑,带着强烈的自责,“崇学跟我说把你吓坏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仰恩转过身子,楞楞看着面前的人,心里似乎在叹气,手指在尚文身上四处戳了戳,说:   “什么都没缺吧?”见尚文好象没明白,继续说,“四肢健全,没有内伤?”   “没有,他们只是找我去问话而已。”   “只是问话?”仰恩带着一丝失望,“本来以为你会被日本人打成肉饼,给人抬回来,现在看来,你果然是毫发无伤,真应验了崇学说你的话。”   “他说我什么?”   “说你乖张跋扈,连日本人都懒得啃你这块硬骨头。”   尚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一定失望透顶了。”   “所以你说不知如何安慰,我倒觉得内疚,因为辜负你……”   还没说完,就被尚文搂到胸前,怀抱紧得话也说不来。   “还有完没完?跟夏玉书在一起混,连他的演技都学得这么快?,当我不知道么?你那性子,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必定着急上火。我在关东军司令部的时候,就怕家里那些没心没脑的人添油加醋告诉你,想不到,还是给你知道了。”   “嗯,”仰恩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知我挂着你,以后凡事还是小心低调些罢!”   不管怎样,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心意了如指掌,身陷危险的时候,想念挂怀的还是自己,这些都算难得吧?不料,尚文继续说:   “开始不知道会怎样,心想要是死在那里真冤枉,我还没让我的恩弟尝尝情爱的喜悦呢!”   仰恩本来沉浸在尚文在耳边脖颈上温柔细啄,听到这里,忽然睁大眼睛,瞪着尚文,不敢相信地说:   “你……说什么?”   尚文脸似乎也红了起来,可仰恩觉得那和害羞无关,因他那眼睛毫无保留地给情欲占了个满:“恩弟,这次我想,好好爱你。”   几乎容不得仰恩考虑,尚文的嘴压了下来,双手钳着他的腰,向床边移动。仰恩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外瞟,虽然知道人都撤了,还是不放心,大门有拴吗?自己的门有落锁吗?窗子有关紧吗?……灯,灯是开的……   “关,关灯……”   仰恩找到空隙,喘息也来不及就连忙说,还没说完整句,再提不上气,人是窒息一样的眩晕,稍微清醒些,发现尚文和自己已经栽倒在炕上。尚文的脸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只有一双眼睛,黑黑的,象暗夜一样笼罩在自己上方。   “别怕,恩弟,没人回来,大门拴好了。”   仰恩于是也不再提关灯的事,只一心承接着尚文温柔连续的吻,那手也开始不规矩,颤抖着要解自己的外衣,却忽然停下来,问:   “还是你想先吃饭?烟儿桌放在我那屋了。”   仰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饿。”   说完却又极端后悔,尤其是尚文眼睛里那股闪烁的捉弄,这家伙根本就实在试探自己,而自己竟然乖乖上套,急着说不饿,那不承认自己对接下来的情爱迫不及待么?殷红象入水的胭脂,迅速氤染到仰恩的面目及脖颈。面对含羞带涩手足无措的仰恩,尚文内心和欲望一起澎湃起来的,是种无言的感叹:恩弟那么信任他,那么依赖他,即使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却无悔地邀请自己……尚文挺拔的鼻子,在仰恩的耳畔慢慢厮磨,他的呼吸,他的呢喃,热热喷上仰恩耳廓敏感的皮肤,顺着耳孔渗透到脑子里:   “恩弟,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嗯,”仰恩侧过脸,鼻子顶上尚文的,眼光纠缠在一起,“我……知道……”   两个人的体温都骤然上升,嘴唇给高温炽烤的异常柔软,每一次亲吻之后,都带来即将融化的快感。仰恩没什么经验,在尚文一次又一次的试探里显得被动。而尚文似乎是个中高手,程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炽热的手掌不时在仰恩的身上游走,碰触的都是男性细致敏感的地带。仰恩只觉得快感似排山倒海的洪水,搅动着庞大气流的飓风,直要将他撕得片甲不留,支离破碎。骤然间一道白光如同闪电划开黑暗的天空,所有的愉悦和快乐攀上高峰,只电光火石那么一瞬间,世界归于一片寂静的黑暗……那种极致的享受,在爆发的一刻如此强烈和霸道,让他在瞬间失聪失明。仰恩喘息着,身子犹在颤栗,好一会儿,不能思考,不能言语。   “恩弟,你好快……”尚文的手依然环握着仰恩的小弟弟,白液象米汤浆糊一样粘在两人的皮肤之间。仰恩刚刚缓解的脸色,再度涨红起来,看在尚文的眼睛里,又是一番可爱,不禁继续逗他,“是第一次吧?恩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真的男人了!”   仰恩转身要下床,“我去给你找个东西擦一擦……”   话未说完,给尚文压紧,更不能动弹:“擦什么?恩弟的东西,要我吃也是甘之若饴。”   “你别胡闹……”   仰恩主动住了嘴,明白了尚文为何不让他离开的原因,在他的小腹上硬梆梆地顶着的,正是尚文已经涨大得如同小棒槌一样的家伙……脸颊顿时变本加厉地炽热起来。仰恩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地,模仿着尚文的样子,生涩地握住了他的分身,立刻引来暗哑沉重的一声低吟。确定握住之后,仰恩抬起他那一双带着无辜的水润大眼,问道:   “然后呢?我要怎么做?”   似乎是回答他的问题,大门给人扣响,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女音:   “大少爷,开门!五太太让我给您送好东西来了!”   却是肖仰思的丫头,大翠儿。   西跨院儿丁崇学的房间此刻也正亮着灯,正跟杨副官讨论近日积压的奉天的一些公务。他最近很少呆在奉天,偶尔回来,也是处理这些旧务而已。正说着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掀帘走了进来,是母亲许芳含。   “怎么回来住,也不跟我说一声?也好给你准备些好吃的。”   杨副官连忙起身,让她坐在丁崇学的身边,自己则识趣地走了出去   “临时决定的,再说只呆一晚,明天一早儿,我就动身去保定,就没想惊动你。”   “这是干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只呆一晚?”   “嗯,我那头的事情脱不开身。现在是非常时期嘛!”   丁崇学说着,依然埋头在公文里。许芳含倒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嘴上也没闲着:   “我前些日子去跟孙太太他们打牌。东北铁路货运局局长的王靳声你认识吗?那天他太太也在那里,跟我说到你呢!说她在少帅府的一次慈善晚会上见过你,把你给夸得呀,喜欢得不得了呢!他们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刚满二十岁,模样不错,挺乖巧的,我这有照片呢,你要不要看看?”   “我现在哪有时间谈清说爱?”   “别用这个当借口,人家少帅不比你忙吗?我看他感情上也挺滋润的,他和赵家四小姐那事儿……”   “妈!”丁崇学不得不打断母亲,再任她说下去,指不定要扯到哪里去了。“少帅是少帅,我是我。”   “哦……”   见儿子有些不高兴,许芳含收敛了一会儿。心里却核计,你怎么了,比人家好到哪里了?你跟姓夏的那点儿事儿,当我不知道么?夏玉书跟丁崇学的暧昧关系,奉天城里的上层社会,真真假假的都有些风闻,传到许芳含那里,着实给她添了些火气。但崇学很少回来,况且,也不是她这个做母亲能说得听的。于是,她放缓了语气,随便询问了些他这次怎么会回来,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丁崇学自然不会提尚文得罪日本人的事情,只应付了两句。不知怎样绕着绕着,许芳含又提到了相亲的事情。   “我知你看不上我给你介绍的这些小家碧玉,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在外面见多识广,认识的都是达官贵人,大家闺秀。你娘我是没能耐啊,要是象五份上那个,见天儿地跟老爷出门,北平上海的有钱人,她全认识啊!她那弟弟今年才十六吧?听说她就开始给物色对象啦!”   崇学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禁皱眉搭理了一声:   “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呀!好人家的闺女她那心里都记着呢!你说这也怪了,怎么那么多人想巴结她呢?”   “五姨处事圆滑,头脑聪明,连父亲有时也会受益她的人脉,这对原家是好事,你又嫉妒什么?”   “呸!在外面怎么耀武扬威,在家里不过也是个姨太太,比谁好多少啊?我看她那弟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跟姓夏的那个戏子做朋友。”说到这儿,她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直觉得崇学跟戏子混一块儿,就是仰恩指使带坏的了。于是加重了语气警告,“我跟你说,你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儿,那一窝,没一个好东西,小心给他们陷害了,坏了你的名声。”   “这是想到哪儿了?”崇学无奈放下手里的事务,抬头看着母亲,她有时候一混上来,还真不能硬碰硬,“说了半天累不累?走吧!我请你吃消夜去。”   “这么晚了,去哪儿吃呀?家里 什么都有,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去。”   丁崇学却跟外面的副官说,“出去准备车,我跟太太去聚丰楼。”   崇学年纪大了,却老是不肯结婚,这让许芳含心里非常不踏实。若不是尚文也不思婚嫁,她早就把刀压在儿子的脖子上逼他成亲了。当年就晚了那么几个月,崇学没争上长子的地位,竟然过继给别人,连原家的姓也没捞着。虽然丁啸华的势力不在原家之下,可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是给原风眠弃权了。所以,崇学一定要比尚文先结婚,先养个儿子,这样长孙的地位,不还是她二房这里的吗?许芳含的心里打着她自己的小算盘,只是丁崇学自幼独立,小小年纪就主宰万千军人命运的指挥官,军务上绝对服从上级命令,私下底,他却只听自己的。   大翠儿雪白的手伶俐地从随身带过来的食器里端出汤水:   “大少爷怎么在茅厕蹲了这么久啊?一会儿汤就凉了。”   “哦,放在这儿吧!等他回来我让他喝。”   仰恩连忙说,想着尚文躲在茅厕里干的事情,脸上情不自禁地红着,好在大翠儿也没理会。   “不行,五太太说,这汤水趁热喝才能宁神,正好给大少爷压惊的,顺便让恩少爷也跟着喝上些,说下午你也给吓得不轻。”   仰恩听着,总觉得大翠儿话里有话,在跟他暗示什么。想着刚才仓皇起身的模样,和这屋子里一直散不尽的味道,任谁都能猜出刚才自己做的那事儿吧?此刻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越发觉得姐姐大概是看出什么端倪,让大翠过来试探了。   正说着,尚文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推门走了进来,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   “大翠儿,你怎么来了?”   “看五太太对您多好,给您煎煮了宁神的汤水,趁热喝了,好好休息吧!”   大翠儿走了以后,仰恩心事重重,不停琢磨着:这丫头表面聒燥,实则心细。她一直跟着仰思,见过世面,对大户人家的事儿看得明白,所以颇得仰思的信任。今晚她来的时候,自己和尚文都挺狼狈,不知她是不是看出什么……   “想什么呢?”尚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心不在焉的仰恩。   “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仰恩的眉眼间掩藏不住的一股焦虑。   “怎么会?她怎么看得出来?”   “这屋里都是那味儿!”   “哈!你当人人都长着你那狗鼻子?再说,她个黄毛丫头,能懂什么?顶多跟五姨汇报,仰恩少爷到了年纪,得找个暖床的了!”   仰恩给尚文怪里怪气的取笑弄得苦笑不得,倒也不似先前那么担心。   “收拾完你就回去吧!”他说,“我困了。”   尚文却磨蹭着不肯离开,反倒凑到跟前儿,死气捭咧地说:   “刚才……不是才做了一半么……”   仰恩“砰”地一拳头砸在尚文的胸膛上,打得他不能出声:   “活该!你要补偿找大翠儿好了,反正是她搅了你的好事。”   说着,把尚文连赶带踢地轰了出去。   在床上复再躺下,床第间一股腥味儿犹存。仰恩起身从炕桌里再拿出一床新被盖上,面对着火炉,脸上给烤得热热的。想起之前曾经偶然听过大翠儿和姐姐那院里的一个小丫头的谈话,似乎她对着男人间的事情,也没什么底儿,应该不会怀疑,再说姐姐下午的时候也着急,怎么会有心思观察自己,何况自己掩饰得那般好,该不会漏馅儿才对……这么想着,仰恩的心里踏实不少。   “夜深人静,当心火烛!”   窗外传来巡夜更夫的敲锣和低喊,更显得夜里死一样的静寂。   仰恩再翻了个身,闭上双眼,感觉到困意来袭。   虽然年关将近,原府却大不如以前热闹。丁崇学以及东北军的大部分高级将领,常驻保定北平一带,原风眠也往返奉天和北平之间,连尚文也甚为忙碌。原家的顶梁柱爷们儿都在外面奔忙,只剩下一群女人陪着郁郁寡欢的老太太过了生日。仰思跟仰恩也打算起程,回海城过年了。走之前,仰恩赶着去见了玉书,不想,却吵了起来。   夏玉书好跟城里的一些达官贵人打牌消磨时光,这一天,兴业银行总经理的太太找人捎信儿给玉书,说是三缺一,让他过去凑一局。恰好许芳含最后一刻也过去了,本来玉书想撤,怎料,想是江太太为了看好戏,执意挽留。夏玉书想,此时要是非走不可,倒显得自己心虚,索性留下来。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在旁人的惴叨下,许芳含夹枪带棒地,话说得可就不中听了,偏偏夏玉书又是个嘴上从不吃亏的主儿,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回到家,正赶上仰恩过来看他,还问到崇学的事儿。这重新提起了玉书的伤心之处,那姓丁的在保定呆了那么久,连只言片语都没留,对自己不闻不问,于是那心里的气,就一股脑儿地撒在仰恩身上了:   “关你屁事!谁要你来装好心!做出一副济贫助弱的假情假意给谁看!你比我好多少么?还不是跟我一样的给人骑给人上的货……”   话语嘎然而止,夏玉书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着头,没敢正眼看仰恩,半天见没什么动静,才抬眼。仰恩的手抓着桌沿儿,因为用力,骨节突起处,皮肤撑得苍白发青,好一会儿才冷冷说了一句:   “你这么说,也太放肆了。”   玉书没敢接话,难为情地站在一边。凭心而论,肖仰恩对他,是掏心掏肺。恐怕这奉天城里,唯一不把他当戏子,平等真诚地对待他的,就只有仰恩了。连那个人,骨子里对自己也是有着蔑视的吧?所以才会任自己在奉天自生自灭,看都不看一眼。而如今,自己把仅有的一个关心爱护自己的朋友,赶走了,把收获到的唯一一颗真心,无情地踩在脚下,连道歉的勇气都在羞愧之中,不能出口了。   仰恩转身离去,在门口,却又忍不住停住脚步,没有回身,问道:   “我在你心里,就是那般下贱的么?”   迟迟地,玉书没有回答,仰恩再说,“你从来没瞧得起我,又怎么愿意跟我做朋友?玉书,你当初有意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对不对?你并不真的喜欢我,甚至,你讨厌我,记恨我,是不是?”   夏玉书觉得眼睛酸涩,疼得难受,那堵在胸口的话,如同泪水在眶,呼之欲出。他夏玉书,只在戏里哭,下了舞台,再苦,再难,都没流过一滴眼泪。终于,他咬了咬牙,生生咽下喉间的酸痛,和肺腑之言,带着那么一点怨地说:   “总有一天,你也会恨我。”   仰恩没有追问恨和厌恶从何而来,转身离开。门没关,吹进一股寒冷的风,刺骨。   当天晚上,仰恩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夏玉书娇纵跋扈的性格,他不止一次领教过,这次虽然尤其过分,导致他气极离开,更多的却是因为给夏玉书点破了他的心事。他和尚文之间,终还是违反纲理伦常的事儿,片刻的欢愉快之后,难免的做贼心虚。之前只是心里的喜欢,巴望着时时刻刻和尚文在一块儿,而如今上升到肉体上的愉悦和渴望,这让仰恩心思不宁。这么做,如此索求和接受……对么?应该么?有些人背后经常嘲笑玉书,拿编排他的事儿当乐子。可自己和玉书又有什么分别,不都是爱上了男人,跟男人上床找快感的人吗?他们耻笑玉书,不就是在耻笑自己?   是不是有一天,别人在背后也会把自己说的那般不堪?与玉书的争吵,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和尚文的感情。算什么呢?若真能光明磊落地相爱,又怎会终日提心吊胆,处处设防?这段感情本就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背叛,而自己还在寻找借口开脱。既然开始就是个错误,固执己见地走下去,真的能拨乱反正,修成正果吗?自幼习读四书五经,后又从传教士那里隐约听了些上帝和基督,从东方到西方的文化传统里,却看不见对同性爱情的肯定。十六岁的仰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   “累了么?”回海城的路上,肖仰思发现弟弟出乎意料的安静。   “哦,还好。”仰恩正了正身体。夜里睡得不好,汽车颠簸,也不能补眠。   “尚文跟你说了?”   “说什么?”仰恩转头看向姐姐。出发之前,尚文似乎一直忙碌,连送都没送他,何况聊天谈话?   “风眠要送尚文出国念书。”   象是给重物猝不及防地在心头最娇嫩处狠狠敲了一下,疼得要吐血。出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听他跟自己说过呢?就算是再忙,再没有时间,交代一下也不行?可表面上仰恩依旧冷冷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低声问了句:   “什么时候走?”   “托的是北平美国大使馆的关系,帮忙联系学校,大概春节之后就能出发吧?”   哦,是这样……等春节过后,自己在回到奉天的时候,大概也就看不见他了。不说,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只是,原尚文,你还不了解我吗?就算你真的要远走高飞,我会缠着你,不放手么?   “出去倒也行,现在这打仗是早晚的事,尚文又血气方刚,趁年轻留学长些见识,将来仗打完了再回来,也是好的。我其实也帮你想过,不如跟他一起出去,互相还有个照应……”   说着,仰思的声音低沉下去,似乎琢磨什么,半天才半叹着气说,“可爹娘那头肯定不会放你走那么远……唉……回去看看再说吧!”   说完,心思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辗转,浅笑出人意料地破唇而出:   “也许有了……,娘也忙不过来,肯放你走呢!”   仰恩的心依旧是纷乱一片,强打精神听着姐姐的话,渐渐感到一股蹊跷:原家因为老太太仍然健在,而且原风眠比较传统,过年的时候,都是一大家人团圆在一起,并没有让姨太太回家省亲的先例。而仰思平日里就战战兢兢,生怕给人留下把柄,做事极其小心,如今还没到正月,竟然会跟着自己一起回家,还打算在海城家里过年,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此刻,她坐在自己的身边,那么奇怪地微笑着,仰恩的心里百转千回地,似乎猜到了什么。果然,仰思似乎想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对他说:   “前日里身子老是不舒服,请了德仁堂的大夫来看,”   短暂的停顿里,仰恩已经会意,果然仰思继续说,“是喜脉。”   肖仰思的不孕可能来自母亲肖杨氏的遗传。即使夫人不能生育,肖老太爷也从未纳妾,虽为人不善表达,对夫人的爱恋之心却以此可见。肖夫人因此一直梦想着给肖家传宗结代,延续肖家烟火,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秘方,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十五岁那年怀了仰思。人人都说这女儿就是意外之福分,肖杨氏却不曾放弃,竟以五十岁高龄诞下仰恩。仰恩生下来的时候本不足月,弱不经风,连满月酒都没摆,怕是惊了魂。母亲衣不解带,昼夜守候,舔犊之情,让当时的仰思犹记在心。仰恩不仅活了下来,还出落得明眸皓齿,被肖家上下视之掌上明珠,天赐之福,从名字就可以体会出当初肖氏夫妇感恩戴德之心。仰思因为不孕之症,也在坚持服用母亲当时得的那副秘方。有母亲的经验,仰思等这孩子等了这许多年,也不曾想过放弃。就象大夫说的,“这病急也急不得,药吃着,坚持尝试,总能怀上。”仰思并不害怕,她心里明白,只要她想,原风眠会义不容辞地配合。其他那几房,就算个个都能生,却不见得有那机会。再说,就算她这一辈子没有子嗣后代,原家该属于她的,别人一分也抢不走。原家的那些大的小的事儿,她心里跟明镜儿一样,只不过不说罢了。整日聒躁,嚷个不停又有什么用?只惹得人烦,到头来,不也什么也没争到?那些表面上的嚣张跋扈她不稀罕,她想要的,心里有数,不知不觉地,也总能得手。   仰恩见姐姐坐在一边,沉默着,不言不语,眼睛偶尔竟流露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即使稍纵即逝,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那种眼神,跟刚才沐浴在母性光辉中的浅笑女人简直判若两人。仰恩的心,不知道因为什么,冷不丁儿地透着一种寒凉,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姐姐的才华横溢,温柔娴淑,是父母多年教导熏陶,附之入髓的天性,而不知何时,她的骨子里更培养出不为人知的勇气,那是难得的一股柔韧之劲,压得弯,却折不断。对于后来仰思的做为,仰恩是有些预料的,原家上下,最终也没有一个能斗得过她的人。   既然已经猜到这里,仰恩自然也会明白,这次回家省亲,也不是什么母凭子贵,恐怕是为了躲避原府暗处不规矩的手罢了,大概知道这事情的人,也超不出那几个人吧?原风眠是孩子的爹,自然知道,老太太那里现在不交代,将来恐怕会有人下拌子,不好收拾,估计也是知道。大翠儿是随身跟着伺候的,也必然知道真相,那,他呢?尚文知不知道呢?仰恩的心,想起这名字的时候,竟不似刚才那般不能抑制的刺痛。到底还是没有什么伤痛,是时间不能治愈的。他慢慢地舒出口气,暗暗开导自己,这么多天来,煎熬得少吗?既然自己解决不了,烦恼也是无用,不如放开心胸,顺其自然好了。嗯……对。   不料,那个叫原尚文的男人,在他到家的第二天,竟冒着大雪从奉天赶到海城肖家。   “要走一起走。”尚文斩钉截铁,仰恩一时不能适应巨大的转变里,眼睛在他脸上逡巡,似要判断真伪。   “我忙了好多天,你的护照我都托人办好了,申请人那头我也打过招呼,录取的通知书是两张。我跟爸爸说过,他说只要你家里没意见他也不反对。奶奶也觉得两个人一起去总是有个照应,爸爸怎会不给奶奶面子?”   “可,怎么连我姐都不知道?”   “我想等我办好了手续,再跟你和五姨说。只要你想去,五姨不会不依你。唯一的难关,是伯父伯母,这最难啃的骨头交给我,谁让我天生拥有让人不能拒绝的个性魅力,连伯父伯母都被我征服?”   尚文开始还一本正经的脸说到最后,慢慢爬上一个无赖的笑容。   “怎么不说你脸皮厚呢?”   这个家伙,从头到尾完全没把自己的意见算在考虑之中,吃定自己随他远走高飞的心。可既然那本就是真的,又何必计较呢?仰恩心里想着自己先前对尚文偷偷的怨恨,更觉得可笑,这世上果然还是庸人自扰。   “你坐一会儿,我去看什么时候吃晚饭。”仰恩走到门口,又回身对尚文说,“我爹娘那里,还是我自己去说,我比你了解多了。”   走出门,从门廊里看见外面深灰的天空,飘起小雪花了。仰恩的心,给这新鲜的雪的味道鼓舞着,轻松畅快起来。   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静悄悄的,尚文极少如此安静。仰恩的房间带个很大的客厅和书房,往里走才是卧室,因为畏寒的原因,卧室和外面的客厅用门隔开,方便冬天取暖。此刻,尚文正靠墙坐在火炕上,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信纸,仰恩的心脏刹时停跳,眼睛一转,炕柜的小抽屉是开着的……那些是从姐姐的家书里摘抄出来的关于尚文的描写。这时候,尚文也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满满地带着一股,沉甸甸的感动,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指着手里的文字,“收集这些?”   仰恩走过去,劈手去抢,不料尚文的动作更快,手往后一撤,他扑了个空,索性做在炕沿儿边,假装生气:   “你这人怎么这样?偷看别人的东西。”   “可这些都是写我的。恩弟,从抄这些信的时候,你就喜欢我了吗?”   “呸,臭美什么?谁说过喜欢你?”   意外地,尚文没说话。屋子里再沉静下来,能听见炉火燃烧时细微的“劈叭”声,空气中忽然给柔和的暧昧气氛包围。仰恩的心,给温暖的空气包围着,慢慢地掀起一角,不急不缓地说:   “一只生活在井底的青蛙,对外面世界的全部认识,是头顶圆圆的一小块儿天空,不管那片天空下雨,下雪,还是阴沉晴朗,对青蛙而言,都是无比有趣,吸引着他,从深深的井底爬上去。终于有一天,青蛙爬出深井,才发现天空原来那么大而丰富,他还把整个世界介绍给青蛙,教会青蛙新知识新道理,他给了青蛙精彩的全新的生活。”仰恩黝黑双眼忽闪着,尚文在一片清澄里,看见自己就要哭出来的脸,“也许井底对青蛙来说更加安全,可青蛙宁愿呆在外面的世界,因为,那里,距离天空,更近。”   两个人保持着相同的姿势,静静靠坐在一块儿,没动,连手都乖乖放在炕上,手指头却那么近,温热的皮肤互相吸引着,在细微的接触里厮磨着。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   说服肖家两老的工作并不那么顺利。开始的时候,他们坚决不同意放仰恩走那么远,虽然没说出来,尚文心里却清楚,仰恩怎么说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肖家的家长大概是怕儿子跟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留学海外,反倒成了给人差遣的跟班。是怕自己给仰恩委屈受吧?只好再三保证,到了美国,有人接应和照顾,仰恩什么心也不用操,只安心学习就好。最后还好是仰思提出来,其实国外现在比国内安全。东北的关东军的野心已经越来越大,和日本人开战是迟早的事情,不管奉天还是海城其实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出去呆上几年,等仗打完了再回来,不是很好么?再说,仰恩有心出去,却给强留下来,他又怎能甘心?着急上火的,再闹出个病呀灾的……就这样连哄带警告再发誓保证,父母才终于松了口,尚文和仰恩也都舒了口气。那天晚上,趁两旁无人之时,仰思对仰恩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好自为之吧!别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仰恩回味良久,总觉得姐姐话里有话,怕是这次尚文大过年的赶过来,惹起姐姐的猜测了。既然这样,她怎么还帮着自己说话呢?她是认可了?   第二天尚文回去了。仰恩在家里过了正月十五,也动身回奉天,既然决定出国,东北大学那里要退学,还有些同学朋友要告别,因出发日期还没有确定,处理完那头的事物,再回家乡跟父母告别。就这样,仰恩又回到原家。没想到这次不仅原风眠在家,连平时甚少露面的崇学也回来了。仰思本来留在海城,也给原风眠特地派人给接回家。这是仰恩住在原家这么久,遇到的第一次他们的家庭会议。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集中在前厅,除了宣布尚文和仰恩要去美国读书以外,更扔下一枚炸弹一样的新闻:原家要举家搬迁至北平。而且事出匆忙,尚文和仰恩一离开就开始搬家。原风眠和仰思先带着老太太过去,其他的姨太太,小姐丫头分批过去。尽量精简人员,留几个资格老的亲信守宅子,其他的下人都打发了。一时之间,原家上下哗然。   那是一九三一年,天出奇地冷,春天迟到了。xiaoqu   第九章(上)   四平街口,依旧熙熙攘攘地热闹着。一座雕梁画栋的二层中式小楼在一片日式、俄式建筑中显得鹤立鸡群。“鸿云楼”三个烫金的大字在早春少有的阳光中亮得耀眼。鸿云楼饭庄子的老板本来是北京城桂公府的大厨。人称“凤凰巢”的桂公府接连飞出了慈禧、隆裕两位太后,府上大厨的手艺自然不一般水准。仰恩临走前,要请玉书吃饭,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馋京味儿了,于是仰恩特意在这里订了桌。天是好天,可是仍旧冷,尤其仰恩还是个怕冷的。下了车,见玉书还没到,就准备进带里面等。刚抬脚准备上台阶,忽然对面窜过来个小叫花子,他来不及躲避,给重重撞在肚子上。没想到对方力气很大,仰恩只觉得有那么一个刹那,竟是气都喘不上来。他慢慢低下身,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才把气给理顺,抬头正看见夏玉书走过来。   “你不是怕冷吗?怎么不到里面等?”他笑盈盈地说。   仰恩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怎么啦?”玉书变了脸色,“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儿,”仰恩借着玉书的手站了起来,简单地告诉了他刚才给人撞了。   “不是扒手吧?”   仰恩摸了摸,钱包还在。   “不为财,难道是有人给你下拌子,要整你?”   “不会,我谁也没得罪,干嘛整我啊?”   “我吓唬你呗!别当真!走吧!吃东西去,饿了。”   两个人在楼上的包间坐下,伙记先上了热茶,玉书顺便要了条毛巾,用热茶浸透了,对仰恩说:   “看你上楼都费劲,来,热敷一下。”   仰恩有些难为情,推着不用。   “都是男人,害羞什么?小时候师兄练功的时候最不小心,老是跌呀撞的,晚上我都帮他敷,第二天才不会肿。”   玉书一边说着,一边不顾仰恩的推却,解开他的外衣,将毛巾按上去的一刻,感到仰恩抖了一下。   “疼了?是哪个小兔崽子,改天我遇到,手给他剁掉。”   “好了,我自己来。”仰恩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合着外衣,“你师兄是谁?也在荣庆班唱?”   “早不唱了,跟个婊子私奔去南方了。”   “哦,”仰恩心里琢磨着,以玉书说话的这股口气,不难看出他对师兄的感情。   “哦什么哦,懂个屁呀你。”玉书收起刚刚的忿忿,又挂上笑容,“别说你,还真是细皮嫩肉的,跟大姑娘似的。”   仰恩瞪了他一眼,脸羞得红了。   “啧啧,你个大男人成天害什么羞?不过你这脸红的模样,倒是真有风情,难怪……”   “正经点儿吧!”仰恩打断了他,“要么口不择言,要么插科打诨,你不知道祸从口出么?”   “呀,不提我还忘了,得先跟您道歉,年前的时候我口无遮拦,惹您生气了,您呀,大人别计小人过,我先干为敬!”说着,仰头饮尽一小杯酒。   “我也不该那么指责你有目的接近,我也干了,你也别怪我。”   一饮而尽,两对秀美眼眸互相注视时,充盈着笑意。   “我接近你呀,还真是有目的的,”玉书说,“去年给老太太做寿住在原府那会儿,听到有些丫头背后说,‘新来的恩少爷模样比夏老板还好看呐,脾气也好。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跟那些下九流的戏子就是不一样。’我心里那个气呀,核计着怎么也要见识……”   格子窗隔开寒冷的空气,只剩阳光穿透进来,晒在身上暖洋洋地。仰恩和玉书就这样一杯杯喝着,间或一阵阵笑声传出来。那是他们在东北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下午。多年以后在陌生的城市再次相逢,已是人世沧桑,再没有年少时开怀大笑的纵情了。   黑色“别克”正从故宫墙外经过,因为行人小贩多,走走停停。路边一个风筝摊抓住仰恩的注意力,想起自己刚进奉天城的那天,也是给五彩斑斓的风筝摊吸引。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关系,仰恩低落着,有些难过。他没想到今天玉书是跟他来道别的,他要在自己之前离开这里。   “我要去上海了,中华电影公司的老板请我去做艺术指导。后天就动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对未来的向往,对过去的缅怀,通通都没有。好象这里是他的第一站,而上海,就是下一站而已。   “奉天不热闹,我呆不住。”   放弃北平的歌舞升平,名利排场,为的不就是这平常安静的日子?   “我俗,最瞧不起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多好的树都不行。”   崇学不是你的梦想吗?你说,他那么威严,那么优秀,越是严肃,不苟言笑,就越吸引着你去探索他的笑容,盼着他再跟你笑一次……然而玉书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地对他说:   “我跟姓丁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压根儿没看上我……将来也不会给我机会……他心里……有别人。”   那天下午,玉书也第一次跟仰恩提到他的师兄,尽管轻描淡写,仰恩知道那必是一段痛苦煎熬的阶段,才导致他宁愿把下一站选在陌生的上海,也不肯再回那个让他伤心的城市。仰恩觉得玉书刚刚能够对自己敞开心扉,彼此却马上要离别。可能就是因为离别在即,他才敢把心里的话掏出来。身如浮萍,一旦分离,可能淹没在人群人海之中,终生不见,知不知道,认不认识,了不了解……又能怎样?   想着想着,肋骨下方隐隐疼了起来。   晚上六点多,原府笼罩在一片灯光之中。肖仰思院子的大门两侧,春联还在,借着红色的灯光,可以辨认出原风眠的字体,写着:“百顺为福,六合同春。”而正厅两边是她亲自写的:“岁丰人寿,春和景明。”只可惜世事总是与愿违,越是渴望平安吉祥,越是动荡乱世。   “怎么弄的?”肖仰思看见弟弟肋骨下的瘀青,下了一跳。   “走路不小心,撞的。”   本来仰恩是不想来麻烦姐姐,可是回家以后,疼得越发厉害,连深呼吸都不敢。   “不行。得请大夫瞧瞧。”仰思放下仰恩的衣服,转身要出去找大翠儿。   “姐!别费事儿了!我就是想看你有没有什么跌打酒,擦一擦就好了。真的。”   仰思给弟弟哀求的眼神纠缠住,也不好坚持。   “我是怕你伤了骨头。” 再蹲下身子,把盆里的毛巾绞了绞,“躺床上去,我给你揉一揉。”   “骨头哪那么容易断啊?”仰恩乖乖躺下去。   “嗯,”仰思的手轻柔小心地把热毛巾敷上去,又去柜里找药酒。“伤了身子,还跟人去喝酒,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   “玉书要去上海,我跟他道别去了。”   “哦?自己去上海?他和崇学完了?”   “你也听说啦?”仰恩看着姐姐把酒倒在晚里,用点着的火柴一扫,表面立刻升起蓝色的火焰,“玉书说他跟崇学不是那种关系。”   “那就奇怪了,怎么说也不是好听的事,崇学怎么也不辩解?这黑锅不是白背了?再说老大不小,也不想着婚嫁的事情,还不是在外面瞎混?”   “不结婚就瞎混?那尚文也没结婚。”   “那也是问题。老太太本来想让他结了婚再出国,怎么知道他好一顿发脾气!弄得老太太也不敢说话了。我看等你们回国那天,他领个洋妞回来,老太太也得受着。”   “真的吗?他娶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老太太也会同意?”   “只要他结婚,生子,能给原家延续香火,老太太那里的标准是可以一降再降,怕就怕他心玩得野了,不想这些。崇学跟夏老板那事情,是底下人瞒着,没人敢说。要是给老太太知道了,那夏老板还能有命去上海……”   “哎喲!”仰思蘸了药酒的手稍微施力,竟给仰恩疼得叫出声。   “忍着点儿,不用力怎么散淤血?”   仰恩闭了嘴,其实那一瞬间疼得他不能忍受的,不是伤口,而是伤口上方,那“扑扑”跳动的东西。xiaoqu   第九章(下)   从仰思的地方出来,天黑得如施重墨。仰恩经过回廊的转角,看见两只灯笼之间一片暗淡的天色,他抬头搜寻了一周,连颗星星都没有。   “在找什么呢?”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啊?”一转头,不知何时,崇学已高高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我是奇怪,今晚一颗星星也没出来。”他跟崇学交往不深,每次跟与他说话都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   “大冷天出来看星星,兴致很高啊!怕到美国没的星星看?”   崇学说着,眼睛落在仰恩的脸上,不待仰恩说话,又忽然继续:“你长高了。”   “嗯?”仰恩一时没转过弯儿,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长高了,去年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你的时候,才够到我这儿,”他说着,拿手比了比胸前,“等你从国外回来,说不定长得比我还高,那时候怕要认不出了。”   “怎么可能?”仰恩笑了,崇学很高,任自己真的是高个子的材料也不可能比他高吧?“那得糟蹋多少粮食啊?”   “就你吃东西跟小猫一样,还能糟蹋多少?”   “谁跟你说的?我可能吃呢!”   “吹牛,你吃的还没有夏玉书多呢!”   因为这样一个敏感的名字,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我今天下午见到玉书了,他说他要去上海发展。”仰恩想了想说。   “嗯,他耐不住寂寞,能忍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仰恩本来想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和玉书的关系不做解释,引起过那么多的误会。可转念一想,那是多么私人的事情,自己如此过问,未免太不合礼数。至于崇学心里的那人是谁,更跟自己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又怎能问出口?只好随便说:   “你现在不是在北平办公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等你跟尚文都收拾好,送你们去天津,然后我再从那里回北平。这两天你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没事少出门,外面兵荒马乱,出去也得加倍小心。”   崇学最后几句话颇藏深意,仰恩听了表面仍旧保持平静,脑子里却飞快地旋转,衡量着他说此话的原因,很快想到了下午给人撞伤一事。他再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崇学,他背手而立,并没有看自己,仰恩越发觉得这个人真有些高深莫测。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尚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崇学的时候,说他“笑起来象麒麟”的家伙,可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他笑过呢!   “看什么呢?”崇学大概用余光感到了他的注视和打量,冷不丁儿地问了一句,倒吓了仰恩一跳,脸也“腾”地红了起来。   “太冷了!我得……回去了……”他支吾着说。   “嗯,去吧!”崇学淡淡应了一句,见仰恩似乎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的背影,久久没动。然后,他叹了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结成乳白色的雾。他自然不能跟仰恩说,下午那个撞进他怀里的小叫花子,本来可能揣着一把刀,无论如何也要大伤他一下,而幕后指使的人正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丁崇学也很为难,母亲的思想越来越疯颠,十分难以控制。以前他说,她还能听进去一点,如今她变得执拗并且极端,竟然觉得尚文和仰恩这次一起出去,将来回来就能一起接收原家的一切。尚文她大约还能接受,只是这仰恩一个外姓人,怎么能跟原家大少爷一样的待遇呢?难道五份儿上没有儿女,就把娘家弟弟拽进来分原家的钱?想都别想。为了阻止仰恩出国,她竟然买凶去伤仰恩,幸亏崇学发觉了,找人解决,怎知下面的人也没交代清楚,加上估计那小叫花子大概也收了母亲的钱,不敢一点事都不办,索性扔了刀子,死命撞他一下,也好两头交差。他本来有些担心,但见仰恩行动自如,似乎伤得不重,倒是松了口气。他心里清楚,母亲的偏执日益严重,将来总有惹大祸的一天,只怕肖仰思表面上云淡风清,骨子里却一笔一笔地记着,寻个机会报复,这到那个地步,母亲又哪是她的对手。即使错在先,她也是生自己的娘,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还不得保着她的吗?这么想着,崇学都觉得头疼。有时候,对付女人简直比治理千军,复杂困难得多了。   一九三一年三月,丁崇学护送原尚文和肖仰恩去天津。车子驶出山海关的时候正是黎明,仰恩向窗外望去,平原大川,壮阔山河,即将从此消失于他的生命,那是他和出生成长的东北,唯一的一次话别,今生,再没能踏上那片白山黑水。   他们在天津停了一天,住在利顺德饭店,第二天一大早才动身去码头。正赶上大风天,临行前,衣衫给大风撕扯不停。崇学和尚文短暂而有力地抱了彼此一下,在耳边低语了什么,站在一边的仰恩并未听清。接着崇学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道了声:   “保重!”   在那一刻,仰恩第一次在崇学的眼睛里,看到一股独特的温柔,与尚文截然不同的,带着强悍和霸道的,温柔。他们的行李已经由崇学的随身士兵送到包厢,尚文接过仰恩手里的书包,示意他该上船。“贝拉姆号”邮轮长长地拉出难听的鸣笛,听起来仿佛是哭泣的大象。仰恩跟着人群走上甲板,再回首,仍然看见崇学站在码头,深绿色的军呢大衣衬托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猎猎的北风里,似不灭的灯塔,自信而坚定。他最终冲着尚文和仰恩,扬了扬手,道别。仰恩也想挥手示意,却感到自己的手已经给尚文悄悄握住,而他的手掌里,还那么温暖。   同年九月,爆发九一八事变,奉天一夜失守。一时之间,东北军因其奉行的“不抵抗政策”,激起民愤,名声扫地,更成众矢之的。一九三三年三月,承德失守,热河抗战失败,张学良通电全国下野。不久,丁崇学的辞呈也电往南京。时值当时,丁啸华父子的部下,亲信均以升至东北军各级军政主脑。在张办公北平顺承王府,节制冀、晋、察、绥、辽、吉、黑、热8省军务的两年时间里,更加分散到各省,可谓盘根错节,却节节高升。在确信势力稳定的情况下,丁崇学的辞职只是个姿态,低调避风头而已。反正国民党内部高层流行的就是下野,出国,再上任。崇学虽不齿这套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作秀,却也无可奈何,倒也乐得修养生息,集中精力解决原家的烦恼。   自从举家搬迁入京,原家更是问题不断。首先是五姨太肖仰思因旅途劳累,过度操心,导致怀孕四个月的胎儿流产,还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这让原家老太太也郁结于心,身体因此受到影响。不久,因二姨太破了家规,私自服食鸦片,屡教不改,被请出原家,搬去与儿子崇学同住。乱上添乱,五小姐不满父母安排的婚姻,上吊自杀……一时之间,人心慌慌。虽然东北的基业得以保存,可新的事业发展也不能光遵循旧法,在适应新的政治环境的探索里,肖仰思惊人的商业才能逐渐显山露水,遂成为原风眠不能缺少的助手。   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原家老太太因重度中暑,入住协和医院,却不料引发心脏衰竭,一时危在旦夕,原风眠急忙拍电报召正在斯坦佛大学就学的尚文回家,陪伴老太太弥留。就这样,留洋两年半的尚文和仰恩,在一九三三年的九月初,回到北平。   (再次声明,本文设计的一切政治军事安排,纯属虚构。) xiaoqu   第十章(上)   由于医生束手无策,老太太已经搬回原府。尚文到家的时候,已经连续昏迷了数日,呼吸微弱,脸色灰败,寿衣都准备好,放在床边,就等着见尚文最后一面,让老太太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原家聚个齐全,包括崇学,丁啸华,被逐出府的二姨娘,此刻,一个都不少地都守在老太太的房间里,一片黑黑白白的素孝之色。   一下车就直奔过来的尚文,跪在床前,耳朵凑在奶奶的耳边,轻轻地反复说着:   “奶奶,是我,尚文,我回来看你了。”   老太太依旧紧闭双目,一点反应也没有。   “奶奶,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尚文。奶奶?”   不放弃,不死心地,尚文一遍一遍低低呢喃,手轻柔抚摸过老太太的脸,那美丽过,年轻过容颜,如今苍老,暗淡,而丑陋。尚文的脸也贴上去,似小时惹祸后撒娇一样,在奶奶的脸上蹭来蹭去,只有那样才能逃过父亲的责罚,而如今再这么做,奶奶是不是也肯微笑着用力点点自己的脑门,嗔笑着骂一句:   “你这个淘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我长大了,奶奶,你看看我,好不好?”   ……   仰恩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身边有人啜泣,有人抬袖拭泪。他反复想着尚文在回国的船上对他说的话,他几乎没有停,一直讲着从小到大,老太太怎么娇惯他,宠爱他……讲着他怎么淘气,不听话,无理取闹,惹老太太生气……仰恩想,尚文是害怕的,害怕老太太会永远离开他。他发现,尚文是非常非常害怕离别的人,并且他害怕的时候,会唠叨不停。仰恩随意地向人群中扫视一周,如今他长高了,以他的高度,这满大厅的人里,一眼看见的就是高大的显得鹤立鸡群的丁崇学。他依旧站得笔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不是伤心,是不是难过。仰思站在原风眠的身边,偷偷地递给自己无数的眼神了。从自己回来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说句话,……这满屋子的人,他都认识,又都那么陌生。原家,这么大的一个原家,是支持尚文成长起来的,一片土地,尚文说,他离不开。仰恩的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回来吧!   尚文感到奶奶的脸上有些湿,可那不是自己的眼泪……他低头,看见一行浑浊老泪,正沿着奶奶的眼角,缓缓地淌下来。接着,干枯如树枝的左手的几个手指突然动了,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胸口也开始剧烈起伏。屋子里的人慌了起来,围上来看,一声声地喊着:   “娘!妈!奶奶!”   有人心里纳闷了,这是要咽气了吗?可那呼吸怎么又好象平稳有力了?手好象还抓着尚文的手没放呢!这架势连原风眠也不能判断,只好让人请医生过来。医生检查过后说:   “不好说,撑上个把月也有可能。”   “那有可能好起来吗?”原风眠连忙问道。   “现在的情况看,不太可能。”医生毫无保留。   尚文回来之前,说是拖不过当晚,这一下又能撑上个把月?有人心里竟是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松口气,在这等了一天,连饭也没吃,眼看着天要黑了,仰思吩咐厨房准备晚饭。人先散了,但因为情况不明朗,暂时先住在原府,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再……。人人心知肚明,这事儿拖着也是麻烦,倒不如今晚咽了口气干净利索。可原风眠是出了名的孝子,各房就算有这心思也得藏个紧,如今老爷脾气不比前些年,连生了崇学以后一直高高在上的二太太,就因为犯了小错误,就给他不留情面地赶出去,弄得那叫一个难看!杀鸡敬猴,自从那以后,家里的人倒是老实了不少。   尚文没出来跟大伙吃饭,他还是守在老太太的床边。仰思只好让人把晚饭给他送过去。估计在船上也因为挂念着这头没吃好,再不吃,就饿坏了,在老太太之前倒下可怎么好?仰思的话,尚文还是听,于是草草吃了。仰思出来以后,连忙把仰恩拉到一边,这才好仔细打量一番。   “长高啦!怎么看起来比尚文还高?”   “没有他高。”仰恩也贪婪地看着姐姐,“姐,你瘦了。”   “年纪大了,胃口老是不好,怎能不瘦?”   仰恩也瘦,却不似以前那么单薄,长腿细腰,乍看起来真的是感觉比尚文还高。脸却没怎么变,笑容也是一样,秀气的鼻子,明亮的眼睛……只是那,眼神,那深深的,深深的眼眸深处,成熟了,多了成人才有的,沧桑……这两三年时间,他一个人天涯海角那么远,孤单单,有苦难言,过得又能怎么好?仰思想着,又觉得辛酸。直到听到仰恩问:“爹娘好吗?”仰思这才抖了抖心头的灰暗,想起什么,拉起弟弟就往外走,一边说:   “你不是原家的人,不用在这里守着。爹娘在家里等你呢!”   “什么?他们不是不肯搬过来吗?”   原来,肖家老爷太太“九一八”以后,仍然住在东北,并没有搬到北平。只是这次听说仰恩回来,又不想儿子再回东北那乱地,才赶到北平,两人并没打算在这里常住,只为看儿子方便,才因此买了个小院。   “我让司机送你过去,你就住那里,虽然不大,但也挺宽敞的,比这里好。”   “行,”住自己家总比住这里好,“你不跟我回去吗?”   “我?”仰思苦笑了一下,“你看我走得开吗?等姐姐抽出空了,再回去看你。要不,你过来看我也行。”   仰恩只好答应。仰思现在的处境,他多少也理解,经历过那么多事,又赶上原家多事之秋的当儿口,多少责任沉甸甸压在她肩头,多少人看着她,盯着他,等着她犯错,也难怪如今的她,温柔里,多了那么股果断。仰恩不再多想,连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还好行李都封着,并不费事。可他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跟尚文混着打包的,如今又不好在姐姐面前分,索性随便点了几个箱子,有下人帮忙拎着,往门口走。以后有时间再找尚文分好了。他想。说来还不都是因为他懒,如果出发前听自己的,把行李分开打点,还用这么遮遮掩掩?仰恩心里不禁埋怨。   原家在北平的排场大不如东北,门前连个倒车的地方都没有。仰思姐弟两个在门口等司机倒车进来的时候,正遇见崇学从门外走进来,看见他们,打了声招呼:   “要去哪儿?”   “回家。爹娘来看我了。”仰恩回答。   “哦!”   崇学并没说什么,继续朝里走,走了几步出去以后又回身说:   “我一会儿也出去,送你吧!”   “别了,又不顺路。”还不待仰恩回答,仰思便礼貌地拒绝,“反正家里的司机闲着也是闲着。”   “那也好。”崇学点头,走了。   “他最近忙,现在这形势,够他受的。”仰思说的时候,带着同情。   仰恩再回头的时候,崇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府的重重树影里,好似刚刚就未出现过。   北平对仰恩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引擎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九月初,夜色入水,清澈却还不冷。仰恩正好奇地朝车窗外看着,黑暗中的北平城,到处都是幢幢黑影。忽然传出一股烟味儿,好象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司机把车停在一边,下车打开前盖,趴上去检查。   “恩少爷,有条线烧断了,得耽误一会儿了。”   “修的好么?”   “能。”   仰恩只好也下了车。晴朗夜空,灿灿星光,不知为什么,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两个人在坏了的车里,抱在一起取暖……嗯……抱在一起取暖……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多少次,两个人也在皎皎星河下,相拥着,他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倚着车门,仰恩微微低头,感到一股疲惫正在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回来的途中他几乎没什么睡眠,此刻忽然给安静的夜色包裹,一直崩着的神经难得松下来,竟昏昏欲睡。正在这时,一束雪白的车头灯朝着自己打过来。很快,另外一辆汽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小麦色带着威严的脸:   “怎么了?”   丁崇学。   车子摇摇晃晃,路边的树木飞快向后退,在车子安静的空间里拉下变换的影子.崇学亲自开车,眼睛只注视在给车前灯打得雪白的道路.身边的仰恩也非常安静,呼吸均匀,空气中暗暗浮动着一股奇异的香甜.   他竟然睡着了!   崇学的车停在胡同口。肖家的小院就是最靠里的一家小四合院,可胡同窄,他的车开不进去,再侧身看身边这位,双手抱在胸前,头搭在一边,   柔软的刘海低垂着,竟然给他睡着了。那个曾经看见他如惊慌小鹿,总想早早逃开的小孩儿,看来长大的不仅是个子,连胆子也跟着大了,如今在自己跟前睡得那么无辜,那么毫无防备。那肖家遗传的漂亮嘴唇,好象是在跟谁堵气般,倔强地撅着,一双眼睛更加象极了她,不说平日里黑白分明,清澈含蓄,即使此刻这么松松闭着,那睫毛投下来的阴影,竟也是如出一辙般地神似……有那么一刻,崇学感到面前的仰恩,正在跟心里的那个影子,重合着。   “走之前,玉书就跟我说过,你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你相信?”   “相信。他说,你心里有别人。”   “夏玉书还真是够多嘴。他说我心里的人是谁?”   “他……不知道……”   崇学眼睛略过车窗外,   巷口高大的杨树的茂密枝叶间,偶尔透露出零星的月光。给隐藏很深很深的心事,如同重叠枝叶后的星光,露了个亮亮的一点儿。连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的那个影子,到底是谁,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先是少年时的梦想,渐渐淡了,化了,然后是雪后的惊鸿一瞥,看到的却是为了别人盛开的花……他能做的,不过是欣赏,而已,而影子,也总有消逝的一天吧?   肖家两老见到儿子,是真叫爱不释手,简直没一刻不盯着看都不行。仰恩自幼极孝顺,离家这么久,对父母更是想念,于是几乎也不出门,专门陪着父母,有时候跟父亲一起看书,写字,跟母亲聊天,讲些海外的趣事,品尝地道的家乡菜肴,仰思偶尔也赶回来,一家人团圆时欢声笑语,这世间最圆满的美好,莫过于畅享天伦之乐。闲暇的时候,仰思注意到仰恩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个金色指环,很简单,龙飞凤舞地写满了英文字母: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仰恩心里有一丝慌乱,脸上却平静地说:   “一句诗。”   “是嘛!”仰思看似随便地说了一句,“这个指头是洋人戴结婚戒指的吧!”   “当时看了喜欢就买了,后来发现只有这个手指能戴。”   “自己买的?”   “嗯。”仰恩连忙换了话题,“带爹娘出去透风,你说去哪里比较好?”   仰思也不在那个问题上纠缠,尽管她很想知道,上面刻的是哪句诗。   父母都是爱好读书的文人,赶上这天天气好,仰恩便跟他们一起去琉璃厂。那里书斋纸铺古墨坊林立,是淘书的好地方,据说从厂东门到厂西门消磨个大半天都没问题。无奈,父母年纪都大了,刚逛了几家,腿脚就跟不上,只好找车回家,临走前仰恩倒不忘在东首的"信远斋"给仰思捎了些那里的蜜饯儿。记得住在奉天的时候,每次仰思跟原风眠到北平,都会捎回去些杏脯蜜枣儿之类的,她好吃这一口甜食。   “你倒是有心。你姐命苦,又倔强,认一条路走到底,孩子没保住,她连哭都没敢哭,那么死撑着,原家也没人真感谢心疼她。你将来要好好照顾你姐,她个女人家,不容易。”   母亲私下里跟仰恩说。自从他回来,没有人跟他这么提过仰思的孩子,似乎大家有了默契,集体忘记了那个没能降生的男孩儿。仰恩也没询问过,是伤总有痊愈的一天,好不容易结了痂的疤何苦再揭开,再疼一次?   原家也传出好消息,说老太太已经醒了,开始能进食,精神也不错。尚文彻夜守在老太太身边,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心却又挂念着仰恩,怕他一个人呆在家里闷着,想着去找他,带他出去玩,却又怕奶奶误会,左右为难的时候碰到崇学,便拜托他去找仰恩:   “他爹娘的性子,非把他关在家里养着,肯让他出去玩儿才怪呢!他就是不愿意,也得百依百顺,你对北平熟,带他出去透透风。”   崇学于是带着使命来到仰恩的家,直接说明来意,如意料中,立刻看到仰恩的脸红透,连脖子也难幸免,他心中竟有些快意。   “他干嘛把我们说得跟乡巴佬一样?我们有去厂甸那里逛过书店,只是爹娘年纪大了,走不动。”   虽然最终还是跟崇学出来,仰恩还是忍不住小小申辩一下。   “去厂甸买书?”   “随便看看,爹特别喜欢搜集古书,文卷。”   “北平买古书的好地方,人都说‘一厂两寺’,听说过吗?”   “不知道。哪两寺?”   “隆福寺和报国寺。”   “隆福寺听过,报国寺在哪里?”   “宣武门外。规模不如琉璃厂那头,但老人去能走遍。下次你要去,我找车送你们去。”   “你知道的真不少!”仰恩侧头对崇学说。   “难道粗人不能知道去哪儿买书吗?”   仰恩见他自贬,反倒笑了。   “那是奇怪嘛!你这一身去逛书店,后面跟着一队兵,人家老板还以为是抢劫呢!”   “怎么听起来象土匪?”崇学一边说,一边让司机停下来。   崇学给仰恩看的是由西直门通到海甸的一条路,就在北海团城的外面,抬头能看到翠绿簇拥的白塔,道路两边都是高大的垂柳,一棵挨着一棵,形态亲密。此时似乎正赶上好时候,叶子都还是绿的,却也有的已经透黄,颜色参差不齐,别有一番滋味。北海上吹来的轻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柔柔地掀动长垂的柳树的枝条,如同窃窃私语,引来一阵阵细碎的声浪。   崇学本不是多话之人,美景当前,更不打扰仰恩的兴致,只是默默跟随着,两个人肩并肩沿着青石板的路,不急不缓地穿行在垂柳之间,偶尔笑谈两句,多数都是沉默。从永安桥上了琼华岛,绕着水边走到漪澜堂,在那里等渡船的时候,谈到夏玉书。   “跟他还有联系吗?”仰恩问。   “有。”   “他在上海好吗?”   “还行,自己开了间咖啡屋,生意不错。”   “原来不是给人做艺术指导?”   “他以前唱戏,早给人使唤够了,还是自己做老板来得顺心。他知道你回来了,邀你去上海看他,北平他回不来。”   “回不来,为什么?”   “他在这里得罪过人,不敢回来。”   所以崇学才会带他去东北,任人误会不解释,也是为了给他撑腰,寻仇的人总要忌讳他的势力。只是他这么帮玉书,总是有原因的吧?仰恩一边琢磨着,一边看着面前一片开阔的水面,太阳西移,拉下大片大片的草木阴影,荡漾在无边无际的水波之上。   崇学发现仰恩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似乎是什么牵动了他缅怀的心思,脸上一片寂寞之色,眼光投在很远很远的烟波浩渺之上,让人无法捕捉。那样的表情和他几年前在原家初见的那个少年,如此不同,判若两人。如果他知道原家正在进行的讨论和争取,还能如此不急不躁,淡定宁静吗?   他们在五龙亭上岸,在那里吃了些茶点,沿着水边再向北走,直到后门,已有司机在那里等候。仰恩再回头,暮色降临,晚霞燃烧一样,轰轰烈烈地弥漫天边,楞楞看了一会儿,他终没能止住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崇学在一旁,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尚文来找他的那天,天开始下雨,空气一片冰凉。母亲不太愿意他出去,却又不好阻止,只好给他穿上件厚外套,一个劲儿地嘱咐早点儿回来。一出胡同口,尚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上车。车子朝着郊外的方向开,果然,去的是颐和园。虽然只不过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尚文似乎已经不能克制心里的想念,借着大衣袖子的遮盖,一直握着仰恩的手。   因为下雨,园子里的人并不多。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冒着雨,沿着昆明湖的长堤散步,简直不可思议。只是雨中的万寿山,灰濛濛的,一片烟绿草黄之中,佛香阁少了凌厉气势,多了份哀怨忧郁。隐隐地,仰恩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乌云一样笼罩过来。   “你不会也要这么做吧?”他冲着淋雨的人扬了扬下巴。   尚文摇了摇头,看着仰恩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凄凄的悲伤。   “你怎么了?老太太……”   “奶奶她很好,很好。我带你来,看个地方。”说着,领着仰恩走到邀月门,   “长廊从这里到石丈亭,有二百七十三节,算算也有三里多。听说,如果是一对男女,手拉手走到最后,就能白头偕老,过一辈子。”   “这个你信?”仰恩目中含笑,侧头看向尚文,却碰上尚文认真的眼神。   他说,“我信。”   “没人要跟你手拉手走到头。”仰恩立刻断了他的念头。虽然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也常见有人走来走去。两个男人手拉手,让人见了,不要笑话?却见尚文低下身,把鞋上的鞋带解下来,递给仰恩,命令一样地说:   “拿着!”   仰恩不好再拒绝,用手牵了鞋带的一端,见尚文也拿了另外一端,然后学着他的模样,把手揣到大衣的口袋里,这样,两个人肩并肩走着,手其实相连的。仰恩本来想笑话尚文小孩子一样的游戏,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点感动。尚文站在靠外的一侧,雨斜斜地打进长廊,都落在他左边的肩上。他没有察觉,只说:   “不管怎样,我们走到头好不好?”   “你是说长廊的尽头?”   “都有。”   他们走得很慢,长廊因此显得很长,长得,好象一辈子。风从昆明湖上吹来带着厚重的水汽,沾在脸上,留下湿乎乎的冰冷一片。仰恩慢慢讲起在大洋彼岸的傍晚的散步,有时候也会到海边,挤在海风和沙滩之间,给湿润的风吹透,时常看见给海浪打上岸的枯木,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上面,一直坐到月亮升起来。今天,昆明湖的湿润的风,让他联想起从前,只是,这里没有月亮,连太阳都没有,天是灰灰,水也灰灰。尚文安静地,有些贪婪地听着仰恩的叙述,看着他说到高兴的地方,眼睛会弯起来,尽管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眼睛总是要先笑起来……偶尔看到有意思的壁画,仰恩就要停下来,研究半天,自己对画面的理解,的确大不如仰恩,每每也要狡辩争执,强词夺理一番。他的左手,仰恩的右手,不停地比划着,用自己的方式解释,而他们的另外两只手却一直也没有动,两个人都那么小心地,保持着连接。但愿永远也走不到头,永远象这样,紧紧系着彼此,走在路上,不为了任何人停留,多好?   长廊尽头,雨下得大了。两个人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虽然上有屋檐,雨水借着风势,毫不留情地打在两个人的身上。仰恩似乎等了很久,终于听见尚文说:   “恩弟,我要成家了。”   11(上)   仰恩站在门口,看着尚文离去时,顶着风的背影,似有千万斤的重量压上他的肩膀。他走的犹豫,却终还是没有回头。   有那么个瞬间,仰恩眼前一片空白。他没立刻进门,自己如今的模样必是十分狼狈,头发给淋透,刘海湿哒哒地帖在额头上,大衣也没幸免,一块一块地湿透,最重要的是,他的手脚冰凉,脸色也一定难看死了……甚至,他现在连对付母亲那不忍责备的眼神的力气也没有。他勉强支撑的世界,正在从角落到中心,一片一片地,蹋陷着,头脑里的空白开始扩大,他似乎抓了一把,空落落的,抓不住勇敢,抓不住坚强,抓不住伪装,他觉得,自己,快要完了……   不行,不行,不能让家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他会装不下去,会败露一切,不行,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软弱不能自持,毁了尚文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不能!似乎为了躲开什么,仰恩拔腿跑开,远离这些蒙在鼓里的亲人,躲起来,可是,得躲到哪里?他盲目地行走,不顾行人古怪的目光,北平这么大,却找不到可以歇脚的地方吗?不知不觉地,走了两条街,来到一条胡同前,记得崇学跟他提过,他在这里有个小院,想清静的时候,会过来小住。仰恩以为大概这里也住着另外一个玉书吧?但旋即,他想起玉书跟崇学并不是那关系。管他呢!崇学是唯一的知情人,不怕他知道更多,于是下定决心,上前拍门,心里祈祷着,请你,请你在家好吗?别把我关在门外,别让我无处可去。   象是回答他的问题一样,门,开了,露出崇学长着两条浓眉毛的脸,那照例不苟言笑,严肃而不容接近的脸,此刻在仰恩看来却是无比亲切。   “我可以进去吗?我感觉不好,非常不好。”   他只想迈进脚下的门槛,然后崇学关上身后的门,这样他就安全了,他走不动,也站不住,他急切想要卸下身上沉重的盔甲,洗去粘在皮肤上的伪装。   屋子里很暖和。他看着面前放着的干衣服,却没动。他的脑子不肯转动,神经控制不了麻木的肢体,可身边站着的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一个问题也不问?他为什么可以毫不掩饰他对自己的冷漠?他为什么不能假装关怀?死一样的安静让仰恩心虚,那里似乎裂了道缝儿,有东西正从那里钻出来。如同他不能拒绝父母的关怀,不能拒绝尚文的安排,他甚至不能拒绝那正如洪水一样涌进自己胸腔的悲怆,很快心和肺都给那软绵绵的侵略者挤到小小角落里,心跳得很艰难,更没有足够的空气补给到可怜的压扁的肺里。整个胸腔都给那股酸痛的充涨着,而且还在慢慢膨胀,膨胀……仰恩忽然跪到一边,他冲着地面干呕着,他想把那些带给他痛苦的不明物吐出来,可他什么都没吃,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疯一样地用手去抠喉咙,立刻听见身边的低呼,一双极有力的大手,扯住他的手臂,拉着他的身体离开地面。然而仰恩什么也顾不上,他感到胸口的疼痛就要炸开,炸得支离破碎。他依旧反射性地干呕,身体里的空气却越来越少,窒息,象正在勒紧的双手,卡着他的脖子,他用力抽回手,紧紧地抓在胸口,既然吐不出来,抓出来,在这里挖个洞,把里面的罪魁祸首抓出来。他的神智是混乱的,身体被强行压在床上,他看见整个屋子都在旋转,屋顶好象没了,漫天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水,正朝着他打下来。打吧!浇吧!只要,把心跳还给我!……把空气还给我!!……把我的从前,我的美梦,求你,还给我!!他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腥咸充斥着口腔,他还是没松开牙齿,他必须咬着嘴,才不会把那个名字喊出来,他不能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他的灵魂燃烧着,火焰跳跃着,灰烬飞扬着,呐喊,在他的身体的每一条血管里冲撞:   “……把……尚文……还给我!!!”   身体是滚烫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给烤的干涸。混乱象是脱缰的野马,在他的血液里沸腾着一样奔驰着。仰恩在床上翻滚,似是承受着残酷折磨,只是他紧咬着嘴,半点呻吟也不肯泄露。最后模糊中,他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那是个陌生的怀抱,不象母亲的那么温暖,不象尚文的那么深情,那人全身的肌肉都僵硬着,硬硬地不舒服,却是带着命令的姿态,不容反抗。不仅如此,那怀抱大力得很,纵使仰恩再去挣扎,禁锢他的手臂却是纹丝不动,渐渐地他累了,眼前朦胧的影子终于给一片白茫茫代替,身上心里的痛苦蒸发一样地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仰恩觉得嗓子象着火一样,嘴唇也肿了。他起床走到外间,看见崇学正坐在桌前吃早饭。见他犹豫着走出来,轻松地说了声:   “烧退了?过来吃饭吧!”   边说边拿起旁边闲置的碗给他盛稀饭。   “我自己来。”一边坐在崇学的对面,“我昨天晚上发烧了?”   “嗯,一进门就晕了。平时挺乖的人,生病的时候很能折腾啊!差点让我应付不过来。”   仰恩的脸“腾”地红起来了,小声说了“对不起”,便低头扒饭,不吱声了。   “你烧糊涂了,不用在意。快吃吧!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十月的香山,本来应该红得如火如荼。只是今年一立秋阴雨天就跟上来,日照不足,枫树红得也不漂亮。崇学的车停在南坡的入口,下车迎面扑来清爽的雨后新鲜的泥土清香。   “你刚退烧,爬山也许是个坏主意,可我想等你爬上山顶,可能感觉又是不同。想不想试一试?”   仰恩转头向四周看了看,终于点头。   本来有开好的山路,爬到山顶并不难,可夏日里连续几场大雨,冲毁了几段道路,还没来得及修好,因此添了些艰难。再加上仰恩昨夜发烧,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爬过一半,似乎已经支撑不住。崇学几次表示可以停下来,或者放慢速度,可仰恩却不肯,他几乎把登山当成发泄,汗如雨下,似乎那满腔的无奈和悲愤也能随之流去。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眼前立刻一片开阔,仰恩的双腿已软,双手撑在膝盖上,低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每次难过的时候,都会从山下跑上来,到山顶筋疲力尽,什么怨气都累光了,生气发火的精力都没了。”   崇学站在仰恩身边,平静地说,他呼吸均匀,一点疲态都没有。   “你好象一点也不累?”仰恩歇了半天才缓过气说话。   “嗯,跑习惯了。”   “你经常难过?”   崇学没有回答。仰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似乎有一阵风吹过山谷,重叠的红叶随之荡漾,如同波涛浮动,向着自己的这个方向而来,渐渐地风弱了,那叶片的波浪很快消失了,叶子还是叶子,再分不清哪些在风里,哪些不是。   “困难就象是爬山,”崇学忽然说话,“只要你能坚持到山顶,再高的山,也没有你高。你现在的状况我明白,我不知道如何劝你,但我确定你若象昨晚那么压着憋着,那种情绪会把你推得越来越高,等你崩溃的那天,只怕会摔得很惨。”   “那我该怎么办?”   崇学看着仰恩悲伤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我那消耗体力的办法,在你身上不好用。仰恩,如果没有国外的两年,尚文结婚,对你,是不是能容易些?”   “可如果没有那两年,我和他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仰恩说话的时候,盯着没有尽头的前方,“所以,无论如何,我不想失去那两年。疼多疼少,我认了。”   “丁崇学,”仰恩的眼角有些红,声音里压着哽咽,“你可不可以转过身?”   崇学有些诧异,但还是按照他说的转过去。   “现在,请你向前走十步。”   十步,真的能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各自似乎站在不同的风口,对方的气息竟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只有那四处流浪的风从远处的山谷吹来,顺着山坡爬上高空,成千上万的枝叶在流动的空气的里瑟瑟抖动。渐渐地,崇学听见身后隐隐地传来低低的啜泣,微弱得象风扯过一串叶子发出的“沙沙”声,象是旷野丛林里千变万化的天籁的一个小小片段……毕竟不是所有的伤,都能快速痊愈,还是总要靠自己,慢慢说服自己的意志学会遗忘。也许他肯哭出来,才是解脱的开始,才是愈合的第一步。那是崇学唯一一次听见仰恩的哭泣,那些眼泪,却是为了,尚文。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他的心口,引来一阵沉闷的钝痛,他以为是那瞎了眼的风。   同年十月末,原尚文按照父亲和奶奶的意思,娶了书香门第出身的曹嘉慧。由于婚礼带了给老太太冲喜的性质,准备匆忙,因此仪式很简单。仰恩在婚礼前一天晚上,急性阑尾炎发作,因他故意忍着不说,等第二天早上给人发现,已经穿孔,送到协和医院,差点抢救不过来。所以,当尚文跟曹家大小姐拜天地高堂,接受众人祝福和掌声的时候,仰恩正躺在手术床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腹部薄薄的一层皮肤……原来人的身体里有这样小小的一块肉,它全没用处,可有可无,不引人注意,可疼起来,却能让人死去活来,现在,是把它切除的时候了。如果以后再不会痛,嗯,那就切断吧!   11(下)   尚文来医院看过他几次,每次他都在睡觉。有两次睡得浅,感觉到他站在窗口,挡住了一片阳光,然而也没睁开眼睛,依旧假寐。他相信尚文也是相同的感受,才会趁他睡着近身看他,真的要面对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心痛虽然慢慢减轻,可象朋友般的坦诚相见,还有一段距离。   除了尚文,崇学来得也挺勤,那时正赶上丁啸华犯了肾病,也在协和医院住院,崇学来看他爹的时候,也会顺道见见仰恩。其实看不看的,倒没什么区别,因为这个人实在是无趣,话又不多,大部分的时候,他探视的结果都是仰恩在他面前昏沉沉,最后一定是要睡着的,简直成了安眠药。   不仅如此,仰恩发觉,崇学很少用商量的口吻和人对话,他一方面好发号施令,同时对仰恩提出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也一定满足。其实,仰恩心里还是感激他,这个时刻,作为唯一一个知情者,崇学没有把自己当成个弱者怜悯,没有在刻意在语言上安慰,他做的虽然看似呆板无聊,仔细想来,却是最恰当的陪伴,让仰恩觉得即使自己陷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还是被尊重,被相信,被鼓励的。   出院的时候已经是深秋,父母来接他的时候,甚至把棉衣和手炉都准备好了,说今天有小雪。从医院到家里的一路上,天一直是灰暗低沉,直到晚上要吃饭的时候,才零星地飘了几片雪花。仰恩掀开棉布帘子走出去,借着门廊垂着的电灯,仔细地辨认着轻飘飘的身影:真快,又是一年。   那天晚上,仰思也回来吃饭,刚进了院子,就看见仰恩站在房门口的灯光下,大病初愈,瘦骨伶仃地显得孤寂。她心里一痛,连忙走上前,拉着他的胳膊:   “这么冷的天,你疯了吧?给娘看见还不骂你!”   一边回头吩咐一起回来的大翠儿去厨房帮忙。   “姐问你点儿事。”仰思坐在里屋的炕上,凑近仰恩,压低声音说:“在国外的时候,尚文有没有跟什么人接触?”   仰恩的心似给针扎了一下,勉强故作平静地装傻:   “你指的是什么人?”   仰思好象考虑了一会儿措辞,游移不定地说:   “例如……共产党……或者是别的什么……”   仰恩摇头,“怎么这么问?”   “你知道尚文已经回公司上班,我最近发现几笔经他手的帐,有些古怪。”   仰思眼含深意地说:“原家的东西都是他的,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那几笔款子的马脚,既然我能看出来,难免别人要查出来,最起码风眠很快就得知道,我是怕他拿钱去支援那头……你知道崇学他现在的情况,万一尚文……”   仰思说着忧虑地住了嘴,缓了半天才叹了口气:   “那原家可就热闹了。”   仰恩摊着双腿坐在炕上,下午娘必定是狠狠烧了这铺炕,热气正顺着他的腰身爬上他的脸,燥热难耐了。他一边跳下炕,一边脱外面的大袄,漫不经心地说:   “在美国的时候,我跟尚文不在一个班上,他平时做什么我都不清楚。”   “哦,”仰思也跟着下地,转而问:“你手上的那个戒指怎么不戴了?”   仰恩摸了摸空白的左手无名指,心头瞬间感到空落落,不经意地碰上姐姐深谙世道的眼神,顺口说:   “丢了。”   “嗯,仰恩,你过来。”仰思坐在炕沿边儿,对他勾了勾手。仰恩有些心虚地走上前。姐姐执起他的左手,在无名指根上轻轻揉搓着,“那么精致的东西,丢了多可惜?仰恩,姐现在什么也没有,就剩你了,别让姐失望。”   仰恩觉得这句话说得那么突兀,一时猜不出仰思的用意是什么,幸好这时候听见娘在外间大声喊他们吃饭。   一个多月以后,仰恩在“商务印书馆”的外文部门找了份翻译的差事。仰思本来想介绍他进原家的公司,无奈仰恩似乎不太情愿再跟原家有什么关联,又想身后那一双双挑剔的眼睛,仰思也觉得累,只由得弟弟的兴趣,不再勉强。自从尚文成亲以后,原家老太太的身体奇迹一样地恢复起来,不由得更加中意自己帮孙子相中的媳妇。曹嘉慧长着一张小圆脸儿,不算漂亮,却带着一股讨人喜欢的喜气儿。说来也是奇怪,原家的女儿嫁人必是三挑四选,门当户对,最终的归宿多是官僚,军阀。而长子娶妻,竟选了个中学校长的女儿,让人难以捉摸。原家人心里却是清楚,尚文自幼骄宠着长大的,岁数大了也不成亲,自是因为他受不了那约束。小家碧玉,性情温柔,凡事必是要顺着他来,日后他有了纳妾的心,也不会撒泼耍赖。所以,这原配自然要选个温柔如水,没什么脾气的。   转眼也结婚两个多月了,老太太是时时注意曹嘉慧的动静,第一个月没成,而今天早上听她说,那个又来了。老太太心里开始没底,按理说婚后尚文每晚都回家睡,这两个多月,怎么也得有点信儿了,该不是嘉慧这孩子有什么毛病的吧?可看她那长相,怎么看怎么象是个多子多福的。正操心着呢,二太太许芳含来了。一般原风眠和肖仰思在家的时候,她是不会踏进原家大门的,而老太太的寿辰快到了,所以趁着那两人去了天津的机会,把寿礼送到。要说许芳含和肖仰思之间,老太太还是多少有些偏向许芳含的,毕竟她给原家生了个能干的儿子,而且老太太还是看不惯仰思一个女人家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于是连忙招呼她进来,嘉慧的事情说不定可以跟她商量商量。   仰恩的黄包车刚要转进胡同里,忽然发现路边靠墙吸烟的男人,竟是尚文。他刚要考虑该不该停下来,尚文已经看见他,喊了声:   “恩弟!”   只好下车,付了车费。站在原地没动,尚文却已经小跑着过来。   “你,在等我?”   “啊,到这附近办点事儿,想你家也在这里的,顺便过来看看。”   “怎么不进屋?我爹娘都在。”   “就想跟你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行吗?”   仰恩脑袋飞快转动,理智明确做出回答,不能答应。可嘴巴却在第一时间先做出表率:   “去哪儿?”   尚文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愉快的笑容:   “街对面的八旗茶楼好不好?”   八旗茶楼门前有个卖烟的摊子,尚文让仰恩等他一会儿,走过去买了盒“福新”烟,给的是张对折的纸币,那小童竟看也没看,直接收到口袋里。仰恩看得真切,心中有些纳闷。两个人走到二楼临街的一间包房,坐下,点了茶水和点心。仰恩在路上还有些忐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除非这辈子从此形同陌路,他和尚文之间总要再开始见面,既然如此,不如坦然面对,还是朋友,还是亲人。这么想着倒是心安,况且,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尚文,不想他吗?不想才怪,曾经那么习惯给他充满自己的生活……   “五姨说你在商务印书馆工作?”   “不算工作,做学徒吧!”仰恩说着,笑了一下,“除了英文,什么也不会,在跟主任学习。”   “我以为你会继续读书。”   “想换个环境,也许以后再出去,不一定。现在只想在这里好好陪陪父母。”   “嗯,对的。”尚文显得局促,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绞着,“恩弟,你怪我么?”   仰恩长长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   “已经想开了,尚文,既然当初我们选择回国,对将来,就不再有选择的余地,不管你,还是我。过一两年,大概我父母也会让我成亲……就这样吧,大概也就这样了……所以,我不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   尚文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抓住仰恩搁在桌面上的手,压低声音,沙哑地说:   “恩弟!我想你,想你想得发疯了!”   仰恩如同触电一般,用力甩手,摆脱了他的掌握。   “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再见面。”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不说话,空气中漂浮着尴尬。最终仰恩打破僵局:   “那事儿,你跟姐夫说了么?”   “什么事儿?”尚文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还在微微懊恼之中。   “你‘入党’的事儿!”入党两个字,仰恩只做了口形,然后小声提醒,“我姐已经看出端倪,姐夫早晚得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我是正大光明……”   仰恩连忙打断他,“那你想过原家,想过崇学那头的关系吗?”   尚文加入共产党的事情,仰恩也是后来才知道。尚文当时并没有跟仰恩商量,这多少让他有些难过,慢慢地他也了解,尚文决定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即使自己也不行。他曾经很灰心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与尚文的主义,理想发生了冲突,尚文大概也还会选择放弃,甚至牺牲自己吧?而如今,尚文结婚,这让仰恩终于看清了方向,同时,他再不会那么想,因为他跟尚文已经不再是创造了交集的两个圆圈,他们各自拉直,变成两条平行线,余生漫漫,却再也不能相交。   不待尚文说话,包厢外面响起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四川口音:   “请问,这竹字包间是空闲的吗?”   二楼服务台的人连忙答应,“是。请问几位?”   “一个人。给我来壶龙井,外加一份点心拼盘。”   这声音格外耳熟,仰恩暗暗琢磨着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不一会儿,尚文出去要解手,仰恩朝窗外看,楼下街道上,那个卖香烟的小孩儿,已经不见了。   12(上)   东交民巷的舞会,是由美国领事馆商务参赞艾顿发起,邀请的自是北平商业及军政界的头面人物,个个携着如花美眷,一片衣香鬓影,娇言巧笑之中,有名门淑女,也有艳名在外的交际花。丁崇学透过幢幢人影,在人流的缝隙之间,断断续续地能看见肖仰恩的侧脸,他跟在冯竞山的身边,正和一群美国人聊得热闹。冯竞山是华北铁路局的局长,掌握着整个华北铁路运输的大权,在这节骨眼儿上,那是个尤其重要的职务,可见冯竞山跟南京的关系非同一般,不仅如此,此人天生傲慢,极不好说话,而仰恩今晚能为他做翻译,还不时赢得他赞赏的眼神,这不能不让崇学另眼相看。不说别的,就说小小年纪,毫没任何社交经验,周旋在一群达官贵人之间能如此游刃有余,就很难得。刚才艾顿先生发表演讲的时候,因秘书临时缺席,仰恩甚至从容不迫地充当口译,灯光下自信挺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微笑,和四年前大帅府慈善晚会上,相似的场合里,那个诚惶诚恐的少年,竟是判若两人。母亲那充满嫉恨的警告,又另人烦躁地响在耳边:   “那姓肖的小子,跟他狐媚的姐是一个样儿,就算他不进原家的公司,也得借着别人的高枝往上爬,你要是不看紧点儿,早晚有一天,他得爬你头上!”   很多时候,崇学觉得自己和母亲不是一个国度的人。他不能理解那深植在母亲骨血里的对肖仰思的仇恨和嫉妒。她潜意识里把仰思当成假想敌,并终身都在跟她做战争宠,到现在已经可以说她败得丢盔卸甲,可还是不吸取教训,似乎没了这份争夺,她的生命就完全没有意义。本来崇学还试图说服她,她拥有的并不比肖仰思少,可自从母亲明知不可为,还是残忍地弄掉了仰思的孩子开始,他终于认命,尽管他从来不相信命运,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你的母亲是淑女还是婊子,是精明还是疯狂,她生了你,于是你得用一辈子去偿还她的生育之恩。想着心腹之间,烦闷之气升起,连忙走出阳台,希望能交换些新鲜空气。   而此刻在人群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双复杂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同样一个身影,见仰恩离开了冯竞山的身边,朝阳台的方向走去,原尚文连忙把手里的酒杯搁在走过自己身边的侍者的托盘里,侧身穿过人群,追着那身影而去。   阳台很大,有棵极高大的盆栽美洲杉,想必不久以前可能用做圣诞树,还有没收拾干净的彩带。仰恩正倚着栏杆,做了个深呼吸,感到冰冷的空气从鼻腔一路进到气管,支气管,渗透到肺叶的每一个肺泡,那里正欢快地进行着氧气的交换。他不喜欢这里,对他来说,太闹。主任把他介绍给冯竞山的时候,他本想拒绝,可又觉得不好,毕竟自己在翻译部也没做出什么成绩,而主任让他帮忙,他又不尽力总是不好。既然受人委托,自然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仰恩早就不是那个带着点小自卑的乡下少年,他知道自己绝对是个有本钱的人,家世好,有见识,也算聪明,并且长得也不错,他比大多数的人都优秀……甚至,即使是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他也能应付得体面,处理得干净。只是,那次挫折,让他有些混乱和脆弱,他还没有调整好状态,对将来也没有什么计划。他想慢慢来,等痊愈的那一天,再去考虑用什么样的生活去度过漫长的一生吧!他看着遥远的天空上亮晶晶的星辰,感觉记忆又要弥漫上来的瞬间,肩头忽然多了件厚厚的大衣,伴随着是一声熟悉的温柔呼唤:“恩弟……”   他没转头也知道身边站的人是谁,不禁叹了口气,火热的气体立刻被冰冷的空气捕捉住,凝结成乳白色的茫雾:   “一个人来的?”他问。   “爹和五姨也在。他们很为你骄傲,你刚才做得很好。”   “谢谢。”仰恩客气地说。   “站在这里吹风不冷么?”   尚文偷偷打量着仰恩,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一身黑色的西装,短发打理得很整齐,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这样的衣服,应该藏不下手炉的吧?”   仰恩笑着摇了摇头,“里面空气闷,换口气再回去。”   阳台上忽然就寂静下来,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在一片空白之中,夜风凄凉地吹过来,带着雪后新鲜的气味。尚文似乎经过了漫长的考虑,终于开口:   “我想开了,今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与你象亲人,象朋友那般相处,恩弟,你也不要再躲我罢!好么?”   仰恩的心在冷风里颤抖着,有姐姐的关系在,他跟尚文永生也不能形同陌路,既然尚文能合作,两人相敬如宾,做朋友,做亲人,总好过芥蒂一生。况且,尚文没有错,自己又是在跟谁生气,跟谁过不去呢?思量半天,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冷,得进去了,冯先生可能会找我。”仰恩把身上的大衣服抖下来,交到尚文的手里,“下个星期,是崇学的生日,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顺合胡同’吃饭吧!”   “好啊!”尚文看着仰恩走进屋子里,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不禁击掌,心头狠狠为自己高兴了一把,才跟着离开阳台。   高大的盆栽美洲杉的后面,一股青色的烟正徐徐吐纳出来,很快给风吹得散了,只剩淡不可闻的烟草气。黑暗中,只剩红红的一点烟头,零星地明了又灭……   星期五的中午,仰恩请假提前下班了。刚走出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就见门前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尚文正倚车门站着,朝门里张望,见到他,挥了挥手:   “恩弟!”   仰恩走上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没说要来接我。”   “刚好经过,不知道你在哪个办公室,就在门口等你了。”   “认识崇学‘顺合胡同’的家么?”   “他不是住在什刹海的恭王府附近?”尚文把车转了个弯。   “他偶尔去顺合胡同小住,距离我家只有两条街,从后门大街那里走吧!”   冬天的北平,到处灰秃秃的一片。仰恩听着尚文嘴一直没停,天南地北说个没完,却独不提原家的事情,也没提他新婚的妻子。仰恩的心里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终于按捺不住,趁尚文的一个停顿,开口说:   “在八旗茶庄的那天下午,你是为了见那个四川人吧?”   尚文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哪个四川人?”   “别瞒了,那声音格外熟悉,我定是在哪里听过。你还是小心些,现在各派耳目多,要是暴露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这是担心我么?”   仰恩瞪了尚文一眼,“我跟你无冤无仇,自然不想看你送死。”   尚文却高兴,跟他交了底:   “你放心吧!我的党籍是保密的,只要我不承认,他们是查不到任何证据。而且组织上也不想我做太冒险的工作,他们需要我的身份来掩护和转移一些资金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这么明显的活动,就算他们查不出你是共产党,也会觉得你跟他们有瓜葛。姐她都怀疑了,虽然她不至于跟姐夫说,但你要是不收敛,总得露馅儿,万一这事闹大了,你想过怎么收拾吗?”   “这次是后方的资源太紧张,才万不得以让我这里帮忙购买些药品。爸爸那里要是瞒不住,我会跟他承认,他也是爱国的……”   “那崇学呢?你知道不知道,少帅已经从欧洲回来了,东北军可能很快被调到西北去剿共,崇学现在在东北军的地位几乎只是一人之下,不可能不去。你要跟他为敌吗?那样的话,你爸爸跟二爷就得分裂,原家跟丁家恐怕都得完了。那一家的女人怎么办?大嫂呢?你的儿女呢?都不管了么?”   “国都要没了,还要家干什么?”尚文的语气里带着忿忿。   “这是什么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照顾不了,拿什么去管国呀?”   尚文沉默了,良久也不说话,脸沉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抓得紧紧:   “恩弟,要是有一天,我跟崇学对立了,你向着谁?”   仰恩也感到气息开始不稳定,一股烦躁和不安象是个烈性的小兽在体内窜个不停:   “我,谁都不帮。”   天依旧是灰灰,零星地飘下碎碎的雪片儿。   崇学也不会做饭,是叫了家里的厨子过来做好,招待尚文和仰恩。尽管乱世之下,各自怀着不同的理想和信念,谁也没提起让人不快的话题,围炉喝酒,聊天。仰恩酒量不如他们两个,被糊里糊涂地灌了两杯,很快露出醉态。两兄弟立刻发现了灌醉他的有趣后果:仰恩整个人都不象平时那么端着,放松下来,脸颊红扑扑的,看人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股梦幻的色彩。当听到崇学在陆军连受训时曾因说错话,被当时的长官郭帅罚到炊事班体验生活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毫无顾忌,还大声地揭露尚文连大米和白面哪个是小麦哪个是水稻都分不清。那姿态跟语气,与平常冷静端庄的仰恩那么不同。屋里的红泥小火炉越来越旺,外面大雪却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崇学不在这里过夜,所以,跟他们一道离开。他在后面锁门的时候,尚文跟仰恩已经到了大门口,台阶上有雪,再加上仰恩的酒意还未完全退却,脚下一滑,身边的尚文连忙伸手拉住他,帮助他再站稳。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看吧!让你们灌我,路都不会走,回家要给爹娘骂了!我就说你们两个欺负我……”   三个人往外走,胡同里留下一串零乱的脚印。雪还在下,浅浅地覆盖在脚印之上……   不远处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天还没黑,依稀看出正是二姨娘许芳含。她一直以为崇学在这小院里养了女人,或者偶尔过来会情人,今天听厨子说崇学让他过来做了一桌子菜,本来以为能知道藏的是谁,哪成想,竟看到这样一出好戏码。许芳含的眼睛盯着朝相反方向离去的三个男人,她没有错过仰恩跌倒的瞬间,尚文焦急的反应,还有尚文从扶住仰恩开始,就一直没离开那细腰的手。   12(下)   自那以后,尚文隔三岔五的倒是经常来找仰恩小聚。两个都是聪明人,相处时很有默契,不该提的半个字也不会说,慢慢地,开始那点尴尬也淡化,似乎又回到初相识的东北,并且尚文绝对是个会玩的,不多长时间,已经把北平城好玩有趣的地方摸了个遍,上个星期还带他去北海溜冰,热闹得不亦乐乎。仰恩很能把握分寸,总会在尚文有意无意靠近的时候,自然地拉开距离。几次下来,尚文也就不再勉强,规规矩矩地,相处如同兄弟。   很快到了原家老太太七十五岁的生日。逢五逢十,都是比较重要的寿辰,原家包了中和剧院的晚场,几乎全员出席露面,连二太太许芳含都不例外。仰恩刚安排父母坐好,就看见尚文的太太嘉慧迎面走过来。他们以前就见过面,嘉慧性情温柔,倒是非常好相处,只是仰恩心里总不能跟她坦诚相对,便能躲就躲,尽量少见面。   “恩弟,你的手怎么了?”   嘉慧比仰恩大两岁,也跟着尚文叫他恩弟。女人毕竟细心,发现他袖子半遮着的左手缠着纱布。那是跟尚文去溜冰那天栽倒时手擦了地,破了块皮。他又怕尚文跟嘉慧说过去溜冰的事,含糊地说:   “不小心擦破了皮。”   嘉慧似乎放了心的模样,“还好是左手,不耽误什么吧?”   仰恩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他中午吃坏了东西,肚子闹腾一下午,这会又拧着劲儿地来了。   “大嫂,我先离开一下。”   仰恩努力放慢步伐,这样大庭广众地往厕所跑总是不好,何况今晚原家还邀请了不少生意上的朋友。刚走到最后一排座位,一转弯,眼角不由自主地向嘉慧那里瞄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尚文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两个人的身高差了一个头,此刻尚文正低下头,趴在嘉慧的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态度显得亲密……仰恩连忙收回目光,不再朝那个方向上看。   办完了事,觉得刚才绞痛的肠子似乎消停了。演出已经开始了,仰恩刚要走进场,却看见杨副官站在入口的地方,来回地走,似给什么烦恼着。杨副官同时也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冲他小跑过来:   “恩少爷,你去劝劝司令吧!他在外面吸烟吸了半天了,里面有吸烟室的,他非要在外头挨冻……”   仰恩朝外面瞅了一眼,答应说:   “我去看看他好了。”   他早就发现崇学最近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眉毛似乎就没松开过,经常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倒比尚文要老很多了。三九天,还在冰天雪地里抽烟,心头的郁闷恐怕是不胜重菏。想着自己烦恼的时候,崇学的陪伴和排解,于是仰恩推门走了出去。   远远看见一身浅色衣装的崇学,仰恩心头不禁纳闷,印象里他不太泄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似乎这世界上没什么大事件,能轰动到让他面容改色,今夜是什么让他如此低落沮丧?   “心情不好?”仰恩站在他身边,低手数着地上的烟头,“一包‘白金龙’就这么给你糟蹋了。”   “你出来干什么?”声音带着一股沙哑,一开口,浓浓的烟气冲出来。   “里面有吸烟处,干嘛非得在这里吹冷风?”   “空气好。”   仰恩伸手过去,“给我一根吧!”   “你会抽烟?”   “没抽过,就陪你抽一根吧!来!”   “没了。”崇学捏了捏空烟盒,瘪了。   “那陪你站一会儿。”仰恩朝四周看了看,散着巡逻的士兵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重重的树影之间依稀辨出正阳门在夜色里的轮廓。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不禁出了口:   “你这么大了,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结。”   仰恩有些吃惊地扭头看着崇学:   “为什么?”   “没碰上想让我结婚的人。单纯为了结婚而结婚,没意思。”   说着崇学调整目光,对上仰恩正停留在他脸上的审视,“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跟你是不是一种人?”   仰恩知道他说的“一种人”指的是什么,登时脸上红潮翻滚。   “今晚上你的一切问题,我都会回答。要问这个么?”   “这是非常私人的事,你不用说,也希望你不要随便就把我的隐私拿出来跟人说。”   “不会那么做,你放心。”崇学重重吸了口烟,多了长长的一截烟灰。今晚的他确是反常,话也格外多,“跟爹说过,我为他养老送终,但不负责传宗接代。”   仰恩知道崇学口中的“爹”指的是丁啸华,他叫原风眠“父亲”。   “他答应了?”   “他们规定了目标要我去实现。为了那些,我放弃了很多,所以个人的事,可以自己说的算,当作补偿。再说,结不结婚,我跟尚文都没有什么区别……”崇学大口大口地连吸了几口,一直到只剩下过滤嘴,才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他的眼神依旧阴郁,“都是工具。”   “今晚你很反常……”仰恩热切地想去安慰,却无从下手。   “是么?”崇学忽然间好象整理干净刚才的情绪,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本来,“你脸都冻紫了,进去吧!我散了这身烟味儿就进去。”   仰恩不知所措地走了两步,他的心里有些难过,为了崇学给自己坚硬的外壳压得血肉模糊的柔软的内心。忽然,仰恩转身,对身后的人清楚地说:   “能做个锋利而无坚不摧的工具,也很了不起!”   丁崇学开始还楞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明白了他的话,低下头对着脚尖,再抬头对上仰恩眼睛的时候,那张脸上,嘴角向两边扯了扯,他竟然,笑了。那是淡而短暂的一个笑容,象是给风稀释过的烟,那是第一次,仰恩看见他笑出来的模样,跟传说中的麒麟相差甚远。   仰恩一步步走开,心里回想着那个来去匆匆的笑容……后来,人人都说那晚天一摸黑就起风了。可仰恩确信在那一刹那,天地之间一点儿风都没有,空气是静止的。那一声,象是过年时孩子玩的炮仗在棉被里响起,并不清脆,也不响亮,所以他才想着回头,以为可以看见淘气的小孩子从街头跑过。黑暗的街头并没有玩耍孩童的身影,只有崇学象一团布袋子样地趴在地上,惨白的月光下,血正从他浅色的后背沽沽地涌出来……不远处的巡逻兵似乎在高声呼喝“站住”枪声再次响起,密集起来。可仰恩什么也没听到,除了自己那一声响彻云霄的:   “丁崇学!!!!!!!”   血如泉涌,在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就变得冰凉,以至于沾满了双手,仰恩却不觉得,一直到众人上来抬走了崇学,他却是站在原地不能移动。低头,双手是暗红色粘稠的,带着腥气的液体,依旧在流淌,水波一样荡漾着,扑面而来……   “啊!”猛地坐起身子,仰恩一时不能适应室内的光明,却原来是一场梦。崇学遇刺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可仍在他梦里纠缠,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目睹一个本来强势坚决的人,无力无助地躺在自己的面前,原来死亡离每一个活着人都是那么近,近到只要它想,伸手就能取走一个生命。   崇学遇刺以后,引起舆论一片哗然,大小报刊纷纷抢报新闻,不料崇学脱离危险后,立刻转入私人医院,不接受任何采访,不提供任何消息,这更是激发了不少猜测。两个星期以后,丁啸华出面,以崇学伤重不能胜任为由,辞去他在东北军,北平绥靖公署,及华北地区军政署一切职务,!九一八后不久,虽然丁崇学也曾经辞去当时在北京政府的行政职务,但不久就再复任,职务和实权有增无减。而如今在张学良从欧洲返国,正式就任豫鄂皖三省“剿匪”总司令,东北军准备入陕的时刻,丁崇学竟然辞了个彻底,正式下野了!有人说丁派得罪了南京,才遭遇暗中被逼下野的惨况,也有人说这是保存势力,恐怕丁崇学要从军界正式转入政界……一时之间,飞短流长,原家和丁家一下子站在舆论的巅峰之上。可故事的主人公丁崇学却隐居什刹海的王府公馆,闭门不见客,连原家的人,甚至仰恩,都很少能看他一面。   “大白天睡觉你也会做恶梦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姐已经坐在屋子里,仰恩感到诧异,自己睡眠向来浅,怎会有人进屋自己却不知觉?   “哦!是,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到了一会儿了,娘说你在午睡,我就坐外间看了会儿书。”   仰恩觉得后背的衣衫湿了,贴在身上有些难受。于是到里间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见仰思面带难色,想什么想得入神了。他坐下来,翻了翻仰思刚才还在看的书,若有若无地聊着,心里一时猜不出姐姐找他谈话的目的。聊着聊着,说到原家在广州开的分公司。自从看了仰恩那晚在艾顿舞会上的表现,原风眠坚持要他到原家的企业里工作。本来仰恩是顾忌尚文的关系,渐渐地见他也不再执着,相处时也知道注意分寸,而且看起来他跟嘉慧也算恩爱,大概自己自作多情罢了,也不再忧虑那些。原风眠又不只一次提出邀请,再推辞也显得做作,于是便答应了。本来是跟着原风眠在北平的总部学习,姐姐这一提广州的分公司,又强调环境怎么好,地位怎么重要,仰恩自是猜得到,这是有意把自己调过去吧?   “爹娘能习惯南方的生活么?”   仰恩干脆指出,他是肖家唯一的儿子,父母自然是他将来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他不容推辞的责任,既然姐姐要调自己去南方,总要考虑父母的意见。   “我会跟他们说的,南方冬天不冷,对他们也是好。”   “行,你安排吧!”仰恩随意说,似乎也没什么不满。这让仰思心里难受,自己一句话就把弟弟“发配”到南方,那里他连个朋友都没有,生活起居还要从头适应,又得独立照顾父母,他还这么小,却连怨言都没有。   “你愿意么?”仰思问,“你不问姐姐为什么调你过去么?”   仰恩心里清楚,嘴上却没说,反倒笑着应付说:   “你不是说广州刚开始,找不到可靠的人管理么?只要你们知道我是新手,什么都不懂,要是搞砸赔了钱,你和姐夫别怪我就行。”   “仰恩……”   “别说了,姐,”仰恩凝视着姐姐眉宇间郁结的愁云,觉得这么没有意义地嫌扯,实在疲累,索性摊牌,跟姐姐说了实话,“我知道,人言可畏。”   尽管还没有人问过他,可仰恩素来敏感,已经感到身边的人,对待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连一向与他交好的嘉慧,跟他见面时笑得也是勉强,更别提原家老太太那带着厌恶和憎恨的目光……必是有人说了什么,他跟尚文之间的事情,确定知道也就是崇学,可崇学是个一言九鼎的人,他答应自己不会说就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他也猜测过可能是尚文坦白了,可又不象,他不会不跟自己商量,就单方面跟家里人摊牌,再说那些都是旧帐,没有翻出来的必要……而如今,大概姐姐也听说,才会急于把自己远远调走。不料,仰思更加坦白:   “我从来不怕人家飞短流长的中伤,我怕的是,她们说的那些,是,真的。你跟尚文,是不是……”仰思长长换了口气,坚定地问,“你今天给姐句实话吧!”   一次次地试探,仰恩想姐姐早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自己还要睁着眼说瞎话,不是太丢人了么?他点了点头,郑重地说:   “爱过,我爱过他。”   仰思听到了答案倒是松了口气,不似先前的无端地躁乱。   “那现在呢?还爱么?”   仰恩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胸脯起伏着,摊在大腿上的手不知不觉地狠狠地扣在一起。见他沉默,仰思心里自然明白,自己这个傻弟弟,虽然表面上做的云淡风轻,在公司和原家看到尚文礼貌自然地相处,心里的感情必定还在,不露罢了。   “仰恩,还记得你喜欢吃的麻辣火锅么?就算你多么喜欢多么想吃,你一吃那个身体就出状况,仰恩,不是你喜欢的东西,就适合你,人总得学会放弃和忘记,才能重新开始,去广州呆几年吧!那里原家的人脉少,凡事你能说了算,给你很多发展的空间,公事一忙,也没时间烦恼,相信姐!没什么能天长地久的,等过两年,你再回北平的时候,该忘的早就忘了,对他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但愿如此吧?!   二月中,肖家的两位老人起身回东北,既然仰恩接受调去广州,老人总还是要跟着过去,那家里很多的事情需要亲自回去交代,于是约定四月份再回来,跟他一起动身去南方。   就在这时候,仰恩收到了一封信,竟是夏玉书从上海写来的。说话还是那么有趣,除了挖苦他从国外回来不“稀罕”跟老朋友联系以外,还很是花心思地捉弄了一下这支他半路拣来的帮他写信的“魔术钢笔”。玉书识字不多,能写的更少,而信上字迹工整带着苍劲的笔体,应该是个修养不错的文人,再仔细地听玉书的语气,想必是他的新朋友吧?   “仰恩你要是在信里看出什么古怪之处,一定要告诉我,省得这只破钢笔欺负我不识字,挑拨我们两个的关系。”   加注的这一句,简直让仰恩笑翻,眼前仿佛出现了玉书刁难人时习惯挑起的眉尖。想一想,真的,曾经那么亲近的朋友,几年下来自己竟全无跟人联系,不禁有些悔恨了。   信的最后,提了一句,短短的,却让仰恩明白了此信的因由:   “报纸上说姓丁的遇刺,还躲起来不见人,到底怎么着?他还活着吧?”   仰恩的心细微地一丝颤抖,嘴边已是苦笑。想来是因为报纸上没说崇学究竟怎样,而玉书估计也是花费了不少力气,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心中焦急,才会向自己询问吧?他对崇学毕竟还是放不下……   本来想回玉书说,虽然跟崇学没有什么接触,但请放心,他的伤在愈合中,不碍事了。可就在隔天,崇学竟派了副官来接他,请他去吃饭,这邀请却是在仰恩的意料之外,隐隐觉得,崇学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13(下)   崇学的脸色依旧不好,带着灰败。仰恩刚走进花厅的时候,他站在窗边,正忙着关窗户,屋子里还剩一股淡淡的烟味。   “给我逮到了吧?竟敢偷着抽烟啊,你。”   “不偷着抽,给那些人念得头疼。”   “谁让你受了伤?也都是为你好。”   “这点小伤算什么?以前给三颗子弹打穿过,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崇学给人的感觉就象铁打的汉子一样,什么外伤都摧毁不了的那么坚固。仰恩也觉得他的低落和黯然多是来自内心的不痛快。以他的性子,似乎是宁愿自己躲起来抽烟,也不会在人前示弱。   “爹调任苏州,要我去上海休养。” 崇学的声音低沉下来,“以后,真跟东北军撇清关系了。”   这才是他郁闷的症结。仰恩心里想,一个在军队里长大的男人,把年轻的热情和精力都投入其中,而如今,被迫躲在上海滩的繁华庸碌之中,以他这样的顶天立地的秉性,恐怕觉得不磊落不光荣的吧?   “我十八岁入讲武堂,事事都争做最好。当时的同学战友,有在直奉战争里就牺牲的,有至今仍然在陆兵连里碌碌无为的,而我平步青云,享尽做为军人的一切荣耀,在东北军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得按照集团的决定,暂避风头保存实力。。。。。。”   崇学忽然停了口,对自己在仰恩面前的直舒胸臆感到诧异。他没有跟人倾诉心事的习惯,他甚至一直觉得那是不会有帮助的,可他刚刚与仰恩的侃侃而谈,却又那般自然。。。。。。仰恩却又一脸泰然自若,似笑非笑地问:   “不好么?这样与人分享自己的心事,不会感到如释重负么?”   他的口气有些飘渺,似在开解崇学,又象是安慰自己:   “就象是一层皮肤一样,那种东西贴在身上,吸附在皮肉之间,当你要放弃的时候,要拿刀一寸一寸地割下来,很疼,可要想好好活下去,要想让身边的人开心,疼,是唯一的方法。我姐说,人总要学会放弃和忘却,才能重新开始,至少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不是很幸运么?”   崇学仔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仰恩,他长得并不女气,只除了那双眼睛,乌黑晶莹,总是让人觉得配给男孩子,太过漂亮了。此刻,那双黝黑的眼睛,带着忧郁扫在崇学面颊上的时候,不自然的留下两团热辣。丁崇学第一次感到,自己心中坚守的某种东西,松动了。   仰恩振作了一下精神,语气变得欢快:   “玉书写信来了,很关心你的伤势呢!”   “哼,他能关心?是问我死没死吧?”   仰恩扑哧笑出声:“你们两个人说话还真象,他是这么问的,既然你要去上海,就直接到他面前,向他展示你旺盛的生命力好了!”   崇学不再提玉书,却忽然说:   “我请了尚文过来。你要去广州,总得跟他道个别,这么躲着,倒显得矫情。”   仰恩本来带笑的脸,不禁僵住,自从决定去广州,他是尽量避免与尚文见面。以他对尚文的了解,知道自己要离得这么远,必要纠缠一番,不见面就是不给他挽留的机会。可他没想到,崇学深入简出,竟然外面的消息如此灵通。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尚文不会的,”崇学停了一刻,脸上露了些为难,却还是说,“大嫂她,怀孕了。”   仰恩正看见窗外的松柏,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都三月了,还会下雪么?   尚文来得比较晚,脸上带着疲惫。三个人坐在一起,话说得倒不多,闷着头,各怀心事地喝酒。本来崇学的伤还没完全好,不应该碰酒,可他执意要喝,也拿他没办法。仰恩知道他心里必是郁结着,不能排遣,才会借酒浇愁。而他跟尚文呢?   不过也是借着好酒,与昨日话别吧!   想想月前三人在崇学生日时在“顺合胡同”的畅饮,仿佛在昨天,短短时间却恍然如梦,看来好时光果然不长久,得快乐时且快乐真是至理名言了。   许芳含进来的时候,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顿时气氛紧张。她见崇学也跟着喝酒,难免不高兴:   “这是不要命了么?都什么样了,还跟着人喝?”   说着吩咐人下去煎了醒酒的茶,坐下来以后,盯着仰恩的眼神依旧不友好:   “回去跟你姐说,我就要跟崇学去上海,以后再也不会碍她的眼,老爷要给她扶正,也不会再有绊脚石……”   “妈!你说这些干嘛?”崇学很不悦地打断,坐在一边的仰恩却已经尴尬不堪。   “这么大声干什么?”许芳含瞪了儿子一眼,“我说什么不该说的了?都看我不顺眼!” 这时见人端了茶水进来,才停了刚才的话:   “得了,把醒酒茶都喝了,这么一身酒气地回去,原家还不得觉得我们崇学教坏你们两个?”   许芳含这么说,倒叫尚文和仰恩不好意思推辞,再说,茶是许芳含亲自让人煎的,总是一番好意。于是连忙喝光,起身告辞。因为崇学有伤在身,也没有送,依旧是一句简单的“保重”。   因为下了点小雪,尚文提出送仰恩回去。仰恩也没推辞。前程已定,倒不再瞻前顾后,既然嘉慧怀孕了,至少证明尚文的夫妻生活还是和谐的,许是尚文浪子回头,对自己早没了那心思,倒是他自做多情,胡思乱想了。   车子到了胡同口,开不进去,仰恩下车的时候,姿势透着古怪。一个人走进胡同的身影,似乎一直在颤抖。尚文没有立刻离开,远远看着。就见仰恩沿着墙根走了几步,仿佛晕眩一般,头抵在墙上,身子竟抖做一团。心里有些讷闷,会不会是喝多了?他终是不放心,下车追了上去。   此刻靠墙而立的仰恩,只觉得身体里似一团火球,顺着血液在全身冲撞叫嚣,烧得他口干舌躁,一股欲望象浅浅的水流汇聚在一起,慢慢地竟有洪水之势。他在车上的时候就百般忍耐,这一下车才发现,双腿竟在欲望中不能行路。那种水深火热的折磨,直攻击得他头晕目眩,下身开始躁热,分身竟半硬了。他心急如焚,又羞愧难当,咬紧了牙摸到家门口,掏出钥匙,颤抖不停的手,却一次次地,错过锁孔。仰恩这时神智还在,他怕尚文会过来,他怕尚文看见自己欲火焚身的模样。他太知道,这样的时刻,如果自己不管这自己,尚文跟他就完了。可偏偏有时候,越怕什么,什么越来。跟钥匙反复斗争的手忽然给握住:   “恩弟,还好么?”   尚文说着,看见仰恩的脸,几乎立刻明了,他不是醉酒,只有在那样的时候,怀里的身体才会出现这样的炽热而敏感,他不能相信此刻的仰恩竟会如此:   “恩弟,你?”   “走开!”仰恩狠推了他一把,手上抓紧时间稀哩哗啦地找钥匙开门,“你回去吧!我很好。”   尚文心中了然,一把抢过钥匙,“我来帮你吧!”   在手碰到仰恩身体的一瞬间,竟惹来半声压抑的呻吟,而身边的仰恩明显已经不能支撑,他背帖着墙,缓缓蹭下来,蜷在一边。尚文感到不妙,打开门,顺手一捞,把仰恩夹起来,就往屋里拖。   “放手!原尚文,你给我走开!快走开!”   仰恩从来没有这么竭斯底里过,他身上已经没有半分力气来对付尚文,而尚文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他手足无措,除了嘶喊:   “你走吧!我求你!走啊!别留下,原尚文,你今天留下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背后碰到坚硬的床铺,仰恩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接着沉重的身躯压了下来,心里翻腾这最后挣扎,他低声哀求:   “求你,别,别这样!”   尚文的胳膊支撑着身体,近距离地看着已被欲火折磨得神智不清的仰恩,他知道仰恩说到做到,若自己真的那么做了,他必是永生不会原谅自己,可当他碰上仰恩带着哀求的湿润双眼的一刻,心中那压抑良久的火,肆无忌惮地烧得无法无天,他的眼睛瞬间涨满血丝:   “我知你会恨我,我也恨死自己,不如,一起恨吧!”   他低头吻了下去,带着点掠夺的暴躁,不容仰恩转头躲闪,唇舌纠缠间透出股腥味儿。渐渐地,仰恩不再挣扎,他的整个肉体整个灵魂都被这莫名其妙的欲火焚烧殆尽。那一直刻意隐藏的火舌,似迎风而起,大片大片的天空映红着,象红得如火如荼的深秋,象满天都是火烧云的黄昏。。。。。。仰恩清楚地感觉尚文在身体里的律动,这一次,他格外粗暴。高潮时,仰恩看见火红的天空裂了道缝儿,那后面不是明亮的天堂,那里充满愤怒的火焰,那里被魔鬼统治,那个地方叫地狱,也必定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仿佛过了很久,仰恩知道尚文的那部分依旧深埋在他的身体里。接下来要怎么做?因为找不到答案,两个人都没动,喘息平静下来,只剩两具汗湿的身体,赤裸地粘在一起。因为天地之间的宁静,门被踢开的那一声巨响,震得人肝胆惧碎。仰恩连看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只听尚文在耳边惊诧地呢喃了一声:   “奶奶?!”   “马上给天津打电话,通知五太太,说家里出事了,让她赶快回来。”   管家从祠堂紧闭的大门转过头,低声对身边的心腹说,说完又不放心,想起肖仰思临行前的嘱咐,又添一句:   “先把二少爷找过来。”   窗前种着几颗银杏,秋天时煞是好看,现在一片灰秃秃枯萎的枝干。树影之间隐约是个人,此刻暮色降临,却是混沌沌一片地看不真。因为寂静,祠堂里的对话因此听得格外清楚。   尚文跪在母亲的灵位跟前,脸上不见惊慌:   “你们叫恩弟过来,否则我不谈判。”   他并不知道肖仰恩此刻在哪里,给带回来的时候,并没看见他,但尚文知道,原家这次不会轻易放弃,对仰恩更不会轻饶,不如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才会安心。   “没人在跟你谈判!”原风眠素少严厉,却给尚文的态度激怒,“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么?在你说清楚之前,休想见到肖仰恩。”   “说什么?”尚文不惧地看上父亲的眼睛,“奶奶说的都没错!我没什么好解释。这一切跟恩弟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畜生!”原风眠一巴掌扇过去,结实地打在尚文的右脸,黑暗里,更加显得响亮,“你怎能在你妈面前说这种混帐话?你对得起她在天之灵么?”   一边的老太太再也坐不住,几乎踉跄着起身护住了尚文,尚文的斗志似给激起,让开奶奶的身体,冲着父亲大声地说:   “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是我始乱终弃气死她么?你三妻四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再贤惠,也终究是个女人,也有尊严!你怪我对不住嘉慧,那也是拜你所赐,难道你没听过上梁不正下梁歪?”   “住嘴!”原老太太高声阻止尚文,“肖仰恩对你做了什么?啊?他勾引你做出那么不知廉耻的龌龊事,还这么不知礼数地跟你爹说话!”   原风眠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他跟尚文关系并不象一般父子那般亲近,甚至彼此之间礼貌到有些疏远。印象里尚文自幼到大,跟老太太长大,从没跟自己撒娇,使小性儿,喜欢什么东西,也不会在自己面前哀求索要。偶尔因为淘气挨罚,对自己却也只是害怕,象这样“放肆”地说话,却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心里还这么多怨恨。”   “没有。该怨恨的人不是我。”   “那好。”原风眠努力吸气,平复胸口一阵隐隐的痛,语气和缓下来,“暂不提我和你母亲,你既然认为我所做不对,怎么还能重蹈覆辙,做出这么对不起嘉慧的事?”   尚文动了动膝盖,骨头磕在硬地板上的感觉并不好,他在父亲的问题里沉静了一会儿,过去四年多的时间里与仰恩的种种,再次翻涌上来的时候,竟不再酸痛,今后再不用隐瞒,似解掉一层厚重的壳,尚文一字一句清楚并且肯定地说:   “我跟恩弟,已来往四年多,如果说插进来破坏的,那也只是嘉慧,而不是恩弟……”   “你这孩子,是疯了么?”原老太太因这惊骇的坦白而气结,她的心里始终认为是肖仰恩这下流龌龊的东西勾引了自己的孙子,还渗透给他这么多妄言谬论,此刻的她,简直恨不得将仰恩千刀万剐了也不能解她心头之恨。   “娘,你让他说下去。”原风眠拦住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尚文。   “我对原家算什么呢?是光耀门眉的标本,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让我成家立业,我学习经商,娶妻生子……你们从我身上拿走的,是我不甘心交出去的,而你们给我的,却只能是你们想给我的,没人关心,我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你们只要求我一丝不苟,遵听教诲,按照原家铺的路,心无旁骛,毫厘不爽地走下去……我高不高兴,开不开心,你们全不在乎,只除了恩弟。他信任我,鼓励我,他能听我心声,解我心结,他象空气一样陪伴我,却从不跟我索求。他对我逆来顺受,不争,也不抱怨,不管我多么绝情任性,他都只有默默承受的份。你们口口声声说他勾引鼓惑我,可你们懂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我缠着他不放,是我离不开他,我爱他,就象父亲你爱五姨,区别是,你还能给五姨个名份,而我对恩弟的感情,却连个肯定都给不起。为什么,我最爱是他,到最后却取悦了全世界,只独独辜负他?所以,我没有对不起嘉慧,也没对不起原家,这世上我若真的亏欠谁,那人,只能是恩弟。今天,我在原家列祖列宗前,在我亲娘面前发誓,即使全世界说我龌龊下流,我原尚文这一生,心里只有一人,也只爱那人,他叫,肖仰恩。”   没有人说话,月亮从东方升了起来,快到十五,穿过结着冰霜的树枝,透着一片清澈的光辉。原风眠侧头象龛台上看过去,排列整齐的祖宗灵位,从哪一辈开始,都是一个男人由几个女人守着?尚文这件事,本来不复杂,可偏偏仰恩是个男孩儿……他是了解仰恩这个孩子,断不是母亲嘴里说的那般不知好歹,苟且下流的人品。可是,自古以来,男人跟男人,不过是亵玩,怎么可能有真感情?更别说天长地久地厮守终生?想了许久,原风眠长叹一声:   “这事不能泄露出去,等仰思回来再商量好了。”   门忽然很大声地给人推开,走进来的,竟是许芳含。她目露凶光,短暂地停了几秒,随即失控一般地嘶喊:   “还跟那个贱人商量什么?她弟弟做出这么不要脸的勾当,你还要替他遮掩?你怎就能给她迷得失了判断?啊?还有你!”   她的手忽然指向尚文:   “竟然给个男人迷得颠三倒四,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爱他!你懂什么叫爱呀?和你爹一样没骨气!见个模样好的,名声家当就都能搭出去,可你们懂什么叫真爱么?懂么?”   原风眠从震惊中乍然清醒,今晚的许芳含已经完全失控,她似乎憋了很久很久,终于借着这个机会爆发。许芳含从五年多前精神就一直不怎么好,为人偏执到完全不能给人说服,只执着自己心中所想,行事手段越来越极端,不理智。自从仰思怀孕时出了事,崇学主动提出接走,独立照顾她。可明显她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此刻目光狂乱,举止疯狂,似是没了理智,连忙上前去阻止:   “你跑这做什么?走,我送你回去。”   不料许芳含猛地一退身,躲开他伸出的手:   “怎么了?你就这么不待见我,看一刻都烦?巴不得我彻底消失?我偏不称你意!”   说着,似乎冷笑着对门外说:   “把人带上来!”   院子的门大开,进来几个高大打手模样的人,将一人如同面口袋样扔在院子中间。那人只穿了一件薄衬衫,裸露在冷空气里的皮肤一片青紫,似乎已经给人扔在室外很久,冻得蜷成一团。   “恩弟!”尚文竭嘶底里地大叫出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无奈跪在地上太久,那膝盖以下竟似麻痹,一急之下,整个人摔在地上。地面那么凉,自己穿着棉衣,依然给冰透,外面的恩弟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放了他,许芳含,你蛇蝎心肠不得好死!我要你放了他!”   一边怒骂一边再站起来,跌跌撞撞到了门口,却两个走上前的大汉死死拦住。他转头怒火中烧地望向许芳含,那无耻女人却笑了:   “急什么?你这小情人刚刚就蹲在这窗下,”她说着指了指祠堂靠小路的一扇窗,“你的表白他听了个一清二楚,现在他跟他姐一样,得意着呢!”   “老二!”原风眠大步走到许芳含面前,“你疯了?赶快放了仰恩!”   “你是急他还是怕你的仰思心疼啊?可不是么,她这辈子也就是只不会下蛋的鸡,这弟弟是她唯一的心肝儿!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天生怕冷?你们不是都挂着他么?好,那我就让他暖和暖和。”   说着她冲门外的几个人使了个眼神,其中的一个会意地拎起一桶准备好的冰水,冲着地上的仰恩泼了过去。仰恩的嘴给人堵着,却依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散溅在一边的水花,慢慢结了冰花。单薄的身体在冰冷的水洼里无力地挣扎,仰恩似给千万只嘴巴嘶咬,忽然听见尚文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   14.2   忽然听见尚文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在极限爆发,本来力气就不小的尚文这一刻如同天助,骤然挣开两个大汉,风一样冲到仰恩身边。许芳含雇来的几个人都是退伍兵,收了钱办事,对整件事情并不知情,如今见原尚文发了疯一样冲出来,也是害怕这原尚文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倒没敢上前。   尚文把仰恩从水汪中捞出来,薄衬衣贴在身上,已经开始因为结冰变硬,仰恩牙关打颤,嘴唇已经抖得不能合拢,手脚抽搐成可怕的形状,神智却似乎还在,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自己。尚文的心给悔恨狠狠绞着,下午给奶奶发现以后,就不应该自以为单独面对原家能解决问题。若坚持着带上他,坚持两个人在一起,仰恩也不会落到他们的手里。然而后悔无用,尚文脱了自己的外套,裹住仰恩,他的身体如同坚硬的冰块,手触摸到的地方,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只除了那双黑暗中的眼神,带着生命和热情。   身后的许芳含发了疯一样地跟父亲在争论,奶奶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击打声……起风了,高空的云被气流推动着,遮挡住月亮的光辉,四下里瞬间暗如重墨,连先前随风摇曳的银杏树的影子,也忽然不见。原尚文脑海里刹那间清澈,抛却疯狂的家庭,抛却错与对的标准,低身背上仰恩,他坚定地,带着抛弃一切的勇气,说了一句:   “恩弟,我带你离开这里!”   几乎同时,院子的大门忽然给人大力踹开。丁崇学带着怒气站在门口,冲着一边的许芳含高喊了一声:   “谁让你跑这里丢人现眼的?”   他朝旁边扫了一眼,看见肖仰恩一身湿透地伏在尚文背上,心里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燃烧的火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院子里对峙的局面忽然因为许芳含出人意料的笑,变得诡异起来。   “丢人?现在丢人的还是我,对么?”这女人不再年轻,可从五官轮廓里依稀辨认得出年轻时的诱人风韵。“那狐狸精给你们吃了什么?你们个个都向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么?比我会装?摆出一副淑女模样,你们这帮傻子还给她蒙得团团转呀!你当她真心跟你爹过日子?她出身好,大家闺秀,却宁愿过来当个姨太太,为了这个,肖家差点跟她断绝关系,她最后还是不知廉耻地进了门,她的居心你们还看不出么?说什么真心爱风眠,呸!她看上的不过是原家的钱财权势!她的野心你们看不见,成天看我不顺眼!我对原家的心,谁看见过?谁珍惜过?我生了儿子,过继给人,我都不敢有怨言!崇学是丁家的奶妈养大,三岁时候见到亲娘都不认识!自己亲生儿子躲着自己,要奶娘抱,我这做妈的心有谁体会过?原风眠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儿子将来还可以再生,你说,尚文他娘走了以后,正房早晚是我的,我信你了呀!信了你这么多年,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一房一房地娶姨太太,肖仰思进了门,你连碰都不碰我呀!那贱人就是不能下崽,她要是能生,恐怕早就扶了正,你良心都给狗吃了,当年跟我说的话,还没放个屁响!我跟那狐狸精斗,斗了半辈子,也没讨到半分好!可我为的是什么呀?不就是,为了,能当你原风眠名正言顺的妻子么?!我为什么就只能是个姨太太?为什么就做不成那个,原风眠唯一的原太太?!”   院子里的人都不再说话,老太太目光黯然,她在原家挣扎了一辈子,亲眼见过的太多太多,心里堵了这许多年,总要爆发,总得宣泄。许芳含的头脑一片火热,似又不清楚,只觉得那心里的恨,象野火般燃烧不尽。她这辈子失败得一塌糊涂,原本如同太阳一样高高挂在那里的梦想,就因为肖仰思的出现,因为她的工于心计,让她这么亲眼看着,支离破碎,再难拼凑。甚至她的弟弟,也是个男婊子,勾引老大,做出那么龌龊见不得人的事!可,怎么别人就都替他说话?怎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惩罚他?就因为他是肖仰思的弟弟,就谁都不敢动么?肖仰思怎么就那么大的能耐,能左右这么多人?她莫非真的是个狐媚子,懂得惑人之术么?这么想着,就真的觉得对面站着的那个混身湿透的人,忽然站直了身体,对着她媚惑地一笑,嘴角眸边都是不屑。   许芳含最后的理智,在嫉妒的仇恨中烧成一抹轻飘飘的灰。本来她今天这一番闹腾也是想鱼死网破,她煎熬够了,不如死了痛快!可她死也不会孤伶伶上路,她不能看着那贱人在世间快乐!坚决不!   乌黑的枪掏出的一瞬间,周围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谁也没想到许芳含的身上会有武器,也没料到,她会毫不犹豫地射击。丁崇学最先反应过来,纵身上前的一刹那,枪口散着斑驳的火星,一发子弹已经射出去。几乎完全没有间隔,许芳含还没从震动中调整好姿态,就再次扣响扳机。崇学刚碰到她的手,从下往上一磕,枪口上移,打上屋檐,随即有瓦落。崇学下手重,本以为那一下能磕飞枪支,却没想到母亲的双手依旧紧紧握住。   “把枪给我!妈!交给我。”   许芳含甚至不屑去回答,身体的全部力量都在双手扣着扳机的指头上。丁崇学冲着母亲的眼光看过去,仰恩跟尚文已经倒地不起,心如刀绞,一时痛不可当。见母亲还要继续,他全然不顾上前,手跟母亲纠缠在一起,抢夺她手里的武器。许芳含自是抵不住崇学的力量,身子向后倒,手上却怎么也不肯放松,两个人栽倒。   “砰!”   第三声枪响,所有的纠缠争斗都停止在这声闷响里。   许芳含的手指是慢慢从扳机上松开的,关节缓缓展开,到了一定的角度,终于僵硬在那里……她的胸前一个黑黑的洞,血正肆无忌惮地涌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看着崇学,又似透过他,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也许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空……   “连你,你,也不,不懂我么?”她的声音沙哑破碎,“不懂么……儿子……”   那颗曾经美丽过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许芳含到最后一刻,终还是,死不瞑目。   这个时候,丁崇学清醒地相信,她是他的亲娘,他们之间有股密不能分的血脉牵连,所以她的疼,她的死,他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在细致入微地感受着,并因此痛彻心肺。有些事情,只要一瞬间就能想通;有些烦恼,纠缠一生也不能释怀;有些心结,在最后一刻才能解开;有些肉刺,至死也容不下半分。   仰恩并不能清楚地记住当晚发生的事情,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颤抖和抽搐的疼痛里勉强保持着少得可怜的神智。迷迷糊糊的时候,尚文不知道为什么抱紧了自己,他听见枪声,自从崇学遇刺,他对那声音不再陌生,不会误会成鞭炮,那的确是枪响,还不止一声。他的神智只有一个瞬间是清醒的,那一刻,他跟尚文都跌倒在地上,尚文的脸距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而那呼吸似乎要断了,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对他说了一句英文。可仰恩的心思不在那句英文上,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尚文身上淌到自己的手上,那是当天晚上他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却是尚文的血。   15.1   “这句话会念么?”   尚文坐在仰恩对面,将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脸上是难得的严肃。仰恩的心思都在书上,随便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语?”纸条上的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语,仰恩皱眉,“看不懂。”   “猜一猜发音也好,很重要的。”   见尚文一脸诚恳和期待,仰恩不忍,于是仔细看了看,试着发音:   “Te Amo。”   “我也是。”尚文连忙接了一句,然后突然笑了,明亮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弯曲成可爱的形状。仰恩微微倾着头,探寻地盯着尚文,嘴角边也噙着浅笑,他想起来这个家伙刚刚从他的第一节西班牙语课上回来:   “是什么意思?”   “管它呢!你只要知道‘我也是’就行了。”   仰恩猛地从梦中惊醒,屋子里一片漆黑,脑子里象在瞬间划亮的火柴。尚文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并不是英文。他说的是“Te   Amo”,他说,“我爱你”。心口出是一阵沉闷的疼痛,仿佛给电流猛地刺激,在空荡荡的胸腔里,跳得绝望。很快仰恩感觉到这并不是尚文的病房,隐隐记得在尚文的床前睡着,天还没亮,怎么会回到自己的病房的?他转头,果然看见角落的沙发里熟悉的轮廓,丁崇学,果然还跟着他身边。仰恩猛坐起来的声音惊动了他,低声问了句:   “醒了?”   “对不起,我睡着了,可以再回去么?”   原家虽然极力低调处理,却如何也不准仰恩去见昏迷中的尚文。还好崇学暗中帮助,在晚上的时候让他过去陪,天亮再离开。   “你没睡着,是昏倒,医生说你需要休息。明晚再去吧!”   出事以后,仰恩出人意料地冷静坚强,只休息了两天,就赶着在晚上去偷偷看尚文。崇学旁观却看得清楚,尚文现在人事不知,所有的压力和指责都积压在仰恩一个人的肩头,他必须强迫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才能扛得住那些不公平施加过来的外力,保护正在沉睡的尚文。可仰恩的状况并不象他看起来那么好,今天他的医生终于忍不住跟崇学说:   “你得看住这个年轻人,他的问题恐怕比那个睡着的更严重。”   崇学说不清自己对仰恩的态度,有时候是情不自禁地会站到他的立场,替他着想,这在崇学以前的生命里,是从来没有,也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包括在仰恩的强撑下,崇学甚至可以把心里那股难言的锉痛,把那晚的枪声,把那至死也不肯闭上的眼睛……通通埋在一边,他也想,替那瘦弱的肩膀承担些重压。至于这一切莫名其妙的关爱从何而来,源自身体的何处,他暂时也不想再去思考。   “你不累?”仰恩慢慢躺回去,一边问坐在沙发上的崇学,他坐得那么笔直,根本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睡不着。”   仰恩明镜一样的心肝,即使丁崇学沉默寡言,也看得出那晚的混乱带给他的困扰,烦恼。他和许芳含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可那是他亲生母亲,他看着她陷入疯狂,绝望,带着帮助和拯救的心去努力,到最后,却是目睹母亲死在自己的怀里……丁崇学这种习惯掌控全局的人,如何接受这样的结局,如何排遣那挥之不去的阴影?而他在这分身乏术,原家焦头烂额的时刻,嘴上什么也不说,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那份沉默的支持,于现在的仰恩却是枯竭的土地忽逢甘露,心中的感激,如同纷纷长出的青草,说与不说,都不那么重要。   “沙发那么硬,自是睡不着,过来到床上睡吧!”仰恩说着,向旁撤了撤身子,“床很宽,睡得下。”   崇学依旧坐着没动,连拒绝的话都没有。仰恩顿时感到一阵尴尬,邀人上床本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更何况他还知道知道自己的性向,怕是误会了吧?连忙解释说:“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看你坐着不舒服,没别的意思……”   还没说完,觉得身边的床重重地陷了下去,他竟是躺过来了。床上并不宽敞,从肩膀到胯骨,到伸直的腿,都不紧不松地接触着,能感到对方的体温,正慢慢渗透过来。   “想跟你去爬山。”仰恩忽然说,声音近在耳边。   “随时奉陪。”   “你说,有爬不过的山么?”   “那得看是谁爬吧?”   “面前的山,我能爬过去么?”   “顺其自然,尽力就好。”   只有爬过去才能看清将来的道路,一定得尽力而为,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为了自己生死未卜的尚文。阴沉的天此刻竟也是放了晴,月亮挂在窗口,雪白的光穿透空气,照上两人的脸。   “谢谢你,丁崇学。”   “不用谢,肖仰恩。”   因为这中规中矩的回答,仰恩紧绷着的脸终于笑出来。   父母的到来,让仰恩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仰思答应过他,这件事情会尽量压着,瞒着东北的家人。看来是原家不愿意出面解决,于是通知了肖家,让他们到北平来“清理门户”吧?仰恩没时间多想,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的汽车已经装得满满,都是他的行李,连忙进了门,见父母都在正厅指挥人搬东西,见他走进来,说了声,   “跟我进来。”   跟着父母进了里屋,母亲还在后面关门的时候,父亲厉声说:   “跪下!”   仰恩顺从地跪在父亲眼前。   “送你出国留洋,你就这么长进?”   母亲听了却是不甘,蹲在仰恩身边,几乎哀求一样询问:   “原家说的是真的么?你跟尚文……”   见仰恩点头,肖家两位老人的心竟似生生给人撕碎。老年得子,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且仰恩从出生就异常乖巧,未曾受过半点责骂惩罚,怎么长大了,却惹出这么大桩事情?   “你,真让人失望。肖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知不知道?”   父亲的话里,带着沉重。仰恩跪在一边却不敢说话,他知道就算自己巧舌如簧,让父母理解这份感情根本就是不可能,说也是狡辩,事到如今倒不如沉默,也许可以减少给父母的伤害。   过了片刻,父亲终于调整了先前不稳定的呼吸,说道:   “跟我们回海城,东西装好就动身。”   仰恩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他孤身作战,各方压力已是应接不暇,他是真的没有任何准备,给父母一个万全的交代。可有一点很明确,在那段赤裸裸的表白之后,他不能把昏迷中的尚文丢在一边,从此消失不见,在尚文清醒之前,他要对两个人的感情负责。   “我现在不能跟你们回去。”   手高高地扬起来,却在半空短暂停留,终还是不忍落下来,整个人却给气得发抖:   “你这孽子,今日你若不回去,就永不要再跨进肖家的大门,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爹,对不起,尚文还在昏迷,我不能……”   “住嘴!”父亲明显已经无法容忍原尚文这个名字,“你还敢提他的名字?走不走由你!我话已说明白,不回去,我们就在今天在这里断绝父子关系!”   说完,竟转身就要离去,母亲连忙拉住他,又回到仰恩身边,蹲下身:   “过去的一切,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咱回海城再重新开始。听话,小恩,   跟娘回去吧!”   仰恩的心象是给车轮反复碾着,自幼宠爱自己如掌上明珠的父母,从来不会对自己疾言厉语的父母,如今已经给自己逼得如此绝望。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他就要动摇,就要投降……做个逃兵容易多了,比自己这么坚持着,拿亲情拿生命死撑着容易多了……可他感到自己的头,终究还是顺应着心里那浅浅的呼唤,摇了摇。   他低着头,不敢看母亲决然的眼神,听见她站起来时,衣物之间微小的摩擦,然后她的声音那么居高临下,如冷水般迎头扑下来:   “我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竟然冒着生命危险,生了你。不值得,真不值得……”   离去的脚步不再犹豫,门大敞开,父母却已是不在。很快听见行李给扔进院子里的声音,听见汽车发动时的轰鸣,听见风从高空抽过,听见提前回来的大雁的悲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离别的声音,是血浓于水,却硬要斩断时痛不可当的决别。有那么一个瞬间,仰恩觉得自己全部的骨血都被父母抽走,人,只剩一具躯壳,空洞的冷风从背后吹来,竟似乎能把整个人吹得飘起来。春寒,吞噬着他仅剩的一张皮,一寸一寸地。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他感到一双有力的双手抓住自己的肩。   “扶我一把,我站不起,也走不动了。”   “你可以的。”丁崇学正视着他的眼睛,“尚文醒了。”   15.2   雪白的床,干净得有些刺眼,如同仰恩此刻脑中空白,整个世界只剩空荡荡的,透明的空气。护士跟他解释说尚文已经脱离危险期,接受家里的安排,转到他处疗养。仰恩感到一阵冷,手指尖暗暗抖着,悄悄地蔓延到五脏六腑,却再不觉得疼痛,忽然感觉伤心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而此时的自己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穷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崇学没想到尚文会不辞而别,仰恩却没觉得惊讶。他太了解尚文,那是个弹簧一样的人物,外界施加给的压力越大,他反抗得越厉害;而当他的反抗到了一定的程度,只会往回缩,因为任何一个弹簧的弹性都是有限的。那晚破斧沉舟的表白,不顾一切地替自己挡枪,仰恩心里便隐约有数,尚文为了自己可以不要生命,可只要他活着,不管多么不羁叛逆,最终仍不能挣脱原家的柔韧的束缚……只是自己,该坚持的时候没坚持,要死心的时候却又不死心,终于输到彻底,身无一物。   诺大的病房里,仰恩孤伶伶地站了很久。房间有很大的朝南窗户,因为是晴天,灿烂耀眼的阳光铺了满地满眼,自己在尚文昏迷这么长的时间里,夜夜这里陪伴,总是黑漆漆一片,时常阴天,连月亮也不见,哪见过这阳光明媚时刻?只能在黑暗里,在无人时候才敢掏出来的爱,是不是尚文他也觉得辛苦?不知道为什么,仰恩心里几乎确定,他和尚文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低下头,他看见一滴水落在自己的黑色皮鞋上,于是碎了。   护士离开时,门是虚掩,他能看见走廊的地面上投射着崇学抽烟的影子。   “你能见到他的吧?”仰恩冲着影子说, “那请你转告吧!说我只是想确认他身体恢复,没有别的想法。”   地上的影子移动了,丁崇学出现在门口,他腰身依旧挺得笔直,眉头却是紧紧锁着,脸上布满阴霾。他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仰恩,他已经骨瘦如柴,巴掌大小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此刻依旧明亮,因为背着阳光,整个人象是给镶了金边,竟仿佛一阵风能吹走。崇学感到胸口一紧,他想着仰恩刚刚跟父母脱离了关系,不禁痛恨尚文的不辞而别。虽然他不赞成尚文的莽撞的“真诚”,可此刻哪怕他能留在仰恩身边,安慰他一句,或者陪他坐上一刻也好过消失无踪吧?   “跟我去上海吧!”   这话几乎没经过大脑的考虑,好象在嘴边放了很久,当崇学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已经在仰恩的脸上看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当散心也好。”   “现在不想谈这些,”仰恩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崇学感到一阵不寻常的温度,几乎下意识擒住仰恩的胳膊,问道:   “你还好吧?”   手上的重量忽然增加,仰恩的身子慢滑下去,整个人向后面的墙上依靠过去,崇学深感不妙,另一只手臂抄上去,将仰恩整个揽在怀里,滚烫的身躯,几乎要把他胸口烫开一个洞。没有反抗,仰恩半睁着眼睛,喃喃低语道:   “我累……很累……”   崇学的大手扶起仰恩歪在一边的头,轻按在胸前,他盯着那苍白光洁的额头看了很久很久,犹豫着犹豫着,终还是忍住心里的欲望,他的手指温柔地刮过仰恩整齐的眉毛,低声回答:   “睡吧,我不让人吵你。”   只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却一直没有醒。仰恩觉得身体上精神上都是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疲惫。自那晚的折磨以后,因为尚文的昏迷,他用残破的健康撑着,再到父母的摒弃,尚文的离去,一波一波的巨浪想也不想地尽情拍打在上他的身心,终于在最后一道海浪拍下来之前的一刻垮下来,病来如山倒,连着烧了两个多星期,神智不清,汤水靠人灌才能进食。身体上倒不觉得大的疼痛,只是疲惫不堪,象是给人抽光了力气,巴不得有人替他呼吸,替他心跳。整个人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一个黄昏,感觉扒了层皮般,看见自己的干柴棒一样的手臂都吓了一跳。陪在身边的只有姐姐肖仰思,她穿着身黑色厚旗袍,黑色的开司米披肩,眼睛有些红肿,见他醒过来,却是笑了:   “大夫说你得明后天才能醒,我说你嘴谗,饿了这么多天,闻到我这粥,定是要醒来吃。”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青菜瘦肉粥,还冒着热气。   “姐是最了解我。”仰恩心中愧疚,自从他和尚文的事情公开,仰思在原家的处境必定不好,可她对自己连一句责备都没有。他手上没力气,却还是勉强接过粥,放在床边,半躺着安静地吃。   仰思整理了一下批肩,平静地说:   “几天前,尚文离家出走了。”   仰恩停顿了一下,“粥太淡了。”   “大夫说,你胃空久了,先不能吃重口味的东西,先将就着吧!等恢复恢复,姐再给你做好吃的。”   仰恩很快吃完,接过仰思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手擦脸,见仰思转身出去倒水忽然问道:   “说了去哪里么?”   “没说,风眠猜是去,去苏区了,他和那头一直有联系。这事情不能宣扬,怕给人知道,对外面说他定居美国,倒是求了不少关系去找,我看够呛,他连名字都改了。还有,你昏迷的时候,他来看过你两次。”   慢慢地,又说到崇学的上海之行一直拖着,丁啸华已经调任苏州,催了好几次,却不见崇学南下。仰恩斜靠在枕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却又有些心不在焉,对于尚文的出走,更是没什么大反应,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仰思走出屋子的时候,感到脸上痒痒,又有眼泪淌下来,她随手揩干净,去换了盆热水,给仰恩擦背。仰恩的后背瘦得看得见一条条的肋骨,她小心擦拭,忽然听到仰恩的声音嗡嗡地传过来:   “爹娘还好么?”   仰思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再想强作从容却难了:“都挺好。”   仰恩转过头,黝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仰思:   “姐,你在外面又哭了,而且,”他说着,声音竟也有些颤抖,“你很少穿黑衣服。家里怎么了?”   仰思没回答,只在瞬间泪流满面。仰恩似顿悟,他慢慢转过身,冲着墙壁,再也没说话。周围的每寸空气都在结冰,将他团团封住,象是躺在水晶棺材里,外面的世界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所以他看见父母离去时的背影,看见尚文转身前的微笑,看见散落在风中的,昨日的昨日……看见过去的每一天,看见曾经围绕在身边的每个人……看见四季无声地走过,看见时间沉默地流淌……然而整个世界脱离了他,抛弃了他,渐渐地,渐渐地,远去了,越来越小,终于没了……只剩他一人,冰封在宇宙无人的角落……   树木绿了又黄,天气热了又凉,院子里的枣树结了满树的大红枣,青青红红的,倒是好看。仰恩整个夏天也没跨出院子一步,病得不重,只是咳嗽,精神却一直不好,有时候整天不吃不睡,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书;有时候却一睡就是几天。不怎么爱说话,状况好的话有问有答,不好的时候,说什么他似乎都听着,却仅此而已,更别提主动跟人聊天。中医西医看了不少,开始时药象流水一样灌下去,也不见什么效果,倒惹得他时常吐个没完,连食欲也没有。逐渐地,仰思便当他是郁结于心,也不迫他吃药,只经常陪着,崇学也是隔两天就过来看看,快到中秋,倒似乎恢复了一些,脸上偶尔会带笑容,有时候还能跟崇学聊上两句,精神大好了。   中秋这天,仰思也没回原家,从外面买了几样月饼,五仁,酥皮儿,都是仰恩喜欢的。一大早崇学送来些水果,估计是因为晚些时候原家有团圆饭,才会赶早过来看仰恩。   “怎么没有葡萄?”仰恩问,“中秋不都吃葡萄的么?”   “你咳嗽还没好,葡萄少吃吧!”崇学说着递给他一只削好的红绡梨,“梨是镇咳的,对你好。”   仰恩接过来,在手里玩弄着:   “你为什么一直没动身?不是早就说要去上海么?”   崇学在果盘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苹果:   “你还没给我答复呢。”   他微微侧着头,有些不解,却听崇学继续说,   “你还没表态,跟不跟我去上海呢!”   仰恩脸上瞬间划过一丝错愕,随后专心吃梨,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有一缕上午明亮的阳光,透过镂花的窗,打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映着空气中的微尘,象漫步的蒲公英一样飞旋。仰恩说:   “我们去爬山吧!”   因为是节日,天气又好,去爬山的人很多。在山下还碰到以前商务印书馆的同事刘文好和他的女朋友杜小姐。杜小姐在《京华日报》工作,曾经采访过崇学,也算熟识。两人都是格外亲切友善,于是结伴攀登。刘文好是个话多的人,一路上嘴也不停,不过心肠好,倒也不介意仰恩病愈,速度很慢。山路边不时有当地人卖水果,茶水,一行四人走走停停,偶尔在路边喝喝水,看看热闹,悠闲自在。崇学一直站在仰恩的左边,偷偷观察着他的神态。仰恩虽还体弱,心情却似乎不错。因为玉书的朋友也是记者的原因,仰恩主动问杜小姐记者的工作是否有趣;对刘文好的笑话也十分捧场,偶尔询问着旧同事的境况,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崇学的心情忽然大好。   因为慢行,到了山顶已接近黄昏。刘文好跟杜小姐都不是本地人,家在南方,所以不着急赶着回去吃团圆饭,坚持要留下来看月亮。山顶人不多,两个人索性找了个角落亲热耳语去了。仰恩站在山顶的一块大石之上,看着山谷间的树木给黄昏染了色,深深浅浅,远远近近。天气真好,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清爽和新鲜,太阳沉得很快,红红一团,不再耀眼。往事一幕幕地,在多彩的天空上演,他安静地凝神观望,最后,本来惘然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个淡淡的,释然的笑容,那么微小细致,五官似乎全无变化,只那神态却是真的笑了。世间路殊途同归,有人翻山越岭,有人宁可绕行,只要能到达彼岸,只要,没有什么可遗憾。仰恩注视着苍茫暮色的深处,那抹即将烟灭的光明,忽然说:   “我跟你去上海。”   丁崇学放眼四周,心胸间豁然开朗。西方还是彩霞满天,而东边已经依稀看得见,满月淡淡的轮廓。   尾声   “恩弟,   见信如晤!   去看你几次,均在沉睡。那个时候心里反复想,是什么让你如此疲惫?知道么?你在睡中眉头仍是皱着,一付愁容。是我么,还是我们这段世间不容的感情,让你那般烦恼?不是没有尝试,没有争取,只是现实的状况实在恼人,让人充满挫败。好在人的一生,不能事事圆满。养伤的那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肩膀上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终究不能推卸。我既不能置嘉慧母子不理,更不能辜负党和组织对我的期望。所以,我决定把一生的热情投入到伟大的革命事业中去,为拯救中华,解放民众,贡献自己的一分薄力。将来我若有命归来,大概还是要回到妻子儿女身边,尽人夫人父的义务。所以我说,这一生唯一亏欠之人,是你,恩弟,我能给你的,就只有我灵魂里能盛纳的最大容量之爱情,此生,只给你一人。然而,就算爱情不能善终,我们的人生还可以在他处得到修补和完满。你将来必是难得之人才,也定会找到自己的路,到达光明的彼岸。   我已在南下的火车上,你可注意过么?在火车上看出去,近处的东西都是模糊不清,越远的景物却是清晰在目。所以,恩弟,不管多么长久以后,不管我们之间多么遥远,我都会清晰地记住你,记住与你共处的每一寸时光,而你,就请从此,忘了我吧!   务必保重!   尚文   民国二十三年八月”   太阳还是很亮,风却凉了。停机坪上一架小型的军用飞机旁,丁崇学身躯挺拔,冲远处走来的仰恩挥了挥手。仰恩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更显得长身玉立,笑着跟崇学打招呼:   “对不起,来晚了。”   “就这么点儿行李?”崇学看了看他手里小小的行李箱。   仰恩慧黠一笑,“不是说去散心么?又不是定居。”   衣服是旧的,所以有些肥大。坐下来的时候,前身很松。仰恩顺手摸过去,竟摸到口袋里硬硬的一块,手指伸进去,掏出来是那只以为丢了的戒指,上面刻着一串小字,最后几个格外清楚,写着:   “Te Amo”   仰恩打开烟灰缸,把它放了进去,再轻轻地合上盖子。   飞机起飞,刚好看得见协和医院的红砖绿瓦的墙,再往上飞,一片烟树簇拥下的北平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隐约间,群山万壑皆是迟绿围绕着一簇一簇的火红,春寒终成昨日之日,秋天,实实在在地来到今朝之朝。   (完)   晓渠的话,   《春寒》是“四季”系列的第一个故事,本来计划写上下部,但因为夏和冬的部分都是中短篇,为了配合篇幅,《春寒》故事到此为止,那因为这个故事才讲了一半,后半部分,将以“秋”的主题出现,人物和情节完全延续《春寒》。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每个鼓励和意见,意义都很重要。鞠躬啦^^谢谢,谢谢……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春寒》番外   午饭吃耙耙吃得反胃。整个下午,冯嘉都在沿着流水的方向行走,以为可以消化胃里的油腻,实际上,漫无目的。天色渐渐黑下来,抬头看见现文巷的街道牌,他犹豫了片刻,转了上去,记得过了百岁坊,有家面店不错。小石桥附近,果然寻到那家小店,于是在门口坐下,叫了碗黄豆面。店家门口拴了一条黄狗,端坐在冯嘉几步之外,歪头瞅着他。   熟悉的黄布招牌,没有风,直直地定在那里,显得沮丧。肖萌开玩笑说“跟水泊梁山的‘替天行道’旗有点象。”然后,他忽然不笑,问道:“冯嘉,咱俩是不是给逼上梁山的?”冯嘉用筷子玩弄着面条说,“谁逼谁?我是心甘情愿的。”在肖萌向来喜爱微笑的眼里,冯嘉看到迟疑和,胆怯,可他依旧咧嘴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嘲讽。   冯嘉随便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在木府附近,旅游淡季,一个月五百块。客栈外头就是一条小溪,开着窗的时候,能听见水汩汩地流动,肖萌总说,这是世界上最平和的声音,让人一夜好眠。可他在的时候,是旅游旺季,找不到这种条件的。而如今他离去之后,冯嘉即使找到了这枕水而眠的好地儿,也只能独自消享,竟只觉得孤单。   冯嘉拧开床头一盏小灯,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陈旧的书,那其实是一本日记。肖萌是沈阳人,大二暑假,冯嘉跟他回去玩。在夜市的地摊上,花大价钱买了一套古董《资治通鉴》,说是一九一九年版本,保护得很好,扁麻绳捆在一起,很有古风。而冯嘉竟在一册的夹页里,发现了一本日记。这些年,他一直把这本日记随身带着,那里的故事,读了很多遍,依旧视若珍宝。   钢笔字已经不是十分清楚,字迹是幽雅的繁体字,冯嘉在朦胧灯下,似乎感到一扇徐徐展开的时空之门,再次投入到七八十年前,日记主人与那个叫做“仰恩”的世界里。   “民国十八年 腊月初八 大雪   今年的腊八粥好象做得格外 甜,孙妈解释说是用了北平送过来的蜜饯的原因。正跟奶奶吃着,五姨过来了,她自己亲手做了些,清淡不少,却不失甘香,连奶奶也赞她手艺不错。她说娘家的弟弟要来省城读书,暂时住在家里,等将来安定了,父母再置买地产安顿。早听说五姨的娘家弟弟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终于有机会见面,心中有些期待。   奶奶没说什么,只说家里女孩子多,得好好安排。一边的大妹却是脸红了,嗔怪奶奶,女孩子怎么了?难不成能把恩表弟吃了么?她说得倒是自然,却不料论辈份,这肖仰恩还是我们的舅父呢!奶奶真的老了,竟没发现这辈份的差错,任大妹这般称呼,我心想,那也跟着叫恩弟好了。”   “民国十九年 正月十五 晴朗无云    恩弟恳求五姨允许他晚上跟我去看花灯那会儿,感觉他们两个更象母子。恩弟垂着双手,乖乖直立在五姨面前,语气恭敬,神态却是可爱。待得了应允,脸上笑得灿烂,那双黑眼睛,跟滴着水般地晶莹。   我喜欢恩弟笑。   通常十五的晚上一家人同吃元宵,今年却因为父亲繁忙,崇学也无法回来,只在晚饭时候,每人加了几颗元宵。我看奶奶不太高兴,晚上,又过去她的院子,聊了几句,她又要弄宵夜给我吃,连忙婉转拒绝了,还得留着肚子与恩弟出去玩时吃零食呢!   恩弟一边等我一边在看书,见我回来,似高兴起来,连声问着,准备好了么?可以走了么?我看他在乡下长大,定是没见过什么热闹,便也迫不及待地领他出门。   四平街口最热闹,不仅成排成排的花灯,亮得耀眼,零食摊子一个接着一个,糖葫芦,小糖人,炸元宵……我这两年也少出来,很多新玩意儿都叫不出名儿!恩弟果然是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可也看得出家里管得也紧,试什么都不爽快,迟疑地拿着,用眼神征询了半天才敢吃。最是喜爱观察他那时刻,吃到嘴里,似要反应一阵,才慢慢出了表情,多是欣喜,点头称赞。他猜灯谜才叫厉害,一个个破得不费吹灰之力,最难的,也不过歪歪头,抿着嘴,想了一会就出谜底,周围竟有人鼓掌。我跟着鼓励他,心里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猎书甚广,所学渊博,并且思维敏捷,谦和淡雅,真是难得的品质。   月亮挂在中天,恩弟脸红了。”   “民国十九年 正月二十 大雪,后渐停了   约恩弟去北陵看雪,答应得照例很爽快。我看这小孩大抵也是先前在家里,给家人管得严,一直压抑着孩童的好动和贪玩,不然怎么每次约他出去,都这般兴高采烈的?可他又是畏寒的体质,家里人也是保护得好,我也怕惹他害了病,五姨岂不要责怪?他必是看透我的犹豫不决,给我看他外衣里的蹊跷,两只缝在宽袖里的口袋中,端正放着温暖的手炉,怪不得大冷天他也敢跟我出门!   不禁想着如何细心的母亲,才能将孩子所有的细节都照顾得滴水不漏?看得出恩弟是蜜爱里泡大的孩子,他教养好,才华好,这些明显都是寄予大希望的父母,苦心调教出来的,又怕逼迫到孩子,又怕他朝着错的方向发展,要怎样的衡量才能自然而然地引导孩子的成长呢?肖家的父母在这方面,明显是成功的,一对子女都算凤毛麟角地出色了。   恩弟好学问,好象什么也难不倒。只是他用雪团扔我,我假装恼了,拉长脸的时候,我看见他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眼睛里是犯错的孩子那种带着胆怯的内疚。被他识破以后,他奋不顾身地还击,笑声得那么响亮,那么清澈!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失神。自从与他相遇,似是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灯熄灭,注视着渐渐消失在灯丝间的光明,即使窗外流水孱孱,天籁如梦,冯嘉依旧无法入眠。遥遥地想着,他与肖萌的相逢是什么时候来着?那是一九九七年九月,新生报道的日子,目送远道而来的父母上了火车,回到寝室的时候,肖萌正拎着行里走进来,他对自己伸出了手,说,“你好,我是肖萌,沈阳来的。”自己也送了手上去,“我冯嘉,上海的。”那个叫肖萌的浓眉毛大眼睛的男孩儿,手掌温暖而干燥,而冯嘉觉得,自己手心好象流汗了。两个人是上下铺,肖萌在上,冯嘉在下,一住四年,都没有变过。那年的秋老虎很厉害,显得夏天格外长,军训时高高踢起的腿,无意碰撞的视线,模糊的记忆里,还有很多很多,初初就埋下的种子。大热天,打篮球热身已经是汗流浃背,围防堵追中,冯嘉冲着对面的肖萌,毫无防备地微笑……那一年,他们十九岁。   大概因为晚上的失眠,早上起的晚了。在院子里刷牙的时候,发现几个刚到的年轻人,结伴走了进来,都因为古城朴素的清晨风光而兴奋着。冯嘉洗过脸,回屋里草草收拾了一下背包,将那本日记放进去,便独自出门。冯嘉没吃早饭,觉得肚子抽筋样地疼,他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停下来。念书的时候,因为冯嘉懒,总是肖萌负责去食堂打早饭,他会很耐心地站在最长的一排里,就为了买冯嘉喜欢的咸菜稀饭和炸馒头片。所以每次吃早饭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想起四年里的每一天清晨。天有些阴,太阳似乎只剩轮廓,从四方街沿着青石板的小道往万古楼的方向走,两边都是工艺品小店,前两天还拥挤得跟菜市场一样,黄金周一过,立刻变魔术一样清静下来,来往几个弯腰背筐的纳西族的老人,长长的巷子,再无喧闹。   “民国十九年 三月初三 小雨,渐渐停了   上午还下着雨,等我与恩弟吃过午饭,出了门,老天竟非常配合地停了雨,虽然也没放晴,风是渐渐起了,倒变得适合放风筝。走进北陵,几月前还是冰清玉洁,银装素裹的一片,如今树木已透着新绿。恩弟拿着他进城买的第一样东西,大风筝,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一遍遍地说,你确定可以么?你会么?我没放过,不懂。你教得会我么?第一次,我发现这小孩挺啰嗦的。   我们就在宽阔而无人来往的神道上开始,两边肃穆的石象生,象是观众一样,沉默地观赏。恩弟真的没玩过,连起码的要领也不懂。让他拿着线轴,我拎着风筝,迎风起跑。本来温顺的风,慢慢强硬了起来,这使过程变得顺利,风筝一脱手,几乎立刻就往上升。恩弟拿着的线轴很快就绷紧了,吓得他大叫‘我要怎么办?怎么办?’男孩子哪有不会放风筝的,他也算无师自通,很快掌握了这其中的规则,大风筝越发小了,恩弟的宽大衣衫却迎风鼓起,竟也象是只风筝,手中的线若不抓牢,也能随风而去的模样。他又在开怀地笑,天地万物,都因他那笑声,变得如此生动。   大千世界总会因为一人,日日阳光明媚,而点亮我生命的人,就是那迎风而舞的少年吧!”   “民国十九年 腊月初一 雪后初晴   整个慈善晚会都很成功,我没想到恩弟能跟五姨一样,具备这么天生而来的能力,在任何环境游刃有余。说是帮忙,不过是提供他原家的一些免费的社会关系而已。若说实话,这些社会关系里,多是五姨帮忙建立沟通,大概更给恩弟面子吧?毕竟他是五姨的亲弟弟,而我们这一群乌糟糟的人,与五姨连一点血脉关系都没有,如说内外,绝对不如恩弟与她那么亲近了。   恩弟是真不浪费机会,而且他运气也不错,崇学正好在奉天,他平时里回来得很少的,所以说恩弟是好运,崇学确实也多少帮了些,他这两年不一般,再不是十几岁的那个崇学了。可从慈善晚会上,恩弟似乎就一直注意崇学,脸上隐约流露着古怪的神色。   车坏了,停在路边那瞬间。黑暗里,也能感受到他在狭小的空间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他提出‘男人与男人’的问题,就象是大力拉扯下,所有的伪装和保护,都给扯去一边,窝藏着的心思,再不能蒙蔽,赤裸裸露个干净,再不能隐瞒,要与他说……   温暖的,柔软的,那一刻,感到季节跳跃过冬天,世界是一片春暖花开。”   万古楼可以鸟瞰整个大妍镇,只见乌漆漆一片飞檐的屋顶,一幢接着一幢,一直连接到遥远天际,雪山横断。因在高处,起了点风。冯嘉觉得凉凉的风从脖子周围刮过去,头发飞扬,擦着脸颊有些痒。大三那年,冯嘉跟肖萌去爬司马台长城那次,也是个大风天。穷学生没钱坐缆车,爬到山顶已经是气喘吁吁,四下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肖萌打趣地说,‘多不好意思,成咱御用的地儿了。’沿着古老的城墙上行,有一段陡得不得了,不小心扭了脚的冯嘉有些吃力。‘来,拉着我的手。’肖萌又对他伸出手。不知道怎的,冯嘉就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这样对自己伸着手。可能也是四周没什么人,手递上去,肖萌这次握得很紧,半天也没松开。冯嘉终于站在跟他平行的高度,彼此对视着,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渐渐放大的脸。说不清楚谁主动,他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长久地也没分开。山风很大,头发乱了。心,也跟着乱了。   从山上走下来,在小铺门口买了个粑粑,揣在兜里,又买了瓶矿泉水,继续沿着青黑的石板路往下走,直到科贡坊的河边,才坐下来,掏出东西来吃。水质干净,流得湍急,发出匆忙而悦耳的声音。太阳穿透了云层,天空渐渐也清澈起来,这使上午还稍嫌冰冷的空气温暖了一点,也赋予流水天空样碧蓝的颜色。四方街上,游人不见了,只剩生意清淡的小店,一家连着一家。冯嘉看着黄色的IC卡电话,忽然有了股冲动,想听听那人的声音。两个星期了,那人真的连个电话也没打。兜里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就怕错过了他想与自己说话的刹那,然而,倔强地,从未响过。肖萌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说要断,就一定断得了,都说近朱者赤,肖萌的果断,冯嘉是丁点儿也没学到。喝了两口水,感觉火辣辣的嗓子舒服不少,昨日还吃到想吐的粑粑,今日吃了,竟是什么味道也没品出来,果然悲伤的人比较迟钝。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画板支在对岸,正在专注地素描。明亮的光线,四下里飞檐白墙,古风犹存,冯嘉恍惚地想起那个肖仰恩的少年,似乎也是个绘画的高手……   “民国十九年 腊月初八 晴朗,时而又有云,转眼不见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恩弟聚精会神在一角悄悄题了王维的一句诗,十分之切题,一幅淡雅隽永的水墨山水,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不禁又要佩服恩弟的耐心和沉静。   他似长长出了口气,说,先生教他,书法绘画都能怡神养性,可要画出传世之作,却要先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我见他一副闲情雅志,心中有颇多感慨,我如他那般大的时候,也是成天少年心性,无忧无虑,可这世界,你越是了解得透彻深刻,越是觉得烦恼忧虑。明知恩弟这年纪是不会了解,何况他生长在肖家高墙大宅之内,父慈母爱,怎会明白这人间疾苦?又联想到自己暗地里的活动,对原家传统的怃逆,家庭长辈之全不理解……便更加觉得悲愤由心而生,先前观看恩弟做画时,宁静的心情,再也寻不找踪迹了。   恩弟冰雪聪明之处常常在于,他似乎并不完全认识你,却总能理解人的心情。我与他说心中的矛盾,他总是洗耳恭听,并且总能指出些不同角度的道理,完全不象个十几岁的少年,让人不能不信服。我只稍微发了牢骚,他就明白,轻言道,‘这世上幸福的定义,本就因人而异,一人看是高尚的追求,在他人可能就是徒劳的争取。所以,取悦天下每个人是很难的,只有自己的心知道,你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所以,要想幸福,听听你自己的心吧!”   “民国十九年 腊月十七 阴天,似又要下雪   奶奶的寿辰近了,一群人集中在大妹那里,核对给奶奶的礼物,怕得是重复。早就说这种核对要早些进行,个个拖着,拖到最后一天,果然三妹跟二妹是买了一样的东西,整个下午都在争着谁该送,谁赶快改主意。最后给她们烦得紧,只得把我的礼物送给二妹,反正明日要起程去北平,赶不上奶奶的生日,等回来再补上。她们见我有些火,也忌惮些,不再吵了。   崇学前两天才去的保定,今天竟又赶回来,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他说只呆一晚而已,明日也要起程,说可以与我结伴。路上有人聊天自是好事,只是他一过来,就与恩弟在一边靠窗的小桌上喝茶聊天,倒象是格外相熟了。记得恩弟是说过在他面前比较拘谨,如今看来,是早就克服那生份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奇怪。”   “民国十九年 腊月十五 多云,灰朦朦的   从日本宪兵队出来,就看见崇学的车停在一边。有司机在,他也没说什么,只短短说,改天到我家里吃饭吧!很久没跟你谈话了。崇学小时候不在原家长大,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跟二爷回来,后来进了东北军,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极少有机会见面,更别说吃饭聊天。我觉得,我与家中那门房的老王都比跟他熟悉些。父亲说,我要与他合作,把原家的产业发扬光大,我就经常纳闷,怎么兄弟却落得合作的关系?车子是开到原家,他也下了车,说有事情跟父亲商量,分手前,似乎犹豫着,跟我说,仰恩知道你的事儿了,挺着急,你去看看吧!   尽量把事情说得没那么严肃,可我觉得恩弟心里却是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了。他水晶心肝,联想前因后果,大抵是猜测到差不多。一进门,看他在窗前反复写着相同的字,也不分结构规格,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他只有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这么不求章法地写字,可见这一个下午是怎样煎熬的了。顿时,心里有些愧疚,如若这一生早早了结,又怎放得下心头这人,他那明亮的眼,淡薄的唇,他低声的呼唤,高昂的笑声……放不下,舍不得。   温润眼光之中,我深深地沦陷了。”   冯嘉低头想,“沦陷”指的是什么,再一抬头,却因为在阳光下阅读太久,有些头晕目眩。慢慢地,身体感到疲乏,也惊觉自己在石板上坐得久了,腰也酸,腿也麻,一路走回客栈,姿势都很古怪。经过“左岸”咖啡厅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流水的表面,闪烁着金色的光,象是下了咒语,茫茫地,又想起日记的主人跟仰恩,是不是发生了关系呢?否则,所谓的“沦陷”,是怎么样的“沦陷”?只在感情上么?   从精神到肉体,冯嘉与肖萌都因为对方“沦陷”过。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工作都找得差不多,同学彭举明甚至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因为大家关系不错,帮他搬家,刷墙,打扫卫生,忙到半夜,寝室楼已经锁了,回不去。搬过来的东西里,只有一个双人充气床垫,什么家具都没有。他家是北京的,于是回父母那里睡,让冯嘉跟肖萌睡那张床垫。   午夜无人,四周光溜溜的白墙,硬梆梆的地板。关了灯,只有雪白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中央,冰冷的水泥地,更显得结了霜一样冷。肖萌黑暗中偷袭上来的时候,冯嘉打了个冷颤,四年的感情,似乎走到定义的关口,要么同心协力,要么一拍两散。毕业,可以是分离,可以是团聚。肖萌进入他身体的一刻,冯嘉精神上竟是欣慰的。漂浮暧昧的四年,一切终于有了着落。   太阳落山,屋里黑下来。冯嘉知道自己生病了,身上觉得冷,牙齿也打颤。拿着牙刷在庭院的水龙头处清洗的时候,还是抖个不停。早上刚搬进来的一群人也回来,在身边的位置边说笑边洗漱。一个人正挨着冯嘉,好心地问他:   “你没事吧?”   冯嘉抬头看了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起来象出来玩的大学生。他摇头说,“没事。”   “是发烧么?我包里有退烧的药。”   “不用,我没事。”   “那好吧!”那人很热情,冯嘉的冷落明显没打击到他,“需要你说一声。我叫迟斌!在院里喊一嗓子,我给你送去。你是二楼靠天台那屋的吧?”   冯嘉点了点头,离开了。他注意到那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也伸出了手,却因为自己假装看不见,缩了回去。如果将来你还要放开,请不要对我伸手,我,不需要。那一刻,竟有种类似愤怒的情绪袭过心头,冯嘉却分不清,气的是肖萌,还是自己。   披着肖萌留下来的外套,继续借着昏暗的灯光阅读。   “民国二十年 腊月二十八 天放晴   父亲终于找我谈话,却没有谈我资助抗日联军的事,只说原家的产业想往海外转移一些,需要有人在国外接应,所以觉得我趁着这个机会出国学习一下。虽然我心里也是清楚,这是厌倦我在这里‘捣乱’才发配海外,但他总算用一种可以接受的口气和途径来与我商量,我也不便去辩解争论,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资本转移确实是真,这几日,我也是北平天津地跑,为的其实也是这事。我心里是有自己的算盘的,只要恩弟跟我一道去,倒也可以在海外逍遥快活。   恩弟在奶奶生日一过就跟五姨回家了。原家过年一向是大事,很少准假过年回娘家的,只是父亲似乎说了话,奶奶也不说什么。   明日便起程去海城,今夜心里又觉忐忑,计挂着万一恩弟不肯,又或者他父母不肯呢?一旦不能同行,这几年的分离又怎么熬?如果那样,自己也不出国了,怎么也得想着赖下。   奶奶她们又催我出国前结婚的事,我这次是发了通脾气,难道我对她们唯一的意义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么?怕我在外面死了,原家断了后?奶奶被我这么说,吓坏了,连声哄着。我不想跟没有感情的人结婚,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可我们不能结婚,因为他是个男的!心里觉得气愤,才会吵得不顾一切,倒把她们吓住,再不敢跟我提结婚的事了。”   “民国二十年 正月初六 大雪   看着恩弟摘抄的五姨书信里对我的描述,我承认,那一刻,心灵震撼得无以复加。我不知道,他那颗小小的心灵,早已经被我占了个满。他说我引导他走进一个新世界,我又何尝不是在他身上看到崭新的未来?邀请他与我留学并不艰难,因我知恩弟那颗纯粹的心,已交付与我,他信任我,依赖我,在任何时候,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与我在一起。而我也遂感到肩头的责任,不能辜负这样一份美丽的重托。   说服肖家二老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好在他们也没有赶我走,还安排了客房让我住。我也不心急,反正他们不放手,我是不会离开的,大过年的,他们大概也不想我一个外人这么打扰。我依旧做不识相的客人,白日里与恩弟弟聊天,缠着两位老人,不管谈什么,总能变着法儿地转到出国的话题上来,我看他们已经十分厌烦我了。   五姨亲自出马,果然效果不凡。肖老爷点头的瞬间,我看见温暖的微笑,象春日一朵缓缓绽放的花,在恩弟如释重负的面颊上展开。肖老太太疼宠地摸着他的头,又往怀里搂了搂。他们那么郑重地把恩弟交与我,那是肖家最珍贵的宝贝,他们不太放心,依依不舍地放在我手心。   我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天长地久,但愿一试。”   这世界上有永远么?你找到答案了没有?与你的恩弟天长地久了么?昏沉中,冯嘉只觉得象是给枷锁束缚了思想,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七年啊,七年的感情就能说断就断了?肖萌怎么走得那么干净?他怎么抽身抽得那么痛快?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冯嘉感到自己似乎哭喊出声,是不是惊动了邻居?有人闯了进来,在耳边呼唤,没有名字,那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他在叫谁?冯嘉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孤身一人陷在一片汪洋之中,四下里就是漫无边际的水,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他漂浮着,水波悠悠地,载着他,他不知道要飘向哪里,管它东南西北,又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这么昏沉了多久,感到刺痛,感到有人似乎一直守在身边,冯嘉什么也不理,他想,就随波逐流一次吧!再不去管束自己。   醒来的时候似乎是下午,身边是张有点熟悉,又叫不出名字的脸。那人见他醒了,十分高兴,说道:   “你醒了呀?醒了就好!你记得我么?”见冯嘉仍在混沌之中,又接着说下去,“我叫迟斌!”   他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次冯嘉没有转开眼睛,他把手递上去:   “冯嘉。谢谢你。”   迟斌说昨日听见他在说胡话,又不敢进。后来见情况也不好转,门又没关严,才来观察情况,发现冯嘉烧得很厉害,就去找了医生,打了针,烧才退了。说着又出门,端了一碗白粥进来,   “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东西吧!”   冯嘉被迟斌的热心弄得有些尴尬,吃过以后,也觉得身上多了力气,便走到门外的天台上晒太阳。迟斌见他好了,就跟朋友出门玩,留给他两本国家地理杂志解闷。   冯嘉想着那日记中的两人,最后到底如何了呢?他们在国外好么?在一起了么?客栈的二楼天台,是伸出去的,可以看见暮色中,蜿蜒小径上匆忙走来一人,那人一抬头,正与冯嘉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心,在那一瞬间,没有跳动,整个身体都是安静的。肖萌,已经离去的肖萌,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