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ponyking.com:星炀-永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2 06:53:35
   永恒 上 BY 星炀 1   我是在绿灯亮起过人行横道的那一瞬间看到他的。 他挤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我们的眼神一直交织著,直到擦肩而过。 没有理由的,我就是看到了他,只看到了他──确切地说,是他的眼睛。浅浅的褐色,虽然飘著细雨,但在午後的阳光中还是看得很清楚。 我总是容易被美丽的眼睛吸引。 当然这只是无数个擦肩而过中的一瞬,并没有更多的意味。 我头也不回,继续走著,漫无目的地。 雨很快就停了。太阳雨的时间总不会太久。 初秋的阳光很舒服,笼罩著人,惬意而悠闲。 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也不会觉得累吧。我舒服地叹著,在走过“FREE”专卖店的拐角处停下来,回头: “为什麽跟著我?” 他真的是个漂亮的人,除了有双美丽的眼睛,细白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都很能引人遐思。我们身高应该差不多,我平视著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勉强。 他楞了一下,很快就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因为你看起来也很无聊啊。” 也?这麽说,他“也”无聊? “这关你什麽事?”我冷笑。通常我对漂亮的人都没什麽好态度,尤其是比我漂亮的。 “NO,NO,NO,你错了。其实,很重要。”他竖起食指在我面前晃著,脸慢慢地凑了过来,“两个无聊的人在一起,可以做些不无聊的事啊。” 看他贼贼地笑著,我脑袋里马上拉起了警报。这种事碰得太多,我已经学会提防。尽量不露声色地後退了一步,避开他喷在我脸上的气息。 “哼,不好意思,我没有兴趣。”我不甩他,转身就走。 “啊~~~你怕我?”他跟在背後说,声音里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 “随你怎麽想。”我没有上当,头也不回地走著。 “哼哼,你这个人……很够味儿。”他开始快乐地说。 我不理他,继续加快脚步,直到後面没有了声音。我想他应该觉得烦,放弃了。偷偷借著商店橱窗的玻璃向後看,确实没有人,才终於喘了口气,恢复到全身放松散步的状态。 不是怕他,但必须承认,他对我有强烈的存在感,让我神经紧张,没有原因。 慢慢地踱著步,几乎没有停下地走遍了半个城市,终於在黑夜降临时回到家,全身酸痛。 “你还真能走。”一个声音在我刚要开门的时候从背後响起,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又是他! “什麽意思?”我用极危险的口气说,阴冷而不快,“你什麽时候又跟上我的?”以为甩掉了他之後就安枕无忧的我根本没想到会有再次相遇的可能,毕竟大家连认都不认识,不是吗? “我没有‘又’跟上你呀,我可是一直都跟著你的哦。”他像是被严重忽视了而委屈地说,边说边走近我。 “不可能。我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我皱眉,非常不愿相信有人跟著我一整天,我却什麽都不知道的事实。 他笑著,诡异极了:“因为──我不想让你听到啊。” 我开始谨慎地後退:“你到底是谁?为什麽跟著我?”虽然这种问法很没创意,而且通常都不会得到什麽满意的答案,但事情有点不寻常,我宁愿遵循普通实际一点的方法。 “我说过啦,我是个和你一样无聊的人啊,想找你做点不无聊的事嘛。”他的笑容越来越大,看到我的紧张,他似乎很开心。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他看向我家的门。 “你到底想要什麽?告诉你,我什麽都没有!”我生气地大叫,这个人太奇怪了!只因为我在过马路时看了他,就要和我扯上关系吗?那以他的外貌,岂不是要每天都很忙? 忽然眼前银光一闪,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冰凉的东西架在我的脖子边。“喂──”我斜眼看了看,是一把细长的短刃,以触感来判断,应该是极锋利的。 “我这麽辛苦陪你走了一整天,你却老要我说重复的话,真是讨厌!”他用和行动完全相反的委屈语调说,“现在,让我进去歇歇脚总应该吧?” 我咬咬牙,瞪著他,转身开门。 他继续在背後用刀架著我,跟著进门。 “还不错嘛!”他说,“我还以为会乱得像个狗窝呢!” “多谢夸奖!”我没好气地回答,“现在可以把这东西拿开了吧?” “啊,当然。”他爽快得让我措手不及,然後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我要果汁,谢谢。”他自在得完全像是这个家的主人,而我,充其量只能算个佣人。 “我这里没有果汁,小朋友。只有罐装咖啡和啤酒,要还是不要?”我细细打量著他那身简单的衬衫配牛仔裤,猜测那把刀他是藏在什麽地方。 “那就咖啡吧。”他开始横躺在我床上,似乎真的累了。 我认命地去做个好主人,结果等我拎著咖啡回来时,发现那张床上空无一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看了又看,的确是没有。 刚才……那个人…… 刚才的确是有个人跟著我回来,对不对? 那个人刚才还躺在这张床上问我要咖啡,对不对? 我确信这不是幻觉,可是,现在,人呢? 这里是单身公寓,只有一间房,剩下的就是厨房和浴室卫生间。厨房靠近门口,我刚才就在那儿,可没看到任何动静啊。难道他不是从门口走的? 这可是五楼啊!我赶紧打开一边窗户往下看。倒不是担心他,而是从这麽高的地方下去,万一要是出了什麽事,难保警察不找到我头上来。这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黑锅嘛!我根本不认识他,如何去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他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或者,有另外的妖法也说不定。 这是幢旧楼,楼下的很多住户都搬走了,下面黑呼呼的,虽然看了很久,还是什麽都看不见,只能让老天保佑…… “你在看什麽?”从另一边窗户伸出个脑袋,是他!笑嘻嘻地也学著我往下探。 “喂!你──”我赶紧缩回来,“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洗澡啊。”他非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才发现他身上穿著我的浴袍。“怎麽?担心啦?”他像是忽然领悟到什麽,贼贼地笑开了。 “是啊,我担心你洗劫了我家然後跑了!我担心得要死呢!”我愤愤地吼,这个混蛋! “呵呵,你家有值得洗劫的东西吗?”他不以为意地再次走到我的床躺上去。“我只是觉得太累,去洗个澡而已,别担心。喝的呢?”他靠在床边悠闲地问。 “给你!”我用力扔过去,真想砸死他算了! 没想到他随手一抄就接到了。没能伤到他分毫,让我既生气又泄气!但是他拿著那罐咖啡,却只是看著,沈默了好一会,忽然抬头说:“我又不想喝了。给我杯水好吗?” 我想冲过去掐死他!“喂,这是我家好不好?拜托你……” “知道了知道了~~~~小气鬼!”他不耐烦地嘟囔著,站起来,“厨房在这边对吗?”他自顾自地越过我走过去。 面对这麽厚颜无耻的人种,我简直为之气结。“喂,你要呆到什麽时候?我家什麽都没有,拜托你快点走,OK?” 他接了杯水,靠在流理台边喝,边似笑非笑地睨著我:“今天走了这麽久,不累吗?快去洗个澡。放心,我很快就走。” 呃?他的爽快总是来得这麽突然。这个人,只是想来我家洗澡喝水的吗? 我半信半疑地盯著他看了一会儿,才拿了换洗的衣服进浴室。浴袍还在他身上,又不能不近人情地让他当场脱下来!可恶! 我把他放在浴室的衣服拿出来扔在沙发上,认真地重申一遍:“快走!马上!希望我洗完出来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家!” 他点头,我信了,才放心地进去洗澡。 结果,等我洗完澡出来── “喂,你──”我冲过去从床上揪起看起来已经是睡著了的他,“你答应过我什麽?!” “……”他俨然已经睡得云里雾里,只睁开一条细缝看我,嘴巴动了动,可是声音太小,我只得凑过去听:“我们认识吗?” “你说呢?!”我火大地叫,原来他也知道这一点啊?我还以为他当他是我的青梅竹马呢!一切都这麽自觉! 但是好不容易听到他下面那句,却让我想杀人!!他居然懒懒地回我:“那干吗要信我?”然後头一歪,继续睡。 听他说的,好象我就是个活该给劣质叔叔骗的呆笨小孩! “你!”我差点没闭过气去!我不会就这麽放过他的,我……一道冰凉的感觉重现我的颈畔,他手持短刃,却依然闭著眼睛,像梦呓般:“我睡不好的话脾气也不太好哦。” 这个混蛋居然把那东西一直随身带著?!我狠狠地瞪他,如果把那张可恶的脸能瞪出个洞来,我一定马上冲出去对月高歌感谢上苍! “别瞪了,上床睡觉吧。”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像是很随意地把手往被子里一收,顺势将短刃收了回去。 只剩下无奈而又可悲的我杵在那儿。 我为什麽要跟一个陌生人挤在一起睡?但是就因为这样而要我去睡沙发就太没立场了。 看他好象真的睡著了,才小心翼翼地从另一边上了床,在远离他的床边躺下。实在没什麽力气去防备他了,以他的身手,要做什麽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既然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做什麽奇怪的举动,那我也只好让自己相信他真的只是想找个住处而已吧。 我把灯关了。刚合上眼,就感到床的那边有异动──他靠过来了。我马上连寒毛都紧张起来! 他靠得很近,翻了个身正好把手臂横过我的胸口。喂!我可没有和男人抱在一起的兴趣!我吓得睁开了眼睛,正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窗外的月光洒得屋里满是的,我们都看得清彼此,但是为什麽我反而希望现在越黑越好呢?我宁愿没看到他那张诡异的笑脸! “干、干什麽?”我吞了吞口水。 他像根本没听到,径自用手抚过我的眼睛:“漂亮的眼睛……”喂喂,那是我的台词……“还有好看的鼻子”,他的手指一直往下走,“特别是……还有我喜欢的唇……” 咯!!我的呼吸滞了一下,他有大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我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著他的脸慢慢地压下来,喂!等等~~~~~~~~他轻轻地吮著我的唇,然後慢慢地将舌头伸进来……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终於把脸移开了。 我吃惊地捂住嘴,不敢相信刚才居然被男人吻了──我的天! 他满足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笑得极灿烂!“睡吧。”像什麽都没发生似的,他舒服得像抱著个绒毛玩具似地揽著我,还把头搁在我的脖子边,平稳的呼吸扫在我的颈际,倒也不是很难受。 只可怜我饱受惊吓,除了唇上残留的来自他的温度,其它的已经失去了完全的感觉,只能僵在当床。 这个强行住在我家,还抢了我价格昂贵的吻的强盗到底是谁???    2   ”现在有请曹非先生上来领取一等奖的380万元奖金……”我满怀激动,兴奋地正要上去,忽然感觉有人摇我……”小非非,小非非,起来了,亲爱的小非非,快点……” ”别摇,别摇,别摇我……”我大叫一声,生气地睁开眼,那个打扰我发财的不要命的混蛋是-- ”小非非,起来了啦。”就看到那张杀千刀的脸在我面前晃。 ”又是你!”我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还我的钱来!!” 他倒顺势倒在我的身上,头正好搁在我脑袋旁边。”好啊,多少?”他模糊不清地说著,趁机在猛亲我的脖子。 ”滚开!”我赶紧手脚并用踢开他。我对他的吻抵抗力只有0.05%,所以……这个人太危险! 他被我踹开,只好在床边坐下,好笑地问:”今天的又是多少?” ”380万。”我闷闷地答。 ”哪一个的大奖啊?”他笑得更厉害了。 ”助残福利。”好失落啊,我的奖金…… 他狂笑:”哈哈,我拜托你好不好,曹非先生,你不要连人家助残的奖金都觊觎得这麽厉害好吧?” ”你管我!反正都是你!每次都妨碍我!”我耍赖地大叫。 ”好好好,算我帐上,算我帐上,哪天我一起还你!”他还是笑,站起来,”先起床过来吃早餐了。” ”姓杜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欠我的已经超过一千万咯!”我冲他的背後大喊,他头也不回,只是点头。 唉,悲哀的人生啊,每天都只能在梦里发财,第二天醒来,一切又再归零。我知道根本不能怪他,却总是对他发泄我的失落,他也顺著我,哄著我。这是我们每天早晨都会玩的游戏,大家都乐此不彼。 我,曹非,自由业者。 他,杜逡语,浪荡子弟。 我们目前同居中。 所谓自由业者,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打零工的半失业者。 我每周有四天晚上会在某个酒吧里打工,其余的时间就到处找找事干,做模特或是当代职店员,运气好的话,做做来旅游的阔太太的伴游也是个不错的工作。 而所谓的浪荡子弟,就是比我这个自由业者还夸张,根本就不事生产,完全是个从家里拿钱的”败家子”。 某日,我们在街上相遇,杜逡语用”想尝尝美妙的唇的滋味”这样的理由跟著我回了家。然後当天晚上几乎是威胁地赖著住在了我家里,从此以後,就开始了我们同居的生活。 其实一开始也没有这麽简单啦,我当然是非常不愿意的。废话,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凭什麽要让他住进来?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什麽奇怪的人?第一天就被他……要搞不好就……太危险了!但是,在他那把锋利无比的短刃威胁下,我只得抱著”识时务为俊杰”的消极想法给他懒著当了两天的房客,当然便宜也被占去不少。到了第三天,发现其实他也没什麽可怕的,只是在虚张声势,像个小孩一样,喜欢别人顺著他而已。 当他这101招不管用之时,也就是他被我赶出门之日。 然而世界还没清净几天,我就不得不接待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他的母亲。 杜夫人的风度非常好,就算看到我穿著破T恤和球鞋一脸没睡醒的颓废状有任何不满,也没有半分表露出来。她一直呈现出一种包容的微笑,不知是对她那随心所欲惯了的儿子,还是对我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杜逡语想来比较像她,所以才这麽漂亮。 ”曹先生,这两天我们逡语麻烦您了。”她温柔地说,带著母亲特有的温馨。 ”哦,不,哪里……”我悻悻地瞟了眼坐在一旁乐得像朵花儿似的他。 ”逡语他是我们杜家最小的孩子,所以被宠坏了,如果有什麽得罪的,还请您多多包涵。” ”还好还好……”我诺诺地应著。若不是当事人,换作在旁看到这一幕,我肯定以为哪家电视台在拍8点档肥皂剧集。虚伪!我就不信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些废话的。我在心里不耐烦地频频打著哈欠。 ”曹先生不见怪就好。”她的态度似乎轻松起来,”我们逡语和曹先生一见如故,非常希望能和……” ”等一下!”我顾不得礼貌,赶紧喊停。什、什麽叫”一见如故”?说他一厢情愿还比较好吧?再让她继续颠倒黑白下去,我就要被说成得为她儿子的贞操负责了! ”曹先生,怎麽?”她面不改色地做疑惑状,分明知道我要说什麽的! ”……呃,这个……”我才发现她其实什麽都还没说,这下糗大了!那家夥也在旁边放肆地笑,我只得死命挣扎,”呃,杜夫人别客气,叫我名字就好了。” ”没关系,”她了然地笑笑,和蔼依然坚挺,”曹先生如果对逡语有任何不满也是应该的,谁让他那几天这麽不知进退。”她嗔怪地瞥了正乐不可支的杜逡语一眼,根本毫无责怪之心,唉,做母亲的大概都这样。谁让我命苦,没能也带个妈过来撑腰? ”逡语,还不赶紧向人家道歉?” ”哦,”他乖乖地应了一声,仍是满脸忍不住的戏谑的笑,”对不起哦,非非。” ”别叫我’非非’!”我不由得火大地叫。这家夥那天先我醒来,就自己在我的屋里乱看,结果当然很快知道了我的名字,从此”非非”就成了令我痛不欲生的昵称。我这是招谁惹谁啦? ”逡语!”想必杜夫人听得也颇不顺耳,这回是真的沈下脸来了。”你就是老这样我行我素,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没想到杜逡语真的一下给骂得赶紧收起了笑,像个乖小孩一样呆在旁边不敢再开口。这个突变让我不由得对杜夫人开始另眼相看起来。看来她不像是那种爱面子和娇惯小孩的阔太太啊,听说很多富家小孩在家里受到的教育其实都是严苛而正式的,看她这样,杜逡语应该也不例外吧? ”曹先生,”她转过来,对我依然温和地笑,”见笑了。逡语虽然是顽劣一点,但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这点我可以对你保证。” 她到底想说什麽?我开始胡涂起来,她儿子乖不乖不关我什麽事吧?虽然是打扰过我几天,但那已经是过去时了,要说我记恨到现在也太小看我了吧? ”是这样的,逡语与曹先生很投缘,”她停了会儿,看著我疑惑的样子笑笑,”也就是犬子很喜欢曹先生,希望能跟曹先生好好相处几天。” 她左一句”曹先生”,右一句”曹先生”,直搅得我头昏,最後连”犬子”都用上了,天,这就是所谓的教养?还有,什麽叫希望能好好相处?难不成他们想……不要啊!我才不要跟那个随时都拿出把刀子威胁人的变态在一起呢! 想是我已经惊恐过度面如死灰,杜夫人赶紧安慰:”我知道这孩子给曹先生添了很多麻烦,但是只要相处久一点,你就能知道,他真的不是什麽坏孩子。” ”他、他只不过是想要个抱枕而已,为什麽非要找我?”我不再顾忌地大叫起来。我必须要让这位杜夫人知道她儿子的真实行径--决不是简单的”在一起”就行的! ”这个……”她毫不为所动,依然泰定自若的样子让我一阵心寒。是了,她的儿子,有什麽喜好她知道也不希奇。杜逡语敢随意到这个地步,看来杜家一样有责任。 杜夫人困惑地想了一会:”可是他说他只要你呀。是这样的吗,逡语?” ”嗯。”那位一直没再出声的杜逡语居然给我在很认真地点头。 我顿时愤怒地想大吼--这些人怎麽回事?儿子这样,母亲还亲自来帮他当说客,两个男人在一起这种事不正常他们不知道吗?!还是世界已经变了,只有我一个人跟不上时代? 可是,连他母亲都这样了,多说也无益。我只能摇头:”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接受。不是令郎的问题,是我本身……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走一趟。”我站起来,准备开门。 然後我发现杜逡语的厚脸皮绝对是家传的!杜夫人在沙发上不动如山,只定定地看著我,然後对杜逡语说:”逡语,你先出去,我想和曹先生单独说几句话。” ”哦。”他来回看了我们几遍,开门出去了。我只能回到座位上。 ”曹先生,说句实话,我们在逡语提出这个要求时也很为难,因为考虑到你本身也许会有困难,未必会爽快地答应。现在的情况,我在来之前也是作好了心理准备的。”她体谅地笑笑,”但是,请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我只是希望逡语他快乐。” 天!我最怕碰到这种动之以情的事了,她用财势来压我我反而可以借机表现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 ”可是,我……”我已经不知说什麽好,该说的都已说尽。 ”你别看逡语这个样子,一定以为他是个顽劣任性的公子哥儿。”耶?难道他不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可霸道得紧!你不要告诉我说他其实是个有爱心善心良心公德心的青年才俊。 一定是我的表情泄露了太多的心事,杜夫人微笑著摇摇头:”其实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从小就极懂事,对每一个人都是笑脸相迎。虽然最小,却从来不曾主动要求过什麽,无欲到让我们常常都为他的这种过分的早熟担心,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麽。这是他第一次求我帮他,我们真的高兴极了。虽然也许他的行为和倾向不值得赞赏,但我想,一个人在世,最难的就是随心所欲开开心心,如果他的要求既不会过分得难以接受,又能让自己快乐,那又有什麽不好呢?”她说得非常诚恳,我不知不觉地听了很多。 ”我必须承认,我是个自私的母亲,所以只想到了自己儿子的感受。但是,站在曹先生的角度来看,应该也是没有什麽害处才对。逡语只是因为倾慕而想亲近曹先生而已,你如果对他没有别的想法,大可把他当作一个弟弟。他已经答应我,决不会妨碍到曹先生做任何事,不经你的允许,他也决不对你做任何事。你的生活不会因为他的加入而有太多的改变。而且,我们杜家在政界和经界都有些熟人,家里也略有薄产,如果曹先生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只要说一声,我们是不会推辞的。所以,拜托了!”说完,她端正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我赶紧扶起她。 ”杜夫人,别,您别客气。”这回真的见识到什麽叫高杆的手腕了,她说得声情并茂合情合理,我全无招架之力,”如、如果只是一段时间的话,也许可以……”我吞吞吐吐地挤出数语。 ”那真是太好了!”她放心地恢复微笑,”谢谢,多谢理解和体谅。这是一点心意,还请收下。”她拿出一张支票递给我。”我们不敢随意安排曹先生的住所,如果你想仍住在自己家里,那麽逡语就搬过来;当然,寒舍也是非常欢迎光临的。无论如何,逡语麻烦了。” 我赶紧推却:”杜夫人,虽然我是很需要钱,但是我答应您,是因为您是位爱儿子的母亲,而不是因为您是杜夫人。我妈妈已经不在了,所以很想成全一个母亲的心愿而已。这个,请您收回去。”我心里努力用”聘礼”和”卖身钱”这样的理由与这张支票巨大的面额对抗,慢慢将它递回去。 我的拒绝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逡语果然没有看错人。曹先生,如果以後有任何需要,请告诉我们,不必客气。” 她把杜逡语叫进来,把刚才承诺我的不经我允许不妨碍我做事,不对我做任何事的两条又再三叮嘱了一遍,才放心地把他留了下来。於是我在对著那张一直不停傻笑的脸过了两个小时,他的行李送到。 於是,曹非和杜逡语的同居序幕就此拉开!    3   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件事都透著蹊跷。 杜家好歹也算是名门望族(虽然具体是怎样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从他母亲身上就可以轻易猜到。只是那个世界离我太远,即使是所谓的常识,我也永远搞不清楚哪门对哪户),就算是非常疼爱这个最小的儿子,但毫不反对总有点说不过去吧?杜夫人还亲自出马,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难道他们不认为杜逡语的行为倾向有偏差吗?还是他们全家都是这样的怪人?再说,所谓的上流社会不是非常注重面子什麽的吗?“杜逡语和男人有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这样的话,万一被人宣扬出去用来诋毁他们,岂不是非常不妙?不过,从说著礼数周到的复古言辞却有著开通到前卫的思想的杜夫人身上看,杜氏一家也许都是狐妖一类的稀罕人种也说不定呢。 杜逡语就是个最明显不过的例子。 他在杜夫人面前会是个标准的乖小孩,妈妈说什麽,他都点头。而在我面前,我必须承认,之前的短短两天,根本不足以了解这个人。本来真的以为他只是个霸道的少爷,可是其实他有时会天真得像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有时又笃定稳重得能让我觉得像孩子的其实是我。交织著纯粹又狡猾的双重气息的他,常常让我非常迷惑。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还是,他根本就不是人?因为,他看起来气质纯净外表美丽简直就是个天使,骨子里却是个有著恶质因子的恶魔! 唉,如果他出去和我抢饭碗,我一定抢不过他。我常常看著他发呆,就这麽胡思乱想著。 其实,接受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难。 我们的相处,惊人的融洽。他从没有摆过大少爷的架子,也不再拿出过任何东西威胁我就范。更“神奇”的是,他没有任何富家子的习气,既不胡乱摆阔,也会体谅我的节约,甚至一切都以我的标准为标准;当然事实也并不像当初杜夫人对我承诺的那麽单纯。我们的相识始终是由我被他吸引开始,所以根本没有立场说讨厌得他多彻底。加上这个人天生皮厚,完全不了解“羞耻”为何物,再莫名其妙的事在他身上出现也会让你觉得再自然不过。 虽然常常被他气个半死,但是无论我怎麽骂他,他却从来没有生气过。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包容、爱护、迁就,甚至不经意的故意撒娇,他在完全地配合我的步伐。接受了他,才忽然发现原来接受的是一个惊喜!不知不觉间,我甚至已经渐渐习惯被他亲吻或上下其手,承诺这种东西早被丢到了九霄之外。 和他在一起,生命中忽然好象有了支柱。 无需太久,心就沦陷了! 当初就是料到会这样,才要百般地推开。 从一开始我就非常明白,杜逡语身上有太多特质是我无法抗拒的。他正是那种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却没有把握能抓住的人。而“男人”这样的理由其实从未真正能够成为理由。 一旦接纳,就无法再推开,想得到的就会越来越多……而他,对我来说,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 甚至有时会在想──我能拥有他多久?  除了多了一个人一起吃饭睡觉以外,我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都为生存而忙碌,每天都为多攒了一点钱而兴奋。 “为什麽是我?”有时受宠若惊的我会拿这种无聊问题来问他,一如热恋中的情人总想刨根问底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你的最爱? “因为你味道好呀。”他半真半假地说著,马上被我踹到了床边。 我晚上的工作比较多,回家的时间自然也晚,每天早晨他都先我起床,做好早餐才来叫我,顺便再陪我玩玩“发财梦”的游戏。当然这只是游戏,虽然我在他身上赖了无数笔帐,却从没当真过。他知道我不会真的要他的钱,於是答得也玩笑。 在我存折里的数目终於冲破十万大关的时候,我兴奋得一直拉著他说话:“逡语你看,我有十万块了耶!真的哦,我真的有十万块了哦!”我抱著他猛亲了一下,高兴地到处乱蹦。 他虽然不太明白这里面有什麽含义,但也跟著我乱兴奋:“啊,我看我看,真的耶,你存到十万了呀,好厉害呀!非,你真是能干!” 过了好一阵,我平静下来,才想起十万块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麽,他身上带著的金卡,每一张里的数目应该都不止於此吧?我偷眼看看正拿著我的存折一个人不知在高兴个什麽劲儿的他,忽然很不好意思。 “嘿嘿,其实,也没有什麽啦。”我拿过存折,讪讪地笑了两声,“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为十万块兴奋成这样……” “咦?为什麽这麽说?存到十万块不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吗?”他不解地坐到我旁边,“我家虽然有钱,但我到现在为止自己还没赚过一毛钱,当然是非你比我厉害啦。” “真的吗?”我笑笑,不确定他是不是只是在安慰我。 “当然啦。来,告诉我,你打算用这十万块干什麽?”他亲热地搂著我,连脸颊也贴过来。 我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其实,光有十万还是不够的,要存到五十万左右就应该够了。不过这总是一个好的开始嘛,对吧?” “那要存到五十万又要干什麽呢?”他的嘴在我的耳根处移动,弄得我痒痒的,不由得偏了偏头。 “我想,去瑞士、荷兰、意大利、德国……反正就是到欧洲去!我见过一张图片哦,上面的风景好美,像是童话世界一样!我想……啊,啊,杜,杜逡语,你要不要听我讲?别闹了啦!”这个混蛋在啃我的脖子。他知道那是我的敏感带,老喜欢在那里逗我。我赶紧推开他。 “我是在听啊,你说要去欧洲找你的童话世界嘛!”他突然被推开,稍有不满,白晰的皮肤上有一层诱人的玫瑰红。“那哪里需要五十万啊?去玩的话十万就足够了。” “不是啦,当然不只是去玩。我去了就不再回来了!”我大声地宣布著我骄傲的未来蓝图,发现不对时,已来不及收口。 他呆呆地望著我,脸色不知为什麽竟有些发白,却一直沈默。 “逡语,怎麽了?”我赶紧靠过去,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还是看著我,眼睛里闪烁著我不懂的忧郁,但是很快的,他又恢复了常态,用轻快的语气说:“难怪你一天到晚做发财梦,原来是因为这个。”他虽然笑著,但我知道他不开心了。 其实我很明白,这样的提议根本就是个妄想!他家大业大,责任重大,当然不比我轻轻松松了无牵挂!我们的种种本就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等他玩腻了,自然就会回到正轨。两个男人,说将来,太渺茫了! 有时,整个晚上我们都会不停地做,像野兽一样纠缠在一起,尽情地用肢体表达著对彼此的渴望,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到高潮时,我们会喊得很尽情很大声,反正这幢楼里的住户本来就不多,也不怕有人抗议。然後,浑身是汗的他趴在浑身是汗的我身上,喘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反复呢喃:“不要离开我……非,不要离开我……在我身边……永远……非……”我无法回答,只能献上我的吻…… ──你知道你在要求什麽吗? 永远是多久? 永远是很久很久── 这样的久你我都无法承受…… 所以,不要跟我说永远…… 不要对我要求永恒…… 我……会当真的…… 有人告诉过我,吻有神奇的治愈力。所以这时候我会一直吻他,让他气喘吁吁,无法思考,也许也会因此开启我们的下一轮热舞…… 他总会苦涩地笑:“你总是在这种时候,才会主动吻我。” 可我在陪女人时,从不主动吻她们。 我认为口腔是神经腺密布的区域,所以接吻这种行为,如果一旦碰到不喜欢的人,接上不喜欢的吻,就会让我敏感的口腔感觉到极度的不适。因此,我陪伴女人,可以做一切她们希望我为她们做的,只除了接吻──除非价码高得可以打动汲汲营取的我,这个规矩在黑巷里人尽皆知。一开始会让人觉得新鲜,的确让我结结实实赚了几票,但时间一长,太有原则的人就开始不太吃香了。 也许我本来就不是那些女人会长期喜欢的类型吧。这种结论对我来说并不难接受。 我只有175左右,并不算高,身材嘛,一般,只能算匀称而已,客观地说,长得不错──我妈可是个大美人哦!因为年轻,肤质也好。 从普通的情况来说,如果我生在正常的家庭,现在正在读大学的话,那麽我绝对会是极受女生欢迎的风云人物。 不过,这种“普通”对我来说已太过遥远。实际情况是,我父母双亡,一个人撑到高中毕业的程度已是非常不易。做著酒吧的侍应,碰到的也不会是窈窕的大学女生,尽是些因为工作或家庭不顺来买醉的欧巴桑。她们需要一个宽阔的胸膛和厚实的肩膀充当避风的港湾,而不是既什麽都不懂还能够随时提醒她们年纪的花样少年。 所以我在黑巷并不太受欢迎。 我也有在模特经纪公司挂号,有时有杂志要拍青春服饰的时候会找到我,价钱还不错,不过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吃这行饭的人太多了,而且我非常不习惯行内那些前辈排挤打压後辈的恶习,我有我的尊严,很多时候我不会屈服。当然我的条件也不是最好的,除了杜逡语那个笨蛋会发疯地大叫“曹非是世界上最棒的”外,没有人会非我不可。 赚钱真的不容易啊。 我每天都在梦想天上会掉个几十万下来,结果这种事都只能在梦里找到。当然没空做梦的时候通常都是因为杜逡语不让我睡。 我做的事,他略知一二,但从不过问。“不干涉”这点,他完全做到了。 他就像个影子,总出现在我需要的地方。有时我半夜回来,他已经睡了。我尽量不出声地去洗澡,然後悄悄地上床,但他总会醒来,半眯著眼也好,也要凑过来给我一个吻,然後搂著我,才继续睡过去。这样的感觉,比任何激情都更能让我觉得窝心。  电话一直在响!! 我死撑著不接。昨天晚上我们做到快天亮才睡,敢这麽放肆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之二是我今天不工作。大家都知道我的习惯,包括杜家都不会不识趣地在这个时候打扰我们,所以肯定不是什麽好事。不接! 响了十几声之後,它终於停了。刚喘口气,打算继续睡。它又响了!比刚才更急。 “非,好吵!……去接电话啦……”杜逡语皱著眉头,钻到我怀里躲避魔音摧耳。 “不要!你去!”我毫不犹豫地拒绝。开玩笑!正在要开头奖的关键时刻。 “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现在哪里动得了?” 哦,想起来了,昨天的主动权在我手上……我们从来没有固定谁一定是哪一方的,每次都是随性而来。反正,都好啦! “好嘛,对不起咯!”轻轻吻他一下,努力坐起来去够那个该死的十分锺了都还在响个不停电话。 天!腰是有够酸的!这就是纵欲过度的下场!杜逡语比我惨得多,当然是连动一下都困难。抱歉地看看他,拖过昨天晚上被我们从床头桌子扫到床下的电话赶紧钻回温暖的被窝。 “喂,曹非。哪位?” “喂,阿非,我啦,阿华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刺耳地冲出来,阿华?谁啊?“哎,怎麽这麽久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不在咧。不过一想,你又没地方去,不在家会去哪儿?而且大清早的才应该在啊……” 他罗罗嗦嗦地在说什麽啊?“到底什麽事啊?”不耐烦地打断他。 “啊,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有个公司看中你了,要找你拍广告哦!”听他激动的声音,我觉得被看中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我。经他一说,总算想起他是谁了,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做什麽的忘了,倒是他在这个年龄还难得的天真和八卦才给我留下了一点印象,叫锺益华(?)吧。 “哦,这样啊,知道了。”懒懒地答,打算放电话。杜逡语也被吵得醒了,正趴在我身上一边乱摸,一边轻咬我的胸口。 敢情那个阿华也知道了我的企图,赶紧加快说:“喂,张小姐让你明天早上9点务必要到公司哦,广告商要过来。还有,穿得正式一点,别邋里邋遢的,这是张小姐专门交代的哦,喂喂,你有没有在听……” 我扔下电话,翻身压住已经把火挑起来了的杜逡语……广告?听起来应该是份优差,会赚多一点吧?也许还可以请逡语去吃大餐哟!    4   周一早九点,我神清气爽地坐在经纪公司的会议室里。 “我给你们介绍。孟先生,这位就是曹非。曹非,这位是‘昆信保险’的孟朝晖,孟先生。”作介绍的张小姐是我的经纪人,数十年如一日地顶著张浓妆豔抹到连太阳紫外线都伤不到内里皮肤的脸,和绝对专业级的商用微笑。 “你好。”我迅速地与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看起来笑得很~~~~怪的男人握了握手。 “曹先生看起来比照片上的还要年轻呢。”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著我,这样的眼光我很熟悉。 “哦,也许我不太上相吧。”刚说完,就给张小姐在桌下踢了一下,不由得暗暗轻笑了一声。说自己不上相还来做模特的人估计只有我一个了吧? 不过那位孟朝晖先生倒没有在意,反而笑著:“呵呵,不会不会。不过,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曹先生的年纪是……” 这个问题不能不让我小小吃了一惊,生辰八字明明在简历中都有写,他不会没看过,除非他看出来我虚报了两岁的事。我镇静地笑笑,含糊地回答:“请放心,我今年满20。” 因为很早就要自己养活自己,所以当经纪公司的人在街上把我截住问我愿不愿意当模特时,我便把年龄多报了两岁,否则合约就要监护人的签字才能生效。其实张小姐他们都知道,只是这样的事也不少见,所以除了叫我小心点之外,基本上就默许了。 “哦,那就好。”他没有深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相信地点点头。 据说是这位孟先生某次很偶然地看到了有我参与拍的一个时尚杂志的服饰特辑,对我印象深刻,遂决定找我拍他们公司的广告看看。电视广告我没有拍过,所以还得去试镜,通过了才正式签约。我在意的是他们公司开出的价码──是平时拍平面广告的五倍!除去给经纪公司的佣金,剩下的也很可观!就凭这一点,也足以让我全力以赴。 结果当然很符合预想,合约签得十分顺利。 现在的广告很多拍得都像一个短剧,而我就是这剧中的男主角。 大概的剧情是女友误解我乱花钱,与我大吵了一架分手了,後来发现我是拿钱买了保险,受益人写的是她,她诚心地向我致歉,我则非常宽大体贴地原谅了她。圆满结局的最後,是广告语:“一切为你──昆信险业!”。 在广告里,我要被淋雨不说,为了表现所受的委屈,还要承受女友愤怒的一巴掌。故事挺感人,但鉴於这个倒霉的男主角是我,我一度想去跟导演要求将掌掴的部分去掉,可惜以我现在的身份,修改剧本这种事根本是幻想,只好作罢。 逡语得知了我的新工作,很是为了我高兴了一阵,还说有机会要去探班。我赶紧阻止他,拜托,又不是拍什麽大制作的电视剧,不过是个广告而已,哪有什麽班可探?他根本不理我,一个劲儿说要跟去看,我只好由著他。结果,他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因为,他非常不喜欢那个女主角。 与寂寂无名的我不同,女主角是个颇有名气的小明星,出外景时,还常常有FANS上来要签名。不过这也正常,像“昆信保险”这样的大公司,拍个广告当然还是要找明星比较好。只是会请我,才真的比较值得惊讶。 那位孟朝晖先生看来对这个广告很重视,每次必到。还常常殷情地请我们这些主要人员去吃饭。他目前是我的老板,这种饭当然推不得。因此非常庆幸逡语後来没有要求跟来,否则他只是对女明星对我稍稍亲热了一点就气成那样,要是看到了孟朝晖的嘴脸,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拖回去。 孟朝晖非常明显地对我表示出兴趣,除了和大家一起吃饭外,也曾单独邀约过我,不过被我以工作太忙为由拒绝了。每次我们开拍的时候,他总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炯炯的目光强烈到无需转头都可以感受得到。我当然知道我的外型容易吸引同性,早在还在学校的时候,回家的途中也常常会碰到态度亲切目光猥亵的“伯伯”过来搭讪。但是我不是那类人,除了杜逡语,我暂时无法接受其它同性。 常常听一些小女生会说著时下流行的一些小说里的台词:“我不是因为你是男生才喜欢你,而是喜欢的你恰好是男生罢了。”据说这绕口令一样的台词是小说里的主角们辩解自己不是同性恋的最统一口径。我很奇怪他们的逻辑,哪有这麽“恰好”的?这麽说如果他喜欢的这个男生愿意为他去做变性手术,他的爱也依旧咯?换我绝对不行!虽然我不是正规的同性恋,但如果逡语去变性成女生的话,我也绝对无法像现在这样接受他。 我喜欢的是现在这个杜逡语,如果他有了任何改变,我想我的爱也会改变吧? 爱情这种东西,果然是经不起考验的呀! ──尤其是碰到我这样一个现实到连浪漫的牺牲都不愿假设一下的人。 孟朝晖长得倒不差,好歹也属於高大俊帅型,在女人堆里应该也是相当吃得开的,这一点从那个小明星在第一天见到我时就粘我粘到把逡语气走的地步,却在第二天他出现时马上另投怀抱就可以看出来了。只是他的目标不是她,还让我替她惋惜了一把的。她的条件真的不错,运用得好的话,将来会大红大紫也不是神话。 从第一天我就知道他的用心,不过可惜,用错了地方。我装作毫无所觉,不露声色地和他保持著距离,也适时地对一些女职员表现出男人应有的兴趣和风度,这几招向来万试万灵,除非碰到第二个杜逡语。 然而我发现孟朝晖未必是第二个杜逡语,但绝对是个同性恋,并且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他的同类。这种“我高兴就好”的态度让我有点反感,虽说当初杜逡语也是这样,但,这种事一次就够了,况且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杜逡语。 广告的拍摄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很快,除了下雨的那场之外,其它的部分都已拍完。正赶上今天有雨,就打算趁著天时一口气完成它。只是我因为这两天一直在高强度工作状态中,晚上有点失眠。昨天睡得不好,导致今天状态不佳,拍了几次没拍过去,导演有点不耐烦了,叫了声“先休息一下”,就丢下我们到一边吸烟去了。 我本来就不是科班出身的,只能尽力而为。连导演都说过,从没演过戏有这样的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但是今天真的毫无感觉,头一直有点昏,又被雨一淋,更是连方向都找不到。 我打了个电话回家,告诉逡语今天要晚点回去,不用等我吃饭了。他听到我的声音怪怪的,一直追问怎麽了?我说没事,拍完就会回去,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心地挂电话。 孟朝晖也过来关心地问我是不是不太舒服,我回答还好。他盯著我看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走开。 接著再拍。刚擦干的身子又被淋湿了,女主角第一个耳光打得还有点疼,又NG了几次之後,跟著雨打在身上的感觉一起麻木掉了。不过还好,不管怎麽样,多拖了几个小时,在午夜之前总算大功告成。 孟朝晖在导演喊“停”的下一个瞬间就拿著伞跑过来了。他把我拉到屋子里,拿出毛巾给我擦。 “曹非,你怎麽样?” “没什麽……”我含糊地说著,只觉得整张脸都不是我的了,身上也被雨打得很痛,头是昏沈沈的。 “阿非,还好吧?”女主角也凑过来了,歉意地摸摸我的脸,“对不起哦,我下手太重了。但是,真的不是……” “我明白,没关系。” 我努力想对她摆出个笑脸来,可是没成功。这张脸暂时还不由我控制。 “唉,你真是好人。改天请你吃饭赔不是好了,就这麽说定了。”她确定我没有真的生她的气,自顾自地订了个约定,就开心地走开了。 “你的脾气真的很好诶,她都把你打成这样了,你还不怪她。”孟朝晖感慨地说。许是我在工作的时候向来有敦亲睦邻友爱大众的习惯,因此大家都把我当成了个脾气极好的人。 “呵呵,我对美女的脾气向来都很好。”我干笑两声,不想扯动了面皮,又是一阵痛。 “只除了对我吗?”他忽然定定地看著我,我大叫不妙,拜托不要这时候跟我讨论这种高难度的问题。 “您不是美女吧?”我涎著脸皮想糊弄过去。 而他半点机会都不打算给我:“可是,我……” “孟先生,我们,好象有点误会……”我不动声色地往周围扫了一遍,暗叫不妙,基本上人都已走得七七八八了。 “根本不是误会,是你全然地排斥我。”他的语气开始大声起来,他也明白现在的机会很好。 “孟先生,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讨论好吗?”我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事情开始向不利於我的方向发展。 “不,我今天就要问清楚,你到底……” “孟先生,我对你真的没有什麽别的意思。”我把头微微靠著墙,努力看清他。决不能让他发现我现在精神开始涣散。还自以为这几天装傻装得很成功说,原来还是逃不过。 “但是我真的喜欢你呀。曹非,我从第一眼在杂志上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他握住我的手,开始作诚挚的告白。 “孟先生,真的不好意思,我、我不能接受……”我连说话都费劲儿了。 “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我给我机会。”他好象越来越激动,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地摇。天!不要在这种时候……我的头都快裂开了。 “不可能!”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进来。嗯?逡语?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努力把焦距对准不知什麽时候站在孟朝晖身後的他。 “你、你是谁?怎麽进来的?”孟朝晖赶紧回头,生气地质问。 “哼。”逡语根本不甩他,直接走过来,把他推到一边。“非,你没事吧?”他像是触摸易碎物品一样轻轻地碰碰我,冰凉的手指在我炽热的脸上,感觉很舒服。 “你看我像没事吗?”我垂死般地吐出一句话。这年头还真的会有英雄救美的童话上演啊? “我们马上回家。回家就好了。”他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身上往外走。我的眼睛终於支撑不住了,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他对孟朝晖用酷到极点的语调说:“你难道没看出他病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是想趁人之危?强迫是最差劲的手段,你连做我的对手都不配!” 什麽“强迫是最差劲的手段”?说得这麽正气凛然,喂,你也没资格说这种话吧?还没等我揪住他这句话来好好奚落他一番,就已经跌进了无尽的黑暗中……    5   醒来时,头重得好象整个杜逡语都压在上面一样。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回到了家躺在了床上。房间里很亮,我分不清是灯光还是阳光,试著转动了一下眼睛,只微微看到逡语的背影,他站在桌子旁边不知道在弄什麽。想叫他,嘴巴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全身都很热。很快极度的疲倦让我实在架不住沈重的眼皮,好象有股力量在使劲把我往黑暗里拽…… “非?非,你怎麽样?非……”再次醒来时,终於看到了逡语漂亮的脸,表情焦急得居然让我很开心。挣扎著露出个微笑,想告诉他我没事,但嘴巴还是干得都粘在了一起张不开。 “别急,慢慢来。”他安慰地对我笑笑,可是我觉得他像是要哭出来了,“要喝水吗?” 我点点头,他马上从旁边拿过个杯子,还拿了个小勺子,一点一点地舀出来喂我。喝了两三口,我挣扎著要起来自己喝,他赶紧把我扶起来,让我靠著他,在旁边帮我扶著杯子。 我感觉自己快要渴死了!猛灌了一通之後,终於有点神清气爽的舒畅。 “好些了吗?”他声音里有很多不安,甚至呜咽。 “嗯。”我轻轻点头,感觉到他微微地颤抖,便把手盖在他的手上。 “我吓死了,非。”他连声音都在不停颤抖,“你一直昏迷,叫也叫不醒,刚开始还会说胡话,到後来连声音也没有了……我好害怕,非……你终於醒了……” “别担心,没事了……我现在很好。”虽然喝过水,声音还是像鸭子叫一样难听。 “你不知道,我真的害怕……” “逡语,到前面来,逡语,”我轻轻说著,他停了片刻,转到面前。眼泪在流,那双褐色眼睛里不知是哭泣还是没休息好,通红的一片! “不要哭得我好象要挂了一样。”我笑,捧著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凑过去吻在他的薄唇上。 搂著他,感受他温暖的体温,突然觉得好爱好爱他! “……逡语,对不起,让你担心。” 他紧紧地搂著我当作回答,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 “不要离开我,非……不要离开我……”我感到一道道泪水浸湿了背後的衣裳,这样的杜逡语是我不熟悉的。他看起来脆弱而幼小,只是因为我病了的缘故吧? 我无措地不知如何响应── 如果真的有“永恒”这种东西……我希望我们能够分享……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我不停喃喃地说著,除了这些我不知还能说什麽。 他的哭泣终於慢慢停止了。 大概是现在才後知後觉地为流泪这种事害羞起来,他过了好久才哝哝地说:“害我担了这麽久的心,真是的……不行,你要补偿我!”声音变得异样的爽朗,只是伴著重重的鼻音,更是可爱! “好啊,说吧。”我难得答应他答应得这麽爽快。 “我做了一大锅粥,你要全部吃完它!”他坐直身子,面对我大声地宣布。 啊?……这……样……啊…… “干吗?”看到我有点楞的表情,他先是不解地想了一会儿,然後很快露出了招牌的贼笑,“哦~~~~~~~我知道了,有人想到色色的事情上去了。” “哦~~~~~~~”我学著他故意拉长声音,硬憋著笑斜眼瞄他,“我明白了,原来有人不想啊。那算咯!”在这家夥身边呆久了,不练得和他一样皮厚怎麽行? 说起这种话题,他恢复得特别快:“就是想啊,才做了一大锅粥嘛,你才能赶快恢复体力呀!”他得意地解释著他的阴谋,马上起而行去端粥。 “你──!”我不禁失笑,这种计划有什麽好得意的? 他把粥放在桌上,跟我一起吃。 “还有很多菜哦,一起吃完!” “你干吗做这麽多?我怎麽吃得完?”看著他一盘盘端上来摆满了桌子的碟子,虽然都是清淡的小菜,但也太夸张了吧?! “你生病的时候,我每天都怕你会随时醒来,就每天做一些啊,结果,积累到了这麽多。你一直没吃东西,会饿吧?” 我大概都已经饿过了,暂时还没什麽很强烈的感觉。 “我……到底昏迷了多久?”说不感动绝对是弥天大谎,这个少爷一样的杜逡语……为我做了这麽多…… “整整三天七小时二十三分零九秒。”这叫“整整”吗? “笨蛋,记这麽清楚干吗?”也让我好想哭哦! “因为每一秒我都过得像有一年那麽长。”他苦苦地笑,“我刚通知了周医生,待会儿他会过来再帮你检查一下。” “周医生?你请了医生到家里来?”好、好贵哟! “是啊,否则以你当时的情况要去医院根本是不可能的。”是啦,这个大少爷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了。“而且我讨厌医院。” “放心,周医生一直帮我家看病,医术很高的。我才不要请一些庸医回来看你咧。” 问题不是这个啦!“可是,越是这样出诊费就越贵呀……”我小声地嘟囔,结果还是给他听到了。 “非!这种时候不要考虑那种小事了!他的诊费一向是每年年底直接从我家账号上划账过去的,用不用都是这麽多钱。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打算一点一点算清楚还给我吧!”他有点生气了,我马上顺应时事摆头如浪──讲骨气也是要看时候的。 “那还差不多。”他的脸色缓下来,开始给我夹菜,“这个,这个,这个……都要吃完。” “呃,逡语……” “哦,还有这个。” “逡语…………” “那,这个很好吃的。” “逡语………………好了,好了。”我赶紧移开碗,都快满出来了。“听我说!” “什麽?” “我头还有点晕,真的吃不下。”拜托,我只是醒过来了而已啦,其实离痊愈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吧? “啊?为什麽不早说?”他赶紧拿过我手上所有的东西,“来来来,快,快躺下。” “也不用这麽紧张,只是有点晕罢了……”他还手快地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的,我都要呼吸不畅了。 “头晕也不是小事啊!我真是笨耶,一看到你醒了,就什麽都忘了。你先睡会儿,周医生很快就来了。” 我歉意地看他把刚才好不容易全摆过来的东西又拿回去。“抱歉啦,逡语!你做了这麽多,我却……” “不要说废话!”少有的强硬口气配上那张满是不自在的羞涩的脸让我很有好想再抱住他的冲动。 “这几天你一定都没休息好……谢谢你!”继续用内疚的声音说著,盯著在桌子边做很忙状的那个表情越来越不自在的人,有趣地看著他白晰的肤色染了醉人的粉红,好美丽! 这是我第一次这麽认真地向他表达谢意。过去总觉得心意这种东西心里明白就好了,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干什麽?很多事放在心里也可以感觉得到啊。但今天想说出来。如果不能承诺其它,至少能说声谢谢! “我都让你不要说废话了嘛!”他终於停下来了,皱著眉头坐在床边,一副很烦恼的样子。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俯下来吻我。 “可恶,都是你害的!我要忍不住了!”他含著我的唇低声说。 “我没有关系啊。”我也被感染了,开始激烈地回吻他。 可是他挣开我抱住他颈项的手臂,喘著气坐起来:“不行啦!你的病还没好……等一下,我去给你拿药来。”他还真忍得住哦~~~~! 就著他的手把药吞下,抚著那张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却仍然美丽的脸:“你不用为我做到这种地步的,逡语,你该对自己好一点。 他温柔地笑了:“非,我真的很喜欢那句话,知道吗?‘爱你等於爱自己’啊。” 我忽然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他说什麽?他是说……爱我?虽然一直都有所感,但真正听到他说出来,和自己猜到毕竟是有区别的。心脏竟停了一拍,伴著恍惚的幸福感一下子充盈了全身,快要溢出来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爱我…… 你爱我?真的吗?爱我! 我太过震惊和害怕的时候,和很多人是不太一样的──我会面无表情。所以逡语看到我的反应一定是误会了,因为他在很著急地摇我:“非,你怎麽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非……” 我放松面部肌肉,尽量用听不出狂喜的语气诱导他:“你刚刚说什麽?来,再说一次。” “呃?”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很快意会过来,那张脸就红得可以在上面煎蛋了。 他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地再开口:“我说,我……” “砰砰砰”──就在我屏息等待时,居然有人敲门!这麽关键的时刻~~~! 他也楞了一下,结果马上站起来:“大概是周医生来了,我去开门。” “逡语,说完再去啦。”我耍赖地拉住他的衣角。 “不要啦,看病要紧。”他居然无情地扯出衣角,走过去开门。   那个杀千刀的周医生~~~~~~!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这辈子第一次这麽想得到的爱情告白啊~~~!逡语虽然热情也很皮厚的样子,但是对表白这种事也是非常害羞的…… “你怎麽又来了!”听到他的口气不对,咦?难道不是那个周医生?哼,那不用考虑了,直接拖过来千刀万剐! “我想看看他身体好些了没。拜托你,让我进去看看。”这个声音……难道是……孟朝晖! 他还有脸来?而且,听起来已经不止一次了!下次一定要让经纪公司对员工的资料保密才行。怎麽能让人随随便便就摸到我家来?! “托你的福,非现在还躺在床上!”逡语的口气很硬,想来脸色也不会好看。 “那让我进去向他道个歉,拜托!” “不需要,只怕他见到你会病得更重!” “可是……” “哎,你这个人听不出别人不欢迎你吗?脸皮也太厚了吧!”呃,这一点上你们两个算是半斤八两吧? “那麽请问他现在醒了吗?” “他怎样都不关你的事!”我从没见过逡语如此冷硬的一面,完全有做谍报人员的潜质,嘴巴紧得跟个蚌壳似的。 “你!”就该想到也许常常会有人像我当初一样会给他气得哑口无言的。“好!那麽请问你又是曹先生的谁?竟可以为他做主这麽多事?” “哼!我想我们的关系不需要向你解释吧?” “是情人吧?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曹先生的发展可是很不利的哦!我们还想继续找他合作呢。”孟朝晖忽然冷冷地说。 很显然这句话起到了效果,逡语沈默了一会儿,才犹豫地转过头来问我:“非?” 唉,我叹,连逡语这样泼水不进的守门法都要败下阵来,看来他今天不见到我是不会死心的。 “让他进来吧。” “只有十分锺!时间到了不走的话,我直接把你轰出去!”逡语狠狠地说,头也不回地走进来,径自让孟朝晖跟在身後。 他走过来轻轻地把我扶起来,垫好枕头让我靠在床头,然後坐在床边,戒备地盯著孟朝晖。 看著孟朝晖拿著个水果篮被晾在当场的样子,我微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孟先生,我病了几天,今天才醒过来,大概也没有太多的精力跟您聊太久。请先坐吧。” “呃,好,谢谢。”他有点尴尬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出我的态度也并不怎麽欢迎,“我……不会打扰太久,只是想来看看曹先生的身体怎麽样了?” “托您的福……” “逡语!”我轻声喝住又要语出讥讽的逡语,对他笑笑,“多谢关心,比起那天好多了。” “那就好!”他看著我的眼神还是一样的锐利,我竟有些害怕,那样的眼神隐含了太多的深意。这个人,还不死心吗? 他看了看逡语,许是在确定他的确要坚守阵地,不会为他让出一块私语的空间,才用坚定的语气下定决心地对我说:“那天之後我一直很担心你,但总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今天总算放心了。” “现在看也看了,慰问也慰问过了,可以走了吧?”逡语握著我的手,在一边冷冷地说。 孟朝晖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但是我不会为那天我对你说的话道歉,只是可惜没有选对时候!我当天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即使你现在已经有了……但我希望你能多个选择,给我一个机会……” “够了!”我还来不及开口拒绝,逡语已经跳起来走过去,二话不说拉著他的手臂就往门口拖。 “逡语……”我焦急地喊,倒不是害怕孟朝晖会给他怎麽样,而是担心在比他高半个头,又比他壮得多的孟朝晖面前他会吃亏。 果然,孟朝晖用力一甩就把他甩开了。 “告诉你,我不是怕你,而是在尊重小非罢了。”小、小非?是谁准他这麽称呼我的?“我只是出现得比你晚,但未必不比你强!你少在我面前这麽嚣张!” “孟先生!”我气极地大叫,扯得喉咙生疼也顾不得了。他怎麽可以这样说逡语?他有什麽资格? 还没等我说下去,就觉得眼前银光一闪,那个眼熟的东西是……?啊,他一直都带著……我竟不知道…… “那真不好意思,我天生嚣张!”逡语拿著短刃横在他的脖子边,这个意外让他浑身一僵,“恕我无法同意你的意见。就算你比我早认识非,他也一样会选我!”这个自信到极点的杜逡语,我开始有点明白当初杜夫人嗔怪地一瞥时的心情了──你真的无法对这样的他生气!“至於你,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半分机会!” “哈哈,既然这麽自信,又何必急急忙忙地赶我走?”孟朝晖果然不是寻常登徒子,即使利刃在喉也能迅速恢复镇定。 “因为我没有必要明明知道你说的都是废话,还好心地听你说个够!” “那麽你现在的行为是不是表示你对自己的力量其实并不是这麽自信,所以才必须依靠武器呢?” “我只是懒得浪费力气而已,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不是吗?而且,‘君子善假於物’!只有卤夫才比力气!” 喂喂,你们两个,是在参加辩论赛吗?耍嘴皮子两个人倒是不相上下! 孟朝晖终於不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著逡语,好一会儿,嘴角居然浮现了笑意:“你,果然不简单!如果没有曹非,我一定会选你!” “无聊的假设不要作第二次!”逡语的脸色变都不变一下,“现在,滚!” 孟朝晖笑笑:“如果我不走,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不要试图尝试这种後果,我怕你会连後悔都来不及。”逡语竟真的把手上的刀往他脖子上稍稍使劲一压,马上现出了一条血痕。 “逡语……”我著急地阻止他,这个人真的好象没有什麽是做不出来的,就算真在这里杀了他我都不会太诧异。 “你在担心我?”孟朝晖在这种时候都不忘试探我,居然很开心地问。 “少自多了,非是担心我为你成了杀人犯,实在划不来。不过,如果只割下你的耳朵的话,”逡语慢慢把刀子顺著颈线往上移,在他的耳根处停住,“也应该不会被怎麽样吧?还可以让你以後不要这麽明目张胆地来给人找麻烦。” “哦?你的刀快吗?” “很快!你试过就知道了。” 喂,拜托不要这麽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好吗?也请考虑一下我这个旁观者的心情!而且我还是病人……也许我可以昏过去,就不用理会这两个疯子了。 “逡语……”他的表情认真得让我分不出真假。 不知是不是他的话真的起了效,孟朝晖想了想说:“看来为了保持我完美的五官,我还是先告辞好了。” “正确的选择!”逡语看著他走出门,才把刀收起来。 “曹非,我有空再来看你。好好休养,也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的话。”他站在门外还在说,逡语急忙走过去关门,不过被他拦住了,“呃,还没请教……?” “杜逡语。”逡语咬著牙答。 “孟朝晖。很高兴认识你!” 逡语把门一关,直接把他和他伸出的手关在门外,低声骂了句什麽,听不清,不过想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话。 “非,你还好吧?”他走过来,帮我躺下,“有没有更不舒服?”他强调著那个“更”字让我不由得一笑。 “有。”我点头,看他皱起了眉,“我被你吓到了。下次不要随便就把刀拿出来。” “因为他实在太讨人厌了!”他孩子气地撅起了嘴,“我只是想吓吓他,不会真的做什麽。” “我知道,但还是会担心啊。”我轻轻抚著他的眉,“万一打起来,伤到你怎麽办?” “不会啦。这把刀我很小的时候就带著了,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有分寸的。”他拿出刀来给我看,这回才认真看清了。 果然是把做工精致的短刃,比一般的匕首要长,但却细扁了很多,甚至像是一张厚纸,边缘闪著寒光,甚是锋利!刀柄细圆,雕著精美的花饰,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我看著刀,忽然想到一件事,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麽?我的刀很好笑吗?”逡语奇怪地拿过刀左看右看。 “不是。我忽然觉得你们两个其实有点像呢。” “谁?我和那个姓孟的?” “嗯。”我乖乖地点头,却发现他也在点头。他不生气吗?我拿他跟孟朝晖比? “对呀。我们对你都很执著!”他也笑,“但只有这点而已,其它的我和那家夥一点都不像!” “笨蛋!” 我们就这个相对傻笑著,直到听见那个姗姗来迟的周医生敲门。   然而,来的还不止周医生一个人,他後面的跟著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我正在纳闷今天到底刮了什麽风?四年来我家难得如此门庭若市,来了一批又一批的说!就看到逡语高兴地迎上去:“二哥,小葭,你们怎麽也来了?” 天!怎麽连他哥哥也跑来了?我根本还没准备好要面对他的家人! “我刚好带著小葭去检查,就听说曹非醒了,所以一起跟过来看看咯,回去也好向他们报告。”逡语的二哥看起来并不比他大多少,长得斯文俊秀,跟他有点象。看来他们一家都会是“漂亮宝贝”。 但问题是──“回去向他们报告”是什麽意思?难道……杜家知道我生病的事? “逡语,”我小声地把他叫过来,“到底怎麽回事?” “啊,对了,我还没给你介绍呢。”这个笨蛋显然会错了我的意思,自顾自地拉过三个人,“这位就是周医生,这位是我二哥浚语,这是我可爱的小表妹古葭仪。” “你们好。”我只好躺著跟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曹非哥哥,你终於醒了?”那个小表妹古葭仪慢慢走过来,杜浚语赶紧在旁边扶著。我这时才发现她的眼睛似乎……看不见。可惜了,这麽美丽的女孩子…… 她走过来的时候,连逡语也让位来扶她坐到我的床边。看到她,我才相信真的有传说中的白雪公主存在啊──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樱红的小口……唯一可惜的,是精致的五官中最美丽的眼睛只能越过眼前的一切茫然地对著远方不知名的一点,真的……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会为此惋惜吧。 她大概不会超过十七岁,清脆的声音更像是十一二岁的小女生们特有的,软绵绵的带著北方口音,煞是好听! “曹非哥哥,曹非哥哥……”她一边走过来一边叫著,坐下的时候,我忍不住牵住了她用来探路的手。“我在这里。你是小葭?你好……”刚给孟朝晖搅和得一团糟的脑子,听著这有如天籁的动听声音,顿时舒服多了。 这样的女孩子才是我应该找的嘛。杜逡语,一边去! 没想到,这居然给他看出来了,他笑著摇头:“非,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她八百年前就给二哥订下来了。” “是吗?”我笑,看著在旁边笑得温和的杜浚语,“那我订她後八百年的份好了。” “别想!那是我的!”这家夥存心要跟我抬杠。 我只得无奈地撇撇嘴:“那~~~~~再後八百年总没人了吧?” 古葭仪听著我们斗嘴,乐得呵呵笑:“曹非哥哥,你真会讨女孩子开心。一定很受女生欢迎!” “没有啦。”跟她说话让我不由自主地也把声音放软了,“我很少见到像小葭这麽可爱的女孩子呀,所以……” 她害羞地低了低头,微微笑著:“那我可不可以摸摸你?听他们说,你帅得乱七八糟的,我好想看哦,可惜又看不到。” 还、还好吧?没有这麽“乱七八糟”啦……这是什麽形容词?我苦笑地看著逡语,他冲我耸耸肩,表示不是他说的。难道,我已经声名远播在杜家上下了? “当然可以。来。”执起她的柔荑放在我的脸上,然後闭著眼睛,感觉那双温柔的小手在我面上轻轻地触摸。 好一会,她才收回手,我睁开眼睛,看到她正幽幽地叹著气:“果然……难怪你病了逡语哥哥会那麽紧张……我虽然看不见,但也可以想象得出你一定比我漂亮多了。” 这种结论让逡语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周医生和杜浚语在旁边边笑边摇头。女孩子的心理呀!她也知道自己是漂亮的,所以没有说“比很多女孩子漂亮”这样的话,而是很直接的“比我漂亮”,就好象一直长胜的将军忽然棋逢对手,在惺惺相惜之余还冒著些许妒忌的酸气。我不禁为这样单纯的可爱莞尔。 “怎麽可能?小葭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了!”对她这样的结论我实在没办法高兴得起来。为什麽拿我跟女孩子比?我会哭的…… “难怪你病了逡语哥哥急成那样……”她还沈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根本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又把刚才说过的重复了一遍。 “他干什麽了?”我好奇了,这个人不会在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什麽骇人听闻的事吧? “他把全家人都叫来了。”她轻柔地告诉我。 天!我觉得我有必要再晕过去一次!“什麽?!”全家……人……?! “没有啦,都是周医生太紧张了。”逡语看到我脸色不好看,赶紧解释。 “这不能怪周医生哦,”一直没开口的杜浚语终於插进来了,“谁让你大半夜的急急忙忙地把人家叫起来,人家当然以为发生了什麽大事了嘛,所以马上通知我们也没错啊。” “可是,你们也不用一起来呀。”逡语委屈地申辩。 “拜托,小弟,如果你有什麽事了,我们能不一起来看看吗?” “这……”他无话可说,只好转过来拉拢我,“非,你别听他们的,他们一直都喜欢瞎紧张。” “哎,逡语,话不能这麽说……” “好了好了,”被晾在一边的周医生终於也出来打圆场,“你们要争到一边争去,我要帮曹先生检查身体了。” 这几个才反应过来今天来的重点在哪里,只好赶快闭上嘴,站到一边去。 我实在无法想象杜氏一家老小一起挤到我这个破落小屋来看我昏迷的悲惨景况──天啊,这是什麽世界?!我这辈子都没这麽沮丧过。 一脸和蔼的周医生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素净的衣著透露出救人济世的医者风范和从容大度的平和气息。 他一边拿出听诊器帮我听心跳和肺动,一边像是为了让我放松身体似的低声说著话:“其实没有你想的那麽严重。杜家人本来就不多,”他仔细听了听,取下听诊器,开始让我张嘴,“跟我说,啊~~~”,我照做,他看了看,点点头,接著拿出体温计,在我口腔里探了一会儿才拿出来看,然後,执起我的手腕,“那天就只有我和杜夫人以及逡语他们三兄弟在,大家都是关心你才来的。好了。”说完,他站起来收拾东西。 “周医生……”逡语赶紧过来。 “看来这几天打的针起了作用,各方面都恢复得不错,心跳、脉搏基本上正常,还好没有染上肺炎,就是还有点低烧,不过问题不大,最重要的是多休息。身体方面有点虚弱,一直没进食吗?那麽从现在开始吃一点清淡和有营养的食物。”这种典型的“医生交代”逡语听得很用心。 後来我才知道,周医生几乎一天来一次,在我昏迷的时候,除了逡语他也对我关心倍至,所以我才没有太大的麻烦。 “唉,逡语,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小心不要劳累过度了。一感觉不舒服就马上找我或是去医院,知道吗?”矛头转到他身上,他像是听得很习惯似的频频点头。周医生被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弄得很无奈,大大地叹了口气:“我这里还有些药,要记得按时吃。”说完,拿药去了。 逡语跟过去,古葭仪就又挤过来。她看起来像个天真又活泼的小姑娘,只要不注意,根本看不出她眼睛方面的残疾。稳重的杜浚语擅守护花的使命,在旁边小心地扶著她坐下。 “曹非哥哥,”她小声地唤,“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怎麽会?”我接过她伸过来的手,柔软温和,细致嫩滑,女孩子特有的触感呢。看不见的她需要靠接触才能安心地和人交流吧? “那,我刚才说表哥他们一家人都来了的时候,逡语哥哥他们怎麽争执得这麽厉害?”好灵慧的小脑袋,这麽敏锐的推断力,我真的有点喜欢上她了。 “呃,他们刚才不是争执啦,而是……”我看向杜浚语。他站在古葭仪旁边,像是融合了亲人与情人的宠溺、包容以及十万分耐心般的特质,看著她的眼光中,柔和而充满爱意。这个男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及该如何去守护自己的所爱。 逡语呢?也这样吗?在他遇到命定的女子之後。 那样的女子,会有的吧…… “曹非哥哥?”古葭仪偏著脑袋在专注地听我说,可是我却因为杜浚语走了神。 我低低地说了声“抱歉”,赶紧重拾刚才的话尾:“而是解释。你逡语哥哥在对我解释。这种小事不需要这麽劳师动众的,可是他却惊动了全家人,他怕我怪他,所以在解释。”其实刚刚周医生在解释时,我已经释然了。也许只是紧张吧,这麽糗的情况让他的家人见到了。 “其实大家都是因为担心才来的。”她认真地说。 “我知道。所以,谢谢!也帮我谢谢他们。”这句话是对杜浚语说的,所以他了解地点点头。我发现只要古葭仪一开口,他就不再做声,他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她的尊重和关注吗? “有时浚语也会这样。”她忽然有点羞怯地告诉我。又一个发现──她叫“曹非哥哥”、“逡语哥哥”,却只叫“浚语”?我为这个发现对杜浚语眨眨眼,他有点脸红又得意地笑了。 “他也会叫来一帮人吗?”我顺著古葭仪的话往下问。忽然觉得这好象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的对话啊! “嗯。”她点头,“有时我因为不小心跌到,或是碰到什麽东西,或者打破了东西,被他看到的话,他总会大惊小怪地把我抱到一边去,然後又是叫医生,又是叫看护地弄来一堆人,结果人人都以为出了什麽大事似的跑过来,却发现原来只是我跌到了。” 她埋怨似的说著,脸上却显出幸福的表情:“刚开始我也很恼啊,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把我当累赘,可是慢慢地,我知道了,因为浚语爱我,所以才会这麽紧张我。曹非哥哥你也一样啊,逡语哥哥这麽爱你,才会特别紧张的呀。” 喉间像是给突然堵住了。这是第一次从一个旁观者的嘴里听到对我和逡语的关系正面的评价,而且还是个本以为不解世事的小女孩……我明白,其实我一直明白的,小葭!忽然感觉有什麽东西要从眼睛里面流出来,我只能不停地眨眼睛和点头,才想起来她看不见,於是用劲地捏捏她的手。 “曹非哥哥你明白就好了。”她像是看到了一样,开心地笑。 “小葭,我们该回去了。曹非刚醒过来没多久,还需要好好休养呢。”杜浚语忽然开口了,他很体贴地要为我留下一个独处的空间。 “对哦,我都忘了曹非哥哥还生著病呢。”她马上站起来,只是还拉著我的手,“曹非哥哥,等你病好了,要来家里看我哦。” 家里?杜家吗?呃,我还没有过要去的打算呢。确切地说,是从没打算过。 杜浚语看出了我的迟疑,在旁边补充:“是啊,母亲也很惦记著你们,有空的时候就回来看看吧。” 母、母亲?我差点为这个复古的称呼喷饭!他的话说得极自然,好象我本就是他们一家人一样,心下一阵感动,那个“杜氏一家都是狐妖”的怪念头忽然又冒了出来。 “好的。”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告别了他们三个人,我觉得已经快要筋疲力尽了。虽然“看起来是”在生病,可是大家还是当我没病似的扯著我说话,弄得喉咙好疼。 “累了吗?”逡语十分周到地端来杯水和药。扶我起来吃了药,又喝了一大杯水。 我看著他忙著在那边收拾东西,想起古葭仪的话。 “逡语……” “怎麽了?又不舒服了吗?”他紧张地坐到床边,用手探探我的额头。 “不是,”我摇头,开始用我能想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麽?” “我爱你!”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然後,像是不敢相信地半笑:“你说……什麽?” “我说……我爱你!你呢?” 他终於回过神来:“我当然……”他猛地俯下来紧紧抱著我,“爱你!非,我爱你!我好爱好爱你!!”他吻著我,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可是不在乎啊,也许在这个时候死去也是种幸福! 原来爱人真的可以得到快乐!!我终於知道了…… 两个人快乐地在一起,就是幸福! 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6   我从来都不知道随处都能看到自己是什麽滋味,也没有这种自恋的兴趣,但等我生完病走出家门看到满世界贴著“昆信保险”的广告海报时,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强烈得无以复加。 满眼都能看到我和那个女明星和熙甜蜜的微笑。“一切为你──昆信险业”的大字标题如豔阳般照耀著我们。 其实很多大公司都常常在打这种大规模非杀伤性的广告战,只是如果主角换成了自己,心情难免会有不同。 果然不同了。在财务部看到春风满面的锺益华时,我心里嘀咕著。以前每次来领钱,按规矩是在工作完成後一个星期,如果紧接著有新工作,张小姐会在出纳那里留下口信,我再过去找她。可是这次她的助理却显然是在这里对我做守株待兔状,让我不禁有点受宠若惊。 也许不是等我的吧。我试图让自己不要这麽容易自以为是。 然,我的直觉是对的! “阿非,恭喜你哦!”他一看到我就开心地迎上来,还亲热地搭上我的肩,“喂,看不出来你原来这麽厉害!” “怎麽了?”我失笑,对他这种“人人都是好朋友”的自如态度颇自叹弗如。 “啊,对了,你一直生著病,难怪不知道。”呵,当初他也是打过电话来慰问的人员之一,现在却是一副刚刚才想起的样子,我对这些人的行为习惯觉得十分好笑。 “到底什麽事啊?”跟他说话就要有耐心,因为每次都讲不到重点。 “当然是好事啦。呵呵……”他很三八地做神秘状低语,然後神经质地自己一个人笑个不停。 我本来就不多的耐心终於被他耗尽了,一把推开他,直接走到已经在看了有一会儿大戏的出纳小姐面前。 “曹非。25号。” “曹先生,你的那个广告我看了,拍得很棒哦!”她找出写著我名字的信封,仔细对了对,递给我,然後一脸欣赏地对我甜笑。 “是吗?谢谢!”我抽出信封里的钱,认真地点。面对这麽重要的东西,我从不介意别人拿势利小人的眼光看我。 “听说现在有很多公司在打你的主意呢。成了明星可不要不理人哦!” “不会吧?谁说的?我怎麽不知道?”我笑。他们在这行里呆久了,见惯了斗转星移月升星落,练就出一身见风就是雨的功夫也是满不简单的。 “当然是我说的啦。”锺益华从後面插进来,“否则我干吗在这里等你?快快随我见张小姐去罢~~~~~~” 他说著怪怪的戏腔,还配著一甩水袖的动作,轻抓我的手腕往前牵,耍宝得不得了。我笑著挣开他的手:“行了行了,知道了,我自己走。” “这就对了嘛。”他还自得於自己营造的搞怪氛围里,故做害羞地白我一眼,迅速地回身对出纳小姐抛出一个媚眼,“Darling,今晚8点,别忘咯!” “谁理你!”出纳小姐羞恼地白他一眼,左右看看,赶紧低下头去,彻底撇清关系。 “呵呵,不见不散!”他尤皮厚地加上一句,我边笑边走远一点。 “哎,阿非,等等我啦。” “休想!我又不认识你!” “讨厌啦!亏我还这麽帮你!”他小跑著跟进电梯。 不知是工作压力大,还是天性如此,我总能看到锺益华在打打闹闹地过日子,不过说起来我们交情实在一般得很,所以即使再懵懂也知道他今天是在卖力地要拉近和我的距离。难道我的行情真的俏得不得了? 在这一行里,一旦开始有了几分人气,那麽所有人都变得跟你很熟了。 我被直接带进张小姐的办公室。 “哎呀,曹非,你来了?身体怎麽样?病都好了吗?”张小姐今天穿著与她的年纪完全相反的鹅黄套装,配上今年流行的橙色油亮唇膏,让我不假思索地就想起了某种喜欢呱呱叫的两栖类动物。 “来来来,坐。”她隔著办公桌站起来迎我,“阿华,去泡两杯咖啡进来。” “谢谢。”我微颔首,在她对面坐下。 她看起来像是中了我昨晚中的体育彩票,高兴得不得了,而且还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不停地用激赏的眼光对我上下打量。 “张小姐……” 她激动地打断我:“曹非呀,你看,我以前就说过像你这麽俊这麽有实力的男孩子怎麽会不红呢?不过是迟早的事嘛。你看,果然给我说中了吧。” “对不起,张小姐,其实我还不太清楚……”我迟疑著要不要打断她,她看起来像是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样子,但我已经订好了今晚和逡语的大餐。 “啊,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为什麽会知道?干吗我今天一来,每个人都一副我应该知道的样子? “呃,因为昆信的孟先生说去看过你,我还以为他会稍稍跟你提一下的。原来他还在保密,想给你个惊喜啊。”我发现她那个像是突然想到到什麽,然後故做了解的神秘状表情跟锺益华如出一辙,这两个人不会明是上下属实则是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秘密的母子吧? 但,我很快从她的话里领悟到一点不寻常的意味。那个孟朝晖难道无耻到还把他的那点兴趣拿来满世界宣扬吗?“张小姐,这个,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怎麽回事?” “当然是大好事!昆信对你这次拍的广告很满意,希望你能再帮他们拍个系列的广告。而且呀,他们觉得你很有亲和力,希望用你当他们的形象代言。非常好的机会哦,曹非!” 对我很满意?到底是昆信对我满意,还是孟朝晖对我满意? 我的默不做声让她的热情终於冷却了一点:“怎麽?你不高兴吗?” 我思忖了片刻才答:“张小姐,不瞒你说,因为孟先生可能对我有点误会,他的一些举动让我很困扰,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是很希望再接昆信的广告了。” 张小姐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怪物似地盯著我:“我没有听错吧?曹非,这是人家盼了多久都没盼到机会,你却要往外推?你知道他们提出的条件有多优厚吗?广告费翻番,形象代言另有各种福利,特别还包括赠送的终身养老福利险诶!” “可是……” “OK,我明白了,先听我说。”她竖起手掌拦住我的话头,“我们先说好,这是对事不对人的。虽然孟先生他……的确,他是那个圈子里的名人了,所以当他跟我提起要跟你续约我就略微猜到了几分。”她看了看我笑笑,“不过我也没有说要帮他,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带了你这麽久,我会不知道你的个性吗?是,我们这里龙蛇混杂,很多人都要用点手段才能出头。当然你和他们不同,离群索居的,这种淡定的态度在我们这行里根本就是个异数,所以我一直很看好你!可是曹非呀,你来做这行,不就是也希望赚钱吗?现在有这麽好的机会,为什麽要放弃?而且这项决定并不是孟朝晖一个人说了算的,也是要经过昆信高层商议决定的。这个机会得之不易,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我。” 当然很清楚张小姐是个很能说的人,但第一次听到她这麽语重心长的开导,我终於体会到了她这个“黄金经纪”不是浪得虚名。 我为什麽老是碰到这麽能说会道的女人?杜夫人如是,张小姐又如是。惨了,我不甚坚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了。 “有些事,如果你不愿意,没有人能强迫得了你。”精明如她很快抓住了我的心态,意有所指地做最後的劝降。 “好吧,我会好好考虑的。”我叹了口气,只得点头。她说得对,我没有必要跟钱过不去,再说了,孟朝晖也没有怎麽逼迫我,我做出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反而显得我的小家子气。 “其实呢,”她看著我摇了摇头,低头笑了声,“说实话吧,曹非,你现在真是机会来了。就算你拒绝了昆信,其它还有五家公司有找你合作的意向,只不过case没有这麽可观罢了,所以公司方面当然不希望你放弃。” “原来……是真的啊。”我想起出纳小姐的话,“我还以为阿华跟我开玩笑呢。” “他啊,整天神经兮兮的,不过这种事倒是从来不会拿来开玩笑。”她拿出一叠文件放在我面前,“你真应该谢谢昆信的这次广告,我都没料到会这麽有效果。都是大公司哦,我帮你看了看,已经挑了两家接下来了。剩下的你自己再看看。” 我拿过来看,从日用品到电脑各类都有,都是印象中特别热衷於广告战的公司。 难道我的境况真的已经悲惨到连悲天悯人的神灵也看不过眼要伸手救我的地步了吗? 掩饰不住嘴角开心的笑,一边让张小姐帮我安排工作日程,一边盘算著怎麽告诉逡语这个天降的惊喜。 离开公司时,我赶紧打电话回家;“逡语,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快出来!” “是吗?好的,我马上出来。……哎,等等,我为什麽还要出去?你直接回来不就好啦。” “笨蛋,我说了今天请你吃大餐的,你忘了吗?快出来!我在餐厅等你。” “可是……好、好吧,我马上就到。”   我坐在餐厅临街的窗边张望,在无视了两个自称“星探”的人的殷勤,三个美女的搭讪和一群女生的指指点点之後,看到一辆超级拉风的银绿色林宝坚尼在门口停下,从里面出来的正是逡语。这让我有点小小的惊奇。他看到了窗边的我,高兴地使劲招手。 我们两个都没有车,我是买不起,他则是还没到考驾照的法定年龄。他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所以我们外出从来都是挤公车和地铁。 那辆车和从里面出来的人都颇受注目,我看到回头率已经高达200%,赶紧招手让他进来。他作了个手势让我等一下,转身钻进车里对里面说了些什麽,又钻出来,目送车子离去才进来。 “怎麽了,刚才?”等他坐下来,我随口问。 “啊,大哥来看我,我正要做饭留他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你的电话就来了。谢谢。”他等侍应生放下柠檬茶,孩子气地皱皱鼻子,“我想让他跟我一起过来,让你们见见面,他却说什麽打扰情人的浪漫晚餐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只把我送到门口就回去了。” “你大哥?”对哦,还没见过的杜家三兄弟的最後一位。 “对啊,上次你生病的时候,他来看过你的。”天!不要再让我想起那次悲惨的“见面”。 “对了,你今天去公司怎麽样?好消息呢?” “我刚想告诉你嘛!”我得意地摇著脑袋,他紧张地越过桌面凑过来。 “怎麽样?怎麽样?快说!” “有很多case哦!逡语,我又要有很多广告约了!”我开心地握著他的手叫。 “啊,是吗?太好了!”他比我还激动,直接绕过桌子来搂住我,“我喜欢看你拍的广告,帅呆了!” “也没、没有啦……”我被他闪亮的眼睛突然看得很不好意思,想低下头去,他却吻在我的颊边,贴著我的耳朵说: “当然是!我的非是最帅的!” 这样被他搂著,好舒服!可是周边的侧目则不得不让我稍稍推开他。“逡语,逡语,这里是公共场所……” “那我们回家去好不好?”他撒娇似地低声说,晶晶亮的眼睛根本不掩饰企图。 “可是,你才刚到耶!而且我想请你的大餐怎麽办?”我努力抵抗这个诱惑,希望能把今天的计划正常地完成。 “我来做好了。”他站直身子,像是已经有了新的打算,“我们一起去买菜,然後回去做饭。” “可是,可是我已经……”我已经点了菜了,我想告诉他。 “别可是了,我想回家嘛。”他坐回位置上,然後招来侍应生,“结帐!”他从钱包里拿出张金卡递给他。 “可是,你们的菜快好了……”侍应生显然被这个坐下还不到10分锺的俊美少年搞得弄不清楚状况。 “没关系,算我们请你吃的好了。”逡语笑得极灿烂,晃得侍应生更是反应迟钝。 “可是……”他迟迟地不敢接他的卡,怕是个玩笑。 “哎,你很烦耶!我们不想吃了还不行吗?”逡语的脸一下沈下来了,“你不要我们可就走了。” “啊,这、这……好、好的。”侍应生被吓到了,赶紧接过卡去结帐。 我在旁边笑到内伤──欲求不满的男人真是可怕! 住在一起已经有几个月了,我们却从来没有机会一起去买过菜,逛过街什麽的。因为我的工作总是把时间弄得颠三倒四,而不工作的星期天里,却没有人想出门。 两个男人手牵著手在超市里买菜,无论怎麽说都是件赚足回头率的事,不过,今天不同,今天让我们的心情都很高昂。反正只要我不想去介意,逡语就根本不会介意。我想,像他这种人应该是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让自己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吧。 “非,这个好不好?”我推著超市的小推车看著他像个孩子似的挑来拣去。 “都好。只要你喜欢吃就行了。”要想活得好,就决不要挑食。这是我安全活到现在的做人宗旨。 “对哦,你是不挑食的乖小孩。”他回过头来对我妩媚地一笑,“所以给你做饭最开心了!” 旁边经过的几个女中学生被他这一笑,弄得神魂颠倒的,干脆直接跟在我们後面看免费真人秀。 他像是很享受跟我一起闲晃的乐趣,挑完菜了经过其它商品区还要扯著我东看西看,说些有的没的。我们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候,也难得以如此亲昵的姿态出现在家以外的地方。看著他如此快乐的表情,我情愿忽略掉所有好奇的目光,心情也随他飞扬。 “你来付钱就是你请的咯。”在收银台前,他很自觉地退到一旁,成全我一直在说的“请吃大餐”的心愿。 其实有这样的同居人真是好处多多,至少即使不工作也不用担心挨饿。我不仅不用给他家用,而且连自己的那份也省了。他知道我不会要他的钱,於是一来就手快地置购好所有的东西,每天自己买菜做饭,添置他认为需要的家具,然後告诉我这是他能住在我家应付的代价。 无所谓了,每个人都有维护自己自尊的方式,我无权拒绝。 我当初认定他这样的公子哥儿是远庖厨的典范,每天可口的饭菜也许其实只是趁我不在时叫来的外卖,更有甚者是杜家每天派过来的专业煮妇的杰作。但某日我恰好早归,一进门便听到厨房里有人声响动。而玄关的鞋只有他的一双,小小的惊奇之下便突地冲进厨房里一心想看看是否能碰到田螺或是其它什麽姑娘,结果却只见到在热气腾腾的灶台边系著围裙在忙碌的他,回眸看到我时惊喜的一笑。 那一瞬间,胸中便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涌动──当我还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在时时臆测著幸福的真实时,这个人却已经在全情投入尽心尽力地在营造著家的幸福! 然後我只能呆坐在餐桌前看著他井井有条地收拾好一切,摆上我已经熟悉了的精美菜式。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才注意到他是真的很喜欢做家务,这种绝妙的嗜好我想除了杜逡语不会有第二个17岁的富家公子会有。这个人还真是贵公子界的奇葩! 每次看他忙来忙去,便仿佛可以看到他的身後站著一个闪耀著圣光的仙女,轻舞著手中的仙女棒,让一切都变得美好! 就像现在这样! 我靠在厨房的入口边上看著他专心致志地洗菜,做著一切必需的准备。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我也一个人过这麽久了,虽然不像他已经达到了大厨一样的级别,但寻常的一些事还是做得来的。 “你想帮忙的话就把那边的鱼弄一弄。”他头也不回地吩咐。 “哦。”我乖乖地去照办。 瞥瞥他在旁边专注地跟龙虾搏斗,我一心想说点什麽,就像每个家庭在厨房都会有的一些很随意的闲聊。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了这种“家”的感觉了吧。 “逡语……” “嗯?” “其实我很奇怪,你……怎麽会喜欢上做家务的?”我轻笑。一个美少年不是应该有些更酷更炫的爱好吗?比如迷电动泡妞玩刺激什麽的…… 他停了一会,看了看我,又低头继续手里的工作:“其实无所谓什麽喜不喜欢的,只是习惯罢了。” “嘎?”在杜家能培养出这种习惯来还真是没想到。 “其实呀,我也是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很久了的,没想到吧?”他顽皮地冲我皱皱鼻子,开始用轻快的语气回忆:“你知道吗?南太平洋上有个小岛,叫塔里岛,就是‘迷雾’的意思。我在那里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家里人会常常去看我,但我基本上还是一个人在那里生活。有一些佣人留在那边照料,但岛很小,没有什麽可玩的,穷极无聊之下我就开始自己学著整理东西啊,做菜啊,做到最後也觉得满有成就感的,慢慢的就成这样了。” “原来这样。干吗要到那麽远的地方去?”这听起来好奇妙哦,我第一次接触到他的过去,像小说一样。 “我从小就身体不太好嘛。医生说那里气候温度各方面都适合治疗,而且岛上一种特有的植物是药方中的主药,於是建议我干脆到那里养病咯。” “去了很久?” “是啊,大概十年左右呢。在见到你的前一个月才刚刚回来的。看,你多幸运!”他得意地冲我昂昂头,我不由得大笑出声。 “是哦是哦,感谢老天给我这个机会!”我放下弄好的鱼,干脆靠在一边跟他聊。“你的病呢?好了吗?” “嗯。”他极肯定地重重点头,“否则我怎麽会回得来?” 我仔细看著他没有半点犹疑之色的脸,心下终於暗暗放下那块刚刚因担心悬起的大石。不想问是什麽病,反正肯定是些怪怪的极少见到的病种,否则也不必这麽大费周章,好了就好。 “那,你……都不需要上学的吗?”看他平时不是一般的闲。 “嗯。不过请了家庭教师来教。”他嘴里说著,手上也没停住,“有个学校愿意这样接收我──就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派老师拿相应程度的试题过来给我进行测试,通过了就升学。把这个洋葱切一切。”说著递过来一个葱。 我接过来切:“哦,那你现在是高三生咯?” “咦?我没有告诉你吗?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哈?我吃惊得手一偏,差点被自己切到。 “你干什麽?我大学毕业了用得著吃惊成这样吗?我看看──”他丢下勺子,赶紧过来拿起我的手,“还好,没切到。真是!吓死我了!” 他白我一眼,拿走我的刀,把我转个方向往外推:“行了行了,这里不用你帮忙了,赶紧给我出去好好坐著就对了。” 我被推出厨房,只好再靠在刚才的地方,看他帮我收拾残局。 “逡语,我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过这些……”我们就像用瞬间移动行进的宇宙飞船,从开始一下就跃到了终点,过程中该有的种种都快得无法看清,只能回过头来慢慢补充完备。 没有对对方袒露的过去,他的如是,我的亦然。 “你又没有问。我以为你没兴趣知道。”这种闷闷的声音怎麽听起来越来越委屈似的? 敢情这个人其实对我“不闻不问”的态度早就颇有微词?想想也对,我怎麽就这麽放心地过了这麽久呢! “你又不说,我怎麽知道你的日子过得这麽与众不同?”我慢慢从他背後靠过去,揽著他的腰。 “走开啦!别妨碍我做事!”他拿著锅铲,只得微微地挣扎几下,我紧贴著他不放,他全然没有办法。 “不要!我想多了解一点我最喜欢的逡语的事!”我耍赖地轻轻嚷著,呼在他耳边的气息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没有什麽了,後来不就是在这儿了吗?”他的呼吸开始不稳了。 “当然还有很多。譬如你是学什麽专业的啊?譬如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啊?除了做家务平时在家里都干什麽?”我不敢再逗他,否则呆会儿吃亏的肯定是我。 “嘻,”他低笑一声,开始把锅里的菜装盘,“你猜呢?” “我猜?”我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开始认真地想,“我没有上过大学,所以猜不出在大学里到底学什麽才可以轻易地在17岁就毕业。不过,如果从你家的需要来看,你不是学商就是学政吧?” “呵呵,错!”他把东西都放好,往餐桌上端,我死粘著不放手,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嘻,看你能坚持多久?”我好玩地搂得更紧,他无奈地放下菜,顺势靠在我身上,“其实,我学的是──环艺。” “啊?环艺?是什麽啊?”好一个天外来词,我居然开始对没有机会上大学有一点点自卑起来。 “就是环境艺术。准确地说我的专业是园林规划设计。”他把手覆在我的上面。 “嘎?”他他他……他学的是这种东东?就是摆设平时那种号称绿化环境的灌木植物?干吗这麽想不开要学这个啊? “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吃惊得连下巴都掉了?”他半侧过脸笑著斜睨我。 “是有点吃惊。”我吻吻他白嫩的脖子,学著他刚才的口气,“准确地说是很吃惊!”他被我逗得使劲笑,“那种东西──”我撇撇嘴,“其实我不太懂……所以,不知道该怎麽说。” “因为家里已经有一个从商一个从政,所以不需要我跳到里面掺和。而且,我喜欢绿色的植物,喜欢看它们各种的形态。” “听起来很……”我琢磨著恰当的词。 “什麽?”他侧著头专注地听。 “……美好!”我迟疑著说出一个自认比较中肯的。 “呵呵,其实不清楚也没多大关系啦,很多人都不太能理解的。没关系没关系。”他连连说著,站直身,打算回到厨房去。 他越表现得不在乎就越显出他心里的失望,虽然我是不了解“园林规划设计”这种东东,但很了解人的心理──他当然希望我和“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可惜我不懂也无法装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所以只好继续紧揽著他不放手:“那再给我讲讲你的罗曼史。” “什麽罗曼史?”他果然顿住了脚步。 “女朋友啊什麽的。” 他低头想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转过身,像是使劲憋住笑的样子直视我的眼睛:“你觉得一个在小岛上过日子的人有什麽机会能交到女朋友吗?” “少来,那里是人少,但不表示没人!不是还有学校吗?”这个人所有的动作都熟练得不得了,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会没有经验。 “我很少出门,几乎不出。学校里的人只见过来考试的老师。大学完全靠网络教学来完成。”看来是真的咯?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这样来骗我。 “但是……” “什麽?” “你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 “动作?”他偏著头疑惑地想了想,忽然领悟了,笑著,“像这样?这样?这样……”边说他的吻边落在我的耳根,我的颊,我的唇…… 他就像一团火,总能轻易地引燃我,带著我一起热烈地烧…… “唔,唔,……逡、逡语,啊……”不知什麽时候我已经被他带到了床上,我不得不使出所有的意志力来推拒他。 他压在我身上,终於抽空抬起头来,给我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笑:“我虽然身体不好,但总算是一个健全的男人。所以两位哥哥很注意我的青春期教育哦,经常会把一些‘教学片’带来给我观摩。我的领悟力很强吧?”。 不会吧?这都可以?!“还有男性的本能啊!”他意犹未尽地抚著我的唇。 看著如此得意的笑,我开始悲哀地意识到──说不定我真的是他的试验田呢!因为跟男人也是第一次,虽然觉得刚开始他的动作里总有些试探的意味满奇怪的,但一想他也许也是第一次就没有太在意,谁知道……居然真的是“第一次”! “不高兴了?”他敏锐地觉察出我的沮丧。 “不是。今天值得吃惊的事实在是有点多……”我苦笑。想我曹非好歹也在黑巷混了这麽久,最後居然落到如此结局,实在叫人感叹! “别担心,我不说你也没发觉的话就说明我的表现还不错。”他的笑显得极暧昧。 “算了,反正木已成舟……”我颇自暴自弃地想著,任由自己淹没在他温柔的风暴里…… 激情过後,逡语蜷在我的怀里微微地喘息,娇豔美丽得一如沾满雨露的玫瑰。 “啊,”他想起什麽的低叫一声,翻过身来趴在我身上,“非,我们都忘了。” “什麽?”我发现我说话的方式很容易被他影响。 “我们的大餐还放在……” “刚才不是吃了吗?”我笑,懒懒地吻他。 “对哦!那麽……”他诡异地笑开了,眼睛又开始闪亮。“我要再吃一次咯!” …… 因为有你,每一天都变得快乐又短暂! 我渴望能把幸福延长── 哪怕这世上没有真的永恒!    7   我还是跟昆信签了一年约。签约的当天看到了孟朝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代表昆信签字的也是他! 他是昆信的太子爷啊!──锺益华无法置信地看著我,对我“相处”了这麽“久”却不知道这就差没有登报昭告天下的事表现出他毫不掩饰的讶异! 原来大家“又”都以为我“该”知道!原来如此! 这项决定并不是孟朝晖一个人说了算的,也是要经过昆信高层商议决定的。 孟朝晖不就是高层吗?原来如此! 其实就算他真的登了报,我也未必真的会知道──我很少看报,也不关心所谓的名流上层的动态。那个世界,永远都不会有我的位置! 不过算了,他一向的表现也符合一个谦谦君子,反正我们之间只有工作,我只管做好自己的。而且既然受到了我的拒绝,他就应该不会有什麽过激的行动吧? 也许的确如此。 孟朝晖待我一如常态,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只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才流露出那种热烈的……逡语是怎麽说的来著?执著?是的!执著!执著的眼神,仍会让我有想逃的冲动! 与杜逡语现於外的强势不同,孟朝晖沈稳而内敛,表面温文尔雅,内里却如逡语一般是强盗本质,而且,只怕还更胜一筹呢。这种人,我向来能躲就躲。我不是跟人斗智斗力的料。 也许是昆信第一次任用形象代表,在宣传方面他们做足了工作。不仅有签约式记者会,之後还有盛大的宣传酒会。 我从没来过这种大场面,只觉得一时间满场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美豔的淑女与高贵的绅士浅笑低酌,满目琳琅晃得我头昏脑涨,顾不得不时拥过来的记者,瞅了个空挡赶紧闪到饭店的花园里。 其实就算是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月朗星稀下映出树底花旁人影幢幢,不时传出的几声轻言浅笑,端的是不比屋里清净多少。不过,倒不是都在倾心谈情,更多的是一些机密的商务会谈。利用每一个见面的机会促进生意的发展,商人们的“孜孜以求”竟让我看到都觉得累, 难怪到现在为止我还是穷光蛋一个。 於是站到一个看起来比较不太引人注意的角落,隔著花坛专心看音乐喷泉的灯光闪烁。这棵灌木背面正向著宴会厅侧门,因为恰好在喷泉边的路灯照耀下,所以密谈的人们依然小心地避开了这一块。我正为自己找到个佳所暗自得意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背光树底传来说话声。 我不由皱起眉,还以为这里是人人走避之地……唉,算了,我也没兴趣玩偷听的游戏。刚抬腿,忽然觉得好象满有趣的── “……我要你今天说清楚,要我还是要他!”一个男孩的声音,急急切切的。 感情纠纷吗? “杰,拜托,你当这是小孩子的选择题啊?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也成熟点?呵,我都已经不介意你了,难道你还要挑剔我不成?”一个娇柔的女声,慢条斯理的。 哦,看来是道碰到麻烦的三角习题咯!但问题是,这样的争吵不是一般发生在同性之间吗? “哼!”那个男孩定是狠狠瞪了女生一眼,“多谢你的宽宏大量!偏偏我的度量就是小,容不下你!怎样?告诉你,今天无论如何要说清楚!” “哈,不怎样。”女声倒听不出什麽火气,凉凉地笑了两声,依然是那个速度,“说什麽容不容得下的,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机会咯。” “你──!”男孩声音为之一顿,定是已经给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女声一贯地悠哉游哉,趁胜追击地继续攻城掠地:“唉,这个世界是变了……但好象还没有变到男人也可以当人儿媳妇的地步吧……” “啪!”一声脆响,突然得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短暂的沈默之後:“哼哼,怎麽?狗急了要跳墙了吗?” “我要杀了你!”男孩开始咬牙切齿。 有点好奇那边的“战况”,却依然被灌木挡个正著,什麽都看不到。 “好了!你们不要闹了!”一阵响动,另一个男声冒了出来,看来这位就是正主儿了。他是抓住了男孩的手吧?我猜那些声音是男孩在挣扎。 “好!这就是你的回答!”男孩大声地吼了出来,吓得周围几只夜鸦速速走避,然後一阵急步声,想来是愤而退场了。 “真是……”剩下的那个男声低声埋怨了一句,惹得女声“咯咯”地笑起来: “怎麽?舍不得?那就去追啊!呵呵,”男人大概做了什麽动作,让她笑得更开心了,“瞪我也没用,谁让你刚才就只在旁边看好戏来著。” “否则怎麽办?你让我帮谁?”男人无奈地申辩,“你有没有怎麽样?用不用我看看?” “帮谁都好啊,怕的是你谁都想帮,谁都舍不得。贪心的男人,这是你的报应!我好得很,照顾你的他去吧。”留下这些话,女人也施施然告退了。 “唉,”被留下的男人惆怅地叹著气,我仔细倾听到他咕哝的话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太受欢迎的烦恼你们是不会懂的。” 我惊觉过来赶紧压低声音。他应该是没听到,尤自自怜了一会儿,终於也走了。 仿佛一出八点档连续剧,而我有幸(?)成为了唯一的听众。本以为这样的剧情都是编剧们夸大了事实的,谁知道艺术果然来源於生活。哈。 胡思乱想著,忽然闻到一股葡萄酒的香味,一个声音在背後响起:“原来是你!” 在所有电影电视和小说里如果主人公在宴会中途离场想到外面透口气,不到半个小时也定会碰到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搭讪,反正就是不会放你落单就对了。实在可称之为“宿命”! 所以当我认命地转过身来时,看到眼前陌生的男子,并没有太意外,而随後而来强烈的惊豔感觉却让我暗暗吃了一惊。 是不是所有的美男子都会殊途同归地在某些方面有著惊人的相似?否则这样一个陌生人为什麽会让我眼熟到这种地步?应该不会是刚才在大厅里随便瞟到的路人甲,这麽个显眼的人任谁看到都会印象深刻吧! “我还在想你去了哪里,原来是躲在这边。”他极自然地靠到旁边的树干上。 “你的头发……”我顾不得理会他那不知从哪里来的熟捻,只看著他那头到肩以下的柔顺长发被压在身体和树干之间,竟禁不住出声提醒,“会弄脏的……” “嗯?哦。”他意会过来,站直身体把头发拢到前面,又毫不犹豫地靠上去,“算了吧,刚才被个冒失的女服务生打翻了酒杯,结果全倒在了我的头发上。反正都已经脏了,回家再洗吧。” “是吗?难怪可以‘过处留香’。”我笑,这个人挺有趣的,忽然也不想再计较他是谁了。 “香?哎呀,会吗?”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带著味道,拿起头发一阵嗅,“还好还好,虽然不是什麽极品,不过也只好将就了。” 哈哈,这个人还真的满是个宝的,行为说话与他优雅高贵的外表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大。我笑著,他忽然猛盯著我看。 “果然是你!刚才的就是你对不对?”他像是抓到了什麽把柄,我被他的样子吓得收住了笑,开始认真地回想刚才是不是无意间跟人结下了梁子而不自知。 “你说什麽啊?我不太明白……” “刚才就是你站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的!”他肯定地指证。 啊,原来是他!“才没有呢,是你们自己声音太大……”完了,我这种直肠子就是容易给人抓个人赃并获。 “哼哼,还想狡辩,果然是你!”他得意地揪著我的小辫子,那个样子忽然让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 是声音吗?刚才隔著树丛听到的没有现在这麽清晰。我努力为“认识他”找著根据。 “不过无所谓了,你的话,就算知道也没什麽关系。”他戏弄完我又用百无聊赖的口气说著,听起来好象也并不在意被偷听的事情。 耶?什麽叫我的话就算知道也没关系?我们还没有这麽熟吧? “呃,那个,也许是我的记忆力真的不太好……我们……认识吗?”我犹疑地问。 但没想到他的反应居然这麽大! 他跳过来,站在离我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用手托住我的下巴,仔细打量著我:“‘我们认识吗?’,你怎麽可以说这种话?这个会场里没有比我们更亲近的了!你居然还在那里口口声声问‘我们认识吗?’!” 他的手并没有用力,但却很技巧地固定著我的下巴让我动不了。我只好也跟随形势细细打量他,从乏善可陈的亲友堆里努力寻觅他的影子。但是,真的──确实没有! “对不起……能不能给点提示?”他身上的酒味轻轻幽幽地飘荡在我的鼻端,配著这绝美的容颜(虽然紧紧地皱著眉,但居然也是一种美丽),我竟有要醉的感觉。 “我的天啊!”他放开我,开始夸张地抚额,作十分非常烦恼状,仿佛我遗失了他的记忆是件多麽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真的不记得了!我该怎麽办?” 没有……这麽……严重吧?我惊惶地看著他,犹豫著要不要提醒:比起有时间烦恼,直接告诉我答案还来得快一点吧?! 他又冲过来扶著我的肩:“他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我摇头。谁啊? “也没有给你看过我的照片?”摇头。还是不知道是谁。 “甚至没有跟你形容过我完美的容貌和高贵的气质?”还是摇头。谁这麽闲啊? “那个死小孩!”他再次抚眉大叫,“也不想想我帮了他多大的忙!亏我上次还去探过你的病呢,亏我还好心好意地没有打扰你们的浪漫晚餐!亏我……如果没有我,谁帮他出主意想办法?难道指望老二那个闷罐头?可是看看换来了什麽结果?他居然把我撇得一乾二净!哼!等著瞧,我要去告状!我要去扯後腿!我要……” 我好笑地看著他喋喋不休地说出一大串小孩子一样的诅咒,忽然灵光一闪:“您……不会就是逡语的大哥吧?” “为什麽不会?”他瞪,“我就是那个死小子如假包换完美无缺的大哥!” 啊,杜家三兄弟补完计划完成!难怪我会感到这麽强烈的熟悉,他和逡语是有点像呢,包括恶作剧时的表情。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大哥竟是这样的……可爱,我越来越好奇是什麽样的家庭能培养出这麽各有特色性格分明的三个人了。 “大哥……”他好象还是在气头上,我迟疑地叫,有点担心如果打断他的话,那个诅咒会不会转到我的身上。 “准你叫我名字。大哥大哥的,把人都叫老了。”他复原的速度快得惊人,刚刚还在揪著头发咒骂,听到我的叫唤,马上换上了迷人的微笑。 “哦,好。那麽,还没请教……”我颇受宠若惊,正打算从善如流,却看到他的脸色又变了。 “什麽?居然连名字也……”他又开始咬牙切齿,“那个死小孩,我要去告状!我要去扯後腿!我要……” 呃,这个,如果对一个人提也不提的话,自然是连名字也不会说到的吧? 看他好象确是非常气愤,我开始猜测自己是不是已经给逡语惹到了非常大的麻烦。 “啊,其实,逡语好象说过的,偏偏我笨得记不住……”我笨嘴笨舌地希望能将逡语未来的悲惨度降到最低。 “廷语。杜廷语。”面对我,又是那样的笑。唉……怎麽看都觉得我比较可能是他的亲弟弟。“虽然明知你是在为那个小子说谎,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相亲相爱的两个人,感觉多麽美妙!”他像吟诗一般眺望远方,营造著孤独诗人的气氛。 可是在下一秒:“说起来,这还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呢,”他亲热地凑过来,搭上我的肩,“应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啊,这个“多亲近亲近”的意思是……我还在揣摩,便已经不由自主地被他带回到花园的主草坪散起步来。 他显然有相当的知名度,每一个遇到的人都会跟他打招呼,而他也会在全都叫出名字之後亲切地寒暄,面对女士当然还有适时的赞美。一举一动优雅得体浑然天成,配合著他的高贵俊美,让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果真有那种天生就为宴会、社交而存在的人啊! “我怎麽没听逡语说过你要来?”他比我略高一点,站在旁边我要稍稍仰头才能看到他那双和逡语同样美丽的眼睛。 “其实呢,像这种小酒会,本来是不需要我出马的。”他颇烦恼地审视一遍四周,再次证实这个酒会价值与他的评估一样,“不过有个人很紧张地打电话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来看著你让你被大野狼叼走的话,他就跟我断绝兄弟关系,而且,要向全世界宣扬我是丑八怪、滥交、倒贴十万都没人要的……所以,我只好乖乖就范。谁知道会刚好碰到那两个同时出现,倒霉死了!看在我牺牲这麽大的份上,还不赶快感谢我?”他得意地昂头讨赏的样子,与逡语更是像足了十成。 “是是是,我心中的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没有你的出现,我这只可怜的羊羔就快给狼群逼上了绝路。廷语,我要为你写本书来歌颂你的伟大!”我忍住笑,看他很受用地频频点头。 因为怕逡语和孟朝晖这两个正正电极起冲突,所以硬是不让他跟来。我走的时候他气呼呼地倒在床上不理我,这直接影响了我今天一整天的心情。但现在好高兴──他终究是放不下的。而且那个笨蛋在损人这种事上天赋异禀,对谁都不客气,只有我例外,害得我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 “怎麽?高兴了吧?”杜廷语瞅到我的表情,“知道你们两个恩爱了,但拜托别笑得这麽恶心。小心我──会妒忌哦!”趁著四下无人,他非常不高雅地勾住我的脖子,恶意地弄乱我的发型。 “知道了知道了!”我大叫。这个头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弄好的。我是无所谓了,就怕待会儿发型师看到会抓狂! “小非,我可以叫你小非吧。”基本上这是个陈述句,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意见,放开手,一径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个孟朝晖我也不太喜欢,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 “哦?为什麽?”对这个人我的确知道的不多,也许现在能听到“专家意见”哦。 “他啊,小气死了!”杜廷语不满地撇撇嘴,“也是有一次宴会,他带了个小男孩出来玩,当时我也在场。看他这麽忙,我好心地帮他陪那个男孩子聊天。可是你也知道,魅力太大又不是我的错对不对?结果那个小男孩爱上我,把他一脚踹掉说要跟著我天涯海角什麽的,这怎麽能怪我?可是那次之後,他就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和我作对!可恶之极!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太小气了?” 这、这……样啊……孟朝晖那个反应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嗯,是、是有点太……”我只好顺著他的话点头,反正和孟朝晖也不对眼。“就是刚才那个男孩子?叫杰的?” “杰?哎呀,当然不是啦。那麽久的事了,那个人叫什麽我早忘了。就孟朝晖老记住不放。男子汉大丈夫,一点都不干脆!真是!” 啊?原来早已是人家八百年前的过去完成时了。孟朝晖碰到这个杜廷语还真是满值得同情的。不,应该说,他碰到了杜氏兄弟便已注定是个“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剧,应该早早收山多修炼几年再出来为害人间。 呵,本来对他没什麽感觉的,现在倒好象被杜廷语引入了同仇敌忾的阵营似的。 自从遇到了杜逡语之後,男男这种事就越见越多了的说。可是刚才不是还有个女生掺在里面吗? “那麽那位小姐又是……?” “小姐?刚才的?哦,你是说我未婚妻?”他本人好象根本不记得不久前的那阵吵闹了,居然还稍稍想了想才记起来。“哦,对了,我们年底结婚,到时一定要来哦!” “啊,啊,那你不是……”我敬畏地把那个词吞进肚子里。 “对啊,我是双性恋。也有人叫双插头──我不喜欢那种难听的叫法。无所谓啦,反正知道意思就行了。”杜廷语自若得好象只是在说晚餐的菜名,怕我不明白,还好心地给我解释。 杜家果然盛产妖孽!想来,光这一个杜廷语已足以让天下男男女女无法平静安乐地过日子。 “不能理解吗?”其实我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倒是他也许被人用怪异的眼光看习惯了,觉得有必要为我解释一二,“简单地说,我觉得不管男性还是女性,都拥有让我无法舍弃的美好,而这样的美丽是我生存的动力。小非,我就是为美丽而活的,你明白吗?”他俨然已经把性取向问题上升到了理论研究的高度。 啊,您生存的理由还真是……单纯啊!我对他的“敬畏”再次加深了几分,忽然觉得如果我会喜欢上第二个男人,那麽绝对会是眼前的这个。 杜廷语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脸上闪现著纯美无邪的光芒!坦然而大方,丝毫不扭捏──让人觉得他真的只是站在“欣赏”而不是“欲望”的角度来与人交往! 真的喜欢坦率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人,他们纯粹得让我深深地感动。逡语如此,杜廷语也如此! “我明白了!”我认真和肯定地点头,让他高兴得一把抱住我。 “小非,你真是太可爱了!不行不行,我忍不住了!我要亲你!” 啊?不、不要吧?我还来不及推开他,他已经飞快地在我唇上印下了一吻。冰凉且带著只剩下淡淡的葡萄酒味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   除了逡语,没有哪个同性能对我做出这麽亲密的举动。我呆楞了半天,脑子里竟一片空白,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缺少应有的及时的反应。 “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什麽?”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窜出来,拖回我已经神游到火星的思绪。 “当然!不过你如果马上消失的话,我们可以勉强原谅你缺少风度的卤莽!”杜廷语的声音里一直带著一种迷惑人心的慵懒,能轻易瓦解人的心防,但是现在,这种满不在乎的懒散气质忽然消散了。 我迷离的眼神开始重新聚光,这才看到不知什麽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孟朝晖。 他面色铁青,相信不止是看到了刚才的一幕,而是更在意我被吻後的表情──如果面前有镜子,我想一定可以看到醉眼迷朦,一副极享受的表情的自己。 他的眼睛紧盯著我的唇,然後慢慢落到我的肩上──杜廷语把我仍牢牢地固定在他怀里,并且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打算。 “这里是公众场合,也是昆信今天重要的会场,请好歹节制一点。”他的语气中毫不掩饰怒气,引来杜廷语一阵冷笑。 “当然当然。鄙人正是觉得这里暂时还是昆信的地盘,却还要让孟少爷站在那麽远的地方看,灯光不好,视野不佳,万一看不真切看走了眼弄得晚上睡不著就太对不起了。这才想让你站得近一些,看得仔细一些清楚一些,也不枉少爷你陪我们散了这麽久的步。” 孟朝晖浑身微微一震,瞪著他看了很久,才慢慢地笑起来:“呵呵,好,杜廷语,杜大少,你……倒有心了……” “哪里哪里,客气。”杜廷语仍一派悠然,“廷语不过是在感激孟少爷帮忙把江小姐马上从重要的商协会上力邀过来的好意罢了。能让廷语在这样的地方见到自己的未婚妻不能不算一件天降的惊喜,而且还特别安排了小杰的出场,这样的深情厚意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廷语恨不得能好好地回报一番呢!” 我开始有点明白号称在人烟渺茫的塞外之岛住了十年之久的逡语那张伶俐得诡异的嘴皮子缘於何处了──表面脱线的杜廷语果然不是善与之辈,孟朝晖被压著翻不了身会压抑是很应该的。 孟朝晖也不是软脚虾,但今晚会败得如此众望所归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重超乎了预料,这让我吃惊得害怕──只要我站在杜廷语身边并任由他毫无忌惮地表现得亲热一点,他便开始阵脚大乱。杜廷语显然很快便发现了这一微妙的因果关系,毫不犹豫地大加利用起来,乃至於孟朝晖终於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我一直以为孟朝晖对我的兴趣不过是一时兴起,只要不响应,他自然会觉得兴味索然,转移目标。但是,万万没想到,果真应了逡语的预料──我实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能让他如此执著? 我这样的皮相,虽然不是市场里一块钱三斤的小白菜,但如果有人很认真地告诉我,您真真英俊帅气得天上有地下无,我一定马上喷饭不已,然後直接建议他去给医生看看是不是眼睛或是脑子出了什麽问题。 在当今这个粮食不缺乏,营养不贫乏,基因组成不匮乏的年代再来说什麽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独秀一枝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恐怕就算董贤再世潘安重生,要去拍古装演他自己也一样要被挑三拣四,不能排除被踢出局的可能。 所以,我不过是长得恰恰契合了大部分人的美学标准而已。孟少爷您这样频频碰壁也要穷追不舍的表现就有点太让其它美少年心理不平衡了。 我坐在杜廷语银绿色的林宝坚尼上,看著他一幅欢欣雀跃爽呆了的样子,就觉得心在不住地往下沈。 晚宴还未结束我便被他席卷离场的原因是,正当他们两个舌战正酣而孟朝晖渐呈败相之际,几个机灵的记者忽然发现宴厅里不知什麽时候消失的主角现身露天草坪与另一商业巨子正大逞口舌之快,中间还夹杂著一个看起来也很像是今日主角的家夥,总之很热闹的样子,便马上联络到己方的人马,手持专业器具冲过来抢最新消息。结果……我正专心於他们愈益升级的“聊天”,反应过来时我们已被一支小分队包围,更惊恐地发现後援部队马上就到。那两个人不愧训练有素,马上收敛锐气,改换表情,做热烈亲切会谈状。我则尽量不动声色地与杜廷语拉开一段距离,使队形看起来是三足鼎立而非以二敌一。 先头部队的主要人员应该是摄影记者,还没开口就是一阵灯光闪烁。相比其他两位的专业应对微笑,我想我的只能算差强人意,毕竟这样刺激的瞬息万变的情况还没什麽机会遇到,让我一时缺少应急的法宝。 当然,刚刚还在大战三百回合,便要立刻化敌为友,在技术上还有一定的难度,於是两个人又非常有志一同地希望就此别过,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不过杜廷语手脚又快了一步(或者应该说我站得还是离他比较近),先孟朝晖一步把我拖到手,直接拉离了现场。只留下他一个人身陷敌阵,去对一票记者为刚才的会谈和我们的离场做一番完美的解说。 我完全可以想见明天的报刊将会有怎样一番的渲染──刚刚升级为昆信代言的新人居然被别的公司当众拖跑(而且还是杜廷语这样的人物),就算孟朝晖是如何的舌璨莲花机敏了得,要立刻想一套说辞来证明眼见为虚耳听为实也有相当的难度吧? 不过这也只是我单方面的忧虑,杜老大自个儿是开心得不得了。出风头这种事在他根本应该是小菜一碟,搞不好他还觉得刺激好玩度不够呢! 我头痛地靠在椅背上,听著这个人在大呼痛快。 “哼哼,想和我斗?孟朝晖你还欠点儿!自己去对付那些记者吧!” “廷语……”我叹息著想提醒他,这个後果很可能会因为有他牵连进来而使事情变得大条,难以收拾。 他根本没有在听,车子就突然停在了路边。 天啊,又怎麽了?我呻吟了一声。现在还没开出饭店呢,拜托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有人在敲那边的车窗。 “干什麽?想打劫啊?”杜廷语心不甘情不愿地降下车窗。 “哎,反正要走,不如捎上我。”女孩子的声音,正是之前那阵争吵的三分之一。灯光太暗,无法看清她的脸。 “你的车呢?”杜廷语的语气不太好,或者说,带著几乎需要拼命把叹息拆卸入腹才能忍住的无奈。可见这个女孩定是有著可比齐天大圣的通天本领,才能让事事表现得游刃有余的杜廷语头痛如斯。 “还不是你!引起这麽大的骚乱,我这个未婚妻理所当然成为盘问的对象。现在记者堵在我的车旁守株待兔,我再不赶紧开溜就叫笨啦!”她手快地开了车门坐进来,“如果不愿搭我,不如我们交换。我的车让你,你去把它开出来。” “免了!开那种车有损我的格调。”他撇撇嘴,车平稳地滑上车道。 “喂,杜廷语,你别太嚣张了!你的格调几斤几两重啊?我的BMW好歹也是今年的限量版……”女孩不满地大叫,然後,“啊,你就是曹非对吧?我刚刚在宴会上听过介绍。你好!我是江咏萱。”她从後座伸过手来,我只得回过头去与她意思一下。 “是,我是曹非。江小姐你好!” 我摆出礼貌的笑容,送给後座这位美豔的女士。光听她说话的方式和声音还真的要把她归入“女孩”,但见到真人後,便觉得无法用这样“单纯”的属性来概括了。她的美与古葭仪的截然不同,立体深邃的五官配著大波浪的亚麻色卷发,仅一个“豔”字还稍嫌不够。是混血儿吧?纯粹的中国女性绝少有这样轮廓分明的容貌。不过,她的眼睛是黑色的,还是那种少见的真正的黑白分明,非常漂亮! 不得不承认,光从外表看,杜廷语也只有这样的女孩才配得上。只要不开口,两个人堪称一对璧人! 难怪那个杰面对她时会如此仓皇失措──威胁的确太大了,除了性别他应该没有其它胜算。 互相认识完,江咏萱扯出个微笑後便出乎意料地坐在後座不再出声,安静得与刚上来时判若两人。杜廷语也一反常态地不吱一声,不知是累了还是因为江咏萱在。我本来就不是喜欢主动说话的人,只要没人开口我自然也不会开。 於是,整辆车开始陷入一种怪异的沈默。幸亏很快便到了,否则在这两个人营造出来的诡异气氛中我背後已经开始有凉飕飕的感觉。 迟钝如我都看得出,这两个人,彼此对对方都有著强烈的存在感,无论好坏。 夹在他们之间的我,已如同路边的石子,完全无法参插其中。当然这是他们的故事,无需我的置喙。 车停在我家楼下,我赶紧跳下去。 “小非,我不上去了,帮我向逡语问声好。有空多联系。”杜廷语对我的笑还在,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忧郁。 “嗯。”我点头,也对江咏萱示意告别了一下,赶紧转身上楼。 屋里的灯亮著。 无论多晚,逡语都会开著灯给我。我喜欢这种有人等候的感觉──过去从来没人这样为我做过。 他缩在床的一角睡著了,那个姿势居然与我离开时没什麽区别。 这个笨蛋在这种天气居然连被子都不盖!他想怎样啊? 我有点生气地走过去轻轻摇他──他是个浅眠的人,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使得我平时的动作都格外小心。但他现在压在被子上面,我不得不吵醒他。 “逡语,逡语,醒醒……来,盖上被子,否则著凉了我可不管啊……” “嗯……”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我,“非……你回来了……” 我硬把被子从他身子底下拉出来,给他盖上。他趁势抱住我的脖子,把我往下拉。 “怎麽了?”他不像是平时的玩闹,只是紧紧地搂著我的脖子,就这样,然後一动也不动。 “怎麽了嘛?”事情不太寻常,我被拉得伏在他身上,只得用臂撑著自己的重量,耐著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他的声音有著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鼻音,不是在撒娇,隐隐地混著不安。 “说的什麽胡话?我不回来会去哪儿?”我拉开他的手,撑起身来看他,这才发现白净的脸上竟似有泪痕。 我轻轻地抚著那些痕迹,已经干了,但依然看得出来。他是哭著睡著的? “不知道……你就那样走了,连头也不回一下……”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的眼睛说,“我想,非生气了,他不会回来了……”说著,不觉间眼角又滑下一颗泪,跌落我的手上,滚烫。 “傻瓜!” 我走的时候他正为不让他跟去怄气,躺在床上理也不理我。我也有点生气,於是也赌气不理他,就这麽出了门。 从认识以来,我们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是第一次。没想到他的反应这麽大。他不是还打了电话给杜廷语的吗?我以为早就没事了的…… 我吻去他的泪,吻在他还在不断冒出水气的眼睛上:“不要乱想些有的没的。在没找到一个厨艺强过你的之前,我哪里都不去。” 本来只是想说个玩笑话,可显然我对这门艺术的运用实在不够纯熟──他又哭了:“孟朝晖的厨艺也很棒。” “啊?”我有点错愕,“你怎麽知道的?” 他抿著嘴又不说话了。“你调查他?”天!他、他也太用心了吧?!我简直哭笑不得。 “杜逡语,听著!”我用极认真的态度正视他,他凭什麽对我这麽没信心?“我曹非,只对一个人说过那三个字,而且,也没有对第二个人说的打算。所以,除非他自己不要我了,否则我就在这里。” 他呆呆地看著我,像是在确定什麽,好一会儿,才主动过来吻我:“对不起,非!不要生我的气……”像极了知错想要讨好主人的猫。 “当然要气!”我严厉地说,果然又把他吓到了,“以後绝对绝对不能不盖被子地睡著!万一生病了,会连累到我。” 这回他总算没听岔,乖乖地点头,甜甜地笑了……然後,小声嘟囔了句:“如果真的生病就好了。” “你说──什麽?!”别以为这麽近的距离我会没听到! “这样你就可以一直陪著我,照顾我……”他沈醉在自己的想象中,甜蜜地贴著我的颊。 “是啊,还可以直接把你踢出去!”我冷冷地接过话,“你如果是为这种目的病倒,我马上送你回杜家!而且再不让你进来。”当我是什麽?“连自己都不爱惜的人我也没有理由爱惜他。” 我被他孩子气的想法弄得特别火大──为什麽这麽轻贱自己?为这种理由让自己受苦,我无法接受。 “非……”他浑身僵硬,委屈地看著我,“我只是说说而已……” “不准!”我捧著他的脸,诚心地恳求,“我会一直陪著你,照顾你,一直!所以,不准给我生病,听到没有!” “嗯。”他终於乖乖地点头了,“我不会让你看到我生病!”这句话听起来像个承诺,我满意地吻吻他的额。 “很累了,睡吧。” “不要。你快去洗澡,我等你……出来。” 我了然地轻笑一声,离开他去拿衣服洗澡。 可是等我出来时,他已经背信弃义地睡死过去了──希望不是胡思乱想的等待让他累坏的。我无奈地笑笑,只好收敛心神乖乖上床睡觉。 睡著了的他,单纯又可爱。长长的扇样的睫毛,细长挺直的鼻子,嫣红的菱形薄唇常常会说出让人火冒三丈的刻薄话,还有同龄男生中罕有的比女孩子更白晰细嫩的肌肤……我轻吻著他那微翘的鼻尖,诧异他为什麽总会充满了不安和会被抛弃的忧虑? 你难道体会不到我的爱不释手吗? 你难道不知道该担心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吗? 虽然我从不相信, 但也许,从今天起,我们可以试试── 让永恒成为可能……    8   不知真的是孟朝晖的口才好还是手腕高强,媒体对把那晚的离场事件没有深究也就算了,居然还掰成了“广告新星倍受青睐,两大集团瞩目曹非”的超级话题。顿时我由一个寂寂之辈连跳八级成为娱乐版头号台柱,一时间风光无限! 然,看著张小姐越来越激赏的眼神,和纷至踏来的广告商,及埋伏在公司门口的记者,我真的觉得……头好痛!幸亏整件事只有孟朝晖为了圆事的一点点若有所指的影射和媒体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的臆测,杜廷语那边并没有做过多的响应来添乱,否则我绝对一个头两个大──光是要解释我和这两者的“渊源”就足以让我有理由逃到月球去避难。 出名本不在我的计划内,因此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受瞩目度颇为吃不消。不才我不过是想赚几个小钱,凑够数额好去过逍遥日子,现在一夜之间突然名声大震──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真真连牙还没刷呢……还好没有什麽後续让他们发挥,热闹过两三天也就恢复太平了。 不过不可否认,待尘埃落定,整件事中,最大的受惠者,正是我──又多了不少大赚的机会。 虽然和昆信的广告约依然是首要任务,剩下的才是为其它广告商服务,但只要不影响昆信本身的宣传安排,当然也不能接同业的任何相关工作,其余的他们并不做太多干涉。於是在帮他们拍完几套广告样片和他们第二波的大宣传活动之间,我有足够的空闲去赚外快。 鉴於前车太多鉴,这次,逡语是绝对不能甩掉了,当然也根本甩不掉。只要我去参加拍摄,他必随行身侧。美其名曰“特别助理”,让经纪公司都吓了一跳。认为一向低调的我忽然今时不同往日,已学会摆谱拿乔,只是稍稍崭露头角,便开始培植亲兵侍卫,太过张扬了一点。 同行里更是冷眼旁观者众,暗地里指指点点,计算著如此态度不端正的一个新人几周几天内会被三振出局风光不再。当然他们也做足表面工夫,以为我现在必眼高於顶听不清看不到这些话语嘴脸,其实数个月前我也是小鱼小虾一个,听多看惯,会有什麽反应不必听也猜得出。就算今天得了便宜的不是我也一样逃不过被看好戏的下场。“曹非”不是让他们嗤之以鼻的重点,“有人红了”才是。这个圈子就是这麽现实,太过在意的话就是我的不对了。 横竖我都无所谓,远走高飞早就是个长久的计划,只是现在有了好得不得了的机会让我及早达到目标能提前跑路而已。 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我从未向往过,否则真要处心积虑苦心经营也决不会时至今日才红,因此当然也谈不上任何留恋。若非要生活吃饭,我会选择永远远离它。 也懒得管别人会拿什麽眼光来看我们。有逡语全天候在身边,我就是觉得快乐又甜蜜,你能把我怎麽样? 倒是逡语非常懂得“特别助理”的道理。除了对我体贴入微照顾周全外,对其他的工作人员也态度亲切,极尽亲善之能事,再加上唇红齿白的讨喜面相,短短几天已获得赞誉无数,端的是做人比我成功多了。 孟朝晖在拍摄期间仍然按时到场,但也许是看到了逡语在旁,也许是上次被杜廷语那一闹已被弄得对我心灰意冷,也许是不想再招来一次八卦娱记的三堂会审,每次就只在角落里看。偶尔会过来跟我打声招呼,但态度已不似过去的殷情,有礼而客气,一副纯公务的样子。这样顺利的结果让我如愿以偿得错愕,心底下不免有点落寞──平凡的我,平凡的虚荣心啊。 终於拍完昆信的最後一个广告片段。 应剧情要求跑得一身的汗,结束时我坐在一边大喘气,逡语拿著湿毛巾细心地给我擦著。 “来,先喝口水。”我接过他递来的水一阵猛灌,“慢点。喝太急对身体不好。”他埋怨似的提醒著,“叫你平时多锻炼嘛,看,就跑几圈累成这样。” “呼~~~~真是站著说话不腰疼!再说了,我们的锻炼还少吗?”难得偷得轻松,仗著四下无人,我嘴滑地调戏他。 他面不改色地白我一眼:“可是就今天的情况看,我们的锻炼强度果然不够。从明天起要更加努力多多练习才行!” “说笑吧?!”我佯败地哀号一声。跟他斗嘴果然只有吃瘪的份。 他却没有任何占上风的表情,就这麽沈默下来,然後慢慢拿著湿毛巾坐到我身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幽幽地说:“非,我觉得──” “什麽?” “……你有点……变了……” 咦?“有吗?昨天可是还有人在大喊‘非,你越来越厉害了’哦!”我笑著揶揄他,心下忽然有点忐忑──他的表现不寻常。 “看,现在嘴巴变得越来越坏了!”他轻笑地指著我,却让我觉得他的笑有点勉强。 从上次逡语反常的表现起,什麽时候我们之间有了些变化? 我开始沈思反省──最近工作太多,我们已经很少有时间单独相处,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平淡地过日子了。我知道这样会对我们的关系有影响,但实际上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比那些因为工作而分离的恋人已经好了太多。本以为就算有影响也不会很大……可是显然我错了。 现在常常要早起晚睡,连累著逡语跟我一起跑。然後就是工作工作工作……无休止的,甚至有时忙到无暇顾及身边的人和事……仔细回想,我们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在家吃饭,没有无忧无虑地东拉西扯,没有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做……没有看到逡语快乐地笑了。 “逡语,对不起。让你跟我一起累。”我迟钝地道著歉。 他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非。累不累的不重要,只是……有时虽然就在你的身边,却忽然觉得你变得离我好远……”他苦笑了一下,“算了,我知道现在的工作对你很重要……我只是在胡思乱想,当我什麽都没说好了。” “不,是我的疏忽,对不起。”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拿过他的手把玩。“今天忙完了就可以好好休息两天。来,告诉我,有没有什麽度假计划?” 反正拍完之後每个人都在忙,反倒是主角最清闲。我们坐在休息室里,虽然门虚掩著,但又没其它人经过,所以可以放肆些。 “有啊……”他的眼睛开始闪光,终於稍稍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样子。 我熟知怎样做能让他轻松和开心起来,但希望不是已经到了亡羊补牢的时候。 “你可别说要来个床上两日游啊?”我故做怕怕的表情,让他终於咯咯地笑起来。 “虽然不是,但有何不……” “曹非,你在这儿!” 一声大叫冲进来,我一惊,猛地抬起头来,手不由一松,逡语的手一下滑出了掌握,他的身体立时一僵,我觉察时已经来不及。 只好把怨气投向来人──如此不识趣的人除了我经纪的小跟班不做第二人想。锺益华突然闯进来,看到我们相依偎的情形也小小楞了一下,不过随即便露出了自以为了解了的恶心笑容。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只是来说一声而已。” 做这行的什麽人都有,老油条的他早已练就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过人胆识。只是有点吃惊我居然也是其中一员吧? “什麽事?”我口气不好地提醒他进来的目的。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因为他的态度有点恼羞成怒,好象我们在欲盖弥彰些什麽似的。天晓得其实我们什麽都还没做。 “哦,张小姐要我通知你待会儿‘紫创’的人要过来跟你商量。他们在赶工,明天就要著手准备拍托加力的那个广告了。” “什麽?!”我生气地叫起来,懒得理会他被我突然的大声吓到的样子,“明明说好我明天休息的!”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没办法啊!他们也被催得很急。你知道就快过年了……” “我不管!”这是什麽世道?要休假还要过五关斩六将?! “非。”逡语在一旁偷偷扯我的衣服,“算了,工作重要。”他小声地提醒。 我也知道自己的气生得很没有道理,工作最大,每个人都在围著它转,我不该例外。但是,我真的很累了,需要休息,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弥补与逡语拉开的距离──两个多月的连续工作,已经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有点生疏。一条缝隙开始出现,虽然很小,但很危险。过去不管我多忙逡语都不曾有半句怨言,现在能让他说出口,可见已经不是小事。 “对嘛。”锺益华马上顺水推舟,“等帮他们拍完,再一起休是一样的嘛。而且还可能可以多休几天哦。” 我不理他,他见我不再出声反对,知道逡语的说话见效了。“你先休息一会儿,他们还要有一会才过得来,可以先睡一下。” 我闷闷地点头,他这才放心地走了。 “真是的,好好的休假泡汤了。”我不满地咕哝。 “好了啦,你不是想要多赚点钱吗?”居然还要逡语来哄我,“而且以後还可以多休几天呢,一样的啦。” “是可能!”大家都别抱太大希望,万一又有个突发状况,失望岂不更大? 而且跟你在一起比赚钱重要!我打个哈欠,靠回他的肩上,含含糊糊地说著一些连自己都没搞清的话。说起来还真是困了,先睡一下再说吧。 “非,到那边沙发睡舒服一些。”他推推我。 “不要……我就要这样。”我再拖过他的手,与我的五指紧紧相扣,才安心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感到他吻著我的头顶,在轻轻地微笑。 你适合笑,逡语,喜欢常常看见你笑。这是我睡著前的最後一个念头。 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沈沈醒来,发现逡语也靠著我的头睡著了。 脖子好酸!他是对的,还是睡沙发舒服些。 我揉揉眼睛抬起头来,他马上也被我弄醒了。 “嗯?几点了?”他依然睡意浓浓。 我刚睡醒的眼前一片朦胧,只好把表凑得很近地看── “五点了。” “啊,好晚了,他们还来不来啊──咦?”他顺口地接过话,才发现至今还没把时间看清楚的我仍在跟腕上的表较劲,费劲地分辨分针和时针的区别。 那个声音也吓了我一跳──这个人什麽时候进来的?怎麽不叫醒我们? 被我们惊疑未定地盯视的男人还好比较善解人意,自觉自动地开口了:“我刚来没多久。见你们睡得正香,不忍心打扰,所以才在旁边等等看。当然如果你们再不醒,我就真的要叫了。” “你是……?”我没有理会他自以为轻松的口气,他的身份比较重要。 “啊,我是‘紫色创意’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董森泽。我们告诉过张小姐要过来的。” 我接过他的名片,董森泽,怪怪的名字,念起来也拗口。 “噢,对,我们正在等你们。” “哦?”他的表情分明在说“你们是正在睡觉吧?”。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管怎麽说,等人等到睡著,是有点不礼貌。 “你好,我是曹非。”我伸手与他握了握,接著介绍旁边的逡语,“这是我的助理杜逡语。” 这个董森泽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三十多岁的样子,穿著也是很随意的衬衫配牛仔裤,虽然有点旧,但很素净。棱角分明的五官不帅但很男人。与他的头衔最挂!的应该是下巴上短短的胡渣──带出了所谓艺术家的颓废感。 然而董森泽与逡语握完手之後,便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时间之长足以让我燃烧起充分的危机意识。逡语也被看得莫名其妙,频频看向我传达他的疑虑。 “呃,董先生……” “不知这位杜先生有没有从事过广告模特方面的工作呢?”不等我开口,他自己已先发声。 逡语摇头。我忍不住插话:“董先生为什麽这麽问?” 他微微笑:“因为刚才看到两位甜美的睡相,突然让我有了一个想法……” “董先生,”我的脸沈下来,“我承认刚才睡著了是我们的不对,不过……” 他摆摆手打断我:“不不不,我没有责怪二位的意思。我也是被你们的睡相吸引,才没有出声的。” “董先生,这是您要的企划。”我刚要说话,忽然又进来一位小姐。看起来应该是他的秘书一类的。 “啊,谢谢。麻烦再帮我拿一份过来。”他吩咐了一句,那位小姐又被差遣出去。他把企划案递给我,“曹先生不妨先看一看,这样我讲解起来会比较容易一些。” 我拿过来信手翻了翻。这些不外乎就是广告的主题、目的、预期效果和基本剧情。只要把後一部分看看就好了,其它的不归我管。 董森泽看到我的反应也不以为意,笑笑说:“本来我们有打算做成一个真人动画的效果,也就是让曹先生跟动画角色配戏,但是显然现在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人选。”他卖关子地看著逡语,让我即时领悟。 “逡语?!你是说──”我叫,有点意外。逡语也难以置信地看著他,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到地上。虽然早料到逡语这样的姿色会遭行内人士的觊觎,但是事情来得太过迅速和突然,依然让我措手不及。 “是。”董森泽点点头,“我本以为没人能出演我心目中的天使,才不得不打算起用动画。但看到了杜先生,我想我终於找到了!加上刚才你们睡著时那种完美的和谐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他赞赏地又盯著逡语看,虽然知道没有其它的想法,但仍让我一阵不舒服。 我直觉地要拒绝:“可是──” 逡语是我的!我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他这麽可爱,这麽漂亮,要红简直易如反掌,那可就~~~~糟糕透了!──这种话不能说……我迟疑地咬著下唇,盘算著找个什麽体面的理由…… “我……想去。” 我听到了他小小的声音。显然不是在回复董森泽,是在对我表明心意。 “逡语……”我看著他,流露出不舍,好象他不是要跟我拍广告,而是要被送去修长城。 “我想跟非一起拍广告。我们两个人的广告。”他凝视著我,声音又大了几分。 他是认真的──我知道。我差点忘了,杜逡语是怎样一个自信和有主见的人,一旦下了决定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呆望著他,好一会,最後确定根本没有足够好的口才和理由来说服他。“好吧。拍我们两个人的广告。”我对他鼓励地笑。其实这个鼓励是给我自己的──我该相信他。    9   没想到逡语的度假计划竟是回家!当然也捎上了我……让我终於见识到了杜家是怎样的一个豪门贵地。 我被安排在逡语的隔壁房间。原以为他会住三楼主人房,谁知他的房间也在二楼。後来才知道他在三楼的房间早就让给了古葭仪,在杜浚语近旁,方便照顾。这个笨蛋差点还想提议让我住他房间,还好话到嘴边时杜廷语在桌下给了他一脚,才没叫杜家老爷有机会迁怒到我头上。 一直都没有听他及任何一个我见到的杜家人提到过杜家的当家,我还以为杜老爷早已撒手人寰(小说里惯常的设定嘛,也恰恰能解释为什麽杜大少和三少能如此自由放纵──可见是缺乏严父管教所致),谁知他老人家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全身上下又充满了权贵和威严,吓得我一时竟不知他是谁,以致於在称呼上慢了数拍。这更让他有理由加深了对我的成见──果然是个符合他想象的只有脸蛋的小白脸。之所以说“加深”,是因为他小儿子为我离家时,我的头上已经被他扣上了“以色事人”的帽子。 不过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能够申辩一下──就算事人我也向来只事女人,他儿子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句话听起来好怪~~~~~),说起教子无方的话来,他一样也脱不了责任。当然这也只是私底下的想法,如果能有机会跟他说话的话我也不会扯出这种足以挑起争端的话题。因为除了我来的当天傻楞楞地打了那样一个招呼之後,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了一会,用样本一样的绅士态度回了个礼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对我说过一个字。 除此之外,来到杜家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难以适应。杜夫人依然雍容大度,充满母亲的温暖,看到逡语回来已经是开心得不得了,就算还带上了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杜廷语、杜浚语兄弟也早与我相熟,完全没有问题。尤其是还有个天真烂漫的小表妹古葭仪,只要没有杜老爷的掺和,气氛完全可以称得上“和乐”。 而实际上,认真说起来,杜老爷的反应才叫做“正常”吧! 他的存在和眼光似乎在时时提醒我,我们的关系有多离经叛道多不寻常,我在这个家是多麽的突兀。但不知为什麽,他虽然极度不满,却是用隐忍的态度在压抑著他的不满,宁愿采取自动回避来眼不见为净,也从没开口对我们说过一句斥责的话,至少在我面前没有。况且他还不是无人理睬的在野党──这个家依然是他在当,全家上下对他是一致的敬畏。只要他在场,即使是杜廷语也不敢高声喧哗。 他是这个家绝对的主宰!我来的第一天便明了了这个状况。 幸运的是他通常都不会出现在我会出现的地方,我亦然。只除了晚饭时间。 杜家有著大多数豪门世家保留的很多传统中最统一的一个──晚饭一定要全家都到场。这是条铁律,除非有不可抗之因素,否则无人能违抗。我在的这几天里,和杜老爷杜正邦会在这个时间碰头,但都不约而同地对对方视若无睹。杜家电影似的长长的餐桌,他坐主位,我偏安最不起眼的边塞。逡语则陪在我的身边。整个餐桌有序而沈闷,除了杜廷语时时会做一些工作汇报外,连杜夫人都很少主动开口。 餐後杜老爷移驾书房办公,我们则快乐地享受没有他的轻松空气。 杜家的很多规矩我都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就是知道──豪门都是大同小异的。 虽然我不了解所谓的“豪门”具体是指哪些和其间复杂的脉络关系,但却很清楚他们的内部活动方式。这实在很讽刺。所以我不会好奇地去到处探听不该知道的事情,去查看不被允许参观的秘所(不知道杜家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所在)……每个家庭都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尤其是杜氏豪门这样的。我恰就是个外人,只需谨遵一个外人的本分就好。 当然如果有人主动提供消息则另当别论。 古葭仪对我的到来远比我想象的更热烈欢迎,常常主动拉著我做知己的交谈,还把我东带西带四处参观。杜家的很多事情便在言语中透露,逡语也会在一旁插花,三个人嘻嘻哈哈也别有一番风景。 虽然杜正邦依然手握实权,但杜廷语已在逐步接管杜氏旗下的各个企业,杜浚语则是政府某部重要的法律顾问,两个人平时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杜夫人都出乎我意料地担任著妇女联会的要职,难得著家。这家人一个忙似一个,古葭仪作为唯一的闲人被不得不冷落的景况可想而知。现在拉到我们两个陪她,简直是比捡到宝还要兴高采烈。 来到杜家的第三天,逡语在我醒来前便被杜夫人带了出去,像只是逛逛街弥补他不在时的一些亲子之乐,於是我只好继续和古葭仪厮混(希望用这个词杜浚语不会找我麻烦)。 我们坐在美纶美奂的花房中精巧别致的凉亭里闲聊。已经近年关,天气有点冷。在杜浚语的强烈要求下,古葭仪穿得像个粽子,胖嘟嘟地衬著她粉嫩透红的脸颊,十分可爱。 对於这样一个需要时时有人陪在身边才能获得安全感的小女生,我倒十分乐意充当暂时的护花使者。不知为什麽,她真的满喜欢我,毫不吝啬地把我带进她的世界。 亭子里放了两张躺椅,古葭仪躺在我旁边,一如既往地拉著我的手才能安心说话。 “曹非哥哥,你把眼睛闭上。闭上了吗?”每次她的小手要慢慢攀上我的脸,我都宁愿低下头来就她。她摸到我的眼睛,确定我听从了她的要求,才接著说:“现在不要说话,听,只是听……听到了什麽没有?” “没有。”面对我这样毫无情趣可言的人,请原谅我的诚实。 “怎麽会?”她没有生气,侧著头,耐心地引导我,“你仔细听嘛……两个花精在吵架呢。 听到了吗?还有两个在说悄悄话……嘻。” 她讲得这样认真,迫得我不得不真的相信并用心去听,可是,我只听得到风吹草动,其余的什麽都没有。 当然没有。 “听到了吗?”她轻轻摇著我,像是怕惊扰了那些花精的聚会。 我看著她,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的又紧张的微笑,像是一边专注地等待我的反应,一边仍监听著花精们的动静。也许问题出在我的耳朵,我只得微微叹了口气:“没有。” “还是没有吗?”我的坦白让她有点失望了,垮下肩膀,又躺回椅子上去。 “为什麽你们都听不到呢?”她撇撇嘴,嘟起来,“逡语哥哥就听得到。” “是吗?”会怜香惜玉说大话的难道就他一个?“那浚语呢?” “他呀,号称,听得到,可是我知道他是骗我开心的。”她特别认真地强调著“号称”,我不禁笑起来。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立刻骄傲地回答,“因为我问他他们都说了什麽,他根本回答不上来,要不就乱说一气。” “逡语知道?”我好奇起来,这小子对女孩子也很有一套嘛。 她立即猛点头,快乐地答:“对啊对啊。而且他会翻译给我听哦。” “还要翻译?”越说越像真的似的。 “当然啦。花精是花精,人是人,花精的语言人怎麽会一听就懂!”她自有一套理论支撑。 可是她的认真使我非常泄气。虽然这两天的相处已尽知她的天真,但都没有今天的话题这麽离谱的。 尽管这位大小姐是生活在重重保护之下,远离人群会有点单纯可爱尚可以理解,但如果已经十七岁了(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却还深信童话的存在,这麽天真烂漫得厉害就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吧?杜浚语难道打算一辈子就把她关在这个巨大的花房里让她过著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日子吗? “曹非哥哥,你不相信?”她的感觉总是这麽敏锐,是因为已经丧失了一种感官的缘故吗?我只得苦笑。 “那你怎麽知道逡语说的就是对的?” “因为,花精是他先发现的啊。他还教我怎麽听懂他们的语言,真的就是他说的那样哦。” 哦,杜逡语发现花精──杜逡语翻译花精语──杜逡语传授花精语……这麽简单的圈套连现在的小学生都不会掉进去,偏就网住了这个一脸聪明相的古葭仪。她到底是“单纯”还是“单蠢”?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如果再顺著她的话说,她真的要被培养成一辈子做一个长不大的洋娃娃了。这样的情况会让我痛心──就像活生生把一个正常人养成一个白痴一样,尽管是出於保护的善意。 但即使久久没有得到响应,她也没有再追著我说话,只是闭上眼睛躺在躺椅上,一直拉著我的手也安静地放回了胸前。也许是要专心听花精讲话,也许是累了要休息一下。 我侧著头仔细观察著她的表情,确定她没有被我的态度影响到,便合眼也想小憩一下。 这个花房用全玻璃钢建造,电脑全自动管理,常年保持18℃的恒温,还在各处装著送风出口,根据要求会有各种天气时节的风送出,加上各种四季常青的植物花草,简直就是怡情养性的胜地。 我舒服地躺著,想到在12月还能有一阵阵暖风拂面,真是全身有说不出的惬意。许久,直到──听见身边低低的一声叹息。 立即睁开眼,看到古葭仪也面向我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轻松而平和的微笑,明知她看不见,可仍觉得她那没有焦点的眼睛望进了我的心深处。心不由一阵紧绷,不知她又要出什麽惊人之语。 她保持著这个姿势,我一度以为她要说什麽,可是没有。 “怎麽?” “他们走了。”她沈静而满足地笑,绝美。 “嘎?” “花精们走了。”她解释。 “哦,他们都说什麽了?”在这种时刻揪著她大讲童话的不现实或是幻听幻觉产生的危害性都绝对会是杀风景的事,我做不出来。只好顺著她。 “其实你一点都不信对吗?”我敷衍的态度过於明显,终於还是招来了她的不满。 “我……”我承认没有逡语巧言令色的才华,只好支吾想蒙混过去。 但她只是摇摇头:“没关系。”她表现出完全的理解,想来众人对同一问题的反应已降低了我的反应的打击力度。 她没有再说什麽就把头扭回去了。我想她大概已经不想再谈这个问题,於是也把头转过来,无意识地盯著花房高高的顶部开始发呆。 “如果你和我们一样在寂静中生活几年,就能也听到了。”我听到她几乎不出声地说出这句话,吃惊转头看她。她说的时候姿势依然保持,没有转过头来,就像是在对房顶说话。我突然觉得,她也许并不是个如我所想的一味天真不解人事的小女生。 “你们?” “对,我和逡语哥哥。” 晚上,逡语回来,我没有对他提起过关於花房里花精的故事一个字。    10   我们的广告终於播出,唯美得让我自己都快爱上它。 晴空万里,凉风习习。我躲开众人坐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抱著一包薯片大快朵颐,满足的表情连路过的天使都忍不住要下来一尝滋味。他飞降在我的面前(当然我是看不到的)低下头来,将我嘴边正咬著的薯片的另外半边咬去。我若有所觉,但又不明究竟,只是困惑地摸摸嘴巴,奇怪为何薯片突然少了一半。天使吓得赶紧飞走了。最後,是他站在自动售卖机面前渴望地望著里面摆放的“托加力”薯片的楚楚模样,和随即出现的广告语:托加力薯片──天使也无法抗拒的好滋味! 虽然同一时间昆信的广告也一直在播,但食品的广告好象就是容易比保险的让人注意到。总之,两个广告互动的结果便是我的曝光度得到了成倍的增加。 生产“托加力”的精点公司也对这次的广告很满意,摆出了要大力宣传新品的架势。我们也理所当然地参加了平面广告的拍摄。听说因此很多招贴广告还被人偷偷撕去,加上本季销量有节节上升的势头,精点更是不遗余力地增加了播出时段和次数。於是现在到处可以看到圣洁的天使从我口中夺食的精彩画面。 扮演天使的逡语在咬走我嘴边的薯片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嘴唇堪堪擦过我的。据说这一段引来了无数女性观众的尖叫,电视台、紫色创意和精点公司都接到很多询问中性打扮的天使到底是男是女的电话。这种情况居然早已被监拍这个广告的董森泽料中,所以答案一律是不置可否,随君喜好,敬请随意猜测。 连我刚看到样片时,都大吃了一惊──真的拍得相当的漂亮,我和逡语的角度都选得非常的精当,将我们最好的一面把握得很出色,搭配著自然清新的背景,不愧是业内有名的广告公司。逡语本人也相当满意,当即要求在正式播出後给他一份拷贝。 虽然不是真的亲吻,但我还是好象清楚地看到了我们在做这个亲密动作时的样子。董森泽果然有双锐利的眼睛,要拍这样的镜头,除了动画,也只有逡语才能让我如此毫不介怀地完成。并且不客气地说,真的美呆了! 逡语的天使造型,如同我想象中的完美无缺。再想不出还能有什麽样的形象更适合他了。长及脚踝的白衫,背後是丰厚的白色羽翼,白晰得透明的肤色,我曾亲吻过无数遍的绝美的脸庞,嘴角噙著纯真无邪的笑……当他试完装走出来对我笑时,那第一眼,我的呼吸不由一窒──曹非何德何能,竟一直有天使相伴! 他无视在场所有惊豔的目光和赞叹,笔直地走到我的面前。 “非……”他望著我,期待。 “很适合你!……我现在後悔还来不来得及?”我微笑著告诉他。 立时,他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颜,闪亮的眼中充满了满足。 那一刻,我曾想,不管以後会发生什麽,我的人生都不会再有遗憾。 我们的合作,自然也顺利得顺理成章,破记录的只用了四天便完成了主要拍摄。这次他虽然不能像前几次一样时时跟在我的身边,但即使是在各自上妆的时候或是拍摄的间隙,我们都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在每一个四目交接的瞬间都觉得甜蜜无比。 这是让我们的关系能达到平衡的另一种方式,来源於他明智的决定。 拍摄完毕,我们回到杜家度假四天。销假时,已经天翻地覆。 我从来都不知道拍几个广告也会让我有如此大卖的一天。虽然比起她的程度还差很多。  张小姐把一叠随时可以用来把我砸晕的文件堆在我的面前,但我不敢碰,怕随时会真的塌下来砸到我。 然後她像绕口令一样说出一堆我懂或不懂的名词。 “等等,这是什麽?”我不得不出声阻止住她。 “你的日程表啊。”她显然对我还没进入状态稍有不满。 “OK,”我点头,“我知道精点、华强、昆信这些公司,但是‘邓安妮’是什麽?”寡闻如我也听说过这个前些时日闹新闻闹得有点大的明星的名字。 “哦,这个,其实也没有什麽啦。”张小姐的企图蒙混过关被我揭穿,一楞之下马上恢复若无其事状,打算继续粉饰太平。“唱片公司想请你做她最新的MTV的男主角。薪酬很高,工作又简单,我帮你安排好了,只要在……” “拒绝。我拒绝。”无需考虑。她知道我的忌讳。 “曹非……”她开始做说服工作的热身准备。 我头摇得很坚决:“不用多说了。我不会接的。” 她看起来很无奈:“曹非,你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我说过很多遍了,你如果还想在这个圈子发展下去,就该把握住每一个机会。” “不用。”我的态度让她有点下不了台。 “是,我知道,你一向眼光高,不愿做跑龙套的小角色才一直拒绝接影视剧的CASE,但这个不是啊,男主角哦,虽然只是MTV的。”她自以为是地开始自说自话。 我不答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这是18楼,视野很好,能看到脚底下有很多小蚂蚁在为自己的生活忙碌奔波。 我的不做声被张小姐当作默认,她又来劲了。 “但是这是邓安妮今年很重要的专辑的主打歌哦,唱片公司的投入也很大。包括给MTV男主角的……” 我依然不为所动,她迟疑下来。 “还是……因为邓安妮?”虽然知道我一向不多话,但今天毕竟有点反常,这个现象显然刺激了她的求知欲。 “她最近呢,是有点麻烦。”她自己都知道把那种几乎遭到全中国人声讨的麻烦称之为“点”牵强之非常,只好再停下,酝酿新词。 我看到大楼对面的车站,人流熙来攘往,从一辆辆公车上上下下。想起看过的一个日本电视节目,有个人把车站来往的人流比作一颗颗的巧克力豆,仔细想看看,还真满像的。於是便好象真的看到很多很多的巧克力豆在滚来滚去,好玩极了。我不由轻轻笑起来。 每个人也不过是世间的一颗巧克力豆,在各种各样的盒子间穿梭,时间一长,会变得粘粘糊糊的。到最後,也就化了。 张小姐想到新词,再接再厉:“其实谁没做错过事呢?观众也知道她是无心的,加之她平时的风评也都还不错,谁会纠著一个过错不放?时间一长,大家都会淡忘。所以这次的MTV是请了制作高手为了让她改变形象度身订做的,说不定就是她的翻身之作哦。想想看,如果是由你出任主角……你自己考虑一下嘛,曹非。曹非?” 我从巧克力豆堆中反应过来,对她笑笑:“明天是长视8号影棚对吗?我知道了。还有事,先走。” “哎,你……” 我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一件事,回头:“张小姐,真的很谢谢你,一直这麽关照我。谢谢。” 她还以为我回心转意,听到我的话,一颗刚热起来的心又冷下去,扯扯嘴笑笑算作回答。我朝她摆摆手,开门离去。 人红了,便总会被允许有些叫做“原则”的小脾气,或者说,人们对他的容忍度会宽大一点。 这种心理我利用得很心安理得。反正大家都这样,我之所为已算客气。 但邓安妮错得太离谱,已远超人们的容忍度。於是被大肆鞭笞。 她勉强也算是新人,这两年才冒出头。本是小有名气的时装模特,自从在一套热门的剧集中出演一个非常讨喜的角色声名鹊起之後,便开始出唱片拍写真,成为大热人物。锋头日健时正积极向日本发展,谁想日前在日本的一个演唱会上为了拉近和观众的距离,竟唱起日本侵华军歌的改良版。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邓姓姐姐马上由当红炸子鸡沦为过街老鼠,谴责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将她事後所谓“因曲调有变,而对日语知之不多,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造成此天大误会”的解释之辞也打得支离破碎,死无全尸。社会各阶层人士对她这一“历史知识和爱国意识都贫乏得可怕”的举动纷纷表示了深切的痛心和惋惜,人人皆声讨她这一严重伤害了全体中国人民族感情的不可饶恕的无心之失。 事情沸沸腾腾了三两个月,看她认错态度诚恳,行事也低调了很多,主动在媒体上做了深刻的检讨及表示了诚挚的歉意,又积极参加各种公益事业做补救,被此事惹恼的人们才渐渐熄了火。 所以才想赶紧出张新专辑来换个新形象吧? 就如张小姐所说,时间能让人们淡忘。也许吧。 很多人都喜欢揪著别人的过去当乐子,在无乐可寻的时候便展现出他们的宽容。 如果这种事都能轻易忘记,我想已没有什麽是能长留在他们的记忆里的。 话虽如此,我倒相信她是无心的,因为事情太蠢,是正常人都不太可能会明知故犯。虽道了歉,但做了是事实,影响已不可挽回。经此一役,邓姐姐的元气势必大损,弄不好就此一蹶不振也不无可能。难怪会找到我这个无名小卒──想来那些稍有名气的早已闻风而逃,只好找个新人当垫背。 但我之不愿意倒不是因为怕被连累。比起我精彩的历史,她被我牵连的机率更大。 电视广告已是我的极限。原本,所有用活动画面表现的形式都是我的忌讳。 况且光拍广告就能赚到目标数额。我不需要家喻户晓,也不奢望能挥金如土。 我之爱钱,皆因当初想离开的心情过於迫切,而过去的收入与愿望却总是处在成反比的胶著状态。偏越穷便越是要扯著“骨气”当仅剩的自尊的遮羞布,否则我大可死搂著家里的那棵摇钱树直到被钱淹死──他不会介意的。 我目前的总收入已超过五十万的目标,但跟昆信签了一年的形象代言,马上甩手跑路的话,恐怕颗粒无收不说,那笔毁约金也足以让我立刻倾家荡产然後卖身还债地过个十年。所以,无论如何,撑完一年再说。剩下的,便是不再给自己添麻烦。    11   打开家门的时候,逡语裹著被子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东西。一看到我回来,马上跳起迎过来。 “回来了?”他嘴里还嚼著东西,口齿不清的。接过我的外套挂起来。“外面冷不冷?我不敢做饭,不知道你什麽时候回来,怕放凉了。” 这两天冷空气突袭,气温骤降,这种旧房子没有暖气,他怕冷,根本不出门。 “让你不必等我了,万一我真的赶不回来怎麽办?”我摸摸他的颊,还好,温温的,没有被冷到。 “不是说只是到那边公司一趟,又没有什麽通告要赶,为什麽赶不回来?!”他不理我,径自拉我坐到沙发上,又问一遍,“外面冷不冷?” “还好。”我笑笑。我是南方人,也很怕冷,外面风大,被吹得头有点痛。 他也伸过手来摸摸我的脸:“冷冰冰的!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饭。”他把一个热水袋塞到我怀里。原来还准备了这个! 我拉住他,拉进怀里:“先别去,我好冷,借抱一下。” 他笑:“这个还不够吗?”他拍拍热水袋。 “不够!”他的身体好暖,越发让我舍不得放开,“知道为什麽我不买电暖气吗?” “不需要啊!过去是没钱,现在是有更好的。” “嗯。”禁不住轻轻地笑起来。他还真了解哦! “所以我也不买。”他拉过被子裹住我们。 “哈?” “两个人够了,其它的就是多余。” 哦?谑谑谑,我们还真的练成了“心有灵犀”第九重的天人化境。 我拉开一点距离,认真地看著他清亮的眼睛。 “两个人取暖。” “两个人取暖。” 两个人都露出傻乎乎的笑。 “所以……” “所以?” “……一起去意大利好不好?”竟有点紧张,像在求婚似的。 “呵,那里更冷。”不知他是懂是不懂,竟笑得更厉害。 “所以才更要一起啊。” 他反应过来,呆了一会,才重又笑笑:“不要开玩笑。” “不是玩笑!”我正视他。他明白我的意思的。 “可是你的工作呢?” “只要一年,履行完昆信的约就自由了。我的钱已经存够了。” “够了吗?”他的笑凝住,“是啊……难怪好久没和我说什麽发财梦了。” 他那个表情是失落吗?我不确定。 “恭喜你哦,愿望就快实现了。”他扯出来的笑硬得让我看不下去。“好了,我要去做饭了。” “答案。”我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这个问题改天再讨论,先吃饭好不好?” “不。” 他只好试著改用玩笑的态度:“你今天是受了什麽刺激?” “我是认真的。答案。” 他叹口气:“还有一年呢,到时候再说好不好?那麽久的事很难预料……” “我现在就要──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麽坚持。越是在心慌意乱的时候我才会越想迫切地抓住一点点值得信赖的承诺来支撑自己。 “为什麽这麽想离开呢,非?”他抚上我的颊,想安定我的情绪,“这里有什麽不好?” “这里有什麽好?除了污染严重、人心险恶,什麽都没有!” “可是这里有我啊!”他喊,“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我在乎啊,所以才说一起嘛!”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他沈默下来,呆呆的,好一会儿,才极慢地摇头:“我不知道……” “为什麽不知道?”我跳起来大叫。热水袋掉到了地上。 我知道自己像个孩子般在无理取闹,可是这就是现在的我。 我已经习惯我们彼此在对方面前坦白。 “非,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他也恼了,跟著站起来,“我不能说决定就决定。我的家人都在这边!我不像你!” 我不像你! 是吗?很好! 一瞬间,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的轻松,全身轻飘飘的。不禁向後退了几步,腿竟有些站不住。 人果然总会有点自虐的倾向,非要亲耳听他说出来才能死心啊!死心……这个词真是贴切极了,连痛的感觉都已经消失……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心烦意乱……这是怎麽了?不是早就料到了吗? 说什麽“永远”! “不要离开” “一起取暖” ……谎话! “爱”又是什麽?当时的忘情感动,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多麽可笑又虚无的字眼! 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喊──谁会和你一起?谁会在乎什麽天长地久永永远远?为什麽还会傻得试图去相信?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没有人会真的需要你! 心口好空,好空……像是装得下永无止尽的眼泪…… “非,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非……”他急切的声音像是从外层空间传过来的,感觉虚无而遥远。连他伸出手想扶我也像极了慢动作。 茫然地看著他像是焦急得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安慰著:“没关系,我明白的。”啊,自己的声音怎麽听起来也如此陌生?我努力清清嗓子:“去做饭吧。” “非……你怎麽了?”他想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我转头避开,他受伤地看著我。 咦,奇怪,受伤的那个不应该是我吗? 很容易地就笑起来了,对著他笑。 不知为什麽,现在觉得做什麽都很轻易呢,真是太神奇了!整个人好象处於某种失重的状态中。也许我可以试试走到天花板上去。 “非……”他不知道我为什麽突然笑著看向天花板,小心翼翼地也跟著向上看。 “上面有异形。”我大声地笑。他更惊惶地看我。 “开玩笑的啦!做饭去吧,我好饿哦!”我用轻松的语调说,还用比平时更撒娇的样子推他。 他终於给我推动了:“非,你……真的……” “没事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有什麽事?”我把他转个方向,向厨房推进,“去吧,快去!我快饿死了!” 他被我推得没办法,只好就范。进厨房前尤不放心地回头:“非,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怎样都行。” 我哈哈大笑:“干吗啊?我真的没事。放心好了。” 他深深地看我,我走回沙发,坐下来看电视,他才放心地进去。 现在正在放卡通,眼前红的蓝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在跳来跳去,这种幼稚的玩意我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麽。试著定下神来看,还是不懂。 慢慢累积起来的烦躁气息在胸腔里蠢蠢欲动。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了! 我跳起来拿下外套开门冲出去。 逡语在我身後大叫,然後马上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把什麽东西掉到了地上,也不想知道。双腿有著自己的意识在向前冲。 “非!非!非,你要到哪里去?”他追出来了。 要到哪里去吗?我也不知道呀。 一直跑,不想思考,冷风从脸颊两边擦过去,头又有点痛了。 胸中的窒闷倒似乎稍松动了些,於是还是跑…… 我不像你……我不像你……我不像你…… 我?我是怎样?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不愿相似的不堪,还是孤苦伶仃的可怜? 楼道里灯光昏黄,一点一点地在头顶晃荡…… 耳边只听得到杂乱的脚步,和重重的喘息,仿佛不是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往哪里跑,跑啊,一直向前,向前……逃离这个地方吧,我要走,放我走……是你们不要我的……怎样都行,怎样都行,让我走吧,放了我…… 前面有一处光亮,也许……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非!不要!我求求你!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他竟追得这麽快,而且力气好大,一下子从身後抱住我,死死的,勒得胸口更闷了。 眼前的开阔吸引著我,想大叫,叫得尽情,叫得撕心裂肺……可是,喉咙像被卡住了,什麽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被他拖住,踉跄了一下,停下来。才发现原来已跑上了天台,跑到了生锈的围栏边缘。 “非!对不起!求求你!”他在我背後泣不成声,我却只能呆望著脚下霓虹变幻。 他抱著我小心地往後带,我没有反抗,跟著他一点点後退到他认为安全的地带。 他以为我要跳下去?呃,如果他不冲上来,这也许就是个事实了。不过,我应该是掉下去的。 “非!你打我吧,是我的错!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非……”他急急切切的,真的给吓到了,“我答应你,去哪里都可以!意大利奥地利荷兰瑞士德国法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好不好?好不好?啊,非?非?你说话啊,非……你不要吓我……” “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何苦要来招惹我?”我喃喃地说。眼前的景色好模糊,是了,天早就黑了。 “非……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相信我!”他放开我,站到我面前,拿起我的手,“你打我,好不好?这样心情会好一点……求你,不要这样……” 我没有动,只是无意识地看著他。“是因为这张脸吗?孟朝晖说他在杂志上看到了我,就喜欢上我。你呢?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来了,在家里尚且要披著被子,现在这样,会冷吧? “不是。不是……”他的泪一直在往下落,一颗接一颗,却还用那样的眼神看著我,“我爱你,只因为你就是你啊!” 我摇头:“我不需要同情。”哪怕只是眼神的流露。 “你明明知道那不是什麽同情!”他大声起来,随即又放柔声音,轻轻抚过我的脸,我的泪,“我当然喜欢你的眼睛、鼻子、唇,你的美丽,喜欢你身体的每一部分;也喜欢看你笑,看你生气和各种各样的表情──虽然你从没有在我面前哭过,但如果有的话,我一样会喜欢……喜欢你的每一个优点和每一个小缺点,喜欢听你说话,喜欢看你拍的广告……喜欢为你做饭……喜欢你的一点一滴,所有的所有……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我闭了闭眼睛,感觉他抚著面上的冰凉。 爱我……还在说这种话!他知道我会相信──深信不疑。 杜逡语,你知道你有多狡猾吗?你什麽都想得到,哪怕捆住我,捆在这个会让我窒息的地方。 你宁愿看我窒息也不愿陪我离开吗? 想恨你啊,为什麽却不能够? 伸手拥住他,他在不停地颤抖。 他紧紧地搂著我,呜咽:“不是因为曹非,只是因为是你……” 也以同样的心情爱著这个人呵,无论他做了什麽说了什麽,都无法怀恨──那样的郁闷才无法向他宣泄啊。 这就是爱情?人人歌咏的伟大爱情?可是为什麽我会觉得无法再去相信? 它轻易地玩弄著我们的情绪:喜、怒、哀、乐……甚至神志…… 爱人与被爱,时时在提防这样的平衡会不会突然崩坏。仿佛每一个“幸福”背後都有“伤心”、“痛苦”等待著随时跳出来伤害你! 那麽,告诉我,“幸福”又是什麽?我要付出什麽才能真正得到它?! 逡语,你这次是要教会我——真正的幸福,是不存在的吧? 会永恒的,只有寂寞而已啊。    12   “非,对不起,说了那样的话,让你难受!对不起!”他依然在不停道歉,悔恨非常。 “我没有在生气。”难受是事实,也是必然!并且绝对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可是……那,先回家去好不好?”他仍不太相信,小心地劝,生怕我又发起疯来。 “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呆一会儿。”这里空气不错。月黑风高,适宜思考。 “那我陪你。” “不用了。你穿这麽少,小心著凉。”他抖得越来越厉害。 “可是……”我刚刚犯下前科,已使他充满了戒备。 “我只想一个人。拜托。” “那我……”他走到我身後几步远的地方,“就站在这里。你当我不存在好了,我不会打扰你。” “逡语……”我向来都拿他没办法的。 “非,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的。”他宁愿跟我耗下去,坚定得跟什麽似的。 顶楼的风大,时间又晚了,只怕不用等我们妥协完,他已经要送医院了。 “好吧,我们回家。”我终於高举白旗。 他依然要牵著我才肯班师回朝。   厨房里一片凌乱,是他刚刚惊惶失措的铁证。幸好他还记得关掉煤气,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但他不打算整理。陪我躺在床上。安详而平静。 我伏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听说心跳声可以让人感受生命的神奇,宁神静气,应该是有几分根据的。 看我们现在的样子,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刚刚的失常状态。 似乎过了很久,我们保持著这样的姿势,谁都不想动,仿佛一动,努力维持的平静就没有了。 终於,他舒出一口气:“非,如果我们能永远这样,该多好。相互依偎温暖。” 这样听他说话,感觉是从胸腔中振出来的,闷闷的且有磁性。 “永远?”我的脸伏著,笑起来也是闷闷的,“知道吗?曾经有人说过,永恒的爱情只能存在於小说和电影里,现实中也不过是说‘我爱你’的那一瞬。每个人都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所以,逡语,你相信爱情永恒,还是寂寞永恒?” “我相信──我对你的爱永恒。” 我微微一愣:“这麽自信?” 他没听说过时间是爱情的大敌吗?爱得再深,也经不起时间的折腾。由浓转淡不过是个必然的过程。 “因为,我是杜逡语,你是曹非。我们两个注定要在一起。”他为什麽总能把这种话说得这麽理所当然?肯定得犹如偷看过上天的神谕。“而我对你的爱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改变。” 我仰起头,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逡语,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时候最可爱了,每次讲这种话都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深深地注视著我,像在研究我的表情:“非,你已经不再相信我了吗?” “没有啊。”我爬起来,趴到他的脸上方。努力想看看那双褐色眸子的深处到底会是什麽颜色。 他用手捧著我的脸:“难道我只是说错了一次话,就被判了死刑?” “你没有说错,那是事实啊。”我满不在乎地说,看到他的眉慢慢皱起来。 “我真的很後悔!如果可以让你忘掉那句话,我情愿把我的舌头割掉……” 俯身吻住他,在唇舌相戏中一遍又一遍地挑逗。“割掉多可惜,你的舌头用处多不胜数。” “非……如果难受就发泄出来,否则你这个样子我会更难受。”他极力抗拒我的诱惑,扶住我的脸,用一种极悲哀的表情看著我。 难受?我的难受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够体会。 只是,这样的逡语让我再笑不出来,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心肝脾肺肾,不管我挂起何种面具,他永远能透过表像抓住我的灵魂。 我拨开他颊边的发,细细地描摹他的轮廓。 他瘦了,脸色也苍白了很多,在我身边他过得不好? “逡语,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如同上天突然的恩赐。无论以後会有怎样的突变,我都满怀感激,不会有半分埋怨。所以,如果一旦你不要我了,”掩住他欲言的嘴,“或是被迫离开,都请告诉我一声。不要让我找到恨你的理由。” 即使会让我痛不欲生,也请告诉我理由。 恍惚中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话好生耳熟。那天晚上,他也同样地哭泣著恳求我不要离开他。改换了时间,转换了角色,在相同的地点,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和乐温馨的表面,掩盖的是对未来忐忑不安的两颗心,都在患得患失中徘徊。 要怎麽样,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泪像止不住的雨,湿了他的脸。 “怎会?”他抹不及的泪,便直接一一吻去。“这是我的台词才对。” “杜逡语的温柔”就像最上等的毒品,尝过了,便再也放不开。 被他逗得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心一柔,软下来。算了,我从来都不是会赢的那一方。 将头搁在他的颈窝,侧躺下来,换个语气:“别自欺欺人,虽然你们全家都对我表现出一种怪异的欢迎态度……” “怪异?拜托,非,注意一下你的用辞。”他故意用严肃的口吻不赞成地打断。 “不怪吗?有谁家像你家那样对自己儿子和弟弟的‘男朋友’欢迎成这样的?”他还当这多正常啊! “没有吗?”他还真的很认真地想想,“也许是不多吧。” “根本就没有好不好?仅此一家,别无分号。”无意识地拿过他的手,放在唇边摩挲。 他认清现实,只好投降:“好吧,这个再讨论。然後呢?” “但你老爸不喜欢我,”察觉到他又要反驳,微张口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头,成功地夺回发言权,“别告诉我是我多心。你自己也有眼睛。” 他叹气:“好吧,这也是事实。所以?” “所以不管他为了什麽容忍,等你年纪到了,自然会催你娶妻生子……” “非,你一直在担心的是这个吗?”他侧侧头靠紧我,“对不起,有件事大哥说会影响你的心情,让我不要对你说的。但是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 “跟我有关?”忽然紧张起来,仿佛一切谜底皆昭然若揭。 “不,主要是跟我。你知道大哥要结婚的事吗?” “知道。他告诉过我,好象就在年底。” “那麽你知道未来的大嫂是谁吗?” “上次见过一面,是姓江吗?”我对人的外貌向来比他们的名字要记得清楚,尤其是那样一个特别的女孩。 “嗯。江家与我们家是世交,江咏萱从小聪明伶俐,深得我父亲的喜欢。而且江家也是世代为商,如果两家能结为姻亲,对彼此的发展都是双倍的得益。我父亲早就想达成这门亲事,探问过江家的口气,那边江伯伯和江伯母也非常愿意。但二哥已经发誓非小葭不要,所以他便向大哥施压,希望大哥能早日和江咏萱成婚。可是你也知道大哥生性洒脱,根本不可能答应这麽早受约束,父亲又是个固执守旧的人,当然谈得不欢而散。当时我才刚刚回家没多久,对家里的一切都还很陌生,根本对这件事懵懂得没有一个概念。不久就认识了你……硬赖在这里住了三天便被赶回了家……” 忆起当时,笑著在他的手背上咬了咬:“你还敢提?那时一天到晚拿著刀威胁我的帐还没跟你算呢。” 话题忽然转到我们的相识,不过几月之前的一切现在听来竟如前尘往事般遥远。感情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让陌路成为情人,更陷入狂恋。 “我那是没办法啊,否则你会让我住下来吗?不住下来我又怎麽知道我对你是一时的迷惑还是真的动了感情?”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已有了计划。反观我倒像个莫名其妙被拉入舞台剧的路人,半天还在疑惑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和事情的发生。 “好吧,算你有理,那,然後呢?” “我回到家後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找大哥商量。由於要搬出家,便必须经过父母的同意。这期间的周旋全都由大哥出马,不知他用了什麽方法说服了母亲和二哥,还让母亲亲自来帮我说项,说这样你才不会断然拒绝。” 搞了半天,幕後黑手竟是杜廷语!难怪当时听说逡语提都没提他时激动成那样。 “但这件事在父亲那里碰了个硬钉子,他根本不予考虑就断然反对。大哥和我费了很多唇舌都没用,最後他们在书房里争论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他告诉我成功了。我追问了很久,才知道他们一人让了一步──父亲给我全部的自由,大哥则必须在年底娶到江咏萱。换言之,我的自由是大哥用自己的婚姻换来的。” 原来如此!“……廷语他……”事情忽然峰回路转,一时竟不知该说什麽好。任何感谢或感动的话都显得分外矫情,杜廷语竟愿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说是“牺牲”也毫不为过了。特别是他还照顾到了我的心情。 在刚听提到杜老大的婚事时便已有了猜测,所以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太过意外。 如杜廷语这般的非池中之物,向来都是晚婚的类型,初初听他说起要结婚的事是有些些的意外,但後来见到一样不同凡响的江咏萱,还自以为见到了答案。原来这背後的许多隐情,都与我脱不了干系。当下便庆幸江咏萱是个配得上他的出色女子,否则我要一辈子见到杜廷语都抬不起头了。 那麽,用来说服杜夫人和杜浚语站到我们这边来的理由又是什麽? 忽然想到:“等等──逡语,你……说过以前你哥哥常常会拿一些影片给你看……不会就是廷语吧?” “二哥也有啦。不过那些男男的就只有大哥拿来。他说,应该什麽样的生活都尝试一下。而且如果有什麽问题,他也会帮我解决啊。”他倒老实,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全都交代清楚。 “什麽?!”终於明白了!就说就算悟性再佳,从未涉足情欲之事的人没有能像逡语这般游刃有余的吧?原来个中果然还有高人指点……一想到我们的亲密生活中居然会常常出现旁人的指导痕迹就觉得羞愧难当。 仿佛可以想见他听到逡语求教时那自得的样子:“逡语啊,你要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然後怎样怎样……最後再如此这般……呵呵,小非还逃得出你的手掌心吗?相信我,没错的!我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高贵完美无所不能……的大哥杜廷语哦!哦呵呵……” 天!怎麽会这样?!我不禁气弱地呻吟了两声。 如果有一个狂放的双性恋儿子/大哥,那麽小儿子/弟弟会爱上一个男人也就不那麽难以接受了吧? 一切的疑团似乎都有了答案,如果真相只有一个的话。 “怎麽?”呻吟马上引起了反响。 “逡语,那个……”这种话让我怎麽说得出口?又不是你! “到底是什麽?”他现在很害怕我会胡思乱想,所以乐於为我解决所有问题。 “你不是……把我们……我们的……所有的事……都、都对廷语……说吧?”支吾半天,终於拼凑出个大概的意思。 但他懂了,所以在很开心地取笑:“当然不是啦。你以为我是色情电话的小姐啊,还每一个细节都汇报清楚咧。” “粗节也不行啊。”我小声地嘀咕。 他好笑地低头:“安啦,且不说我不会这麽没分寸,就是大哥也未必有兴趣听啊。” 好象满有道理的!又不是变态,会对别人的私生活这麽津津乐道。 “哦。”只好随口应一应。现在变成我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似的。 “现在满意了?” “嗯。” 他的手在我的一惊一咋下被无意识地咬出许多细齿印,现在才发现。不知能不能湮灭证据? 赶紧轻轻地帮他揉揉手背,可惜为时已晚。 “干吗?还想毁尸灭迹?当我没感觉啊?”原来已经忍我很久了!真是不好意思。 “对不起哦。”亡羊补牢地在惨遭蹂躏的手背上吻两下,但显然达不到要求。 “好嘛。”只好凑过去在薄唇上来个法式热吻。这总可以了吧? 他的十指深缠在我的发中,濡湿的美目,急促的呼吸,微肿的红唇都充满了情欲到来的昭告。但依然哑著嗓子解释:“所以我家没有人会干涉我的决定,明白了?” “嗯。”已经开始呈游离态的思绪在最後一刻凝聚起来──对了,我们扯了这麽远,这才是重点! 唉,真是……难怪说情人间的聊天在旁人听来是无聊又无趣的,一点由头也可以拉得山高海阔的找不著北。除了当事人会甘之若饴,放之任一别处,都有乱扔垃圾的嫌疑。 这麽说,他之不能跟我离开只是出自他对家人的不舍喽?禁不住又想起了那句话……家人啊,对呀,他“不像”我…… 我的心狭小得只放下了一个杜逡语,他的心却宽大得要把我和家人都放进去! “我和你去意大利。”他深深地注视我,许诺。 我咬著唇,半威胁地说:“好。如果你不去,我就杀了你!” 他吻住我,在我的唇齿间低喃:“那最好是杀了我,再把我一点一点吃掉,如此……我便能和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能去哪里……让你想甩都甩不掉……” 他用舌尖舔去我又落下的泪,不安份的手已爬进我的衬衫里翻云覆雨。 他翻身覆在我身上,一个深吻之後,衬衫已被完全剥除。紧接著是长裤……他的手沿著大腿内侧慢慢抚摩,我全身激起一阵颤栗……他的齿在我的耳根处轻啮,酥酥麻麻的感觉如波浪般一波一波地涌来,整个脑子渐渐陷入思维停顿的状态。 “啊……逡、逡语,等、等一下……”他在进攻最要命的脖子。 “又怎麽了?” “不、不要留下太多痕迹……明天要拍沐浴露的广告……”这家夥根本没在听吧!我迟早会毁在他的随心所欲里的…… 似乎听到他的一声轻叹,放轻了力道,细吻像雨点般落下来,他的手伸到身下为我抚弄……我已经能感觉到他的炽热,他却似乎没有要宣泄的打算。 “哦……啊……逡语,你……”想问他为什麽。 “你难道想明天连路都走不了吗?我可是忍了很久了。”他堵住我的嘴,现在变得似乎只有这个地方可以放肆蹂躏。 “呼……只要轻一点……就没、没事啊……” “怎麽轻得了?你当我是圣人啊?!”他克制得很辛苦,全身已满布细细的汗珠。 “可、可是……好啦,随你便啦!顶多我明天不拍沐浴的场景了。”豁出去了!如果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才能得到最深最紧的融合,那麽其它的,就暂时忘掉吧。 已经不再想苛求相随永世了,只是一个美梦罢了──舍弃家人他不会开心,就算相伴永远又能怎样? 一时间,头脑清明起来,有了“放弃”的意识,其它的都变得不再困难了。 挺起腰迎向他,我的主动终於击溃了他的自制。他颤栗著,仍用眼神作最後的询问。送上一个轻吻,让他再按捺不住……他的声音,他的喘息……他仿佛充盈在我体内的每一处,满满的,热热的…… 好希望真的是巧克力豆,曹非和杜逡语,两颗豆子融在一起,任谁也无法分离! 永恒,果然只是一瞬的啊……在说“爱你”的一瞬,在融为一体的一瞬…… 为什麽,只能是一瞬?好不甘心…… 汗湿的发贴在额上,颇不舒服,拨弄两下,忽然发现那双眼睛紧迫的视线。 “干吗?我很奇怪?”还是伏在他胸前。赤裸的两具身子汗津津的,还是喜欢贴在一起。 “其实,那天我在街上也的确是被你的外貌吸引的……”他的声音在事後总会变得有点哑哑的,带著魅惑的性感。“我第一次见到兄弟之外这麽漂亮的男生,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跟在你身後了。” “干吗啊,突然说这个?”懒得告诉他我当时同样的惊豔,省得他跟我现在一样骄傲得尾巴翘起来。 “但是,很神奇耶,你每次的这种时候都会比以前更漂亮……” 他的眼光灼得面上好热:“好了啦。不要说了,又不是女人……”而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要不,在这边摆面墙镜,来比较一下谁比较像女人?” “拜托,我又没有说你像女人。” “你就是那个意思嘛。什麽漂亮不漂亮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长成这样啊。有时还满羡慕孟朝晖的,很男性化的面孔;要不,像他这样的中性也很讨巧啊。 过去这张脸常常害得我接不到生意,最颓废的时候还幻想过如果生在汉朝就好了,弄不好还可以去钓个司马做做。 “反正是我喜欢的非,就对了。”被他揽臂抱住,更是动弹不得。 忍不住再吻吻他,明知这张嘴巴很会说话,每次还是被感动得不行了。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将那个争执埋在心底,避免触及。 就当作是已经忘了吧! 除非有人再勾动我不安稳的情绪。并且不要让我再遇见邓安妮那个女人!    13   杜家长子大婚,又是与同样执掌商界牛耳的江家独女,场面之盛大可比皇室婚礼。连媒体都不可或缺地参与。 我们端坐前排,看著那对耀目得刺眼的新人在神圣的主面前为他们的婚姻盟誓,庄严而圣洁,仿佛萦绕著神赐的光环,让得到它祝福的新人相偕相伴幸福永远。 那一瞬间竟感动得要落下泪来。 逡语的手紧紧地握过来,转头看他,闪亮的褐色眸子里满是憧憬的光,嘴角上挂著快乐的笑。 “我们的婚礼也在教堂好不好?”他忽然在我耳边细语,让我浑身一震。 这个人在说什麽?婚礼?! 没有时间寻根究底,新郎亲吻完新娘,便是礼成。众人随著新人拥出去拍照,杜三少爷也拉上我跟著跑。 几乎是被推拥出的教堂,站在草坪上喘口气,顺便看看已经被团团包围起来的新娘抛捧花。 众人一阵欢呼,粉红的花簇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竟直奔我方而来。看著往下落的花簇有点失措,在接与不接的天人交战中,一条手臂旁逸斜出,恭喜恭喜──拦截成功! 错愕地回眼──是杜浚语! 他把捧花轻轻地放进身边的古葭仪怀里,回首给我歉意的微笑。 表面温柔敦厚,骨子里却仍是个随时准备好为爱人打劫幸福的海盗。果然是杜家的男人!看来这是遗传兼家传的本质。 我笑著微微地摇头,为什麽要抱歉呢?你们才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一对啊! “小葭,恭喜你哦!” “小葭,你运气真的好好诶!” 她今天身著粉色的小礼服,梳高了发髻,像极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这捧粉红的玫瑰映衬著她粉雕玉凿的小脸,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谢谢逡语哥哥,谢谢曹非哥哥。”她接到花也很惊喜,边羞怯地小声答谢,边往杜浚语身边又靠了靠。 那边的包围圈已经散开,看到花簇已有归属,又都拥过来。看这架势,我们赶紧让开。 双方家长站在新人身边,喜笑盈盈,互道关问,兴致极好。 拍照完後,是媒体简单的访问。而後设在杜家的家宴谢绝所有采访录像,所以在这边就一道解决完,省得再受打扰。 我们和其它人先行回到杜家休息。宴会在晚上7点左右开始,届时会有更多名流贵客云集,有机会就多睡一会,省得到了晚上没精神。 朦胧中醒来,天已经半黑。6点了!急忙推醒逡语。 上次来杜家的时候,虽然我们的房间不同,但他其实每天晚上都抱著枕头跑过来这边。幸亏与主卧房不在同一层,否则难保不会给杜老爷碰到。 重新穿戴齐备下楼,看到杜家上下仍在忙碌,但非常有序地进行。佣人在做婚宴的最後准备,专业工作人员在各处调试灯光、音响设备。 四处转悠的时候见到杜浚语,古葭仪还在楼上休息,他则一直在下面监工,处理大小事务。有他在撑,大家果然都可以安心去睡大觉。 听说杜廷语他们也才回来。杜大少爷与江大小姐好象又有些小分歧,闹得不太愉快,现在两个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拜托!这两个人,刚刚的婚是结假的吗?!”逡语头痛地叫。 自从上次见面,今天居然才是我第二次同时见到他们。不过本来就不太有时间经常见,所以也只是听说两个人都是父母之命,又都极有个性,相处得并不十分融洽。而今见到他们婚典的神圣,还说关系定是改善良多,感动得羡慕的。结果,几个小时不到,又故态复萌,完全没有这场盛宴主角的自觉。 “逡语,不如我们分头去找找看。能劝就劝劝,不要让老人家待会下来见到不高兴。”杜浚语忙得不可开交,根本走不开,只有我们两个闲人最适合料理这种闲事。 他点头赞同,我们当即分头行事。 杜府之大,包括一个室外泳池、一个网球场、一座占地超过六个标准篮球场的巨大花房和一大片绿荫草坪,甚至还有一小片灌木林,这还没把主宅计算在内。连从大门到主宅都还有一段花道。 我刚来的时候,还闹过迷路的糗事。所以要在这里行动自如,聪明的办法是借辆脚踏车骑。但是现在天色已晚,人又多,不便骑车,只好用跑的。还好全府上下张灯结彩,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找起来没有这麽难过。 连问了几个佣人,有说在球场边见过江小姐,有说在花房见过杜大少,还有说在草坪看到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胡乱转了几个地方,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只好坐在回廊喘喘先。 忽然,一只手搭上肩:“咦?小非?你在这里做什麽?宴会马上就开始了。” 回首一瞪,果然是他! “大哥!你也知道要宴会要开始了,为什麽还到处乱跑?”累死我了,别指望会有好口气! 看他惊讶的:“你不会是出来找我的吧?” “废话!”他待我有时比逡语还纵容,所以总能对他放肆很多。 他被我没好气地训,开始用一种颇奇怪的眼光打量我:“小非,你这是怎麽了?心情不好吗?啊,难道……唉,我知道,我结婚让很多人伤了心,可是,万万没想到你竟也……对不起哦,我一直不知道……” 我好笑地睨他:“杜大少,你想太多了啦!” “有吗?小非,做人要诚实哦!有什麽烦恼尽管向我发泄吧,哥哥会对你好的……” “杜廷语!我没有在暗恋你啦!你这个自大狂!”这个人自己不高兴也就罢了,还想毁了我的清誉!瞧他唱做俱佳的,我几欲伸手掐死他。 “不,”他极认真地摇头,“这不叫‘自大’,请称之为‘自信’或是‘自知之明’。” 我简直啼笑皆非:“好了,看来你已经没事了,赶紧回去啦!” “好,你先,我随後就到!”他还在拖。如果没带他回去,我跑这麽辛苦是为了什麽? 他不会是在躲谁吧?“到底是怎麽了?廷语,你和江小姐……” 他认清我不会轻易放了他,看看我,沈默下来,好一会,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涩涩地笑了笑,声音低低沈沈的: “到底是怎麽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小非,你和逡语一定要相亲相爱,知道吗?能够爱上相伴身边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一定要珍惜。不要像我们……” “廷语……”他和江咏萱看来真的有问题。从来没见过他这麽苦恼的样子,搞得我心情也沈甸甸的。“谢谢。” 他推我一下,笑:“没搞错吧?我结婚嗳,应该说‘恭喜’才对吧?” “不是,你帮了我们很多忙,所以,谢谢。” 他还故做羞态地扭扭:“没有啦,我哪有做什麽?虽然很想啦,但是逡语不让啊……”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 “那件事啊。” “哪件事啊?拜托,我们现在是在玩猜谜吗?”他忽然明白过来,开始不自然地笑笑,“哎哟,你们感情真的很好耶,都让他不要说了,那个白痴怎麽还是对你说了?早知道就不要告诉他了。好讨厌哦,我最受不了人家太崇拜我了。” 我站起来抱住他:“廷语,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很幸福!” “你们这帮小弟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听话,都让你不要说了……”他的声音哝哝的,我是不是该骄傲一下,能让杜廷语失控到这个地步。 忽然眼角瞥到旁边有人。 “江小姐……”我放开他,想跑过去。 江咏萱正站在离我们大约十米的地方。运气怎麽这麽好?两个人都给我碰到了。 可是她的样子看起来怪怪的,来回在我们之间看了几遍,阴恻恻地开口:“你还敢说你们之间没什麽吗?曹非,亏我当初对你的印象还这麽好!”说完转身就跑。 我被骂得莫名其妙,跟杜大少大眼瞪小眼。 “等等,她是什麽意思啊?我……怎麽了?啊,不会吧?难道她以为我们……” 天啊,这麽旧的桥段现在连三流电视剧都不会用了,那位江小姐怎麽想象力丰富到这个地步?就算我和杜廷语真的有什麽,会蠢到在今天这种时候这种人人都会经过的地方上演旧情复燃的戏码?水准太低了吧! 难怪两个人会有问题,根本就是沟通严重不良! 说起来应该怪杜廷语平时生冷不忌男女通吃,素行不良,害得我也惨遭连累! 但是,她可是今天的新娘,要是发起小姐脾气跑掉就糟糕了! “廷语,快去解释一下啊!我们……” “你也看到了,解释有用吗?”他无所谓地坐下来,“连对丈夫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这个夫妻要如何做下去?” “你嘛,帮帮忙哦!”这是什麽世界?为什麽我还得操心别人的新娘?! 好人做到底,我去总可以了吧? 她穿著礼服,跑不快,追出去的时候还看得到背影,直奔花房的方向去。 进到花房里,却又失了踪影。这里面不是普通的堆放花草盆景,而是按照不同花卉的主题筑成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格局。假山灌木,小径通幽,根本无法一眼看全。 绕过玫圃,穿过杏林,沿著去小凉亭的石子小路深入,终於隐约听到了说话声。 咦,还有谁在里面? 正要从假山石後面钻出来── “逡语,”江咏萱的声音,另外一个正好是逡语?“你相信爱情吗?”好幽怨的语气。 “当然。”这位仁兄心情好得很,与她成鲜明的对比。 因为有逡语,便禁不住想听听他们在说什麽,反正偷听江咏萱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你还这麽小……你知道什麽是爱情?” “呵呵,大嫂的年纪比我大,难道就一定比我知道爱情是什麽吗?” 江咏萱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呆了呆,才喃喃地答:“这个……我就是不知道才这麽烦啊……你不如说来听听。” “爱情是一种‘无限’。它能给你无限力量的精神支撑,让你无论身处怎样的险境都能充满斗志,无所畏惧!它还带给你无限的快乐,每一分锺都会觉得人生是如此美妙,无法舍弃!” “是这样的吗?逡语,你好象懂很多哦。哎,能让你爱上的是个怎样的人?” 他笑了声,很温柔地开口:“他啊,美丽又聪明,偏总是自卑地想隐藏起自己;外表看起来冷冷淡淡的,总是与人保持著距离,可实际上却有一点迷糊,也常常会天真地相信别人……” 什麽自卑、冷淡、迷糊……我没有这麽糟吧?干吗还讲得那麽骄傲?以後让我怎麽有脸见江咏萱? “他其实非常敏感和脆弱,总是拒绝相信爱情的长久,永远充满不安和疑虑,却让我依然愿意将我所有的爱和心奉上。只要他能快乐,我就会快乐。只要我活著,就会爱他。永恒与否,其实并不那麽重要。” 天啊!他干吗对别人讲得这麽肉麻?还这麽陶醉!不行了,脸都快烧起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被发现就难堪死了。 可是──倒霉!鞋子总会在这种时候卡进山石缝里。只好蹲下来一点点地往外拔。 江咏萱想来也被他这番话吓到,好一会儿才佩服地说:“逡语,你好厉害哦,跟你大哥一样会讲。”正是正是!在下深表同意。“好想见见你女朋友哦,这麽幸福的女孩子!她今天有没有来?” “女朋友?呵呵,其实大嫂应该见过他。”杜逡语,你敢说出来,我一个星期不理你! “哦,有吗?我怎麽不知道。” “当然,就是──”我不要见人啦!一声哀号不意逸出,鞋子竟一下脱困而出。 但,已经来不及了── “谁在那里?”他大喝一声,我只好乖乖现形。 “我啦──”走过去,对江咏萱尴尬地笑笑。她依然在生我的气,居然瞪我! “非?你来多久了?”只有他还高兴地挽住我的手臂。 “没、没多久啦。”我想抽出手,却硬是给他死拉著不放。“我来找江小姐的。” “哦,巧了,我们刚才还在谈论你咧。”听到啦──那麽大声! “嘿嘿。”越想越尴尬,只好干笑两声,“是吗?” “非,你脸怎麽这麽红?是不是不舒服?”他用手探探我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啊?有、有吗?这里面暖气太足了啦……”被他一摸,又越发热了。 旁观的人终於後知後觉:“逡语,难、难道是曹非?” “对啊。非就是我最爱的人哦。”他骄傲得好象在献宝一样,只有我看到江咏萱的脸色遽变。 我赶紧打住他的得意,压低声音:“你干吗在这说些有的没的?要害我呆不下去是不是?” “咦,你都听到啦?” MYGOD!这就叫自掘坟墓!“我、我是、是无意的哦,我、我只是来找江小姐而已……我……” “好了啦!听到就听到了嘛,你只要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喂,你不要这麽旁若无人好不好?江咏萱都快哭出来了。 其实她之前不是表现得对杜廷语的男女朋友都不介意的吗?尤记得她与小杰的舌战,把那个男孩子都气跑了,她不也照样没怎样吗? 她现在的这种表现,可不可以解释为“嫉妒”呢? 看来那两个人并不全是在尊父母之命哦!至少现在有一个不是。杜老大,不愧是你,好样的! “大嫂,你怎麽了?”这个人终於迟钝地发现了江咏萱的异状。 “逡语,你和曹非……曹非和、和廷语……你们……”想来她也不敢肯定了。 “非和大哥?什麽啊?” 我暗叹一声,只好站出来说清楚:“不是的。刚才江小姐看到我和廷语在一起,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麽?”江咏萱的这个乌龙摆的,连精灵的逡语都摸不著头脑,好久,才迟疑地问,“难道大嫂以为……不是吧?” 我无奈地点头:“就是──我怕她会乱想,才赶紧追过来看看。” 这个笨蛋马上紧张地抱紧我对她声明:“非是我的!我的!!” 江咏萱被他这一弄,窘得不象话,赶紧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呃,我想我、我是真的弄错了……那个,真不好意思……呵,呵,那边快要弄好了吧……我、我去看看还差点什麽……呃,那,我先、先走了……”还没等我们反应,她已经落荒而逃。 “看吧,都是你!”我挣开他,瞪,“没有人要跟你抢啦,笨蛋!” “可是还是要跟她说清楚啊,误会成那样,多不好!”他根本不知道哪里不对,“不过,既然都说清楚了,她还跑那麽快干什麽?” “那是被你吓到的好不好!”害得我都要跟著跑了。 他被我瞪,还是笑嘻嘻地看著我,表情诡异得让我没来由地紧张:“干、干什麽?” “非,你穿礼服好帅!” 脸不由一热:“这句话你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礼服是杜家准备的,一早就送来了,应该是照著我的衣服定做的,很合身。他和我的是一样的,只在领部有少许不同。其实他非常适合穿这麽正式的衣服,天生的优雅气质,好得让我竟有些些妒忌。 他慢慢靠过来:“帅得让我……好想吻你……” 我赶紧笑著避开:“这句在睡午觉前也说过了。”结果弄得我差点睡不成。他还想来? “拜托,就一下嘛!”他嘟著嘴撒娇。 “不要。”不能理他,否则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我转身就走,他跟在後面亦步亦趋。“可是谁让你刚才走出来的时候那麽帅,害得我忍不住了嘛!” “不要找这种借口,太烂了!”亏他掰得出来。 “是真的~~~~~~!非!” 我加快脚步,出了这里他就不敢这麽放肆了。 “非,等等我嘛~~~~~~!” 一踏出花房的门口,便发觉外面站了个人,迎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似笑非笑,整个人好整以暇地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那张脸,那个笑……脑子里像是一下子翻涌起了千重的浪,无数的影像快速地在眼前闪现,一遍一遍,记忆一阵阵地拍打著我的神经,隐隐作痛。    14   “你们的感情真是好得让我羡慕啊,小非。”她的面上带著端庄的笑,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变了。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嗓子里好干,像是被火烧过似的。 “怎麽?不认识了吗,小非?”她依然笑著,眼睛却望向了我的身後。 转身望去,逡语正迟疑地走出来。他也看到了我的失常。 回过头来,吞了吞口水:“……你,怎麽会在这儿?” “刚刚经过,听到你的声音,便在这里等啊。”听到?我们的大呼小叫竟给她听去了?真丢脸! 可是,“你怎会在这儿?”又问一遍。她在杜家干什麽? 其实她懂的,只是在装而已,装作了然地一笑:“哦,你是问这个。呵──杜家大婚,怎会不请我?”她晃晃手里的红色帖子,似在笑我失了分寸,竟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 是了,这样的大事,怎会少了方家? “非,这位是……”逡语在身後轻轻扯扯我的衣角。 是……我不知该作何介绍。 她本人倒自觉,主动伸出手来:“你好,我是方采薇。” 逡语礼貌地笑笑,跟她握了握手:“方小姐,你好,我是杜逡语。” “我知道。”她笑得更盛,“杜先生和小非的关系非比寻常。” “咦?”逡语疑惑地看看我,我却顿时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 脑子里一片混乱,像布满雪花点的屏幕,厘不清头绪。她知道?她知道什麽?所有的,还是刚刚听到的? 她笑而不答,只是走近来,一阵清幽的栀子花香扑到鼻端。“梦玛丹红”──她还在用这个牌子的香水?慢慢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安妮的提议,你考虑得怎麽样了?” 她在说什麽?邓安妮!我不由後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著她:“你……是你叫她来的?” “呵呵,”她笑得开心,十分欣喜我的反应,“我只是建议罢了,她却真的看上了你。不愧是我的小非啊。”丝毫未改的倾城绝豔,在我眼中却已成索命夜叉。 “为什麽?”几乎是咬著牙问出这句话,我都已经离开,为什麽还要来打乱我的生活?! “因为啊,小非是天生的演员,能演得天衣无缝,让人赞不绝口,这种才华不用的话,可惜了!”那张脸依然笑著,眼睛里却染不上一丝笑意。恶毒、怨恨、诅咒……美丽的面容掩不住恶陋的怨念──她还在恨我! 紧紧地锁著眉,希望能锁住眼眶里快要坠落的泪。为什麽你会怪我?为什麽全都怪我?我根本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 “采薇……”怯怯地叫,如当初初见她一样。放了我吧……我愿意跪地求饶。 “不要叫我!”她大喝,怨毒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成那端庄的淑女,“好好考虑吧,我期待你的表现哦。” 她转身离开,高傲而冷硬的背影让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和冲动:“我不答应!我告诉你,我不会演的!我告诉你……”她继续走,头也不回,越来越远……面上一片温热滑落。 “非……”逡语走到前面来,拥住激动得发抖的我,安慰地轻轻拍著我的背。 “我没事。”好一会才勉强对他扯出个笑脸。他用手帕为我拭泪,什麽也不问。 “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嗯。”任他牵著手,慢慢地往会场带。 宴会已经开始了。 杜廷语一向不喜欢太拘束的氛围,所以是喜闻乐见的自助餐式,就在杜家引以为傲的大草坪上。我们到的时候,正赶上大家长杜正邦老爷致辞,新婚夫妻坐在台下,神色如常,还时不时低首私语,应该是误会解除雨过天晴了。 心情稍稍平复的时候,已轮到伴郎杜浚语发言。 “首先,请各位举起你们手中的酒杯,让我们一起为这对新人祝福──祝他们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一饮而尽手中的酒。刚才响应杜浚语的号召,随手拿到的,不知是什麽酒,只觉得辣辣地顺著喉道向胃里烧去。 “非,你不要紧吧?”逡语被我的豪迈吓到,赶紧递过来杯清水。 我摇摇手拒绝,被搅得异常不安的心只能希翼酒精能够镇定。他担心地看著我,我笑笑,他无需这麽担心,以前在黑巷作侍应,也不是没喝过。只是不太擅长而已…… “……下面有请我们的小弟逡语!” 叫到他了。他仍不放心地看看我,确定没事,才走上去。 “大哥特别选在我的生日举行婚礼,让我非常地感动!谢谢,大哥,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不过请放心,我以後不会在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以过生日为名来打扰你们的,只要记得礼物按时送就好了。”台下一阵哄笑。 杜廷语更是在下面大声喊:“我们不介意你来打扰!”随即被杜老爷不豫地瞪了一眼。 他的生日?我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生日快到了,但竟不知就是今天。从来没听他提过,就总以为还在不远的未来。怎麽办?什麽都没准备呢。 “……这份礼物送给我最亲爱的大哥和大嫂,祝愿你们快快乐乐、白头到老!也送给我生命中那个最特别的人,希望我的爱能让他永远自信坚强!” 他在台上温柔地看著我,走到乐队那里,在一架钢琴面前坐下,旁边早已架好了麦克风。 他试了几个音,便轻轻弹奏出美妙的音符来。这是第二个惊讶──好棒的琴声!早就注意到他修长匀称的手指了,常常可以在旁边看他切菜做饭到入迷;这双手也常常在我身上施展魔法,带我飞上极乐的颠峰。它灵巧而美丽,原来还可以在琴键上舞蹈,行云流水,变化万千…… 可是,不仅只演奏而已,前奏过後,他开始配合著琴音歌唱。 是首英文歌呢,曲调非常好听,可惜我的英文破烂不堪,根本无从修补,只能勉强听音辩意。虽然听不懂,但他的深情通过琴声和歌声一点一滴地传过来,也可以猜到是首什麽样的歌。第一次听他唱歌呢。歌声婉转而温和,剔透干净如同他浅褐清亮的眼睛,带著一点点的沙哑,魅惑人心。 听著他的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仿佛能带走所有烦恼。 家世良好,俊美出众,善琴能歌,甚至还家事一把罩……如此完美的杜逡语竟会喜欢上如此不完美的我,这实在像极了上天跟我开的玩笑,过於美好而显得不够真实。 “不愧是你,能让这样的人物也对你死心塌地!”耳边传来熟悉的嘲讽,惊吓地转身,方采薇冷笑著不知什麽时候出现在我身後,绝色的面容已经不见方才的娴静端庄,讥讽与怨怼是那张脸上唯一的色彩。 “哼,等他发现他所爱的曹非原来是个什麽样的人,不知会有什麽样的反应呢?我真是太好奇了!你呢,小非?想不想试试看?” “你!”我气急地低吼,耳畔一阵“嗡嗡”作响,只觉逡语的歌声越飘越远,快要抓不住了。眼里只看得到她冷笑一声,转身走入人群,呆呆地看著那背影,直到被雷动的掌声惊醒。 急忙转看向台上,逡语再次向新郎新娘致意,正走下来。接著便是婚宴的正式开始,众人四散开来,乐队开始演奏。 “非,喜欢吗?”他急著向我邀功,一时没有觉察我的脸色变化。 “嗯。”我急忙点头,极开心的样子,“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这麽会弹会唱。” “呵呵,也没这麽了不起啦!”他得意得不得了,“其实这只是我们家小孩的必修课而已,大哥一定要我送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贺礼,只好这样混过去。” “没有啊,很好听!真的,真的!还送给我对不对?谢谢哦!”我急於表达我的赞赏,头点得太快,竟有点晕眩。 他终於看出有点不对,笑停下来,疑惑地望著我:“非……你怎麽了?平时不会这样说话的。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啊,不要把我当林妹妹,动不动就不舒服的。”笑著推他一把,“走吧,我们去看看新郎新娘,他们现在应该没有什麽问题了吧?我看他们刚才……”一股热浪冲上头,脚步有点浮,站不太稳,整个人晃了晃,他赶紧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臂稳住我,“还挺高兴的,你唱歌的时候。呵呵。” “非!你真的有问题!”他摸摸我的额,“你根本不能喝酒对不对?” 经他这麽一说,好象是有点不胜酒力。不过除了脸变得热乎乎的,还有点烫,一股热气从胃里慢慢地蔓延上来,头有点晕以外,也没有太难受的感觉。也许是太久没沾,适应力减退了吧。 “没事啦!”挥开他的手,“过一会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没喝过啊……” 他熬不过我的坚持,只好让步:“那我去拿杯茶过来,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 看著他急急地去拿茶,我只好想先找张椅子坐定下来。待会要是见不到我,他又要抓狂了。一转身,却看到方采薇在正不远的地方与人谈话,浅笑间目光便瞟了过来,似是不经意的,却让我浑身激起一阵恶寒──她故意的!时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跟定我了吗? 踉跄地後退几步,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一面在提醒自己并不欠她什麽,一面却直觉地想逃。她,就像一个荧幕,所有快乐不快乐的过去都在一一重演眼前……很多的声音在交错著出现……很多只手从记忆深处伸出来掐住我的咽喉,快不能呼吸了! 呼、呼……逡语,逡语在哪儿?我去找他……不,不行,他让我在这里等的…… 转退中碰到了一位女士,被嗔怪地瞪了一眼,模糊地道了个歉,才意识到这儿四处是人──很多的人啊,到处都是!人群让我稍安了些心,再瞥到方采薇,她已是独自一人,端著杯酒在兴致昂然地观看我失措的糗态。 不要慌!她就是要让我出丑。找个东西让自己镇定下来,什麽都可以……面前走过一个侍者,顺手从他手上的托盘抓过杯饮料,大大地灌了口,甜甜的液体滑过喉道,醇厚滋润,连呼吸都顺畅了很多。努力转回身往一些人少的地方走,忽视掉她的存在。 边走边再偷看她,她又在跟人笑谈了,短期内已无暇再注意我,於是赶紧走远一点。远离,就能感到安全。 走过中庭,看到了逡语,高兴地刚想叫,却发现他正跟几个包括他父母在内的中年人说话,手上还拿著个茶杯──那是要给我的吧? 他显然是被缠上了,想走却又走不开。远远地走到他的正对面,让他看到我。我指指屋子里,告诉他在休息室等他,他轻轻地点头。 发现无意中拿到手的这个东西很好喝,便一边走一边忍不住频频从四处穿梭的侍者手中取用。脑子变得有点糊涂,但心情好了很多。 一进到屋子里人就少了大半,也大多都聚在大厅里聊天,通往休息室的走廊只有一些佣人在走来走去。休息室本是个偏厅,今天专门辟给客人休息用的,不过现在宴会才刚开始,应该没什麽人才对。 遇见方采薇,加上又昏了头,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比如现在。 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便仿佛走在了那条熟悉的同样是通往一间休息室的长廊上,想起许多旧事。眼前的那扇门,仿佛一推开,便会听到里面令人脸红的呻吟喘息……曾经在休息室里无意撞到过一个亲热场面,在方家,主角正是方采薇。当时我呆楞当场,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道歉。她却笑著走过来拍拍我的头: “讨厌啦,给小非看到!小非不会不喜欢我了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丁闵谦。 一步一步走近,那快乐无忧的笑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当时的音容笑貌尤在耳边,不过数年,却已变成隔世的仇人。 很多事都回不去了吗?我们为什麽要用“仇恨”来当作维系的纽带?为什麽要变成我害怕讨厌的方采薇?!我们怎麽会变成这样…… 采薇! 走到尽头,推开门,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怎麽回事?佣人没有事先开灯吗?明明是要做好这些准备工作的啊。 在门边摸索著开关,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把我拉了进去! 一下子,整个人被压在墙上,门“砰”地一声关闭在身边。黑暗里看不到一点东西,只感到那个人的呼吸。是个男人! 他用整个身体压制著我,力量之大让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的脸突然压了下来,在我面上吻著,挣扎不开,只能左右闪躲,却又很快被他用手固定住了头部。终於给他找到了嘴,更是不放过地吻进来。湿滑的舌如蚯蚓一般滑进口中,上下舔吮,与逡语的味道完全不同。黑暗中急促的呼吸,被粗鲁地对待……记忆深处的片段无比清晰地闪现出来,与现实重叠……一阵阵反胃的恶心涌上来,好想吐! 那个人专注於亲吻我,力道上终於有所放松。我挣出一条腿,用尽全力往上一顶,不知撞到了他的哪里,但也成功地让他吃痛一声,挣出了他的桎梏。拼命地一推,沿著墙面很快摸到了电灯开关── 竟是他── 孟朝晖! 突然的大放光明,让他闭了闭眼睛才慢慢适应。他被我推到了沙发边上,弓著身,很痛苦的样子,手捂著腹部。 “孟先生!”我用力擦著嘴巴,那样的触感还残留在上面。实在太生气了!他怎麽可以这样?! 很想再上去给他一拳!可是又不愿再靠近他──那种恶心的感觉太过强烈! 他却没有半点占到便宜的喜悦,只看著我苦笑,很难看的笑,绝望至极的表情。 “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讨厌我,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今天才知道他是杜廷语的弟弟,我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这与逡语的身份何干?他完全还搞不清楚原因是不是? “孟先生,能不能请你不要这样?”我苦苦哀求。 “方法……你告诉我能不爱你的方法好不好?”他比我更苦。 “你──”我为之语塞,我们的讨论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半晌,才问,“你怎麽知道我会进来?” “我一直跟著你,看到你跟杜逡语说话。” 只记得注意方采薇了,否则怎麽会没注意到他的出现?还在我身边跟了这麽久。 “孟先生很喜欢跟在别人後面吗?”我冷冷地说。上次和杜廷语在一起时也是这样。 “你想骂就骂吧,卑鄙无耻下流……什麽都可以,我已经不在乎了。”他垂头丧气地看著我,完全没有一点锐气。 看他这种样子,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叹口气,走到离他最远的沙发坐下。像是刚跟人打完一架,好累!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放弃了……” 他摇头:“在人前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否则那些记者不会放过你的。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要放弃。”万分庆幸他已不是头脑冲动的年轻人,否则我真的逃不过记者。 被他这一闹,脑袋越来越昏沈,连眼皮都有点重了,现在脸一定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有点发麻,感觉连呼吸里都带著酒气。刚才那些果然不是普通的果汁,应该是後劲强劲的鸡尾酒。 头靠在沙发上望著他,不太提得起劲。他见状想过来,我赶紧举手阻止他:“不要……以为还有机会来第二次!” 他赶紧回复原状:“不,不,我只是想看看你怎麽样了。” 我半笑著点了下头:“没事!”定了定神才问,“孟先生,你真的爱我吗?” “你怀疑?” 我低低笑了声:“请问您今年贵庚?” 他有点奇怪地看看我,想确定我是不是真的醉了:“33。怎麽了?你在乎年龄?” 我缓缓地摇头,头有点痛了:“那……你18岁……就遇到她了?” 他惊诧莫名,浑身一震:“你……说什麽?” “还是更早?” 他震惊得双目圆睁:“你怎麽会知道?” “看来是了……呵呵,以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什麽你才第一次见到我,就说……喜欢上了……我,但是,今天我遇到……一个……个人,突然想起这个人曾说过我和她有……有多像……”像到她无法忍受!方采薇,她真有太多的理由讨厌我了! 他完全被吓到了,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被公诸於众,袒露在阳光下。呆呆地看著我,退到了门边,好久,才慢慢地开口:“我原来以为你不会知道的……” “其实不难猜……只是,我太……笨了……这麽久才想到……” 他一下失去了再谈的勇气,缓缓地打开门,就在我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低低地说:“15岁。我爱上她的时候只有15岁。” 门关上的时候,我舒了口气,整个人睡进沙发里──终於彻底解决了! 舒服地躺著,泪也畅快地流。15岁呀……白痴!还爱到现在……简直就是白痴中的白痴! 白痴!白痴!!大白痴!!! 我真的醉了,嘴巴里不能自已碎碎念著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到底有什麽魔力,能让这麽多人都爱你……为什麽?告诉我……为什麽那些爱和恨都要我来承受……你儿子快要被逼疯了……妈……妈……” 非非,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谁? 妈妈! 那,这个世界上非非最爱的人又是谁呢? 妈妈! 乖!真是妈妈的宝贝!妈妈好爱非非……呵呵,要记住哦……妈妈最爱我的宝贝非非……永远都是…… 不!不是! 你说你爱我的……可是你在哪里?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大骗子!! 你们都是大骗子!什麽爱我!骗子!! 朦胧中,门开了,又关上。 一只手温柔地抚上我的发,轻轻柔柔,如同记忆中的那双手。 妈……妈……妈妈…… 现在只有他的手是我最熟悉最能适应的。只有他了。 “非……你醉了。”他无奈地叹。似在说,果然不应该让你喝酒的! “没有……没有啦!谁说的──”我挣扎著想起来,却被他按住。“我还要听、听你唱歌……你……你唱得好好听……好听……”舌头早就不听使唤了,“可是……我听、听不懂……呵呵,我的英文……太、太烂……呵呵……真的很逊,对不对?呵呵……我好想听……可是不、不懂嗳……不、不过,没关系啊……你再唱……我慢慢听……”眼皮重得已经撑不住了,先让我歇会儿吧…… 感觉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却又在往下沈,一直一直,往无边的黑暗,没有尽头……    15   “啊……”艰难地呻吟一声,我终於从黑暗中爬出来了。 我发誓这辈子不要再碰酒了!宿醉真的太恐怖!!整个头像是有无数的电钻在钻,快要裂开了!痛死我了! “醒了?”那双手又在轻轻地抚我的脸,“起来喝杯醒酒茶。非?” 很艰难地张开眼睛。他坐在我的床边。 “来──”他从床头端过来杯茶。 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有力气,他只好放下茶扶我起来。勉强喝了口,味道怪怪的,於是拒绝再喝。他不同意地仍捧在我眼前,没办法,只好硬著头皮一口气喝完。 再喝杯清水漱漱口,才能说话。 “现在几点了?”跟那次发烧一样难听的声音。 “下午一点。要不要再睡一会?” 下意识地摇头,头更痛,赶紧停下来。“这麽晚了?……廷语他们呢?”居然在杜廷语的婚宴上比任何人都先醉倒了,我看我应该赶紧乔装打扮一下混出杜府,然後隐姓埋名终老山林──否则一定会被他念到死! “他今早已经上了飞机度佳期蜜月去了。” 啊?还好还好!安心地拍拍胸口。 “干吗?”他好笑地看著我担惊受怕的表情。 “没、没有!他没有说什麽?” “没有啦,他让你好好休息,他回来会带礼物给我们。” 他没有生气?那真是感谢上帝!爱情甜蜜果然可以造福大众啊! 在杜家多住了一天,我坚持要回家。杜家太大,跟方家一样,我住得并不舒服,况且头又痛得厉害,更是应该躲回自己的狗窝里苟延残喘休养生息方为上策。 但是,竟还是倒霉地在公寓楼下看到那个女人── “你们终於回来了!”邓安妮坐在大门楼梯的扶手上,两只脚晃啊晃的,看到我们,马上高兴地跳下来。 “你又在这里做什麽?”我身体已经很不舒服了,看到她,更是不爽到了极点。 “等你啊!又不知你们到底什麽时候回来,真是累死了。”她装模作样地左捶右捶,我拉起逡语当即绕路而行。 她马上晃身挡在前面:“喂!曹非──你拽够了吧?不要以为我在求你……” 我不屑地笑笑:“我没有以为,你是──在求我。难道你想否认?” “你!”她被激得要跳脚,最後还是咬咬唇忍住了。转眼一笑,看向逡语:“啊~~~~你一定就是杜逡语了。我看过你们合作的那个广告,对你印象很深哦。哎,听说你就只拍那一条广告,别的都不拍了?多可惜啊。你条件这麽好,要不要跟我合作?啊,我是──” “我知道。邓安妮小姐是吗?”他最近老是因为我碰到奇怪的女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并不热衷。 邓安妮见他和气,还以为已经打开了局面,开心地附和:“原来你知道我。那就……” “唱完日本军歌後还敢大白天在中国的领土现身,邓小姐的胆识让我感佩。”他一本正经地说完,我已经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这张嘴啊! 她这才知道碰上个更难缠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我想我们已经没什麽好说了。失陪。” 我们撇下她上楼,她气得大喊:“你们给我站住!” 我们不理她,她更是气得失去理智:“曹非,你不怕我说出去吗?不要以为我不敢!” 我回身冷笑:“我答应了你,你就不会说出去了吗?”怕是只会说得更快吧! 想靠我翻身?不如先回去称称够不够斤两! 她呆了呆,随即又在身後大叫:“那又如何?你以为你拒绝了我就能过太平日子了吗?什麽想做平凡人?别假清高了!你以为你是谁?既然不想,就干脆不要踏进来!看清现实吧!你注定摆脱不了这个圈子!你一出生……” “邓小姐不妨再叫得大声些,我看记者也快到了。”逡语淡淡地说,却吓得她突地收了声。 他拉著已经浑身僵硬的我走,邓安妮仍是不死心地喋喋不休:“不要以为我会就这麽算了。我会再来的!” 他闻言停下来,转身朝她走去。她想来已经怕了他了,不免有点紧张,却又不愿失了脸面,只微移了些步子,死撑著与他正面相对。 逡语见状只是笑笑:“我看最好还是不要。非不喜欢看见你!上次你来的时候,已经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了。” “什麽麻烦?你想恐吓我?”她为表勇气,不知死活地又上前一步。 逡语摇摇头,继续笑著:“当然不是恐吓──”忽然他的手一抬,我还以为他要打她,却只见一道银光划过她的脸颊,“事实罢了。我讨厌麻烦,所以也不喜欢拖泥带水……邓小姐如此貌美,又是吃饭的家夥,这张脸,可要好好爱护才是。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要复原也不是件轻易的事哦。” 邓安妮完全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事,等听他说完,血已经渗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脸,才发现──顿时吓得捂著脸退出好远,叫得连声音都变了。 “你──你──我的脸!我的脸!我、我要告你伤人!你……” “请便!”逡语悠哉地将手插在口袋里,不以为意地站著,“不过是条愈合後根本就看不见的小伤,你如果愿意再上一次头条,不妨去告。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星辉影业根本不在杜氏的眼里,我真要对你怎样,连方采薇都保不了你。”他慢慢靠过去,她已经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了。 “现在,请离开!要是再出现,就不是这麽简单了。当然,更不需我亲自动手。” 她二话不说,马上转身就跑。速度之快,完全有资格入选奥运决赛。 不禁苦笑。我做不来的事他总能轻易解决,用的方法虽不够光明,但也的确比较有效。 “逡语,你……知道她来过?” “猜啊。你那天的表现这麽不正常,还……吓得我半死。你不会以为我会单纯到把它当作更年期提前吧?”直接给他一拳,这个胡说八道的家夥!更年期?! 那天从公司回家,意外地看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姿势在等我的邓安妮。态度之蛮横,让我头痛至极!不仅要求我一定要接她的case,还故作了解地大谈旧事。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害得我还真把她当博古通今无所不晓的神仙姐姐,现在方知她的底细不过叫“方采薇”而已。 当下立即惊恐地跑回家寻求保障,结果逼得逡语跟我一起疯掉。 日子再被搅得一团乱,原来只是因为有人看不过我妄图过个平凡的人生。 我是否太过天真──以为可以相信时间的威力? 以为早已忘记,那个叫“丁闵谦”的名字……现在才知道,伤痛的深度,原来能够超越时间。 放不掉的,不仅方采薇一人矣。    16   问逡语想要什麽生日礼物,他却耍赖地搂著我的脖子:“你呀!” 笑著躲开他的禄山之爪,很认真地再问一次。如今身价不同,除了本人还可奉上厚礼一份,大可尽情勒索! 他含笑看著我的认真,故作姿态地费劲思索,然後在我耳边轻轻地要求:“一个承诺!” “什麽?”还有什麽是未曾答应的? 他拿出一个四方锦盒,打开来,是一条银色项链。 他为我戴上:“答应我,永远不许取下来!它是杜逡语的眼泪。” 链上是一个别致小巧的哑光白金泪滴状链坠,两条细细的抛光白金线在表面交叉成正十字,做工自是不需多说的精致。更精巧的,是他捏住上下,竟可以慢慢旋开,内壁流光异彩,别有洞天,竟似真有液体在其间流动。 “逡语……”哪有还让寿星送礼的道理? 他在我颈项间倒看得十分满意。“喜欢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赚的钱买的。那天看到,喜欢得不得了,就觉得一定很适合你,现在看来,我的眼光真的不差呢!” 我摩挲著那个小玩意,它的表面润滑冰冷,在掌中如水珠般滚动。 脖子上从未挂过东西,现在却有了一颗眼泪。 “是吗?你赚的钱……”什麽时候?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上次拍的广告啊。”啊,那个!我的早就被用掉了。“知道吗?它还有个名字哦──‘飞羽泪’!好听吧?” “嗯?我们的……” “音很像对不对?但是它是这两个字──”他在我掌心中写,“‘飞羽泪’。”写完把我的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吻,“我觉得简直就是为我们做的!太合适了!所以,你一定不能取下来,记住哦!据说它还有个故事呢,改天有空告诉你。” “可是,这样我不是太占便宜了吗?”我还没有皮厚到在人家生日拿礼物还觉得理所当然的程度。 “我高兴啊!”他对那件链子简直越看越爱,一直在盯著我的脖子看。 “可是,不行啦!这个不算,我一定要送个自己的礼物啦。快说!”错过生日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麽好意思还无赖到这个地步? “那,为我唱首生日歌总可以了吧。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 “你──确定?”他一定以为这是个简单至极的要求,让我轻松过关,又省了很多麻烦。可,问题是──不是人人唱歌都能像他似的吃饭喝水般的简单。如果我的歌唱得有他一半好,他哪还会没听过我唱? “怎麽了?有问题?好了,唱啦!我想听你唱歌嘛。” 大问题就没有了,只是──“可以是可以,但你绝对不准笑!还有,把脸转过去,你看著我,我唱不出来。” “没这麽麻烦吧?”他终於有了一丝警惕,露出诡异的招牌笑容。 “否则,算咯。我再另外想礼物。”我还巴不得咧。 “不,不,我要听。”他果然听话地转过去。“可以开始了。” 啊,真要唱?天,我连调都不知在哪里。生日歌……小小清了清嗓子,硬著头皮唱起来,声音有点抖,不过自我感觉还好啦。这麽简单的歌,不会有太大问题吧? 我极少唱歌,天生不是这块料。很小的时候曾对著一个心仪的小女生唱歌,结果人家哭著跑掉了……人生的第一段灰色记忆就是由唱歌写下的。 实在不应对我有太高的期望。终於给我捱到了结束,对那个双肩耸动不已的背影没好气地说:“可以笑出声来了。” 他看起来笑得快岔气了,脸憋得通红,但还是没有笑得太大声,只是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呵,哈,非、非……我、我第、第一次听到,哈哈,有人唱、唱生日歌,居然还可以走调……而且…还走、走得这麽离谱的……太厉害了……哈哈……”他干脆挂在我身上笑,已经直不起腰来。 算了,这种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如不是他的生日愿望,我打死都不会开这个口。 他笑够了,终於还会对我说:“对、对不起,我、我不、不是故意的……呵、呵……” 这个家夥如此肆无忌惮,已经打击得我心灰意冷。别指望还有下次! “非……不要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做可怜状跟在我身後,眼睛里却仍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我好喜欢这份礼物!好高兴!真的太高兴了!” 拜托,唱得不如你,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啊,太伤人了吧! “我知道你有多爱我了!我知道了!” “笨蛋!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 他紧紧地搂过来,那颗“飞羽泪”亘在我们之间,印进我的胸口。    17   张小姐做西子捧心状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不过她捧的不是心,是头──可见我们已经耗了两个多小时。 “曹非,你这样下去很危险,知道吗?已经有公司认为你仗著刚刚出头就开始拿乔了。这对你发展实在很不利!” “随便。我不在乎。”已经说了上百遍,我并没有在求发展! “可是,你这样会有损形象,即使是已经拍了广告,广告商也有可能马上换人啊。这你也不在乎?” “反正只有昆信的是死约,我做好这份就好了。”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喝下第五杯水稳定情绪。她大概没见过像我这麽不怕死的,顽劣得根本无处下手。 她坐回椅子,撑著头。看著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还在因为我催生皱纹,心里真过意不去,要不是那样的要求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说不定一心软,也就从了。 “我真不明白,”她终於决定放弃了,那个表情有著壮士断腕的悲壮,“不过是想帮你出张专辑,已经不是演戏的范围了,为什麽你就是这麽死强呢?唱得不好又怎样?都已经说了,这只是一种手段,因为看你有潜力,想把你捧红……”她第七百九十九次地重复这套词,想来已经不是要来说服我,而是一种惯性。 我站起来,对她胜利地微笑:“张小姐,要不要我给你唱支生日歌?” “什麽意思?”她狐疑地问,还以为我在耍什麽花样。 “字面上的意思。”我笑。依然灿烂。 走到公司门口,看到春光明媚,心情也好,心想著不如叫上逡语一起吃饭。刚拨完号,就听到旁边有熟悉的铃声响起。 “有事?”他听著手机靠在大门边朝我笑。 我看著他,对著手机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在哪里?” “亚马逊丛林。” “等我几分锺,马上就到。”他慢慢走过来。 “啊?这麽久?不等了!” “不然你想怎样?” “另外找个美女陪啊。” “好啊!”他拿下我的手机,“也帮我找一个。” “哈,你想啊!” “喂!台词不是这样的。”他还玩不够。 “桥段太老,在下拒绝继续参演。”给别人不小心瞄到,还以为哪个三流导演在混饭吃呢! 天气还有点冷,他穿著黑色的长大衣,更衬得脸庞透明似的白,连浅褐的眼珠都像玻璃样的镶嵌。 冬天过後,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我担心,他就解释是在热带住太久,这样的温度暂时还不能适应。杜夫人也不放心,频频来探望,见他稍有不对,便心疼得不得了,一直劝他回家调养。加上我现在又开始忙了,没时间照顾,他现在便暂时住回家里。 虽然他还是经常来看我,但毕竟不同以前,有了空间上的距离便会分外珍惜每一次见面的机会。 明知道他的衣服没什麽问题,仍忍不住帮他拉拉衣领。“来多久了?为什麽不上去找我?” “没多久。问了问,知道你在张小姐那里忙著,就在附近转了转。”他被张小姐游说加盟已经弄得有点烦,所以能不见就尽量不见。 “多穿一点,现在还有点冷。”把围巾取下来给他围上。这是他给我买的,与他戴的帽子是一系。非常漂亮的蓝。 “嗯。”他笑嘻嘻地答,让我帮他把围巾围好。每次见到我,他总是那样地笑,像是无比的快乐。 “这麽喜欢这条围巾就不要送给我。结果每次还不都从我这边拿过去用。” “不一样啊。这样才会有非的温度嘛。” “笨蛋!你直接说我是你的暖炉好了。” “不用说了,你本来就是啊!” “喂,你──还真是不懂什麽叫做含蓄嗳!”简直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恬不知耻的? “有什麽关系?我们不需要那种虚伪的东西啦!”他挽著我的臂,还把头靠上我的肩,完全无视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人甲乙丙丁子丑寅卯。 “杜逡语,这里是大马路诶!”想挣开他,他反而拉得更紧。 “不管!这麽久没见到你了!只是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 什麽叫“只是这样”?否则你还想怎样? “哎,哎,请等一下!请等一下!……”忽然一阵脚步声,几个小女生从後面赶到我们面前,“请、请等一下……”她们大概赶得急,停下来之後已经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喘。 发生什麽事?我少有被女生追赶成这样的经验,不禁开始慌张起来。 “有事吗?” 终於其中有一个缓过劲来了:“你、你……是不是拍那个薯片广告的那个?就是、就是坐在山上的那个?” “我是。怎麽了?”为精点公司拍的第三个薯片广告最近已经开始放映,不过没想到这麽快便有人认出来了。 紧接著旁边另一个女生插播:“不,不止那个!之前有两个也是他!” “对啊对啊。那两个也很帅呢!”第三个女生加进来,我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 “是吗?怎麽我没有注意到?好讨厌哦,有这种好事都不告诉人家一声!” “少来!明明早就跟你说过了!” “到底有什麽事?”他早不耐烦了。 “就是啊,我还一直跟你说第一个的那个里面的那个天使也漂亮得一塌糊涂的说!”小女生一旦开始讨论,气氛之热烈随时随地都可以达到旁若无人的程度。 他二话不说,直接拖著我绕开走。 “哎,请等等!”第一个女生赶紧如影随形跟过来,“不好意思,我们第一次见到真人,太激动了!真的!” 另两个也赶紧点头做证明。 “那到底有什麽事?请快点说,我们赶时间……” “啊!你就是那个天使对不对?”第三个终於认出了他来,赶快推推第二个,“就是他,对不对?真的耶!” 第二个仔细看了看,立即夸张地掩住了嘴巴:“啊!真的……真的耶!啊,这不是真的!我最喜欢的天使!我们的运气怎麽这麽好?!” 他的头偏了偏,样子十分懊恼,心里肯定後悔得要死,早知道就不开口了。 我不禁笑出来:“小姐们,到底有什麽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第一个看看同伴,终於说:“呃,是这样……我们可不可以和你照张相?拜托拜托,我们都好喜欢你拍的广告!要知道我们平时都不看广告的!真的!好不好?拜托!今天竟然能够碰到你,好高兴哦!可以吗?可以吗?” “这样……可以啊。”好话都说了一箩筐,再不答应就要被诅咒了。 跟兴高采烈的她们拍完照,那个超喜欢天使的女生还死求著逡语,要跟他照。别人看她们的热切,还以为这里真有明星,不时有人停驻观望。未免麻烦,我们只求速战速决。只要要求不过份,都尽量满足。 还给她们要去了签名。“我的签名不值钱的哦。”开著玩笑,也签了。先声明清楚,不要以为拿到的是未来影帝的亲笔。 “没关系啊,我们只是喜欢你嘛。”不明白为什麽她们不过就照了张相,拿到了个签名就能笑得这麽幸福?不过是看到了广告里的人而已啊。 “原来你叫曹非。好好听的名字!”还、还好啦,只是普通而已啦。我一向认为我妈没什麽起名字的天分。 另一个则死拉著逡语:“能不能帮我签个名?……你果然是个男生耶!我就说嘛!……你们以前就认识的吗?那个镜头拍得好美!我喜欢死了!你们……是不是真的那种关系?” 我吓了一跳,这些女生还真直接哦! 逡语笑笑,拿过她的本子来签:“你猜呢?” 那个女生很认真地想了想,果断地下结论:“我猜──是!” “那就是吧。”他若无其事地把本子还给她,结果三个女生一齐尖叫: “骗人吧?!真的吗?”他竟还敢火上加油地点头,我赶紧扯扯他。拜托,现在已经够乱了。 “哇──好浪漫!” “噢,果然!太好了!” “你们真的太适合了!我好感动!” 三个人陶醉的,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现在的小女生还真开通耶!不过,她们也不用激动成那样吧?根本不关她们的事嘛!她们在那边感动个什麽劲啊? “啊,你叫杜逡语耶!也好好听哦!” 我发现她们也许根本不是想要我们的签名,只是想知道我们的名字吧?现在的女生越来越狡猾了。 “我们支持你们!要加油哦!”临走,她们还要来个合三人之声的声援宣言,再次把路过不路过的都吓一跳。 “我好想把你藏起来,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他看著她们的背影说。 这样的情形碰得越来越多了,所以公司才想正式捧我。 有过一次看到他跟在一群女生後面,於是也走过去跟在他後面想取笑他,才发现原来那群女生是在谈论一支我新拍的广告,喜欢、漂亮云云,他还笑著恭喜我光是拍广告就已经有了fans。 “只一年。到时归你私人所有,想甩都甩不掉。”半真半假地回他,反正他也只是说著玩的。 他注视著我:“非,你不懂的。” 什麽……意思?“咦?不懂什麽?” 他眼珠一转,露出暧昧的笑:“唉,你永远都不懂!人家现在就想要嘛!” “要什麽?……杜逡语,你这个大色狼!”反应过来,作势给他一拳──他还真是不知道含蓄哦。还以为他要说什麽呢!刚刚那个样子一本正经的,差点以为有什麽重要的事。 他不想在外面吃,坚持要回家做饭。反正也好,外面的东西始终比不上他的手艺。 感觉像是又回到他住在这里的日子。好想念! “逡语,最近身体怎麽样?” “嘎?”他顿了顿,笑,“干吗?还好啊。” “哦,那就好。”我讪讪地点头。 “还好”是什麽程度?有没有好到让杜夫人放人?想问的是这一句,可人家好象没有这个意思,反倒只有我一个人在干著急。 他也没有多说什麽,只低头忙碌。看著那修长白晰的手指灵动而活跃,全身竟慢慢生出一种躁动……真的好久没有在一起了…… 他头也不抬地动著,我却在旁边口干舌燥,像个十足的笨蛋!厨房本来就不大,现在却变得尤其的小。 “呃,我先出去,收拾好桌子。” 幸好他像是真的忙得不得了,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异样。终於落荒而逃。 他今天在厨房呆的时间好象特别长呢,我已经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还看了十几分锺电视,他那边还没有一丝要出来的意思。希望不是因为我今天的耐心特别欠缺才有的感觉。 老天,今天到底是怎麽了?平时会这样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才对吧!今天像是换了角色,他在漫不经心,我在如坐针毡。 “逡语,还没好吗?”终於忍不住要叫,实在肚子也真饿了。 “啊?哦,好了,就快好了……” 他又耽搁了一会,才慢慢把菜往外端。我赶紧过去帮忙。 吃完饭,他就拿起外套要回去。今天回到家来,他整个的表现都有点反常,话不多,也好象没有了平时的热情。在外面的时候明明还很有精神啊。 “逡语,你说你的身体已经好了。”我拉住他拿衣服的手。 “对啊。”他点头。 “那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好不好?”一口气说出这句话,也并不觉得有多难出口了。 他像是没料到我会主动提出这种要求,楞了楞,慢慢笑开了。“非,你今天怎麽这麽热情?” “我──”他不是故意的吧? “这样的话,”他放下衣服,靠过来,媚眼如丝,搂住我,在耳根轻吻轻咬。这种刺激让我无法抵受,低吟出声,听到他在耳边媚惑地细语:“今天,要你来抱我。” 拥抱他的时候,感觉他从来没有过的在不停轻颤。白透的肤下看得见红紫交错的脉动,触手的仍是那熟悉的柔滑似缎的温暖…… “哦,非……”他在我身下舒服地吟哦,看得越久越觉得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扣住他的手指将他手举到头顶,在他丝般的肌肤上用唇细细画下爱的图画…… 直到一切完结时,我才发现掌中他的手似乎无力到没有知觉。曾无数次用力抓紧它们,却没有什麽反应,它们一开始就那样摊开著,甚至没有合扣上我的手。 “逡语,你的手……怎麽了?”疑惑是自己多心了,可是仍是不太放心地想问个清楚。 “嗯?”他虚软地靠在我身上,慢慢地把手举到自己眼前,“什麽怎麽了?都还在啊……” 废话!他以为我在跟他讲相声吗?“会不会觉得痛?我可能刚才扭到了。” “不会啊,很好。”看他讲得极肯定,想来是我多心了。也许是太久没做了,有点疑神疑鬼的毛病。 “可是刚才……” “不会动是不是?”他将手伸到我面前,取笑,“看著。”他动了动手指,调皮地做了几个手势,那双手完全如以前一样灵活。“刚被你压到麻木了,我都还没跟你算帐呢!” 说完,他眨眨眼,一翻身跨坐上来,俯身在我的腹部用手指轻轻柔柔地划著笔画:“看,还能写字哦!猜猜写什麽。” 像羽毛在下腹轻拂,一阵阵力量冲击著欲望的中心,很快再次被他挑拨起来…… “是什麽?” “我……爱……你……”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却还在考验我的耐性。 “答对了!”他嫣然一笑,“有奖励哦!” 他向後移动,放松身体,再次让我进入……一次次激荡中,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得到他若有似无断续的言语: 非……我爱你啊!……好……爱你!…… 我也……是…… 永远吗? 是…… 无论……无论……我……变成……什麽样吗? 是…… 如果……我……变老了呢? 是…… 变……丑……了呢? 是…… 不能……了呢? 还是! 他在上方如飘摇风雨中的小舟,跟随原始的频率剧烈摇晃,直到我吼出最後一句!那一刻……灼热也同时释放…… “逡语……你刚才……说什麽?”我似乎错过了什麽。 他已筋疲力尽,疲惫不堪,全身遍布细细的汗珠。什麽都没说,只闭上眼瘫软倒在我身上,刹那间,似乎几滴热液在胸口洒落……汗吗?    18   我发现我家楼下是星辉影业固定用来堵我的地方,前些时候是旗下猛将邓安妮,今天是当家老板方采薇。 不想带她上去,那是我最後的栖息地,禁不起她的狂风暴雨。她也无意深入我的巢穴,以免有甚不测。她不再信任我,并且始终记得我是怎样辜负了这样的信任。 我们站到公寓的侧旁,万径人踪灭,又十分背光,很适合作黑帮式的谈判。 “听说你坚持拒绝接我们的case?” “是。” 没有任何开场白,我们之间不需要那种东西。直奔主题比较不会浪费彼此的时间。反正已经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理由?” “没有。” “不是因为安妮?” “不是。” “是对片酬不满?” “不是。” “还是因为只是MTV?” “不是。” 她不信我会有钱不赚,非要找到个由头。 “那是……因为我?” “不是……”微叹口气,何苦这样逼我? 她住口,仔细研究我,指望找到破绽。半晌,她摇摇头:“理由到底是什麽?” “没有。”问一百遍,没有也不会变成有。 她本就不是很有耐性的人,终於捱到发作,淑女风范立时消失,挥舞著双手咬牙切齿:“怎麽会没有理由?你不是什麽钱都赚的吗?给我那个该死的理由!” 我的脸沈下来,她知道的还真是不少。“没有。” 她冲过来揪住我:“曹非!星辉影业你也一样有份的,难道你真要看它倒掉?!” 原来是这样!星辉影业要倒了吗?真好真好!待会儿提醒我去买挂爆竹,普天同庆一下。 “我也有份的吗?我怎麽从来不知道?要怪不如先怪自己!如果不是你力捧那个蠢女人,又怎麽会变成要倒的境地?”邓安妮惹出来的祸事,凭什麽要我来收拾? 她被反击得哑口无言,难以置信地看著我,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再见,我已够胆与她对峙。 “小非,方家待你不薄……”她试著放低姿态来谈,“你也不希望看到爸爸一生的心血就这样给毁掉吧?” “是!方家的好处,我永远感激。但我没有这个回天神力。”他为这个心血牺牲掉了一个最爱他的女人,我为什麽还要保住它?没有大肆破坏已经算是在报恩了。 “你有。只要你愿意……”她以为我是真的不知道关键所在。 “我不愿意。” “你!”她认为我在耍她,气急地瞪我,那个眼神与在杜府时异曲同工,不过招势用老,已经吓我不住。“如果你妈还在,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谢你提醒了我,我妈为什麽不在了。” 她气得点头:“你……我早该清楚你有多冷血了。就像当初如果你愿意稍稍点个头,闵谦也不会……” 哈,这话听得我不禁怒极而笑。终於还是要抬出丁闵谦来吓我。稍稍点个头?!亏我一直以为她对我怀恨,是因为以为我在他面前的头点得都快断掉了,以为我使尽了狐媚的手段。原来不是?原来是在怪我太过坚贞,太过死硬,不解风情,宁死也不愿响应他的心意,那样的结局完全由我一人造成。罪名便是:守身如玉。 反正黑的白的全由她说,我只需俯首谢罪便能天下太平。 她见我不答话,还以为说到了我的痛处,放缓口气再劝:“小非,就当帮我一个忙,我不会亏待你。” 我看著她,忽然不清楚这到底是谁。当初那个口口声声把我妈骂作狐狸精的方采薇到哪里去了?那个愤怒地发誓与我势不两立的方采薇又到哪里去了?甚至就在刚才,她还一脸愤懑,转眼间竟已天地变色。原来现实的力量真的可以大至无穷,让一个那样傲气坚硬的人变得可曲可伸不成形状。眼前的这个人,我已全然不识。 终於还是摇头:“你太抬举我了。我没有那样神奇。” “你真要见死不救?” “是无能为力。” 她看著我,很长时间地不说话,悲戚而绝望。 她低下头去,咬著形状完美的嘴唇:“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你以为我会这样来求你吗?实话告诉你,我到现在依然恨你入骨!但我不能让爸爸的心血就这样毁在我手里……我们亟需一个有实力的新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大红大紫,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样的人,你要的话随手就可以抓一把。外面多的是想当明星的实力新人。” “可是他们不会有你那麽……”她激动到一半,忽然停嘴。 我哼笑一声:“那麽什麽?那麽雄厚的背景是吗?” 她头一偏,不承认也不否认。她难以承认当初我被她口口声声视若蔽履的身世会成为她救命的稻草。 “如果我答应,你是不是就不再恨我?” 她惊疑不定地抬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希望的闪光:“这是当然!你帮了我……” 我嗤笑一声:“如此廉价,我为什麽还要在乎你是否恨我?!” 她登时脸黑得吓人,一抬手给我一个耳掴,我被打偏了头,耳边一阵鸣响,却觉得一直捆著胸口的那根线一下“!”地断掉了。这一巴掌,我与她再无瓜葛。 我一动不动,她决绝地转身,那一刹那,似乎重又看到了那个美丽自信的方采薇。心下不由一软,喊出:“薇姐,”无需回头,我知道她已停步,“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你以为我妈的影响力还能有几成?我未必就是你的灵丹妙药,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无语地站著,似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好久,才缓缓地答:“不要再找借口,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麽关系?如果这样能够让她好过一点,我并不在乎她有多恨我。 “如果星辉有了什麽事,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她恨恨地说完,终於离去。 女人的威胁从来都是千篇一律,永远要用玉石俱焚来把人吓得胆战心惊。不过,我身无长物,没有什麽可以让她抓来“焚”的,而她的实力也不能把逡语怎麽样,倒也不太会把这种威胁放在心上。 只是,心里似乎总有点放不下,希望她不会真的有事;希望她远离我的世界,不需再见到我;希望她能选择另一种方式让自己快乐,而不是恨我。    19   我进方家的时候,只有7岁,妈妈刚刚过世。 方家的奶奶亲自来把我接进去。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生站在门口等候。 她有著奶油一样光滑洁白的皮肤,比我所见过的最美女生都要美丽一百倍的容颜,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长长卷卷的头发,高挑的身材,简直就像女神一样完美!我迷恋地看著这个女生,一度以为就要开始我的初恋。 你就是小非?这麽漂亮!真看不出是个男孩子。欢迎你!我是方采薇,你可以叫我采薇,或是薇姐,都没有关系。 她的笑容温暖而耀眼,声音爽朗而清脆,连名字也和人一样美……我陶醉著,完全没有意识到要回话,沈浸在一种如在梦里的恍惚中。 小非?奶奶担心地看著我的呆滞,是不是累了? 啊?啊,不是。我如梦初醒,回过神来,脸红心跳不知如何自处。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吗?美丽的女神又问。 嗯。我红著脸点点头。 那,叫叫看。她看出了我的窘态,得意地要求。美丽的女生总是喜欢有男生为她倾倒,不管他是大还是小。 采、采薇……我怯怯地叫了声,她高兴地拍了一下掌。 小非好聪明!我喜欢!她俯身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作为奖励,让我晕陶了好久。 等我缓过劲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 这时,我才知道一个无比残酷的现实──如此的天仙美女竟是我的亲姐姐──同父异母,血脉相连。立时,我小小的初恋在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经历“开始──发展(她吻了我……的脸)──破灭”全过程,摔碎了一颗纯纯少男心。 但,还是仰慕。虽然她是姐姐,虽然她比我大7岁,虽然……总是有那麽多优秀的男生出现在她身边,可,还是喜欢她!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她像妈妈一样对我的温柔,喜欢她总是那样毫不吝惜的关心照顾……这样的感情,我以为会是一生的主题。 丁闵谦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 15岁的时候,奶奶也因车祸突然过世。他是奶奶的学生,原本应她要求来帮我补习英文。其实他也是采薇的师兄,两人早已是情侣,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他来的那天,我恰好去了同学家,回来的时候看到个好看的琉璃就买来要送给采薇。一进家门,就急著问佣人她在哪里。 小姐在偏厅的休息室里。佣人只是这样说。 我兴高采烈地冲进去献宝,却看到了那让人难堪的一幕……琉璃掉在地上跌得粉碎,两个人也被我的打扰弄得狼狈不堪,惊呼一声,赶紧从沙发里站起来。我尴尬地转过身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等他们整理好衣服。 直到采薇过来拍我,我才敢回过头来。 讨厌啦,给小非看到!小非不会不喜欢我了吧? 她对我依然是那样温柔的笑,没有丝毫怪罪。 我……我……我嚅嚅了好久,都没办法消退脸上的躁热。 一抬眼,看到那个怔怔地看著我的男人,清秀斯文,一脸的书卷气,戴著细丝边的眼镜,根本不像是那种会跟女生胡搞的花花公子。 他是真的爱采薇的吧!我当时心里如是想。 他开始担任我的家教,却也因为采薇的关系成为我尊敬的兄长。 丁大哥,丁大哥,我总是这样叫他。 他的脾气极好,比采薇更温柔,面对我对英文的束手无策,他极有耐心,从不责罚,总是一遍一遍地讲。其实他不是个外向的人,除了课业,空闲的时候总是我的话比较多。从打扫的校工到高年级的女生都是我的谈资,他则总是含笑地注视著我口沫横飞手舞足蹈的表情,不时地微微点头,让我更有兴致。 我没有和爸爸一起生活的经验,在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有这样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出现,亲近而宠溺著我,总是露出包宠的笑,让我可以肆意狂放,随意舒展。那时的我,对男女的感情还懵懵懂懂,更惶论察觉出同性的情愫。只是觉得,如果他当我的姐夫,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我舍不得把采薇交给其它人,至少不是没有得到我肯定的人。而他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般配。 采薇也喜欢我和他能多多亲近。她爱他爱得深切。当她悄悄告诉我,她期盼著马上能成为他的妻子,只等他研究所读完,他们便立即结婚时,脸上洋溢著少女的羞涩和憧憬,让我也愿意为她祈祷丁闵谦明天就能完成学业。那样的笑脸,是我记忆中她从未有过的极致之美。 当年的我少不更事,以为大家早已是一家人,时常说些玩笑话拿他们开涮,丁闵谦常常被我取笑得面红耳赤,直到采薇杀过来替他解围。 不要这样,小非。他低声下气地恳求,我们不是你说的那样。 怎麽不是?我笑得天大声,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哦! 我……是采薇主动,我才受不住诱惑……他竟认真地要跟我解释。 我更是笑得喘不过气,装作老成地拍拍他:年轻人,男欢女爱很平常…… 不不不,你不要误会!他焦急地大声起来,吓得我一下停止了恶作剧。 丁大哥,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开玩笑。 他脸涨得通红,讪讪地低下头去:我、我是怕你误会…… 我误会什麽了? 不、不,唉……他叹著气,低著头,不再说话。 从此以後,就觉得他变得怪怪的,常常会呆望著我出神,言行中却在与我拉开距离。我担心是那天玩笑开过了火,只好使尽全力修补“裂痕”,殷勤又热情,後来想到,都觉得简直愚蠢之极! 终於有一天,他悲哀地告诉我他不会与采薇结婚,因为──他爱上了我! 我如同五雷轰顶,甚至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怎麽可能?我未来的姐夫爱上了我?! 对啊,不可能嘛!两个男人,又不是那些在回家路上跟我的变态老头,他可是物理研究所的高才生,怎麽可能?! 真看不出来,丁大哥,你平时这麽严肃认真的人耶。可是开起玩笑来,那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哦!有够厉害!佩服佩服!我差点还真信了呢,你真的好行喔!我竖起麽指,连连夸奖,然後边讲边退,直到距离他一丈有余。 小非,你不用退那麽远,我不会对你怎样,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情罢了。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苦笑地越过我开门离开。我被晾在房间当中,一下坐到地上,冒著冷汗。 他照旧来给我补习,照旧认真负责,我则变得安静有礼,天天向上。采薇看到我的成绩有突飞猛进的发展,高兴地一直说还是他有办法,能够起死回生,简直是人间奇迹。我和他双双苦笑,个中的奥妙,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丁大哥,你还是会和薇姐结婚的吧?那天的话其实是个玩笑对不对?他一天天地忧郁下去,我好害怕他哪天一时头脑发热去向采薇招供一切,到时我们两个就一齐完蛋! 我像是爱开玩笑的人吗?他淡淡地看著我,忧伤的眼神看得我的心一阵轻颤。 我一把抓住他:那又怎麽样?我又不爱你,你还是可以和薇姐结婚啊。你千万不能去对她说这件事,听到没有?! 小非,你在强人所难。他涩涩地说,就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每天这样看著你,我的心都在疼。他握住我的手,试一试好不好?试试爱我,好不好?算我求你。 不!我惊慌地抽出手,赶紧退走。我才不会爱上你!又不是变态…… 他一下面如死灰,眼神黯淡,咬著唇,像是失去了生气。 终於,那天晚饭前,我回房洗澡。因为换洗的衣服不小心打湿了,只好洗好後围著条浴巾走出来找衣服。谁知道── 一个人突然从背後全力抱住我,我吓得缩了起来,慢慢地才猜到是他。他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好久,我们谁也没动,然後,他沿著我的脊背吻著,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挣不开他,又怕打斗惊动了楼下的采薇,只好低声下气地恳求他:丁大哥,不要,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不答,只顾吻我,後来更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强吻,还扯开浴巾强行抚弄我。我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推拒。他这时的力量大得惊人,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我手脚并用都起效不彰。 (感觉上)跟他缠斗了好久,门突然打开── “你们在干什麽?!”采薇出现在门外,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形,惊恐万状。 我趁他呆楞的时候赶紧推开他,抓过床单遮掩身体。 闵谦、小非,你们……她仍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何自己的弟弟会和未婚夫以那样暧昧的姿态存在? 薇姐,不是,不是那样的,你不要误会!我赶紧解释。 是,就是那样!采薇──他也同时开口。 你闭嘴!我狠狠地瞪他,转头再向她陈情,薇姐,我们只是…… 不用多说了!她根本不听,脸色极其难看,捂著嘴转身就跑。 我走上去狠狠地给他一巴掌,他却只是低著头,好久才说:我不後悔!也不道歉! 你为什麽不去死!我气得浑身发抖,退了好几步才站住。我讨厌你!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他浑身一震,没再说什麽,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後,他真的再也没出现过。我却一天比一天更恐惧,因为,采薇自从那天就再也不跟我说话,再也不理睬我。 薇姐,你听我说嘛,那天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总是转身就走,或是将电视开得震天价的响。我被完全地忽视,孤单无依,如同再次回到8年前妈妈离开我的那一天。 我沮丧而颓废,放学也不想回家,常常一个人晚上9、10点还在街上闲晃。终於有人过来搭讪,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她会付我钱。 我竟毫不犹豫,直接跟她回家。 那是我的第一次,生涩而笨拙,幸亏她并不在意。然後我发现这种事做起来并不很难。就算是男人也无所谓吧。只是我更愿意和女人在一起,起码正常。 之後,她给了我一笔数目不小的现金,即使是当时还是方家少爷的我,也没想到会在几个小时内酬资如此之丰。还有一张名片。她赞我条件优良,如果缺钱或是还想玩,都可以到那个地方找她,那是她的店,名字叫“黑巷”。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方采薇端坐在沙发上。还以为她在担心我彻夜不归,早早起来等我。刚刚燃起一丝希望,才发现她根本没发觉我回来,只是在发楞而已。我灰心地轻轻叫了声薇姐便想上楼,没想到她却突然冲过来揪住我,力气之大,我的胳膊一阵生疼。 “你还有脸回来?!闵谦死了!你高兴了?”她发疯似的大叫,泪留满面。 什麽?!你说什麽?我惊得抓住她,丁大哥?怎麽了? 死了!他死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要迸出来。你高兴了? 死……了?我吓得不知所措,怎麽会?他为什麽要……突然想起那天的气话,他当真了!天,我只是说说,他却当真了?! 你这下满意了吧?你为什麽不跟著去死?!你为什麽要让他死……她疯狂地捶打过来,我只能架起双手护住头部。为什麽……你为什麽要这样狠心?…… 我什麽也说不出来,只任由她发泄。 他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告别我,让我永远失去对采薇澄清一切的机会! 女王一般美丽大方的方家大小姐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一刻,但只有这时,是毫无修饰的她。 她终於打累了,瘫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憔悴而无神,嘴巴里面喃喃地念著:为什麽?……方家欠了你们的吗?如果不是你妈,爸爸就不会死了;如果没有你,闵谦也不会死……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让你们在一起迟早会出问题……你们母子都是祸水,我当初就不该同意奶奶把你带回来的…… 你可以骂我,但不准你骂我妈妈!原来她也和其它人一样!本以为她会不同,以为她会是我心中永远高贵圣洁的女神,却不料也是这样的粗浅无识。只是我从来都没发现而已。 不准?这个家什麽时候轮到你来说不准?!她像是高兴於找到了我的罩门,一下兴奋地站起来。我说得不对吗?你妈就是勾引了爸爸才有了你,还要害得我们家支离破碎!她是个扫把星、狐狸精,连你也是! 不是!不是!!不准你这样说她!你胡说! 胡说?你不妨去照照镜子,看看清楚,你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愧是母子啊!连勾引男人的本事都是一等一。她伸手过来掐住我的脸,疼得我叫起来。看看这张脸,不是祸水是什麽?!闵谦说得没错,俊俏得妖魅,无论男女都会为它疯狂!哈哈哈,不如我先毁了它,免得再出去害人! 她一转身冲过茶几上抓起把水果刀,我急忙往楼上冲。冲回房里,把锁反锁上,只听到她在外面乒乒乓乓地捶门。直到几个胆大的佣人上来将她制住。 我恨死你们!我恨死你们!! 她疯狂地大叫,像鬼一样,我缩在墙角,不停地发抖…… 丁闵谦是从他们研究所的试验楼上跳下来的,当场死亡。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说因爱上一个男生,无法自拔,自觉对不起未婚妻,又无法割舍这份狂爱,只能选择了结生命。他只字未提被我拒绝,只说来生希望能够偿还未婚妻的深情,可见他写的时候,心中对我的怨念之深。他们只看得到他如何受诱惑,如何痛不欲生,却不知到底谁过谁失。 此事一出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前程似锦的国家未来栋梁为不伦之恋所困,轻生人世的话题成为多家报刊杂志的重点报道,倍受委屈的未婚妻方采薇也一时间成为公众舆论深表同情的对象。虽然他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但我已受困其中窒闷难耐。我不敢上学,也不敢下楼,躲在房里,打开电视新闻里也全都是这件事情。 直到丁家不堪其扰,找到方采薇,希望她能出面平息此事,让丁闵谦得一个清净,事情才逐渐偃旗息鼓。 只是,我也再不能在方家呆下去。 收拾好东西离开的时候,她像那天一样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翻著报纸。 薇姐……我极小声地叫,犹豫著要不要打最後的招呼才走。 还不快走?不要以为我会留你!她头也不抬,语气仍是未改的恶毒。 我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走到大门前,听到她最後一句话:“听好!出了这个门,我方采薇不仅与你再无瓜葛,而且势不两立!” 8年的感情,顷刻间如大厦颓倒,只剩废墟一片。 也许是昨天见到了她,很久没有记起的场面话语如走马灯似的出现在梦里,一遍又一遍……惊醒过来,又是一身的冷汗。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自己沈重的呼吸。 逡语……无比地思念起那个人,习惯了有他睡在身旁,习惯了不再有噩梦…… 对著空无的黑暗发呆,久久不敢合眼。终於按捺不住,开灯拿过电话,拨他的号码。 哪怕只有他的声音也好。 “嘟……嘟……嘟……”很久,电话里只是机械的响声。怎麽了?他不在吗?否则他这麽浅眠的人怎会听不到铃声。 再拔他的手机,却已经关机。 怎麽办? 摸著胸口冰凉的飞羽泪,望著天花板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重又试著拨,还是没人。再呆……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拨那个电话,可是,他一直不在。    20   最近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真是稀罕得超出我贫乏的想象。 从电视台走出来,招手叫车,却拦下了一辆超贵气的黑色梅塞德斯。我吓得後退几步,这麽贵的车子,也可以拿来做出租吗?谁知,墨色的车窗降下来,露出的是杜正邦老爷的仪容。 “上车。”不愧是杜老爷,一个命令言简意赅。 他那个头也不转一下的姿态,像极了电影里老大在召见小弟。 我乖乖打开车门坐进去,车重新开动起来。 车厢内的坐椅是两排相对座,我在杜老爷的对面,敛气收腹,正色端坐。 “曹先生,最近可好?忙不忙?”他向来不承认我的“身份”,所以向来也都客气到家。 “还好,有一些广告在拍而已。”我答得恭敬。与他老人家对话,会不由自主地从说话仪态到谴词用句都谨慎度衡,才敢出口。 “哦。今天的工作应该已经完成了是吗?” “是。” “那麽介不介意跟我到一个地方去看看?” “好。” 他微微点头,轻转头望向窗外,表示谈话结束。我便开始屏气敛息,耳鼻相观,任由这辆车载我去往亚特兰蒂斯抑或蓬莱仙岛。 像是开了很久,已经离开了市区。透过车窗看外面风景秀美,心里不由啧啧称奇,竟不知郊外还有这般好景。原来以为不是牛就是羊的。 车开进一条幽长的林道,终於停下。出到车外,才发现已经置身一片广袤的森林之中,眼前似是处极宏大的宅邸,掩映在门後狭长的林荫中。整个森林只有偶尔的几声鸟鸣虫叫,更衬出一种吓人的幽静。 心中不禁生出不祥的预感,脑中响起了几月前和古葭仪在花房中最後的对话: 如果你和我们一样在寂静中生活几年,也就能听到了。 你们? 对,我和逡语哥哥。 啊,你也在那个塔里岛上住过? 塔里岛?那是什麽地方? 咦,难道我记错了?不是叫塔里吗?那个逡语住了十年的小岛。 ……塔里……岛? 怎麽,难道不是? ……曹非哥哥,你要答应我,如果我对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告诉逡语哥哥。 好!到底怎麽? 不是小岛,是森林。迷雾森林。 我著魔似地慢慢走过去,看到大门边上的名牌,写著那四个字── 迷雾森林。 我呆呆地看著这些字,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勇气。 原来是真的,迷雾森林。 “曹先生,请跟我来。”杜正邦将我的怔楞看在眼里,没有丝毫其它表情。原本他要车停在门外,就是要让我看到这个的吧? “杜老爷,这是……”我跟在他身後,忍不住问。 “这是我杜家的物产之一,森林和这处房子同名,都叫‘迷雾森林’。”他的解答与我要的相差甚远,我没有兴趣考究这里的名称来源。 “我的意思是……” “曹先生只需跟我走,自然就能明白。”他原来是故意的,关子卖得越大,呆会儿给我的“惊喜”就越有效果。 我默默地紧随其後,我们两人在那条通往大宅的林道上走,不紧不慢,像在一路欣赏。 大凡豪宅似乎都会把主宅设在大门後八百多里外的後方,在中间再加条隔道,长度与富贵度成正比,通常栽花种灌。这样不仅显出骇人气势,也相对安全。想来如果有贼人入侵,除非堂而皇之地开车进来,否则光是跑过这样的一条道,也必定要耗去大半时辰,累个半死,哪里还有多余的气力不轨? 但,这条隔道比我见过的都要长,并且全都是高耸入云似的参天大树,笔直壮硕分立两旁。主宅在遥远的尽头,虚幻得如同海市蜃楼。且最谂人的是,走了半天,竟看不到半个人影,那样的静寂死沈顺著每一个脚步渗进心里,一点一点培育著对虚无的恐惧。 “曹先生,感觉如何?”杜老爷突然发话,著实吓我一跳。 “啊?哦,呃,还、还好。”他侧头看我一眼,嘴角若有似无地提了提,想来已经看出我的不自在。 我被他那样嘲讽的表情激了起来,刚要反驳,他又开口了:“这条道有近五百米,我们这样相伴而行,尚且受不了,逡语却三番四次要从这里走出去。” 逡语?终於要提到他了。 已经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打他的电话一直没人,打到杜家主机佣人们都说他已经出去,又不想麻烦杜廷语他们兄弟,也只好作罢。原来他住到了这里。 为什麽不告诉我一声? “逡语他……”差点脱口而出──他是不是被关了起来? “曹先生大概不知道吧,逡语本来应该有个孪生兄弟。”他另起新题,我猝不及防,只好捺下性子听他讲。 他似乎要在这片幽静中给我讲故事,让我有三分期待,十分紧张。 “孪生兄弟?”两个逡语会是怎样的光景? “嗯。当年他母亲怀孕时是一对双胞胎男婴。虽然已经有了廷语、浚语两个孩子,但我们依然非常高兴。我们的年纪渐长,能再得子已是一时幸事,何况还是两个,更觉得是天赐的福分。”他的说话渐渐感性,完全可以想出他们当年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可惜……我夫人是高龄产妇,两个胎儿并不很健康。当时我连名字都已经起好,一个叫逡语,一个叫巡语……却没能全部用上。” 他叹了口气,回忆这样的事,听的人和讲的人心里都是沈甸甸的。 “终於要我们选择保住一个。逡语是哥哥,身体相对健壮,巡语则弱小很多,最终成为不得不牺牲的那一个。”这次他停了很久,心绪一时间难以平定。他已经用名字称呼那两个还在母亲腹中的胎儿,可见那未能出世的巡语在他心里是怎样的难舍。 他略微加快脚步,走到我的前面,我有点明白他的用意,便落下几步,走在他的背後。他定是很少在人前这般真情流露,特别那个人还是我,难免有些难堪。 “逡语虽然得以出世,身体状况却是非常糟糕,医生甚至已经劝我们作好心理准备……也是他命大,终於还是平安地活了过来。他自小身子就弱,常常会患上一些病痛,我们全家把他当宝贝似的小心呵护,可是要来的终究逃不过啊……”我心一紧,难道……“他7岁的时候,被发现患上了穆尔姆斯综合症。这是一种慢性病,身体的机能会在一定时间内迅速衰老硬化。最佳的治疗方案便是静心安养。” 衰老?他才18岁啊!开什麽玩笑?! “当时机缘巧合,我买下了这座‘迷雾森林’,这里有些草药适合他的调养,环境也好,便给他做休养的地方。” 你知道吗?……有个小岛,叫塔里岛,就是‘迷雾’的意思。我在那里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家里人会常常去看我,但我基本上还是一个人在那里生活…… 我从小就身体不太好嘛。医生……於是建议我干脆到那里养病咯。 这里就是他的……塔里岛? “这个病……已经好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对我保证过的!他说他已经好了! “好?穆尔姆斯综合症是绝症,而且极其罕见,至今还没能找到治愈的方法。” 我的眼前一阵模糊,脑子里尽是“嗡”地乱响,绝症!他看起来是那麽的健康,骗人的吧? “那为什麽他会出现在街上?”既然要静养,为什麽我会遇到他?为什麽他能在我那里住这麽久?“杜先生,如果您反对我们在一起,也请不要说这种话来骗我!我们──” 他猛地停下来,转身看著我,极其愤怒:“你是什麽人?值得我用诅咒自己儿子的办法来骗?!是不是真的,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可是,他在我家住了……”我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住了,终於没能把话说完。 “他在这里住了十年,身体终於有所好转。我们还以为有了希望,可那却是……一时的假像。医生说以他的身体状况,很难活过20岁……”他哽咽了,拼命地眨著眼睛,“你能明白那种得而复失的心情吗?看著这麽一个乖巧的孩子就要离开……他在这里住得并不快乐,我们都知道,可是他却从来不说,永远对我们笑,说自己很好很好。其实他很怕寂寞,很怕被留下……”他转过身去,久久不能出声。 我呆楞无语,全身的力气都在迅速消失。 20岁……还有两年? “廷语对我说,逡语长这麽大,却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麽样。如果他真的逃不过那一劫,我们该把剩下的时间还给他。所以,我们让他走出去,让他自己去体会,让他的生命变完整。他却毫不知情,一个劲兴奋地问,我是不是好了?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没有人忍心告诉他实情,只好说,是的是的,从现在起,你是个健康的人了!他好高兴……你没有看见他当时的表情,我们从没见过他那样发自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的激动。我当时想,这样做是对的,这样即使他真的要面对死亡,生命里也不再有遗憾。结果,他看到了你……状况开始超出我们的预期。” 他再次转过来,看著我,脸上满是冷硬的神情。 “我们希望能尽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於是答应他住到你那里。但是,没想到,你,就是你!他两年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全是拜你所赐。”他的脸色变得吓人,对我却不再有用,因为他已经达到了吓我的目的。 “……什麽意思?”为什麽会……变得只剩一年?我做了什麽? “就是因为你!你让他忘了要按时检查,按时吃药,按时复诊,好好休息,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他激动地大吼,声音在空寂的林间激荡,震得我头皮发麻。 我看到的逡语,永远都是那样的自信和快乐,仿佛没有事情能把他打倒。从没想过这样的他会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大概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吧! 可事实上……怎麽会这样? 我问过他,除了做家务你在家还会做些什麽? 他笑笑,并没有回答。 他总是什麽也不说地把所有的事情做好,而且完美到无可挑剔。可是,现在想起这个,只能让我想哭。 难怪杜夫人和那两兄弟隔三岔五的就会出现一个,他们只能这样来监督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可我竟毫无所觉!还天真地觉得忙得像鬼一样的他们来我家串门平常之极。 混蛋的杜逡语,混蛋的我! 我们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大傻瓜! 这是唯一一次,杜正邦对我说了这麽多话。逡语的全部,没想到竟会由他主讲。 我已经没有信心再往前走,好害怕看到的是不知现在已是什麽样的他。 可已经没有退路。 林道已走到了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幢气势恢弘的大宅,如同欧洲的古堡一般巍峨。更奇特的是,宅子周围一圈还像护城河一样挖了沟渠,走近看像是建在水中的。 如果不是记挂他,我会为这样的设计啧啧称奇,多看两眼。 终於也看到了人。 几个园丁在整理大片的花圃和草坪,看到杜正邦进来,连忙哈腰敬礼。 一个管家模样的上来汇报:“小少爷正和表小姐在南苑,要去通知他们您来了吗?” 古葭仪也在? 杜正邦摇头:“不要让他知道我们来了。”他转头对我说,“你也一样。今天你只能静静地看,决不能让他知道。” 他说得严肃,我只能点头,跟著他走过护城河,进到大宅里。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来到花园一样的南苑。 一眼就看到了花丛中的他,一身洁白,雪似的肌肤,几乎没有血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周身笼罩著一道光晕,虚幻得像是随时会消失。我一遍又一遍地端详他,一眨不眨。太久没看到了,现在竟觉得心脏急促得在抽痛。 除了皮肤白得透明,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他真的不适合做一个病人,无法想象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是怎样的模样。 他拿著一本速写本和笔,正边画边侧头与旁边的古葭仪说话。两个人不知在说什麽,恬静轻柔地绽放著微笑,这个画面和谐而唯美,且必有经年累月的积累。明明知道那是我熟悉的杜逡语,却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不同。 我情不自禁地想和他靠得更近些,杜正邦也没有阻拦,於是我几乎站到了他们的身後,只隔著一棵巨大的仙人掌,竭力屏住呼吸。 有一种莫名的期盼,希望他能有所感应,或是突然回头……可是什麽都没有。 他坐在那里,我站在这里,我们的距离近得几乎只需伸出手便能触摸,却只能这样相对。那一刻,我看到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无形沟壑。 他们身处花丛中的一块专门辟出的空地,放著休闲桌椅。 “呵,”古葭仪轻轻打了个哈欠,像是累了。“逡语哥哥,你画完了吗?时间多的是。歇会儿吧。” 他头也不抬:“嗯,还差最後一点。”他的笔慢慢地在纸上移动,又过了几分锺,“好了。看,很漂亮哦。” 他把画举到她面前,古葭仪摸到画本,作势低了低头:“嗯,真的很棒呢!还是他吗?” “当然。”他笑。 “还是坐著的?”她侧头问,又赶紧摆手说,“不,不要说,我还要来猜一下。嗯,是站著的。” “不对。”他仍是笑著摇头,拿过画本,又添了几笔。我也好奇他笔下的人,竭力踮起脚尖,差点没摔出去,还是看不到。 古葭仪也嘻嘻笑:“不猜了,反正不是坐著就是站著要不就是躺著趴著,我又看不到。逡语哥哥,你这样天天画他,不腻吗?” “不会啊。”他放好纸笔,倒了杯茶。 “可是曹非哥哥又不知道。不如我让你画好了,有授权哦,而且我也是个美女耶。” 逡语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小葭,拜托,我可是画你画了七年哦,是你自己後来说不要的。” “讨厌啦,你当时一定没怎麽用心,又是初学,画得难看死了,我每次都听到浚语边看边笑。” “才没有咧,他那是看我把你画成天仙美女,开心的笑好不好?” “乱讲!你欺负我看不见。”她用拳头作势捶他,他也不闪不躲任她发挥。 “小葭,我死後眼睛给你好不好?不要再和二哥怄气了。”嬉笑中他用极平常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把她和我都吓一跳。 “不、不要乱说话,”她的笑一下变得干巴巴的,挂在脸上勉强维持,“我才不要咧,还要这麽多年,说不定我死掉了还没等到。” “不用啊,很快就有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鼻子开始有点酸酸的。他怎麽可以说得这麽若无其事?半点希望也── “不要!”小葭的声音也带上了鼻音,“告诉你,如果你在十年内硬塞给我,我才不要!而且会恨死你!” “不要说气话。”他摸摸她的头,“我怎麽可能还撑十年,周医生已经说……” “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捂住耳朵叫,“我不管你还能撑多久,反正给我撑下去就对了!你要是敢随便放弃的话,我绝对绝对会恨死你!我发誓!而且还要联合曹非哥哥、表姨表姨父、浚语和廷语哥哥他们一起恨你!” 他笑,把她搂进怀里:“笨小葭,非总说我是傻瓜,看来你比我还不如呢!只会说些傻话!” 她终於哭出来,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顶,呢喃著:“小葭,求你一件事。” “……什麽?” “我死後告诉非,我出了远门,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告诉他我要失信了,真的对不起……”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後一丝希望都已破灭,实在听不下去,只能捂著嘴跌跌撞撞地走回去。 踉跄地走回大厅,抱著头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喘气。那个笨蛋!什麽生啊死的,还学人家安排身後事,蠢死了! 身边有人坐了下来,转头,是杜正邦。我根本忘了他的存在,希望现在看起来没有太失态。想对他笑笑,可是眼睛涩涩的,连做个样子都困难。 他重重地叹著气:“我想,你现在也明白了。” 我苦笑:“您希望我怎麽做?” “不,这不是我希望,而是你觉得你应该怎麽做。你以为逡语他住进来後三番两次想偷溜出去是为了什麽?” “那……我也搬进来可以吗?” 他摇摇头,语重心长地答:“曹先生,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麽还是想不透?你要是搬进来,只会更妨碍他休养。” 我一震,他的意思是……我望著他,他没有任何表情地也看著我,但:“我明白了。”我缓缓地说出这句话,他明显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我就知道曹先生不会让我失望。”那个笑容让我好想挥舞拳头,却无力地只能大哭一场。 不太记得是怎麽回到家里的,当时整个人陷入一种浑浑噩噩中连走路都不禁摇摆,只记得等终於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呆望著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做了场梦。杜正邦、迷雾森林,都是梦里的情景,也许我根本没离开过这张床,也许明天逡语就会回来。 飞羽泪冰冰凉凉地落在胸口,带著渗进骨髓的寒气。好冷,好冷……好冷!逡语…… 为什麽要跟上我? 为什麽要骗我? 为什麽要瞒我? 为什麽要让我爱上? 为什麽……要生病…… 为什麽……你也不能陪在我身边……永远…… 我说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麽永恒! 看,果然如此……该信了吧。 哈……呵……哼…………    21   终於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 我深切体会到当初第一个人说出“屋漏偏逢连夜雨”时是何等无奈! 第一个礼拜,某家小报率先报出那条消息。 本来没人注意到,注意到也没人信的,结果第二天八百多家大报的娱乐版全部拿它做头条,於是……我不得不再次成为焦点,甚至有家不能回,必须躲在公司避难,拿张小姐当挡箭牌──哪怕逼我最甚的就是她……被一个人逼问总比被一大堆人逼问好应付! 第二个礼拜,又是那家小报,爆出另一条消息。 这回已没有人敢怠慢,不用等第二天已有记者上门打探虚实。事情越来越热闹,我只能藏得更深,连张小姐也不见。 第三个礼拜,还是那家小报,俨然已成为“曹非内幕报道”的权威机构,早已万头攒动众人期盼。 据说还没等开市,已被订购一空,连大报也上门求教如何挖出这些珍贵史料。我自己都被感动了起来,没想到一个曹非能给大家带来这麽多娱乐,实在是自我价值的一次实现!只是,连公司也不能呆了。 第四个礼拜,那家小报已几乎成了权威大报,广告多到只留下我的报道那一块,不过也足够大到把事情讲清楚。 他们全公司一定对我感激涕零,相信连年终分红也有了著落。 只是这回真是最後一次了。天底下只有一个曹非。能在一个月内拯救一家濒临破产的小报社已是千年一次的奇遇,也算是我业界蒸发前最後的“荣幸”。 我坐在“黑巷”的员工公寓里,拿著这一个月来的各种报刊慢慢看,一直看,因为太可笑,也一直笑,不停地笑,直到笑出眼泪来…… 第一条消息:据知情人报料,新近广告红人曹非竟是十三年前不幸过世的影坛奇女子邝希珩与影界大亨方鹏飞的私生子。 第二条:曹非不仅身世显赫,更与四年前闹得一时沸沸扬扬的研高生自杀案有著莫大关系,更有99.9%的可能就是那名丁闵谦为之自杀的未露名男子Q。曹少爷的魅力在小小年纪就无人能挡。 第三条:名门之後曹非出道前,竟曾在业内某名星期五俱乐部做侍应生达数年之久。而该俱乐部的知名处便在於其内其实所有的侍应生也是身兼特种行业的人士。可见失去靠山,缺乏求生技能的富家子弟比寻常百姓堕落得更快。 (其实我是从半年前才开始慢慢正式接待客人的,之前是真的只做侍应生。原因无他,年纪太小而已。现在被说得宛如接客多年的残花败柳似的,这些人,啧!) 第四条更精彩:曹非人红後竟恩将仇报,执意不愿援手父亲方鹏飞的事业,使日落西山的星辉影业更是雪上加霜,负债累累,总经理方采薇无力回天,终於於日前宣布破产。 总而言之,曹非是个比当年的四届亚太影後邝希珩更传奇的人物,是个顶著张天使面孔的恶魔。 电视台也拿“曹非事件”来创收视新高,事态追踪报道在这几个月里几乎没停过,尤其又找不到我人,更把观众的好奇心吊到嗓子眼。以此为主题的节目频繁到让我已经考虑要不要到处做做特邀嘉宾赚点出场费来弥补经济上巨大的损失。 张小姐说,时间一长,很多事情人们都会淡忘。 可是,会吗? 那为什麽他们仍忘不掉那些陈年旧事?无论邝希珩方鹏飞还是丁闵谦或是黑巷都与他们无关不是吗?为什麽还能如此热中,如此狂热,如此津津乐道不能自已?曹非不过是个想存点钱的小人物,实在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地来捧场。 三个月之後,所有的广告商都与我解约。 没有人愿意任用一个曾经行为不检的人,哪怕他是邝希珩的儿子,包括昆信。 他们甚至告我隐瞒实情,破坏产品形象。 告状的官司又拖了些时日,我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做赔偿金,也只刚刚够。幸好最大的客户昆信没有追究,否则我真的要去借高利贷才过得去。最後我连经纪公司也一并解了约,从这个圈子彻底除名。 再次回复到一个人,清清爽爽,一文不名,家徒四壁,的一个人。转眼间潮起潮落,像极了美梦一场。在梦里我以为终於能够远走高飞,和心爱的人一起远游远忧,可是,梦醒来,我依然在黑巷,继续无望而寥落的人生。 我的生命中似乎总是充满了各种玩笑,快乐的少,不快乐的多。 我已经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人生,用伤痕累累的身体还是疲惫不堪的灵魂? 如果可以,我一万个愿意与逡语交换。他没有了我,尚不缺家人关爱;而我,没有了他,便连全世界也都一起失去。我的生命如果能在他身上延续,会是人人乐见的最佳结局。 真的,想到那个世界去看妈妈。希望她能原谅我这样折损了她的威名。 关在阴暗的房间里,不知过了多久。 什麽都不想,人会变得单纯。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方法,否则恐怕无法撑著活到现在。 在最初的几天里,只是不分昼夜地睡觉。醒来的时候,觉得饿就吃泡面,不饿就尝试说话。不停地说,跟自己说,说冷笑话,然後一个人哈哈大笑。 说累了,便再倒头睡。 猪果然是幸福的,因为无论多聪明的人到最後也只能如此催眠自己。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下落。她有个婉约的名字──於婉如,黑巷老板和我的处男终结者。 她清楚我的需要。除了在我睡著的时候进来补充食物和一些用品外,也从不在我眼前出现。 终於,有一天,不再想睡,也再睡不下去,慢慢踱到了黑巷。 那是我最後的庇护所。 中午店还没开,只有几个人在收拾东西。 “小姐在哪里?”我怯怯地找一个正擦桌椅的小弟问。这家店只有一个“小姐”,叫起来更像是在叫“大姐”的感觉。 “後面。”他懒懒地抬起头像瞄到路人甲似的瞄我一眼,回了句,又低下去擦,认真得似乎擦的是百万古董桌。 黑巷之所以受欢迎,便是在这里所有人都没有“过去”。大家只认在这里的你,出了这里,即使在大街上迎面走过也不会打半声招呼。更没有人在乎你在“外面”如何如何,王子和乞丐一样可能坐在一起。只要进得来,“身份”便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我在後面的休息室找到於婉如,她正躺在沙发里补眠。看她似乎真的累得不行,我站在沙发前犹豫了一会,拿不定要不要叫醒她,最後还是算了,一切等她睡醒了再说。 刚抬腿要走,她忽然张开眼睛:“怎麽?睡饱了?” “嗯。”我乖乖点头,“你先休息,我到外面走走,等你睡好了再来。” “那你不妨打打这个电话。”她拿过手袋,翻出一张便条给我。 “这是什麽?”这个号码我没有印象。 “不知道。她来了好几次,直接找到我说要见你。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留了这个给我,说如果见到你就让你立刻联系她。”她打了个哈欠,“看来好象和你很熟耶。哎,长得超漂亮哦,是不是做了什麽好事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你负责?” “女的啊?”我近段时间只有男性缘佳,女人的话,没有方向。 “废话!难道你指望是男的?”她交代清楚,不耐烦我这麽罗嗦,干脆闭上眼睛逐客。 不可否认,我有刹那真的还存著一丝希望……可惜,连这丝希望都破灭了。 只好按号码打去试试,结果,是方采薇。 我们约在我家楼下见。 坐出租车在巷口下车。事情过去了几个月,已没有记者会在这四周出没。 慢慢走过去,看到她站在上次等我的地方。 “来了很久?”我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像对一个普通的朋友。 她也笑笑:“不,我也刚到。”礼貌而周到。 我们相视一笑,仿佛什麽都没发生。全不见该有的剑拔弩张。能如此平和地面对,令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还在三个月前,我会仍忍不住恨她,可是现在,却已没有了任何感觉。被她出卖,算是我还她的。 每次经历巨变,我都努力忘掉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这似乎已成为一种疗伤般的本能。 背负伤痛的人只会不停地增加伤痛,如果还想活得正常,便不要学会怀恨。所以,我不恨任何人,也便没有人能轻易伤到我。 她看起来清瘦了很多,却似乎已一改咄咄逼人的气势,另有一番成熟内敛的风韵。看来星辉的倒掉,倒也不是什麽太坏的事,起码可以让她学会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不再只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我们像很久不见的朋友,对视了一会,她终於先开口:“近来如何?” “还好。” “是吗?”她走近我,细细地端详,竟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想抚上我的脸,“你瘦了……” 下意识地头微一偏闪开,她也像发觉不对,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立刻收了回去。 我将目光转向一边:“你也一样。公司的事很辛苦吧?” “呵,”她自嘲地笑笑,走到另一边,“现在已经轻松了。” “以後有什麽打算?” “可能……要离开一阵子吧。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她的声音带出浓浓的倦意,想来已经心灰意冷。 “是吗?也好。” “你呢?有什麽打算没有?还是和杜逡……” “我要去意大利,”这回轮到我叹笑,“可是──还要几年才行吧。” “是钱的问题吗?”她也知道了我的官司。“我这里还有些,虽然不多……” “不用。我会自己想办法。”我不会再用方家的钱。尤其还是拜她所赐才陷入如今的困境。不怀恨并不代表没有自尊。 被一口回绝,她难免有些尴尬,沈默了片刻,重又笑笑:“意大利?好象是你妈妈的……” “嗯。所以想去看看,老是听妈妈提起。”我们的笑都不自然极了,可是却像一个维持著什麽的面具必须佩戴著。“对了,听说你一直在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想告别一下嘛,也是不放心……”她转过身来,眼中透出关切,“还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放心了。” “又何必呢?”忍不住冷嘲。先把人推到井里再丢下几块砖头然後问人你不要紧吧不觉得有些多余吗? 她看著我,嘴张了张终究没出声,半晌才说:“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是我做的,但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真的不是我。” “放心吧,是我也不会生气的。”我无所谓地走到楼梯扶手靠著看她,“反正你也打过预告,没听话是我的报应。” “真的不是!”她眉头皱起来,“就算我想也没那种多余的工夫!当时我为公司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去考虑其它。结果突然看到了那些报纸,我自己都给吓了一跳。我不知道是谁捅给报社的,但绝不是我。” “是吗?”她没必要骗我。我有些疑惑起来,站直了看她,“那会是谁?”难道我还有另外的仇家? “不知道。後来我去过那家报社,因为这些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他们也只说有人提供了详尽的证据,具体是什麽人他们并不清楚。他们都是收到电子邮件或是信件才知道这些事的,而且写信的好象还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在说故事吗?”我还曲折离奇咧。她当现在在拍金田一啊? “你为什麽就是不肯信呢?”她烦躁地大声起来,“是,最後那条我承认是跟我有点关系,那是安妮搀和进去的,但只有这个而已,而且我已经骂过她了。其它的真的不是我。” 我开始有点好笑地看著她的不安,她为什麽突然在乎起我的感受来?“为什麽要这麽认真地跟我解释?”大概从一开始拼命找我就有点不对劲了吧? 她顿了顿,有点语塞:“那是……因为……因为我不喜欢背黑锅。如果是我做的,我一定承认。” “好,我信你。” 我的爽快让她有点回不过神。“呃?” “我喜欢以前的方采薇。”我笑,这次是出自真心实意,“性急又爽朗的你,让我好怀念。现在这样,很像。” 她呆呆地望著我,似乎连呼吸也停滞了,好久,才醒过来似的眨眨眼睛:“小非你……呼,”她大口地喘著气,低声呢喃,“你变了……不,也许的确……是我变了。其实现实里很多事让你已经无法决定自己该是怎麽样的。公司要倒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开会、伤脑筋、四处求助。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没有人愿意趟这种浑水。我精疲力竭,公司却仍一天天垮下去。终於──有一天有个我以为还什麽都不懂的男孩对我说,当你把拳头握紧的时候,其实什麽都抓不到,但如果你张开手,却可以拥抱整个世界。这句话让我忽然间就这麽想通了──很多事情当它该过去的时候就不应该再紧抓著不放,否则很可能就失去了拥抱生命里另一些瞬间的机会。爸爸也对我说过,凡事只要尽力就好,不必强求。於是我终於想放开看看,虽然没能保住星辉,但相信爸爸在天之灵也知道我真的尽力了。也曾有其它公司想要收购,可是我觉得爸爸一定宁愿它倒掉也不希望看到它成为别人的一部分,所以还是申报破产了。” “我该恭喜你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吗?”我认真地取笑。 “不,该恭喜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 “和那个男孩一起?” 她吃惊地看著我:“你……怎麽……?” 我笑著揶揄:“我不知道,只是瞎猜罢了。无足轻重的人说多少都是白费,而重要的人只需一句就够了。能让你这麽顽固的死硬派转向的想来就不是常人,而且还能和方先生相提并论,更是非比寻常才对。”能让她终於放开怀抱的该会是比我高百倍的人物。 她脸上顿时飘过一朵红云:“你在笑话我?” “我在恭喜你。” 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些闪光的东西:“小非,谢谢你!我一直……很在乎你这个弟弟。可是,你还不自认是方家的一份子吗?”她仍是在意我对方鹏飞的称呼。 我只是摇头:“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结果发现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其实没什麽关系,我现在这样也过得很好。” 她黯然地低下头:“那麽,我呢?你也不会原谅我了吧?更不会认我了……” 我微微一笑:“你从来都是我的姐姐啊,否则我从7岁就开始追你了。” 她惊喜地抬起头,走过来,这回真的抚上了我的脸:“我总是把你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可看来,你比我要成熟得多。” “我只是比你经历得多而已。” 她看著我,表情复杂。 “好了,我该走了。我的电话你也有,有事要记得联系我,知道吗?” “嗯。”我点头。 她伸出臂紧紧地抱住我好一会,才掉头离开。 “梦玛丹红”的栀子花香在鼻端萦绕,久久不散。像是她的一部分留了下来,做最後的告别。 看著她慢慢走远,我终於忍不住叫住她:“薇姐,我也不喜欢背黑锅。” 她奇怪地转头:“怎麽?” “关於……丁大哥,我真的没有──” 她毫不意外地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 “嗯。他另外有封遗书给我,上面写得很清楚,而且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当时闹得地动山摇都是假的? “我只是真的……”她歪著头想了想,“气坏了。没有一个生气的对象搞不好会疯掉的,而且我气他宁愿为你死也不愿选我。那种感觉……真丢脸,女人总是自尊心强又任性的,哎哟,你就饶了我吧。真的走咯,再见。” 她挥挥手,终於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个方向,心中似乎有个地方补好又很快失去了。 这样一个在我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一席的女人,唯一的亲人,终於也离开了。 似乎自由了,从被束缚和被压抑中解脱出来,可为什麽仍怅然若失? 不知站了多久,才慢慢转身上楼。 如果要搬家,就必须开始收拾东西了。    22   打开房门,里面飘荡著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兽穴里总会残留著野兽自己的气味,让它每次回来能感到安心。 屋子里依然是几个月前的一切,丝毫没有被人打扰过的迹象。他也一直没有回来过吧? 掸开家具上的薄尘,打开窗透气。飘进来的依然是熟悉的混著大马路上汽车废气的烟味。 这里离路边还有段距离,并不太嘈杂,只是污染依然会波及到。 顺手打开电视,没有了他的房间已变得太过於安静,我需要一点声音的陪伴。 衣柜里还有几件他的衣服。当时他回家调养也只说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搬回来,所以也没有全都拿走。 不过,他大概也不会来拿了吧?我另外找出一个袋子装他的东西,以後有机会通知杜家派人来取。 还有他常看的书,他喜欢的CD,他的一些用品,浴室里还有他的毛巾牙膏牙刷香皂洗发水……到後来竟变成在专心地收拾他的东西。 打开书桌的抽屉,发现里面整齐地放著纸笔和几本笔记本。 这是他买的家具之一,我极少使用,所以这里几乎是他的专属。 拿出一本来随手翻翻,全是一些数字,看起来像是日期。看仔细才发现差不多每天都有,日期後面是些奇怪的名词,名词後面又是数字。日期後的名词有时多达几行,密密麻麻,越到後面越是如此。那些名词虽然尽是些难懂的化学字眼的组合,却不停闪现出某种相关的信息,像是……药名?我突然想到,难道是他的服药记录?时间、药品、剂量…… 急忙打开第二个抽屉,果然,全是药瓶!他一直在服药!我却完全不知道。 呵!明明他把真相就放在咫尺,偏偏我迟钝得毫无所觉,只因他从未当著我的面吃过药。 ──我对他的关心根本无法与他付出的相比! 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认真地思索,却找不到答案。 除去对他,我根本毫无恋爱的经验,无法去衡量比较哪一种是,哪一种不是。但,想好好对一个人好,也只他,而已。 怔忡间,再翻到第二本,这回全是文字,没有一个数字。 像是日记一类的笔记,却没有半个日期或相关的符号。写满了整页整页的纸,都是与他人一样清秀的笔迹。 无法专心地看里面的内容,只是慢慢地抚摩著这些纸张。没有了他,这些记载便成为最贴近他的介质。那些笔画划过的页面像是他的心跳,在我掌中微微起伏。 翻回到扉页,上面写著一句话: 我的每一天只是为了在明天依然活著,这样便能让大家都快乐,但我的快乐是什麽? 冰冷的冷静背後早就看透了生命的意义,无欲且认命到让人心痛,透著我能体会的窒闷和难忍的无奈。 过去的他果真是不快乐的。 当活著不是享受而只是求存时,时间与其它,便完全没有了意义。 泪快涌出来前,赶紧合上封面。 我所错过的杜逡语,曾漠然活著的“他”,我需要时间细细感受。 最後一本,也是笔记。 与前一本一样,只是似乎更新些,却有了日期,每天都有。我忽然有些预感,激动且有了期待。颤抖地翻到扉页,这回的看起来像是一首短诗: 轻风/微雨/人潮如织; 穿过/感觉/你的眼神── 一瞬/永恒! 泪终於如雨点般撒下,无法停歇。 我们的相遇铭刻在这里,在他珍藏的笔记里。 这里记下的是那个我所知道的深情又温暖的杜逡语。一定是。 不敢再看下去,怕控制不了已经激动的情绪。慌忙把本子按照原位放回,关上抽屉,远远地逃离。 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再想他,可是现在那里却仿佛藏著个杜逡语,让我急切地想要拥抱。 明知他不存在,也难以抑制这样的冲动。只能让自己跌坐到沙发里,捂著脸喘息。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有多久才能不再这麽想念? 杜逡语,这个名字就像我生命的封印,成为一道深长的痕迹划在心上。 永世不灭! 手边碰到个小熊维尼的抱枕。他总喜欢抱著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拿过来搂住,像是能重新把他搂进了怀里。上面还有他的味道,埋在里面深深地嗅著,却越发有一种空虚和渴望! 逡语、逡语……禁不住呢喃出声,细细咀嚼著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如同回到与他的热吻。 直到快窒息了,才抬起头来,恍惚中似乎听到电视里传出我的名字。 “……本年度娱乐圈大事记总评中,‘最惊爆大事’的应该便是几月前闹得沸沸扬扬‘曹非事件’。下面我们来对这整件事作一个总的回顾。四月前,《狂周刊》爆出惊人消息……” 镜头一转,出现了我家这幢公寓的外景,顿时吓我一跳,後来才发现那只是当时的记者采访现场。 “……因为一直找不到曹非,因此无法向他本人证实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但据《狂周刊》方面称,这次他们收到的是权威知情人线报,有确实证据,并非一时猜测。” “大家也可以从两人的外貌对比中找到答案,曹非与邝希珩的相似度高达85%,与方鹏飞也有几分相似,足可见两人的私生子一说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不停地拍著这幢公寓的前後左右,角度多样比勘测局还仔细。也无数次地对准我家的窗户,主持人再三遗憾地对著镜头说守侯多天都没能见到我实在是非常可惜。忽然,镜头角落里似乎有一个眼熟的身影一晃而过,想看仔细时,却又换了镜头。是妈妈的影片。 “而已故著名影星邝希珩则一直是影坛的一个传奇。邝希珩原名曹璃缨,中意混血儿。18岁时同样以电视广告片出道,先後拍摄了近百部影片。曾连续四年夺得亚太影後,并多次在柏林、嘎纳、东京等国际影展中获提名及得奖,是亚洲影坛迄今为止唯一获得过如此多殊荣的女影星。星辉影业一度因为有她而达到最鼎盛时期。而她与星辉当时的老板影业大亨方鹏飞之间多年扑朔迷离的恋情也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众所周知的是当时方鹏飞已是有妇之夫,并育有一女──也就是後来的星辉老板方采薇。因此邝希珩与他的感情在当时更是倍受争议。” 又是些老套的评论,我没有兴趣。当真相被蒙蔽时,假相便能轻易地取而代之,真真假假,不过是旁人的谈资罢了。 只顾看著现在屏幕上的十几年前的老片的回顾,她就是凭著这些片子拿奖的。我好奇地看著,像是第一次看电影一样。 里面的她似乎是她,似乎又不是,各种面貌超出了我的认识。太久没看到她了,忽然觉得似乎有种异样的陌生,已经让我不敢相认。 从没有看过妈妈演的片子,因为害怕见到不一样的她。 在我眼里,她就是美丽而温柔的,也必将这样美丽温柔地长存在记忆里。儿女心中留下的必定是母亲最美的一面,其它的哪怕是演戏也会被拒绝接受。 主持人依然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得如同在看一出精彩剧集:“……然而,在方鹏飞夫妇不幸车祸过世後,邝希珩大受打击之下,不仅取消了所有的片约,连精神行为也逐渐异常起来。她半夜闯入方鹏飞的办公室纵火,几乎烧毁了星辉影业的一层楼,造成巨大损失,遭警方依法逮捕。最後她被判有精神分裂,须送入精神疗养院治疗。” 没想到他们竟还翻出了审判当天的录像,如同我噩梦般的情景再次重现。 她在几个穿白衣的医护陪伴著走出法庭,憔悴瘦削,但仍有绝世的风采。然而法庭外守侯的众多记者立刻蜂拥而上的情景让她紧绷的神经又开始紧张起来,想从旁边离开,却被医护认为是想逃,马上紧抓著不放。她挣扎得越厉害便越被抓得牢,最後竟连庭警也一起出来按住她。她似乎知道任何辩解都已无济於事,只能面对无数凑到近前拍摄和采访的镜头话筒反复大声哭喊:“非非……爱你!记住,……爱你!要坚强!……永远爱你!非非……” 我呆呆地看著这一幕,仿佛穿过了这块屏幕,我们再次面对。 13年前的那一天,小小的我也是这样坐在电视前,看著她忍受巨大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陪她一起流泪。那是我听到她最後的话。 妈妈的遗言以这样的方式来告知给我。 “……非常感人的一幕。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在对去世的方鹏飞倾诉爱意,即使那个称呼听起来有点怪异,也被归结为她的精神问题。因为没有人知道当时已经7岁的曹非的存在。但是,放在今天,大家也许已经发现,邝希珩在说‘爱你’前嘴巴总要用力地闭一下,那根本就是个‘妈’字的发音。所以很明显,她是在告诉心爱的儿子:……”那个主持人刻意制造出感性的解说,在我听来分外的反感。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没有资格自以为是地枉加评说。 她当时的心意,惟有我懂。 她是那样的骄傲,没有人能用“精神失常”来侮辱和囚禁她。她定是下定了决心,才会这样义无返顾。 那个场面又一次被拿来播放,她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我的神经开始烦躁起来。 “……虽然有人曾提出过医生误诊的可能,可惜的是,邝希珩是否真的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已是个永远的谜。因为在入院後一个星期,她便趁医护人员不备时割脉自尽,年仅33岁。邝希珩就这样……” 我看到了她住过的医院和房间,贲张的血脉一下到达了顶点,顿时暴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们为什麽要这样?为什麽不能让她安宁?!都是我的错!为什麽要把她拿出来说?!你们这帮混蛋!混蛋!!你们才有病!她是正常的!正常的!听到没有?!正常的!!” 我大叫著气愤地抄起手边的东西向还在说个不停的主持人砸去,抱枕、书、笔、便笺……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全身充塞著极度的愤懑和焦躁,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沸腾,急需一个宣泄的渠道。 “混蛋!混蛋!混蛋……”一直砸,一直砸,直到那个东西“!”地一声被砸得稀烂。 那声炸响终於让我停下来,看到冒著白烟的显示器窟窿里挂著本来放在桌上的台灯。 怔怔地看著那阵烟,和不时闪出来的火花,终於慢慢跪倒,双手撑著地板无声地痛哭。 妈……妈,对不起! 我是个没用的儿子……老是让你丢脸……对不起…… 我一点都不坚强,我已经不知该怎麽办好了……妈……我好想你…… 谁来……救救我…… …… 迷蒙中一双手从後面慢慢抱住了我,急切却温柔地,然後,我听到了那个声音,真实得让我以为是在做梦。 不,可,能── “非,怎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要难过……” 不是,我没有得妄想症,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要,不要这样戏弄我,我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玩笑…… “非──发生什麽事了?非,是我啊……你看看──”那个声音焦急地催促,让我不得不认清这就是现实。 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真的是他! 终於崩溃了,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他!不管是幻想还是做梦,我都不要放开了!逡语逡语逡语……努力建立起的防护崩塌下来,无法再欺骗自己可以没有他。 他是我仅有的宝贝,再无法失去的人! 尽情地在他怀里哭泣,停也不停,发泄几个月厚重的思念和郁闷,直到精神恍惚,手脚发软。 他一直用手轻轻顺著我的背,什麽也不说,依然像过去一样,只用脸颊贴著我的脖子。 他的温柔跟妈妈不一样,但都有著让我温暖的温度。 等到我哭够了,他才捧起我的脸,眼睛里写满了担心:“你吓死我了!我在路上看到商店里的电视在放你妈妈的回顾介绍。快走到门口就听到那个爆炸声,还以为出了什麽事……还好还好,只是电视……非,你真的让人一刻也不能放心。”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只是颤抖地摸上他的脸,温温的,是真的!真的逡语…… 再把他搂过来,死也不撒手。 他没有抗拒我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只叹著气,轻轻地回抱我。 房间里寂静无声,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我祈祷这一刻能这样持续下去。 只要这样就好。我已没有再多的奢望。 又过了许久,“我去倒杯水来可以吗?你必须喝些水。”他轻声说,慢慢挣出我的手臂。失去了他的支撑,我颓然倒在地上,他叹了口气,只好先把我扶到沙发上。“我马上回来,要乖乖的哦。”他哄著,终於走开了。 我坐在那里,茫然地看著被弄得凌乱不堪的屋子,地上撒满了我随手扔出来的东西。那个小熊维尼的抱枕已经滚到了床下,我走过去拾起来。他最喜欢的…… 忽然,旁边一盒东西吸引了我。慢慢俯身捡起来,是一盒录像带。这不是我的,我从不会买这种旧东西。迷蒙的眼睛发现封面的宫装美女眼熟得厉害,不敢相信时还好旁边的名字很快给了我提示:邝希珩。 妈妈的影片? 再看看周围,好象还有几盒,捡起来看,全都是她主演的影片。怎麽回事?这些是从哪来的?我没有买过这些东西。 刚才激动地到处找东西乱扔时,模糊地记得跌跌撞撞中好象踹到了床下什麽东西。我跪在床边,看到下面一个箱子倾倒在一边,从里面还散出了几盒录像带。狐疑地把它拖出来完全打开,里面全是录像带。只需检查几盒,便能完全确定,都是邝希珩的影片! 为什麽会有这些? 我疑惑看向他,发现他早已不知什麽时候拿著水杯无言地站在我身後。他的脸上只是平静,却在其中隐藏著一丝焦虑。 立刻,讶异变成了被欺瞒的愤恨!他早就知道了! 原来,早已人尽皆知,只有我还以为这是“秘密”。 是了,杜家怎麽会允许与他在一起的人有“秘密”?我早就被查了个精光剔透了吧?! 难怪不管是方采薇还是邓安妮都无法勾起他的好奇心,他早就对一切了若指掌! 一种被背叛的情绪在升腾。 “非,你听我解释。”他焦急地把水杯放下,走过来想扶住我的肩。 “走开!没什麽好解释的!”我踉跄地退开,拒绝听到任何亡羊补牢的说辞。 “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僵硬地收回手。 “那是怎样?你不要告诉我这一大堆东西是你捡到的。另外想个理由,或许我会信。”情绪刺激著我的语言神经,不需思考便能说出一大篇恶毒的话来。 他直直地望向我:“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因为从没听你说过你母亲是……” “是,我妈是邝希珩!那又怎样?你就能瞒著我做这些吗?”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像个浑身竖起了刺的刺蝟,一直武装到牙齿,防备地瞪著他。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看我。 “你什麽时候知道的?一开始,对不对?哼,你能调查孟朝晖,当然也能调查我。”我了然地点著头,整个脑子陷入自我编织的推理中。“你们一开始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对不对?当然啦,杜家的三少爷怎麽能随随便便就住到野男人家里去……” “非!够了!”他没有否认,只悲痛地看著我,无法想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要这样说自己,你知道我们根本没有说过什麽野男人的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这段时间发生了这麽多事,刚才电视里还放那些……你一定是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只是想回来陪著你。”他说著说著,头低下来,非常难过。 我才想起,他不知是不是又是偷跑出来的?那样的一个禁锢地,要出得来,定是费尽了周折。 他的样子让我再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只能怔怔地盯著那些他不知从哪里搜集来的旧影片。 好一会,我才慢慢地找到话说。“这些……你全都看过了?” “嗯。”他抬起头来点头,肯定且执意,“我喜欢她。她是个优秀的演员,比任何一个我所知道的都优秀,而且,她还是我爱的非的母亲。” 他犹如在说一个再熟捻不过的人,无比的自然,我被打动了。他所做的比我这个作儿子的还多。 我眨眨眼睛,不知该怎麽接下去,又停了一会,才决定另起话头:“这些东西是怎麽找到的?有哪个店还在卖这种东西?”这麽多,就算是邝希珩的,要收集齐全也不容易吧? “多找几个地方啊,音像店、影碟店、旧片铺……还有些是网友的收藏。” 在我出门工作的时间里,他就在忙这些? “为什麽要这麽做……”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过程一定艰辛曲折。 “你只要神志不清时嘴里就会一直喊妈妈,生病时是,大哥婚礼时喝醉了也是。所以我想了解。因为我想成为最贴近非的人。她对非来说是个重要的谁也无法取代的人吧?” “这麽辛苦,就为了……”只为了这种原因?这个人还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不,做这些,我很快乐!” 我望著他,他的脸上洋溢著快意轻松的笑,没有丝毫介怀。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他笔记中的那句话──但我的快乐是什麽? 他要的快乐便是这样吗?贴近我? 这麽微小而简单的愿望……刹那间,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次被他打败了。 “笨蛋!”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出这个词,这几乎已经成为我对他的称谓。 他只是傻傻地露出熟悉的杜逡语式的笑对我。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焦躁。 你为我做了这麽多,那麽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麽? 定定地望著那张笑脸,盼望能长久地印刻在脑海里。 杜逡语的笑啊……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终於无意识地说出那句话:“分手吧。” 他似乎没听到,仍傻傻地问:“什麽?” “分手吧。”我重复一遍,心脏跳得无比猛烈。 “非……你说什麽?”他脸上还是挂著那笑,却多了丝不确定和惶恐。 我绝望地闭上眼,大喊出声:“我说分手!我们分手吧!” 他终於听到了,但仍死撑著那抹笑:“开什麽玩笑?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好笑!非,你越来越没有幽默感了。” “我是认真的!分手吧!”我烦躁地叫,不要让我再重复了! 他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走过来想要安抚我,我慢慢地看著他,摇著头退开,闭上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他没有了声息,时间又再停驻。 我等待著,像是过了很久,终於忍不住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面如死灰的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逡语,”他看起来像是随时要倒下去,我极力压抑要上前抱住他的欲望,力持平静地继续下去,“如果你没有意见,那麽我们……” “为什麽?”他的声音悲愤到极点,像是从齿缝中挤出的话,“明明还好好的。” 他以为只是解释清楚录像带的事一切便能恢复风平浪静,却不知我们的问题又岂是几盒带子能解决的? 是啊,为什麽?连我自己都需要一个理由。 他向来都比我机敏聪颖,想要随口骗过根本不可能。 “你知道我的过去现在已经街知巷闻了吗?” “那又怎样?我又不在乎!” 我只用某种疑惑的眼神看他:“可是,为什麽只有四条消息?为什麽没有我和你的事?比起那些,我们的事不是更容易被查到吗?为什麽会没有?薇姐告诉我,报料的都是写信或发电子邮件的神秘人,至今也不知是谁……” “什麽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他惊惧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不可否认正在误导他往这边想。否则除了这个,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分手。 他把我的默不做声和表情都解读成默认!所以,更是气愤难当。 “就因为没有我们的事,你就认为是我?!非,你不是这麽肤浅的人啊!为什麽……”他对我的了解远超我的想象,仍是不能相信我会这样诬告他。 “逡语,你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不希望有人看到我,想要把我藏起来。那麽,如果我失业了,甚至人人唾弃,你就真的可以完全收藏我了,不是吗?反正你用的手段向来都不太光明,从一认识我就是这样,上次赶走邓安妮时也是这样,所以如果是你,也不奇怪。”我越说越像真的,连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他只能呆楞当场,竟气得全身都在微颤:“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非,你真是这样想?” 许是我向来说假话和恶言的本领都不如他,因此一旦真的到达某个少见的级别,便能连他也要半信半疑了。 “逡语,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我无法容忍自己明知这样还跟你在一起。”我定是遗传到了妈妈的高超演技,在关键时候能无师自通到睁眼说瞎话的自若地步。 “非,拜托你用脑子想一想好不好?怎麽会是我?我怎麽可能这样来伤害你?你难道不知道……”他不知我心意已决,还在做最後的挣扎。 “不用说了,我累了。”我疲惫地扭过头去,这样跟他争辩,实在是件很耗精气神的事。“你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在那个袋子里,你拿走吧,不要再回来。” 他没料到我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停住了声息,在我身後呆了很久,久到我快要无法忍受时,他慢慢走了过去,拎起了那个旅行袋,看也不看我一眼,从我身边疾步走过。 “等一下!”我叫住他,回过头去。 他呆了一下,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满怀期待地望过来。 我避开他充满希翼的眼睛,低头解下项间的链子递给他:“这个,必须还给你。我戴不太惯。” 他呆楞住了,咬紧唇,不再作无谓的坚持,只是似乎“我懂了”地点点头,悲戚地接过去,决绝地转身就走。他走得并不顺畅,带著拖沓的脚步,但非常坚决,头也不回。 这样的他让我看到自己的卑鄙! 泪再次涌出来,模糊中那个背影渐渐消失……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给我拥抱。 低头看向双手,刚才虚软得差点解不下链子来。 泪滴在已不住颤抖的手上,化作一滩冰冷。 逡语,请原谅我的自私,剥夺了你的快乐! 因为我也有我的快乐。那就是──无论如何,你都能活著! 长久的,安全的。就算我看不到,就算满怀对我的怨恨,也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就真的连活下去的勇气也要失去了! 那天在陷入一片慌乱时似乎听杜正邦说过:“如果他能继续静养,也许还有些希望……” 希望啊,就是半点也要把握! 现在我把他还给你们,你们就必须做到曾说过的! 我爱你!永远。    23   呆坐了很久,全身一直无力,站也站不起来。不知该想什麽,脑子里空空如也。直到被一阵急切的铃声惊醒。 茫然地看看左右,才发现是手机在响。 “……喂,哪位?”糊里胡涂地接通,里面一片烦人的杂音传出来。 “喂,喂,是小非吗?” “我是曹非。哪位找?”声音不太清晰,而且我暂时也没有听声辨人的心情。 “我啊,廷语!” “啊,廷语,是你。什麽事?”杜廷语的声音经过电波的重新诠释变得模糊不清,可即使这样我也听出了他的焦急。 “那个,你现在在哪里?有没有见到逡语?” “逡语?他刚才来过,不过已经走了。”我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晚。他走了大概已经两三个小时了吧?难道还没到家?我也跟著紧张起来,“怎麽了?你们没见到他?” “就是没有啊!他偷跑出去的,我们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他大概在大马路上,周围隐约的嘈杂搅得声音一片混乱。 “为什麽不早点打来?”那样还可以留住他啊!我也有点生气地大声起来。 “都说我们发现得太迟啦。他说想睡觉,不准人打扰,结果……总之没人发现就是了。他去过你那里对吗?” “对。但是已经走了很久了。” “为什麽会走了?他要出去本就是要找你的吧?” “因为……”我无法说出口,那几个字是我心头的刺。 “你们吵架了?”我的迟疑让他开始胡乱猜测,本来他的想象力就是极丰富的,也猜了个七八成。“拜托,他这麽辛苦去找你就是找你吵架的?” “廷语,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能不能不要再提他的辛苦了?我已经够内疚了。 “废话!我本来就不是在讲笑话。你们哦,也会吵架啊?”他重重地叹气,“他不是最让你的吗?我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他定是找得累坏了,竟跟我聊起来。 “是我要跟他吵。”我缓缓地说。 我们是极少争吵,只要是跟他,就基本上没架可吵。他永远是最先退让的那一个。 “什……啊,逡语!逡语!”他还没惊讶完,忽然大叫起来,把我吓一跳。“他回来了!小非,没事了,我看到他了!”他忙里偷闲地跟我解释一句,就听到个急刹车的声音,原来他刚才一直在开车。 电话里只传出一些模糊声音:“逡语,你到哪儿去了?急死我们了!下次至少要留张条子知道吗?……发生什麽事?怎麽弄得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这个袋子是什麽?……逡语,逡语?你还好吧?……” 我在这边听得七上八下的──这个家夥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怎样?为什麽不马上回家? 揪心得想马上冲过去亲眼看看! 可是,看到又怎样? 焦急了半天,忽然听到杜廷语说:“我正在跟小非通电话。你要不要跟他说两句?他也很担……” “不用了。”他只淡淡地答了句,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的心重又重下来,慢慢地沈到谷底。 “那,”杜廷语也没料到我们闹得这麽僵,楞了楞,只好说,“先上车吧,回去再说。”然後才急急地对我说,“小非,没事了,我先带他回家。有事再通知你。就这样,bye!” 我楞楞地看著被挂断的电话发呆。他说“不用了”。 “不用了”是什麽意思? “你在干什麽?!这个混蛋真的要跟我一刀两断了是吗?虽然是我提出来的,但好歹你也不用这麽听话吧?笨蛋!笨蛋!一点也不了解人家的心意!大笨蛋!”边骂骂咧咧的边倒在沙发上,耳边一直像敲锺似的回响著那句话──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 就像个无关紧要的人!真的恨我了吗?恨到连跟我报声平安都不愿意…… 无法停止地胡思乱想著,眼角不停地滚落下水珠,一颗一颗,多得让我又烦躁起来! “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讨厌死了!”气恼地坐起来,嘴里禁不住叨念著,“得去查查黄历看看,以後这种日子就躲在家里睡觉,省得哭得淅沥哗啦的真难看!”不自觉已经习惯自己对自己说话,以後也只能这样了吧。 完了! 怔怔地回味到这个事实,仍是难以相信。真的完了…… 突然想到,对了! 赶紧跳起来冲过去打开书桌抽屉,笔记还在!那片混乱下,他自己也忘了。幸好…… 把那些本子捧在胸口,贴著心跳。 这是一次交换。我用飞羽泪换来的,能让我拥有的杜逡语。    24   忽然下起了小雨,这种太阳雨在迷雾森林里也常常遇到。我懒得理会,慢慢地散步在街头,没有方向,无聊又无聊。 外面的世界总是在不停地重复,这个街口和上个街口几乎一模一样,想必下个街口也是如此。就连那个终日被雾笼罩的森林都比它们有趣。虽然终於能单独出来走走,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森林吧?看来我的人生也只能这样,不停地在原地打转,直到某天再也动不了,僵硬地死去。 然而,我猜错了。 站在第八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了那个人,很特别的人,让我想起了庞德的短诗《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涌现的幻影般的面庞,/湿漉漉的黑色树枝上花瓣簇簇。”我只去过一次地铁,实在无法理解那里的人与鲜花会有什麽关系,现在忽然懂了。看到了那个人,真的就是那样。他挤在人群中,鲜豔而独特,就像是湿漉漉的黑色树枝间的花朵,无比的可爱!尤其是那丰润嫣红的唇……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移不开眼睛。可是他只顾望著前面,眼里却没有任何东西,那麽美丽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对什麽事都不在乎的样子。我有点失望了,好希望他能看到我。 大哥说,如果你希望引起别人注意,那只要一直盯著他看他就会知道。大哥果然永远是对的!我这样做,他终於看向了我!我的心里一阵雀跃,我们就这样对视著越走越近……可是他只是与我擦肩而过。我赶紧回过头去,他却只一直向前走著,头也不回,我有点著急,赶紧走到了他的这股人流中。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後面走了一阵,却不小心被发现了。他生气地问我为什麽跟著他,我照样用上大哥教的搭讪女孩子的方式跟他说话,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这回连大哥也不灵了。 他看起来真的不喜欢我,转头就走,我好沮丧,却又不想就此放弃,於是还是悄悄跟在後面。幸好还跟彭师傅学了他的“蛇行”,总算顺利地跟上了。 他真的很奇怪呢!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迷了路,只能到处乱走,後来才发现他似乎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走路吧?完全没有目的地在走。那个背影看起来孤独而迷茫,一直走,停也不停,似乎没有归宿。我默默地跟著他,猜想著他的孤独与我的一样。父母兄弟永远也无法明白我的寂寞是什麽?因为他们没有孪生的兄弟在成长的过程中死去。费奇说,双子是一体的,如果失去了一个,另一个都将终生感觉到无法弥补的缺憾。还好我的生命并不会长久,因此这样的缺憾也不会太长久。 我长这麽大从没走过这麽多路,到他家时脚已经又酸又痛。他发现我一直跟著他,更是怒不可遏,迫不得已我只好使出些非常手段,才让他屈服下来。虽然他非常心不甘情不愿,但我还是很开心。他的家就跟他的人一样冷清呢,什麽都没有,只有衣柜和床。我趁他去帮我拿咖啡的时候赶紧洗了个澡,否则一身臭汗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糟了。母亲也说过去别人家做客要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洗完了澡出来,他却似乎在为我的消失担心,我心里暗自高兴起来,於是借口要喝水,盘算该怎麽拉近我们的距离,结果他却开始赶我走。没办法,我只好答应马上就走,让他放心地进去洗澡,否则他会就算明明一脸累得不行的样子还硬撑著跟我耗。 可是,一碰到了床,身体立刻软绵绵的,全身都在呐喊著要躺下来好好休息,真的好累哦!本来只想躺躺的,结果顶不住睡著了,可是很快又被他吵醒。不得已又是那招让他安静下来。他忿忿不平地睡到了我旁边,却又努力想把距离拉开。我觉得好好玩,他越是这样就越想戏弄他,於是想办法吻到了他。虽然是第一次,但是还好大哥有教过,还算顺利,效果应该也不坏才对。他的唇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湿润甜美,味道好好!可是他似乎既惊讶又生气。惊讶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麽会生气呢?难道我的表现太糟了?迷迷糊糊睡著的时候,心里考虑的一直是这个问题。 今天早上,睁开眼睛才想起这是第一次外宿。他的睡脸太迷人了,趁他没醒的时候又偷亲一下,嘻!赶紧打电话回家,母亲问了两句,并没有责怪,只问了详细地址就允了。他们总是这样,从不责罚我,却也从不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我的病并不是我的特权,好希望有人能真正把我当作健康人对待!就像他一样。对了,他叫什麽我还不知道呢。看样子他还要再睡一会,干脆我自己先找找看,然後用名字叫醒他,他一定喜欢这个惊喜的!然後,也会喜欢我了吧? 等等,还是要记一下,因为这个很有趣!我翻到了一张照片,是他小时侯的吧?旁边的女士应该是他母亲,和他像极了,也很漂亮!背面写著:非非6岁生日快乐!呵呵,他叫“非非”呢!全名叫做……有了,在他钱夹里有身份证……曹非!他叫曹非! 先去做早餐,再来叫醒他!呵呵,非非!」  “Fee,一杯‘Margarita’!”又一张条递过来,我头也不抬,加快手中的动作。将1/2龙舌兰酒、1/4白柑桂酒和1/4柠檬汁倒入摇杯中摇和均匀,然後另一只手在杯缘沾上细盐,再把摇匀的酒倒入杯中递出去。 跟著下一杯。 黑巷的生意总是很好,因此即便有三个分散在各区内的吧台,还是觉得忙不过来。 接近12点的时候,人流达到鼎沸,我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欠奉。 “Fee,两杯‘PinkLady’,一杯‘BlueCorlReef’……” “Fee,给我一杯‘AngelKiss’,要快!” “Fee,……” 於婉如把我调到吧台果然是明知之举,见到的尽是同事不说,还可以忙到整个人抬不起头来,真正达到藏匿行踪的目的。 虽然有黑巷的规矩,但来玩的客人要是看到几个月内崛起的风云人物还是会忍不住拉过来问东问西闲话里短。当然这不能怪她们,要怪只能怪女人八卦的天性。於是在所有的规矩被破坏前,於婉如不得不用些手段让我成为本店的摇钱树而非累赘。 黑巷的吧台周围是不设座位的。虽然已经规定了所有的侍应生都可以成为客人看中的对象,但不包括酒保。所以有些客人会因为好奇我而来,结果却发现只能坐在远处观看。然後慢慢地被其它各型的帅男转移掉注意力。 Fee是我的名字,使用范围仅限於黑巷,来源於一位德国夫人怪异的发音。我当她伴游的时候,她总是把我的名字顽强地念成“Fee”,被闲人们听去了,就经常拿来取笑,久而久之竟成了“艺名”。我也不排斥多了这个名字,因为“曹非”是妈妈给的,被当作“少爷”的代称呼来喝去,心里会起一种怪异的不平,现在叫“Fee”反而轻松。 过了3点,人渐渐少了,该带的都已带出了场去,剩下的有些还陪著客人在看表演,有些则三三两两围在吧台边休息。 我靠在台子内侧喝水,於婉如也终於闲空下来,习惯性地过来哈啦一下。 “怎样?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吧?” “嗯。”我应著,给她杯啤酒。 她猛灌一口,舒服地舒了口气,才点点头说:“你真超适合这种工作的,手生了这麽久还能这麽快地进入状况。” 因为间隔的时间有点长,其实第一天刚接手的时候,我真的手忙脚乱,不过还好,堪堪应付得来,现在就已经好很多。调酒在我只是一种技能,并不出色,出了这里我就从没做过,因此连逡语也不知道我会这个。 旁边凑过来一张调侃的脸:“哎,Fee,今天星期三哦。” 我微微笑:“那又怎样?” “嗳,那个,那个,”他挤眉弄眼的,“又来了哦。” “对哦,对哦,我看到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刚刚才走。”另外一个也凑热闹地加进来。 “什麽什麽?”於婉如好奇地睁大眼睛,像只嗅到腥味的猫,“还是那个人吗?他又来了?” “对啊。於小姐没见过吗?每个星期三必到的Fee的忠实观众。” “不会吧?这麽帅的男人你会没注意到?” “讨厌啦!我当然见过。”她嗔怪地打一下他们的肩,“人家只是想矜持一下嘛,否则好象哈了很久一样。” “拜托,什麽‘好象’?你根本就是好不好?” “少来!我於婉如什麽男人没见过?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我都不在话下了,会哈那种货色?!啧!真是太侮辱我的品味了!” “哈,是哦是哦!”那两位仁兄顿时非常不给面子地笑弯了腰,马上被她瞪得边笑边闪到一边去了。 我只能笑著摇摇头,女人总要用口是心非来表达心意。不过这位小姐属於博爱型,只用眼睛爱人。只要看上了便是喜欢,便要勾搭,然後过得不久再看上下一个,就把这个放到一边。店里一半以上的“少爷”都是她这样“看”回来的,包括我。 这种习惯好象和某人很像呢!改天介绍杜廷语给她认识,不知两个人会不会生出惺惺相惜来。 廷语啊……逡语……不知他现在好些了没…… 突然於婉如的脸凑到眼前:“干吗?想心事啊?脸色这麽凝重。” “没、呃,是啊……”本想随口否认的,看到她一脸早就看穿了的神情,也只好招了。 “小非啊,不是我说你,你不要一有空就一副魂不守舍的迷惘样,会让人很想把的知不知道?” “咦?有吗?”我从不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魂不守舍的迷惘样”?很像是对嗑了药的形容。 她嗤之以鼻地哼了声:“少给我装傻。以前你就是这样,这次回来了以後更是严重十倍不止。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样子让人很有想要照顾的感觉?就是,就是那种……”她努力想用手势辅助表达,“那种……很──能够激起女人母性的感觉,对!就是那样。”她终於找到了自认恰当的形容,兴奋地拍了一下掌,“知道吗?当初我就是在街上看到你像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才会想要搭讪一下看看的。你呀,又这麽漂亮,多少女人想拿过来好好疼爱一番呢。我每天都在帮你挡客,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只能在吧台服务,好说歹说才把客人劝给其它人。可是现在好了,不仅女客有兴趣,连男客也招来了,你哦,也为我想想嘛……” 她滔滔不绝地说著,让我越发不好意思:“於小姐,对不起,真的麻烦了你很多。我看我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好了。” 她呆了呆,气得拍一下我的头:“你看你,我不过随口说说,你怎麽总是这麽认真呢?我又没有要赶你,你就给我老实在这里呆著。你欠我的多著呢,没还完前哪里都不准去,听到没有?” “哦。”我乖乖地笑给她看,“这就是所谓的‘母性的保护欲’了吧?” “哈?”她一楞,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麽。”我赶紧摇头。看看表,已经4点,该打烊了。 回到住处,洗完澡,整理好一切,就坐在床上,打开逡语的日记。 每天一篇,便每天都与他在一起,聆听他无声的言语。  他终於不怕我的“轻云匕”了,我只能被赶了出来。不行,好不容易有了些进展,怎能轻言放弃?我去找大哥,他总能想到好办法。可是没想他竟然说动了母亲帮我去说项!大哥,你真是太伟大了!有你这种哥哥,我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还有母亲也是!我爱你们!  母亲昨天拿了份他的调查资料给我,让我细细看过之後再决定要不要跟他在一起。拜托,这是干什麽?难道我选朋友还要先看身家吗?我把资料扔一边,然後跟她说看过了,我还是坚持。她看了我好久,然後点点头,说,逡语,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如果这样你能的话,我就去。我立刻点头,不停地点,感觉头都要掉下来了,她过来扶住我,然後紧紧地抱著,像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似的。我也有点不忍心,他们一直这样保护著我,当然会舍不得。可是逡语字典说,生命中的幸福,这样的只是一半而已。这次,我想自己去寻找那另一半幸福! 谈判很艰难,在他的坚决反对下,连母亲都差点败下阵来。而且我还笨笨地叫了那个昵称,惹他生气了,母亲也不得不薄斥了我。最後母亲要和他单独谈谈,让我出去等,我站在外面一直担心著,不停看表,焦急得心口也隐约疼了起来,赶紧吃了颗药才缓下来。还好没人看到,否则结果就是唯一的──回家。等了好久好久,母亲终於把我叫了进去,告诉我那个胜利的消息!!上帝啊!她成功了!太厉害了!不愧是能把我们养这麽大的母亲!虽然还是有些限制,不过不用管那麽多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 他不喜欢我叫他“非非”,非常!我猜是因为在他心里这是只有特别的人才能叫的吧,比如他的母亲。 我决定只叫一个字,这样也很特别啊。  非有个很可爱的嗜好,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做发财的美梦!虽然我见过的人不多,但相信想钱能想到这个程度的除了他之外也绝无仅有了。我每天早晨把他叫起来都要先与他的“大奖”对抗一番,然後被怨恨的目光盯上好久。其实那些数目我都可以给他,可是这样他不会高兴,而且很可能会马上把我赶出去。 他虽然没有稳定的工作,但是看起来应该没有缺钱缺到那个地步的啊,为什麽需要那麽多钱呢?不过不管为了什麽,只要是他想要的,我都会支持!否则以他这个速度,等挣到他梦的那些钱,可能都已经用不上了……非,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现实总是残酷的嘛……  非今天非常兴奋!因为他的钱存到了十万!但我非常沮丧,因为终於知道了他存钱的目的。他竟是为了移居欧洲才这麽努力地赚钱!他想离开,并且不再回来!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一直在痛。 听说穆尔姆斯综合症发病时心脏麻痹会是个显著特征,那麽病好了的话是不是还会有这样的後遗症呢?我的心口不时还会疼痛,我的病真的如他们保证的那样好了吗?我很怀疑。不过,无论怎麽样,能够让我出来与非在一起,哪怕是只有一小段时间,我也已经很满足了!跟他在一起,心中的那块总是空空的地方似乎在慢慢被填满……不孤独,也不寂寞,只要能看著他,听他说话,看他微笑,甚至什麽都不做地在他身旁,就会觉得好幸福!真的很爱他!就算他只是屈从於母亲的请求才愿意跟我共同生活,我也不在乎! 只是,去欧洲……那麽遥远的地方……他说那里有他的童话世界……童话?为什麽他会沈迷於这种虚幻的想象?他只是在向往一种海市蜃楼的美丽吧? 我知道他的抑闷,他的眼神中总是流露出茫然和困惑,总是在用对周围的漠不关心来包裹他实质的脆弱。我开始痛恨自己无法陪伴他去欧洲,无法带给他解放自己的力量,无法让他比我更爱他自己……希望我们的相识在你心里不是个错误,非。  我後悔了!很後悔!!不该答应那个什麽“不干涉不妨碍”条约的!那是什麽烂条件?!他每天晚上都要去那种地方伺候那种老女人,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本来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结果今天一时好奇就偷偷跟过去看看,可是,气死我了!他当侍应生就当侍应生嘛,干吗还让那些客人对他动手动脚的啊?拜托,那个欧巴桑都一把年纪了,不会回家照照镜子啊?还死拉著他不放猛吃豆腐!他居然也就势坐下来陪她有说有笑的,真是气死我了!他们这个店怎麽这样的?!难道连侍应生也要陪客吗? 最倒霉的是想偷偷离开的时候,那个不长眼的老板竟然还以为我是来应征的,死命拉著我说我条件很好,选他们这里真是应了那句什麽“良禽择木而栖”的佳话,什麽嘛,我才不要咧!我只给非一个人亲,其它人想都别想! 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著,脑子里一直在想非现在在干什麽,是不是正在和那些老女人……唉,真讨厌!那些在店里看到的画面一直一直浮现,让我分外焦躁!心口又有些不舒服了,对了,还没吃药…… 刚吃了药写记录的时候,发现这几天都不太稳定,有些药忘吃好几天了。惨了,母亲又要怪了。不过没关系吧,这段时间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为调养才继续吃药,应该没什麽问题才对。 非还有多久才会回来?我数著秒针的步子等他……    25   夜晚依然很忙碌,白天则除了睡觉就是整理东西。 又整理出一些他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完全分得开,我们的一切都混在了一起。 我的大大的汤匙他也喜欢拿来用,他的鞋油也渐渐地成为我的专用。男人的用品本来就简单,住在一起更是不分彼此,也没真正想过有一天是要分彼此的。 我搬家,原是为了彻底摆脱他的影子,可是最後换了住处,一切还是原样保留摆好,这样他便像是只暂时离开而已。人总是生活在矛盾当中,我不否认这样做是在自欺欺人。但我必须让自己安宁地生活下去,这是方式之一,除非有一天那些东西用完,而我也忘了添置的必要。可是即使那样,我也不能完全从“杜逡语”的魔咒中解脱,他在我生命中的存在远比我自己知道的要深要牢。 而每个星期三那个人就会出现,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点一瓶酒,然後除了喝酒什麽也不做,只是看著我。 可惜,他的行为并不能影响我,原本他就是个对我没有什麽存在感的人,现在更是如此。我继续卖力地工作,管他是为了看我还是看其它美男而来。原本他要找漂亮的男孩子也很正常,在这点上,本店绝对货源充足,货色精良,而且质优价“美”。 话虽如此,他这次真的比任何一次都有耐心,看来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要打持久战。好,我也不在乎,就来看看谁会比较沈不住气。 也还会不定时地接到杜家那两兄弟的电话,问好或是哈啦一下,就是很有默契地只字不提他。他们只是想确定我过得好不好。想来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了我们分手的来龙去脉,更应该也从杜老爷处详细了解了前因後果了才对,否则杜廷语不会找他的时候把经过跟我讲得这麽自然。 他,应该过得很好了吧?受到最好的照顾,得到最好的医治,又没有了牵挂,能专心养病才是。 这样才好,对大家都好。 和以前一样,我在黑巷的工作只从周二到周五,中间三天便去到处做兼职或干脆休息。现在反而没有那样的急切去赚钱存钱,也不再做发财梦,因为有个人牵绊住了我曾急於离开的脚步。 怕真的走得太远,而错过了什麽,虽然宁愿那个“什麽”永远也不要来。 如他所愿,我为他留下。就像当年妈妈为了方鹏飞。 在街上乱走,这是我的习惯。并非逡语以为的毫无目的,我其实是在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进入了以字母命名的时代,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变换。你看不到橱窗里的模特上星期还穿著的跑鞋,找不到上个月还有的通往闹市的小路,猜不到明天竞选的政客会用的新花招,连路边的乞丐都缩短了变换乞讨噱头的周期。 我眼见这样的变化,快得令我厌烦,於是渐渐成为落伍的一员。 没有什麽能成为永恒,我叹息,郁郁不解,却束手无策。 因为连自己都在变了。 忽然,听到了一段很好听的旋律,一个男声在轻柔地唱,曲调动听却熟悉非常。我停住了脚步,细细地倾听,直到结束。最後一个音符落下,我急急地冲进这家店,揪住店员问: “刚才,刚才那首歌是……” “嗯?”那个女孩被我惊吓到了,只呆呆地看著我。 我不耐烦地又重复一遍,她才缓过神来。“刚才的歌?啊,对不起,我没有在听。那只是本店的……” “那给我看看那张碟子可以吗?”我已经形同打劫,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恶形恶状实施恐吓。 女孩被我专注的眼光盯得面泛红云,连思维都似乎有些迟钝:“呃,那个,本店没有……啊,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放的不是……是、是电台广播……” “广播?” 许是我的失望让她很不忍心,她马上热心地给我指条明路:“前面有几间唱片行,你可以到那里问问看。” 对哦,我怎麽没想到!“啊,谢谢。” 我立刻转身就走,却被她叫住:“呃,请等一下,请问你是不是曹非……先生?” 被叫破真身,我吓得立即反射性地要否认,她却又赶紧补充:“哦,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你不记得了吧?我向你要过签名。就是那次,我和我的同学一起……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三个人碰到你和……” 平生的唯一一次给人签名怎会不记得?而且提示还这样详细。“是你!”我对她露出友善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一时没认出来。” “没关系。”她笑笑,有点兴奋我记得,“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前段时间有很多……呃,你的……新闻,但是我一直在支持你哦!我的同学也是!我们相信你!真的!” “谢谢……”我嚅嚅地答,想起刚才的卤莽,现在还能听到这样的话,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但是,那些都是真的。” 她没料到我会这麽坦白,楞了楞重又笑著:“可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吧?也没有什麽大不了的啊,要有信心哦!我们还是喜欢你!所以,不要为那些事太在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回轮到我无话可说了,小女生总是充满了无人能及的执著和信念及想象,能把所有的事情理想化,并坚信不移。但,却让我非常感激。也许她有一天会长大到觉得当时的自己天真得无可救药,但我依然感激现在这个单纯地去“相信”所有值得自己相信的东西的她。 “谢谢。”我再次说,除了这个,我实在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 “不用。”她笑著摇摇头,“你现在还和那个天使在一起吧?要加油哦!”她甜甜的笑让我无法把否认说出口,只好点头。 “谢谢!我会的!” 我点著头,转身想走,她又叫住:“啊,刚才那首歌,其实我有听到一些,它的名字应该是《YOUTOOKMYHEARTAWAY》,据说是两三年前的畅销单曲,到唱片行问应该知道的。” 实在很感激她帮了我这个忙,否则就算去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不过,我的运气仍是不佳,连跑了几家唱片行,都说没有。 失落地走出来,但转念一想,今天能无意中听到,而且还知道了它的名字就已是很大的收获,也没有什麽好不知足的了。 想想还是应该去对那个女孩道个谢,如果可以,顺便再问问还有哪些地方可能会有的。 不想转身转得太急,撞到了身後行人。 “对不起,对不起。”低著头连连道歉,还好是个身体结实的年轻男子。 “没关系。”那个声音让我吃惊地抬头,孟朝晖挂著微笑看著我。 “孟先生,是你?”竟在这里看见他,也太巧了吧?不过还是赶紧走为上。 “我刚刚看到你,想上来打声招呼,你却突然回头。”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我摆开要告辞的架势,他却似丝毫未觉地继续说著:“真的没关系,只是被吓一跳而已。我正打算去黑巷。” “咦?可是今天不是星期三……”话一出口,我就懊悔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好象自己多注意他似的,而且拿定了他去黑巷就是为了我。我的脸一阵燥热。 他也看出了我的懊恼,却依然笑著:“因为我今天正好有空,想过去碰碰运气看看你有没有空。” 我的脸更红了,头低著什麽话也说不出。 他笑笑,话锋一转绕开这个尴尬:“对了,你刚才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干什麽?” “呃,我、我只是想去找人问首歌而已。” “哦,什麽歌?也许我知道。”他知道我有困难,更是不会放过。 我看了看他,终於还是说了:“《YOUTOOKMYHEARTAWAY》。” “这首歌?……是前几年的老歌吧?啊,真是太巧了,我正好有!” “咦?是吗?”我惊喜地抓住他。 “对啊。我记得好象是朋友送的CD,听了听觉得还不错,就记住了。” “那,可不可以……”借给我?我热切地望著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威胁性。 他扬了扬眉毛:“当然可以。现在就来我家拿吧。” 我刚要点头,突然反应过来。“嘎?”去……他家? “怎麽了?不放心我?”他好笑地看著我的迟疑,让我反而不好承认这个顾忌。 “不、不是……只是……” “其实我拿到店里去也是可以的,”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同意地连连点头。“但我怕到了下个星期三,我会忘了。下下个星期三嘛,也不能保证记得,再下下个星期三嘛,也不知有没有时间……” “好、好,我去,我去!”差点忘了他是个商人,不会放过半点有利的时机。 “好。那你在这儿等著,我去把车开过来。”他根本不给我反对的机会,立即小跑著跑开了。 我傻傻地站在路边,才开始想到──这会不会是个圈套?而我正笨笨地往里跳。 孟朝晖住在高尚住宅区的顶楼公寓。是孟府之外的住所,尚是独居。单身男子公寓里少用到的淡淡的柠檬黄是整个寓所的主色调,为房间增添了一种融融的暖意。 这里充满了我所不熟悉的别样气息,宽大的居室只有几乎全是几何形状的家具作装饰,我站在这空荡里显得局促不安。 “想喝什麽?”他热情地要把我当客人对待,完全没有直奔我登门主题的意思。 “不用了。孟先生,请问那张CD……” 我的急切让他的脸色立时转为失落,苦笑著:“我真的这麽让你讨厌?连多留一刻都不愿意?” 我被他这一说弄得很不好意思,却又找不出托辞,只能难堪地闭上嘴,可是这样反而成了默认。 他看著我,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就坐一会儿好吗?今天你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拜托,让我这种高兴延得长一些……” 我无奈於似乎所有的人都能一眼看穿我的软心肠,往往只要用上哀兵政策便能凑效。只能踌躇地微点头,看著他的脸色戏剧化地转愁为喜。 “咖啡可以吗?还是茶?或者果汁?”他又开始兴奋地询问,似乎非要塞给我一杯东西才安心。“要不,还有……” “不用麻烦了,一杯冷水就好。” 他的热情被我的冷水泼得有些凉下来,也只好点点头去为我盛水。 我无聊地左右打量,看到那边有两幅长宽的深绿窗帘遮掩,好奇其後会不会是那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於是走过去,掀开一角张望。果然不出所料,面前完全是一面透亮的玻璃墙,高抬直落。站在近前,窗外一片星光熠熠灯火辉煌,让人有摇摇欲坠的惶错。 不比以前在张小姐办公室那还有裙墙的窗子,高虽高,多少还有些围栏,现在像站在悬崖边,看得目眩,赶紧後退一些。 “不用担心,这些玻璃都非常结实,不会掉下去的。”孟朝晖已端了两个杯子过来,站在我身边,把一个杯子递给我。 我接过,喃喃地道声谢。 他拉开整幅窗帘,看著窗外,自顾自地开口:“我有时喜欢站在这里看。知道吗?人越是站在危险的高处,就越有要往下跳的冲动,这也许是源於人性深层的自虐倾向。所以我就常常这样站著,与那个想要跳下去的自己对抗。” “那你应该住在悬崖边上,并且需要一扇没装上玻璃的窗子。”我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他没想到我会接话,而且还有情绪波动,竟笑了:“当然不行,没有这个,怕是会真的跳下去。” 他在我面前展现软弱,却更让我提防。 “那还说什麽和自己‘对抗’?”我哼了声,“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他看著我摇头:“是‘对抗’!而且,这种‘对抗’比起理智的我和渴切地想拥有你的我的‘对抗’要容易得多。这是训练自己的自制力的好方法。” 我立即僵在当场。他竟说得如此露骨,看来我真是来错了。 我对他转过脸去:“孟先生,我想我还是……” “啊,对了,给你看样东西。”他装作若无其事,立刻岔开话题。不等我回答便走进书房,很快拿了个东西出来递给我。 是个精致的相架。 一位年轻的女士和一个少年的合影。 女士快乐地从後面环住少年的脖子,脸伸到前面贴著他的面颊,姿势非常亲热。少年阳光帅气,笑得极灿烂,一看就知道是孟朝晖的少年版。 我看得入迷,也惊讶,因那位女士正是家母。 “这是……”我抬头看向他,他正微笑著观察我的反应。 “我的珍藏!当年认识你妈妈的时候只拍了这一张,我一直保留著。它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一直以为他对於妈妈的爱慕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却不料他们真的熟捻到超出所有人的了解。还留下了这麽亲密的合影。 “没想到吧?”我久久不开口,他也料到了我内心的波动。“我15岁的暑假从英国回来度假,结果遇到了她。当时我不知道她是大明星,只是看到她坐在路边哭泣,好可怜,於是就停下来问她要不要帮忙。可是你知道她怎麽回答吗?” 我像是听到不传世秘辛,正专心致志,只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微微一笑,扶著我的手臂,边说边把我往屋子中间带。 “她抬起头,看著我,半天也不说话,然後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说‘不知道我儿子长到你这麽大的时候会不会比你帅’?” 我呆楞地看著他──这确是妈妈会说的话。 她也许只是把他当小孩子才少了戒心,否则面对一个陌生人,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把我当宝贝一样小心收藏,外界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含笑望著我,笑中有更多的意味。“她不知道她的儿子长大的时候不仅比我帅,而且让我深深著迷。” 我脸立即涨得通红,不满被这麽明目张胆地调戏,大声抗议:“孟先生,你再这样我马上走。” “好好好。”他收起戏谑的玩笑,接著说,“我当时吃了一惊,她看起来又年轻又漂亮,竟已经结了婚有了小孩,真是可惜。” “可惜?”这不是一个15岁的小孩面对成年女士该有的反应吧? “对呀。好可惜哦!”他作状地加重惋惜的语气,“否则我还以为会有些希望的。”在国外生活的小孩在男女情事上是比较早熟,我只好故做了解地点点头,也懒得理会他当年小小年纪就对我妈心存觊觎。“然後我说不如我请你喝咖啡,你把事情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哦。她好象没想到我会这麽说,吃惊地看著我,然後才笑著说‘好啊’。其实後来我们并没有去喝咖啡,而是到了山顶,她也没有对我说任何不开心的事,而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说著她一岁大的宝贝儿子。而且啊,我们每次见面,说得最多的也是你。” “原来,我们早就该认识了。”他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几许惋惜,几许期待。 “很多吗?我妈妈说的……”我被他眼里的柔情吸住,移不开眼,艰涩地开口。 “很多。”他不再逼我,转开头,喝了口手里的东西,将杯沿靠在唇边,眼光在前方虚幻的一点凝聚,缓缓地回忆,“说你是早产儿,7个月就生下来了,却是比正常生产的小孩还要活泼健康。爱玩,爱笑,调皮捣蛋。在大半夜里哭闹,却在大白天里睡觉,而且还边睡边拿口水吹泡泡……”他取笑地瞧了眼羞赫的我,继续大掀伤疤,“早早就会说话了,声音嫩嫩的好听极了,每次想要东西就撒娇地叫‘妈妈’,亮晶晶的大眼睛还超会放电,让人根本不能拒绝……” 我著迷地听他说著,想象著妈妈当时的神情,一定是骄傲而又温柔的,我那天下无双最最美丽的妈妈。 当时她与方鹏飞的关系已到了胶著阶段。 女人总是天真地以为能用骨肉挽留住男人,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 方夫人生的是个女儿,而且多年来未有再产的迹象,其实妈妈的胜算非常大,因为连方家奶奶都已经不再说话。可惜,还是算错了男人的心意。那样的男人,无论爱情还是骨肉都不会如他的财势地位来得重要,否则便不会一开始就放弃了她。 她始终看不透这一点,始终在自己编织的美梦幻想一厢情愿里跌跌撞撞,为爱他伤心,为等他伤神。 她从不後悔生下了我,也从未放弃过对那个人回头的期待。只是,在生下我一年後情势并未如她所愿的好转,方鹏飞依然留在方夫人身边,也依然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一切都没有改变。所以她郁郁,胡思乱想又不愿轻易放弃,於是继续与他胶著。 当时她已被自己和工作折磨得患上了轻度忧郁症,心情更是苦闷,所以才会不顾身份地坐在路边哭泣吧?白给了个小男孩搭救的机会。 “她不快乐。”我想著,告诉他,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回忆。 “是。但她在说起你的时候,我只看到了她的幸福、满足和快乐!”他依然温柔,依然微笑,让我竟有些嫉妒,他看到的那些我永没有机会再见到。“她是个极出色的女人,美得精致,也灵性、亲和,即使苦闷也无损她女性的柔美和母亲的温暖,似乎连她的痛苦也让人甘之如饴。光是这麽看著她,我便已情不自禁。我知道她没有结婚,所以对她说,跟我回英国吧,我来照顾你!我很认真,她却只当是小孩玩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求得急了,她干脆说,我可是还有个拖油瓶哦,然後,我说,没关系,连你的孩子,连你的回忆,连你的痛苦,我都要一起娶过来。” 我痴痴地看著这个犹如再回到当年对我妈妈说出那种承诺的男人,竟一时间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好久,我们就这样静默著,谁也不说话。 他是用心的,到现在我依然可以看见那个率真的少年。 连你的孩子,你的回忆,你的痛苦……一起娶过来…… 他当然是认真的,再真也没有了! 付出了这样的承诺,从此便不再爱上任一个其它的女人。 我无意识地捧起手中的杯子喝著,冰凉的液体如清泉般缓缓流过干涸的舌苔,滑下枯涩的喉道,那一线清凉一直流,流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果然是个孩子!”我依然涩涩地开了口,喉咙里却润出一丝清甜。 他无声地笑了,看看我,又低下头去,再抬起来时眼里已经润湿。 “呵,是啊,只是孩子……你无法了解我对当时还是孩子的自己的痛恨!如果我再大一些,就是强抢也要把她带走的。就算锁著她,就算她不快乐,那她到现在也还会活著……我还看得到……你懂吗?懂吗?” 他失控地大叫,又笑著,闪著泪光地笑。 不快乐地活著吗? 是的,我懂的。 我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意相通互相了解。 因为,我们都是那麽自私的人啊。 我温婉地注视著他,第一次用全新的角度。 “对不起,我……失态了,”很快他恢复过来,歉意地笑笑,“你第一次来,我也很久没有想到这件事了。开心过了头!我很少这样,不要放在心上。” 他不等我回答,说著站起来,走开。 我呆滞地看著眼前的相架,那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那挂著标志般甜笑的妈妈……清晰得如同昨天才拍出来的。 耳畔响起了温柔的歌声,沙哑低沈的磁性嗓音和天籁般的美妙音乐在房内盘绕。 他还是找出了那张CD。 我看向他,他从音响柜边走过来,垂首在我耳边低喃了一句:“Youtookmyheartaway。”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怒地反击:“孟先生,不要拿我当替身!” 他片刻前还在倾诉对妈妈的思念,这刻竟又开始勾引儿子,心口花花,实在无法让人信服。 “不。”他认真地看我,“一开始也许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替身,因为你们是那麽相似。”他用指背轻轻地滑过我的颊,像是爱抚最亲密的情人,“但,到底是不同的。爱上她和爱上你,也是不同的。那天从杜廷语的婚礼上回来,我想得很清楚。我喜欢你,是因为是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曹非。” 不是因为曹非,只是因为是你…… 这句话,似乎也曾在哪里听过。 逡语……当时我没听懂他的意思,现在竟因孟朝晖而懂了。 为什麽你们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得如此通透,远胜当事人的我。 你们喜欢的是这张皮相之下的我。 谢谢。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会让我忍不住。”他的气息微微吹进耳洞里,我才惊觉什麽时候我们已经如此接近。 赶忙跳开,回首看到他捉狭的坏笑,被耍了! 我气恼地站起来:“多谢孟先生今天的盛情招待,打扰太久,我也该走了。” “不想借这张CD了吗?”他眼看著我的逃避,无奈地笑,也不阻拦,只是走过去取了盘片出来。 “呃,如果不麻烦的话,请借给我。”我客气地拉开彼此的距离。我们本就是疏离的,没有必要因为一些往事而改变这种疏离。 “不──”他故意拉长声音,看到我的眉头皱起来才又戏谑地笑,“我可以送给你。” “那真谢谢。”我冷冷地答,伸手想取。 “哎,”他又把手移开,“可没说是免费的哦。” “孟先生,什麽叫‘送’?”受不了了!就知道没有白吃的午餐!“算了,说吧。” “一个吻。”他的眼睛眯起来,看起来更像想吃了我。 “什麽?!”我退开,这个人果然居心不良。 “一个吻就可以听到杜逡语那天的歌,很值得啊。”他轻松地看著我,知道我会屈服。 原来他也发现了,这是逡语在婚礼上唱过的歌曲。 我看看那张包装精美的CD,再看看他,然後认命地闭上眼睛。就当是给狗…… “别想当作是给狗咬了!我的技术没那麽差!”他的声音就在近前,吓得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是会透视人心的巫师吗? “我没有那麽神奇,是你的表情太明显了。”他继续在戏弄我,似乎非要看我崩溃的样子。 我冷淡地瞟他一眼,重又闭上眼。“拜托快一点,我真的在赶时间。待会儿就没公车了。” 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半点动静。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脸靠得很近,因为气息一直流动在我的唇边,但,仅此而已。 我的忍耐终於到了极限,刚想开口,忽然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头。 张开眼睛,他已经站直,脸上不再有笑,平静无波。 “我发过誓,不再强迫你的。对不起。这样就好。” 他是在指上次在休息室…… 我有点意外地接过那张CD,不敢想象真的得来如此轻易。 “我可以以为你是在遗憾吗?”他的嘲弄又来了,我懒得理他。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等等,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坐公车。” 我扭开门把,却被他按住。 “现在已经没有公车了。” “不会啊,”我看看表,时间还没到。“还有。” “那我们就耗到没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像只在陈述事实。 “你──”我怎麽老是碰到强盗? “怎样?” “孟先生,不要让我为难。” “我只是想送送你,这也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送了又怎样?不过是让他又多了一点无谓的希望。 今天来这里已经是不智,不必再留下什麽後续事宜。 “曹非,我是认真的,为什麽不给我一次机会?”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伴随著沈沈的叹息。“我不再是15岁,也不想再失去一个人。” “孟先生,”我不敢看他,只能继续盯著门把,“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没用的。” “怎会是浪费?爱一个人……” “如果那个人永远都不会爱上你呢?”我的身上流著邝希珩的血液,一生也只会执意地爱著一个人。 他不会有机会。 “没有什麽是永远的,包括不爱一个人。”我剧震,看向他,他眼睛里跳动著火焰。 “那麽,反之?我是否该做好心理准备什麽时候你不再爱我?”他是个聪明人,却跳进自己挖的陷阱里。 他一时呆楞无语。 我拿开他的手,径自开门离开。  
    
永恒 下 BY 星炀 (虐心+推荐+HE)
作者:禁楼版工 发表时间: 2006/09/27 20:29 点击:385次 修改  精华  删除  置顶  来源   转移   收藏 
    26
非每天工作回来都会先洗澡再上床,洗得干干净净,不会带上那些女人的一丝气味。他也在体贴我的感受,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有一点点爱我了呢?  其实他回来的时候我都没有睡著(怎麽可能睡得著?),但总要装出熟睡的样子,他才会放心,才算是遵守了那条该死的“不干涉原则”。然後等他洗澡上床,再给他一个吻,就会感到他偷偷地在笑。  我每天都在祈祷他失业,也明白他不可能再去找一份更赚钱的工作。钱啊,是他的生活动力!    他终於有了新的工作,我却依然高兴不起来。时间不固定不说,身边还有一只讨厌的花蝴蝶不停地飞来飞去!但是,他开心啊,还说要请我吃大餐,所以我也开心,只是再也提不起劲去探他的班。    我从没这麽讨厌过一个人!那个一心想占非便宜的家夥,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非已经昏迷两天了,体温也高得吓人,还好周医生每天都来看看,打针开药,总算情况还稳定。他刚开始嘴巴里还会胡乱叫著妈妈,可是到现在却连说胡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一遍遍地为他擦身润唇,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在苦痛里煎熬……那样的无力感比发病时还痛苦。终於,也能体会到家人对我的用心和感受了。  实在讨厌医院!那根本就是个让人无法安心养病的地方,永远充斥著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和死神徘徊的气息,让人的心情也跟著压抑而烦躁,讨厌讨厌!可是,如果再这样下去,就真的必须把他转到医院去了吧?毕竟那里还有比较全面的医护。真是个问题……  上帝啊,有罪的只有我一个,任何的惩罚我都愿意接受,请不要把他像巡语一样从我身边带走!求你!    昨晚累得在床边睡著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我和非,还有巡语。他在哭骂著,指责我夺走了他生存的机会……他才是该出生的那一个……他要把非带走陪他!  我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心口却仍残留著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分不清是为了我无缘见到的弟弟还是让我担惊受怕的非……  转眼一看,还好,非依然在这里,还好……  更好的是他的温度已经渐渐平稳,不知什麽时候就该醒了吧?上帝保佑,我的非还平安!    非终於醒了!我的喜悦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非终於醒了!我竟觉得除了哭什麽都做不出来……感谢上帝!他醒了!  那一刹那,全身脱力,软绵绵的,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到了尽头,心里却是满满的幸福和感激。听说梦是反的。也许帮助我的正是巡语!是他把非为我带了回来……我想亲吻每一个人,告诉他我的感激!  最值得纪念的不仅是他大病初愈,还有他对我说了那麽美妙的三个字!我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但他真的说了──我爱你!他说他爱我呢!真的!真的!想不到竟是他先对我说的!我已经不会用言语来表达我的高兴!!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世界真太美好了,让我竟害怕起来──我这样的人有得到这麽多幸福的权利吗?强占了弟弟的生命,拖累了家人的人是该要下地狱的吧?  好吧,我不在乎下地狱,但是,上帝啊,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陪著他,爱他,也爱每一个人,赎我的罪!求你!    孟朝晖自从那天之後便一改习惯,不再出现在黑巷,而是──  每次店里打烊後,收拾好东西出来已是快4点半的光景,他像个影子站在後门的角落里等候。见我出来,就慢慢地走过来,带著微微的笑。  “下班了?”他总是要问这一句,像是我们接头的暗号。  “嗯。”我也依暗号般点头应著,生怕有半点差错便会从不知名处飞出箭羽无数,死伤不值。  然後,我们并肩走,有时他说话,有时谁也不说,只是走。  走过黑巷,走过他的车,走到我的住所楼下。  “好好休息。”他最後总要嘱咐。  “嗯。”我再认真地点头。转身上去。  我们这样相处,仿佛新近相识,从未有过过去。也绝口不提过去。  原来我们也可以这样平和,掩盖住任何欲望的平和。  我从不问他,什麽时候昆信改了上班的时间?否则每天在这样诡异的时段现身,他的白天何以为继?还是当老板的好处,任凭员工起早贪黑为公司打拼,自己却可以昼伏夜出只为对某人极尽殷勤?  无论怎样,都不会坚持太久。  我买定了他输。哪怕一赔十。  一个星期。  两个星期。  三个星期。  一个月……  时光流逝。  没有什麽时候比现在更难熬。  他依然在凌晨出现,我却越来越无法无动於衷。仿佛一开始便默许了他这个机会,结果好戏没看成,反倒陷入了看不下去的尴尬境地。  跟著他便有了更多的机会。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你慢慢接纳一个从未想过要去接纳的人,然後,就这样成为理所当然的存在,然後,就是依恋。  依恋当然也是感情的一种。且,孟朝晖并不计较些微细节。  他只是有时出神地凝视著我,直到我不自在地扭开头。他应该已经觉察了我的改变,只是种种历史原因让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当然清楚我的表现不能称之为爱情,只是突然失去温暖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寻找热源,不由自主地靠过去。他不介意提供温暖。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  连我到最後都不确信自己会不会以他想要的方式回报。实在这个温暖太诱人,又潜伏已久渐成气候,如今已经难以回头。  果真一赔十。说不定连自己也要配了进去。  其实,无所谓。如果那个人不在,那麽给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吧。  所有的热情早就都随著那个人的离去而消失殆尽。这副身体,这副灵魂,只是在依赖别人的温度生存。  送人,或毁灭,又有什麽关系?  我不在乎。孟朝晖知道。所以他才会更不甘心。  我可以只当这是工作内容之一。他却比我投入。  输赢之说,原也是未定的。    非的广告很成功,他兴奋地一直要请我吃饭。可是兴高采烈的他像是全身都在发光,那麽闪亮动人,我怎麽可能还坐得下来看著这样的他只是吃饭而什麽都不做?我用了花招把他拐回家,却还要按捺下性子给他做饭。当然现在这都不是最主要的,重点是──我竟把过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告诉了他!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就把一直以来的梦告诉了他。然後才开始担心。  他会懂吗,在他得知了实情之後?他能听懂我全部的话吗?他能看到真正的我吗?也许潜意识中,我也只是在希翼──“塔里岛”,他能懂;“被治好了的杜逡语”,他也能懂。    非就这麽走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过。我躺在床上,看著他开门离去,去参加那个昆信的记者招待会,听说後面还有个招待酒会什麽的,不知道。  那样的决绝,头也不回,似乎被留下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让我仿佛又看到,巡语也是这样的离去──在我的梦中,一次一次,无数次地重复。全身都好冷,像是回到了在森林里的日子,侵入骨髓深处的孤独,和寒冷。  还是有点担心他啊,那样的场合,他是否应付得来?何况还有只大野狼在旁虎视眈眈。还是打了电话给大哥,让他帮忙过去盯著。而我,只能等待。如同在森林中,似乎绵长至无尽的等待──等待著有人来看我,等待身体不再时好时坏阴晴不定,等待终於能够走到生命的尽头……早点结束这一切吧!我是这样盼望,曾经!  不要再被留下了!不要再让我等了……求求你……  为什麽连非也要离开了……    不期然地,又接到了杜廷语的电话。照旧地热力四射,却又多了几分兴奋难耐:“小非,快从实招来,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我……做了什麽?”没头没脑的,让我从何猜起?  “没有?怎麽可能?明明逡语突然一脸幸福的样子,还一改常态,积极得不得了地配合治疗,简直是从未有过的神迹!一定是你!对不对?竟然比我还厉害哦。”  已经习惯了跟他海阔天空,淬不及防地再听到那个名字,我一阵心旌摇曳。  他──有在用心治疗?  脸上不由露出欣喜的笑,真是值得大大庆贺的好!  这样想著,心脏忽然似被紧揪著的疼起来,在疼痛中却依然有一丝的甜蜜。  这样就好!在我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平安地活著……  神啊,我已经没有其它的奢求,只有这小小的心愿──请,许我个长命百岁的杜逡语!  “……小非?怎麽了?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了?”杜廷语的声音在模糊中再次冲进耳朵里,将浑然的我拉回现实。“哎,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什麽答案?”我嬉笑著,藏不住不断流泻而出的笑意,“我、我哪里知道为什麽!”  “少来!问题一定出在你身上!看在我在第一时间向你报告的份上,还不快说!”  “没有啦。好了,不跟你扯了,我还要工作。就这样咯,拜!”  “哎、哎,小非,你不能这样!我还没说完……喂……”  我关了电话,开始工作。可是不久,连於婉如都要跑过来凑热闹。  “请问Fee先生,可是碰到了什麽喜事?”  “没有啊。怎麽了?”我故做不解地望著她,却马上被赏了个爆栗吃。  我疼得捂著被敲的地方喊冤,她则半笑著用纤纤葱指点著我的额:“你哟,装傻也要看地方。也不看看老娘我每天这迎来送往,见的人排起来都能绕地球一圈了,你那点伎俩能瞒得了我?还不从实招来!”  我真的该介绍她和杜廷语认识,连逼供的用词气势都一模一样。他们要联合起来,包准名震江湖,大小山贼闻风丧胆无人能敌。  “你又知道了?”我顽抗到底,抵死不从。  拜托,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自是不欲为人知吧。  “废话!看你那个春情荡漾的表情,我就知道有事。其实呢,本来你要一个人躲起来偷著乐我是不反对的,可是如果你高昂的情绪已经影响了现场的气氛,我就不得不干预一下了。还是你希望调回原位工作?否则我真没法向那些不停跟我打听的客人交代哦。”  “於小姐!”我冒死瞪她一眼。什麽叫“春情荡漾”?她没其它形容词了是不是?难听死了!  “别瞪我,都是你自己找的。”她话没说完,那头有人叫她,她回头应了声,用指头又指了指我,不再说什麽,转身走了。半道像是又想起什麽折了回来:“还有,你知道的……不要再哼歌了,已经有人投诉了。”  我情绪的波动,孟朝晖很快便察觉到了。在面对我的时候,他和逡语有著几近相同的直觉。或许,我本来就是个不难猜测的人。  “今天有什麽好事发生?”他问。  “没有啊。”我摇著头,竭力收敛表情。  “是吗?”他也不追问,点点头。  直到走到我的楼下,我正打算告别上楼,他忽然说:“我可以上去喝杯咖啡吗?”  “嘎?”他这样的要求尚属首次,我始料未及,迟疑了片刻。  “今天上午有个会要开,我还得看完几份报告。昨天睡得太晚,没有咖啡我怕会撑不下去。”他耐心地解释,一心要打消我的疑虑。“而且,有些关於杜逡语的近况,你不想知道吗?”  他若无其事地击中我的要害,让我不得不心存歉疚地点头。  “你刚才说,逡语最近怎样?”我倒著煮好的咖啡,尽量不动声色地问。  “很好啊。” 他也漫不经心地答,靠在旁边看我动作。“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  “是吗?那就……”思绪一直随著他的言语而动,直到最後才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是在敷衍。  他之前甚至不知道逡语是杜廷语的弟弟,可见杜家的保密工作多麽到家,逡语的现状又岂是他能轻易探听到的?  他根本就是在──  我气急地抬头起来瞪他!  “怎麽?我有说错什麽?”他状似无辜地回看我,眼神里写满了内容。  “你根本就……啊!”滚热的液体一下浇在手上,我吃痛地抽开手。  他皱眉地看著这一切,嘴角激起一丝嘲讽,摇了摇头,把我拉到水槽边,打开冷水使劲冲我的手。  我痛得呲牙咧嘴,却想著逡语在的时候一定是比我自己还紧张地到处找药了吧?  逡语……  “果然是因为他。”沈默中忽然听到孟朝晖的声音。他低著头握著我的手一起冲,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嘲讽,和失落。浓重漫溢。  “我真的半点也比不上他?哪怕我做得再多也不如随随便便提到他的一句话?”他猛然抬头看向我,脸上写满苦楚。“为什麽?!我果然是个笨蛋!”他笑,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我无言以对。从刚才开始他根本就一直在试探。只是,这个答案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笨蛋吗?呵!  只要是关於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我的情绪也随时会被牵引。哪怕再不能相见,也要这样牵牵绊绊一生。  那麽,做个只会吃喝的笨蛋又有什麽不好?  “我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麽?”  他冷冷地苦笑。然後把我扔在水槽边,静静地开门离开。  朋友吧……  我对著那扇被他开了又关了的房门,无声地回答。只做朋友不可以吗?  或者,那种关系也无所谓啊。  只要,不要求我的心。  只要,继续给我温暖。        27      今天无聊地四处闲逛,竟让我发现了邝希珩的录影带!非的妈妈耶!赶紧买下了那家店所有她的影带。看了一下午,眼睛都快看直了。这才确切知道非有个多了不起的妈妈!“魔性的魅力”就是这样的吧?而且高贵大方,举手投足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不愧是影後呢!不愧是我的非的母亲!难怪非一难过就会像个小孩子似的叫妈妈,呵呵!决定了,就收集她的剧集和电影吧!等收集齐全了就全部送给非作礼物,他一定会高兴死的!    我终於也要和非站在一起拍广告了!意义太重大了!以至於我现在拿笔的手都禁不住在颤抖。广告呢!就像邝小姐那样,即使到了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天,爱她的人也仍看得到她的一颦一笑仪态万千。我过去常常会悲哀自己就像颗流星,生命一闪即逝。无声无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然後无声无息地死去。除了家人,没有人会记得杜逡语的存在。  爱上了非,更是不能自已地惶措──这个世界没有什麽是永恒不变的啊,包括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两个男人的爱能维系多久?何况我又是如此不定的状况。  也许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也许会结婚生子,拥有另外的幸福!到那个时候,他还记不记得杜逡语是谁?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个人用全身心地爱著他?所以,如果能留下些什麽,让我爱的人相隔多年也依然可以看到该多好。更何况,这是跟非一起拍的呢!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虽然看得出来非并不高兴我的参演,但是,拜托,一次就好!只要一次,让所有人见证我们,曾经相爱!    现在总算知道拍广告的辛苦了。终於捱到了拍完的一刻!而且非拿到了四天的休假,我们回了家一趟──太久没回家了,心里已经堆积了满满的愧疚。  这几天的时间被压得太紧,药根本就不能按时服用,加上连番劳顿,身体方面似乎有些吃不消。一回来,母亲就说我脸色不对,一定要拉我去做检查。其实哪有那麽夸张?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大好,不过是几天的药没吃而已,哪里会有什麽问题?但是母亲实在担心,也就顺著她的意吧。出门的时候不敢告诉非,趁他还睡著的时候走的,只留下话说是陪母亲逛街。  在医院里给周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他对我说,还好,没什麽大问题。可是我从小就几乎在他身边长大,怎会看不出他的眼神中另有内容?果然,他们把我差出去,万没想到我会躲在门外偷听。  其实,那样的结果我早已猜到。什麽“病是已经好了,只是身体有些虚,仍需好好静养吃药”──何苦要编这样的谎话骗我?这个病根本无药可医!──只是我尽管知道,却也骗了非啊!  不,这不是欺骗!我答应过他,就决不会让他看到生病的我!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安静地退场。而现在,就做属於曹非的健康的杜逡语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麽,让非今天的状态不稳定到了极点。他本就是个容易悲观的人,定是有人挑拨,让他失常到这个地步。害得我更一时说错了话,让他无法原谅……  他一下子跑到了天台的残栏边,我的心恐慌得要冲出胸腔──仿佛又看到了巡语,在我的梦中同样决绝的姿态!巡语和非,他们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我只看到眼前一阵模糊……不要走,非,巡语……不要丢下我……终於抓到了他,紧紧地搂著,在天台凛冽的寒风中,身体几乎冻得僵硬,却仍不敢放手。只怕有一点点松懈,他就会跳下去,掉下去……楼下漆黑的一团像是无底无边,随时会把我的非掳走,就像梦中把巡语带走的无尽迷茫的虚无……  你是恨我的吧,非?我是这样残忍的人,为了逃避,竟用了伤害你的方法……对不起,非……你用那样的眼神望著我,恳求我一起去意大利,我几乎想冲口而出那个“好!”字。但是,不能啊,明明知道你有多渴望,明明即使说谎能够让你开心也是好的,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了啊!  意大利,是个多麽遥远的梦,远到我用尽我微薄生命的长度也难以触及的国度。那是你最爱的妈妈的故乡,你一直想要去到的能够忘却往事的地方,我知道,所以终究是答应了……如果神也能站在我们这边的话。可是,还是不行啊……对不起,非!要如何才能让你得到真正永恒的幸福?  好想好想对你说:我的爱,我的家人,我的一切,全都给你,只要你快乐,只要你能够像我一样爱你自己……不要再做傻事,我的生命在依赖你而延长啊!这是真的──爱你等於爱自己!    时隔一星期,孟朝晖又像没事般的出现,连我都忍不住要为他这次的无尽耐性和韧性喝彩。  我的工作已经熟能生巧,於是向於婉如要求吧台的固定职位。在黑巷里本没有什麽职位是固定的,每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位置,这样才能保持客人的新鲜度。我的要求无疑是无理是破坏店规,当然她答应了我,也无疑是再明显不过的偏袒和纵容。  很多时候,尤其是现在,於婉如对我像只爱照顾人的母鸡甚於像个老板,她给我充分的自由,哪怕明知暗地里已有人颇有微词。  这样的宽待,我无以为报,惟有更勤奋地工作,即使那天即将到来,也打算不再请假。  倒是她主动找上门来,在前一天打烊的时候就通知我明天可以休息。  “为什麽?”我钝钝地问,“难道……”  如今市道不好,服务业也颇受影响。我疑心这是裁员的先兆。  “不要乱猜!呸呸呸,乌鸦嘴!我的生意好得很!”她未等我略为猜测就曲起中指敲我的头,这是最近她动不动就对我使出的固定招式,再这样下去我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先变笨再变形的光明前景。“你请假的次数用五个手指就能数出来,更何况年年的这个日子都会请的假。我还是个很通情理的老板嘛──干吗用这麽感激的眼神看著我?以後给我多赚点回来是重点。知道没?”  “知道。”我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只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二天天晴气爽,让人的心情也跟著舒畅。  虽然当班到凌晨才归,我依然起了个早,细心梳洗穿戴整齐地去往车站。  路上路过年年都会路过的花店,买了次次都会买的金蔷薇。如此与众不同绚烂夺目,美丽到让人的心脏也几乎难以负荷的程度,这样的花束才配得起同样骄傲的她。  妈妈离开我已经14年了,我每年的今天来看她。只有今天,而已。  那个地方留存的,只是形式。妈妈不会喜欢那麽冷清僻静的地方,不管生著还是死去。  所以,只有今天,她才会回来这里与我相会吧。她是这样喜欢东游西逛,呵!  过去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约定:下次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哪里哪里,一定一定哦!虽然她总是没有时间,让我们的约会总是一拖再拖。  是的,我信奉她也同样记得。我们是母子啊,理所当然的心意相通。  其实我们也常常相会的。梦中,或是迷蒙中。当脑子不太清楚的时候,浮现的总是她,那最美丽自信的微笑,仿佛绽放著神化的光芒。然後,是我最喜欢的声音:非非,我的非非!时而轻柔,时而欢快,无比的宠溺。  我是她的至爱宝贝啊,无人能及!  被人无比强烈地拥宠,这样的幸福,除了母亲,没有人再能给予。  而14年前的那天,我失去了一生中最大最无偿的幸福。  从此便陷入似乎永不可能停歇的漩涡。  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  然後,只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生存,不敢再奢望任何“幸福”。  呵,幸福……它对我来说像是不停飞舞的彩蝶,明明近在眼前,可是待我伸出手来,它又招招摇摇地飞远,然後停在空中对我狠狠地取笑。  7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方采薇”;19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杜逡语”。  幸福啊,其实是那样遥不可及。  有时在想,也许我的前生是个十恶不赦的盗匪,杀人无算,今生才会受尽劫难,不得超生。  看著墓碑上的她在和熙地微笑,脑海中除了回忆,再忆不起其他半点旁的事情。  我的爱也如此满溢!并不逊色於孟朝晖。  轻轻抚上相中她的面容。一时思绪万千,情难自禁。  我多想恨你,妈妈。  为什麽要这样轻易地走掉?  你要我坚强,要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坚强,那麽你呢?你又做了什麽?  你逃跑了,妈妈。为一个荒唐的罪名。如此轻易地放弃。  我活在没有你的日子里。14年,太长了,太久了,不知还能否坚持下去。  我也想放弃了呢,妈妈,像你一样。这样就能获得永远的自由了吧?  我想要啊,你得到的自由。  他呢?也在那里吧?你们终於在一起了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追求了一生的,幸福?  呵,幸福……也许吧。我注定与它无缘,所以已没有苛求。  只要自由,拥有自由就已足够了。  是的。自由。  踱著步穿行於大街小巷,每一个记忆中曾与她一同拥有过快乐的地方。  状似悠闲地,安然地,走著。不急不缓。和每年一样。眼光流转处的每一个地方,在今天都是无比的亲切。周围人流嘈杂的声响都渐渐远去,仿佛重新置身十多年前的街道,满耳的孩童与母亲的稚嫩说话与笑声,无忧无虑,剔透得如同晨朝的雨露,单纯地快乐。  这个时候的天气,大多只有著熙和的阳光。但今天从午後起便飘起了细雨,如水晶的精灵在阳光铺陈的光幕中轻巧而恣意地舞蹈。混合著秋阳的暖意洒在脸上,一阵清凉,滋润且舒适。  只有去年如此过。去年也飘起了的太阳雨。  已经一年了啊。  可以让我轻易想起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一年竟这样迅疾地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身边溜走了。呵,一年。  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个顽皮的小孩跟上我,对我无赖地笑著说:“让我们来做点不无聊的事吧!”  心底有个角落破碎著,嘶嘶地吹著冷风,带著酸意,慢慢地泛上眼眶。  眨眨眼,再眨眨眼,感情渐渐平复。  呵,我终於学会。看,就是如此简单。一切都可以沈淀,成为过去。只需眨眨眼。  黑暗降临的时候,我回到家。照旧浑身酸痛。    正要打开门时,身後响起了脚步。        28      心被那轻微的声响牵引得一惊,几乎是要跌倒地急切转身,却看到孟朝晖穿过路灯的阴影走出来。  不是。  抑制不住满心的失望,原本要展露的笑容僵在唇边,只冷冷地看著他,差点脱口而出的呼声噎在喉咙,上下不能。  他把我的尴尬看在眼中,自嘲地一笑:“怎麽?又让你白欢喜一场?真是抱歉!”  自上次到过我家,他的言语中就开始藏满了尖酸刻薄,像要临敌的兵士,时时准备跳出来列队站好,以抗外患。仿佛不这样,便无法维持与我见面的立场。  我已搞不清楚,他现在究竟视我一如渴慕,抑或只是挑战?  爱恋是种世间最毒辣的药剂。轻易可以让人心智迷失,灵魂出窍,且比爱滋毒品癌症更难找到解药。病入膏肓时,非玉石俱焚不能解。  眼前者,虽尚不致此,也病得不轻。  我提防著,依旧冷冷地开口:“你来做什麽?”  他看我的姿态,却没有其他表示,只是笑笑:“为什麽我们总是不能和平相处呢?每次都搞到剑拔弩张的,真累人。”  我抿嘴,保持沈默。他摇摇头:“看在我等了你一天的份上,如能准我进去歇歇,在下不胜感激!”  “一天?”疑惑地盯著他,“干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明天将被派驻非洲开拓新大陆,今晚将是我们今生能见的最後一晚,我的请求能否更快地得到兑现?”  咦,此事当真?  看著他诡异的笑脸,我突然惊见自己几乎又要上当!非洲?哈,他们的人寿险最好卖到索马里,然後赔死!  “那真恭喜!非洲大陆土地辽阔地广人稀,物产丰茂风光秀美,实是可度余生的佳所!阁下此行定能广有收获,不如早点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好及时起程。非诚祝一路顺风!一天劳顿,恕不远送!”  他听得目瞪口呆,终於很受不了地爆笑出声:“曹非,你真的──呵呵,让我没有办法。”  我恨恨地瞪他,他只顾笑。  最後才停下来,一脸真诚:“要让你失望了。我只是想来对你说声:生日快乐!”  我呆了呆:“你──怎麽知道?”  “很多事我都知道,你还不相信吗?”他继续笑。  也是。曹非的生日而已,又不是什麽惊世秘闻,况且他还曾是我的雇主,看过我的资料细表说。  只是,为什麽只有他……  “怎麽?因为不是那个人,其他人的祝福就不值钱了?呵!”他撇撇嘴,已看不出有多生气。  “请进。”我终究不是个冷硬得起来的人,只能转身开门。  他没再说什麽,跟著我进了门。门在他身後“砰”地一声关上,我便被一股力量拉住,往後倒进了他怀里。  “孟先生!”我全料不到事出有变,吓得浑身恶寒,立刻晃身推拒,不想他的力气惊人,又是从身後抱住,频频挣扎也只是徒劳。  “别动!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只是这样。你再乱动,有任何後果我概不负责哦。”他说得温柔极了,我又被吓得僵在当场,生怕真招来任何不良影响。  他倒真的只是抱著我,见我听话,也放松了力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到轻轻的呼吸扫在发尾,一阵一阵,像是叹息,又像轻吻,撩拨得我也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刚才在外面我就想这麽做了,可惜你的废话太多。”他在我耳边轻声地说,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敢搭话,只觉现在的孟朝晖像极电影中的隐形变态,平时与常人无异,只在你最无防备的时候变态人格跳出来发难,恐怖之极。  如若他真是如此,那我惟有恭祝自己终於得中生平唯一的一次大奖。  我脚底发冷,一直蔓延上来,冷汗淋漓,终於让他发觉不对。  “怎麽了?”啧,天下真还有这样的人?一边欺负人一边问人家“怎麽了?”!  “怎麽慌成这样?”他放开我,把我转个方向,面对他。  我双眼紧闭,不敢看他,浑身抖如筛糠。  “曹非?曹非──你还好吧?”他也慌了神,赶紧带我到沙发上坐好。  “要不要喝水?”他去倒杯水塞到我手里,我慌忙喝下一大口,冰凉渐渐平复喉咙里的焦灼。  “好点了没?……怎麽会这样?”他以为我身怀不测之症,全没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没事……没事了……”我嚅嚅地答,垂下眼只顾盯著手里的杯子瞧。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麽突然……难道是因为我?”他终於後知後觉,讶然不已。  我抬头看他,无力地笑笑。对强迫性的行为我向来缺乏抵抗力。丁闵谦做过,他也做过,甚至连逡语第一次也是强吻的我,屡屡抵抗,屡屡未果,渐渐地连抵抗的勇气也要失去了。虽然心理并没有这麽严重的映射,但害怕完全是身体的反应,连自己也无法解释。  “对不起……”他叹口气,坐到我旁边,“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对不起。”看我没有反应,他再次说,头靠著椅背用手臂遮著眼睛,像是对著空气说话,“我不知道该怎麽做。平时明明做什麽都游刃有余的,可是偏偏碰上你就什麽都乱了……每次看到你我都很想抱你,吻你,碰你。连跟你说话我的呼吸都会不正常……我已经对自己说过一万遍,不要再见你!可是到最後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站在了你面前。我想我已经快要疯了……我每天第一个想到的只是你。可是……你竟这麽怕我……对不起……”  我最不擅应付此情此景,几乎无言以对,只能喃喃地跟著说:“对不起……”  “不要说!”他几乎是跳起来打断我,“不要对我说那三个字!你可以骂我,嘲笑我,讥讽我,但是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当时她也对我说‘对不起’!知道吗?她最後对我说的话就是‘对不起’!!你们果然是母子,连伤人的方法都一模一样!”  我被他骇人的表情堵住了声音,心底却为他涌上无比的悲伤──为什麽要爱上我?注定没有幸福的人会连累得周围的人也得不到幸福吧?他这样的深情,为什麽爱上的会是我?  “为什麽哭?因为同情我?太恶劣了!”他用和语调完全相反的轻柔动作为我拭去眼角的泪,轻轻地笑著,“不要太得意了。今晚是真正的最後一次,为你过完这个生日,从此你不需要再为看到我而苦恼了!”  “是吗?那真是个好消息。”我也笑,对上他眼中的苦涩,“为了这个好消息,也为了我的生日,我们来干一杯吧!”  “好!我们真该喝一杯!”他像是要逃开什麽的跳起来,冲去开冰箱。我看著他的背影,眼角又有些湿了。  “曹非,你是怎麽活下来的?”他在那边大声地抱怨,我赶紧跑过去看。  “怎麽了?怎麽……”哦,真不好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开夥,冰箱里能有东西就该偷笑了,即使要被挑剔也不该是我的错吧?  “你是说我们用这个干一杯?”他狐疑地拿出罐装咖啡和红茶。  我本来就不太沾酒,去超市也不过随便拿些饮料以备不时之需,连自己都不太清楚里面到底会有哪些东西。  “有什麽不好?”我开心地拿过那两罐东西放到餐桌上,然後去找杯子。  “开什麽玩笑?!周围好像有家24小时便利店,我开车出去买!”  “别麻烦了!就这个吧!”我拦住他,“反正我也很少喝酒。”  “可是哪有人庆祝的时候喝这个的?!”他不依不饶的,我一把拿过他手里的钥匙。  “谁说没有?曹非就是啊!”我摆好杯子,硬拉他坐下来,“好了,别烦了,不过要个意头,喝什麽又不是重点。”  我为他倒上咖啡,我自己的是红茶,然後把杯子塞给他,再举起自己的杯子:“祝我生日快乐!”  呵,我的红茶咖啡生日宴!  “真是!哪有人这样的?”他埋怨似地说著,碰碰我的杯子,“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我快乐地说,灌一大口。  “再祝──”我把杯子举高,“从明天开始不用再看到你!”  “祝明天开始不用再看到我!”他笑笑,径自喝了一大口。  “还祝──祝什麽呢?”杯子里明明不是酒,为什麽我却有喝醉的感觉?也许在提出要庆祝的时候脑袋就开始晕陶陶的了,嘴里说著什麽并不太清楚,只记得要笑。不停地笑著,哪怕笑到嘴角僵硬。  “祝──你幸福!永远!”他有一瞬间突然注视著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我心底,可是很快就又开心地说话了。  “幸福?呵!好!祝我幸福!永远!也祝你──看不到我,会更幸福!”我们都醉了吧?嘴巴不受控制地说著,好象只要说话就好。今天是我的生日,就让我放浪一次吧!  他笑著,似乎有几分虚幻。  忽然他靠近我,很靠近,犹豫了一下,才慢慢伸手抱住我,动作之轻柔,如同碰触易碎的花瓶。“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只要一下,一下就好了。我只是想……”  我无声地回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曹非……”他被我的举动惊楞住了,连呼吸都慢了几拍。  这次我没有害怕,也许连这个身体也疲累了太久,身不由己地找个地方靠靠了吧。  “人人都以为我妈妈与方鹏飞是不伦之恋,其实早在方鹏飞结婚前他们就已经认识相爱了。”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说起这个,但是现在的气氛让我不得不说点什麽来冲淡如此的暧昧。“当时他到意大利游学,遇到了我妈妈,两个人很快便坠入爱河。他游学结束时答应很快回来娶她,可是却一去不复返,整整一年都没有半点消息。我妈妈情急之下抛下所有飞来找他,看到的却是他与别人的婚礼。他对她说这是为了他的家族企业的政策联姻,他与新娘没有半分感情,他最爱的依然是她。我妈居然信了,竟干脆乖乖地留在这里宁愿不要名分地与他厮守。後来因为偶然的机会进入娱乐圈,干脆就加入星辉影业全力帮他。真是太笨了,为了那种男人!”  “她什麽都不要,只要那个男人的爱。可惜等了13年,什麽都没有得到。人家最後连死都是跟自己的妻子死在一起!是不是很可笑?”  孟朝晖看著我的样子,似乎该泫然欲泣的是他而不是我:“为什麽要那样说?那是你的父母啊!”  “所以,不要像我妈一样笨,花上一大把时间去等待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我说得面无表情,他却难过地低下头。  “说了半天……呵呵,你不过是怕我继续纠缠罢了。”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开始闪烁愤怒。“放心,我说到做到!今晚会是终点!”  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生日礼物。我挑了很久,虽然知道你不会在意,但,还是希望你喜欢。”  我无言地接过,他笑笑:“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只能点头,正要顺势道别,忽然一阵机质的音乐响起。本来有些窒闷的空气被清脆的铃声划开了道口子,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片刻,我们才反应过来那是门铃。不知是谁,在寂静的夜里不怕死地一遍又一遍地按著,看来是打定主意我会在家。  “你有客人。我也刚好可以走了。”他在提醒近乎茫然的我。  我在邻居来投诉前赶紧冲去开门。  毫无防备地打开,门外的人却让我立时失去了所有的能力,无论言语还是动作。我只能像雕像般地依靠门框站立,手紧紧地扒住门框,用力得几乎已经完全麻木。    他来了!  他来了!!  他来了!!!  脑子被震撼得几乎一片空白,只除了一遍一遍地回响著那个名字,嘴巴里怎麽也发不出声音。紧紧盯著眼前的人,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任何的闪失他便会消失。  他也静静地看著我,一动不动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麽久,所有旁边的人事物都如潮汐般退去,整个尘世间只剩下我们。无依却满足地,就这样相对站著,望著,静寂地,仿佛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和时间从我们身边溜走时的脚步。  他又瘦了,羸弱的身躯在廊灯和路灯即使交互却依然昏暗的映照下如同被加上了一层神样的光环,更增添了肤色透明的质感,一种近乎病态的青白,连发色都似乎浅了许多。但,依然是那样精致的轮廓,病体的娇柔形成了一种别样清新的体态;还有那样的笑,调皮地将嘴角挂起,戏谑却温暖的;和不变的仍澄澈透亮的眼睛,浅浅的荡漾著的褐色如会发光的水晶闪耀著光芒,那与该有的柔弱完全相反的晶亮,耀目得令我几乎无法直视。  这个俊美精致的人啊!像在梦里的相见,虚幻得我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证实一下他是否真的存在。  但我知道,就在这里。我的眼前。  他刚看到我时似乎还有著少许不确定和犹豫,随後笑容便越来越大,如一池春水,漫上了眼睛,眉毛,嘴角……整张脸漫溢著迷人的醉人的笑,仿佛这笑容这快乐是早就深藏的,看到了我便找到了出口,终於放心而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我几乎要热泪盈眶,他为什麽还能如此无瑕满载著纯然的爱意看著我?在那样被我对待过之後……他该恨我的啊……  我的心不住轻颤,终於听到他开口,缓慢但清晰地。他说:“非,生日快乐!”  他,还记得……我眨眨眼,使劲地眨,企图压回快要涌上眼眶的热流。  身体的动作却仍是跟不上脑子的命令。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快呀,回答他,拥抱他,亲吻他!可是身体却僵硬地,迟疑地,似乎忘记了所有的动作该怎麽做。  “对不起,现在有些晚了。我本想早点出来的,可是还有些麻烦……还好,赶在了12点前……”我的沈默(其实是呆滞)让他不自在了,他不确定地找著话说,说著说著,原本清晰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眼光疑惑地越过我投射到我身後。  我情不自禁地随著他向後望,看到孟朝晖站在身後。  他眼中的光黯下来,笑容也凝住了:“你还有客人啊……”  “他,他是……”我直觉地要解释,可是发现,根本无法解释。他看到的就是事实。  孟朝晖似乎也有点吃惊的样子,但随即只是低头闷笑:“呵呵,还真的来了。看来好得很嘛。”  “原来你们已经这麽熟了……”逡语变得低沈的声音与他的话几乎同时响起,像是根把我栓在中间互相拉扯的绳索,我尴尬地不知该回答哪个。  “对啊,我们现在可是很要好的哦。”也许是我的沈默也刺激了孟朝晖,他忽然挑衅地从後面圈住我的肩,脸孔贴上我的颈窝。我立刻慌忙挣脱,他的力道并不大,也不继续纠缠,像也只是想做个样子而已,但已足以使逡语的脸一下血色全失,白得吓人。  他紧紧地抿著嘴,对他的话似毫无反应,比起过去那个嘴利如刀决不认输的杜逡语,这样的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他只是用透亮湿润的眼睛注视著我,直直的,像是要望穿所有表象直到我的灵魂深处。一直以来,他就不轻易相信眼睛,更不轻易怀疑我。他的直觉简直就像动物一样敏锐而直接。  很想对他说些什麽,可是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开始。  他看著我说:“孟先生,这段日子,谢谢你照顾非。”一眨不眨,只看著我。  像是什麽都了解了,淡淡的语气让我难堪得想转过脸去。  孟朝晖仍是闷笑著:“哪里,什麽照顾不照顾的。”他顿了顿,忽然又接著说,“反正他只是把我当客人接待罢了。客人哦。”他的笑声暧昧得像是在昭示某个事实,我惊恐地回头看他,脑子一片空白,他究竟在说什麽?!  逡语疑惑地看看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脸色更难看了,浑身冷极似的抖嗦起来,右手慢慢地抚上心脏的位置,又像情不自禁地防卫似的後退了半步。  “呵呵,好了,”孟朝晖制造完混乱,手插在口袋里走出来,“正主儿来了,闲杂人等就该清场了。”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得清楚。  他站在呆若木鸡的我们中间,来回看看,然後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真的不再发一言地转身走掉了。  只剩下我们,又是静默地相对著。只是,逡语望的不再是我,他已经看不到我了,而是茫然地注视著我的脚边。我几欲开口,辩解,说明,恳求,倾诉,怎样都好,只要能对他说说话,无论什麽都是好的。然而心底深处有个极尖极细的声音一直在提醒:别说,别说,什麽都别说……  当初是如何费尽心机将他赶走,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动作,只要一闭上眼就如影画重演,那种催心裂肺的心痛至今也依然在胸口停留。  是,只要一开口,我怕我会忍不住全盘招供,然後只会用尽全力挽留。  “是真的……吗?”他终於抬头看我,下了决心似的问,“他……刚才说的……”  “嘎?”我不知该如何反应,迷惘地对上他渐已迷蒙的眼。  他看著我,许久,才边点著头,边凄楚地笑起来:“我这个笨蛋,还在问什麽?!不管男人,女人,你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吗?”他笑得越来越大声,在这空茫的夜里却如鸦鸣般的凄厉。  他笑著,身子如风中弱柳轻摇轻晃,似找不到依凭。惨白的脸颊渐渐染上了一层异样的嫣红。那个笑容是如此凄绝豔丽,我被他的神情震住了,只能呆望,拼命想把他的样子印刻在脑海中,深深的,重重的,哪怕印出了血来,到天荒,到地老,到转世轮回,他都还是我的。这样为我痴狂的他,是我的。  他笑著,直到终於承受不住这样的狂暴而紧接著猛咳起来。一阵一阵,如同笑到了颠峰,又咳倒在谷底,全身蜷在了一起,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咳上,喑哑无尽。  我冲过去抱著他,几乎无措地看著他的样子,只能无助地用手轻拍他的後背。他攀附著我,揪著我的衣裳,依然猛咳。手底激烈颤抖著的是我熟悉的身体,现在却是让我心酸的瘦弱无力,轻盈得几乎连女孩也要惭愧。  是我害的!又是我害的!你在家好好休养就好了嘛,又来看我做什麽?你看你现在这样,我该怎麽办?我……讨厌……这样!看到你……这样……  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落到他肩头,湿了衣服,湿了他的脸。他喘著气,终於慢慢渐咳渐低,直至微平。他的咳只是被狂笑呛住了,还好,还好……  他抬起头看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气,刚才的折腾他已经几近无力,只能依附著我,努力要说出话来。“最近身体不太好,染了点小感冒,没关系的。”他还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吗?慢慢地说著,轻轻地喘著,一心要做出天下依然太平的样子。  “嗯。嗯。”我只能点头,不停地点著,泪如雨点般洒在他脸上。  本想把他带进屋里,他摇摇头,大概无力再走了,我只好把他半扶半抱著坐在门口,让他的头靠在胸前。  他缓过气来没有再追问刚才,只一直捂著胸口,我以为他还难受,伸手帮他顺气。“很痛吗?”此时的我涕泪横流,说起话来像个白痴。  他摇头:“不,只是有一阵没了感觉。”  我一惊,手停在他胸口,不禁微微颤抖。他似也发觉说漏了嘴,赶紧闭上口。  难得的重逢,我们却用大部分的时间来默默无语,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守住彼此心底最珍贵的秘密。然而真相的气息一直在我们的唇边徘徊,只是我们都不愿看见罢了。  我们这样相依偎,静静地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有短短的一瞬,直到同样静默的夜里终於隐隐传来报时的声音。  “12点了。”他说,听起来就像到点必须离开的灰姑娘。但其实,该怨恨的是我,12点的魔咒一过,我就会失去我的快乐,我的幸福,我的所爱。我的灰姑娘。或,王子。  他留不久的。不能。我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嘴边呼出的像轻烟般的白气。秋天的深夜也同样料峭啊,我努力抱紧他,却发现他的额际奇异地渗出了薄薄一层汗珠。  “可不可以,把你的生日愿望,让一个给我?”他的话说得依然很慢,却渐渐显得吃力起来。  “嗯。”我无比用力和肯定地点头,“可以……全部许完都没有关系。”心好慌,乱得只想直接把那个管生死的什麽仙什麽神揪过来猛吼:让他活下去!把他所有的病痛都给我,让他活下去!!  “呵,一个就好。”他轻笑了声,眼睛闭了起来,一会儿後才睁开。  他闭起眼睛的时候,我的眼睛睁到了最大,屏息等待著,直到他睁开。我以为我会因此而窒息。  “是什麽?”我力持正常的语调,可是声音里还是有抹不去的颤抖。  “呵,不能,说的。傻瓜,生日愿望,说了,就不,灵了。”  是吗……没关系。只要能让你活下去,在我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再让给你许一个都没关系。  “该我了。”我挤出个颤微的笑,把他冰冷的双手包在掌中,闭上眼,虔诚地向那个据说很灵的上天祷告。  愿望,只有一个。也足够了。  睁开眼时,看到他侧起头,像是在倾听什麽,我也跟著努力听,寂寞的夜里,除了风微微的吹过的声音,什麽都没有……哦,不,有的。是汽车疾弛而来。由远到近,轮胎摩擦地面,尖利的声音划过夜空,直冲耳膜。  最後那辆车在不远的背光处嘎然停住,看得并不真切。  “非,孟朝晖……”  “是,他是我的客人,他用钱买了我。”他该走了。  “是吗?那麽,告诉我,多少钱?我也要,买!”他直起了身子,面对我。清亮的眼睛照得我无所遁形。  他了悟了什麽?明明刚才还……现在竟已不再上当!  我呆楞住了,远处的汽车打开了车灯,闪了两下又熄了。灯光晃到了我们,晃进我的眼睛。  “不,你是,不卖的。我的非,”他没有动,依然偎回我怀里,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如果,真要买,也只有我可以。”  我的眼眶又热了,可是连泪也干了。  他……我该多麽骄傲,就算全世界都遗弃了我,又怎样?还有他!  我听过他的狂笑,无比的心酸,可最後说出来,还是一句──相信!  即使被我那样伤害过……  我该拿什麽来留住你?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全都给你……你能留下来吗?在这人世间,陪我一起留到生命的尽头!  “你要,买我吗?”双唇抖得厉害,说话也不甚连贯。这样也好,能和他一样。  “嗯。”他点头,似乎朝著车的方向笑了笑,扶著我慢慢地站起了身。  “逡语……”他要走了……我禁不住拉住他的手。他回首对我一笑,轻轻地倾过身子,在我的唇上印下薄薄一吻。  “你现在,是我,的了。”其实,一直都是的啊。你该知道。  他的笑现在是静谧的,仿佛柔和却能映亮子夜的圣光。“所以,要,听话,哦。”  我被催眠似的点头,看著他拿出个信封放进我的手里。“我的非,到,意大利,去吧。”他再吻了一遍我的唇,手轻轻地顺著我的轮廓抚摩著。  我摇头,鼓起勇气:“我现在的愿望是……”  “不,别说。”他掩住我的嘴,“说了,就不灵了。”  他一直幽幽地看著我,原本淡茶般明亮的眼眸原来也可以与黑夜一起幻化成勾人的寂静汪洋,我的身心都被那眼波囚禁,等缓过神来,眼中只看得到他向那辆车走去的背影。  耳边仿佛还残留他清凉的气息和最後的话语:“去吧,去意大利吧。我爱你,非!永远!……生日快乐!”  我颤抖地打开那个信封,竟是支票,一叠!最上面一张的数字已是我十年的薪水。  脑子“轰”地一下热了起来,我的激动冲天而起不可抑制,朝著那个渐渐被吞没在暗夜的背影:“你休想!这是什麽意思?你以为用这些钱就可以赶我走了吗?休想!我不走!绝不!……不!”  我惨绝的声音回荡在墨似的夜里,引得几家住户好奇地伸出头来漫骂。可是我不在乎,已没有什麽好让我在乎了──那个背影只是顿了片刻,便直接走进了黑暗中。不久,一点银绿闪过昏暗的路灯,飞驰而去。  只留下了我。几近疯狂的我。  这次被赶走的人是我吗,逡语?  可是,你还是要骗我!远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啊。  不知道你是否还爱我,  不知道是否还能见面,  不知道你是否还活著……  说永远也不行哦。  我、不、走。  绝不!        29      非真是个迟钝的家夥,非要到大哥结婚才知道我的生日,过後一直缠著问我想要什麽生日礼物。我把飞羽泪送给他,要求他永远都不要取下──这就是我的愿望。飞羽泪是在大哥朋友的店里看到的,以我拍广告的那点酬劳连支付它的零头都不够,人家是看我实在喜欢,半卖半送才让我这麽轻易得手的。看到它,便让我想到非,平静无波的表像下有著流光异彩的内在。这麽相似的两者,没有理由不在一块。真的希望能成为那颗泪,靠在他的胸前,永远!  可是非显然看不出我的心意,竟觉得这样的要求太简单了,不能作为礼物,真是个认真得过分的家夥!於是,让他加场唱支生日歌好了,没想到这竟是他的罩门!听著他在身後鼓足勇气唱出来的奇怪歌曲,却怎麽也笑不出来,眼眶中一直有泪在滚动。西方有位哲人说:如果你的爱人在你面前炫耀他擅长的技艺,那并不能说明什麽;但如果他连最大的弱点也愿意展露,那只能说明一点──他深爱著你!  你是如此爱我的啊,非,你的歌声证实了这个心意,我欣喜得几乎抑制不住眼泪!相比之下,飞羽泪如同不值钱的玩具。我转身笑著面对你,笑著告诉你,我也一样──爱你!    难道真要到了那个大限?身体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一开始还没有所觉,待到察觉,指尖麻木的感觉已是药物也无法消除的了。那日母亲来看我,倒茶时竟连杯子也拿不稳,打翻在地上。这回成了母亲眼中活生生的事实,想瞒也瞒不住。她焦急地直接拖我去做深切检查,结果证实情况的确开始恶化。我终不得不搬回了家。  躲在熟悉的房间里,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却只能每晚瞪著同样熟悉的天花板──失眠!没有了非的气息,一切都变得好陌生,连身体都在抗拒。  还好家里没有下禁足令,我能常常去见他,只要身体稍有好转,这是所有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    这个星期以来身体的状况终於基本正常,所以即使今天天气有些冷,他们也没有阻止我出门。  在经纪公司门口等他的时候听到几个小女生站在他的广告招贴前热烈讨论正在播出的他拍的广告,言辞率直大胆,让我好骄傲!他已经快要成为像他妈妈一样的名人了,我竟拥有著这样的他,幸福得令我不安。等到了他,却又在路上碰到女生索要签名,同样的毫无顾忌,热情而饶舌,我心里却开始翻涌奇怪的滋味!看著他笑著跟她们打招呼,为她们签名,竟觉得他在慢慢地离开,要融入那个我无法跟进的世界。好想向全世界大喊: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要跟一群花痴女生分享他!  可是,他还是我的吗?他越来越耀眼,我却越来越虚弱,终会有一天,我再拉不住他,留不下他……他也就不再是我的非了吧?──这个身体,我从未这样憎恨过!刹那间天气变得好冷,冰冷渗进全身,蔓延到心里,冷到我的指尖又渐渐开始麻木……  在厨房做饭时,他站在身边注视著,我紧张得只能勉力维持动作的稳定和流畅,直到他终於出去,手也终不可抑制地颤抖。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已经到了无论怎样都无法挽回的可悲情势。  可是,临走,他突然提出挽留。看著他害羞又渴求的眼神,我只觉得悲伤。为什麽到了现在你才开始主动?我虽然答应了你,却仍是後悔。甚至突然觉得,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认识你。自私的我啊,明知自己是怎样的情况,却仍任性地介入了你的生活。根本就是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感情,却被我满怀一丝侥幸地任意展开!我後悔了,非,没有我,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吧?  激情中,我问你,是否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爱著我──即使,我不能再动一根手指,变成个浑身僵硬的活死人──你说是的──虽然没有听清我的问题,你还是说是的!  这就够了!非,这句话能陪我过完剩下的日子。够了,非!  日记到这里结束。  我泪眼朦胧,难以抑制。  这个笨蛋,干吗自以为是地决定所有的事啊?把自己弄得这麽悲情,真是受不了!拜托,也请考虑一下看日记的人的感受吧?  “笨蛋!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要你啦!”我带著哭腔对眼前的人脱口而出,他仍一动不动,静静地睡著。  是的,那个笨蛋现在就在我面前,躺在病床上,安详得像是……像是……反正让人看得不爽到了极点。  我生日後一个月,杜廷语一脸阴沈地出现在黑巷,只说了一句:“那家夥不行了,去见他最後一面吧。”  我二话不说拉著他就走,只觉万箭穿心,精神恍惚。  虽然一直渴望,却决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  那天他在回去的路上就已陷入昏迷,杜廷语根本没有机会把他送回家就直接开到了医院。之後的整整三个星期,他都没有再醒来。  又等了一个星期,杜家每个人都心急如焚,眼看实在无法等到他自己醒来。杜氏兄弟坚持认为也许我会有帮助,终於说服死硬派杜正邦老爷,拖我前来。  我根本没有半分把握。面对连医生都宣布束手无策的病症,其实大家都是如此吧?不过在死马当活马医,不放过半点希望罢了。  院方多次检查的结果是,并非病情恶化导致昏迷。只能推断,在危急情况到来前他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自我保护,像是终於能够了无牵挂地放松,让自己完全沈入休眠状态。但是他的身体的确已到虚弱的境地,如果继续长期昏迷,很可能会便会在昏迷中安然离去。  这样的结果让我不能接受。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清醒时刻最後一面。  我在他身边已经两天,他依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就像每次在我身边睡著时一样,安然无邪的模样宛如婴孩,无害得叫人心疼。只是,这次睡得更沈,陷入了更深的梦境而已。  是你在梦里遇到了什麽?还是巡语扯著你说话呢?你其实是想醒来的对不对?只是没有力气吧?  我日夜守著他,实在累了才会在这设施齐备的加护病房里的沙发上打个盹。  这间房间说是病房倒还不如说更像是他的房间,所有的摆设几乎都跟在杜府的一模一样,只除了点滴瓶和升降自如的病床。虽然他呆得最多的地方是迷雾森林,即使在杜府,房间也简单的很,桌椅床柜,仅此而已。但能把一间病房布置成这样,杜家人的心思也真令我叹为观止!  在他的能见处都贴著我曾经的广告海报,悬高放置在架子上的电视机则反复播放著一套广告──我们唯一合拍过的那套,只要他睁开眼睛,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  当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时,惊讶的表情让当时唯一在场的杜家人浚语哥哥都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  “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当然,电视调高了。我们想让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熟悉的环境……”  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我的耳朵里回响著这句,後面他还说了什麽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有点呆滞地望著他:“不是,不是这样的吧……”我去过!哪有这麽多花花绿绿的海报?  杜浚语还是一贯的沈稳:“海报是我们从迷雾森林拿来的。逡语有次偷跑出去,给大哥找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失魂落魄地拎著个包和一长卷纸,问他也不肯说。後来佣人才告诉我们他在房间里贴满了这些海报,还天天痴痴呆呆地看著同一卷录影带出神。”说到最後,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指指上面的电视,“就是那卷。”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满脸的通红和浑身的不自在。  他转头看著那张像在熟睡的脸,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  我感到身体的重量已经重得两条腿都无法支撑,颓然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肺都像有把利剪在里面翻捅,痛得全身都在冒冷汗。眼眶里是热辣辣的,但是无论我多麽努力,都泛不出清凉的水滴来减轻这种痛苦。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眼窝似乎已是个干涸的潭,成了泥洼。  然後,守著他,一直。  大多数时候杜家十分放心地放我们独处,除了医生护士定时进来检查,换点滴,打针外,我们拥有很多时间。  其实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这种东西。一心一意地守在他身边,让思绪像溪流汩汩,静静流淌,流过我们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永恒。  有时会想,早知如此,管他杜老爷说过什麽,就算锁著也不该放他走的,更别说还用了那麽烂的理由……然後拉著他逃走,天涯海角,无论到哪里,能过一天便是一天!  但有时看著他这样安然地睡著,又会想,也许这样才是好的。我们终於能这样毫无隔阂地相守。曾经痛过,哭过,舌如利匕心似铁地伤害与被伤害过……这样,没有了旁的丝毫的牵扯,释去了所有负担坦承地相守,多麽的好!  现在的我们,都不再有任何,秘密。  所以他熟睡了。在以为已经帮我实现了愿望,飞往梦想的国度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远离一切心碎与痛苦。  自以为是的家夥!  我次次骂他,心里总闪过一阵酸涩的疼,可次次又都忍不住。兼轻轻地捏捏他微翘的鼻尖。  每天都要帮他擦拭身体,慢慢地翻身,我实在见不得他一身白皙清爽的肌肤上由於躺得太久出现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胸口挂著那颗曾经落在我胸前的泪。莹莹地在细致的皮肤上滚动,像个能到地老天荒的诺言!  那是我的护佑,陪伴他一起与纠缠的病痛搏斗。  我总是要不停地咕哝这这那那,才能把这些事情做完。并不是不寂寞的,只是相比能够在一起的意义,其他的东西都显得不是那麽重要了。  所有不醒人事的人的陪伴者,相信都会养成我一样的自言自语的习惯吧?本来我就已经有了征兆,现在更演变成“嗜好”一样的东西。  我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面对他,便总有太多想说。哪怕只是哼几句不成调的歌,都指望突然他会埋怨一句:“好难听哦……”不耐烦的语气和戏谑的笑。  心里的天平两端,都是盼望──他会醒来,或者,不。  总是矛盾的。  但,希望,却从未从心头或离片刻。  杜家每天也都有人来。  杜老爷和夫人,每次都切切地询问,之後便老爷叹气,夫人拭泪。白发要送黑发的恐惧是所有为人父母者皆锥心的痛!  杜廷语和江咏萱,是永远的信心满分:“这家夥什麽难关没闯过?以前还有比现在更惨的呢。安啦,没事的!”  杜浚语和古葭仪,是边忧心忡忡边力持镇定:“没事的……他的身体状况还很稳定,会没事的……”  只有古葭仪刚开始曾忍不住无声恸哭,泪水从她无神的大眼睛中簌簌而下,像极寒气袭人的秋雨,欲断而绵绵,整个人抖缩得像欲碎的瓷娃娃,让所有在场的人心底都凉而至冰。这麽多人里,她与逡语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熟悉,他们之间还有那麽多不为外人知的小秘密……没有人敢小看她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直觉。那一夜,恐怕无人能够入眠。我的眼睛几乎一刻不敢合地盯著他,连医生都有点紧张,直到,第二天一切正常。大家似乎才觉得是虚惊了一场。  後来,她再没有过类似的反应。只像是身子也跟著不好起来,娇弱地倚靠著杜浚语,满脸担忧地握握逡语的手,说著一些鼓劲的话,但又往往难以忍耐地颤抖。仿佛坚强,又仿佛更脆弱了。  她几次望著我欲言又止,终於还是什麽都没说。  自从逡语昏迷,她是最难过的一个。变得沈默寡言,且忧郁。受惊吓的程度比我更甚。也越发地羸弱,让人,特别是杜浚语,不得不再额外担一份心。  小葭和逡语的感情太好了!杜廷语感慨。犹如患难知交。  我所想亦然。所有看过他们相处的人都不会怀疑。        30  这天确定他暂时不会有事,我终於不得不回家一趟拿换洗的衣物和对於婉如有个交代。  以最快的速度办完,就急急赶回来。低著头一脚冲进刚刚要关的电梯,心里正盘算著,今天杜廷语会来,或许可以让他把我拿回来的那叠支票收回去──这段时间昏头转向的,根本就忘了这回事。  就听到身後同在电梯里的两个护士轻声的聊天。虽然只是轻轻地一带而过,但确实是逡语的房号。於是耳朵直觉地竖了起来。  “……3016的病人好神秘,排场大得惊人,一来所有的医生都要提起12分的精神。连那层最懒散的卢医生都不敢在那边随便调戏护士了……而且听说那间房间专门就是为他布置的。到底什麽人啊?”  “哈,他啊,说出来吓死你!一间病房算什麽?这家医院听说都是专门为他开的!”  “不是吧?怎麽可能?!”  “当然啦,你是新人当然不知道,这家‘穆氏综合症专科医院’就是杜氏集团出资兴建的,连医院都建在这麽偏僻的迷雾森林旁边,就是要网罗天下名医研究出这种绝症的解救办法。可是,都明明是绝症了,又怎麽可能这麽容易找到解药呢?唉。”  “啊,这麽说,他他他……是杜家的人咯?”  “当然啦!真废话!他就是杜家最小的儿子啊。最小的咧,当然最宠啦,又是身体不好的……”  “哎,听说还长得不错哦,呵呵。”  “对啊,明明是个男孩子,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要是身体好的话,不知要迷死多少人。跟他两个哥哥有得比哦。可惜啊,命不好。”  “真的吗?好可惜哦,昨天才听你们那科的小曼说现在还在昏迷呢。是不是……”  “嗯,我那天偷偷听到主治说哦,估计很难撑过半年了。不过这是还没通知家属的,你不要乱传出去哦!”  “哎哟,安啦!又不是我的病人……哎,还听说哦,总有一个也很帅的男生陪在旁边诶。难道是……”  “喂,你够八卦的哦,打听到这麽多事情。是不是你们又在干什麽坏事了?”  “没有啦,不过是太无聊大家玩玩嘛。说嘛──”  “百分之百我是不敢肯定啦,但是如果只是好朋友的话,谁又会这样不分昼夜地守在旁边,擦身,翻身都亲力亲为的?杜家的人好象都很忙,都不能天天来说。而且他们也好象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哦。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奇奇怪怪的……不过话又说话来,有几次我进去换点滴,你是没看到他跟他说话的样子,哎哟,那个深情的呀,看得人感动又难过,都不觉得有什麽不对劲了……”  随著电梯门开,我先一脚踏出去,心头漠然得不愿回头去理会那两个八卦得离谱的护士。  她们跟我同一层,就跟在我後面。在推开逡语的房门时,我听到了背後一声小小的惊呼。  撑不过半年?简直胡说八道!连医生都没能确诊的结果,她们又怎会知道?  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只是太累睡著了而已啊!  “这样是不行的哦。你再不醒来,他们就更要危言耸听了。”轻轻抚著那没有反应的白得晶莹的脸颊,手下的温度和平稳的呼吸是那麽让人安心。“还是打算做个睡美人?呵呵,一百年太长了,我都未必活得到那个时候呢。而且,到时你也成了老头,还有谁要来吻你呢?呵,你不是最喜欢我吻你吗?我一天送你一个──免费哦──送够一百个,你就给我醒过来,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我起身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轻吻,似乎又感觉到他的嘴角在微微翘起。这家夥!明明在昏迷也要占人便宜。  我也不由得轻笑一声,拿出带来的CD放进音响里。  轻柔的前奏舒缓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YOU TOOK MY HEART AWAY,现在是我最爱的歌。  对它的任何一段旋律和歌词都熟得不能再熟,但仍不能自拔地沈浸在那样的柔情中。後悔当时没能好好听他唱,现在无论原作如何精彩,都显得不及他的演绎来得深情款款半分。如果能够,想再听他为我唱一次……  门什麽时候开的,我没有听到。直到歌曲结束後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极小的一声啜泣,我才发现杜廷语他们到了。  江咏萱站在他身旁,泪流满面,却用手紧紧捂著嘴巴,眼眶中还盈满了泪水,使她向来明媚的美丽眼睛中萦绕著一种悲凉,是从逡语倒下後也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悲凉。现在,为了我们。  她也听出了这首歌,在她人生最美丽的时刻,逡语为他们唱过。  杜廷语长臂拥她在怀,轻轻地拍著她的肩。一直最乐观的他也不得不卸下嬉笑无畏的面具,现出淡淡的忧虑和悲伤。  想必所有人都想起了婚礼当天,那样的灯火辉煌,那样的意气飞扬,美得如诗如画的少年站在台上兴高采烈对大家说:“……这份礼物送给我最亲爱的大哥和大嫂,祝愿你们快快乐乐、白头到老!……”  现在,他躺在这里,不能说,也不能动,静静地躺著,犹如已经离我们远去。  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颤,隐忧,却谁也不敢讲。  许久,江咏萱的泪才停。再许久,杜廷语静静叹了口气。  “小非,”他又停了停,像是碰到了什麽难以开口的事,“……已经一个月了……”  他拥著江咏萱开了门,静静离去。自始至终,他就只有这要完未完的一句。  留下我,惆怅地思索。  一个月……原来已经这麽久了……分分秒秒都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吧?  “哈,懒猪!”轻轻拍拍他的颊,笑,“你已经睡了两个月咯。看,连廷语都在劝我放弃了哦……还不醒吗?笨蛋!”  已经久没出现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颊边,化成一道道溪流。  唱机里又扬起忧伤的歌。  连空气也变得低靡。  只有他,无知无识地沈睡。依然。        31  
支票还是没能还给杜廷语。  疑惑著如果要给我钱为什麽不直接开一张就好,这样一叠难道还有其他用途不成?  比如,折纸飞机,可以折个十几二十只,然後满屋子地飞。  他的动作向来颇具深意不太寻常,使得我的猜测也不得不诡异地发展。  细细看下来,不同的时间和数额,似乎都在标示著一个信息。然而并不难猜,起码对一个曾经对这些钱这麽执著的人。  250万,500万,380万──我的梦中大奖。一共2000万。  这个笨蛋真的当真了!原以为他也跟我一样把它当玩笑的。不,他知道我的是玩笑,但在他却不。  就像仙蒂蕾拉总是羡慕著两个姐姐美丽的衣裙,做梦也会想要拥有。他也要做我的神仙教母,送给我梦想的衣裙。笨蛋想事情果然比普通人来得简单!我不禁哑然失笑。  都是近一年前的日期。  那时的我,梦想多麽单纯!渐渐的,要的便越来越多。  那时的他,在我离家的时候悄悄地填写这些,那般认真,那般仔细,就像一个在帮凡人实现愿望的善神。想著我看到时的惊讶和欣喜若狂,嘴角噙著得意的笑。可惜这也像圣诞礼物,需要有恰当的时间和理由才能送出。穷人不可忽视的自尊想必也让他为难了好久,更何况後来还知道了我存钱的真正目的。  他这回是真要我走。这些他留到现在,终於要拿给我,也便是终於要让我走的时候。也许在当时,他就是这般打算。  还特地在我生日。呵,我的生日礼物。  时间仍一天天在过。一切都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习惯。他睡著,我等著,守著。  杜家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杜廷语也暗示过我不必再这样跟他耗在一起。大家都被日复一日的等待弄得有点心力焦悴。  主治医生终於正式跟杜家交代了他们的推断,正是我听到的──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就算一直熟睡静养,恐怕也很难撑过半年。  是时,全家的震惊悲痛不在话下。  最後杜家打算把他接回家里休养。虽然这家医院正是为他而存在,但任何精良的医院都比不上“家”吧。全套的护理设备和特护人员迷雾森林里都已具备。但我不知道,那个名单里是否包括我。  也一直没有人告诉我,我是否该准备东西跟他同行。  但我决定不去理会。此一去也许便是生离死别,我早已打定主意,这次无论是哪里,迷雾森林也好,南太平洋的小岛也好,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是以一切平静如昔,日子照样这样过。  也许的确是好好休息了这麽长的时间,他的状况用肉眼都可以判断是在“变好”。我每天更是勤快地为他按摩肌肉,这是我所能做到的少数事情之一。  出院的日期确定在三天後。  现在他的面色甚至可以用“红润”来形容,当然这样说还是有点夸张。但确实是比一个多月前好太多了,起码是有了血色。  我边哼著歌边帮他擦身体,然後小心地绕过输液管帮他翻身,再剪他已经长长的指甲。  在唱到“You took my heart away,When my whole world was gray”时,有个声音忽然闷闷地响起。  “好难听哦──”  “嘎──?”我停下来,以为是杜家的谁来了,不好意思地望向门口,却发现根本没有别人。  我顿时浑身一震,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跳动。屏著气看向床头,只看到那张本来睡得波澜不惊的俊容现在正半开星眸半笑著,用埋怨的语气说著:“害我想睡睡不著……”  “逡……语……”我有点迟钝地叫著,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我睡不好的话脾气也不太好哦……”(咦?这句怎麽听来耳熟?)  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一开一合,迟疑地用手摸过去……“啊!”吃痛地赶紧抽回来──他咬我!  “这回相信了吧?”他像极初识时候的样子,一脸坏坏地笑。  突然一阵悸动涌上心头。  脑中一片混乱,似乎空白,又似乎闪过千百种色彩。  接下来该怎麽办?狠狠地吻他,还是通知杜家,或是干脆按铃叫来护士?  我不知道。  只看著他。太多日子面对著他平静无波的面容,突然那张面孔有了变化,有了生气,我要独霸!不让任何人打扰。  他也收了声音,收了笑容,只望著我出神。  “还能,看到你,真好,非……”他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急忙握住。  “嗯。”我吻著他的手,几分哽咽。  “你一直在吗?我一直感觉到的,是你吗……”他的眼眸深处有异彩闪动,眼波温柔得到了极致。“说著无聊的废话,唱著难听的歌,弄得我身上凉凉的,还把我翻来翻去……是你吗?”  “是……”虽然被说得一无是处,但我还是想吻他。  “做了这麽多坏事,还敢承认?非,你真的越来越……”我终於吻住了他。吻在那张可恶的嘴上。  他很快又睡著了。刚从昏迷中醒来,体力和精力都不足以应付,又睡过去了。他的那些指控,都是他即将醒来前感觉到的吧?否则更多的还有呢。  叫来了医生,通知了杜家。虽然已经夜深,他们还是全部赶来了。  他们兴奋地围著我尽量压低声音询问。从他醒来到再睡去,每一个细节,动作,说话,都问到了。我只说当时已经惊讶得不会反应,含混著混过去。  医生认真检查,也证实他的状况良好,情况在好转中。  每个人都很高兴,不过以後如何,现在总算是有了小小的转机。  从他一醒来,恢复的速度让所有人都满意。更是可以按原计划出院了。  我厚著脸皮在杜家人办出院手续的时候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後拎在手上自觉自动地跟在逡语後面。他站在两个哥哥中间看著我微笑,我却有点紧张地偷瞄著杜老爷的反应。  正为逡语的平安出院松了口气的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这种小事,只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公司去了。虽然我这个月来过得与世隔绝,却也略微听说了杜氏似乎出了什麽问题。杜廷语也忙,虽然依然嬉笑,但看得出那俊朗眉间的一点愁云。加上又挂心著逡语,双重忧虑下想必已是心力焦悴。  杜老爷离去时,我似乎感觉到他临去的一瞥落在我的身上,却没有说什麽。我只当那是默许了。    逡语的归处当然是迷雾森林。在他看来这里反而比杜府更象家。  杜夫人和杜家兄弟把我们送到那所大得可以囤积整个军队的大宅里安顿好便也回去了。我隐约地觉得在每个人的笑脸背後都是淡淡的苦楚,杜家似乎在经受前所未有的风暴袭击。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要把这里保护得严严实实,连丝微风都不放进。  感觉比我敏锐得多的逡语应该也有所觉才是,但完全看不出他有半点担心。非但如此,笑得最欢的便是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把众人轰走,那个样子和几天前在病床上的“植物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杜夫人看到他如此精神抖擞当然是极满意的,再三嘱咐了佣人要好好照顾,连我也受了起码八遍以上的叮咛才放心。  杜廷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的小弟毫不掩饰的赶人,大概的确是有烦事缠身,竟难得地放过了这个取笑的机会。倒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杜浚语,最後一句话冒出来,害我差点被口水呛死。  他以一贯的认真甚至还有些些严肃的口吻对逡语说:“不要以为曹非在这里,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能做剧烈运动记住没?”那样的神情如同最平常不过的医嘱。  嘎?我一时愣在那里,看著他又转过来对我说:“小非,你要看著他,别让他太随心所欲了。”  我的脸“噌”地就热了,喏喏地应著,完全不敢看还在旁边的杜夫人脸上是什麽表情。  被警告的笨蛋竟还敢一把搭上我的肩,信誓旦旦的:“好啦,二哥,你好罗嗦,非不会让我太累的啦!”  这兄弟俩到底在说什麽?我被他的这种话噎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觉得忽然间温度奇高浑身滚烫,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中饱受煎熬。冥冥中只听到杜廷语的闷笑不止。  这三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再次败倒。  终於送走了他们,实在懒得提醒自己杜逡语才刚从某处被放出来,曲起手指敲在他头上:“白痴!你刚才说的什麽蠢话?!”  他满脸委屈地捂著被敲的地方,心酸地控诉:“好过分哦!我还是个病人嗳──人家又没有说什麽……”  “还说没有?”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凶恶,正再抬起手,忽然被一个无比威严的声音打断:  “曹先生,虽然您是客人,但这里不比其他地方,由不得您对小少爷如此放肆!”我惊愕地转身,听这语调还以为杜老爷降临,不想竟是不知什麽时候出现的总管先生。“您若再如此,请别怪我们没有待客之道了!”  我一呆,手不由得放了下来。逡语显然也没想到会杀出个程咬金如此声茬俱厉地为他维护权益,整个宽阔的前厅顿时一片寂静,只看到迷雾森林的总管威风八面地杵在那里,冷冷的目光看著我,似乎还带著不屑。  我暗叹了口气,是了,现在是在杜家地头上,的确不比我那简陋的“其他地方”,虽不说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但必定不会如以前那样随意。  逡语一看我脸色不对,立即站出来声张正义:“管家,你这是什麽意思?曹先生是我最重要的客人,岂是你说要怎样就怎样的?!”  “小少爷,”站得笔挺的总管微微向他弯了弯腰,“这是为您好,您刚刚出院……”  “笑话!”逡语突然扬起的尖锐声调连我都给吓了一跳!“从小到大你们要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打著为我好的幌子?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现在连我的朋友也归入管辖的范围了吗?你──”  “算了,逡语。”我看他的火气越升越高,赶紧打断他,拉拉他的袖子,“我并没有觉得怎样。总管先生也是好心。”  “非,你不知道,”他愤愤地扫过周围,最後停在居中的总管身上,“他们总是这样!以前我是懒得说,现在你在他们也这样,我岂能让他们这麽放肆?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杜家没家教,连几个佣人都管不了!”  最後一句最是严厉,重重地冲总管砸过去,却似乎起效不彰。那个如同我在电视中看到的英式管家简直有著杜老爷的风范,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不满的声音,然後依然淡淡地开口:“让小少爷觉得如此不舒服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属下一定对他们严加管教,请您原谅!”  他的供认不讳让还准备舌战个三百回合的逡语顿时觉得无话可说,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拉起我:“走,非,我带你上去看你的房间。”  “哦。”我被他拉著走,看看被故意忽视的总管,略略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也不好说什麽,跟著他上楼了。走到一半,忽然又听到站在原地的总管用无庸置疑的口气说:“老爷吩咐下来,如若曹先生的存在影响了小少爷的休养,就务必请他离开。这点不能不让您知道。”  我不知他话里最後那个“您”到底指的是逡语还是我,抑或我们两个都有份?就见逡语顿了顿,头也不回冷冷地答:“那你就告诉老爷,如若曹先生不在,我就根本无法休养!这点也不能不让他知道。”  我脸上的火再次烧起来,直到被他带进房间,如芒在背的强烈感觉也仍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非,不要介意他们,”他拉我坐在欧式的沙发上,脸上现出歉意,“他们除了父亲和母亲,对谁都是这样,我以前刚来的时候更惨,被管得死死的,连小葭也是。”  我摇摇头笑了,他像个为家里不成器的小孩生气又急於在客人面前开脱的母亲。“我当然不会介意,倒是你,似乎比我还在意呢。”  他有些怯怯地看著我:“我怕……你万一住得不高兴,就想走掉怎麽办?”  “傻瓜,”我习惯性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却又有点紧张那个总管会跳出来训人,“我怎会?我连房子都退了,你不收留我,要我到哪里去?”  “说得也是。”他傻傻地笑开了,依然是我最熟悉的杜逡语。   32      我从未想过我们能有这样一天,自由无扰(只除了那个神出鬼没老是喜欢出来提醒我言行的总管大人)地相守,仿佛可以把所有的所有全部抛开,只一心一意地在一起。过去如何,将来又怎样,这样的考虑无谓得让人不会去触及。  我们无时无刻不呆在一起。从在清晨的露水上慢跑,到夜深暖被中的呢喃,我不知道我还能要求什麽,还要要求什麽。不用再去在乎还有什麽是对方会知道的,会不喜欢的,从未这样轻松啊,让我甚至有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似乎这就是所谓真正的幸福了吧。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就已经足够。  这里虽然没有像杜府中那样会制造春天的花房,我们也依然常常坐在我房间的阳台,看著远处围墙外的那片广袤的绿色聊天。或是在罩在透明的玻璃罩中的南苑仰望天空欣赏冬雨绵绵。天气晴好时,我们牵著手走过叶落花未发的冷梅林,听逡语眉飞色舞地描述雪落时万红扑天幽香暗爽的动人。  我想,我不会比现在更满足。  迷雾森林之大,是任何一个没到过这里的人难以想象的。它就像另外一个世界,隔绝了人世,静谧地守护著发生过的一切。  这里曾经是国际最知名的白道组织JCCB的总部。令人闻风丧胆又神秘莫测的所在。  然而随著JCCB的解散,也有说法是搬迁,迷雾森林作为它最大的不动产在所有富豪中选择新的主人。这是很另类的做法,别的东西都是摆在台面上被拍卖,而这座庞大的森林以及它里面豪华的住宅是由原主人亲自挑选买主──不是人人都有买它的资格,也不是所有有资格的都有得到它的荣幸。  没有人敢置疑JCCB的做法。即使它已解散。  杜氏被挑中了。虽然杜家在“财”和“势”上均是前列却不是第一,但还是得到了JCCB当家的认可。JCCB做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杜正邦完全可以说是得到了意外垂青,他没有理由拒绝。尤其这座森林正是他心中理想的休养之所。况且JCCB的余威尤在,让它得以隔绝世人的打扰。  我知道的仅仅如此。在遮天避日的林间散步,逡语当闲谈告诉我的来历,让我对这个广阔的森林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关於这个森林,这个宅子,以及它们的原主人的故事比任何电影小说还跌宕起伏,配上他极佳的口才,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因为JCCB本身已是一个传奇。  逡语说迷雾森林像个梦,无论是春天的明媚夏天的清凉秋天的金黄还是冬天的萧瑟凄凉都像是永远醒不来的梦,一年一年,周而复始。  活在梦里的人已分不清什麽是现实。所以必须作出舍弃。  而11月的森林是阴暗的。在光天化日下也难得见到的阳光在这里更是被重重叠叠的枝叶层层盘剥殆尽,落到我们身上是已是微薄的光影,像旧时可怜的佃农。且过了正午便很快连这样的微光也没有了。林间的光线会慢慢暗下去,不到下午四点如果不借助手电一类的东西就什麽都看不见了。而中午12点前和下午5点後,因为温差的关系,林间会弥漫著浓重的雾气,像纠缠在树间枝桠上的白色丝线,密密缠绕。又象一张无边的网,张布在森林的各个角落,整个森林尽在网中。这时的森林是危险的。因为即使强力的白炽灯也无法在这样的如白色幕布的雾气中起到太大的效果,反而森林中潜藏的很多的危险会寻光而至。  正是这座迷雾森林,成为了JCCB最有利的天然屏障。即使换了主人,它也一如既往地护佑著内里的安全。如果有人妄图穿越森林来寻它的主人的晦气,那麽他的头脑里装的一定是上天也要为之怜悯的智慧。  当然我们也不会傻得随便跑到森林里玩,光是“迷雾森林”这个大宅围墙内的风景已足够消磨我们的时间。  “迷雾森林”位於森林腹地,同样大得惊人。除去上次杜老爷带我走过的从大门到内宅的林道,以宅子为中心垂直对称过去的还有一条同样长宽的藤蔓带,里面长满了带著尖锐小刺的花木藤蔓。听逡语说在春夏便会开满各式鲜豔奇异的花簇,从高处望去,如一条延绵数里的锦织地毯,美丽得让人呼吸也要停止。  然而过去在这娇豔的底下却是无数生人的骨血。具有强力催眠作用的藤蔓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经过它们的生物,像张有自我意识的捕兽网,刺中──缠绕──吮吸……因此近百年来,“迷雾森林”中被称为“魔鬼花带”的“烟花之地”在时间的巨掌中不但没有被摧毁,反而越开越盛,娇羞豔丽的笑颜诱惑著猎物的来临。  所以稍稍有点理智的敌人都不会想要走JCCB的後门,他们宁愿冒著在前门林道里被密布红外线扫描发现然後乱枪扫射的危险或是迷失在两侧旁庞杂的冷梅迷宫中,即使死,起码也是个痛快。  唯一的例外来自於JCCB的死敌,同样最硬的黑道组织LIDL。  LIDL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一对杀手──也是一对兄弟,竟安然无恙地穿越了JCCB最引以为傲的防护“烟花之地”,直闯内堂,把枪指在了JCCB当家的太阳穴上。  “结果怎样?”故事讲到一半的人若无其事地端起手边的茶轻啜,我这个听故事的只好半是不满半是焦急地等待。等了半天,他那杯茶竟还搁在嘴边,知道他是在吊我胃口,却也忍不住要开口问。  “结果?”他斜著眼睛看我,故作无奈地摇摇头,“一个吻。”  “杜逡语,你不去帮你大哥的忙还真是浪费人才!”随时随地不放过占便宜的机会,杜家的生意难道都是这样做起来的?  起身越过面前的矮几,唇落在那还挂著得意的笑的嘴上。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非柔软的唇味道还是这麽好啊。”他满意地笑著,美丽的眼中净是狡诈的光。  “可以说了吧?”没好气地回他,看著那双眼睛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恩,当然。”他点点头,伸个懒腰站起来,边看著我笑,边往门边退,“请给我五分锺。”  “干吗?”  “构思一个让你满意的结局。”  抱枕应声落在极快开关的门上,门外传来他毫不掩饰的窃笑:“欲知後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客倌明日请早!”  敢情他在现编剧情寻我开心?!“杜逡语!”我大吼一声,门外已没有动静。  这一个月来我陪伴著他在这虽然宽阔却几乎没有人气的地方调养,按时吃药,按时饮食,按时作息,有规律的生活的确让他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但依然让人心疼地消瘦。  这人现在溜得不见人影,我无聊得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极尽目力眺望那故事中的神秘花带。萧瑟的冬季是大多数植物的休眠期,那宽长枯黄的一片,根本看不出它娇豔的本色。像个迟暮的美人,空有细致的轮廓,却失去了光彩和颜色,空惹一腔惆怅。  如今的“烟花之地”早已没有十几年前的风光。作为这里唯一的专业人士,学园林环艺的杜逡语先生曾惋叹过其中的很多稀有植物都因得不到良好的照顾和适合的养料已经全部死亡(适、适合的“养料”?你们还是死了比较好吧),比如会散发让人无法抗拒的甜美芳香的酃昀草和自动捕捉被香味诱来的动物的引絮根。据说每次引絮根捉住食物“吃”掉後,吸收的养分都会有一部分分给长在它脚下的酃昀草,两者互相合作,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也决不会独活。逡语说这是植物界十分常见的互存关系,可我的脑海中却只能想到“坚贞”两个字。  不知道他不在了,我还能不能活?  我脑中最近常常会不由自主出现诸如此类的问题。才发现原来我们早已是这样的互存关系,他总说我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却不知如果没有了他,我也无法再继续生活。  没有了杜逡语,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我不知道。  也不用知道。到那时,世上也没有曹非了吧。  栏杆外是露天泳池,微冷的风吹过我的脸庞,在池里的水面带起一阵阵小小的涟漪。当那些涟漪荡漾在我的眼中时,我想起了那夜逡语如水般轻柔的眼波,一道微弱的闪光打在我的思绪上,没来由的心脏一阵紧缩,惊跳若狂。  我毫不迟疑,急促奔去开门寻他,没走几步,却惊恐地发现他倒在离门不远的走廊中央蜷成一团,痛苦万状。净白的衬衫映衬在暗青的地毯上,刺得人眼睛发痛。起到同样效果的还有他极度苍白的脸色。        33      我毫不迟疑,急促奔去开门寻他,没走几步,却惊恐地发现他倒在离门不远的走廊中央蜷成一团,痛苦万状。净白的衬衫映衬在暗青的地毯上,刺得人眼睛发痛。起到同样效果的还有他极度苍白的脸色。  “来人啊,快来人──”我从未发现我的声音会颤抖得尖锐到这个程度。跪倒在他身边,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恐慌。“逡语,逡语,听得见我说话吗?”  颤微地把那毫无反应的身体抱在怀里,那双水波般柔美的眼睛紧紧闭著,几分锺前还在对我嬉笑的脸上满是挣扎的苦痛,右手死死地捂在心脏的位置,似乎要按进肉里去,那样的痛苦,我的心无法抑制地向下跌落,如寒风中无依的落叶。  撑起已经虚软的腿,我抱起他,一脚踹开就在近旁的他的房门。身後杂乱的脚步打破了大宅内一贯的宁静,当我尽量轻地把他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时,衣著笔挺的总管带著一丝慌乱也出现了,身後是慌张的佣人。  “你们都是死人吗?他倒在那麽显眼的地方怎麽就没人发现?”我狂暴地对他们吼著,整个身心已经被惊慌拉向了失控的边缘。“医生呢?怎麽还没来?”  陈管家被我吼得脸色很难看,说话的声音却一直沈稳而有序:“医生马上就到,现在小少爷情况不好,曹先生若要责骂也请稍微降低音量。”  他还敢嫌我吵?这个死老头!  我瞪他一眼,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无数粗话,转身半跪在床边,担忧地伸手想抚平逡语紧皱的眉头。  医生和护士果然很快就到了。我的手还没什麽成效时就给赶到了一边。呆看著医生同样紧张地做各种检查,护士把两支药水混合成一种精致的天蓝色综合剂从他的胳膊上注射进去。  忽然我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像只是在看一出临场感超强的剧集,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演戏。那些医护我不认识,那些管家佣人我不认识,那床上痛苦不堪的人我也不认识。如果我现在不想看了,回家去,迎接我的还是那个嘻嘻哈哈连笑容也绝美的逡语。  是,一定是这样。这是出悲剧,但与我无关。  我要回家,我的逡语在等我。  有些摇晃地抬腿往门口走,刚走两步,忽然眼前一黑,耳边又是几声惊呼,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仍在逡语的房间里,被他们抬到了沙发上。眼前仍有一阵模糊,努力甩了甩头,才看清他的床已被布置成病床的模样。已经挂著三个不同大小颜色的点滴瓶的移动手架立在床边,一台有触点连在他身上的看似精密的仪器摆在床头。医生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护士还在对比仪器记录数据。  忽然感觉脚边还站著个人,仔细望去,原来是无所不在的总管先生。  他本来也没在看我,一直注视著那床上的一举一动,我抬起手抚著有点痛的头时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他转来看我的眼光中,那一直出现的不满和不屑似乎少了不少,变得淡然了:“曹先生突然晕倒,赵医生检查说只是担忧过度,并没有大碍,多多休息放松心情便没事了。”他停了停,像是有些犹豫,又开口说,“小少爷的病情不太乐观,还请曹先生为了他千万保重身体。”  听到他这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语气,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似乎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才让这个一天到晚挑我毛病像个监督似的存在的总管大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莫大的变化。早知道晕倒这麽有效,我一来就晕给他看了。  “担忧过度?”我喃喃地重复所谓医生的诊断。我吗?担忧过度……心上一直被压著沈甸甸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连我自己都无法正视,即使天天对自己说现在有多麽快乐惬意,也掩盖不了心底刻意忽略的真实。  惟有感觉不会骗人。  从跟著他回来,不,从他住院,这颗心就没有放松过,一直紧绷地等待可能有的任何结果。最坏的情况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哪怕他出了院。如果延聘天下名医,建造专科医院,投注大把金钱也无法找到解救之法,那麽谁又能指望这样的绝症仅仅是醒来出院便能代表著情况好转?  最多只能撑过半年!这个信息已在我脑中划下了一道又深又狠的痕迹。我常不自觉地从梦中惊醒,然後看著在身边那张熟睡的脸发呆。我们什麽都不做,仅是依偎著入睡,已让我觉得无比的满足。  起身来到他的床边,护士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答应地点点头,手轻轻地拂过他那依然深锁的眉头。  看这样子,同样的发作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只是今天来得更迅疾猛烈,让他还来不及完全掩盖便被发现了。呵,我瞒著我的担忧,他瞒著他的病情,原来到如今我们还是做不到对彼此的坦城!那麽,我该怎麽办,逡语?继续和你一起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还是我们都不要逃避残酷的现实?  我们……该怎麽办?  “非……非……”几不可闻的单字像是从他的齿缝中逃逸出来的,我低下头去,几乎无声的呢喃轻轻送入我的耳中,“不要……离开我……”  “我在这里,逡语,我不会离开。”我在他耳边轻轻地答,宛如我可以成为他最坚实的支柱。  “不要……离开……”他仍沈溺於梦幻,恍若未觉地跟幻象中的曹非对话。  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冰冷而无力,我紧紧地包在掌中,希望能把温暖传给他,把我的回答传给他。  终於他停止了梦呓,慢慢地睡去。我守在他身旁,看著他不安稳地睡著,时时皱眉,又时时蜷缩,抑或再不安地呢喃。我不住地轻声安抚,一刻也不敢松开握他的手,直到实在支撑不住也迷糊地睡著了。  病发如山倒的逡语病去得也如风快,到第二天中午他已经能下床走动。看著和十几个小时前判若两人的他,我的心不禁泛起一阵阵寒意。有多少次是我不知道的,他自己躲在房间里等待病魔过去?如果没有这次的意外,我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感到不舒服为什麽不告诉我?”我冰冷的语气让他的身子一僵,踏著厚厚的长毛地毯慢慢地挪到我对面坐下。  那张脸上的笑容有些颤抖,但依然是笑著:“不过是个意外,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的就……”  “‘欲知後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是吗?你要说的‘後事’就是这样的?”我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说,凶狠的目光瞪得他有些畏缩。  他明明已经读懂了我的意思,仍死硬地不肯松口:“人家之前是真的不知道嘛,一出你的门口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火热难当,又如万虫噬心,奇痛无比,我当下暗叫一声‘不妙!’,正要使出……”  “‘穆氏综合症是典型的慢性病症,一般很少急性发作。发作前一定会有十几分锺到半个小时有异常感觉,所以患者也往往能及时用药,因此虽然病发时来势凶猛,但并不是无法避免的。’”我背书般地将从赵医生处打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看著他的脸色越发僵硬。“而正身患此病的杜逡语先生似乎打算改行当武侠小说家,那就恕在下无法奉陪了。”  我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起身往门口走。这个混蛋!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听到赵医生最後那句“逡语只是被耽搁了太久,错过了及时服药”时,我才真正是天旋地转,火热难当,万虫噬心,奇痛无比!  看到你这样,我痛得要疯了!  忽然衣角被扯住了,死死地,拉住了我向前的脚步。  “对不起……”一句小小声的道歉响起,不必回头,也可以想见他不安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逡语,你在把我当傻瓜吗?”  “不是!不是!”他急急地辩解,从背後搂住我,不住收紧的双臂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我只是……很怕!太害怕了,非,从我们回来我就很怕!很怕……怕到只有我一个人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滚热的液体印落在後背的衣服上,贴著皮肤,烫进心里。  “怕……什麽?”  “怕这个病,怕你又不得不因为它而离开,怕我睡著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怕不知什麽时候我就再看不见你,看不见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小葭……甚至怕这个会害怕的自己。我以前总是觉得死了就死了吧,活著这麽辛苦,大家又都因为我不快乐,我死了对大家也许都是个解脱。但是,我现在知道怕了,我怕死,非……我不想死……不想啊……”  我转身抱住那个已经颤抖得站不住的身体,字字句句敲在心上,比起他病发更要痛彻心扉。  我也怕啊,逡语!  “我现在还能这样抱著你,看著你,感觉到你,还能和你一起散步,给你讲故事,可是你知道吗?慢慢的我就什麽也不能做了。非,你不害怕吗?要面对一个活死人,你也会怕吧?你也会想要离开吧?你会扔下我走掉的,一定会的!”他说到最後,精神已经恍惚了,比起说给我听,更像是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我想过病发的话就离开你,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不要你走……不要丢下我……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你要相信我……非……”他似乎又把我赶他走当天的情形和现在混淆了,泪流不尽的眼中尽是迷离。  “不会的,不会的,我哪里也不去……”我歉疚到极点,却只能说些言不及义的安慰话。  我们就这样依偎著,各说各话。终於我烦躁地推开他一点,扶著他的肩膀死劲摇晃,他不能这样颓废,会这样沮丧的人根本就不是杜逡语!“我不会走的!不会!杜逡语,你听到没有?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谁赶也不走!你给我振作一点!死有什麽可怕?大不了我陪你一起!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大声地对他吼完就後悔了,他现在根本经不起被我愤怒地晃得东摇西摆,只在我吼出最後一句话时,迷糊地露出了个这几天以来最迷人的微笑:“真的吗?”便晕倒在我怀里。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很不稳定,哪怕是一点小小的刺激都经受不起。我以为这个你已经了解了。”赵医生的语气和眼神都十分责备,我内疚地低著头听训,一句话也不敢说。  旁边有个声音轻咳了一声:“我想,曹先生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当然!我感激地看了一眼破天荒会为我说好话的总管先生,心下更是不好受。  “就是不是故意的才要当心!”赵医生半点都不放松,“老师马上要回来了,他和杜家把逡语交给我,万一有个闪失让我怎麽跟他们交代?”  被点名的“闪失”很自觉地又把头低了低,连气也不敢出。  “唉。”不客气的医生夸张地重叹一声,交代了旁边的护士几句,不再理我,示意总管出门密谈。  我被扔在床旁,和昨天同样的位置。看著又躺在床上的逡语,胸中的愧疚充盈著各处,快要窒息了。  “非。”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我赶紧走过去。  “怎麽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轻轻地摇著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好,不要担心。”  “傻瓜!”我捏捏他的鼻尖,“有我在此,你还敢不好?快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他乖乖地闭上眼睛,嘴角挂起一丝安心的笑。  我抬起头,正撞上在旁一直站著的小护士出神的注视,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她立刻红了脸,有点尴尬地检查起点滴瓶来。我的胸口却是无比沈重,连自己也几乎无法负荷了。  总管应该把情况告知了杜家其他人,但具体说了多少我无从判断。只知道现在这位严厉的总管大人对我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尽管仍是冷静淡然的面孔,但已不再是那麽让我难受。  杜夫人当晚就赶来了。心疼地看著已经熟睡的逡语,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我万分过意不去,轻声说了声:“我很抱歉!”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来,依然是母亲的温柔:“说的什麽话,小非?正赶上家里有事的时候你能在这里代替我们陪著他,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他一个人在的时候,情况也并不比现在好。有好几次晕倒在房间里都是过了好久才给佣人发现的。也是他命大,能撑到现在……”话声未落,便已哽咽得无法再说,拿著帕子频频拭泪。  我的鼻子也酸,却不想在她面前哭,只能拼命忍住。  “不知我们杜家是造了什麽孽?巡语保不住也就算了,连逡语也要这样受苦。我们自作主张搞联姻,现在弄得廷语也不幸福。浚语有事又不爱说,跟小葭生气也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身子。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不让人操心的。公司现在又乱成一团……我们是不是真的什麽地方做错了,老天要这样罚我们?”  原来竟发生了这麽多事!我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好继续沈默。  杜夫人说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失态,重又笑起来:“瞧我,都说了些什麽!小非,你照顾他这麽久了,也去歇著吧。”  “不,”我摇头,“我在这里陪他。我答应过他的。”  “是吗──”她转头看看逡语,忍不住俯身抚摩他瘦削的脸颊,“为了他,你也吃了不少苦。难为你了,是杜家欠你。”  “没有的事,我没觉得怎样,真的。杜伯母,您别这样说,能在他身边,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唉,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先生上次那样做,是他不好。他太怕失去逡语了,你别怪他。”  “怎会。”她这样说,已经相当於道歉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为此而道歉。  她又说了几句,擦著眼泪要走,我送她出了逡语的房门,却碰上正好进来的杜浚语。  天!我从未想过一向沈稳干练的杜浚语会憔悴成这副惨样,头发有些凌乱,金丝眼镜的镜片也有些脏,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不堪,下巴上是一些没剃干净(或者根本没剃)的胡渣,衬在明显睡眠不足的苍白肌肤上很刺眼。衣服倒还是基本整洁的,只外套扣错了两颗扣子而已。  这是那个比美丽的杜廷语还注重仪表的杜浚语吗?我以为碰上彗星撞地球也不过如此。  连杜夫人都惊呼一声,上前去察看:“浚语,这,这到底怎麽回事?难道是遭劫了?”  如果不是时间场合都不对,我铁定笑出来──大富人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好想在旁补充:遭劫只会狼狈,不会憔悴如斯!除非……当然也难说,像杜浚语这样的极品男人会引起盗匪的其他反应也不无可能。  正在胡思乱想,杜二少爷倒还能以慢条斯理的语气回禀母亲:“没有,您多虑了。我听说逡语有事,来得匆忙了些而已。”  “是吗?”养了他们这麽多年,还能被这样的话混过去,杜夫人这个娘就算白当了。  只是杜浚语已不给她再问的机会,硬生生越过他娘亲狐疑的眼光看向她身後的房门,岔开话题:“逡语现在怎样?”  “他睡了。”我答,“医生说要好好修养……不能再受刺激。”最後那句羞愧地说出来,更觉得没脸见他们。  “再?”果然被习惯抓字眼的律师大人发现了微妙之处,眉头一皱,紧张地一把抓住我:“曹非,你没什麽事吧?”  “哈?”正打算挨骂的在下一时反应不过目前的情况,什麽时候我在杜家兄弟中的地位已经提升到这样的高度,不问亲弟弟受刺激的原因,先问我的感受?“我,我,我没事。我,我很好。逡语他……是我说话急了些。”  “是我们对不起你。你没有错。”他慢慢松了手,倒有些歉意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是无比的诚恳,“以後不要找他问了,来找我们吧。你知道的,他那麽爱你,怎麽都不会跟你争的……唉,什麽争不争的,也不是这样说的,我到底在说什麽?”是啊,你到底在说什麽啊?我越听越糊涂,却隐约感到有什麽可怕的东西隐藏在他的话里。“总之,有什麽问题来问我们好了。我们的错我们承担,与他无关。”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却像要躲开地对杜夫人说:“还有件事正要告诉您,江家那边主动表示了歉意,说是如果大哥愿意的话,大嫂同意离婚。”  离婚?!杜廷语和江咏萱?怎麽会……怎麽可能?明明那麽相爱的两个人。  我惊呆了,杜夫人却似早有准备,点点头:“回去问问廷语的意思吧。我们已经错了一次,这次就由得他了。他的婚姻该他自己拿主意。”  “嗯。”杜浚语也点头,想了一下说,“既然逡语睡了,我就不进去了。曹非,他拜托你了,好好照顾他。”  我也只好跟著点头。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想说什麽,又忍住,终是陪著杜夫人回去了。        34      今年的冬天比起往年都要暖和,即使有风,吹到迷雾森林时也被重叠深幽的树林削去了大半威力,就算送得进这高墙深院里,也只剩轻轻的凉意。所以当我发现外面早已是风雨满城时,有关杜江两家的事也已经告休泰半了。  我不太喜欢关心别人的家事,但杜廷语不比寻常,他待我如亲兄弟,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知道是怎样个风生水起。  问过逡语,可怜他和我一样隐居遗世,也是知之不详。只说似乎是江咏萱不知为何鬼迷了心窍,与杜氏旗下一间公司的总经理交往过密,乃至泄露了不少内部情报。恰巧此人是其他公司安插过来的卧底,於是如此这般,杜氏财务受损惨重不说,商业信誉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市上股票一泻千里,情势已经危危可及。  咦,这个桥段怎麽这样眼熟?像极我无聊时拿来打发时间的数本悲情小说综合体。然,竟真有这样的事?天!  虽说他提供的资料肯定已是旧闻,但威力依然惊人。怎麽会这样?打死我都不相信还有谁会比杜廷语更有魅力,竟让江咏萱做出这样……红杏出墙的事来!  “哎呀,我也是听说的啦,又没说大嫂真的红杏出墙!不过我很好奇那个做卧底的总经理哦,什麽人竟比大哥还让大嫂这样心甘情愿。”口口声声要维护江大小姐的清誉,到最後仍是一个“心甘情愿”将她打进“不贞”的行列。正漫天遐想的逡语少爷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前後矛盾,认真地推敲著种种可能。“他一定要是英俊无匹的──但是,还有人可能比大哥更帅吗?嗯,那他一定要是温柔体贴的──大哥也不差啊,天,连大嫂自己都说过大哥温柔起来的时候无人能敌,真真柔到骨子里,连身子都要稣掉。”他极认真地学著江咏萱说话的样子,含羞带怯的,我禁不住笑出声来。那种比喻怎麽听怎麽像说旧时秦淮河畔迎客的船娘,亏江小姐用在自己先生身上还这麽志得意满,让人不免要为杜大少掬把同情之泪。“再不他一定得是伶牙利齿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的──可是,这分明是大哥的强项嘛,要比他厉害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吧?最不济他也得是家财万贯吧──”  “可是还有人比杜家大少爷更万贯吗?何况如果有杜氏一半的财富又何必去给人当商业间谍这般不堪?”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是什麽分析嘛?拿自己的上驷对别人的下驷,这样还比不过别人,杜廷语不如去跳河算了。明明这样伶俐的一个人,是不是生病生久了连脑子也坏掉了?“三少爷,如果人人都以你这样的标准去找如意郎君,怕是大半人要孤苦终老了。”  “哎,我又没说这是找如意郎君的标准,只说这是有可能超过大哥的指标嘛。”  “是啊,你大哥要是知道你拿这种指标来评判他,铁定吐血吐死!”或者哀怨地比出兰花指:哎哟,要死啦,我杜廷语的优点成千上万,岂是这小小的几条能够概括的?最最完美无瑕的代名词也不过“杜廷语”三个字啊!  是啊,完美无瑕。我想著这个词有些发愣,还有谁能比他更适合?为什麽江咏萱得到了这样的人还不知足?  “那为什麽?”逡语猜得累了,有些泄气。  我笑著搔搔他的头,他的发丝柔软的触感我很喜欢。“因为各花入各眼吧。”  “嗯?什麽意思?”  “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是没有所谓的标准的。就像如果要让我在你大哥和你之间选择,我也一样会选你啊。即使你在别人眼里不是最好,但在我心中你一样是最最英俊无匹温柔体贴最会甜言蜜语而且还──”  没等我说完那个人已经自动紧贴在我身上了:“非,真的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啊,好感动,我就知道你有眼光!”  “我只是──举个例子。”我无奈地拉开和他的一点距离,他又马上跟过来了。  “不管。我太感动了,到死都会记得你今天说的这些话!”  我忽然愣住了,他也愣了,我们同时静默在紧滞的气氛中。半天他才讪讪地笑:“哎呀,我们刚才说到哪里?各花入和眼是吧?”  我不答话,呆呆望他,一道冰冷滑下脸颊,他顿时慌了手脚:“怎麽了?我又说错话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只是随口说说……”  我一把把他搂进怀里,泪水像是从苦闷酸涩的胸腔中涌出来的,无法停歇。  在我还有泪的时候,让我哭个痛快吧!你这笨蛋!  “非,非,非,非──”  耳边听到他的呼唤,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听到了,叫这麽多遍干吗?”  “趁我现在还能叫,多叫几遍啊。非,非,非──”  “我总有一天会给你气死!”他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折磨我和自己?  “不行哦,你可不能这麽没用!你要好好地活著,连我的份一起。”他用一种天真的语调回答,似乎洞彻了什麽。  “杜逡语,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我大叫,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没有追过来,只幽幽地在後面说:“下周二是个重要的日子,我想和你一起过。只有我们两个。”  “知道了。”我不耐地答,走进长长的回廊。  下周二,1月24日,他的十九岁生日,杜廷语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35      一踏进南苑,就见到古葭仪背对著我坐在桌前,手上端著东西似乎在喝。  当管家过来告诉我说她来了,并且指定要见我,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没有找逡语,却找了我。从来这里之後就再也没见过她,甚至连消息也只是上次杜夫人来时稍稍提了提。如果不出意外,杜浚语的落拓样与她绝对有关。顺带想起上次他的那番奇怪言辞,或许待会儿可以问问。  “曹非哥哥。”她听到脚步声,放下茶杯转过身来。无焦距的眼眸对著我的方向。  “来了来了。”快走几步,来到她的桌前,“蒙小姐传召,小人不敢怠慢从速赶来。小葭小姐有何吩咐?”  她还是那个娇俏晶莹白雪公主般的可人儿,依然是那样出水芙蓉般的眉目,可我却感到不知哪里有了些不同。  她捂著嘴“咯咯”地笑著,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不敢当,小女子我才是给人吩咐来的呢。看来公子在这边生活起居都相当适应,还有心情说俏皮话,真是我怀大慰啊。”  “哦,有谁这样大胆?敢差遣本门至宝冰雪聪明秀外慧中的小葭姑娘?难不成还是……”嘴巴慢了下来,看著她神色一变,一个从未想到会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极快地闪过,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冷笑。透著寒气的冰冷笑容。在她微翘起的嘴角隐没。  全天下最有资格被称为“天真无邪”代言人的古葭仪竟会有那样的笑?一定是我看错了。  她灿烂的笑容渐渐落幕,代之一种我见尤怜的黯然。“不愧是曹非哥哥,果然聪明。不错,正是浚语让我来的。”  “怎麽了?你们吵架了吗?”她的小手握成拳,搁在桌上微微发抖,我轻轻地握住,就如我们以往一样。不想,却被她甩开了。看著慢慢後退的她,我疑惑且有了不祥的预感。“小葭,发生了什麽事?”  她退到一张石凳边,又坐下来。“曹非哥哥,别著急。你一急,我就讲不下去了。”  “好,我不急。你坐那麽远干吗?坐过来啊,我又不会打你。”  她慢慢摇头:“我还是坐这里好了,离你太近,我也讲不下去。”  我有点好笑地看著她莫名其妙的防备:“你不信我?”看著弱小女子在我面前躲成那样,真是我曹某人莫大的耻辱。而且我们还一向都处得那麽好。  她不理我,坐在那边,幽幽地开口:“我不信你。” 她这样温婉的语调说出来,很像被弃女子对无情郎的指控。上天明鉴我也不过是拉过她的小手而已,每次还只有一只。  “小葭。”我真的要生气了。  “你现在说不打,待会儿等我说完了,你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不会打你。”我已经开始无力了。女人总是自以为是得让人要抓狂。  她的脸色暗下来:“浚语也说不打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浚语打你?怎麽可能?”我倒吸一口气,天,告诉我猴子都是人变的我还比较信。  她沈浸在一种悲伤的情绪中,没有理我:“你们都说话不算数,我再也不信你们了。还是逡语哥哥对我最好,从来不打我,不骂我,不管什麽事都护著我。”  等等,这个小女生不是现在突然发现了逡语的好,要做我的情敌吧?“你……不喜欢浚语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便像触了她的哪处机关,当场毫不客气地放声大哭起来。“谁说我不喜欢了?人家一直那麽喜欢他,他还打我,可是,可是就算他打我,我还是好喜欢他,呜呜,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哦,呜,所以,所以他让我来坦白,我,我也没说不来啊,他,他还生什麽气嘛?呜呜,好讨厌哦,只,只会欺负我……杜浚语是,是个大坏蛋~~~~~~”  “小葭,小葭,你别哭啊。” 我顿时手足无措,满世界地找手帕给她。“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嘛,不要哭了。小葭──”我最怕女孩子的哭泣,尤其是她的,无神的大眼睛像两个无底的空洞,泪珠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看得人心惊胆寒。“要不,我去叫逡语来好不好?”那家夥应该在书房吧?看现下的形势已是制她的唯一法宝。  “不要,呜呜,不要,叫他,呜~~~~~~”她摇著头,自己慢悠悠地从口袋里翻出包纸巾,抽出一张擦著,渐渐地哭停下来。“他知道我来跟你说这个,会骂我的。”  “你不是说他从来不打你,不骂你吗?”  “可是如果我惹的对象是你就不一样了嘛。”她还流著泪的眼睛竟对我一翻,如果里面有焦距的话,那一定是在无比清楚地传达“你好笨哦!”的不屑。  “你……惹到我了?”跟她讲话总让我觉得跟不上她的脚步。後知後觉得可怕。  “嗯。”难得她乖乖地点头,又很小女孩似的缩了缩脖子,很可怜的样子。  “什麽时候?”我有点白痴地问。  她低著头擦了好一会,都不答我。其实她那张小脸,两张纸巾早就擦完了,还在那一遍一遍地抹著,我就猜到她还在胆怯。但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乖巧得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做过什麽能让我难过的。  又过了一会,她才拿定主意地抬起头,秀气的脸上尽是壮士断腕的悲壮。  “那个,《狂周刊》的那个,那个消息是我给他们的。你想骂就骂吧。”我好不容易听她“那个”完,轻笑了声後,才慢慢反应过来她在说什麽。笑容凝在脸上,如一层干粘的面皮。  “小葭……”竟然是她!数遍了所有的可能,甚至连黑巷里的人都想到了,却绝没想到是她!怎麽可能是她?不会的,是我听错了!“你在跟我开玩笑?”  她摇头,很果决,丝毫没有犹豫。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  她点头,依然果决,没有犹豫。  “你给了他们的是哪些?”那麽多条,她不会条条有份吧?不是说爆料者皆不同吗?也许……并没有她看起来的那麽严重。我存著莫名的侥幸的希望。  “中间两条。”她说得极平静,反而显得从容镇定如同以正义之名。  我看著她那迷茫的眼睛,深黑得如同无底的死水,渐渐地呆滞成无知无觉的人偶。  那段灰色日子所经受的种种,电视里妈妈凄厉的哭喊闪电般地回到脑海里,怦然有声地击打著我的神经,顿时满腔怒火冲天而起。几乎就要冲过去揪起她大喊!可是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白玉般的脸庞满是强作镇定的倔强,怒吼在冲出嘴边时化作了无奈的叹息:“为什麽?”如果是别人还多多少少有些动机,那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她是为了什麽?  “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逡语哥哥。”这句话她说得不躲不闪,理直气壮。  “是吗?”终於又扯到他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地开始说:“曹非哥哥,你知道吗?自从他从你家搬回家住,他就过得不太好。只有有机会去看你的时候他才是最高兴的。他每次去看你回来,心情都特别好,如果我在,就拉著我不停地说这说那,你们一天都做了什麽,有什麽开心的事发生。如果不能出门,他就坐在阳台上发呆,一坐就是一天。整个人都没有精神。後来病情控制不了,不得不搬回这里,还被禁足,他更加郁闷。虽然有我陪在他身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说有笑,可是我知道已经不同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著外面的世界,那个有你的世界。你知道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溜出去吗?前门的林道那麽长,他硬是可以一个人走完,而且还要避过巡查工的耳目,他都已经被抓回来不知多少次了,还不死心,一有机会就试。我们在这里住了这麽多年,我从没见过他那麽渴望出去。”  她停下来,嘴角又略略翘起,我终於可以肯定她刚才的那个表情果然是冷笑。她像是想要说些更让我难受的话,却不知为何,又忍住了,接著说:“如果一切顺利,他就翻过围墙。墙外不远的地方我们以前藏了一辆欧式微型两人车,他开著它到森林外的高速公路上,再叫出租车。我真的受不了他这样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好了,还这样不爱惜自己,那根本就是自寻……自寻……”“死路”两个字她硬是讲不下去,顿了顿,再说,“我劝过他,等他身体好了再搬到你那里住也不迟啊。可是他却笑著说,小葭,你对我还真有信心,我这个身体恐怕是要留在这个森林里了吧?我当时好想哭,只能又说,干脆让你也住进来就好了。他却答,因为你有很重要的工作啊,绝对不能放弃的工作。他不能那麽自私地打扰你。说实话,我就不明白到底有什麽工作是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他已经拿自己的命来爱你,你却只顾著自己的工作,到底谁比较自私?曹非哥哥,我真的真的很看不起你!”  “我……”我想辩解,可是竟发现无话可说。过去的一切都不能再来了。  她却不等我说完,就自顾自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当时什麽也不知道,但是,但是那样的心情我还是会有啊,你明白吗?我生气了,非常非常地生气!”  “所以?”  “所以──我想,为什麽不毁了你呢?他说过你没有什麽朋友,平时也只是忙著工作而已。那麽我想,如果连工作也抛弃了你,你这样一个孤僻的家夥无处可去,自然也就只能乖乖地回到他身边。”  她忽然露出一个如以往一样的天真的微笑,仿佛说的不过是小女孩儿最纯真的心思。我却被她那句掷地有声的“毁了你!”说得打了个冷战,森冷的表情如鬼魅般说出诅咒,阴寒的怨念在那双眼睛的催动下直达心底。  古葭仪,竟是这样一个谁都没看出来的恐怖存在!  原来我在他们眼里是个除了工作无人会要的“孤僻的家夥”?我只能头皮发麻地苦笑,她果然押对了宝!只除漏算一个“黑巷”。  她听到我的笑声,有些不解,不过很快便像想到了:“黑巷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躲在那里疗伤。不过当时我想,那种地方你也不会久呆吧?只有白痴才会喜欢给人当玩物!曹非哥哥你这麽聪明,我可是一直在等你伤好後到这里来看我们哦。”  她显然还不知道我曾在杜老爷的引领下到此一游的经历,就算被所有人抛弃我也仍是不能来的。我不得不再次苦笑。  “逡语……他知道吗?”她做了这种事,该不会还敢乐颠颠地去找他领赏吧?  她张狂的气焰顿时委顿下去,黛眉微蹙,重又恢复小女孩般的胆怯和委屈。“我没有想过要告诉他的。可是……可是你出事之後他就没安心过。一直不停地对我说,他好担心你,不知道你会做出什麽傻事来。他说你什麽亲人都没有了,除了他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他怕你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到处打电话给可以帮忙的人,可是当时廷语哥哥在国外,浚语又有官司在身走不开。他在家里每天都坐立不安,又无法配合医生的静养要求,好几次要偷溜出去都被逮回来了。我当时就觉得好害怕,如果,如果他知道那个坏人是我,该怎麽办?他那麽爱你,宁愿自己受苦都不要你受一点委屈的,如果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他也许会杀了我的!”  “那你不是该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我的心跳随著她的话语越跳越烈,惟有不露声色地扯开话题。  她撇撇嘴:“要是换成另外一个人听我讲了这些,早就该上来掐我的脖子了。曹非哥哥,也只有你这麽没神经的人还能讲出这麽冷的笑话。难怪受了那麽大的打击还能若无其事地活著,天赋异禀啊!我就说逡语哥哥是白担心了。”  “上帝!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古大小姐这麽幸运被所有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我妈给我这条命,无论受到什麽打击,就算沦落到街头跟野狗争食我也要活下去。这种事情是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绝对无法了解的吧?”  “是吗?”她冷冷地回我一句,忽然想起还没说完的,又换上悲戚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我记得那天是廷语哥哥刚回到家,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他对逡语哥哥保证绝对不会让那家报社好过,我从没听过平时嘻嘻哈哈的廷语哥哥会用那麽又冷又狠的语气说话,顿时吓坏了,赶紧跑回房里躲起来,後来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等我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才听佣人说那天晚上逡语哥哥又偷跑出去,给廷语哥哥找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泥,失魂落魄惨到了极点。我就猜到他是去找了你。我开始有点担心,又怕他是已经知道了什麽,犹豫了好久才敢去敲他的门。结果敲了十几分锺都没有回应,我越来越害怕,赶紧叫来佣人踢开门,才发现他竟然……竟然……”  她忽然说不下去,捂著嘴又哭了起来,我的一颗心都快要冲出喉咙了,却还是不敢催。只耐著性子等她终於哭得告一段落,擤了擤鼻子,才说:“他病发倒在浴室的地板上,没有一个人发现,就这样躺了一夜。医生赶来的时候说连心跳都听不见了……急送到护理室,还是没反应。後来,总算是周医生来了……我被浚语带著等在门外,不知道里面究竟怎样,等得心急如焚,只听说强心针也打了,心脏复苏术也做了,还是醒不过来。我就知道你们是出事了!他每次看完你回来都开心得不得了的,怎麽这次会这样?”  我黯然,心底透亮,更是说不出半句话。  她擦擦眼睛,接著说:“还是周医生有办法,终於把他救过来了,即使这样他也还高烧到41度,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星期。烧得迷糊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不停地说,‘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好不容易他好得差不多了,我才敢问一下,才知道你竟然以那样的理由要跟他分手!”她两只黑黑的眼睛瞪著我,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犹如面对蛇发女美杜莎。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原本,原本只是想让他高兴的。当时一内疚,我就把什麽都说了。他停了很久都不说话,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会给他痛扁一顿,谁知道他竟只是摸著我的脸,叹著气说,‘小葭,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听到没?’我点头,又问他,‘你不怪我吗?’他答,‘怪你又有什麽用?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反正他也认定了是我,就当是我做的好了。二哥很爱你,但也很耿直,我也没有多少机会一直护著你了,你要做个乖女孩,别再这麽任性了,知道吗?’他说不怪我,其实心里还是怪我的,後来就再没跟我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说话了。我知道浚语来把我接走也是他让的,他心里一直不能原谅我。”她又哭,眼睛已经变得又红又肿。我无奈地,只能把那杯早已冷掉的茶递给她。补充一下水分也是好的。  “从那次以後他的身体就时好时坏,我来看他也被他拦在门外,说要休息就是不见我。早知道会这样,我费这麽大劲做那些事是为了什麽?我知道是我做错了,可是他连个让我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他昏迷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他就这样走了,我会後悔一辈子的。有好几次我都想对你说,可是他已经说过不准,我不能又让他不高兴。我真的很想做些什麽,可是这件事上我已经没有人可以说了。”  “到底浚语还是知道了?”  “嗯。”她低低地应了声,委屈地摸著脸颊,“他气得打我……他第一次这麽生气,我以前把他上庭前所有的资料扔进湖里的时候,他都没打过我……”我吃惊地扬起了眉,她还赶紧细细声地分辩一下,“我,我平时很乖的。我不常闯祸,偶尔才会。我不是坏女孩。”是、是吗?  “逡语跟我生了很久的气,都半个月了还不理我。直到上次听说逡语哥哥又晕倒了,他回去以後就让我过来跟你坦白,免得你又跟逡语哥哥发脾气,把他气病了。”後面那句“免得”明摆著是她小女生硬接上去的,杜浚语说话向来条理清楚,怎会说出我把逡语气病的话来?想来她也是来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非要拖个杜浚语下水当垫背。  她终於全部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手上茶,才有点紧张地说:“我现在已经全都说了,你要打要骂随便吧。”  我笑:“逡语不理你,浚语又打了你,你又在心里难受了这麽久,你都已经够可怜了,我怎麽忍心再打你骂你?”  听她说了这麽久,我只认清了一件事:清纯无邪美丽可爱的古葭仪大小姐是个既狡猾又任性的混世小魔女!  她明明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却又把自己编排成出师有名又饱受良心煎熬得不到众人谅解的小女子。以她行动不便的身体还能有做这种事的能力,这样的智慧想来也已经想到了事情暴露後要承担的後果。她知道她清纯无伪的表象是最有利的防护,即使大家知道了整件事也不见得会拿她怎麽样,这样的心理下歉意的程度实在可以想见会多有限。有杜浚语和杜老爷夫人做後盾,我一个小小的曹非又岂敢动她半根毫毛?  她一脸惊喜地笑:“那,曹非哥哥是原谅我咯?”  我低笑一声,阴冷地:“本来你对我怎样我都可以无所谓,偏偏这件事还打扰到了我母亲的安宁。如果这样都能原谅,我不是太不孝了吗?”  “那你到底要怎样嘛?”她这才紧张起来。  “小葭,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呢,总是想如果我有你这样天真又善良的妹妹就好了。可是,不行啊,”我换上最真挚温和的口气,“妈妈对我来说是个最重要的人,任何伤害了她的人我都不会原谅。即使是你也不行哦。”  “啊,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会……会牵扯出这麽多事情来。”她慌了,紧紧地皱起了眉。  “很多事情在没发生前我们都是不知道的,”我温柔地安抚,“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我也知道了。这样就可以了。浚语还在家等你吧?快回去吧。”  “曹非哥哥……”她又要可怜兮兮地哭出来了,“你这样让我怎麽回去?”  “小葭,”我无比痛心地叹气,真心地为她担心,“你是个大姑娘了,要做浚语的新娘就要学著长大哦,否则以後也会让他为难的呀。”  她这回是真的给我吓到了,颤声说:“不会的,浚语不会嫌我的,他这麽爱我……”泪水终於又流了出来,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站起来不停地自言自语,“你不原谅我,逡语哥哥也不原谅我,浚语不理我,你们到底要我怎样?难道──难道你们要我死了才甘心?”  我倏地一惊,忽然又想起眼前的古葭仪需要重新认识,或者她从来都不是娇弱的。会随口就说出“死”字的人往往不会这麽轻易就舍得死的。这个小女生已经被宠坏了。  她见我不答话,气得一跺脚,转身就朝出口跑去。看她那样决绝的姿态,我倒真吓了一跳,赶紧跟过去。她好歹是个行动不便的人,这样跑,万一磕到碰到,一百个曹非都不够杜浚语砍。  就见她在花道里跑得跌跌撞撞,却也没怎麽障碍。才想到这里她住了七八年,要说熟门熟路,我哪能跟她比?正想著,出口闪出一个人影,古小美人刹车不及,直直撞了上去,我却终於松了口气。收拾摊子的人终於来了。        36      这回杜二少的样子虽还没完全恢复到正常时的十之八九,但起码眉目清爽衣著整洁,头发记得梳鞋带记得系,没有再扮鬼吓人。  “浚语!”古葭仪被抱满怀惊喜出声,和刚才的愁云惨淡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都跟曹非说了吗?”他低下头轻轻地问。  “嗯。”她乖巧地点点头,不敢看向我这边。  “曹非,”他恳切地对我,被折磨得有些无神的眼中尽是无奈,“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管她,让她做出这种事来。我不敢要你原谅,只是,不要再怪逡语了。他当时什麽都不知道。”  我沈沈地点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  “那就好……”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又说,“如果,你想起诉那家报社,可以来找我,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绝对能帮你打赢。”他自己吃政府的饭,不能随便帮人打官司。  我吃了一惊:“那样,不是会连……”古葭仪岂不是势必要被牵扯进去?不用我说出来,她已经在那边发抖了。  他也低头看她一眼,无奈却正色地说:“做了坏事就要有被惩罚的觉悟,如果这件事能让她长大一些,那麽牺牲就是必要的,也是无法逃避的。”  天,我想起古葭仪说的逡语对他二哥的评语,这个男人果然耿直到让人要为他流泪的地步。  “浚语!我不要──我不要坐牢──”她已经在哀号了。像永不会衰竭的泪水喷涌而出。  “乖,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的。”他竟还敢用这麽深情款款的温柔的语调说这种话!  “牢里很恐怖──我的眼睛又不好,我会被欺负死的──”  “我有认识的人,我会让他们好好照顾你。”  “我会很想很想你──们,我不要去──”  “这也好办,我会经常去看你,给你带你喜欢吃的……”  我快要受不了了!“我,我,我没有打算追究这件事。浚语,谢谢你的好意,这件事到此为止。”  “这样好吗?你不後悔?”他还是用澄明的目光注视著我,我仿佛可以看到里面摆著司法女神手中的天秤。  “当然。”我的心肠要是够狠一点,开庭当天就可以看到凄惨哀绝的十八相送了。  “谢谢。”他诚挚地说了一声。带著还在哭哭啼啼的古葭仪走了。  我目送他们离去,终於舒口气。  逡语从後面走出来。  “你在?”  “一直都在。我跟二哥进来的。”他把手伸给我,我轻轻握住,由得他牵著我从侧门出去。  “那为什麽不出来?”  “小葭,我不想见她。”  我想起刚才她说的,低下头:“又何必。你们感情原来那麽好的。”第一次在南苑看到的两人美得如画,让我都有些嫉妒了。  “两回事。你跟她的感情也不差,不是也没原谅她吗?”  “你怎麽知道?”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他转头对我笑了一下:“你以为我听你们的壁脚?”被猜中心思的某人脸红了一下。看他这样,应该不是。  “没错啊,我是在旁边听,二哥来的时候才走的。”他得意得看我被戏弄的表情,“本来想去找你。结果管家说她来了,我怕她又要做什麽事,就赶紧赶过去,还好她只是很乖地来承认错误。本来我自己还没觉得怎样的,可是听她说的那些,我好像真的爱惨了你。呵呵。”  “你这个没神经的家夥!还笑得出来?!”我被她说得都要哭了。  “被没神经的人说成没神经,还真是对我的侮辱哦!”他笑著躲开我要敲在他头顶的手,大叫。  他连这句也听到了?“你这个小人!”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靠过来:“非,你向来闷声不响的,却想不到也是个狠角色。罚她罚地这样狠。唉,一辈子都得不到原谅的小葭,要一直遭受良心的谴责,也是很可怜的啊。”  “一辈子──未必吧?”她那样的人能记个三五年都算不错了。她的人生如此丰富多彩,我这段小插曲又算得了什麽。  “非,你以为她只是个娇纵的小女骇?”他忽然正色对我,不同意地摇头,“小葭她的人生,也是你绝想不到的。”  “哦?”也许是。没有一点经历哪来她那样或单纯或狠辣的诸多变化?  “她六岁的时候跟父母搭机从澳洲过来,结果中途发生空难,飞机栽进海里,所有人员只有她一个人生还。救援队发现她的时候,她坐在救生艇上,吃著条生鱼。她父母的浮尸就在她的小艇旁边。就这样过了两天。”我想象著那个场面,忽然胃里有翻涌的感觉。“她後来跟我说,那些鱼是过来吃尸体的时候被她抓住的,她一直一直在不停驱赶鱼群,包括用飞机的残片打跑过一条小鲨鱼。她是那种为了保护自己和关心的人可以用尽手段的人。所以这件事,对不起,我也没有立场责怪她。”  我停下来看他,他的眼中有晶亮的光芒在闪动。那个可怕的小女骇。  “这麽凶悍的女人也只有艺高人胆大的浚语敢要。”我笑,他看了我一会,也笑了。  “是啊,更悍的在後面。我们把她接回来,她看谁都是敌人,又不说话。大哥刚开始因为她长得可爱老喜欢逗她,後来脸上被她抓出一堆血印子,也不敢靠近她了。我看大哥那样,怕她怕得要死,尤其她的眼光凶得跟什麽似的,我被她一瞪就跑得远远的了。”  我惊异地看著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大大的,闪闪发光的眸子像有生命的水晶,我常常躲得旁边看她,只有二哥敢走过去,不管她打他踢他咬他都不放手,硬是要她坐下来吃饭,乖乖地去洗澡。她晚上做噩梦的时候会尖叫得整幢房子都在震动,每次都是二哥第一个跑过去看她。那段时间她对二哥很依赖,只让他靠近。可是只信赖二哥是不行的,没有一个佣人敢伺候她,所有的家教也都跑光了,父亲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把她送到了专门机构治疗。”  “那岂不是很可怜?”连我都开始同情她了。  “你又错了。那间疗养院比较可怜。”他捉狭地笑笑,“当时医生说她空难时受刺激太大,已经失常,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可是二哥还是常常跑去看她,也只有二哥在的时候才是她最乖的时候。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年。第四年她出院,和进去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非常安静,但仍不说话,像个洋娃娃。这一年,二哥到德国读书,她躲著整整哭了三天。”  “从那时起就注定小葭是要跟著浚语了的吧?”我怀疑从那时起她人格分裂。  “如果真是这麽简单就好了。後来父亲买下了这座森林,我搬进来调养,母亲怕我孤单,也是为了让她好好休养,小葭出院後也让她搬过来。她刚来的时候根本就不说话,我怎麽逗她都不说,医生又说她患了自闭。只有提到二哥的时候她才有反应。我只好常常拿二哥来当话题,她才慢慢跟我熟络起来。”  “那浚语呢?他知道吗?”  他苦笑一声:“最糟糕的是这个,连我都不知道二哥当时是怎麽想的。她陪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他只回来过一次,只那一次,害得小葭的眼睛也……唉,他们两个,每个人都看得出他们很在乎对方,偏偏又总是在互相伤害。”  我听得一头雾水,很迷茫地看著他:“不懂。”  “唉,他们的故事说起来太长,我只能说,小葭的眼睛是因为二哥瞎的。”  “什麽?”我大叫起来。  “是啦。就是二哥回来那次,他们不知为什麽争吵起来,小葭一气之下跑到了森林里,那天夜里下著很大的雨,我们所有人都担心得不得了,分头出去找她。最後还是二哥找到的。抱著回来的时候她满头的血,当时从门口到大厅滴出了一条血线。幸亏有专门帮我安置的护理室,器材比较齐备,紧急处理後送综合医院手术,可惜眼睛保不住了。其实本来还是有些希望的,但二哥在这边只陪了她两天就回了德国,她又大哭一场,把这最後的希望也哭没了。”  “浚语怎麽……”他不是这麽狠心的人啊。  逡语又摇头:“二哥也是不爱为自己解释的人。他一走大家都有点怪他。可是他回去之後,一口气把最少也得修六年的法律学分用了四年就修完了,一拿到学位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接走了小葭,一天都没有耽搁,从此就再也没离开过她。”他对我古怪地眨眨眼,“怎样?二哥是不是很帅?当时连大哥都自叹不如呢。”  我只能点头。想起杜浚语对古葭仪那已经近乎百依百顺的温柔……咦,等等!  “逡语,可是你那帅得不得了的二哥刚才还在提醒我可以控告古大小姐哦!”  他错愕地看我,忽然爆笑出声:“老天,非,你知不知道二哥从高中开始就是学校戏剧社的台柱?”  “什麽意思?”我又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意思就是──你还真好骗呐!他们两个一唱一搭地在演戏你没看出来吗?不过也难怪,看二哥那种俨然正义的化身的样子,也没几个人能猜得到啦。没错,他是很认真,比我和大哥都要刚正不阿,可是那是小葭啊,他怎麽可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小葭拒绝所有眼角膜移植的机会就是要让他对她心怀愧疚,这样一个愧疚的二哥会对她生半个月的闷气已经是极限了,怎麽可能还让她去坐牢?他永远是那个跟在她背後收拾烂摊子的人。”  “那他干吗还提醒我?”闷闷不乐地说,实在不能相信那两个人唱作俱佳地骗取了我的同情心。连杜浚语都会骗人了,这个世界还有什麽是可信的?  “谁让你说不原谅小葭?”原来那话杜浚语也听到了,“像二哥那种心思缜密的人怎麽会任由事情还留著尾巴让小葭的未来受到任何可能的影响,最低限度也要亲耳听你说出不再追究的话来,才勉强算完。没骗你签字画押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我似乎听到心中刚刚树立起来的那个正直无私的杜浚语破裂成无数碎片的声音。幻灭啊!  不过也是,虽是小葭掀起了风波,但事实确凿,要去告人家报道真实,也没有什麽必胜之说吧?唉,刚才为什麽没想到?笨!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很远。        37      大片的浮云在晴蓝的天空中缓缓流动,没有阳光的午後,空气中有干草的味道。  这快近年关时的干冷冻得鼻尖发痒,颊边已经有些麻木,我担心他的身体,停下来说:“我们回去吧。”  他反倒一脸取笑:“这样就不行了吗?非,你很逊哦!”  “哎,我是担心你嗳!”  他笑起来,灿烂的笑容顿时带来阳光一样的温暖。“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喂,都说是担心你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  被拉著加快了脚步,疾行中我却不由得越过他发丝轻扬的头顶向那似乎埋藏著无数秘密的森林望去。墙外的森林里渐渐聚集起了雾气,轻纱似的缠绕,像舞娘的衣裙,又像妖精的召唤。  他觉察到我的凝视,跟著望去。“雾起得越来越早了。”  掉转回头时,衰败的“烟花之地”已经近在眼前。  从三楼的阳台只看到一片枯黄,走近来才发现,传说中的“魔鬼花带”竟庞然得让人震撼。齐人高的藤蔓纠结成一道又宽又长的樊篱,绵延深长,即使没有噬人的植物也会是条不可跨越的鸿壑。  面对这曾经凶险无比的死亡之花,我有些胆怯,他却笑著拉我靠得更近些。“怕什麽?死的死,睡的睡,你想找它咬你一口它也未必有空理你呢。”  “来。”他让我把头凑得快要贴上最外层的藤枝,从缝隙间望去,里面更是盘根错节缠绕不清。虽然大多枝叶都已经枯萎,还仍死死盘缠成无数细碎的网,早已分不清任何一根藤蔓的出处。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死都要在一起。”本只是心里想到的,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他浑身一震,转头望我。“非,你……”  我赶紧轻松地一笑:“干什麽?说说而已嘛。你紧张什麽?”  他端详了我一会,复又笑起来:“看你那麽俊,多看了几眼嘛,你紧张什麽?”  我的脸不由一红,他转回藤蔓堆里,指著某处:“看,那引絮根下面的那株就是酃昀草。有点小,要仔细看才看得到。”  我赶紧聚精会神,极认真地观察方才恍然大悟地叫:“哦,原来那就是酃昀草,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杜先生,你说的引絮根在哪里?”  他气得笑出来,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没看到就没看到,装什麽恍然大悟?”  “我又不是神仙,你随便就那麽一指,看得出来才有鬼!看你那麽认真,好心配合一下而已嘛。”打得人家好痛!  “好好好,又是我不对。”他揉揉我的受创处,再仔细指一遍,“顺著我的手指看,那根唯一有些红色的,看到没?那是引絮根,在它下面,有些绿色的草,是酃昀草。”  这回总算看到了。在一堆深浅不一的褐黄间,特殊的颜色是比较显眼。会吃人的草吗?除了颜色也没什麽特别吧?  “本来在酃昀草附近还有一些蓝色小花的,那是管幽薜。不像引絮根和酃昀草的关系,它不依附它们生存,但一定会长在它们旁边。我刚来的时候还有很多,湛蓝的一片美丽极了。现在引絮根都死得差不多了,管幽薜也都绝迹了。”他有些惋惜。  “它也吃人吗?”我傻傻地问。  “不,它救人。和其它草药搭配起来,是活血通脉舒经活络的圣药,能恢复肌肉弹性,保持肌体活力。很多所谓永保青春的秘方中,它是主药。”他幽幽地笑一下,有些自嘲,“我也是靠它才撑到现在的。”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无奈,心凉了一大半。那麽,已经消失了的管幽薜意味著什麽?  怔忡间,他又拉著我延花带边缘走,停在一个明显被割开的缺口处。  “过去采集管幽薜,为免伤害,都是硬生生在边上开个口子,然後把机器放进去。引絮根对死物没反应,也不会阻碍。而且每半年采一次,过两个月这种缺口就会自动长合,它们的自愈能力是很强的。可是,这是半年前砍开的,我来看了很多次,它恢复得非常缓慢,甚至已经停止。连它们也经不住了……即使还会有无数鲜花开放,但‘烟花之地’已经死了。”  他那个“死”字打在我的心头,整颗心像是被捏成极小的一团,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是在说“烟花之地”,还是在说自己?  我们站在这片灰败面前,似乎可以穿越时间看见曾盛极一时连说起也让人胆战心惊的繁盛,无语。宛如凭悼。  心事重重的回程中,林间的浓雾已飞越高墙,渐渐在“迷雾森林”中扩散。再过几个小时整幢房子都会被浸在迷蒙的雾气中,朦胧地幻化成缥缈的仙境。或是蒸笼里的包子。  我们依然不急不缓地走著,雾气轻浮过我们,似有若无地在我们之间飘荡。像不可名状的魔法把人和物都变得虚幻。我死死地拉著他的手,紧得连我自己也觉得疼痛,可他却什麽也没说。  我深吸一口气,清冷的雾气似乎从鼻子钻了进来,在身体里游走。“你当时都在想什麽?”几乎无意识地开口。  “呃?”  “在地板上躺了一夜,也不叫人……如果小葭不去找你,你早就完蛋了!你当时那颗猪脑袋都在想什麽?”  “想什麽?”他竟还敢轻笑,想了一下说,“……很多啊。想我这个笨蛋,连洗个澡都要摔倒,连摔倒都没有力气爬起来,难怪非也不要我了,我根本就是什麽也做不了的蠢家夥……想非不要我了,以後我要怎麽过下去呢?想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感觉不到……我还这麽痛苦地活著做什麽?叫人的铃就在手边,可我却按不下去。地板凉凉的,躺在上面只觉得好舒服。心想这样睡下去吧,反正怎样都已经不重要了……心里空荡荡的,耳朵里却一直有很多声音来来去去──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第一次说‘我爱你’,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决不离开你就在这里,还有,分手……”  他停下来,面对我,清亮的眼睛在轻丝白雾中绽放出柔和的光,甚至有些悲戚。他注视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不停地在想,我是那样的人吗?非所指责的不光明的人?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吧。否则为什麽被骂成那样,却找不到理由恨你?努力了很久,却连怪你也做不到……想到最後,越来越觉得我真是个差劲的人,差劲到连自己也厌弃起来……当所有的感觉都归结成麻木,反而轻松了,也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被他看得难堪地把头撇到一边,真正差劲的人是我吧?什麽事都弄得一团乱,还自以为这样才最好。应该找个地洞钻下去这辈子都不要再出来。  他猛地把我扯到他的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非,不要讨厌我。”  我不禁微微地颤抖,他在惩罚我,是的,一定是。他明明什麽都知道。  上帝也在罚,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所以到现在还在折磨我。  我最想说的话,他总是先我一步。  不要离开。  不要後悔。  不要放弃。  现在,不要讨厌。  杜逡语是个天使,带著一身纯然的白,完全地奉献,救赎我这个丑恶的灵魂。  他是我的,天使。让我无法直视那似乎能宽恕所有的圣洁的光。  我侧头找到他的唇,虔诚地吻下去。代替我的回答。  泪水静静地滑过颊边,混落我们胶缠的唇瓣。咸涩的滋味从舌尖化开,诉说我的懊悔和乞求。  不要讨厌我。  轻稠的雾气在身边缭绕,苍茫中,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  这一刻,我哭喊著向诸神祷告──不要永生,不要救赎!  只要这样,让我们成为永恒!        38      从“烟花之地”回来,逡语又发起了低烧。赵医生来看了,却只打了一针,开了些简单的药,其他的,什麽也没说。  我跟在他身後关门,门合上的一刻,听见他对管家低低地叹了口气:“……希望老师还赶得及,否则怕是……”  我惶恐地赶紧把门关紧,“砰”的一声,似乎可以把那个“怕是……”也关在外面。  幽暗的房间里,用了药的他沈沈地睡著,苍白剔透的肌肤衬著暗蓝的床单,连红唇也失去了血色,细薄干涩,像一尾搁浅在沙滩上的小鱼。  窗外已浮起了浓浓的雾气,我走到窗边,清冷的月色映照下,白日里广袤的森林像一片烟雾蒸腾的海洋,一眼望去,黑暗死沈,无边无延没有尽头,惟有直达天际的地方才有一线人气的浅白光亮,那是森林外的高速公路上繁忙闪烁的车灯。像隔海相望的陆地。肃杀的寒风卷过林梢,带起一阵又一阵波涛拍岸的喧响。  刹那间,我忽然有些明白。十年。  这十年间有多少个夜晚他像这样眺望迷茫的窗外,听著北风呼啸山林沙沙,幻想自己身处渺无人烟的塞外小岛?孤冷。寂寥。不知海的那边是怎样,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踏出这片风涛林海。  杜逡语的塔里岛。迷雾森林。  坐回他的床边,凝视著那美玉无暇的脸庞,忽急忽缓的呼吸显示出他不安稳的眠梦。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浅浅地覆盖著光洁的额头,在灯光下反射出恼人的微光。像是沾染圣洁的秽物。我赶紧拿毛巾小心地擦了,他忽然一声低呼,睁开眼睛。  迷离的眼眸似乎还沈浸在噩梦中,好一会才看清眼前。“非?”  “你出了很多汗,我帮你擦干净。”我柔声地说,抚著他的颊。“怎麽?做噩梦?”  “嗯。”他点头,清澈的眼光中流露出安心和依赖。  “要不要喝水?”  他又摇摇头:“你在这里?”  “嗯。我一直都在。”把他一绺汗湿的发撇到耳後,我握上他伸出来的手,“睡吧,我不走,在这里陪你。”  他微微地笑了,拉著我的手,安心地闭上眼睛。那稚气未脱的样子让我想起,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哦,不,快十九了。        39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为他过生日。时间上没晚,人物也只我们。  他显得很兴奋。一大早就来催我起床。  私底下我曾为需要准备什麽请教过目睹他过了数个生日的总管大人,可是那位威严不下杜老爷的先生只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您只需准备好自己,曹先生。”  我大窘,急急告退。  其实也许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是我自己脑筋不正。  也是,这里应有尽有,见惯场面的佣人们安排生日宴比我更在行。我的确只需管好自己。  又听说他往年生日都有父母兄弟和小葭在堂,无论大家多忙,这一天也一定会备齐礼物到场。那麽今年,应该不会例外。  但我有计划,如果来得太早恐怕要害他们扑空。  跟总管说了一声,我们要出行。他也没有阻拦,反倒友情提供汽车一辆。十分意外。当然以杜家的势力,私奔实在是个太笨的主意,况且还有逡语的病拖扯,他也相信我们只是去去就回来。  火红的法拉利平稳地飞奔在林道上,如一道燃过林间的火焰。  逡语得知我会开车,而且还不错,有些惊讶。过去出门看我挤地铁的高超技巧,他早已相信我是不需要私车的高人。而其实以我这样的风月场所的高级从业人员,没有十八般武艺傍身,於婉如哪敢让我独当一面当伴游?如果她看到我带著全身夏奈尔行头的贵妇去挤沙丁鱼罐头,是要疯掉的。  其实更惊讶的人是我。我原以为冷冰冰的管家大人就算要借车与我,也不过是佣人们出去购物的微型车,谁知,他竟大手笔地指著这辆名贵得我连看都要小心翼翼的跑车说:“小少爷出门,不能随便。”  是是是,是我低估了身边这位常常被我叫做“笨蛋”的杜逡语的身份。杜家的人出门,法拉利是起码的级别吧?心里有点不平衡,不过随便啦,又不是去参加奥斯卡颁奖。  “我们去哪里?”十九岁的寿星大半年来好不容易出门一次,在旁边的座位上坐得极不安稳,兴奋地扭来扭去。“去‘幻想国度’吧?不不,去‘樱花城堡’,不,还是去迪尼斯乐园……”  “杜少爷,你到底要去哪儿?”他再这样往我身上贴,我看我干脆把车往森林的哪条小路上一靠,哪都不要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先好了。  “不知道。”他有点沮丧地说,“这些地方我都只是听大哥二哥说过,不知道哪里比较好玩。你说吧。”  他很大方地把决定权丢给我,我不禁失笑:“我每天考虑下一顿吃什麽都来不及了,哪来的闲空去游乐园玩?”  “那我们去威尼斯吧?”他异想天开地大叫,“大哥他们的蜜月去过那里,据说风景很美。刚好你不是也想去意大利吗?”  “据说我们只有一天时间。”且不说办完所有的证件,只怕刚到机场露个面我就被杜家拖回来枪毙了,而且执行人肯定是那位总管先生。  “那不是什麽都干不了?”他又泄气地瘫下去,一双晶亮的眼睛盯著我,“非,我们去开房间吧。”呃?不用这麽有创意吧?“冰溪饭店是我家开的,顶楼的套房只为家里人开放,我也有钥匙。”他低头在钱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张智能卡,献宝似的在我面前晃。“一整天也够了。”  这家夥!这种提议光想一想,我就觉得鼻血要喷出来了。都知道杜家的教育方式是以公平为本,三个孩子享受的权利都一样,杜廷语杜浚语有了钥匙当然也顺便给他一把。不过是个形式,谁会真的想到他要去啊?  一整天?我的心颤栗著。从医院回来,我们一直都没有过亲密关系,刚好他今天状态也很好的样子,这个提议……太诱人了吧?  他看我不说话,赶紧又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个小盒子晃在我眼前:“我今天带了药,不会有事的。而且,又不会有无关的人打扰,”呃,也就是总管先生。“好不好?”  我永远经不起他用那种水汪汪的满含期盼和企求的目光看著我,当下心一软,心想反正也是在杜家的地头上,冰溪饭店是全城最大的饭店,如果有需要救护车三分锺就能到,不会有问题才对。而且那件事之後,去饭店好象也满顺理成章的。  不过我还是做了很久的深思熟虑状,才点头:“好吧。反正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剩下的时间你喜欢去游乐园或是饭店都随便。”  “好啊,非!”他扑上来搂著我脖子,甜甜地亲了一下,“好爱你哦!那我们是要去哪里?”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我们要去的地方离市区也有一段距离,在迷雾森林的西南方,我打了很久的电话才找到的。  沿著高速公路飞驰,想到待会儿要做的事,我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逡语也在傻笑,不过多半是为了饭店的约会。  地方实在是有点偏,开下了高速公路拐上略小的一条公路,还要边走边跟路人打听,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超市的停车场把车停下来。  “非,你要买东西?”逡语疑惑地跟著下车,左右看看,“要到这麽远来买吗?”  “不是啦!”我笑,牵著他走出去,“谁让管家给我这麽辆名贵的车,随便放我怕没给人搬走也要给划得面目全非,超市的停车场好歹有人看著。”  “说得也是,”他同意地点点头,“我翻了好久的汽车目录才选中的,总得多用几个月才好。”  “那车原来是你买的?”也对,他也该可以考驾照了。  “不,二哥买的。不过他让我选,说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我看了好久哦,品牌啦,颜色啦,性价比啦,比我自己买还仔细呢。不过我向来有眼光,你肯定会喜欢的啦,是不是?”他得意地扭头看我,却发现我已经愣掉了。  “我、我的?你是说那辆车是浚语买给我的?为什麽?”天,我刚才取钥匙的时候还不小心在桃木面板上划了一小道刮痕呢。现在知道心疼了。我的……车。  “还不是小葭那件事。你不收他就总觉得欠你太深。不过他可没有一辆车就可以补偿你的意思哦,”他看著我脸色一僵,赶紧补充,“只是这样他会好受一些。希望你对小葭不要太介怀。”  杜浚语已经完全把古葭仪的事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我看如果古大小姐一个不如意杀了人,他也会替她上刑场吧?沈溺於爱情中的人智商果然等於零。真是至理名言啊!  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气了,反正他杜二少钱有的是,拿点出来买心安就由得他吧。对不起我的是古葭仪,何必跟他过不去。  我笑起来:“为什麽我总能在你生日的时候收到意外的礼物?”一颗飞羽泪,一辆限量版的法拉利,价值都不菲啊。  他也笑,不说话,却在抬头时呆住了。“非?”  眼前的小坡上有座小教堂,正是我的目的地。  “来,快到了。”我拉著愣愣的他走快些,“我打了很多电话哦,每一个教堂都问了,只有他们愿意为我们主持仪式。真的很好人呢!快,我争取了很久才争取到今天的,待会儿还有两场婚礼要举行。”  “非……”他忽然停下来,难以置信的褐色眼睛里净是惊讶、惊喜、紧张和不安。  “怎麽了,你不愿意跟我结婚吗?”我柔声问。  他几乎是立即地点头,不住地点,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和欣喜。  “都是你说要在教堂的,否则也不用这麽麻烦了。”我又拉上他,埋怨地说。天晓得我的语气里激动的成分并不比他少。  “我什麽时候说过……”  “去年的今天!你敢说你忘了,我就在这里把你大卸八块!”我恶狠狠地说,心里却有点不好意思。他当时不是说说而已的吧?  “非……”  我听到他的奇怪语调,赶紧回过头去:“你敢给我流一滴泪下来看看?待会儿人家还以为是我强迫你呢!”  他赶紧吸气,吸气,眨眼睛,硬是把快要出眶的泪忍回去。  走到教堂前的小广场,他又拉拉我。“干什麽?都到这里了,你不是想跟我说你不要吧?”我的口气从没这麽凶过,满心的都是紧张和期待,实在经不起半点风波了。  他也紧张,我甚至从没在这个叫杜逡语的家夥脸上看到过像现在这样腼腆的表情。天,他连第一次去我家都皮厚得让人发抖。  “不是,我的样子,我的头发……还好吗?”  “很好啊。”就是有点乱而已。  “可是,我,我想去换件衣服,现在这样……太不正式了。”  我打量了一下,米色的套头毛衣,短夹克,牛仔裤和跑鞋。“很好啊,这样就可以了。”我自己都觉得是在敷衍。  “不行啦,这麽重要的事……非,你好狡猾,自己就穿得这麽好过来。”耶?矛头指到我身上了?废话,你也说这是很重要的事嘛,我当然要做好准备啦。  真是败给他了!“那你说怎麽办?”  “附近有没有服装店?我去买一套。”  “怎麽可能?这边是住宅区,哪会有什麽服装店?”再磨,时间就晚了。  “去找一下嘛,总会有的。拜托,非,我的人生大事啊!”  熬不过他,看看表,总算是开名牌跑车过来的,时间上节省不少。  “好了好了,真麻烦。给你二十分锺。没有找到就给我马上回来。”几乎是咬著牙答应的。  “好,你先去跟牧师打个招呼。我很快就好。”  看他冲出去那个样子,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逡语!”  “怎麽?”他停得急,转回来看我。  “小心一点!你的身体……别急!不行就赶紧回来知道没?顶多我们明天再来。”  “不,就今天!没事的!”说完又冲著跑了。  我著慌地想跟上去,谁知赶到坡旁,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这个笨蛋!没事那麽敏捷干吗?  等了一会,发现这样不是办法,还是进去跟牧师打个招呼好了。  推开门,清冷的教堂竟不象外表看起来的小。玄关作两翼张开,通向内室还有一扇门,再推开,高顶穹庐幽静深长的内室一下展现在我眼前,正对门口的通道尽头是主讲坛,一位牧师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抬头看到我,微笑著点了一下头。我慢慢地走过去,却紧张地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您好!我,我是……”  “曹先生是吗?”他走下讲坛,慈善的眼眉流露出些许惊讶。“我是尹天正牧师。”  “是。我是跟您通过电话的曹非。尹牧师,您好!”我和他握了一下手,那宽厚的手掌十分温暖。  “我今天一早就起来了,一直在等你们呢。”  “啊,真不好意思,住得太远,没能早点来。”  “没关系,是我心急了。”他的笑容一直平和得没有半点杂质,和他的手一样具有温暖人心的温度。“很想见见能够打破世俗勇敢相爱的两个人呢。所以,早早就等著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哪里。谈不上什麽勇气,只是相爱而已。”差点没告诉他我们根本就没怎麽受到世俗的阻碍,而且杜家的人还乐得在一边推波助澜说。  “同性之间,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他赞赏地笑。“我刚见到曹先生的时候还觉得惊讶,没想到你还这麽年轻。”  “呃?”什麽意思?太年轻不能结婚?  他又笑:“因为同性恋情受到太多的干扰,能够真正成功的没有多少。能够长时间相守的又少了不少,而决定用婚姻的形式安定下来的更是不多。大多想像你们这样结婚的同性恋人们都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和事业基础,想法也相对成熟,也就是年龄上稍稍偏大一些。曹先生这样年轻,真是我没想到的。”  我大奇:“您难道常常主持同性婚礼?”怎麽说得头头是道,很经验丰富的样子?  “有过,但不经常。本来想结婚的同性恋人们就少,想到来我这儿的又有多少呢?因为法律上还没有承认,来这里不过是要个形式而已。”  “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为什麽您愿意主持这样的婚礼?我问过很多教堂都被拒绝了,只有您……”  “因为神爱世人,众生皆平等啊!”他用一种很神圣的口气说。  “啊?”那为什麽我却看到这麽说的尹牧师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淘气的神情。  他又温和地笑了,却有了一些复杂的表情:“原谅我开开玩笑,其实太堂皇的借口总是用来掩盖不堪的本质。我的儿子也曾爱上一个男孩,当时我无法理解,粗暴地压制过,打击过,甚至伤害过他的恋人,让他们的爱情之花终於枯萎。可是他也离开了我。我深深地悔恨,向上帝忏悔我的恶行,他却再不能回到我的身边。并不是要把我儿子应得的宽容转送给你们,其实没有什麽特别理由,只是我醒悟了,美好的感情应该得到祝福。”  我吃惊地听他述说著过去。那样平和地谦卑地说著,一段不堪回首的陈年过往。  我的心激起一阵悸动。  “咦,对了,我刚才一直想问,怎麽只有你一个人?那位杜先生呢?”  对哦,都好一会儿了,逡语应该回来了吧?“啊,他说衣服……”  “砰!”我的话被一阵巨大的开门声生生打断,正正说著的主题人物终於出场。他穿著一身超正式的礼服靠在门边喘气。手上还拎著个袋子。  过於震撼的登场显然吓到了我和尹牧师,半天他才重新开口:“这位,想必就是杜先生了吧?”  “嗯。”我也有点愣,那套礼服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连襟花都认真地别上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终於喘到能说话的地步了,慢慢走过来。  早知道他的气质是多麽适合穿礼服,一脚一步踏在红地毯上走来,我的心随著他的脚步无法控制地剧烈跳起来,紧张又激动。想必每个站在圣坛前等待的新郎都是这样的心情。明明近在眼前的距离变得比天还远,走了一世还没走完。  等待得急切、焦心,宛如有只手在心上揪著,不痛,却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清澈如水的眼睛注视著我,我竟连动都不会了。直是尹牧师叫了我几声,我才听到。  “戒指给我。”他已经站到了圣坛上,小小声地说,像是怕给别人听到了似的。  “哦。”我慌忙掏出来交给他。他满意地笑著,放在红丝绒的托盘里摆好。  “非,还好赶上了。”逡语终於“磨蹭”到我身边,俊美的脸上几许羞涩,几许紧张,喜笑盈盈。  “说的什麽废话?”我嗔怪地白他一眼。他当他参加别人的婚礼啊?少他根本就没法举行!  尹牧师在上面轻咳一声:“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可以了。”逡语迫不及待地答,又引来牧师更深的笑意。  照旧是那套婚礼中常常听到的词。共富贵,共患难,疾病贫困,不离不弃……我转头注视那个从今天起将和我分享生活生命成为我的另一半的人,却发现他也在看我。  茶色的眼眸里满是柔情,如静海汪洋的眼波再次囚禁了我,我陷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幸福,和许诺。  这是我们的婚礼啊,没有宾客,没有喜宴,没有亲朋的祝福,我却依然幸福得要死去。  再不会有哪一刻,能如此刻,镌刻著我们的爱,在生命的界碑上,成为永恒!  “咳咳,曹非先生,你愿意吗?”尹牧师不知已经问第几遍了,咳得都已经有些沙哑。  我赶紧收敛心神,红著脸点头:“我愿意。”像个条丝线牢牢地系在了我的生命上。  “杜逡语先生,你愿意吗?”他为免再咳得吐血,干脆也不再重复一遍誓词,反正也没人听。  “我愿意。”他的声音几近颤抖,但始终坚定。  “现在请交换戒指。”牧师把红丝绒的托盘摆到我们面前,我拿起那个戒面上用花体刻著“C”字的戒指虔诚地套在他的无名指上,他则用“D”字的套上我的无名指。  被圈住的手指便是第二条丝线,代表著一生不变的永恒。  “现在两位……可以亲吻对方了。”  我迅速地点在他的唇上,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撤了回来。第三条丝线也绑上去了,我们谁也逃不了。  他有些不满,我却仿佛听到尹牧师大大松了口气。  即使再通情达理,面对同性的接吻还是会觉得不能适应吧?尤其我还深知逡语少爷嗜好深吻,此情此景,真给他缠上了,恐怕下两场婚礼能否按时举行也是个问题。  “恭喜两位!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善良的牧师衷心地说。  “谢谢!”  “谢谢!”  最後还向尹牧师借了间休息室,逡语把礼服换下来,重新穿上原来的衣服。  “你去哪儿找来的礼服?”打死我都不相信是买的,不仅有些短而且大,他的骨架匀称穿什麽都好看,就是最近瘦得厉害,不合适的衣服就不贴身。  “借的。”他把衣服叠好,装进空出来袋子。“请牧师先生还给待会儿要来的新郎。”  “什麽?!”他好本事,竟直接从人家身上扒衣服!  “没办法嘛!周围都是女装店,根本买不到衣服。我正巧看到那些人在准备花车,就赶紧跑过去问新郎,我给他五万,可不可以借他的礼服。没想到他二话不说直接脱给我了,真是个好人!”废话!你给我五万我也能马上脱给你!  那人捧著钱想必光著身子进教堂都愿意。哪还在乎他会不会还啊?  呵,有钱的好处。那我跟这个人结了婚之後,杜家的家产岂非我也有份?杜老爷会吐血吧?哈。        40      终於如他所愿地踏进冰溪的大门。  好笑的是,这位少爷根本没来过。我把车停在门口交给泊车小弟,拉著他下车的时候,他还很天真地问:“这是哪里?”  “你选的过洞房花烛夜的地方。”我轻声地在他耳边说。他顿时瞪目扬眉,随即满脸得色,豔若桃李。  我们两个站在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大堂里想来十分惹眼,每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要看一眼,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第一眼,是我们的脸;第二眼,落在我们戴著戒指互相紧扣的手上。不到三分锺,便有一位大堂经理样的人物上来招呼。  “有什麽可以为两位服务的吗?”满脸商业用笑容,浮在面皮上。  逡语看著他,淡淡地说:“顶楼专用电梯在哪里?我们想上去。”  “啊,您是访客吗?那请到总台登记一下,我们的总台小姐先帮您通传……”一副完全不把他纳入有入住可能的样子。  逡语皱了皱眉:“我们要用上面的房间。我是杜逡语。”  “要用?对不起,你的名字我没听过。”经理忽然笑了声,显然觉得这是个没有常识的小孩。脸色有些不耐起来,“住房请到总台登记。”  “还要登记?怎麽这麽麻烦?”他也不耐烦了,“大哥说只要打个招呼直接上去就行了。”  “你大哥是哪位?”经理冷笑起来,“我可没有听说这样的规矩!”  “那你可能是新来的。”逡语冷冷丢给他一句,懒得再理。对我说,“非,我们自己去找。”  “请等一下,你刚才说你姓杜?”那人被他一瞬间的气势吓了吓,终究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物,赶紧追问一句。“请问你‘要用’哪间房?”  “哪间房啊?忘了。”他轻描淡写地耸耸肩,经理的冷笑又回来了。他撇撇嘴,拿出钱包翻出那张智能卡。“钥匙能开哪间就是哪间。”  看到那张卡,经理脸色遽变,接过来仔细看反复看认真看,才力持镇定地说:“请稍候片刻,我帮你查查。”  “快查快查,我很急!”逡语赶苍蝇似的挥走他,不满地对我抱怨,“这些人的效率怎麽这麽低?难怪都没几个客人。”那是因为你家的饭店没几个人住得起,我的少爷。  我笑:“别急别急,我跑不掉。”看著他脸上飞起一抹红。  那个经理小跑步地回来,额上有几颗晶莹的闪光。“原来是三少爷,真是抱歉!我不知道是您,多有怠慢,您别见怪!”说著双手捧上那张卡。“请随我来,我这就带您上去。”  逡语显然因为今天心情好,很宽容地笑笑,没答理他,拉上我轻声说:“非,走吧。”  经理赶紧自觉地领在前面。  然後,我发现我错了。这个人绝不吃亏的精神跟心情没有关系。  “你也知道怠慢了我?”跟在经理身後,逡语随口说起似的扯出一句。他的背立刻一僵,回过头来,又多了几滴汗。  “没事没事。”他挥挥手。经理惶恐地回过头去。  走没几步,他又用前面人足以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原来大哥说的话也未必准啊,那我得跟父亲说去,有人说没有这样的规矩。”  经理吓得又回头,他再挥挥手:“没事没事。”  “不过父亲这麽忙,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呢。”他故意顿了顿,看著经理暗暗松了口气,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低叫起来,“对啊,母亲也可以嘛。反正这饭店也是她的……哎,你干吗老回头啊?没事没事。”  在经理的一惊一乍中,我们跟著他转到电梯间。两侧的四部电梯前有几个住客和帮忙搬行李的侍者在等电梯,看到我们过来,都笑著点头跟经理打招呼。经理有点僵硬地回著礼,他们便好奇地开始打量跟在後面的我们。爱现的杜逡语顿时露出最甜美的笑容,像体察民情的国王不停跟周围微微点著头,眩得每个人都似乎眼前发花地垂眼避了一避。  我忍不住笑起来,低声提醒:“你该热切地挥舞手臂,说:‘大家都住得好吗?’”  他的眉一扬,大悟道:“对呀!”抬起手就要照办,我赶紧拍下来,他今天真的兴奋过了头。  他其实也只是顺著我开玩笑做个样子而已,手被拍下来便转脸对我妩媚地一笑,开心得不得了。我却听到四周一片倒吸气的声音。他如果常常这样笑,停电照明也够用了。  但,我却知道那些看来的眼光中有多少好奇和不屑。两个双手紧扣态度暧昧的男人。  如同当初杜老爷和管家看我的眼神。  美好的感情应该得到祝福。尹牧师说。  而我问遍全城的牧师,那些信奉“平等,博爱,自由”的牧师里,会这样说的只有他一个。  我始终知道我们有多麽幸运。这段感情,除了我们自己,几乎没有外界因素为它增加过波折。可如果逡语是健康的,也许又会是另外的结局。  命运,从来都让我们无法预料。它送给我一个挚爱,却只赋予他短暂的生命。  不,我依然不悲伤。如若他长命百岁,势必也不会属於我。我已这麽幸运。  身边这个笑得开怀的少年,他属於我。  我们走到走道底部,一部金色的电梯静静地等在那里,周围空无一人。上面只有一个数字:40。  “您请抬头看一下那里,这位先生也是。”经理恭谨地指了指电梯门上的一个摄像口。  我们都抬起头让它摄个真切,然後听到极小的一声“滴” 响,在电梯控制键位置的一个小盒子第一个绿灯亮了起来。  “请用卡在这里刷一下。”  逡语把卡放在小盒的卡槽轻轻一拉,第二个绿灯也亮了。电梯门打开。经理侧身让进我们,再跟著也进来。  宽敞、明亮、平稳自然都不在话下,连两侧都有拉开的座椅,壁上还挂著仿制的名画,而且这种专用电梯的速度是普通电梯不能比拟的。我作伴游时曾来过几次冰溪,对它内部几尽奢华的富丽堂皇早已见怪不怪。逡语是皇帝出门,这种小儿科根本不在他眼里,又在大堂被堵了一堵,存心要找茬,不停地嘀咕:“怎麽这麽慢啊?真无聊。”  那个可怜的经理根本不敢答话,只好不停地赔笑。  “啊,原来你是周敬强先生。”他盯住了经理胸前的名牌,又有新发现,“职务是:事务部-大堂经理……”他故意一字一顿地大声念,我边笑边不忍心地给被叫破真身的经理先生递上张纸巾。他低声地道了声谢,接过来不停擦著脸上又倍增的汗。  逡语看著他擦汗的样子,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周经理工作如此兢兢业业克尽职守,想必家母即使不常来也会有印象的了。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为你在她面前提一提……”  我笑得脸皮抽筋,这位周经理今晚的梦魇十有八九是这个小恶魔。其实不认识隐居山林不近人世的杜三少也不是他的错,况且逡语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天时地利,碰巧在他心急的当口阻挠了一下,自然是要被弄得难过一点。  於是插口打断了他的不依不饶:“啊,逡语,原来这家饭店是杜夫人的。”  他看我出来解围,也不再为难他,转过头来:“嗯。冰溪饭店业连锁集团是我母亲娘家的产业,後来做了她的陪嫁。‘冰溪’是我母亲的名字。”他对我倒简单明了得很,说完,顶楼也到了。  周经理如释重负,率先出门领路。我看到他汗湿重衫,笔挺的深蓝制服背後是更深的一块。逡语也看到了,闷笑一声,没再开口。  只有三间客房环行分布的顶楼甚是宽敞,正对电梯口的是一面玻璃墙,开阔的视野望去尽是别人家楼顶,尽显冰溪的高人一等。  三间客房之间都有一面玻璃墙,恰到好处地作出一点区隔。我们要去的是中央那间,想必也是风景最好的一间。  最後一道关卡,需要智能卡和指纹。如假包换的三少爷不慌不忙,金色的大门应声而开。  果然,映入眼帘的大厅已能用来跑步,左侧是书房,右侧是卧房,每个部分并没有明显的墙壁隔开,完全利用各式精美的家具恰到好处地遮掩,所谓美伦美奂一类的形容大多脱胎於此类。全场设计个性张扬却又和谐统一,一看即是名家的手笔,然,方家虽尚不能比,住过了杜府和“迷雾森林”,这样的场面也不过尔尔了。只是我看到连设备齐全的厨房都有配备,才不由得暗叹不愧是冰溪的顶楼套房。听闻他们的总统套房也不过在往下一层。  我四处走动欣赏,逡语则吩咐了经理几句才打发他走。  饱经精神蹂躏的周经理终於如获大赦,谢恩退走。我猜以後他必会对每一位客人躬亲必备如再世父母。  周经理还算年轻,但经不起更年轻的少爷孩子气的逗弄。  得罪杜逡语是很恐怖的,因为他年纪最小、口利舌尖、聪明狡诈、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最重要的是他有无数的人在罩。天塌下来也有八百多个高人冲上去顶。  所以说,我实在幸运。  我流连在客厅那架雅致的白色T.KWAR钢琴旁,他已站在卧房门口大叫:“非,快来看,我们的洞房花烛床!”  我走到卧房边,他早已扑身在床上。那张床让我的脸禁不住一红。床稍後一些便是整幅的单面玻璃窗,窗沿勾勒著外面开阔的景色,像极一幅生动的壁画。且不是那种常用来显摆贵气的宫廷镂花大床,而是用最简单的几何图形组成的铁架床,一大一小两个半圆勾画出四脚与床头靠垫,然後就是它们撑起的KING SIZE的床垫,和整套房子的前卫设计相得益彰至极。墨黑的床架刚硬而有力,深红的被单枕头妩媚而诱惑,这样一张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摆明了只用於“睡觉”,像个赤裸裸的女人,无需任何装饰和掩饰,纯粹只要勾起人性深层欲望。尤其他在纯然的深红上翻过身来,贵妃醉酒样地横卧,懒懒地媚笑望向我,我已经觉得情难自禁。  “快来。”他轻轻地招手,我便魂不守舍地被牵引了过去。  湿热嫩滑的唇落在他闭上的眼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微翘的鼻尖上,轻红飞起的脸颊,最後是嫣红炽热的薄唇……一个最深最热的吻,补上那个在圣坛前上帝眼下的遗憾。  直到我们都要窒息。  他的俏脸满是潮红,我想我的亦然。翻过身躺在他的旁边,看他喘息又满足地笑著,忽然惶惑地把脸埋进我的颈窝。  “怎麽办,非?我觉得好幸福!太幸福了!幸福得都要害怕起来,这都不像是真的,我在做梦吗?”他说,炽热的气息吐在颈边,变成一只诱惑的手。  “那也好,我们能做同一个梦,也是一种幸福。”我笑。  他把那只戴著戒指的左手举到半空端详,吃吃地傻笑。“我结婚了,非,我结婚了哦!”  “恭喜恭喜!”他从教堂回来的一路上都是这样的痴呆状,如果他的眼睛能喷火,那只手早已被他烤熟。  “同喜同喜!”他很不客气,仍高举左手。  看了一会,他忽然又说:“非,这只戒指这样名贵,你哪里有钱买得起?”  不愧是名门之後,竟一眼看出这戒指不普通。当然,“圣罗纱”的首饰,有几样是便宜的?况且还按图订做,选用最好的材料精工赶制出来,举世也只这一对,价值当然不菲。  我知道他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笑说:“是啊。原本只打算买个地摊货充数的,可想起手边还有别人送的一笔巨款,怎样都不能浪费了。所以还是买这种东西比较保值。”  他听了,想了想,神秘地一笑:“哦?那笔巨款是否整整两千万?”  “正是正是。原来你也知道。”我故做惊讶地看他。  他又笑:“呵呵,和送钱的那位特别相熟罢了。”停了停,他又问,“剩下的钱你又做何打算了?”  “哦,那些,我全部换成零钞,一张张地折成纸飞机,堆了一间屋子。”  “当真?”他撑起半边身子看我,那个表情不知是不信还是惊讶?“曹先生,那可是我全部的身家,你拿来折纸飞机?真对得起我。”  我真正惊讶起来:“啊,原来堂堂杜家三少爷也只两千万的身家?贵府怎的这样吝啬?”  他哈哈大笑:“这回知道後悔了吧?本以为娶到棵摇钱树,结果才发现原来是掉光了叶子的干树枝。”  我假装没听出他的破绽,哀叹一声:“是啊,我福薄命薄,也只一些干树枝愿嫁而已。”  他突然醒悟,红著脸捶过来:“谁说我是嫁你的?娶你还差不多。”  “好好好,是嫁是娶都由你说,只是不要谋杀亲夫!”我跳起来逃命,他一路追杀过来。  这间套房当真宽敞,我们连跑带闹地绕行一周,竟有些气喘。  最後双双跌坐在客厅的长毛地毯上。他把头垫在我的胸口,又拿出手来细细欣赏,百看不厌。  “非,你怎麽知道我的尺寸,竟然这样合适?”  “咦?你还不知道?我夜里把你手指砍下来连夜送到店里去,赶在黎明前又赶回来给你安上。费时费力,真真不易。”我们的关系都已经这样亲密,区区手指的尺寸又成什麽问题?再不济用张纸趁睡著时量一量也可确定。怎麽问出这样的蠢问题?啧。  “哦,原来这样。”他还把戒指往上推一点,细细看了一遍指根有无痕迹。看得我真想打人。  “非,”他患了“新婚兴奋症”,不停地冒出古怪问题为难我。“你有没有在戒指内侧刻上字?”  “为什麽要?”  “浪漫一点的人都会想要刻吧?比如‘吾爱永存’啊,‘你是我今生的最爱’啊,‘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啊……有没有?”他把戒指在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追问。  我自问不是什麽浪漫的人。“你当在拍广告啊?还‘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咧。”  “哎呀,到底有没有?”  “你自己取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我才懒得理他。  “怎麽可以?新婚第一天就把戒指取下来,不吉利的!”他很斩钉截铁。  那不就是?“新婚第一天话说得太多也不吉利!”  “那要干什麽?”  天!竟有人白痴到这个地步?“当然是做啦。”我翻身起来,左手垫著他突然悬空的後脑,右手不客气地拉扯他的衣服。一副猴急色狼样。  “哎呀,不要啦,现在天色还早。”他佯装挣扎几下,怎样都看不出是不愿意。  我很土匪地“哈哈”狂笑,已经把他的毛衣掀起了一半。他做小绵羊状地羞躲。我们闹成一团,不可开交。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我们都一愣,他推开我,红著脸爬起来。  “别闹了,我去开门。”  打开门,一个侍者推著饭店推车。“三少爷,您要的东西。”  “进来吧。”他退到旁边让他进来,正要关门,忽然门被顶住了。  “哎哎,还有人,急什麽?”听到那个声音,我们脸色都一变,双双开始苦笑。这回好玩了。        41      杜廷语大大咧咧地挤进来,正式合体的深色西服,柔顺的长发用皮绳束在脑後,整个人依然是闪亮逼人的美丽。  “陪客人在下面吃饭,就听说你们来了。赶紧把客人推了上来看看。”他一副降尊纡贵的样子,“两位弟弟,不欢迎我吗?我可是非常非常想念你们的哦!快过来让我各亲一下!”  我和逡语交换著眼色,都没有动。  那个周经理……  我知道!  现在怎麽办?  不知道!  他扫了一眼室内,又看到逡语凌乱的衣服和头发,突然诡异地笑起来:“哦──这麽早就……”紧接著做出一副叹息状,“年轻人精力真是充沛,真让哥哥们羡慕啊!”  “大哥!”证据确凿,少不得逡语又红了脸。  杜大少无视他羞怒的目光,径直走过去吩咐被晾在一旁的侍者:“啊,这个摆到桌上,那些,送到厨房。”他进进出出地指挥,完全当这是自己地方。  侍者临走,我们还满怀希望地看他跟到门口,不想却是塞了小费,又回来认真地把门关好。看得逡语牙痒痒的。  “大哥,这不是我叫的。”逡语过去,指著摆上了桌的那瓶怒放的紫鸢。  “我的啦。你生日嘛,你们又专门上来这里,不摆点花怎麽够情调?看我想得多周到?亲一下谢我先。”他为自己的杰作洋洋得意,到处讨赏。  逡语撇撇嘴:“我才不要咧,找大嫂亲你去!”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知错了,後悔地咬住唇不敢再说,我也紧张起来,埋怨地瞪他一眼。  倒是杜廷语像没注意到我们的暗潮汹涌,一脸委屈地转向我:“小非,你不会也这样对我吧?你是乖弟弟,你亲!”  “啊?哦。”我乖乖地走过去,逡语一把拦在前面,迅速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总可以了吧?”  “小气!”杜廷语不满地咕哝,很快又露出狡猾的笑,“你紧张什麽?你的宝贝小非我早就亲过了!还是──嘴巴哦!哈哈!”  “什麽?!”矛头忽然指向我,逡语狐疑的眼光望过来,我百口莫辩。事实有什麽好辩的?  “还是甜甜的,甜甜的味道哦!”惟恐天下不乱的杜廷语又火上浇油地叫,我越发不敢看向逡语。  刚喝了果汁唇上难道还会是苦的?我总有一天会给这个为老不尊的大哥害死!  “非!”他今天一定要个解释。  “不过是在昆信的签约酒会,廷语想逗孟朝晖,忽然就亲过来,我,我没躲开……只在唇上碰了一下啦!”其实我躲得开的,只是当时被杜廷语的天人之貌迷去了心魂,这句我打死都不敢说。  “大哥,你竟然利用非?!我是叫你过去护著他的!”  “哎呀,刚才没吃饭,现在好饿哦!”杜廷语摸著肚子开始左右而言他。“逡语,请我吃饭吧!好久没吃到你的手艺了。小非,你也是吧?”  他无论何时都要拉我当同盟军,我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跟著点头。难怪侍者送新鲜的原料来,原来他今天想下厨。  “不请!”大厨一口回绝,“大嫂就在隔壁,你去找她吃!”  完了!四下突然一片寂静,我只敢往天花板上看。  同样的低级错误居然犯两遍!原谅他今天因为太兴奋脑子有点短路……  “逡语,别以为我真的不会生气哦!”杜廷语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急速凝聚的寒气开始浮现在那张绝美的脸上,带著一种妖异的美感。和刚才的嘻嘻哈哈判若两人。  逡语咬咬唇,没说话,一转身进了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帮忙,在流理台上做前期清洗。厨房的流理台外侧被布置成吧台的样子,杜廷语坐上外面的高脚凳。  他初战告捷立刻阴转晴,对我做个鬼脸,半真半假地抱怨:“小非,自从有了你,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亏我还一直这麽疼他,真是浪费!不如你做我弟弟吧?入我们杜家的籍,”他越说越高兴,“你又漂亮又可爱,人家也不会说不像我。”  “非,你现在知道厚颜无耻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了吧?”逡语在切菜。听得真切,头也不抬地嗤笑。  杜廷语笑起来,用手挡在嘴边小声问我:“他今天是一直这样,还是我来了之後?”  “怎样?”我忍著笑问。  “弱智加暴躁。”  “一开始只有弱智,你来了才暴躁的。”我很诚实地答。  他没有半点愧疚之情,沈吟了片刻:“如果只是生日,也从没这样的,难道今天有特别的事发生?”他贼贼地瞟过来,看得我一惊。  赶紧赔笑:“哪有什麽?最特别也不过拉了我来这里。”  “大哥,看看这是什麽?”逡语的声音鬼一样从背後传来,我立刻激起一阵紧张,他又来了。  随著杜廷语的眼光望向他,果然,他又举著那只左手在那儿晃。抛光的戒指在顶灯的照耀下闪著洋洋得意的银光。  我暗暗叫苦,只见杜廷语发现新大陆似的窜过去,抓著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半晌才说得出话来。  “逡语,这是……小非,”他又抬头看我,美丽的眼中竟开始酝酿泪光,“你们,难道,已经……”  “当然!”逡语得意地一口气截断他的单词表达,“非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不好意思,你晚了一步。”  “怎麽这麽突然?我,我还什麽都没准备。”  我不敢肯定他那个表情是否可以称做“又惊又喜”。皱著眉开心地笑,这麽高难度的表情也只有完美无缺无所不能的杜廷语大哥做得出来,看得我一阵佩服。  逡语终於找到了个向人炫耀的机会,嚣张地举著左手摆出各种POSE,又引来杜廷语的一阵赞叹。  “漂亮吧?非给我买的。”他那样子像极幼儿园小朋友的夸耀。听得我一阵脸红。  “嗯。小非的水准已经可以跟我勉强一拼了。”杜大少则很认真地表扬。  “哪里。”我惭愧,谦虚地喃喃,不过早已被忽视得彻底,无人理会。  “呵呵,以後生日又要多庆祝一个结婚纪念日,真是麻烦!哈哈。”他做作地埋怨,然後开始狂笑,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杜廷语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突然放开他,转身往门口走。  我们都呆住了,直到他开门出去,才大叫:“大哥,你去哪儿?”  “补买结婚礼物,还有,通知其他人。”  他兴冲冲的回答在大门关起的一刻传了进来,我只能哀号:惨了!  “非,大哥真的不对劲了。”肇事的笨蛋呆望著大门,又看看我。  “知道就好。”我无力地坐到他刚才的凳子上。今时不同往日,没事不要乱玩刺激杜老大的游戏。  虽然逡语的厨艺还是跟以前一样棒,甚至比他家厨师做得都好,而且我也很久没吃到他做的菜了,但这顿午饭我还是吃得魂不守舍。  “逡语,待会儿我们出去玩吧。你不是想去游乐园吗?我突然也想去,我们……”  “非,你到底在慌什麽?”他胃口奇好,吃得头也不抬。这会儿突然停下来看我,好象我是在劝他夹带私逃到埃塞俄比亚避难似的。当然,我也的确是想逃啦。  “不是啦,待会儿你们……”我有点扭捏地说。  “我们。”他不当一回事,继续喝他的汤。“已经是一家人了。”  我只好跟著纠正:“……我们全家都杀过来……我、我实在是有点担心,只有一点,真的……”  “他们不会吃人,相信我。”  “可是,可是……”这件事是我开的头,当初只想著让他开心,现在才来恐惧丑媳妇要见公婆,似乎有点晚了。  “有我在,怕什麽?”他终於喝完汤,握著我的手,两只戒指交叠在一起,闪著熠熠的光。  是啊,那些人罩他,而他罩的是我。怕什麽?  我虚弱地笑笑,颤抖地等待著下午的来临。        42      那个该去庆祝自己结婚一周年的家夥!  逡语只是想故意刺激他去找回江咏萱共度这特别的日子,可是显然现在起到了反效果。  杜廷语如若不是心里苦闷,又怎会专门上来当电灯泡?他以前连我们的晚饭都不打扰的。  以前……唉。事过境迁,连无往不胜的杜廷语都被伤得心灰意冷,其他的又怎麽说得准?  他现在拉齐了人马,正式向我们开战。可怜我几无招架之力,缩在逡语背後,还不住怨怼他的冲动。  “你们这两个孩子,这麽大的事,怎麽都不跟我们说一声?”杜夫人慈爱地埋怨,又转头看看自己先生。杜正邦老爷没说话,不知在想什麽。  “非想给我个惊喜。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逡语乖巧地回话,掩不住面上的喜色。  所有人的目光因为这句话一齐看向我,我赶紧低了低头,心里一阵紧张。  “小非,早有预谋哦!”杜廷语冲我眨眨眼,别有深意地笑开了。  “小非,你好歹也先跟我们知会一声,我们有个准备也好。”杜夫人也说。  “小非,你这先斩後奏也太快了吧,光是教堂也是很大件事啊。”杜浚语在旁补充。满脸遗憾。  “对啊,曹非哥哥,我们连教堂都没去呢。好想看你们宣誓。”你又看不见,我在心里恶毒地答,而且他的礼服不合身,不看也罢。  我宛如拐跑了他们家小女儿先上车後补票又给追捕归案的采花大盗,无理可说,惟有继续低头聆训。  准备什麽?难道你们还要大摆宴席诏告天下你们家的儿子跟另一个男人结婚吗?我在心里无力地喊。  “我,我以为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小声地说给自己听,不想杜老爷耳朵竟这般好使,一个霹雳砸下来:  “荒唐!”我从小就怕雷,当下吓得缩成一团,所有人目光又马上转向他。他也觉得似乎太过劲爆,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才以正常的音量说,“这件事太草率!我不能同意!”  我就猜到了会有这样一个巨型绊脚石,才一不做二不休地先斩後奏。否则等到他老人家点头,恐怕什麽都来不及了。  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在征求其他人的意见上。我真是这样想的──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无关杜家,无关高攀,无关除了我们之外的一切!只要逡语愿意。  没有人敢出声,连杜廷语想开口,也被杜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老爷发怒,连小猫小狗都晓得要回避。我一面在心里不停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事情都已成定局,他又不能把我们怎麽样。一面紧张得手心里不停地冒汗。当初他在“迷雾森林”中得意地说,我就知道曹先生不会让我失望。像极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我现在忽然有出气的感觉。  忽然一只手暖暖地握过来,坚定地扣上我的五指,我抬起头来,逡语微微地面朝杜老爷笑著,温和而没有丝毫退缩。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像个永不会熄灭的融融的暖炉,暖进我的身体里,包裹著越跳越烈的心奇迹地平定下来。  他帅气地扬扬眉,缓缓地开口:“父亲,我对您的话感到很难过。今天一整天我都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这麽美好,快乐得无法抑制。甚至不敢相信,非竟愿意与我结婚!当他在主面前说愿意的时候,我觉得让我当场死去都没有关系。”所有人都动容了,杜老爷脸色凝重地看著他认真得如同在告解的最小的儿子。我的脸烫著,心烫著,全身火一样地烧。他什麽都喜欢说得清清楚楚,全不管每次每次被刺痛的心会有多疼。  “您觉得草率,但您不觉得是委屈了他吗?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得很清楚,现在只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祝福,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拥有多久这样的幸福,但我很感激非让我得到了它。不管是多久,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锺,我也愿意。”  又一次寂静无声。杜老爷依然凝重,夫人担忧地看看他,又半欢喜地看看我们。杜廷语则又笑著,在他们看不到的侧旁轻轻地做著鼓掌的手势,古葭仪脸上浮现出娇俏的笑,极满意又极骄傲的,连杜浚语也笑得赞赏且毫不遮掩。  终於,杜老爷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要反对,只是这麽大件事,总该先跟我们商量一下。摆个宴席庆祝一下也是要的。”  啊?我当场就呆住了,逡语也半天说不出话,还是杜廷语反应快,赶紧说:“宴席就不用了吧,他们也不在乎这些个繁文缛节的。趁今天难得,大家高高兴兴在一起吃顿热闹的饭就好了。”  杜夫人也说:“是啊,他们年轻人,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说完,不经意地瞟一眼正兴高采烈的杜廷语。  什麽嘛?害我担心半天,原来是这样。老爷你拉不下面子来说“好”,也别弄得我们瞎紧张嘛。  所有人都松一口气,杜廷语连忙打电话下去吩咐准备晚餐菜色。杜老爷又看著我们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看风景。  “母亲……”  “杜伯母……”  我和逡语同时开口,又都一齐停下来,望著杜老爷的背影欲言又止。  “怎麽还这麽见外?我可从没把小非当外人哦。”她慈爱地拍拍我的手背,柔声说,温柔得像一阵春风拂过我的心。我心头一颤,低下头,轻轻地叫了声“母亲”,逡语握著的手一紧,我抬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他,他清亮的眼眸柔得可以滴出水来。却是感动地笑著。  “乖。逡语没有看错,小非,你是个好孩子。”她的手心也是和逡语一样的温暖,熙和的香气淡淡地飘来。如果说逡语能让我全身热起来,她却是连我的心也暖和到了。  从妈妈离开以来,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觉得,心底的阴冷正被渐渐驱散。  “正邦,老天让我们失去了一个孩子,却又送来一个,总算待我们不薄了。”她微微地侧头,似感喟,似倾诉。  杜老爷看著窗外,像是根本没听到,背影却在微微颤抖。她鼓励地对我们笑笑,让我安心地拍拍我的手背,走过去站到他身旁,低声劝慰著什麽。我们相视一眼,至少现在麻烦已经解决了大半。  “曹非哥哥,逡语哥哥,恭喜你们!”一个小小的声音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送过来,我们才留意到旁边的古葭仪,她紧紧抓著杜浚语,紧张又小心翼翼地等待我们的反应。看眼下那能折英雄的娇弱可怜,没有人能想象她也可以是张牙舞爪攻守兼备的小母狮。  惟有见识过阵仗的我不做声。只看看逡语,他也看看我,直到我鼓励地捏捏他的手,他才轻叹了一声。“谢谢你,小葭。”  古葭仪“哧”地颤抖一下,粉嫩的脸颊上顿时挂上了颗晶泪,却又是开心的笑,像是终於等到了他这句话,又哭又笑地再说不出话来。杜浚语怜惜地轻轻揽她入怀,也叹:“她一直担心,怕你这辈子都不跟她讲话了。”  “怎麽会。”逡语依旧淡淡地回。那样的语气听得古葭仪脸色又慢慢地僵下来。  “逡、逡语哥哥……”  我不得不开口,让这家夥再为我对她耿耿於怀下去,就要轮到我内疚了──她可是为了他。“小葭,逡语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他一直在夸你。你真的很让我刮目相看哦。”  “啊……”她果然惊喜地一抬头,侧著脸向他,“真、真的吗?”  逡语无奈地看著我,答了声:“嗯。”  “都说什麽了?”她终於找到个能聊下去的话题,兴致勃勃的。  “呃──”我求助地看他,他却幸灾乐祸地做了个鬼脸不打算帮忙。她的那些事,都不太适合当丰功伟绩讲吧?“……他说,你曾经打跑过一条鲨鱼。”  他马上用口型对我补充:“小……”给我瞪了一眼,也笑著不乱动了。  杜浚语看著我们三个你来我往犹如小孩斗嘴,牢牢地把古葭仪护在怀里,但笑不语。  她先是呆了呆,忽然不好意思地笑:“那时还小,根本不知道怕。换作现在,也不敢了。”  “是吗?如果是我,不管是大是小,必定呆呆地给吓死了。你至少比我勇敢。”我说。  “哪有。”她脸红起来。  逡语突然开口:“不过非真的很胆小,可能的确还不如你呢。”  “呃?”我们都惊奇地转向他。这家夥又在爆什麽内幕?  他顿了顿,微低下头似乎想到什麽得意的事轻笑了声,我正为他这不经意的帅气颠倒神魂时,就听到那得意的语气:“他呀,连打雷都会怕。每逢打雷闪电必定神经兮兮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变得超级爱粘人,即使在床上躺著也会翻来覆去地吵得别人也没法睡。”说完还睨我一眼。  我已经半张著嘴呆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他他,他故意的,绝对是!  就因为我好心给他们打圆场?还“在床上吵到别人”……这麽多人面前── 杜逡语!!  太丢脸了!我又羞又怒,差点要跳起来,古葭仪却终於“咯咯咯”地笑开了怀。这小妮子八成也习惯了他这种不拘小节的说明方式,每个人都泰然自若,反倒显得我的不自然。  连站在窗边的杜正邦和杜夫人都看过来。  “我去看看廷语布置得怎样。”我僵硬地撂下个借口,狼狈逃离。  身後的依然传来古葭仪快乐的轻笑。天,我这是招谁惹谁?  杜老大打完电话便坐在不远处的小吧台後,取了瓶红酒自得其乐地边品边看我们嬉闹,一副隔山观虎斗的吊儿郎当样,却更像个独自坐剧戏院里看戏的观众,静静地看,眼里却什麽也没有。“他人红烛我独孤,最是沸鼎凄凉时。”说的就是此刻吧?  他在笑,扯著面皮,嘴角、眉梢、眼睛迷漫著一片分不清道不明的雾气,像那座森林,明明近在眼前,雾起了,却仿佛隔在了三山四海之外。  就像没有人看清看全过迷雾森林的真面目,也没有人了解一个真正的杜廷语。  在他这看似快乐逍遥并打算永远快乐逍遥下去的人身上竟可以看到这麽浓这麽重的颜色,我一刹那间失神了。已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那个我认识的杜廷语。仿佛又看到了那晚,站在逡语窗前看到的那片被狂风翻涌的黝黑深沈却骚动不安的森林。第一次发现,原来竟会有人那麽像那座森林。且不是在那里住得最久的逡语,不是性格多变的古葭仪,反而是笑闹人世的杜廷语。  “很少见他这麽不给你面子。”他的嘴角翘起来,告诉我那是一个笑容。我却只能强忍著要皱起的眉头,力图回复一个相同的表情。  他把我再努力也笑不起来的表情理解为悻悻然,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随手拿过一只杯子,倒上酒推到我面前。  我轻轻晃动那豔红的液体,看著它在杯壁荡漾出一层又一层妖冶的色彩,暗暗为即将出口的话打著腹稿。  他也不说话,静静地转头看向卧室,看著那张刚硬却同样妖冶的床。  “小非,小心哦!”他俏皮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装著压下声音,“今晚虽不是月圆,有人也会变身哦。路遇色狼时切记拨打‘17932xxxxx雷霆骤雨’救急电话,方便快捷即传即到。”  他那样的音量,存心是要让某人听到,然後符合他预期的不满地抱怨:“少来!你不捣乱谁都不需要你的‘雷霆骤雨’。”  “逡语,你这样讲太伤大哥的心了,”他作样地捂住胸口,“我可是为了你们的幸福鞠躬尽瘁。”  “大哥,我们的幸福已经得到,你请照顾好自己的。”这人今天已经犯了无数次他的忌讳,干脆破罐破摔到底,杜廷语倒像已经被他刺激得习惯了,神色上没有任何不豫的表示。  “你这样对我?!”他只又佯怒地叫,“会有报应的!”  “是是是,大哥你也小心,光会教坏小非,报应也不远了。”  “放心,小非我还没开始开班授课,光是看你就足以说明我多麽成功。”  这回轮到我看戏,这兄弟俩的斗嘴像是永不乏味的点缀,让旁人也笑著听。我看著杜廷语,看到他无力的苍白。他故意找逡语斗嘴,像是个难过的孩子必须跟人打架才能发泄他的难过。他连心,恐怕都是苦的。  终於他们告一段落,逡语被杜浚语扯回去讨论,杜廷语又静静地举起他的酒杯。我呆望著他,忽然觉得,为什麽从来没有发现他一向这样热闹的人也能瞬间回复到这样的冷清。两个极端间的转换几乎不需要过渡。仿佛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不爱说话,只是静静地坐著喝酒。  他喝他的酒,我却呆呆地看著他的每个动作。整整一刻锺,我们就这样相对静默著。他把嫣红的酒优雅地注入水晶杯里,然後用手托著杯底移到嘴边,一饮而尽。随著吞咽喉结也上下移动。一举一动,从容不迫,优美得像是漫画里贵公子的范本。无论从哪个角度,“完美”这个词都是为杜廷语而存在的。  “小非,你不是爱上我了吧?”他忽然放下酒杯,露出邪魅的坏笑。  “呃?”我一时不能反应,半晌才找回声音,“什、什麽意思?”  “看我看得这麽专注,小心那个人会吃醋哦。”  我急急转头去看,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眼光,仍然热烈而温暖,没有一丝其他的变化。我安心地给他一个微笑,回身过来。又听得大少爷在那边自怨自艾地叹:“杜廷语啊杜廷语,你果然是不该存於这个庸俗的人世的,人人被你弄得神魂颠倒,其他人还怎麽混?罪过罪过,难怪上天要罚你,唉。”  我担心地看他,已顾不上为他的“又来了”有微词。“廷语,你和大嫂的事……心里难受的话,说出来会好一些。”反正这痛处已被某人踩了无数脚,也不差我这一下了。  “难受?怎麽会?没有的事……”他惊讶已极地回望我,却在我的目光下慢慢收起笑容,突然又无奈地笑了,“小非,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项本事是常人不能及的?”  茫然。我吗?应该没有这种事吧?  “你总是让人不知该怎麽拒绝。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却其实温柔得过分的小非。”他这话听起来怎麽更像是抱怨?  虽然不想承认,但,好吧,姑且认了。何必跟一个心情糟糕的人太计较。  我“呵呵”地把整齐洁白的牙齿亮出来,学某人展露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笑。笑得他更加无奈,看著手中的杯子沈默了很久才重又叹著开口。  “女人,真麻烦!”他说,却不像抱怨,只是一些从心底咀嚼到嘴边的字句,苦苦的涩味让我也有所觉。“真不明白她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什麽!”  连你都不知道,我更不会知道了。不敢答腔,由得他闷闷地宣泄。  “不过是学长这种无聊关系,也值得留恋这麽久吗?”  这是……杜廷语不愧是个人物,即使在发牢骚似的说明,只需两句话也就够了。外界风传的真相原只是江咏萱的旧谊之由,难怪。  “你脑子里现在一定在说:原来不过如此嘛!”他察觉我的动静,懒懒地瞟过来,却是戏谑。  我大惊,不光是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而是听他口气似乎更有可疑。  “单纯的小非,真难以想象你竟比逡语那个足不出户的笨蛋还不了解人心。”  喂喂喂,你够了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过也不用这样打击我吧?我不是不知道人心的险恶,只是不喜欢随意臆测人心,而已。  “就跟那个蠢女人一样……”他寥落地饮下剩下的酒,也让我止住了无声的抗议,原来如此。  “不了解人心”什麽的,说的恐怕不是我吧?说起来江大小姐虽然也是在商场上打滚的人,可是好象是……不太世故……不过每个人都被她那太过美豔女强人的外表骗过了,被期许过高,压力本来就少不了。加上她家夫君的光芒向来璀璨夺目得盖过一切,她急於破光而出证明自己,会被人利用也不太希奇。  曾被我们当作大事般认真分析的来龙去脉原来竟这般简单。究竟是我们脑子复杂还是江小姐行事单纯?  做杜廷语的夫人,本就是凡人难当的艰巨任务。想来她定是常常在支顶沈重的压力。  正说得高兴的大少爷一把拉过我:“最可气的你知道是什麽吗?”  我立刻很配合地摇头,他满意却还是寂寞地低下头:“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怪过她,半点也没有。她却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很英雄地要承担所有责任,还要跟我离婚。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蠢得太厉害了?”  可笑人常常要去争个莫名其妙的虚名而忽视了近在眼前的幸福。看来江咏萱被杜廷语无微不至地护爱得连最简单的形势分析都不会了,完全可以想见她开始只一心想做出成绩,出事之後又怕受到责难,颜面受损,无论如何都要硬顶下来。其实杜大少平日如何对她,连我这个不常见面的人都清楚。  沈溺於爱中的人果然盲目,又一条至理。  “为什麽不找她说清楚?”两个明明爱得那麽深的人,一层明明一捅就透的窗户纸。  他苦笑著摇头:“她不见我。可笑的是还自以为躲在这里就没人知道──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女人的愚蠢。”  “难道就……这样?”  “否则还怎样?我从不勉强人。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如果她还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并不幸福,我又何必苦苦执著。”  “但是你……”也没有因此而快乐啊!我犹豫了,把话说得太清楚又有什麽意思?如果连他都要放弃,这段人人眼中的美满姻缘也就算完了。  “小非,”他笑了一下,美丽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还记得我说的吗?能够爱上相伴身边的人,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要珍惜眼前的幸福。”说得好像临别赠言一样。  “可是我也说过,你一定要幸福,要很幸福!”重复著一年前的今天,我们的对话,难以相信事情的变化快得超乎预计。  “呵,”他又笑,更落寞且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自嘲,“可是事实证明,婚姻并不能让我幸福。”  “一点都没有?”他当我白痴啊?  “小非,你要干吗?准备心理援助?”他忽然惊讶地看著我的认真,眼中闪烁著戏谑的光。  我要是给他这样混过去就算白认识他了。“既然有,就不该放弃,你自己说的,要珍惜。”  “放弃的人不是我,是那个自以为全世界最悲情的鸵鸟小姐。”  “但你自己也不努力,不就相当於放弃?你都这个态度,她就算想开口都开不了吧?”  他好笑地看著我:“小非,你干吗比我还著急?你怎麽知道她想怎样?”  我不理他:“听著,我认识的杜廷语骄傲而自信,没有任何事情能把他难倒。现在你这个样子真让我失望!”  “小非!得你这一知己,我此生也无憾了!”他感动地握住我的手,“人人都对我有错误认识,只有你始终知道我的无所不能!”  我忍不住大翻白眼,隐约感觉头顶有青烟直冒。这个人最万能的就是无论怎样都可以左右而言他,只要是他不想说的,就根本是在拉著你绕圈子。要说逃避问题的本事,他和江小姐绝对是天生一对。“你确定大嫂不是移情别恋?”我故做怀疑,一脸讥诮地问。  “也许吧,”他怔了一下,竟不反驳,只笑笑,“就算我认为任何有眼睛的人都不会舍我而选那个白痴,可是谁知道呢?爱情之无常,我也不会是永远的赢家。”  上帝!谁来告诉我是我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我再不会从这个向来自信得想让人召唤雷公的家夥口中听到过比这更丧气的话了!  能让杜廷语丧志轻意至此,江小姐,你好本事!  连我也觉得无话可说。“好吧,廷语,我们回到开始。只最後问你一句,如果你当我是好朋友,就认真答我。”  他立即收敛表情,一脸真诚……的样子。  “那个相伴身边的人,你爱她吗?爱过,还是到现在也依然爱?”  “小非,看不出你也这麽狡猾,被逡语带坏了。”他一眼看穿我的小伎俩,禁不住坏笑地摇摇头。是啊,我根本没给他“不爱”的选项,可是那又怎样?他又不需要。  他沈默下来,眼光中是无尽的惆怅,半天,才万般不愿地答:“到现在。”  “到现在什麽?”要逼得杜廷语真情告白,实在不能算很有乐趣的一件事。  那双始终浸在氤氲雾气中的美眸忽然直直注视著我,在一瞬间从惆怅中挑露一抹异样的光,嫣红的唇角勾起一丝可疑的笑意,就听到他忽然以极大音量地吼:“是啊是啊,我到现在还爱她!满意了吧?那个蠢女人!”害得我立刻下意识地捂上耳朵!不去计较他想致人死地的狮子吼,单是这句话,便已足够。  全场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眼光直射过来,讶然和欣喜搀杂成一片。沈静中忽然响起几声清脆的掌声。来自不怕死的某人。  “好感人肺腑的一席话!听得我也乱感动的。”  他依然诡异地笑,谢幕似的向鼓掌的小弟微微颔首。绝美容颜上眉目间的雾气终於消散,袒露清朗朗的一片真性情。终守得云开见月明!江大小姐如果听到这些话,也该知足了。  “两位弟弟,我今天已经够配合了,现在‘报应’可否登场?”他眯起眼睛,声音沈稳随和得不见半分火气,却听起来似乎是从齿缝中来。我可不敢天真地以为被点名的“弟弟”里包括杜浚语。  逡语也笑,站起来摇摇头:“不愧是大哥,让非出马也瞒你不过。”  “本来是瞒过了的。”他看向我,依然是不见半点不悦的纯然的笑意,“但是我也说过,小非不爱管人闲事,今天这样热衷,原因很易引人遐想。”  原来马脚还是出在我身上。惭愧!  逡语望我一眼:“非,何必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无论怎样我们的目的都已达到。”  他再神秘地一笑,走到书房的挂帘边,拉住控绳轻轻一扯,深红的帷幕拉开,美豔绝伦的江咏萱捂著嘴站在那儿,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突来的变故加上这麽震撼的出场让所有人皆不敢做声,只留待她泪眼凄迷地看向不住苦笑的杜廷语。  “廷……廷……廷语……”她的俏脸已哭得一塌糊涂,小嘴连张几次都发不出正常的音节。杜廷语也不急,看到她的一瞬迅速闪过异彩的眸子此刻只深沈地注视,让人猜不出半点心思。  终於,他长叹一声:“什麽都听到了,还不过来?”这一叹,让我仿佛重新看见初次见到两人的那次,他坐在车里,她站在车外,几近相同的叹息──无可奈何的宠溺。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根本无可逃避的孽缘。  江咏萱微喘抽咽,慢慢地挪了两步,终於小跑扑进那个早已为她准备的怀抱。“廷语……起……对……起……”哽咽的哭腔话语尽皆被宽厚的胸膛吞没,话意为何,听不清亦猜得到。杜廷语健臂支撑著她,柔美的眼波静静随著她的每一个呼吸移动,流露出的深情漫溢到连四周的空气也变得旖旎。  此情此景真是美好得能触动人心底轻颤的弦。每个人都在沈醉。  一声轻咳响起,引过闲杂人等的注意力。揽著正感动得拭泪的杜夫人,杜老爷淡定地发话:“下面想必已经准备妥当,我们先下去吧。”说完,拥著夫人先行出门。  杜浚语看了眼小别胜新婚的两人,会意地微笑著扶起古葭仪跟在後面。  我走到逡语身边,目送他们离开,再回头看正浓情蜜意的那对。  江咏萱埋在那足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宽阔胸膛,头也不抬只顾得上痛哭流涕──也许为曾经的任意妄为,也许为夫君的情深似海不计前嫌。  “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同样在看好戏的杜逡语同学好学地请教,深怕错过我的独到见解破坏了他计划的圆满。  “那是阿曼尼吧?可惜……还是我喜欢的款式……” 赌十万,它这次绝对逃不过葬身江小姐涕水横流下的命运。  “非──”了悟的杜同学不满我不争气地只注意著杜廷语那件质地上佳的衣服。  杜廷语修长的手指已埋进江咏萱绵厚的卷发,鼻尖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柔情似水荡漾人心,真真温柔爱怜,绝对完美情人的样本。  不满归不满,他一只温暖的手仍是握过来,我们相视一笑。虽然开始只是他为了报个小小的仇,不过这样的结局自然也是附加的收获。  我们陶醉在成就美满的胜利喜悦中,厚著脸皮当养眼画面唯美结局的观众还打算顺便点评两句,却听到男主角压抑而不快的声音传来:“不介意的话,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我向来胆小如鼠,听那口气哪敢不从?偏偏旁边还杵著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夥:“没问题没问题,我帮你们关上便是。”说著很认真地走去关门,然後靠在门边继续当看客。  “杜逡语,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那个声音已经不掩饰怒火,我赶紧拉著他打算开拔。  然,杜逡语“牛皮糖”的浑号绝非浪得虚名,他死巴住门,死皮赖脸要捣最後一次乱作为完美的句点。“如果大哥大嫂不嫌弃,我这房间借给你们当然没问题。可是拜托把你们诚挚谢意表示一下……”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快若流星地飞来,他伸手一抄,竟是另一张智能卡。对上从江咏萱发里抬起的相似的已如暗潮涌动的漆黑双眸,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不再做声,关上门拉我离开。        43      所谓的贺宴虽已经极尽精简,但今天在杜家看来可算三喜临门,一顿饭仍免不了从五点拖拉到了晚上九点才勉强结束。  更离谱的是,杜廷语夫妇自从相见欢後就再没出现过!丢下一堆翘首以盼的人想来已经毫无愧疚地在重温新婚燕尔的美丽时刻。  对於大家族杜府的家宴而言,没有了杜廷语,便缺少了热闹的必要元素。在杜老爷面前,便是最能闹的逡语也不敢太过放肆。偶尔有几句他和古葭仪的笑话点缀,整个饭桌弥漫著温文有礼的气氛,远望过来还以为在进行北约和谈。惟有杜夫人殷殷切切,对我这个“新杜家人”照顾周到。一顿饭吃下来,我的头点得已经有点晕眩。  对於杜家老爷的心情,我的心底始终黯然地透亮著。无论我算作他们“媳”抑或“婿”,这场“婚姻”都并非能摆上台面的风光喜事,但为了逡语,他们即使不快也要强作笑脸。杜夫人的心里,想来也未必真正毫无芥蒂吧?  我是个胆怯又现实的人,看著别人表面的笑容总要推测其内里的心思已成为本能的习惯。看得越清楚便越彷徨,唯唯诺诺地配合,像是大家都在合力认真演一出戏。  一桌精致的菜宴安排和余兴节目是缺席的杜大少做得唯一能够让人称赞的地方。  这场生日兼新婚宴收获最丰的当属杜家三少。杜家人送出的礼盒不少,生日加结婚礼物,全部双份,除去精致得不忍拆的包装不计,倒一个比一个小,真真可疑。须知世上最大的钻石也不过拳头大小。何况什麽车啊房啊的钥匙,薄薄一片,一个丝锦袋囊便足已容纳。所有的礼物用一个精装纸口袋便全部装妥。看得我虽不觊觎却十分好奇。  当然结婚礼物我也有份。  从小就喜欢拆礼物,用手把各种精美的绚丽的朴素的包装纸拆开,送礼的心意裹在里面,随著手的动作一点点展露。不管是什麽,在我是惊喜,在赠者是祝福。  所以也喜欢收礼物。曾经的生日愿望是能收一辈子的礼物!还被妈妈取笑那就要做一辈子的小孩哦。小孩就小孩吧,我可不在乎。很多时候能不长大也是一种幸福!  回去拆礼物吧!好不容易吃完饭送走了“家人”,被逡语拉著一路狂奔回房时,我还悠哉地这麽想著,似乎与他的急切并不在同个方向。  纸袋拎在我的指间,随著奔跑而晃动不已。袋里的小盒子发出碰撞的闷响,像是急不可待地要跳出来。  我的心,竟也是这样。  再一次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我们小跑进电梯。随电梯向上的短暂时刻里他只是紧握著我的手,颤微发抖。薄唇抿著在嘴角勾起一抹邪气又急切的笑,微喘著气,眼睛一直注视著我的,眨也不眨,从里面我看到了暴风雨袭来的前兆。似乎困住的是一头按捺不住的猛兽。  一出电梯,他直接拉著我转向左边的房间。  开门时,他注意到我频频看向右边那间他原来的房间,轻笑了声:“别看了,他们现在忙著呢。他们的房间不会比那间差,反正我们也只是暂时用用。”  “哦。”我不置可否地答,因为对那房间里的床深有好感,不知这边的又如何。  不知不觉被拉进了门。  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已被猛烈地压在墙上,自动门在身边缓缓关起,黑暗中他急促的呼吸是我唯一的感觉。  他没有强力压制,但我依然动弹不得。属於杜逡语的气息笼罩著我浑身微微颤抖。不可否认地激动著,也对将要发生的满怀期待。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无声地叫嚣!我们已经分离得太久太久……  逡语……逡语……  他无声地回答我,修长的手指开始轻柔地沿著我的轮廓游走,如略有锐角的素描铅笔描绘出细致的笔画。我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那灵性的手指带起的是魔性的烈炎……烧过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然後是唇……是颈子……往下……在胸口扬起更猛烈的火光,燃烧蒸腾,心跳如雷,像是要跟著火焰一起跳跃出来,迎合他魔力的手指,鼓动爱的话语。  内心的渴望一下子由被压抑的微小爆发到原本的无限,没有宽度,没有深度,这是个黑洞,对所有的所有都充满了渴念的黑洞。强大的欲念带来了无限的力量,什麽都要吸入。  我想要……你的全部……完全的你……所有的你……每一丝……每一毫……只要是你……都想……要……  火光熊熊,我们被包围在隐没在黑暗的绚丽烈炎里,体温在不停向上攀升,我不由得用舌滑过唇瓣润湿它们稍稍以解焚身之苦,一声低吟再也压抑不住,从唇边逃逸而出。  他轻笑了,又似叹气了,终於整个身体完全靠了过来,手的动作依然,唇也加入了挑逗的行列。沿著方才手指经过的路线,一簇簇火星终於落了下来,我的肌肤刺痛著,却被挑起了更多的渴望……由表皮直达心胸深处,像炸开的电光,不停撞击著那已经快要无法负荷这快乐的可怜心脏……  啊……啊……好舒服……逡语……再多一点……更多一点……逡语……想要……想要你……  不知什麽时候,能带上火苗的薄唇已来到了耳畔,湿热的软舌绕著耳垂轻轻滑过,细细地吻著耳背的,潮热的气息一下子盈满了整个耳窝,肆无忌惮地在耳洞里横冲直撞直捣最深处,一瞬间头皮发麻,脑子似乎完全空白又似沈浸在如云似幻的境地,忽然,耳垂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所在──他将我的耳垂含住,灵动的舌忽轻忽重地搅拌,啊──那股渴望冲了上来,直抵天际,我已经不会思考……不,从他的动作开始,我便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呼……呼……紊乱的气息交缠,我已经无法控制口中发出的声响,忽然,一切都归於无声──他把我的叹息我的渴望含进了那燃烧如火的薄唇……我的唇要融化了……全身都在呐喊,又归於酥麻,身体颤栗著,想要抓住什麽又什麽都不在掌握……无所适从……  向空中舞动的双手深深地插入他柔软如云的发,唇舌胶缠中我从被动变为主动……吸吮著那温软的舌,轻咬著那滑腻的唇……我的手滑到他的颊边,将那张俊美的脸轻轻抬起。  渐渐熟悉了黑暗,不知从哪里来的细微光亮柔柔地照在他身後,背光的俊颜上闪亮的异彩来自那双似水秋瞳,清清亮亮,是我的天空中两颗最闪亮的永恒的星。  “非……”他哑著嗓子,有丝不解地望进我的眼里,情火早已把那眸中盈盈的波光化为氤氲的水气萦绕著它们。  “不要在这里……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的微笑安抚了他,他也笑开了,被润湿的唇在暗黑里闪烁滟滟的光。  我们都喘著,衣衫早已不整。我的衬衣连带外套都已被他拉至手肘,皮带也已被松开,他的外套早就不知去向──在我还能活动的第一时间里就已经被剥下扔掉。原来挂在手中的纸袋被可怜地挤在脚边,里面的礼盒散了一地,五颜六色,如缤纷的花纸。  他忽然地低呼一声:“非……”整个人被我打横抱起。他的体重比我想象中的又轻了很多,唉。  借助那微光环视了一圈这房内的布局,瞄准了床的所在走过去,对他得意又甜甜地一笑:“我要抱你!”  他嘟起嘴巴,不依地在我胸口轻捶一拳:“不要,这句话应该我说──我抱你才对!”  我把他轻轻地放在柔软的床垫中央,俯身一下堵住那张还要要求权利的嘴,边戏弄那平日里伶俐无比的唇舌边再笑著:“急什麽……我们一个一个……慢慢来……”  春意浓浓,长夜漫漫,这一整夜,我们的时间,多得是……  我抱你,或者你抱我……那有什麽关系?  傻瓜,你还不知道吗?  我们,是不分彼此的……  从今天开始,更是如此……  你,急什麽?  那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我口边,现在,终於有机会说给你听──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牵著红线,我牵住另一头。  紧紧缠绕,那根红线便是永恒不朽!  如果有一天,你要过一座叫“奈何”的桥,那麽我也一定是在你身後。  没有什麽能将我们分离,  即使,死亡──也不能够!        44      一次又一次,热浪翻涌摧毁了头脑中残存的理智。他像从未吻过我似的吻著,轻的重的,急的缓的,像是永远都尝不够我,又像是要借助这亲吻记忆什麽。我也如没有下次般地不断向他索取,浓烈的欲望在他的撩拨下始终没有停歇。  已经计算不过来我们到底做了几次,身体和心脏都已经燃烧至最高点,沸腾的汗水流淌在彼此的肌肤上,一颗晶莹闪亮的泪珠悬荡在两具交缠的躯体间……  天地间,只剩下呻吟和喘息,浓重而诱惑……  我们不知疲倦,抵死缠绵,直到累得瘫作一团,无力再动分毫。  第一次,我体会了极乐的存在。从未有过的尽兴快感!  每当我们共同攀上感官的颠峰,脑中便闪现出一道透亮的光,如一条明晃晃的光道,直达看不到尽头的远方。温暖的光从那个“远方”而来,和煦的“白色”浮荡在整个空间,隐隐还能听到曼妙飘渺的歌声,一阵一阵,如同仙音,在脑中扩散。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我迷醉了,只觉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所知所觉。  根本来不及计较好坏就被直接使用上的床摆在卧室的正中,四面隔空。床头正对过去该是墙壁的地方,被幅巨大的玻璃取代。是的,我怀疑这座饭店的设计者是个玻璃镜墙狂人,在所有能用上的地方皆不遗余力地使用──或者生产这种强化钢玻璃的企业与他有密切关系也说不定。当然也得承认,它的存在决不是浮华的浪费,只是极尽可能地营造浪漫。  透过玻璃墙,再透过镂刻繁复花纹的床头,无数细碎的光亮如嬉戏的精灵蹦跳进来,一床一地撒著,还满泻了一身──光裸的躯体如同沐浴著绚烂的星光,意境竟是辽阔而悠远。又在挑逗著心深处的情欲。  夜,仍深。  “非……”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激烈而更沙哑了,带著能划破静夜的小小尖利。“我刚才,好象听到有歌声呢……”  我闻言一抬眉,马上又笑起来,我们的感觉总是和谐得犹如天成。就像他说的,曹非和杜逡语,注定了要在一起。  轻轻地把他额头垂落的汗湿的发撇开:“是吗?我也听到了呢……”  “你也?”他惊异地睁大眼睛,湿漉漉的瞳子闪过奇异的光。“那是真的咯?”  “嗯。虽然飘飘渺渺的,但真的有吧?”  他嫣然地笑起来,粉白的脸颊抹著激情的嫣红,分外诱人。但──虽然说出来很伤男人的自尊──我真的已经不行了……目前只能作纯粹欣赏。  稍稍恢复了力气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躺回床上後很快就沈沈地睡著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感觉那个温暖著身体的热源失去了,伸长了手臂,触及的床位也似乎只剩一片低低的温度。一个激冷,我惊觉过来,猛的睁开眼,果然!旁边空无一人。  心跳如焚,立刻地就要跳起来查看,然而过度使用的腰腹酸痛得根本无法用力,只能勉强地转头四顾极力搜寻那抹熟悉的身影。  终於给我找到──从左脚的方向望去,在做区隔的装饰架後隐约露出一点灯光!尽力眯住眼睛,他在那个吧台後。  还好。  无端被提起的心重重地放下来,张口想叫,却感觉声音低低沈沈地徘徊在喉间,怎麽也出不来。不过,他那个样子大概是在喝水吧。也是无力得很,只能斜斜靠在台边,倒了杯水。一低头,手上忽然多了一个小盒。那个东西,有点眼熟。小纸盒打开,又是个小锦盒,再打开,才看到一颗龙眼大小圆圆的丸子,在灯下反射出略显蓝绿的光。他拿著这丸子看了很久,似乎叹了口气,终於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嚼著,最後和著水吞了下去。  他在吃什麽,这个时间?……药?混沌的脑子这时才慢慢开始运作。他在车上曾给我看过的药盒!重重叠叠,包装得这样精细,可见这药的珍贵。  他吃完,关了灯便走回来。不知为什麽我下意识立刻闭上了眼睛──其实并不确定他会不会在乎我看到他吃药。只是下意识。只是,似乎,隐约……直觉他不会想让我知道。  也许根本没有什麽,我在心里对自己解释,他的身体本来就……也许只是看到不想惊动睡著了的我才……我们刚才的确做得太……了。  他走得很慢,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拖沓,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尽力压下呻吟费劲地躺回原来的位置──对不起,逡语……愧疚地在心下道著歉。我真是太没分寸了……男人果然是容易被下半身操纵的动物!  他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一切归於平静,我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偷偷看过去,却吓了一跳──他也在看我,柔柔的眼波静静地注视著我,那个专注的样子说他可以看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人怀疑。从刚才他就……  我一下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接的一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忽然又都很默契地笑起来。  他忽然伸手捏住我的鼻子:“怎麽了?干吗大夜晚的不好好睡觉,突然睁眼吓人?”  “哎哟!”赶紧打掉快让我咽气的夺命魔爪,“你才是咧!大夜晚的到处乱走,岂不更吓人?”  他呆了呆:“你都看到了?那你还装睡?非──大哥说得没错,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他故意用超可爱的撒娇口气说。不过对我已不管用。  “逡语,你……不舒服?”我只是迟疑了一下,终於忍不住开口。不能让他这样混过去,实在担心啊。  他的嘴角有些僵硬,但依然是甜得腻死人地声音:“非~~~~你今天实在太神勇,虽然我也不差,但是在目前体力相差过大的情况下,被你这麽折腾,铁人也要补一下的嘛。”  “喂,别怪在我一个人身上,你自己还不是……”像他这麽死鸭子嘴硬的人也会说出“体力相差过大”的话来,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哪有!人家本来就想早点睡的。母亲说结婚了就要做有担当的好男人,不可以没有节制。”  “哈!在玄关就想脱我裤子的‘好男人’,刚才最没节制的人应该是你吧?”  他闻言,忽然像听到什麽极其恐怖的事不敢相信地用手捂住嘴,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花枝乱颤地在我眼前点:“我、我要去告诉母亲!……都是大哥教坏的!连、连我的非,最最善良可爱纯洁无暇的非,也会讽刺人了!”  “杜逡语,不要转移话题!”他这招我早看透了。  “哦。”一看不凑效,他倒干脆很认真地把手收起来,乖乖地躺好。“这麽难得的夜晚,曹先生还想对我做什麽就尽管来吧!没关系,我──挺得住!”  最後那句说得尤其斩钉截铁,我五指成爪已经伸到他粉嫩雪白的脖子边,只剩半寸也生生停住,心里一直不断地对自己说:不气不气,这还是他的小把戏!他越是这样就说明事情越严重,等他说完再慢慢收拾他也不迟。  “不舒服为什麽不说?”面对这麽顽劣的案犯,头都有点痛了。一再重复的问题,让我已经没有什麽信心能听到想听的诚实回答。忽然想起张小姐,世界果然循环不息,我终於体会她的痛苦。  “因为说了你就不做了。”他只沈默了片刻就说了,让我完全没有反应。“说了的话,你就什麽也不会做了。就算我怎麽强烈地引诱你,……可是你就是那种人啊,一旦察觉了就会马上停手的家夥!”  他越说越委屈,连身体都在发抖,听起来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轻叹著长臂将他拉近我,他整个人缩在我怀里,说得都要哭了:“今天是特别的……最特别的一天,我们终於在一起了,还得到了每个人的祝福……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明天是怎样,也不在乎……以後什麽的,我才不管呢!我只知道现在很想要,就是想要非这样爱我!你答应过的,无论怎样都爱我……”  “我当然爱你!”我又叹,他就是有转移问题的超强本事。“可是如果你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就会……不这麽粗鲁。”其实,我并没有控制自如的本事,也许最後还是会像他说的,我干脆就不做了吧?开始郁闷地发现我果然是那种只会二选一的无趣的人。  “有区别吗?我又没有怎样?我说了有带药的,你的太小心翼翼只会让我心里难过。非,不要老是把我当作没用的人,虽然有病,但我也有正常的生活要过啊。以前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他抬起头,星光一样晶亮的眼睛透著不被看重的无助,我差点脱口而出:难道你还不知道你的病情目前的严重性吗?赵医生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强烈的职业要求和自尊心不容得眼睁睁地看著病人在他手里一天天衰弱而无半点好转,每次逡语病发,他的眉头都皱得可以打结,我都担心等不到他的恩师周医生回来,他已经先逡语一步倒下。然而所有的话语现在都只能化作一个吻轻轻地落在那光洁的额头,现在说这些有什麽用。  他高兴地垂下眼帘,用脸颊撒娇地摩挲著我的:“非,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可是,还是想做个好爱人。……能这样度过的夜晚,不知道还有几次呢,特别今夜……不能为你弹琴唱歌我已经很遗憾了……”  我终於不禁笑起来:“傻瓜!没事这麽聪明干吗?”所谓天妒英才,你如果笨一点,也许就不会这般多难。  “因为你就是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嘛。”他果然看到了,我在原来的房间里看到那台钢琴时的表情。  其实,也不过是想听他唱那首歌而已。  YOU TOOK MY HEART AWAY 你带走了我的心。多麽动听的情话!应该在我们的婚礼上唱起。  “那麽为什麽不行?”他今天的状态之佳,才让我这麽肆无忌惮地做了这麽多事。  “我的腿……可能走了太多,从下午起就有点不对劲……虽然不太明显,但弹琴的话恐怕只会弄砸,所以我干脆把房间让给大哥他们,免得那琴放在那儿碍眼。改天,改天好不好?我一定补给你!”  我吓得要坐起来:“先别管那个了!你的腿……现在怎样?”怎会这麽粗心?连他有不对都没发现。  “刚吃了药,好多了。”他用腿碰碰我的,凉凉的,还有一点颤抖,像是痉挛般地微微抖动。  “这是好多了?”那更糟的还能怎样?  “对啊,之前被你抬高举著时已经基本麻木了,所以也不觉得累哦。而且你也很投入,所以没有觉察。”他还一副阴谋得逞的得意样,害得我差点又要掐他。  “好了,不要生气啦。明天我身体好了,给你唱歌。我唱歌很棒的哦,又不会像某人走调,想听多少都可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看就要睡过去。  “逡语,你的药还够吗?”我也累了,在快要闭上眼睛时才想起最重要的没问。  “……那个啊,已经没有了……”  “……哦,那明天还是先回去拿药吧……”  “……”  浅绿的光影像树叶的颜色打在眼帘上,翻了个身,睁开眼,舒舒爽爽的一觉,好舒服!不知什麽时候,玻璃墙已经变成了温柔的草绿色,即使强烈的日光透进来,不仅亮度变得模糊,还被滤去热度,只剩温温的一层。  “逡语,这个玻璃墙好特别哦!”  我低哑的声音在回荡,衬托出房间里不寻常的静谧。一转头,身边又是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地摸去,连温度也几乎为零。  我的心紧缩起来,又马上安慰自己,他大概又去做什麽事了吧。  “逡语、逡语……”又大叫了几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慢跑,竟连回声也有──  没有的,只是回答。  只好呆躺在床上。不住地埋怨,这个人真是,连蜜月期也不能老实呆著吗?那个身体,还要做什麽?  不过,他又要做什麽惊人之举了吧?比如下去安排什麽精彩节目,让侍者送个大礼盒过来,然後从礼盒里跳出一个他来,让我又惊又喜。(一定要骂死他的,这样除了吓到我,一点创意也没有!)。或者,去隔壁敲他大哥的门,让他们快快搬出来,因为他今天要用里面的钢琴。(虽然我也想啦,可是这样总是不太好吧……至少也要让人家自己愿意出来的时候再……恩,也要说说他)。又或者,去弄来一大堆鲜花要摆满整个房间,因为喜庆的日子需要……(杜逡语,你要开花店啊!一定要这麽吼他!)  不管怎麽样,待会儿一见到他就要很生气地表达不满──昨天才举行了婚礼呀,怎麽可以今天一早就让我一个人在床上醒来?!  一个人演练了两个小时。我始终拒绝,去看清心底的那块越来越大的阴影!  不会的,他不会这麽做的。我们昨天才结婚啊!他不会就这麽……他怎麽忍心?  我们见了杜家人,还一起吃了饭。  我们还有那麽激情澎湃的昨晚。  我们还有那麽多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们还约好要听他唱歌……  我们还……  ……我们……不会分开……  然,无论怎样的方法,都无法为他的失踪找到借口,我想我的预感已成真──他,再不会出现了。  终於,鼓足勇气坐起来,只需随便一扫,便可知他所有的东西都已不见。在离床不远的小几上放著一个四方小盒和一个信封。  几乎是恐慌地拿起信封,上面只有两个字“给──非!”。我闭了闭眼,心跳加速,深吸无数口气,终於没有勇气,决定还是先拆盒子。  包装得非常精美的小礼盒,像昨天收到的每一件一样。可是这是新的,并不在昨日那堆的范围。  手有些发抖,只能不停回想著拆礼物的美好心情来冲淡此时的恐惧。一点一点,从未有过的这样的耐心来对待一个礼盒。我不知道会看到什麽,也不知道希望看到什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用拆开的时间来拖延就在眼前的真相。几近完整地剥开了外包装纸,里面是个缎面锦盒,银白的颜色让我隐隐想到了某样东西。  看了很久,咬著牙,还是掀开了盖子──  喜欢拆礼物的孩童之梦从此不复!  那个曾经想一辈子也不要长大的人跪在地板上哭泣,如受伤的野兽般的哀鸣和嚎叫。  盒子跌落在地上,滚出来的是一颗闪耀莹莹光彩背负著十字的眼泪……        45      喧闹的马路处处人声鼎沸,说话声、嬉闹声、汽车发动机声、商店里的音乐……所有的声响交织成一张网,我被包裹著,仿佛连同我的车也一起在网里拖拽著它前行。  车大大敞著蓬。无论到哪里都躲不开的嘈杂,我现在竟极端需要它。  很害怕一人独处在静寂的空间里,不再能够像以前那样吃了睡睡了吃兼自娱自乐。当心中有伤时,可以那样治疗。可是,如果连心都已经失去,那又该如何?寂静是能吞噬我的恶魔。发狂,怯懦,并且伤害。自己或是别人。  就像昨晚被我打伤的醉汉。他只说了一句:“呵呵,美女,一个人很无聊啊?”便被我拳打脚踢,连反抗都来不及就只能缩在墙角求饶。我打得兴起,踢得凌厉,阵阵快意刺激著我的神经中枢酝酿出一种嗜血的快感。直到他连叫也不再叫得出来。当肆虐的快意落幕,看著那猥琐瘦小的身影,我有一丝怔忪,感觉没有得到想要的,却失去了更多。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为什麽要那麽拼命地打他,像是在痛击一个无意间撩拨起我记忆的契机。  不想回忆。也无法面对。  只能在喧嚣中逃避,在人声中沈睡。  连黑巷也关闭了,所有的人不知所踪。  几个月来,我一直活在世界之外,终於想到要找一个归处时,却可悲地发现早已被这个世界抛弃。所有的一切,都变化得快要赶上音速。还没来得及看个明白,却早已换了一幕,另有主角开演。  这是个拒绝永恒的世道。我早该明白。  不知道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只是开著那辆和我一起被留下的车,毫无目的,随著车流向前,经过岔路时,左转或右转。然後再向前。  周围的喧杂空气已变成耳朵固有的部分,习惯了竟还能分辨出其中有一把低回婉转似水轻柔的女声穿过俗世红尘,轻轻地唱著:“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多深?  爱你……  有……  多深……  刹那间,所有的呼吸思绪都被这歌声带走。只有身体的本能在判断现实的危险与否。脚突然无意识地踩刹车,眼前的东西像会飞似的向车窗砸来,“砰!”的震天巨响打碎了一切。轮胎急速擦著地面发出尖锐得要刺破耳膜的声响……周围的景物急速地变换著位置变换著形状……当一切嘎然而止,缓冲气囊出现在眼前时一阵巨大的冲力将我压向它。  各种尖叫在同一时间响起,此起彼伏,像不会间断的波浪涌过来包围住我。  巨痛……晕旋……黑暗……  穿过沈重的黑色幕布,惟有那个女人幽冥般的歌声: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  婉转若啼,温柔如汤,婉腻清爽,百转千回。  似轻巧的手在胸腔的位置轻轻抚弄,千万条清流在上面淌过,积成数个小小的坑洼──那里,原本有颗心的。  坐在黑暗里,歌声如丝线缠绕在身旁,催眠般哀泣。  对面有个人若轻若重地倚站著,如画的眉目,清雅的气度,光华如度的眸子是映亮了子夜的星辰。可是无论如何,我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知道他在对我说话──  “什麽?你说什麽?我听不到。”我说。  他的嘴巴依然在动。我也依然在抗议:“你说什麽?拜托大点声,听不到!”  他停下来,看著我,再开口时已经能听到些微声响。我却忽然心惊胆寒,一阵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急急捂住耳朵要阻止:“停下!停下!不要说了──我不听!不听!”  原来,并不是听不到,只是不想听而已。  可是,无论怎样阻止,那个声音也只会越来越大,直到渐渐响彻天空,振聋发聩──  “非,对不起!我又要离开了。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无法看著你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来。你忧郁又迷惑的眼神我永远都无法抗拒。我会回来,我保证。无论多久,无论在哪里,我的心都和你在一起。即便时间带走了你对我的耐心与爱,我也会一直一直爱著你。  一直没有对你说,周医生回来了,他找到了一些方法。但我必须完全地静养才会有控制病情的可能。本来我想拒绝,因为那样必须跟你分离。可是现在我想试试,因为你让我有了对未来的渴望。管幽薜的药已经没有了,昨天的其实是最後一粒。已经没有退路了,任何尝试都比枯等可怕的一天到来的好。我知道你一直的打算是什麽,但我不要那样!我要我们能庆祝结婚周年、十周年、五十周年……我要我们永远都活著在一起。  多麽美妙的新婚之夜,因为有你!我爱你!在熟睡的你耳边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说著。吻你!”  话音落了,转身了,他走了。  无论我如何呼喊哀求痛哭流涕,都唤不回他哪怕是一次的回眸。单薄的身影融入无边的黑暗,空蒙里只剩我在品味孤独。寂静像活物在我身边涌动,随时要将我噬个尸骨不全。我最终只能成为天地间的一缕残魂,飘荡著寻找不眠的方法。  那样的话语如同披挂著安抚的谎言。信,或不信,我已无法决定。他终究是不在了。  终於让我找到坦然睡著的方式。  无梦,无他。无心,无我。  什麽都不要,我只想休息。  然,迷迷糊糊,斗转星移,我沈睡再沈睡,却似乎总有人在对我说话。像勤劳的蚂蚁,密密麻麻,在我耳边不停地爬进爬出。我忍耐又忍耐,最终不得不屈服。  艰涩地撑开眼皮──白色。理所当然的映入眼帘的颜色,仿佛能与黑暗抗衡的纯然的天堂。我想我已经到达,可以停歇的地方。  我舒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再睡。  “先生──”一个声音硬生生将我从睡眠的壳中扯了出来,还要凑到近前用力撕裂我的安宁。  不在,我不在。不理它,我翻个身当什麽都没发生。  “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不依不饶,似恶鬼盘缠,不得已,只好再开眼。  是个身穿白袍的女人,看起来很像一种叫“医生”的人群,和蔼有礼,眼里流露的是睿智温和的光。“你醒了?太好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麽事吗?……嗯,你不需要开口,只要点头或摇头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她微微地笑著,仿佛具备了数以吨计的耐心和爱心,极其温柔地对待。  我眨眨眼,无意识地点了头,一瞬间一股巨痛直冲天庭,仿佛有什麽撕裂开了,我努力想把手举起来放上去,四肢都无力到连知觉也几乎失去。发生了什麽事?我开始惊惶地想要起身。女医生赶紧扶住我的肩:“不行,你还不能起来!你发生了车祸,虽然暂时没有什麽危险,但目前还在观察阶段。请不要乱动,配合我们好吗?”  车祸?我安静下来。似乎好象是……有这回事吧?我当时只是在歌声中想睡个觉而已……  她看我听话,又露出看起来常年不败的微笑:“我现在问一些问题,只是确定你的情况是否正常。如果有任何不舒服,就要马上告诉我,知道吗?”笑死人的循循善诱的口气。你当我几岁?──我在心里冷笑。  “那麽,我们开始吧──你叫曹非?……今年21岁?……”她拿著我的身份证和保险卡一一盘问,根本不担心我的头会因为点来点去而痛死。  问到最後,她终於说:“出事後交通队立即通知了你的家属,可是似乎令姐目前不在国内。”她深表遗憾地望著我,又小心地收拾著对孤苦伶仃的我的同情。  我装作没看见,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要是真给采薇知道了才麻烦呢。为了转移这个话题,我试著发出几个音节。  “什麽?”她凑过来听。  “……怎、怎麽发、发生的……我……我的……”  “车祸吗?”她点点头,“你越过了逆行车道,差点撞上其他车辆,不过幸亏反应得快,冲上了安全岛。是几个好心的路人把你送来的。你的车被拖走了,听说是法拉利哦,有得你修的了。”她揶揄地冲我眨眨眼。还有这个心情,可见我的伤势并不算重。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路人?如有下次,记得选月黑风高行人稀少的路段。  “……那麽,我什麽时候可以离开?”  “基本上没有什麽太严重的伤势,你回答问题时也很正常。不过我们希望你还是能够留院观察一晚,以确定是否有脑震荡等後遗症。”  “谢谢你,……李医生。”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向她点点头。  她笑著摇摇头:“哪里,应该做的而已。倒是曹先生精神似乎不太好,开车应当小心。”  “……恩。工作太晚了。以後会注意。”我慢慢地答,表现得尽量跟一个正常的车祸者一样。  “曹先生还有什麽人希望通知的吗?比如朋友啊、公司啊……”她热心地非要给我找个照应。  我摇头,尽量露出很为人著想的谦和微笑:“不用了,大家都很忙,又不是什麽大事……”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我困乏地要闭上眼睛,“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睡一下,可以吗?”  “啊,好的。你休息吧。这是呼叫铃,有任何需要可以叫护士来。”一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被轻轻放在我插著输液管的手边。  “谢谢。”等待她消失在门外,我立刻变了脸色。  睡不著了!  被她打扰的好眠完全不见踪影,胸口沈甸甸地压著喘不过气来。我慢慢地抬手,右臂上缠著纱布,摸到额头,也一样。轻轻地动了动腿,还好,没有什麽痛的感觉,起码没有头上痛得这麽明显。  稍稍掀开一点被子,我惊惶地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那麽,那个呢?  顶著头痛,坐起来一些,发现衣服被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赶紧伸手探去,裤子被我拉扯得一个不稳掉在地上,一声“叮”响,一个东西从口袋里跌出来──啊,还好,还好……还在。再慢慢侧俯著够到它,躺回床上时已经头昏目眩,冷汗叠出。紧紧地把那跟小棒拽在手里,贴在胸口,飞羽泪像是找到了同伴,立刻靠过来,又是一声清清脆脆的响,双倍的冰冷让我打了个大大的寒战,胸膛里的躁热却奇迹地平复下来。  终於,黑暗又降临了。  我陷入昏眠的黑色世界,却不再为那个不断出现的人寻觅徘徊。一股安宁的力量淹没了我。我又听到了那段轻柔得如同天使的羽毛的歌声:“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第二日再在美丽女医生的呼唤中醒来,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半年来最好的一觉!  值勤院警过来做了例行笔录,交代了注意事项和取车时间等等,此事算告一段落。院方也下了通知,我终於可以离开。  穿好衣服办完手续走出来,外面正是风和日丽。  尽管头还有些疼,但阳光灿烂绿树如茵,暖风轻扬扫荡著萎靡的心情。  想想夏天也已经到了。自从他离开,已经这麽久没注意过周围天气的变化。  翠生雪融,冷暖交替,没有了那个人的世界依然在生生不息充满活力地继续。  他抛弃了我。我抛弃了这个世界。原来,对生的渴望竟只是这麽渺小。  我在歌中转动了手中的方向盘。那个逆行车道只是被歌声催动的脑子里突如其来的选择。而,飞转的车身让灿亮的眼泪飞起在我眼前,沈重而冰冷地将躁动的心胸冻结。终於软了心肠,最後的控制力让车冲向安全岛。恍惚中,眼里正落入了这样一轮金黄的太阳。  “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冷不防一个男声钻进我的耳朵,我浑身一颤。  抬眼望去,逆光站在大门外的是一对男女。男人交代了几句,依依不舍地进去,留下埋怨他罗嗦的女孩。  虽然看不清楚,但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他们的声音。  迟疑著,完全是身体自动地走过去。心中有种种尖利的声音阻止,我依然停不下来。女孩本来低著头,注意到我的动作,抬起头来。  我一头撞进那对似水秋瞳中,盈盈波光,美丽得不可方物,像幽静的潭,像有生命的水晶。  “你是谁?”她疑惑地看我。  “我是谁?”我反问道。  “曹非哥哥……?”她的声音依然这麽可爱。我却像疯了似的盯著那双眼睛。  终於,那汪幽潭起了变化,泛了波澜,像是受了惊扰,一阵阵拍岸而来。我每前进一步,她便後退一步,潭水像被什麽搅动,充满了惊惶的色彩。  “啊──”那个可爱的声音忽然尖叫起来,里面各种不安和惶恐在横冲直撞,那双常常被我握在手里的白玉柔荑一下覆上了面,将那对碧潭覆盖。可是,我看见,无数的潭水依然从那指缝间奔涌而出,顷刻间,便是满面。  “不要!不要这样看我──”她叫,惊慌失措,已近疯狂。  我却笑,笑得大声,笑得无助,笑得肝胆俱裂。我知道我已经疯了。  抓住她的肩,狂笑著说:“小葭,好美的眼睛啊!──为什麽,要偷他的眼睛!”同时,听到了牙齿被咬碎的声音。        46      我们一个在哭,一个在笑,场面混乱,生人走避。终於一个身影从里面冲出来,将她护在怀里,万夫当关莫可能敌地瞪著我。  很好,不管如何卑鄙,如何狡诈,如何招人嫉恨,她永远有天兵神将随伺左右护佑周全,任她哭叫撒泼任意妄为。甚至,夺了他的眼睛!  那我的呢?我的神将又在哪里?口口声声说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曹非,你怎麽会在这儿?到底怎麽了,你要这样吓她?”他拥她在怀,惊疑不定,怒气冲天,种种种种,皆因我的突然出场,乱了秩序,唐突佳人。  “哈哈,我怎麽会吓她?怎麽敢?”我又笑,自己听来也觉得这样的笑声比夜枭哀鸣更刺耳难听,“我只是在称赞──小葭,好美的眼睛!”说著,有些踉跄地上前,想摸摸那双眼睛,看看是否还是我熟知的那样能在豔阳下折射出茶色的淡晶光芒。她却更惶恐地往那怀里缩去,连带著杜浚语也向後移了几步,依然皱起眉瞪著我。  “不要这样,曹非!根本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呵呵,那麽,与谁有关?你告诉我!”我痴笑著,眼里只有那双闪避著我的眼睛。“到底与谁有关?!你吗?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我冲上去揪住他,吼得自己也头昏目眩。  “……我不能说。”他偏过头,竟不敢正视我的愤怒,只低声回我一句。又是这句!  “哈哈,不能说……不能说……全都不能说!”我扬天长笑,只觉胸中有无数激愤在来回冲击回荡。笑著,再低头找到那双眼睛,柔声柔气地对她说:“小葭,你也不会说的是不是?”  “……曹非哥哥,你、你……你不要这样。”她惊慌地看看守护神,又缩了缩,怯怯地低下头。  “呵呵,不要慌,我知道他说过要送你的,我不怪你。”手指轻柔地拂过那双眼睛,连那长长的睫毛都和他的一样。我又笑了:“只是,小葭你要记住,再美的眼睛……也不是你的!”  她顿时煞白了脸,连唇上也血色尽失,冷极似的抖缩。杜二少却是连脸都黑了。  “你到底要怎样!为什麽不能放过她?她并不比你好过!”  我笑著摇头,她是天之娇女,我是什麽?她失去的只是好友,我失去的是什麽?  她怎能跟我比?怎能!  踉跄地转身,却被他拉住。“曹非,你,发生了什麽事?”他终於注意到我头上臂上的纱布。  “死不了!”挥开那只手,径自回身走。即使跌跌撞撞,也比在这儿面对他们强。  他在背後喊,听起来似乎有些担心。我头也不回,只抬手摆了摆,冷笑著离开。  出了医院,沿著马路走,一直一直,眼前只有向前延伸的人行道和那双惶恐却无比美丽的眼睛。脑子里似乎空白一片,又似乎充满了乱七八糟的色彩,混乱成一团,完全不受控制地跳出来。  “杜逡语,你这个混蛋到底在哪里?!”用尽全力向天空大喊,可是轻轻的一阵风来,所有悲愤都消散在空气里。  你在哪里?  要怎样才能找到你?  古葭仪的眼睛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还活著!是不是??  你还会回来的!是不是???  谁,来告诉我!  忽然看到一个人,在那辆熟得不能再熟的跑车里。车在等红灯,他那修长的手指焦急地敲著方向盘,没有注意路边已经有个人快要倒下。  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绝不会错!──世间只这一辆银绿色林宝坚尼。也只这一个颠倒众生的倾城绝色!  廷语,干吗要留这麽长的头发?不嫌麻烦吗?  这个啊?呵,当年有个小孩扯著我的头发说,大哥大哥,丹尼有个好漂亮的姐姐嗳,你也留长头发好不好?一定比他姐姐漂亮一万倍!人家好想跟小朋友说我也有个美美的哥哥姐姐哦!呵呵,我为了他这句话可是留了十五年哦!不过那个小鬼现在肯定不记得了。  这麽说的他曾一脸宠溺。  仅仅数月,天地已经倒转!  还是,世上万物皆认真遵循上天安排好的脚步,只有我脱离轨道活在末世纪的回忆?  古葭仪重见光明!  杜廷语剪了长发……  连他也……舍弃了……为什麽?!  答案昭然若揭地只有一个,我他妈还在希翼什麽?!  胸口被缚得紧紧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就像一个箱子上压上了沈重的石头,上面堆得越来越多,箱子却是空的,於是──石头掉下来,一切都被压垮了。  所以,不痛了,不慌了,不想了。  摇摇摆摆地在路上晃荡,不时有人上来问我是否哪里不舒服。  我茫然地看著他,咧开嘴笑:你知道他在哪里吗?知道吗?  那个好心人立即触电似的放开手,一退三百多米,惊惶地盯著我。我再上前一步:告诉我好不好?他终於吓得急急走掉。  如此这般,没有人再敢上前。继续笑著走我的路,身子却越来越无力,踉跄地撞到了人或物,有人要大骂,被我回身一笑,张著嘴僵在那儿,发不出声来。有人则立即躲得远远的,望也不敢多望我一眼。  路边橱窗映出个憔悴的身影,裹著纱布,头发像枯草般杂乱,脸色是吓人的灰白,下巴上胡渣丛生,眼中无神一片死灰。干涩的唇角勾出一个残破的笑。  找不回他的我。  找不回我的我。  从天亮走到天黑,我瘫到在随便一个墙根,像滩烂泥。身後的拐角过去是个巷子,深幽寂静,是很多电影中最适於绑架勒索杀人放火的背景。我斜靠在那里,如果面前能放个破碗,将是个企求施舍的完美造型。我“嘿嘿”笑了两声,正要经过的一对男女看了我一眼赶紧绕远走开。  马路对面是幢极有气势的大厦,从我这个角度望去,竟觉得高耸入云。从云端放下来一幅巨幅广告,里面一男一女,向路人释放著和暖笑意。仿佛世界充满阳光,人人都该像他们一样万事无忧心满意足。须知他们的阳光也不过是下面聚光灯打上来,凭什麽笑得这般舒心惬意?  Shit!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拿了块石头用尽全力扔了过去。那个带著愤恨的黑影划著漂亮的弧线落在对面的马路边上,连大厦的边都没有擦到便失去了後劲。  没有理会手臂上的伤因这样的用力更疼。再拣起一块石头,走到马路上,整个身子都要甩出去似的朝那个笑容砸过去,很好,这次我的愤恨飞到了大厦前的停车场。不知砸到什麽,还有了回响。  哈哈哈,我开心地笑,回去寻觅第三块石头。待我拿著石头回到马路上,对面似乎已经有人在朝这边张望,石头再被扔出去时,那边有人叫了起来。弧线的终点落在只比第一次稍远一点的地方,而我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四周不住响起汽车喇叭,不知何时我经已站到马路正中。无法随便抬步,华灯初上的都市正是车来车往的繁忙时段。一个个刺眼的闪光从眼前晃过,叫嚣的喇叭渐渐远去。像一出无声的影戏,我站在舞台的中央,忽然无比彷徨。  该按照惯例回到原地,继续这个无聊无望的戏份?还是该跳下台去,让这出苍白的戏码有一丝意外的色彩?  头顶是被霓虹硬生生渲染上奇怪色彩透著怪异的大红大绿的夜空,看不到星光的窒闷黑暗背後是否有双眼睛在看著这世间的一切?操纵了我们的生死,还要操纵我们的喜乐爱恨。  想来我是个不被他眷顾的孩子,从生命的起始便要品尝人世的离苦。无论多麽努力,被留下的永远只有我一个。  不──!我要挣脱这命运,让他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如他所愿。不管前世欠下多少孽债,我想今世也已还够。  如果这是注定要经受悲苦的一生,我宁愿现在就选择了结。  飞羽泪温柔地亲吻著我的胸膛,一种许久没有的平静渐渐降临。微笑著转身,慢慢迎向一盏盏如河水般流动的灯。  向前一步,一辆车呼啸著从身前擦过,带起衣角和已经松散的绷带。微微一笑,再向前一步,  又一辆车已到身前,硬是转了角度,斜插出去,只车身带著我踉跄了几步。微皱了眉,一咬牙迎著辆迎面而来的车跳了出去──“吱”的尖锐响声响起,它竟硬生生停住,惯性的车头将我只撞出三四米。我被掀翻倒在地上,挣扎著坐起,悲戚地发现原来寻短见也要讲求天时地利人和的道理。  那个司机冲下来看我,发现我还没有性命之虞时开始破口大骂。  “神经病!想死不会滚远点啊?跳楼吞药割脉上吊灌煤气什麽不行?偏要来这儿挡路!幸亏我早就看出情况不对,否则还不给你拖累死!妈的,死疯子!”  我呆滞地转动眼珠瞅著他:“为什麽?为什麽不给我个痛快?”  “呸!你还真想死啊?疯子!”他被我看得脸上有丝不自在,急急回到车上,咆哮著一下开走了。  撑著地面想站起来,可惜刚才被撞得气血翻涌,一时间感觉每个关节都在发出哀鸣。周身疼痛,站也无力站。最倒霉的是经过刚才一幕,後来者不明所以,只学前车之鉴,人人小心谨慎,我这里俨然成为危险地带,每辆车经过皆放慢速度,注意行车安全。  我坐在车阵中欲哭无泪。直到马路那边的人影冲过来。  “果然是你!”他抱住我夸张地大叫,我冲他掀起半边嘴角。  “曹非,你找死啊!”他揪著我,愤怒地震惊地悲伤地。  “是啊,你能帮我吗?”我无力地笑笑,随著张嘴,腥甜的液体沿著嘴角蜿蜒滴落,慢慢地滑倒在他怀里。视线模糊了,意识也模糊了。      重新张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熟悉得让我讨厌!连旁边站的人都是。  “哈罗,曹先生,感觉怎样?”女医生依然和熙地微笑,充满耐心和爱心。  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样,但仍牵动唇角:“还好。您看起来也不错,李医生。”  “至少比你好。呵呵。”她又笑,轻松而熟捻地。“没想到我们这麽快又见面了,曹先生。是否昨天离开後对本院念念不忘,忍不住要故地重游?”  “正是。其实我是对美丽动人的您有特别的感觉,离开半日便觉如隔三秋,终於要制造机会回来继续接受您的照顾。”对付女人已是职业本能,甜言蜜语不需经过大脑便可脱口而出,比吃饭还轻易。  自然而然让她笑得更开心:“哦,既然如此,我更要尽心尽力。曹先生放心,这次不会让你裹著纱布便出院,至少也要让你能离开本院范围十里之外,相信大家都不愿有第三次喜相逢的机会。”  “李医生,为人医者当济世天下,您这样嫌弃还真让我伤心。”尽量小心地呼吸,因为每说一句话都让腹部抽痛不已。  “好了,贫嘴时间结束。”她完全不将我的做作放在眼里,“显然曹先生车祸已经撞出经验,这次精神状态比上次情况好上太多。只可惜──身体方面却是相反。由於是正面撞击,虽然只是车子的惯性作用力,也足以造成腰部撞伤、胯部落地时的损伤以及其他擦伤。加上旧伤,建议短期内不要随意自由活动。不过也好,有足够的时间让曹先生可以想清楚,以後不要随便拿脆弱的身体去跟任何车辆做猛烈的亲密接触。”  似乎有些不对,今天和昨天,虽是重逢,可是这位女士的态度由本分转为熟捻的速度之快也著实让人瞠目。感觉,很像我与某人的初遇。  “曹先生?你有在听我说吗?”她侧头看著,及时让我会意过来。  “哦,当然。不能随意活动嘛,我知道了。”  她不落痕迹地将担心收起来,点点头:“你好好休息。送你来的先生一直等在外面,我让他进来。”  被换进来的人看起来比我还糟糕,英俊的脸上满是倦容,西装搭在手上,衬衫领口开著,领带被拉下来,像条随时可以反过来使用的工具。  对不起,我又想到了死的方法。而且比这次用的还糟糕。  努力将这个想法逐出脑袋,嘴角习惯性地勾出一个表情。  “哈罗,我们又见面了,孟先生。你还好吗?”学著女医生的口气,轻松地招呼。  “不好。”虽然脸色不佳,他的口气却是平和的似乎不含半丝火气。我却知道如果可以他现在多想把我掐死!就像我拿逡语没办法时一样。  “哦。”不以为意地答,耸耸肩,仿佛那根本与我无关。“既然这样就赶紧回去休息,时间太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我明天不上班,後天也是,大後天、大大後天都是!没看到你恢复正常,我就不上班。”他似乎开始咬牙切齿。  “啊,孟先生不必如此。我的伤势跟您没有半点关系,您牺牲这麽大,我怎麽担当得起?”  “没关系?你居然敢说我们没关系?”他俯下身来,鼻尖距离我的只有0.01厘米的距离。我的寒毛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他传来的危险的气息而全部站立起来。  “我、我、我是说我的伤势跟您……”语气立即很没骨气地放软下来。这是天生的本能。  “既然如此,为什麽要站在我们公司门口寻死?还冲我们乱扔石头!不要告诉我这不是要引起我注意的手段!”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这个表情……如果杜廷语在此,一定会告他抄袭。  “啊?啊……那是贵公司?”当时只顾得心灰意冷,哪还在乎是在谁家门前?“真是打扰了!下次一定注意,绝对远离您的视线。”很诚心诚意地致歉。自杀未遂,还让被害人送到医院来,真是不好意思。  “下次?还有下次?”他眯著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铜铃还大,吓得我差点叫出来。“你要我用根绳子绑著你,随时随地离不开我的身边吗?”  “啊?不、不用了吧?……那样,多不方便……唔……”  话未说完,一团黑影笼罩下来,唇突然被堵住,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体滑进,齿立即反射性地要闭上,却更快地被撬开来,那团温热在口里四处游走,舔吮过每一处。狂乱的气息充斥在内里,有著与逡语的清新不一样的味道。浓郁的男性气息,娴熟的技巧小心翼翼地取悦著。好久没有人给我这样的吻,我沈醉了。甚至放弃了挣扎。  他宽厚的手掌支撑在我的两颊旁,被默许鼓励得更深入地索求。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他抬起头,我才大口地为我的肺灌进新鲜的空气。  他看著我,温柔的眼神与刚才的冷硬简直判若两人。我立即为刚才的妥协後悔了,这样一来,过去的种种全部毁於一旦。这是何苦来哉?  “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美好。”他的麽指细致地划过我的唇线,声音沙哑地宣示著某种预兆。  “孟、孟先生……您误会了,”打著颤要赶紧解释,“我不是……”  他将食指竖起拦在我的唇上。“误会?你放心,我不会比现在更清楚我们的关系。这是对我救命之恩的回报,你已经很赚了。”  吃惊地看著他那理所当然的表情,有人这样自作主张地要求回报方式的吗?而且我又没拜托你多管闲事!  他怪怪地一笑,又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直起身来。“还有让我担惊受怕的利息。”  瞪大了眼睛,拜托,被吓到那个人是我好不好?  “看到站在马路中间的是你的时候,我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後你去撞车,我的脑子只剩一片空白;好不容易赶到,你倒在我怀里,我连心跳都要停止了!如果因此减寿,你要如何赔我?”他又恢复那苦苦的笑,面对我时,这是他最常用的表情。  “我把命赔给你!”甜甜地笑,满意地看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大家打平。  接下来的自然是护士冲进来将大吼大叫的他赶出去,李医生又再出场,像母亲将不懂事的小孩一样将他训斥一顿。我躺在床上看戏,乐呵呵地笑。像是与一切无关地看著,完全恢复在马路上时的精神状态。直到他们都停下来看我,我已经笑得要晕倒过去。  “曹先生,你──还好吧?”李医生担心地问,示意旁边的护士赶紧出去。  “不好。”我依然笑得开怀,“肚子好痛。哈哈。”事实上,每笑一下腹部都如被猛力抽扯般痛苦。可是我更无法抑制那想笑的冲动。  “曹非,想哭就哭吧。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孟朝晖望进我的眼睛,脸色比我的还难看。  “为什麽要哭?我正高兴呢!呵呵。”撇撇嘴,一副被破坏了兴致的无聊样。  大家被弄得面面相觑,小护士带著另一个医生进来了。  那个医生先是向李医生了解了情况,然後给我做检查。抽空瞄了一眼他的名牌──精神科。嘴角又不由自主地翘起来。他们以为我脑子被撞出了毛病。呵呵,医生!  检查了半天,又问了一堆问题,他无奈地转向李医生:  “基本上都正常!具体的情况还要看到明天的X光片才能知道。”他说。  我不可抑制地立刻爆出一大片狂笑,声惊四座,地动山摇。每个人都诚惶诚恐地望向我,笑得腹痛如绞,全身蜷成一团,仍是停不下来。笑到最後声音已经嘶哑,他们不得不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被药物拖走清醒之前,我依然笑著对孟朝晖说:“你怕我像妈妈一样疯了是吗?放心~~~~~妈妈是假疯,我却是真的。不过都一样痛快!哈哈哈哈……”  後来的几天,我被从头到脚检查了数遍。因为最後那句话,那个精神科的年轻医生不停地找我做检查提问题,弄到最後,我都要怀疑他已经被我弄出了毛病。每天只会神经兮兮地前来报到。只是结果让我们都很沮丧──我的精神再正常也没有了!  是吗?正常?哈──多想疯掉!不必面对这麽多痛苦,不必知道太多不愿知道的真相!不必去想,他在哪里……还回不回来……        47      住了两个星期医院,孟朝晖也几乎陪了两个星期。每天看他翘班,真想知道昆信究竟有多麽雄厚的根基,这样也不会给他垮掉?  出院时,他二话不说,提著可怜的提包(其实里面全是他买的衣物),把我塞进车里。自觉自动地带我回家──他家。  於是又能趴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看漫天星光,看对面大厦上那一男一女刺眼的温暖微笑。  “是不是有钱人都喜欢在高层弄这样一幅玻璃墙来考验自己的自制力?”裹著毛毯背靠在玻璃上懒洋洋地问。  “都?”他一挑眉,把手中刚刚冲好的可可递给我,“听起来好象有过丰富的参观经验。”  “两个就够了。贵宅和冰溪。不会刚好是同个设计师吧?”随便选两个地方也会巧成这样,可见普及率会多麽高。  “哦?原来你已经去过冰溪,那就难怪了。冰溪顶楼的全透明设计当年也曾轰动一时呢,我刚好也喜欢这个调调。而且,这样能看到最佳的风景。”他用手指在玻璃上画出一个画框,框住的正是那幅广告。  “呵,贵公司真是念旧,都是古董了还当宝似的挂著,也不怕同行笑话。”讥诮地笑。  “这就是当老板的好处。”他甚至有点得意,眼睛笑成了弯月,“偶尔任性一下也算对自己勤奋工作的嘉奖!。”  “真有胆识。”热热的可可捧在怀里十分就手,香气氤氲我也很喜欢。因此也没有多少力气来追加讽刺。“贵公司元老想必对您这个少东也寄予厚望了。”  “你是想说,为何他们不阻止是吗?”他倒清楚我的意思,随即笑著,“和你解约时曾紧急取下来过,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又给我吩咐换掉新的。你是我们公司的福将,任代言的那段时间里营业额增长创历史新高,所有当初反对我坚持用你的嘴都被事实堵住了。现在再挂回去,他们也闲话无多。何况,现在我当家。”  “原来已完成登基大典,恭喜恭喜。”百无聊赖地随口答著。脸贴在玻璃上呵气,给广告上的两人画胡子。  对这种无聊举动看了一会儿,他终於开口问:“曹非,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呵呵,发生了什麽事?人人都来问我发生了什麽事?呵,可是天晓得!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那为什麽要想不开寻短?”  “想不开?哈哈。”凑过去对上他阴沈的脸色,“您错了,只有想开了才会寻短。”  “您也很想知道这是什麽吧?”把左手高高举在他面前,那个他经常装作不经意频频看向的戒指在他眼里化做一团银辉,“我们的婚戒。我,和杜逡语!在主面前立了誓,我们要相濡以沫,永不分离!”我以十数天来最认真的态度说,他的脸僵硬得要掉下来。“可是,就在婚礼第二天,我被一个人遗弃在冰溪的顶楼。回到迷雾森林,他不在那里;赶到杜府,没有人愿意说出他的下落。明明是前一天还在一起祝福我们的人,现在却个个讳莫高深,像中了魔咒。我每天在街上游荡,希望能出现奇迹,可是已经半年了!他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知道他也许在进行治疗,可是为什麽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麽?!”  孟朝晖静静地听著,凝视著我的失魂落魄。说:“果然,只有在说起他的时候你才会恢复正常。”  “正常?您觉得这样的我正常?哈哈哈哈!”禁不住突然发出一阵狂笑。  他凝重地看著我,忍耐又犹豫。终於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说著,起身走进书房,孤单的背影透著强烈压抑的落寞。  手里的杯子已经渐渐凉了,我僵硬地将一口也没动过的可可倒在流理台里,想了一下,决定到书房探险。  他把我接回来,就自己搬到书房睡,卧室让给我。这样的君子行径和他一贯表现出来的毫不掩饰的企图相差得让我还很小人地揣测这是欲擒故纵中的一种。不过,半个月来他的确谨遵了君子之道,发乎情止乎礼,我也只好相信他要从培养感情开始。  自从书房被辟为行宫,还一次都没有进去过。我在等待一个时机,让自己能够去做。  也许就是现在。  敲了门,他在里面应了声,我就自己推门进去了。  屋内弥漫著一阵飘渺的烟味,他半靠在窗边吸烟,夹著烟放在唇边的忧郁男子被窗外的光修剪出一个剪影,竟十分好看。看到我进来,他有点惊讶的样子:“怎麽了?睡不著吗?”  我又有点想笑,人家根本就还没有要睡的意思,完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自说自话。於是随口答了声“是啊”,装作欣赏,开始四处打量。  两面墙的书,高高的书柜要顶上天花板。果然符合他的气质──睿智的商人是需要大量乱七八糟的信息来装点自己。爱好这种东西,倒是次要的考虑。  “这麽多书,您都看过了?”佯装惊讶地冒出一句电视里天真小孩进人家书房的固定台词。  他回我一句更让人吐血的:“大部分而已。”都已经是大部分了,又要“而已”。果然是为商的人,他们深谙如何将话讲得圆滑又虚伪。  装模作样抽了几本,翻了翻又放回去。以我高中毕业的水准,《市场学》一类的宝典不是可以受用的范围。再左右看看,除了专业书籍,还有小说和史书,《史记》、《资治通鉴》、《汉书》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历历在目!如果“大部分”里包括这些的话,孟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无疑又高大了几分。暗暗咋舌完,又装作不在意地转过一架,竟是CD和DVD专区。从英文到中文,古典到流行,我都要怀疑他这个书房是专门为作炫耀的门面了。可惜对他认识已够深,明白他不是虚浮的花花公子,涉猎广泛也不足为奇。  手指沿著那些CD的名字滑过,停在一张钢琴曲专辑上。上面的字一个个凸现,像石碑上的篆刻。看著,忽然有种莫名的感伤。  他的声音又轻轻地呢喃在耳边:……改天好不好?一定补给你!  呵呵,不自觉自嘲地轻笑起来,杜逡语!你这个只会开空头支票的混蛋!  也许是我停留的时间太长,靠在窗边的人终於走过来:“你想听这张?”他站得极近,几乎贴上後背,带著燥热的温暖慢慢笼罩过来,声音低低响在耳边,呼吸扫过发尾。暧昧又危险。  “不。”在他看不见的背面悄悄地微笑。有种胜利的味道。  他停了一会,像是思考又像犹疑。“那就是──你想挑逗我?”  我轻颤了一下,不再出声。跟聪明人说话果然轻松。  他有些吃惊,楞了片刻,终於叹气了,停了很久,竟後退两步:“趁我现在还控制得住,你出去吧。”  我几乎要大笑出来,这人被我拒绝得太多,现已被弄出了疑神疑鬼的恶质思考模式。真要从了他时,他反而要跑得更远。可怜的孩子!  故意缓慢地转了身,我们相距不过一臂的距离。放柔了眼光望向他,已看到他的额上有隐约闪烁的亮光。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忽然觉得一向大男人的他竟也有这可爱的一面──尤其现在的局促。  向前进了一步,他有点紧张地看著我的动作。  “您,不想要吗?”幽幽地问。又进一步。  “曹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吗?”他吞了吞口水,有些困难地答。  “呵呵,您说我在做什麽?”半笑著望他,竟开始觉得不忍心。  “你……我不是谁的替代,不要指望从我这里能制造假象得到慰藉……”  “哈哈,孟先生,您真有想象力!您以为一个人是这麽容易就能替代另一个人的吗?即使把我的眼睛蒙上,耳朵堵上,我的身体也能告诉我这是不是假象。”我的话很直白,他的脸色变得尴尬而难看。  “你……你是在……玩火!”  “是吗?这麽说,火已经起来了?”伸手搭上他的肩,慢慢地绕到脑後,手指滑入他的发,他被刺激地颤抖了一下。  “曹非……你到底要怎样?”他的呼吸轻易地被我改变了频率。  媚笑著贴过去,在他耳畔吹气:“我要──你,抱我!”  只这一句,天地崩塌!  我被卷入了一场自己主导的风暴。享受著那份狂乱,和被撕裂的快感!  “我按你的要求已经尽量远离,为什麽还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他叹息。不敢相信一切竟真的会发生。  因为──孽缘!  因为我终於明白,为何处心积虑,老天爷也不愿收?在你来救的第一眼,我看到他得意的笑脸。  我们总相逢在我生命中各种各样的关口,只因上天设下的不可回避的缘分。  今世的债已还清,我说。可是,老天笑著摇头,不。  原来……原来,是我计算失误──还有,你啊!  所有的痴情痴缠,情深似海,注定我要一一偿还。欠你的,一样也不会少。  待一切都清算,才可以挣脱这个苦难的宿命。老天,睁开你的眼睛看啊!我已经在做──让因为我痛苦的人快乐!那麽,也请你,最终给我一个解脱!  心已不在了,只有身体可以抵偿。  这个晚上,他不停地要求。像是认定这是今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一刻也不愿浪费。  不得不承认,他的技巧和身体都是最好的,不愧是万草丛中过的人物。我被他小心而尽情地取悦著,投入的程度比想象中的要高。如同那个在最迷乱的时候给我的吻,不知羞耻的身体在索需一切能改写记忆的疯狂。  清冷的目光投射在天花板上,看著那两个影子交缠重叠,颠倒乾坤,呻吟娇喘,在肉欲中沈沦。缠绵,嘶喊,我们发泄著彼此无法相通却几尽相同的痛苦。身体越是迷醉,头脑却越清醒。穿越层层叠嶂,我看到那个曾有如花笑靥的少年,静静站在千重万重雾中看我,清凌凌的眼光流露出诗一般的哀愁。  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的!!想冲他大喊,喊出的却只有不成语调的呻吟。  泪,在剧烈的摇晃中悄悄滴在胸口,和浑浊的汗混成一道溪流。静静地淌过飞羽泪旁,粼粼的水色,似乎它本也是颗真正的泪。  夜被改变了。他被改变了。而分离的我们,还拥有不变的誓言和永恒吗?  ……逡语,你还爱我吗?        48      早就知道,对於孟朝晖,我意味著什麽?  他曾说,抑制想要我的冲动是项莫大的挑战。  所以,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第二十次……整整一个月,我任他在每个夜晚随心所欲地爱我。在这个房间的任何地方。  我的顺从让他变得更加倍的小心翼翼温柔体贴,一下班便回家,只为了做饭给我。逡语的消息果然正确,他的厨艺出人意料的上佳,几乎能与他媲美。  还有每天一件小礼物,看得出全都是认真的精心的挑选,也不在乎我只是随手放在一边,有时连拆也不拆。  我会陪他吃饭,看电视,听音乐,或是他在书房工作的时候坐在一边安静地看小说,直到他忍不住过来压住我。  我们在很努力地营造一个海市蜃楼。无边的美丽,和幸福。尽管脚下踩著的也许只是荒漠。  他不在的时候,我便整天坐在那幅巨大的玻璃窗边,披著毛毯,看窗外的风景。底下仍有无数的巧克力豆在奔忙,进进出出,不知所以。这个时候,想象自己是那天上的神,透过云端看世间的众生。还喜欢捧一杯暖暖的可可,浓浓的香气萦绕,像是这生活的面貌。所以在它冷掉的时候倒掉,从不喝一口。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个味道。  广告上的男女依然不知疲倦地笑著,仿佛在不断提醒,那就是曾经的我。  那个女明星现在早已成为大明星,跨国演出片约不断,常常能在娱乐新闻中看到。现在的我却坐在这里看浮云过眼昨日重现。世事当真无常,可可的味道,只是看你的努力和运道。有人的又香又甜,像她。有人的又淡又苦,像我。  一坐就坐到日落西山,等到有人开门进来,然後过来抱住我。  “又坐在这里发呆?”他一身高级毛料西服也陪著我席地坐下。  “没有发呆。”淡淡地回答,眼里的那轮橙黄的夕阳一点点没入暮色中,带走一片五彩霞光。  “那是什麽?”他对我的一切总是充满兴致。包括胡言乱语。  “思考可可的甜度。”我说。  他笑了一下:“这个问题很难吗?”  “是。值得我用一生来回答。”我一脸正色,无比认真。  他显然没懂:“为什麽?”  “因为这是生命的意义。”  “可可的甜度和生命的意义?”他低头轻笑,“曹非,为什麽我总是不能明白你的想法?”  “因为您不是我。”我像听到一个蠢问题一样地撇过头去,懒懒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也看出了我的拒绝,却又不甘心就此走开,立即另起新题:“为什麽从不叫我的名字?”  “为什麽要?”将头抵在玻璃上,看广告下面的投射灯一盏盏亮起来。  他有些受伤:“你不觉得我们目前的亲密已经是理由了吗?”  “不觉得。”继续懒散,好笑地看著玻璃上他的投影悻悻的表情。  他轻轻地把头抵在我的肩上,用一种几近恳求的口气:“那至少不要用‘您’。”  “为什麽?”他终於开始在乎这件事了。我快要笑出声来。  “别以为我没有发现你说话的习惯。用尊称只表示你要与这个人拉开距离。连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都没有听你这样叫过我,为什麽现在要?”  “因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孟先生。”恶意地嘲讽地笑,落在玻璃上像个恶质的面具。  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我:“是……因为这个?你耿耿於怀的是这个?你是说要我看著你吐血倒在地上也不要救你?你说你想死?!你居然……你……”他已经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请尊重个人意愿和自由。”我无动於衷地偏偏头,拜托在人家耳边的时候不要叫得这麽大声!我可不愿意选择这麽痛苦又丢脸的死法。  “曹非……我该拿你怎麽办?”他的声音低下去,缓缓地起身。“我虽然现在天天能抱著你,可为什麽却觉得离你越来越远呢?为什麽无论我做什麽都是白费?用你的眼睛你的心看看好不好?我该怎麽做你才会爱我?”  他并不指望得到回答,难过地转身,向书房走去。那里已经是他固定的疗伤之所。  我也拍拍裤子站起来,当没事似的问:“我一天都没吃东西,我们什麽时候开饭啊,朝晖?”  “等一会就……”他停了下答,忽然像醒悟到什麽急忙转过身来。“你刚才……叫我什麽?”声音里竟有些颤抖。  无所谓地耸耸肩,走过去,帮他脱下那件看起来沈甸甸的外套,松开领带,让可怜的脖子透点气。  “我虽然个性不好,却也知道老实做人的道理。既然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自然你说什麽就是什麽。反正我又没损失。”  他有些错愕会有人这麽无赖,不过只有一会,他开始露出开心的笑:“既然这样,再叫一次好不好?”  “朝晖。”我笑,并不勉强。“也被你照顾这麽久了,就多送两声──朝晖、朝晖、朝晖!”  可惜能给你的也只是这样微薄的短暂的快乐。  虽然我欠的,我还。  趴在床上,轻轻地哼著歌曲。孟朝晖坐在桌前看文件,抬起头来看我:“有什麽好事发生吗?”  “嗯。”嘴角无法控制地对他一笑,连他也看呆了眼。  刚刚做梦,梦到我和逡语一起漫步在一条铺满金蔷薇的花道上。我们身处一片奇异的亮光,花道绵厚幽长,似乎横架在天空之上。  我问逡语,我们要去哪里?  他微微地笑著,我们啊,去一个叫“永远”的地方。  “永远”?真有这种地方吗?我兴奋又迟疑。  当然。他的笑容比天使还要美丽,我们不是一直约定要去的?你忘了?  不不。我赶紧申辩,我只是……只是……以为你已经把我丢下。  怎会?!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我们不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说好?要永远在一起。永远!  是的,逡语,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沈浸在这样的美梦中,没发觉孟朝晖已经靠近。  他用手指挑开我额前落下的几绺乱发,温柔地笑:“能告诉我吗?”  “不想说。”将头撇开,有点无法面对他的温柔。  “呵,无所谓。你高兴就好。”他的目光依然柔和,似乎看不出我的心不在焉。“我好奇的倒是你经常哼的这首歌,究竟是什麽?为什麽我努力听了这麽久还是听不出来?”  “哈哈,”忍不住笑起来,显然他已经初步领略了音痴唱歌的可怕。於是顽皮心性一起,当即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注视著他的眼睛,力图将歌曲的感情发挥出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一首歌唱下来,孟先生听得如遭雷轰,神色呆滞肌肉僵硬,我几乎要以为他已被魔音凌迟而死,正要拿过电话喊救护车,他忽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力气之大,我差点要叫起来。  “孟……朝、朝晖……”  就听到他埋在我的肩上一阵闷笑。什麽嘛!拜托没事不要乱吓人啊!  “原来是这首,哈哈哈哈~~~~~曹非,你好好玩哦!完全改编,好有天赋。”  拜托,有这麽夸张吗?我不满地对著他的背做鬼脸。  “喂,你不觉得感动吗?我把最不擅长的一面都表现给你看呢。你知道那说明什麽吗?”  “知道知道。”他抬起脸来,还在笑得面部要抽筋。  “哦?”虽然不是故意要表现的,但面对即将听到的答案还是有点紧张。他不会误会我……  “曹先生借此警告我以後要是听到你唱歌,就尽量走远点,否则一定有生命危险。是不是?哈哈。”他又忍不住一阵笑。我松了口气,外加送他一个白眼。  “不要生气。我有这首歌,要不要听?”他赶紧安抚我,像对付一个因为被取笑而难堪的小孩。  随他去展示他的正版金曲,我没心思搭理。只心里轻轻说著,逡语,下次我唱给你听,你可不准这样笑!  那把清澈婉转的歌声响起,果然和我的版本相差甚远。我怔怔地看他回到我面前。  他脸上只剩浅浅的笑意,过了好久才用像是受了迷惑的声音说:“每次你这样看我,我都觉得……”  “像看到了我妈妈。”我撇撇嘴接口。他那个表情未免太过明显。  “不,”他摇头,“像是你的眼里只有我。那首歌就像是只为我唱的。”  他深深地看著我,直到我经受不住那样灼灼的目光低下头去。“我……”  “我知道我是在做梦。”他自嘲地笑笑,“你不用觉得内疚。我不在乎你是为谁唱,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不在乎。”  闻言我慢慢抬起头,迎向他坚定又霸道的眼神。  然而这个回答,又何尝是只对我说?  我相信爱情的威力,全心付出一次,也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或许他是脆弱的,但他已经强到知道如何隐藏。这样的人,才能让我放任我的残忍。即使云雨缠绵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被征服的那个。强势男人,这是他的魅力。  他常常凝视著我出神,仿佛透过我的表象在看另一个人。於是我就经常回以甜美的微笑,让他更是无以区分陷入自我编织的幻境。他变得有点混乱了。  如果我现在突然问他,你究竟爱的是谁?他也未必能马上回答出来。  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但同时也爱她。毕竟我已是得到的,而她永远只能是份憧憬。  现在他或许是满足的,也或许更不。这是个艰难的问题,连他本人都不能解答,更何况是故意掺和进来搅局的我?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啊,依然在三十四岁的男人身体里徘徊。我看到了,他深情的眼眸。  日复一日,我们像是只在享受,彼此的身体,和被需要的感觉。  只是,在“梦寐以求”之後,该是什麽?  在渴望著被厌倦中时间奔跑而过,转眼已是夏末。  天上的云少了,碧蓝的颜色被推到了前台。在这个城市里这是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时节,更难得的是我在这麽多年来第一次有闲到注意这些。  金蔷薇又快开了。  我继续安分地当著孟朝晖笼中的金丝雀。他由爱不释手终於变成习以为常。  任何东西都是有期限的,如果对商人期许太多,就是我的不对了。  我悠闲地享受他逐渐的晚归和次数呈几何增长的道歉。是的,他的生活中充斥著各种需要繁忙的理由,而我,不过是他的爱情,而已。  我开始自己找些事来打发时间。  因为──思念,真的是会积累的。不知不觉,就已经厚重得压倒一个人的所有感觉。  痛?不痛?痛?不痛?……  像个永远无法挣脱的锁链。  妈妈说过一个笑话:古时有个人手疼至苦,朋友一拳打在他脸上,打下门牙两颗。他捂著脸气愤莫名,朋友却答:此时你只觉脸疼,可见手已好多了。  当时年纪还小,跟著妈妈一起笑。天下哪有这样的蠢人?不治旧患,反而添个新伤以为可以转移痛苦。可是妈妈笑完後说,傻儿子,将来你会明白,天下这样的人很多,许多痛苦是无法治愈的,痛到深处时只能靠新伤转移,虽然自欺欺人,但也是无法之法。  至今我也依然记得她当时的表情。那至深至痛的隐忍。  呵,果真有理,无法之法。  我是孟朝晖思念妈妈的新伤,而我的新伤却只能靠自己制造。  伤口,其实有时并不比思念更痛!  终於有一天他注意到我胸前片刻不离身的泪珠。“这是什麽?护身符吗?”还握在手里把玩。  “嗯。”我有些累了,背对著他被他抱著。昏昏欲睡。  “好别致的东西。”他扯著链条拿过去仔细端详,“咦,还可以打开的。”他像探到宝似的低声叫。  “嗯。”真懒得理他,好困。嗯?等一下!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记忆。“别开!”急忙回身大叫,却看他手里已经拿著那张折叠的纸条。  “不能看吗?”他将手臂伸长搭向床的另一边,我极力够也够不到,更何况还受了他身体阻碍。  急切地点头。不能看的!他看到了也就算了,被不相干的人看到不知道会不会不灵。  孟朝晖看著我的焦急,竟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我眼睁睁地看著那灵巧的手指单手将纸条慢慢展开。他转头看过去,看到上面的字,脸色终於变了,却又要更折磨自己地念出来:“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呵呵,真浪漫啊~~~~”他转脸对我说,“不过未免俗气了。这几句话早就被人用到烂,你们还用?”  “不需阁下操心!”我僵硬著一张脸,冷冷地说。那是初次从迷雾森林回来,在月圆之夜全心全意许的愿,想祈祷的太多,到最後也不过这四句,写成了字条放在里面。第一次分手时代替我陪伴逡语。我就只有这麽滥俗的水平,碍著他了?逡语还因这个有了配合医疗的决心而被杜廷语称为“神迹”呢。他又怎会明白?!  “生气啦?”他安抚似地拍拍我的肩,若有深意地一笑,将纸条折好放回去。  我为此与他冷战了两个星期,任他百般求饶求和也不假一辞。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一连几天梦到逡语煞白的面容,痛苦又艰难地呼吸,我被隔绝在无数透明的障碍外,伴随如绞的心痛!直到被孟朝晖推醒,担心地问我是否还好?因为我快要将自己闷死,还在挣扎著与恶梦搏斗。面对他的担忧,我只一身冷汗地对他露出个虚弱的微笑,  无数次地在梦里被逡语抛下,那个决绝的转身,已成一个无法更改的定格。从梦中惊醒时全身恶寒,冷得发抖,绝望与悲凉,是唯一的所觉。  什麽东西,已经无法抗拒地靠近了。逡语……你是否在告诉我什麽?  白日被无眠的前夜搅得精神萎靡,整日整日地用任何音响来驱逐噬人的寂静。孟朝晖还以为我终於找到排遣的方式,放心地埋头於孟家的千秋大业。  一切都已做好准备,缺少的只是确切的消息。  我拨通了给杜廷语的电话,现在只剩下他可以依靠。只要他一句话,便可决定我行动的方向。  他的秘书客气地问我哪里找?我只说了名字,她便立即转了进去,反应之迅速让我不禁猜测杜老大是否日日都在等我的电话?  “小非!是你吗?”他急切的声音带著相隔太久没有感受到的温暖从彼端传来,连我的手都开始微微打颤。“你现在在哪里?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你跟孟朝晖在一起吗?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只要告诉我一声,我们都很担心啊!”  深深吸了口气,才开口:“我跟他在一起,很好,不要担心。”  “果然!那个混蛋!我堵了他八百多次他都说不知道!”那边开始冲天火起,我几乎可以想见他一脸怒容激动万分的样子。禁不住弯了嘴角,他就是有办法无奇不用地表达他的关心,怪胎一样的杜家长子。“可是小非,你……真的愿意跟他在一起吗?还是……如果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知道吗?”他开始小心地探问,绕开各种雷区。  忍了很久的话语终於脱口而出:“廷语,他……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唇颤抖得厉害,竟控制不了把剩下的话说完。不过我知道他会明白,因为他突然连呼吸也弱了,似乎在斟酌著词句转达某些信息。  “廷语,你告诉我好不好?已经这麽久了,可以说了吗?他到底……怎样?”  “他……很好。”他踌躇了半天,终於答了一句。  我的心忽地承受到千斤的重量,又开始神经质地笑起来:“是吗?他知道我每天都很想很想他吗?知道我曾四处找他吗?知道我不能没有他吗?”  “……知道的,小非,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杜廷语的回答越来越艰难,似乎我在追问的是已不可知的事实。  “是吗?那他也知道我跟孟朝晖在一起咯?”  “……”他竟沈默?  我的笑容越来越大,像心脏裂开的口子。“廷语,为什麽要把头发剪了呢?”  “小非?你……”怎麽知道?仿佛听到了他未出口的话,我笑著继续用对古葭仪的口吻说:  “是因为没有必要了吧?”  不必等他再想措辞,电话“啪”地被我放下,走到窗边看了最後一次那晴蓝的天色,接近初秋的天气连老天也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玻璃上的模糊倒影分不出悲喜。轮廓映在那片透明中,与背後的广告叠成一个陌生的人形。  呵,一切都结束吧!  把削下来的薄薄一片香皂放在浴缸的排水口上,刚刚好可以盖住那个凹口与浴缸底部形成平面。这片香皂将在两个小时後融尽,到时浴缸里的水便可完全排出。  仔细检查了一下周围,没有什麽疏漏。客厅的桌上留著给孟朝晖的信,他今天9点後才会回来,我抄下了他这周的工作安排,也曾在他今天出门前向他亲自核实过,他必须去见一个相当重要的大客户,不可能早归。  我有条不紊地做著一切,不急不缓,在“曹非”生命中的最後几个小时,我的心情实在是用“静若止水”来形容也不为过。平静地把我的私人物品都收拾好,方便孟朝晖丢弃。整个房间也打扫了一遍,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这还是第一次。作为一个房客兼食客,我的表现并不算佳,但毕竟也该尽最後一点道义。  把音响开到在浴室里也能听到的适中音量,把CD放进去,那张我第一次在书房为之停留的钢琴曲在空间里舒舒缓缓地流淌,我几乎是微笑著最後打量了一眼这里,走进浴室。  浴缸里已经积了一指深的水,把水量开到较小,我慢慢地坐进去。那样的水深已经渐渐可以漫过我平放在缸底的前臂,我满意地感觉著水流从皮肤上淌过的柔滑,从口袋里掏出那根从不离身的金属棒。  只在棒身上的暗口轻轻一捏,一道比水还清澈的流光从棒里激射而出,在柔和的灯光里,它微微地泛著涟漪般的锐气,几乎感觉不出重量的质感果然不负它“轻云匕”的名号。  被他称为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的“轻云匕”现在却在我手上。第三次去“迷雾森林”找他无功而返却迷失在雾气森林里被毒蛇袭击时,搭救我的是个自称“彭师傅”的男人。他住在森林里修行,却为徒弟的请托而来。跟所有人一样他也不露半点口风,却只一句:“爱他就请爱护自己。”让心急如焚的我恢复冷静。当时完全罢工的脑子到他离开之後才意识到这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成了我的护身利器。  一直也是逡语的一部分的它被我珍视著。而现在,它是他喜欢在我肌肤上留下印记的齿,温柔地舔开我的血管。  鲜红的液体用它走过的痕迹里由少至多地出现,从渗出到滴出到流出到涌出,连颜色也累积成暗红,如线丝在水面勾画出美丽的花纹,落到水下又一片片化开。像孟朝晖的烟像那森林的雾。流动的水冲刷著裂口,只一会又出现了新的血液,像永不会衰竭。  手臂从已变成红色的水面浸下去,隐没在那片鲜红之下,水流缓缓旋转而过,在那片钢琴曲铺设出的华丽中踩著自己的舞步。  我吻了轻云匕,吻了飞羽泪,甚至吻了伤口,感觉有点头晕,将头靠在浴缸壁上。闭上眼睛,全心感觉生命被水流带走的宁静和快乐。  逡语,我马上就来,要等我哦!        49      这个身体,像被冰封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想抬手或动动脚,什麽都做不到。只抽搐似地使手指动了动,然而仍然控制不了。  视网膜可以感觉到眼皮外的光线变化,重重的阴影晃来晃去,实在像鬼片的亲临现场。  听得到声音。两个,或是三个人的对话:  “怎麽办?照这个情形下去,情况不太乐观啊。”  “你是医生啊,怎麽可以说出这麽丧气的话?”  “丧气?难道你没有吗?拜托,医生也是人。这麽多天了,那边也没半点消息。你不担心……”  “No news is good news.”  “呵,是不是真的?不要硬充游刃有余镇定自若,那麽有男子汉气概的表现不适合你。小心心脏紧张运动过巨,我还得为你准备一张病床。”  “……小靖,其实我一直奇怪你们医院怎麽胆敢把你这种医生放在急症室这麽重要的地方?没有人发现你往往会是导致病人病情加重的主因吗?”  “呵呵,欢迎随时来我的地盘了解实际情况,阁下就会发现拥有和你一样思考回路的人其实是不多的。”  “不用不用,光看小非就可以略窥从你手下走过的下场。三次啊~~~~小靖,我承认我有时真的低估了你的杀伤力。啧啧啧,三次接回同一个病人,我相信这绝对比找到拥有与我一样睿智的思考能力的人的几率更低。”  “……”更久的沈默後,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在找杀伤性武器,她终於慢悠悠地说,“搞清楚一点,我是外科医生,不是心理医生。你家小非需要的不是我。也许你该问问这位先生,他说不定比你还了解实情。”  “他?”只听到讥讽的一笑,“他要有点警觉,小非也不会弄成这样。”  “……”  “好了,不要老是重复同一句话,要质问也换个有新意的。否则不免要让人对你所谓的‘睿智’产生怀疑。不过,孟先生,你确定你不需要回去休息一下吗?这段时间伤患比较多,医院已经没有‘多余’的病床提供。有余力的人请照顾好自己,不要给医生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杜廷语又嗤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赞成还是讥笑。  “……我没事,我想在这里呆一下。”  “一下?你的‘一下’已经长达三天,你最好及时说明清楚这个‘一下’到底有多长?”  “……我等他醒过来。”  “何必!他如果想见你醒了自然会通知你,如果不,等在旁边又有什麽用?何况,他会想见你?哈!”  “好了!你们两个,现在我以医生的身份请二位出去!病人仍需静养。请──出去!”  静默。三分锺。一个起身的声音,走,两步,停。  “警觉?请你告诉我对一个每天都在用眼神告诉你‘我想死’的人,要多少警觉才算够?我不走开,累积的情绪就不仅仅在手臂上了。三十厘米算什麽?他没有直接划上颈动脉我们都该谢天谢地!每天看著那副灵魂委顿下去的躯体,跟现在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失去生气的躯体有什麽区别你知道吗?至少他不再能随便伤害自己!我宁愿他一辈子这样躺著,看著他,照顾他,也要他活著!哼,跟你说这些又有什麽用?阁下不过是个自以为全天下都该围著你转照你想的来走的自恋狂而已。你既然知道他想见谁,为什麽不把那个人带来?”  话音落处是愤懑的门开门关。沈默的房间里被留下两个沈重的呼吸。  许久。  “什麽啊?这家夥竟可以说得我哑口无言?!小靖,我是否真的流年不利?”  她叹了一声:“为什麽不反驳?”  他笑得无奈:“你太看得起我了,竟以为我是连事实都能反驳的吗?”  “也不能把他带来?一下下也好。”  “开什麽玩笑?怎麽可能!”  时间在这样的话语声中一点一点溜走,伴随著我的依然是他们不时的压抑著音量的争吵,同样的问题不停地翻来覆去地争著,有时似乎只是为了宣泄情绪的焦躁。  他们在等待。超出了预期的时间的等待。我也一样。  等待能活动这个身体。等待……下一个机会。  然,等真的能睁开眼睛,才发现老天已不再给我机会。  几乎可以称得上空白的一片。除了病床和必要的输液架什麽的,连椅子都不多一张。  当时唯一在场的小护士迅速通知了李医生,然後杜廷语、江咏萱和孟朝晖几乎同时出现。每个人都有一副表情,惊讶的,激动的,小心翼翼的。却也是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是的,我被救回来了。曹非,你真一无是处,连自杀都要失败两次!!  充盈著全身的沮丧绝望,已经没有一丝半点的热情和力气来回应他们的殷切关心。面无表情地看著他们,装聋作哑似听非听,直到大家都无奈地离开。  孟朝晖看著我,忧郁又紧张,孤单而寂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靠在窗前吸烟时那个好看的剪影──竟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最深刻的回忆。  “她不会希望你是这样。”他低低地说著,也低著头,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我将头扭开,当什麽都没听到。她?她已经死了。  即使没有回应,他们仍坚持来看我──是的,我早该知道他们已给我们折磨得韧性十足。不在的时候便请了看护。  於是,总有声音回荡在耳边:饿不饿?冷不冷?无不无聊?想不想看书或电视?有没有想吃的东西?牛奶好不好?甜橙好不好?今天太阳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花园的九里香开了,很香呢,摘些回来好不好?……  却没有一句是,最想听的。所以,只能转头将目光投注窗外,那方依然晴蓝的天空。  想不想他?  他要来看你哦,好不好?  明天就来了,不要睡过头咯……  想!  好啊!好的……  不会,不会的啦!  只有不停地自问自答,在脑子里推演著所有假装要发生的美丽时刻。  你……你来了……  是的。  不会离开了……  是的。  我们会在一起……  是的。是的!  无比地努力,让自己生活在幻境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们拿走了所有可能的“凶器”。连剪指甲都有人代劳。我像个废物,连下床都兴趣缺缺,整日整日地昏睡,不分晨昏。醒来便睁眼看著窗外的天,蓝的黑的,眼皮都懒得眨一下。犹如上好发条的机器。到点醒来,密切观察窗外动静,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又累了睡去。  然後,是古葭仪。甚至没有带保护伞孤身前来,有过上次和我的“热烈”会面,这样的大胆真是出人意表。  也是我眼下体弱气丧,连古葭仪小妹妹都威慑不了,奈她不得。  已没有缺陷的完美表象,一下覆盖了太多颜色,反而让最本质原始的东西隐没了。眼神出采灵动焕发无限韵味,女人是可怕的,一不小心就充满了柔媚的气质,尤其她已跳过十八岁分水岭──换在前朝,也早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水灵的女儿家要浸进软红俗世,裹上一层油腻腻的色彩,总是让人遗憾的──即使对任何事都已意兴阑珊,也不禁让我要闪过一丝这样的感喟。也,仅此而已。  用看路人的眼光瞟向她,依然没精打采。那双眼睛,被我看著,仍然有些惊惶,有些紧张,不近不远小心翼翼地站著观察著,像是随时打算落跑。只这样看她,心胸平静的已激不起一丝波澜。怎会觉得像?忽然想笑,没有他的神韵便根本不是他的。这麽粗劣的仿制品也值得你那样翻江倒海?哼!  不久便颇觉无趣地合上眼皮。她如果只是想来解释道歉,也不必了。我如所有人(只除我自己)所愿的平安无事,她大可不必觉得需要背负沈重的心理负担。即便是我有所误解,也是他们一手造成,治本之道只有那一条,不是的其他请不要浪费时间和口舌,否则就算像杜廷语那样永不泄气地在我耳边唠叨,也是多余。  然,她没有走。  然,她还是说了。  因我是这样的无力,以至不能跳起来阻止她;不能把她丢出门外;不得不由她酣畅淋漓地解释。如同那时在南苑,委屈地指责我的无心让她成为罪人。  我是这样的无力。  对不起,曹非哥哥,让你误会了,害你弄成这样。她委委婉婉秀巧纤细地说,如同舞动一条可以变幻的彩绸。这双的眼睛不是逡语哥哥的。我只是答应了他去接受眼角膜移植。只是……当时我也被他们隐瞒著,和你一样,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当我做完手术时,眼睛上还蒙著厚厚的纱布时,心里就在不停盘算著要怎样给他一个惊喜。可等我好不容易能看东西,却发现他真的像消失了。医院和“迷雾森林”,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他明明在一个月前还要我一定要做手术的啊!现在却……我忽然觉得好害怕,这双眼睛,会不会就是他的?一直这样猜著,连浚语也觉得他在骗我而不能相信。越想越害怕,每天都在打听他的消息,依然一无所获,直到那天回医院复查时碰到了你。曹非哥哥,你的样子,就像……就像事情真的发生了一样,我不知道……脑子里只有一团混乱,更是不由得也加深了那样的怀疑,一时控制不住,慌慌张张的,结果却害得你……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活著的,他还活著啊!所以,无论如何,请保重自己!  如果可以阻止,我宁愿不要这样虚无的希望。为什麽,又要来解释这个?  证据──请给我!  不知她什麽时候离开的。当知觉再次回到我的身体,我的眼睛已经因为瞪得太久的窗外而刺痛。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慢慢蠕动嘴唇,看向一直坐在一旁没有离开的杜廷语。  他没有回答,眼里一下盈满了难以名状的悲伤。  我木然地再转过头去,听到他有些压抑的呼吸。  “不要想太多,”他最後说,“我们都在努力。他也一样。”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哭出来。因为,那样一丝异样的泣音游离在他的腔调中,几乎不受控制。  没有关系,至少,你的确还活著。  继续在昏睡中消磨生命。这样的慢性自杀,至少是孟朝晖同意的方式。  杜廷语渐渐来得少了,他每次也不过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只看著我。然後默默地离开。  也许这间病房是在某个偏僻的小角,通常医院里喧闹的声响几乎感觉不到。很多时候,周围是安静得如同没有生命的迹象。浮尘、空气和我,都是无声的一部分──不需要“生”的死物。  静寂中,以至能听到李医生在门外压低了声音的嘱咐:“通常情况下,自杀者的心理因素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解决,重复自杀行为的情况也相当常见,这个必须小心提防。”  当时心里就觉得好笑,现下这个样子,除了拿头去撞墙,我还能有其他什麽花样?当真要我咬舌不成!  作为一个急诊室的医生,这位小姐管得未免太宽。  不过如果从杜廷语的旧识算起,则又可另当别论──两人据说青梅竹马,还在少年时有过一小段情窦初开的朦胧感情。那日他坐在这里,絮絮叨叨地唱了一下午的独角戏,自然也包括这段青涩的恋情。  她是周医生的外甥女,从小便出入杜家,跟三兄弟也是相熟得很的。那天杜浚语他们在医院遇到了我,被我甩手离去後,便立即通知老大过来逮人。最後当然是错过了──如果我不是光看著他在等红灯的话──他们只好进医院询问,好巧不巧我正是这位李以靖医生的病人,於是如此这般,来龙去脉尽皆顺通。不过第二天我再次住进来时,她既不捅破也没有擅做主张地把那对兄弟叫来,只是对他们说明情况,不能再给我任何刺激,然後当作什麽事也不知道,安然地陪我耍著花枪。  现在才知道被一直蒙蔽著,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错的医生。  每日里注视著不知是什麽树的树梢在窗外轻轻摇曳,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竟没被秋风卷走绿色,扒得一丝不挂,自然界真是充满奇迹。  我看著,敬佩著“生”的顽强。无论怎样,自愿也好,人为也好,只要有人“想”,便总能生存下来。我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既然如此,他也会是吧?  逡语,你会活下来的吧。──我已经这麽这麽地“想”!  太平日子过太久,近来终於有些小波澜。看护的阿婶天天向人打我小报告,李以靖、杜廷语孟朝晖、甚至江咏萱都是她的血泪史倾诉的对象。  “曹先生今天午饭没吃!我要喂他,他不要,我只好放在旁边让他想吃的时候再吃,可是,下午再来,他根本都动没动呢。”  “曹先生一天都没吃饭了。午饭和晚饭都没动,现在已经凉掉了。”  “我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他又不理我!”  “李医生,你一定要来看看,曹先生两天没吃饭了,只喝了点水……”  “杜先生,我已经很小心照顾了,可是他就是不吃我也没有办法啊。不如你去劝劝他,这样下去不行的,已经三天了!”  “杜夫人,你看,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曹先生他……唉,这到底是怎麽了?前些天还好好的。虽然不说话,起码也按时吃饭啊。”  “孟先生,我看你就别进去了。曹先生几天没吃东西了,一点精神也没有,现在还在睡……”  迷迷糊糊地听到她在门外对这个说那个说,隔段时间又进来对我说。哪里有多的力气招呼她,干脆睡著了就好了。  後来李以靖进来劝了,看在她面上勉强吃了几口,结果竟当她面全部吐了出来。看著她忧心忡忡的神色,我知道情况又开始不好了。  “他的精神状态相当糟糕。拒绝说话已经很严重了,” 我的主治在门外与她讨论,“现在加上厌食,以後还会有什麽状况谁也预料不到。他的心理障碍很重,必要时必须请心理医生来协助我们。”  “可是以目前的状态,也未必有效果吧?”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对了,他是不是很想见什麽人?小夏说听过他梦呓的时候经常叫著一个名字。能不能把那人找来?”  “这个,唉,我也……做不了主啊。”  已经没有多的精力继续旁听,最近睡魔跟我打交道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似乎任何时候都在睡梦中度过,只有在护士来换点滴的时候给惊醒片刻,然後又陷入昏睡。  有时进来的人,一个一个,也分不清是谁了。  一切都变得混沌,精力涣散得连要重新凝聚的力气也没有。  只有一张笑脸不停地出现,美丽的,妖娆的,调皮的,对我说著话,拉我陷入更深的迷茫。    不知什麽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模模糊糊的似乎是杜廷语。“小非,逡语的电话哦……你要听吧?”  一个激灵,挣扎著睁开沈重的眼皮,话未说出口便已迫不及待地点头。“……逡……要……要……”  他温柔地把话筒靠在我的耳边,我的手无力地抬不起来,只能微侧著头,把它夹在脸颊和枕头间。他也没放开手,在旁边帮我轻轻地扶著。  “非吗──”一个盼望已久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温柔微弱的甚至不甚清晰,但依然如一道闪电击穿了我的心脏!一阵寒战从头迅速传播到脚跟,似乎他的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嗯……”我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个模糊的回答。  “非,还记得我答应过的吗?”他依然轻柔地说著,以极慢的速度,说得多时,有一丝微喘,隐没在电波中。“我要弹琴唱歌给你听,那首歌……我说过的……还想听吗?”  “嗯……逡……逡……语……想……想……”蠕动了好久双唇才吐露出能识辨的音节。我著急了,想对他多说一些,有好多话想对他说的,还有很多问题……你还好吗?你什麽时候能回来?你──还活著吗?越是著急越说不出话,为什麽说不了了?我惊慌地想叫。  “那我唱了,你不要说话,静静地听。”  “嗯。”  那边停了片刻,一阵琴声传来,那轻柔的前奏带领著我的思绪,我慢慢闭上干涩的眼睛。  “Staring at the moon so blue,Tuning all my thoughts to you……”  他的声音还是丝毫未变的清澈,带著少年的清朗和渐渐成熟的沙哑,迷人的歌声与醇厚的柔情交织在一起,绵绵地从彼端传来,我安静地听著,脑海中出现坐在钢琴前优雅地弹奏深情款款地低吟浅唱的美丽少年,他就在我的面前。慢慢跟著他用唇型复述著早已铭刻於心的歌词,天地间只有只有这少年和他的歌声……即使听到一声低泣,也似乎来自异次元的空间。  用全身心感受,他如天籁般的歌声中,掺杂几不可闻的喘息,明显放慢了拍子的吟唱,依然与舒缓优美的钢琴依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个歌声如清泉涌进我干涸的心田,原本已如荒原般失去生气的苍白躯体似乎受到了春神的眷顾,被施了神奇的魔法,竟一丝丝地在恢复活力。一种被惊醒的感觉传遍了四肢百骸带动著这个身体在苏醒。被那个魔力的歌声中,所有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  他轻柔而缓慢地唱,一句一声,竟也这麽快便到了结束。我几乎不舍地想让他再唱,再多听听那个朝思慕想的声音,可是终於忍住了。我听到了,他在拼命压抑地喘气,虽然压抑,却也是激烈的。  他,和我一样啊。  就连那个琴声,也非出自他手。  他的琴声有著他的味道,即使是我这样不通音律的外行,也分辨得出。  他,想必现在和我一样。行动不便,只有口能言。  ……罢了。  “好听吗?”他终於能够再心平气和地讲话,仿佛刚才没有受过喘不过气来的折磨。  我垂下眼帘,露出一个微笑,即使他看不到,也希望他能感觉得到。“嗯。”  “非,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好美,像是能融化冰雪。”他几乎是叹息地说。  “你……回……来……我……我……笑……笑……给……你……看……”  “嗯。你要等我哦。”  “嗯。我……等……你……”感觉到这次通话要结束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拽住电话喊,“不要走,逡语!……哪怕是黄泉路,我也一定会陪在你身边!所以、所以……不准先走!听到没……不准,不准!”  那边传来茫然的忙音,我也似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喘息不已。一只手伸过来,把话筒取走,抗拒了一下,终於因为完全无力给拿走了。  胜利地笑了出来,大声地,几乎让自己窒息。  我知道他听到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但我听到了他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虽然他什麽也没说。  我陪你走,无论去哪里,我都会陪你!  所以,不要丢下我,求你!  逡语,求你!    【附录歌词】  YOU TOOK MY HEART AWAY  Staring at the moon so blue  Tuning all my thoughts to you  I was without hopes or dreams  Trid to dull an inner scream but you  Saw me through  Walking on a path of air  See your faces everywhere  As you melt this heart of stone  You take my hand to guide me home and now  I’m in love  You took my heart away  When my whole world was gray  You gave me everying  And a little bit more  It’s a cold at night  And you sleep by my side  You become the meaning of my life  Living in a world so cold  You are there to warm my soul  You came to mend a broken heart  Holding your hand  I won’t fear tomorrow  Here were we stand  We’ll never be alone  ─────────────────────────────  [关於主题曲^^;;汗]  曾经想把这首歌词放进文章里的,但又似乎有占字数之嫌(笑),干脆做个後缀,有兴趣的大人可以在各大MP3网站下来听听。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觉得好好听哦^^。但是演唱者竟给我忘了(我都已经快把原唱写成杜逡语了,^^;;),应该是M开头的吧……汗!真想听又找不到或是不敢确定的大人再来问我吧。我上星期试著下下来过。        50      看护的阿婶又开始走亲访友奔走相告,像中了一百万的彩票。  “真是难得啊,曹先生今早喝了一碗粥也没吐出来呢。还开口跟我说话了……李医生,我看了他这麽久,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呀!高兴坏了!”  “小夏,曹先生今天想喝鸡汤,我赶紧给他准备去!你帮忙先看著。难得他想吃什麽东西呢。前些日子,吓死人了!”  “杜先生,最近曹先生精神越来越好了,昨天还坐起来了一会,今天已经能站了。年轻人只要有食欲就比什麽都强。看看,原本那麽标致的一个人瘦得不成样子,让人看著多难受!”  杜廷语进来看著我微笑,对我近来表现十分满意。  “这才是我认识的小非。”他说。我站在敞开了的窗子边,微风拂面,看他那被剪短了发丝微微地在修长的颈後被掀动,浏海在光洁的额头上跳跃,纵是随波逐流的短发,在他身上也是无比动人。  我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窗外。初秋熙和而美丽的阳光里,不远处的人工湖波平如镜,不知名的树木在湖面投射下阴影,清凉寂静,四周依然郁郁葱葱,花红草绿生机盎然,令人向往。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仔细地看我,又笑了:“我真想亲亲你。现在的你和几天前根本是两个人,难怪吴婶这麽兴奋,连我都……好高兴!”  我无所谓轻笑了一下,只是为了礼貌的回礼。“……是吗?几天前,是什麽样子?”  “一片死灰。你的眼睛里,表情,甚至皮肤都是一种衰败的灰白,完全不看不出想活下去的意思。看得人心颤颤的。”他一副心有余悸不堪回首的样子。用著惯有的夸张表情。  “既然这样,为什麽不早帮我打那个电话?”我无动於衷地斜眼瞄他一眼,将目光又掉转回人工湖。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这麽说,看著我张了张嘴,好象忽然不知该说什麽好,又闭上了。  我们并肩看著风景,在秋意飘忽的阳光和轻风中各有所思。  天空蓝得透明,似乎从未被一丝杂质渲染,澄净得无法估量它的高度。看不清方位的太阳无所不在地放射它的热度,树依然绿著,花依然香著,连鸟也依然叽喳鸣叫,展开羽翼掠过树梢花间,在碧绿的湖面投下悠长而轻快的弧线。我眼中的世界又再生气勃勃,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下子灌满了我封闭的世界。  就是在这些声响中听到他说:“他要做手术了,无法预计的结果,才被允许接通我的电话的。这麽久了,也该让你知道了──那天他一个人从冰溪回来,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周伯伯联系了德国最好的医院和医生,当下就马上要送过去。临上飞机时,他还挣扎著对我说,不要告诉他!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後跟我说的也不过是这一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对著窗外说,“医生下了禁令,必须绝对的静养,情绪和感情都不能有太大的起伏。我们只能隔绝你们。这不是狠心或是借机要做什麽,只是现实而已。现实逼得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行动。他的情况一直不稳定,时好时坏。我们怕你做傻事,以为你什麽都不知道就会愿意等下去。我承认是我们想得过於简单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发展。你会遇到小葭,还有孟朝晖出现,太多的意外了,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掌握。是我们太过关切逡语的病情而忽略了你。等接到你的电话时,我就知道不好了!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时候看到我的短发的,可是为什麽不早来跟我说呢?心里藏了这麽多苦闷,为什麽要一个人吞呢?小非,我也是你的大哥啊!如果不是我当时立刻冲到昆信拦住正要出去的孟朝晖,而恰好他的公寓离公司不远的话,你让我怎麽去见逡语?近二十厘米啊,还是这麽锋利的轻云匕!小非,你没有痛觉的吗?怎麽能对自己下这麽狠的手?看到你泡在那一缸血水里,我都几乎要晕过去了!”  他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抓住我的肩,激奋而难过地吼,我可以想见他当时的震惊和惊慌,如同我看到古葭仪的新眼睛一样。不,不一样,我也不过是猜测,而他是确确实实看到了。  “对不起,让你看见会做噩梦的东西。”我很诚意地道歉。  “不是那麽回事!”他瞪著我,又有点生气的样子,“为什麽不珍惜生命?不管你和逡语如何约定说,你们两个的命已经绑在了一起,也不能这样轻易放弃!什麽都没有见到就去死,万一只是误会要如何回头?!你以为你们是罗密欧与茱丽叶啊?况且这种白痴死法也没有人会为你哭的!”  你就会!我在心里轻轻说著,脸上不由得浮现一丝微笑,他说得是,虽然已经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廷语,你等了很多天了吧?”  “……什麽?”他有点错愕,但口气仍然不佳。掺杂著复杂的情绪。  “想要这样骂我,已经等了很多天了吧?”我眯著眼睛笑起来。  他用力捏在我的脸颊,我痛得叫起来。“笑?让你也知道我这些天来的滋味!”  赶紧拍掉他那凶狠的爪子,他还好意思说:“看你瘦成这样!一点肉都没有,害我掐得手疼!”  我白他一眼,吃痛地在脸颊上慢慢揉著,然後轻轻地问:“为什麽要把长发剪了呢?”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不依不饶地追问不甘心的答案。  他就像当时在电话里听到我这个问题时一样,呆了呆,不过这回并没有给我代答的机会。“因为没有必要了啊。”他说。  我的手迟疑地停住了,吃惊地抬头看他──果真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些嘲弄地笑,“当时听到你这样说时,我也吃了一惊,不过我们的意思有偏差,你当时应该听我说完。”他用手梳了梳清爽的头发,弯起了一边的嘴角,“逡语去了德国之後,我抽空去看了一次。他那时情况还算好,还能跟我聊聊天,突然便地对我说,天气这麽热,大哥为什麽不把这麽长的头发剪短呢?这麽多年了,是为了和谁的约定吗?我就笑著答,你允许我剪短了吗?他还很奇怪地问,为什麽不?当然可以!就这样,我才发现原来费心留了这麽久的头发早就被想看它的人抛弃了。我还把他当十五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弟弟,而他却早已长大了,心已被别人占满,哪里还有空来在乎我的什麽长发和短发?所以再留下去也没有意思了,回来之後我便立刻去剪了它。为此本少爷在杜氏集团内部女性员工中受欢迎率上升17.4%,男性员工中受欢迎率上升10.3%,社交圈内总受暗恋率上升……就不具体跟你说了。”他笑嘻嘻地越说越得意。可是我却觉得那时的他应该是怅然若失的,一头柔顺的长发代表了多少年来骄傲满足以及全心全意地爱著那个精灵古怪的弟弟的心情。逡语随便一句话,便似乎把这一切都勾销了,让他心里如何不难过?  “短发比较适合你。”作为那个“别人”,我只能这样说。尽管心里想的是相反的意思,也只能这样说。代替了那个不负责任的杜逡语,这样安慰他的哥哥。  “你们两个,”他拍拍我的肩,轻笑著低下头,露出优美的颈项,“有默契得让人妒忌!知道吗?我把照片从网上传给他时,他也是这样说。”  “是吗?”我低低地答,眼神有些迷离地望著窗外的树梢,犹豫著要不要追问。  他却自己说了:“这麽有默契……也不知是好还是坏。”他抬起头来,似乎思考这个问题出神了,转身将手臂搭在窗台上,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你自杀入院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情况也变得相当危急。你昏迷不醒,他也一样,甚至心跳停止了两次!”原来是这样!我想起那时对他的询问,他那隐忍的眼泪,明明很苦痛,也要对我说,不要想太多,他在努力!  “你醒了,他也稍稍恢复了。好不容易等到条件符合可以动手术时,你又给我来厌食!小非啊,你知不知道医院已经对你下了紧急通知?害得我迫不得已手忙脚乱地给那边打电话求神拜佛地希望逡语情况比你好,能起点作用。母亲和浚语在那边本来不准他接的,可他好象什麽都知道一样,笑著说,如果非出了事情,我也不活了。唉,你们两个……能少爱一点就好了。原来只有他一个,我都已经很操心了,现在要操双倍的心。拜托你配合一点不要再来添乱了。”他最後说,带著苦笑,露出淡淡的疲惫的影子。  今年的秋天似乎姗姗来迟,即使快到了那天,空气中也依然充满了阳光的味道。院子里的九里香慢慢谢了,那浓郁的香甜被清澈的野菊花香取代,淡爽地弥漫在夜的月光里,有种让人神清气爽的神奇功效。  “曹先生,你早点睡吧,我明天一早就帮你订花去。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吴婶对我拍胸脯保证,我也只是笑了笑。她是个能干的看护,古道热肠,又充满爱心,以前相处过的病人一定也很喜欢她。  我问过主治医生,虽然我的情况已经大好,但依然不被允许随便走动,更勿论出院。所以只得请吴婶去帮我订了花,怕到了那天赶不及给卖完了就不好了。至於在哪里,倒是无所谓的。  吴婶不在的时候常常叫一个小护士帮忙看著我,我们叫她小夏。  我说要到出去走走,她一时走不开,也赶紧去医生那里拿了许可,才准我出门。  “你先在附近走走好吗?我忙完了这里马上去找你。”她对我这样嘱咐。我笑笑,点点头,猜测到底李以靖拿那个“重复自杀论”恐吓了她们多少次,害得她们到现在还战战兢兢。  第一次自己走出这间病房的门口,脚步有些虚浮,气也要不停地调整才顺得过来。慢慢地沿著走廊走著,忽然发现似乎总有目光投射过来,等我循迹望去,只见一些护士急急收拾著视线,三三两两各自忙去,或是扎堆聊天。  不动声色地继续走著,目不斜视视若无睹地走向电梯。在电梯门口站定了,猛地向右面一扫,正巧看到一个护士用手肘推搡著另一个,用下巴指向我叫她看。我的目光迎过去,她很不好意思地赶紧低下头,尴尬地转过身去。  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这家医院从哪儿找来这麽多好奇心旺盛的八卦护士?  “哎哎,就是他啊~~~~~怎麽出来了?”低低的议论在我踏进电梯的一刻终於让我听到。  我?我怎麽了?老虎严禁出笼?奇怪!  下来的电梯里也有些病人和护士,不过都还好,并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景象。显然这只是我们那层病房的护士作祟。  下到一楼,刚出电梯,还在判断该往哪边走,便听到有人叫我。  是李以靖。她穿著平常的白袍急急地走过来。  “曹先生,你能出门走动了吗?”她的脸上满是关切,有些担心地杵起了眉。  “你好,李医生。”我礼貌地对她点头,“你可以叫我名字,大家都这麽熟了。小夏问过刘医生了,他说不走远的话就可以。”我像每一个安分守己希望给医生留下好印象的病人一样,乖巧而认真地回答。  “是吗?小非,那我陪你走走吧。”她根本不问我的意见,自顾自地就决定了。  我其实无所谓,也从礼貌上问一声:“呃,这个,不打扰吗?万一有急症病人……”  “没关系的,反正又不走远。偶尔偷偷懒也好。”她笑笑,沈静的面上有著成熟内敛的韵味,这点竟跟杜廷语非常相似。“这个时间段还不到忙的时候,有值班护士在,有事他们会呼我。你想去哪儿呢?”  “随便吧。”我左右看了看方位,“我从病房里看到外面有个人工湖,就去那里吧。”  “呵呵,那边人不少呢,大家都喜欢那儿。”她带我回身穿过中堂,经过他们急症室的门口,本来站在里面整理资料的护士一抬头,看到了我,又是一楞,竟目不转睛地直直看著,像惊见火星人登陆地球。  李以靖也注意到了,轻咳了一声,她才立刻被惊醒了一样回神。“cindy,有事呼我。我陪曹先生去‘摘叶湖’走走。”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小护士边看著我边点头。  从侧门穿了出去,正是我窗子下的院子。阳光正好,草坪和石凳上都坐满了闲聊的人,几个穿著住院服的孩子在阳光下嬉戏,树影打在他们快乐无邪的脸上,重重叠叠,竟看不出病容。也有坐著轮椅在看书的人,温和的阳光清凉的风,每个人都在享受初秋的美好天气。  “李医生是北方人?”我没话找话说,延著伸向人工湖的水泥小路踩过去。  “不啊,怎麽会这麽问?”她又笑,被阳光直射得微眯起眼。  “口音,听口音很像。”  在这样的阳光下散步一直是我的最爱和习惯。尤其被关了这麽久,现在这样,像极阴雨天後把被子拿出来晒,感觉霉气从身体里蒸发出来,都被晒掉。  她忽然不说话了,转头看了我好一阵,才又笑起来:“幸亏我有些了解你了,否则我会认为你是故意的。”  “什麽?”难道我踩进了雷区?没有这麽神准吧?  “没什麽。”她轻轻摇摇头,“这件事说起来很可笑,不过也没什麽了。因为以前一个我很喜欢的男生说他喜欢听,我便硬改过来,说到现在也习惯了。”  男生啊……这麽小女生的词汇。我的心里有点领会了。开始装傻:“真幸福啊,那个男生。後来呢?”  “後来?我们分手,他结了婚,现在很幸福!”她拿眼睨我,故意大声说,早就看穿了我的小小把戏。  我只好傻笑,杜廷语是因为她太聪明才要分手的吗?“那你呢?”  “我?哈,每天在跟死神抢人,被一些走路不长眼睛或是嫌命长拿刀割自己的笨蛋搅得头昏脑胀,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喂喂,这算不算人身攻击?!这种牢骚怎麽可以当著当事人的面说?太伤人自尊了吧!  我的笑容扭曲起来,心里为摆脱了她的杜廷语叫好!  “不要这麽小气,我开玩笑的。”她看了我一眼,又快乐地笑起来。我发现她真的很喜欢笑,很多时候都以一张明豔的笑脸对人,看得人也跟著放松下来。如果这算职业病也真是难得了。  她笑著笑著,笑容忽然黯淡下来。“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低叹一声,忽然念起诗来,吓我一跳。  难、难道是……她幽幽地望向那越来越近的湖幽幽地说:“我最爱的人就死在我的抢救台上,车祸,一辆载重车把他的车挤得稀烂。我拼了全力去救,怎麽救也救不回来。无论我怎麽哭怎麽叫对他说什麽他也听不到了……所以我讨厌自杀的人,拥有生命却不珍惜是可耻的!”  我心里一阵黯然,她讲和杜廷语一样的话啊,是串通好的吗?可是她为什麽不提那个活下来的人有多痛苦!有过经历的她更该清楚。  人为什麽要自杀?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吗?  “你很坚强。”我只得说。  “你也可以。”她望著我,满面坚定的神采令我无法直视。  在心底面对苦笑,如果可以,谁愿意选择死亡?左臂上长长的伤口至今仍能让我轻易回忆起那时的疼痛,可是,跟心上的痛比起来,这算什麽?  死去时一瞬间的痛,与一辈子活著的痛比,算什麽?  我们没有再说话,走到湖边,找了张没人的椅子坐下。气氛有些窒闷,低沈的气压在我们之间流动,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了。  “你知道这个湖为什麽叫‘摘叶湖’吗?”她忽然用轻松的语气说。  “为什麽?”  “呵呵,这有个典故的。说起来也很滑稽。”她调整了一下语调,更轻快地说,“去那边摘片叶子下来就知道了。”  我懵懵懂懂地去照办,从旁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递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笑著:“看出有什麽不同没?”  不就是普通的树叶吗?我拿著那片叶子翻来覆去,狭短的形状,暗绿的颜色,还有点厚。如果逡语在就好了,我对植物一窍不通,除了柳树和松树,绝大多数树种在我眼里没有分别。  “咳,我还以为你和逡语在一起这麽久,多多少少也会对植物有所了解的。”她毫不避讳地大声说,我的脸“刷”地红了,不满地瞪她。  “这种树叶啊,”她伸手取过我手中的叶子,比给我看,“叶片很小,不容易让水分蒸发掉,所以即使靠近冬天了也是绿色的哦,而且也不会落。重点在於光从手感就可以感觉出它很硬。”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跟这个湖有什麽关系?  “看过武侠小说没?内功深厚的什麽武林泰斗往往能随手摘叶飞花,伤人於片叶之间。”她看我一脸蠢相地瞪著她,完全不能及时跟进她的“解说”,笑得更开心了,“我们的院长啊,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这个湖以前没有名字的,他有天发现了这种绕湖而植的树的树叶奇妙之处,便说它如果在武侠时代必定是当暗器的好材料,於是取了‘摘叶飞花’之意,名湖为‘摘叶湖’。好玩吧?”  我跟著笑起来,其实并没有什麽好笑的,只是既然她想让我笑,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气氛就此恢复表面的轻松。  很多事,特别是每个人心里的事,是不适宜拿出来讨论的,不会有什麽结果。就像我喜欢梨,她喜欢桃,这是个人喜好问题,并不会因为讨论後有所改变。对生命的看法也一样。  她重视生命。而我重视生命的目的。  我们的理念不会得出交集。  没有多久,小夏便找来了。也是找李以靖──急症室来了几个病患,Cindy让她赶紧回去。  她站起来,仍是笑著:“我先回去了。你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要呆太久。有空我再上去看你。”我点点头。  她转身对小夏看了一眼,小夏便像得了什麽指示,轻轻地点点头,她当无事一样,快步走了。  只剩下我和小夏。  小夏明显有些怕我,怯怯地站在离椅子大概一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小夏,我还想坐一会儿,如果你有事,可以去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很温和地说,语调轻柔,态度诚恳,眼睛里闪耀至诚的光芒。  可惜,病体让我的魅力大减。这个小护士很坚定地连连摇头,用纯真和更至诚的眼神回视我:“没关系,曹先生,我没什麽事,就在这里陪你好了。”  她其实很单纯,单纯到不会找理由来掩饰“监视”的事实。她和李以靖打的照面,像完成交接班的手续,完全不给我落单的机会。我被严密“保护”著。  我笑笑,也不想让她难做。“那过来一起坐吧,这里还有位置。”拍拍旁边李以靖让出来的空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坐下了。  我们在秋阳下沈默,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身旁依然有段紧张的呼吸,不禁弯了嘴角。睁开眼站了起来,回身对那个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紧张不已的女孩说:“放轻松,小夏,这麽美丽的下午,应该好好享受。不是吗?”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她却似乎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有些呆呆地红了脸。  我被这麽直接而单纯的反应逗笑了,随意地走到树阴下的湖边,干脆蹲下来看湖水的流动。  这个湖虽然是人工的,但也许连接了地底的水脉,保持了湖水的流动和澄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那些明亮而纤细的光线,浮动著无数尘埃地射进水里,在粼粼的水面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透亮的,却又什麽都看不见的,使这平静下看起来像是隐藏了无数秘密。  忽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让我对眼前的一切熟悉起来。似乎──什麽时候,我也曾站在一片广阔的水边,面对著它茫然不知所措。是……什麽呢?并不十分真实,但非常强烈地让我想起那样的存在。  疑惑地用手指点了一下水面,看著那一圈圈的涟漪像依照设定好的模式由小及大地向远处传开。这个情景,似乎也跟那时一模一样。  到底,是什麽?  脑子有些混乱了。是我的错觉,还是梦境?为什麽感觉像是遗漏了什麽?  似乎还有个声音在说──  “曹、曹先生!”  我被惊醒了,不自觉地回头看,那个小护士一脸紧张地看著我,显然刚刚才回神。  我的一笑有那麽惊人吗?害得我又想笑了。  她用打破我所有遐想的清脆嗓音急急地叫:“你要做什麽?快、快过来,不要吓我!”  “我?”才发现半条手臂都已经伸到了湖里,凉爽的感觉从臂上传播过来,很惬意。“我没做什麽啊,这水很舒服,要不要一起过来试试?”我用快乐的语调试图再次迷惑她。  她却没有再理我,只是快哭了地看著我:“我求求你,曹先生,快过来,不要做傻事!”  我楞了楞,慢慢地站了起来,收起了笑容,看著她像救苦救难的菩萨般跑过来,哀求:“不要玩了,曹先生,我们回去吧。刘医生待会还要给你做检查呢。”  我没有说话,低著头往回走,她跟在身边,大气也不敢喘。  卷起的袖子没有放下,沾湿的手臂滴著水,在水泥的小路上留下一个个小点,再被温暖的阳光慢慢晒干。可是心,已冷了。  为什麽呢,这样的怕我?我几乎要这样问了,终於还是没有。  她,和其他的护士,如果愿意说实话,也就不是“怕”了。  左臂上的伤口拆了线,从前臂到上臂有些暗红的长长一道,很是触目惊心。医生检查说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但仍不放我走。要求继续休养。想来是杜廷语他们不放心我脱离了可以“保护”的范围。  只得继续呆在这家医院耗时间。好在渐渐的看管已不是这麽严格,我向杜廷语要求缩短了吴婶的看护时间,护士看得也越来越松懈,我偷得很多空闲四处逍遥。  这天躲在走廊尽头的阳台,这边因为靠近洗手间少有人来,正好可以放松惬意地晒太阳。走廊的门虚掩著,没有人会发现这里有人。正晒得舒服,听到两个护士的声音,有一个正巧是我那间房的值班护士。  偷听是了解事情真相很有用的手段,不得不承认我总有这样的机会。  其实本不想去听的,如果内容主角不是我的话。  她们低声交谈著走进去:“哎,你看的那个37号房的曹先生看起来已经挺好了……”  “看起来嘛……”  洗手间分男女相对,每间外间是洗手台,里间才是厕所。她们只是在外间洗手、休闲兼交换八卦情报。外间空旷,细小的声音也被扩大数倍,更何况通风的高窗靠近阳台外墙,不需费劲便可听得清清楚楚。  “我跟你说,你不要看他那个样子,文文弱弱俊俏又有礼貌,他这里……有问题的!”我的值班护士说话里有江浙腔调,很权威地总括我的特点,让我才想起有多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样子。  这里?是哪里?  “啊,我也听说了。小夏说他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就要李医生带他去摘叶湖,还故意去玩水。她在旁边看都快吓死了,怕他万一又疯起来跳下去就麻烦了!可是平时真的看不太出来,就是瘦了点,脸色太苍白,生病的人都是这样的嘛。挺漂亮的一个男孩子怎麽会……”  “怎麽不会?!”值班护士又提高了些声调,“你知道他为什麽住院吗?”  “听说是自杀?”  “对啊,自杀!可是人家割脉嘛,都是在手腕上横著划一刀对不对?他倒好,竟然是从手腕划过整条前臂,急症室的cindy说就像是要沿著动脉血管纵向切开一样,差不多二十厘米呢!当时送过来时那个血啊,包著他手臂的两件衬衫湿透了不说,连抱著他进来的两个人身上也沾了一身,还滴在地板上,从大门一直滴进急症室。”  “不是吧?这麽夸张?”  我边偷笑边点头,是啊,不用这麽夸张吧?怎麽每个女人都像随时可以登上舞台的演员?芝麻大的事可以夸张一百倍来讲,还生怕别人不信地再加上一百倍的说明,撑足了场面也全不管事情的原委究竟是怎样?不过这件事上我是没什麽发言权,因为也完全不了解当时的情形,只觉得她掰得离奇,连我都不能取信。  哪来那麽多血流?你当我血库啊!从大门滴到急诊室,那是浴缸的水好不好?  “夸张?哼,你去问cindy和当时参加抢救的医生就知道了。当时把包裹的衬衫拿开一看,一片血肉模糊,听说他还是被从浴缸里捞出来的,伤口被温水冲著根本无法止血,肉都翻出来了,那条伤口的又长又恶心,帮他缝合的林医生手都在抖耶!割了自己这麽长条还不痛死,还放在热水里泡,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抬起左手,在慢慢愈合的伤口像条丑陋的爬虫趴在手臂上,就像她说的,又长又恶心!心底禁不住滑过一丝嘲讽──万一还有第二次,就拜托不要这麽费劲地抢救了,以免再留下一条难看的疤痕,尤其在手术的医生手还在发抖的情况下。  “照你这样讲,他不应该早就失血过多救不回来了?”  “本来是啊,光给他输血就用到血库告急哦,不过他走运,A型血,还带了两个超级俊男来做活动血库,体格健壮,两个一起给他输才勉强救过来……就是常常来看他的那两个哦,哎,听说来头都不小嗳。所以说长得俏就是好,连自杀都有美男来罩。”就听到一阵暧昧的笑声,另一个推了她一把。  “你们的脑子好邪恶哦,是不是妒忌啊?”  “妒忌?不必了,那种极品男人看看就好,真要给我还吃不消咧!”她轻蔑地笑笑,“更大的发现还在後面。你知道吗?她们帮他做全身检查的时候,看到什麽?”  “什麽?”  “他全身都有细小的伤口,尤其在小腿内侧,被用小刀一类的利器划了很多道,有些甚至可以看出有字的痕迹。从走向和用劲深浅看都是他自己划的!拿刀在自己身上乱划,还刻字,不是变态是什麽!”  “噫~~~~你讲得好恶心哦,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讲得恶心?那这麽做的人岂不更恶心?!”  “难怪你们都那麽怕他,看到他的时候躲得跟什麽一样。”  “就是啊,那种精神不正常的人又不隔离,要是发起疯来那把刀乱砍怎麽办?所以之前刘医生还请了心理医生过来协助治疗呢!偏偏就像李医生说的根本没什麽用嘛。”  “噫,你早跟我说嘛。他今早经过我的时候,我还对他笑呢!早知道……”  “现在还让他到处乱走,真是……小心一点好,谁知道会有什麽危险……”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盯著小腿上已经变成白色的疤痕发呆──原来她们已经看到了!原来……思念的痛楚并不能用伤口来转移。  这些痕迹映照在眼里,心口的位置又再次疼痛无比,轻轻抚过它们,每过一道,便是一阵一阵,揪心的痛!  痛啊!痛得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又禁不住想用东西来划了!手痉挛似地在微微颤抖,疯子!是吧,我是疯子!无法控制自己疯狂举动的疯子!  咬紧牙根冲进了洗手间。洗手台上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到只有一层单薄的血色的脸孔,眼眶凹陷,颧骨突起,嘴唇勉强有些红润,只有眼睛算是有些许神采,想来还是这些天在吴婶细心地调养下的结果。  这是张陌生的面孔,张惶地呆滞地转动的眼珠不时流露出神经质的疯狂,有一些不甘心不相信的惊异,种种的种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迷惑又胆怯的色彩,像个对外界缺乏安全感信任感又偏偏还想偷偷向外窥视的傻瓜!呵呵,这样脸,她们还说俊俏!哈哈,是啊,一个俊俏的疯子!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他们又是怎麽认出我来的?  她们说得对,我的神经已不太正常!无法掌握的胡思乱想,无法抑制地冒出莫名其妙的想法和怪异的问题。  那个曾来看过我的心理医生,也一定这样认为了。可是却没有告诉我……真不道德!竟对病人隐瞒他已经疯了的事实。  “为什麽要把香皂堵在排水口上?”  “为了让水不是一下子而是慢慢流走。”  “那为什麽又要考虑水是否应该流走的问题?”  “因为水一直开著,不让它流走的话会浸进屋子里,造成水患。而且在别人家里自杀,还让人家回来看到满满一缸的血水和死人,这样很不道德。”  那个医生停下来,挑眉看了我很久,我也回视他,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讶异和深思。  “你还真替孟先生著想啊。”他有些嘲弄地说。  “应该的。”我很认真地点头,“他一直对我很好。”  “既然这样,为什麽还要选择死在他家里?他对你这麽好,让他看到你的死亡,对他来说,岂不是很沈重的打击?也许还会影响他以後的生活。──或者,你内心深处根本就是不想死的,只是希望他能及时回来解救你?”  我看著他摇头,他自己都没觉得他的问题很矛盾吗?“关於这个我也考虑了很久。曾经打算走到某个海滩或野外一个人死去,可是现在根本没有哪个地方是真正的无人区。如果死去没多久就给人发现了,倒也还好了,如果不,几天或者几个星期,尸体都腐烂得不象话了,是会吓到人的!与其有可能给不认识的人造成这样的心理阴影,倒不如让熟悉我的孟先生来替我收尸吧。如果他介意我的死,不管有没有亲眼看到尸体,以後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由始至终他都是一种和蔼又像对启智儿童般循循善诱的语气,所以我也相当诚恳地将当时的心路历程充满条理性地剖析给他听,然後很奇怪地看著他沈吟了片刻,脸色难看地走出去。  这个对病人自杀的准备工作的兴趣大於自杀动机的心理医生,後来再也没出现过。  只是他出去後,不久便进来的众人,脸色都很怪异。甚至,我还瞥到曾经为我诊断过的那个精神科的年轻医生在门外探头探脑。  从阳台回到病房,我趴在窗台一直不停地回想起和心理医生唯一的一次见面。并不是要找出什麽蛛丝马迹来证明我的脑子是否真的有问题,只是单纯地回忆而已。只是奇怪,为什麽那之後,杜廷语他们为什麽不直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黄昏日暮的时候,杜廷语来了。  我依然保持著趴在窗台上的姿势,因为手臂已经麻了。  “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能这样压。”他直接走过来扶我,帮我把手臂解救出来。  我只抬起头,幽幽地望著他:“那个心理医生,是不是说我是疯子?”  他楞了一下,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把我扶到床上躺下才吞吞吐吐地答:“不。他说你精神再正常也没有了!相当清醒,而且思虑很有逻辑。”  “就这样?”  “……但相当危险,随时有再次自杀或伤人的可能。而且不会再留下机会让人救回来!我们必须时刻小心!”  终於让我笑了,胸中的郁结被他几句话解开。那个,不愧是专家啊!  “廷语,我什麽时候可以出院?”  “怎麽了?在这里住得不舒服?”  “……护士们都怕我。我……想回家。”  “那就快快养胖点,你这个样子当然人见人怕。”他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绽出一朵美得醉人的笑,“就这样回去,我都怕会吓到大家呢。知道吗?连‘迷雾森林’的总管都向我问起你几次了!”  “是吗?”真难得那位严肃的先生还记挂著。  “是啊。母亲和浚语也是,天天打电话来问呢。”  “那……他呢?什麽时候……回来?”手术,还没做好吗?  他的笑容淡下去了片刻,很快又像要掩饰什麽似的出现:“他啊……也快了吧,我想。”  是啊,你也不知道啊。  他,还会回来吗?        51      坐在摘叶湖边看著那片几乎不起波纹的水发呆,忽然感觉有人走到我的身後。回头,是孟朝晖。一个很久没露过面的人。自从我接到过逡语的电话後,他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低了。  “孟先生。”我有些惊讶,站起来轻轻地打个招呼。  他站在树下,树影晃动在他脸上,分割成明暗交替的几块,奇异地带著虚幻的感觉,像是不真实的存在。  或许,只是因为那好看的脸庞上无法掩饰的伤感。  “我来向你告别的,这回是真的。”他笑笑,暗指上次我生日时开的所谓玩笑,“为了开拓欧洲市场,我要去那边几年。”很简单的解释。也许也不算解释,只是告知──他要走了。  身为总裁也要外调吗?我没有问他,因为没有必要。  离开的理由,可以有很多。原因,却往往只有那一个。  我了解地点点头。  “你会来看我吗?”他又问。语气里充满他对我一贯的期盼和希翼。  我再点头:“到了那边把地址给我,我有机会就去。”  “好。”他似乎满足了。停了很久又迟疑地问:“如果你想一起去,我可以……”  “不必了。”不等他说完,就已被我断然拒绝,“我等他。他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  “……要是,回不来呢?”他几乎是不敢出声地问,像是说给自己听。那个答案他根本就已经知道。  我把左臂高高举起来,笑著答:“我也会去──见你。”  他的脸白了一白,盯著那条丑陋的长疤看了很久,才下了决心似的慢慢点头:“我也等你……们。”  他看著我的伤口,轻轻地抚摩:“你不会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样胆战心惊地生活。当时怎麽会忽然有了那麽大的胆子?明知道你要做什麽,还冒著失去你的危险,故意给你机会。”我身上的其他伤痕他也早已见到,却什麽也没有说。还有谁能容忍我到这个地步?  “你并没有……”得到我,所以也谈不上“失去”。这次我终於控制住了自己任性的嘴巴。  可是他依然看出来了。“我知道……”他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忽然,又立刻盯著我的眼睛,“如果可以,下次一定要选我,好吗?”他几乎是在哀求了。  “好。”我点头,如果可以。  我们相望著。  所有相处的时光在我们身边飞逝而过。太多的片段迷乱了我的思想。无法回报的爱,会变成我身上最沈重的负担。  他眼中的不舍和难过像是这是此生的诀别。有一刻,我几乎要动摇地脱口说出──不要走!──如果我说,他就一定会留下。哪怕什麽也得不到。可是,我不能。  即使我们的云雨也无法消除的忧郁,必须由我亲自解开捆绑它的锁链。  放他,自由。  在我的童话国度里,重新寻找属於他的幸福。属於他一个人的,幸福。  “我可以最後吻你一下吗?”他终於说,小心翼翼的。时间又倒回到他把我从穿流的车道上抱起那一刻之前……那三个月相伴的日子已经烟消云散。  我露出一个最美丽的笑容,慢慢地走上前去,吻在他冰凉而颤抖的唇上,为我们的一切,划上句点。  “再见。”他最後说。  “再见。”我也说,一直用微笑目送他离开。  看著他笔直的背影沿著水泥小路走进阳光里,秋日的金黄洒落了一身,像个孤独的战士。  再见!我的心大声地说。再见,我代替她说。  再见!这是我能给他最好的回礼。  一切的一切,关於这个痴情的男子,再见了!  像是听到我心里的声音,他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犹豫什麽,又转身过来,大声地说:“小非,不要忘记了你的愿望!留在了那颗眼泪里的愿望!会实现的!我会为你祈祷!”  我点点头,挥舞著手臂,再次看他转身,这回像是卸下一个包袱,轻松地向我挥手告别。  那颗眼泪啊,一直在我的胸口滚动,被我的体温温暖的眼泪──小心地打开。那张纸条依然被叠成小小的一条放在里面,展开了,是那四句话,……和──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孟朝晖,你这个混蛋!”他早就看见了,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任我一个人胡思乱想,蠢事做尽!“大混蛋!我才不去看你呢!不去了!”我大喊大叫,气得要跳脚。  那四句诗下面,是逡语那端正的字迹,只有很小的一行──“我会回来,等我!”  他知道我会不理会那封信,知道怎样做才能给我信心。这才是他要留给我的──  无论怎样,都会回来!  生或死,人或鬼……在等到那个最後的结果之前,我什麽都不该做的……  什麽都给他料到了,唯一没想到的,先看到这个的是孟朝晖,而不是我。    比阳光还灿烂的金蔷薇堆满了整个病房,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飘渺的香气。  原来蔷薇也有香味的!第一个闯进来的杜廷语讶异地左闻右闻。我白他一眼,取过一束,送给跟在他身後的江咏萱。惹得她又惊又喜!  “小非,这不是为伯母准备的吗?”  “是。也为和家母一样美丽的女士准备。”我一脸诚意地赞美。她却“咯咯”地笑:  “小非,我看没有哪个女孩子挡得了你的甜言蜜语。邝小姐是影坛第一美女,我怎麽比得了?”  “谁说的?还有人比我更有发言权吗?”我笑嘻嘻地答,“你是商界第一美女,不信问廷语。”  她瞄了自家夫婿一眼,终於掩不住得色:“你呀,不要拿这种本领教坏我儿子就好了。”  他们在前几天得了喜讯,便急急跑来告诉我,还拉我当孩子干爹。一番好意,我没有拒绝。每个人都生怕我失去依托,所以拼命塞来各种责任和希望。我姑且接著,免去他们无谓的担心。本来便已经这麽让他们放不下心了,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放心,贵公子有这麽冠绝群伦无所不能的老爸足矣,自是不需受教在下这种雕虫小技。”杜廷语和江咏萱的儿子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十八年後江湖又要被掀起怎样一番腥风血雨!所有美女和俊男,自求多福吧。  杜廷语但笑不语,显是深以为然。  他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给我一个微笑:“你安心呆在这里,待会儿我们把花帮你放在伯母墓前。”  我点点头。虽然不在乎地点,但这是每年的惯例,相信妈妈也已经习惯了吧。他们事事为我打算得周到,我很感激。  他们走後没多久,古葭仪和李以靖一起来了。李以靖今天恰好休假,专门去杜家接的古葭仪来看我。  对古小妹妹我已没有什麽特别的情绪,讨厌或愤怒,都归於平淡。也许今日心情复杂,又觉得穿著小洋装的她清新可人起来。  她开始依然小心谨慎地跟我说话,细细数著近来的动向。这个从未进过学校的大小姐终於靠自己的努力考进了一所高中,现在在读高二。全新的环境和一下子接触到的相对过去来说超级高密度的人群让她觉得新鲜不已。杜浚语不在身边,还天天一个电话提醒她注意各种安全,与人交往,上下学通勤路线,乃至学校社团选择,巨无细靡殷殷切切。  我听著,暗笑杜二少爱操心。他这个小公主天赋异秉,抗灾害能力与生俱来,跟人交锋只强不弱,有谁能伤到她还真是天下奇闻,只要她不蓄意去对付别人就已经该阿弥陀佛了。  古葭仪大概很久没有找到人倾诉,到後来一张嘴便停不住,把他们学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向我汇报,眼神里流露出万分信赖的光芒。就像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去杜家做客,她对我说话时的样子。热切而兴奋,所有开心的和讨厌的事,曹非哥哥都会开开心心地听她讲完。  可是,不一样了啊,小葭,所有已经过去的时光都不能从头再来了。  无论是在花房里对我说花精的你,还是曾开玩笑说要订下你後八百年的我。都已经过去了。  我听得不甚专心,几次神游太虚以至都给她一个问题问倒,她仍不气馁,始终不愿正视我的虚情应付,一心要补回我们玩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倒是李以靖在旁边看得真切,帮忙插开了话题,随後便拉著她告辞。  她明白事已至此,咬著樱桃般红润的下唇,有些难过地看著我:“不知道我要说多少次你才能真正原谅我,但是,曹非哥哥,多少次我都是愿意说的。对不起!过去做了那些事,真的很对不起!”  我笑笑:“小葭,不用再向我道歉了。我现在一点也不生你的气,真的。我也曾对你说过难听的话,我们算是扯平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事是需要沈淀的,让不愉快都沈淀下去,谁都不要再提了。”  再取过两束金蔷薇送给她和李以靖:“这是给我最爱的妈妈的,其中包含了很深的感激和祝福,现在也送给你们,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古葭仪一进来便被这绝顶美丽的鲜花吸引住了,现在更是爱不释手地捧著,不知如何的欣喜。最後终於走了过来,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亲了一下。“今天我好高兴,曹非哥哥!谢谢!祝你生日快乐!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如花的笑颜让我也轻松起来,拍拍她粉嫩的面颊,笑著说:“说亲就亲,你不是要害我被浚语追杀吧?”  “哪有,不要乱讲!”她娇嗔地嘟了嘟嘴,想到什麽又皱了皱鼻子,笑,“我的礼物放在他那里,让他一起送给你!”  “他今天也要来吗?”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不是说……  “不知道呢。现在还不能确定。如果赶得回来的话,我是说。”她的神色如常,并没有暗藏什麽“惊喜”给我的样子。我有点失望,缓缓地点了点头。  李以靖拍拍我的肩,给我一个鼓励的笑容:“一切都会好的,不要想太多。今天是个大日子,要开心才好!”随即倒真的从包里掏出一个绑著缎带的小纸袋和一个同样包得精致的礼盒给我,“这是我的心意,准备了很久的,虽然不重但是很珍贵哦!不要随手就放一边了,今天一定要看哦。拆没拆,我知道的!”她一点都不夸张,那个小纸袋真的完全没有重量,空的一样,拿在手上还怕被风吹走了呢。“这是……孟先生临走的时候让我转交的,他说无论怎样,你的幸福便是他的快乐。他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所以──生日快乐!”是个不大的但是确实有重量的小小盒子。我没想到他竟连这个都事先准备好了。  “谢谢!”不知该说什麽好,说来说去,只有这句。  她们临走,我问:“你们知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雨?”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古葭仪才慢慢摇头:“不知道啊,我从来不看天气预报。”  李以靖想了一会:“应该不会,我昨天似乎听到一些,这几天都是晴天,不可能有雨。”  “怎麽了?”古葭仪关切地问,“这个很重要吗?曹非哥哥要出门?”  我摇摇头:“不,我哪里都不能去。没关系,我只是问问。”  送走了她们,站在窗前看天气。今天风很大,清朗的天空连一丝云的踪迹都看不到,耀眼的太阳因为气候的关系,只有温温的热度。天气很晴朗,风吹得树枝乱颤,一切都跟往年的今天一样,只除了雨。  今天,他会出现吗?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忐忑地等待著。  有太阳,有风,还要──有雨。  如今只能指望运气,如果多一些符合的条件,也许便能多些幸运。  看了很久的天,确实没有半点云,就算有,也被大风吹走了。  暗叹了口气,回到床上,还剩半屋子的金蔷薇怒放著,但怎麽看都有些寂寞。  转眼看到桌上两个同样寂寞的礼盒,伸手把孟朝晖的那个拿过来拆了。他送了我这麽多东西,我全都没带在身边,这次先看他的,也算还他的人情。  竟然是──  那个相架!他当宝贝似的和妈妈的合影!  阳光般的少年,和丽质天生的女士。  他竟舍得?!我呆呆地看了半天,才发现盒子里还有张小卡:  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把我忘记!  生日快乐!  并,谢谢你带给我的那些快乐!  永远爱你!  朝晖   这──该叫做“狡猾”吧?明知就算怎样也不会把自己妈妈的照片丢掉,於是连带著他一起,放在我身边留存。  这个人啊,已经无法判断对他是种怎样的感觉。如果没有逡语,也许早已被打动了吧!  看著年轻的妈妈半晌,那笑容,那姿态,那神色,往年的这个时候我看到的都是在墓碑上的照片,今年还以为要看不到了……孟朝晖,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忍不住吻他!  我几乎没有妈妈的照片,只有一张六岁时跟她的合影,几次搬家,已经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忽然,我有了个念头。        52 最终章      太阳雨,已经是每年的今天必然的节目。既然老天不下,就自己来造吧!  吴婶今天已经被我放了假,可是在临走之前,她帮我把所有能收集到的金蔷薇都搬来了。这种罕见的花朵每年只在这个时候开放,也只有两三天的花期。所以本地没有种植,都是从国外进口。因为价格不菲,知道的人不多,进的店也少。本城所有的加起来,大概也就是我这间房间这麽多吧。  我把相架摆好,放在妈妈能看到的位置,去向小夏要了个干净的桶。  今天花送来时,从医院大门到我的病房前,每个护士都看得眼睛发直。於是我笑嘻嘻地坐在房间里,每个进来的护士都送一枝,本来只有三两个专管我们这一片的护士,结果在杜廷语他们来之前,已经不记得有几个见都没见过的护士用各种借口进来拿过花了。我这间病房从未像今天这般客似云来大受欢迎。一贯表现得对我敬而远之的她们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可圈可点,关怀备致体贴入微,态度温柔和蔼可亲,原来对疯子的害怕只需一枝美丽的鲜花便可抵消。女人啊,果然“爱憎分明”得厉害。  送给妈妈的金蔷薇随著每个人的步伐去往不同的地方,无论她今天在哪里,都能看到。打著这种主意的我今天的表现像可爱得过头的圣诞老人。  小夏好奇地跟著我进来,看今天异常活力充沛的我要做什麽。  她只看了一会儿,便目瞪口呆地出去了,想来现在已经在四处流传我神经不正常的新的佐证。於是小护士们又开始打著各种旗号进来见证事实。  我乐不可支地看她们进进出出,想到她们的惊疑未定的表情便笑得快要受不了了。  手上不停,我问已经进来第三次的小夏:“不忙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一起弄?我想在黄昏前弄完这些。”  她犹豫了一下,才点头:“哦,好。”  於是找了张凳子进来,坐在桶边帮我一起把一片片花瓣扯下来。  她其实是很想问的,但是又生性胆小,我不说话,她也只好闷声不响地做。  “小夏,不要把花瓣扯碎,完整的话比较好。”她已经把几瓣从中段撕开,看起来惨不忍睹。我已经要考虑取消她参与的资格了。  “哦。”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急急忙忙收拾残局。然後偷看了我一眼,鼓起勇气终於问:“曹先生,那个……为什麽要把花瓣扯下来?一朵朵完整的花不是更好看吗?”  “一朵朵完整的花飞不起来。”我说,顺手又拿过一束,拆开。  “嗯?”  “今天风很大。”  “是啊──呃?”  “能把花瓣带到很远的地方。”  “……”  “我的妈妈就能看到了。”  她的手停了下来,呆呆地看著我。“是……想让你妈妈看到啊?”  “对啊。我今天没法出院,只能这样了。”我笑笑,“是不是很像疯子?”  她一震,手里几片花瓣飘落。“没、没有,我觉得很……不错,曹先生,你是不是听到了什麽?”  “呵呵,没有啊,我能听到什麽?花瓣要放在桶里,放在地毯上会很难打扫的。”  “哦、哦,”她赶紧把那几瓣拣起来丢进去,迟疑了很久,又问,“曹先生,你妈妈是不是不在了?”  “嗯,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那是不是个那个大明星,叫什麽希的?”她看到我惊讶的目光,有点脸红地低下头,“我也是听她们说的。她们说一年多前有很多关於你的新闻。”  “邝希珩。”这帮小护士这麽久的旧闻了还记得,果然是专业八卦站哦!  “嗯,对对,就是这个。原来是真的。”她又露出单纯的笑容,“你买这麽多花回来,都是为了她啊?真孝顺!”  “每年也就这一次。”这个小护士天真得可爱,平时怕我怕得根本不敢多说,今天倒跟天借了胆子。我也跟著笑起来。  “哦,那今天就是她的……忌日!”她忽然叫起来。  “不,我的生日。”  她的嘴张得呆在那儿,又惊讶盯著我看,大概又要觉得我奇怪了。我对她一笑,她马上低下头不说话了。  一个小时後。  “小夏,恐怕你还得出去帮我找两个干净的桶进来。”我打量了一下剩下的,只弄完了1/3还不到,照这个龟速,今天估计是弄不完了。  “哦。”她应了一声,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大桶和另外两个护士。“曹先生,我看大概我们需要帮手。”她怯怯地等著我的反应。  我露齿一笑:“大家都不忙的话就过来吧,我求之不得呢!”  四个人工作效率果然提高很多,很快第二个桶也要满了。  “曹先生,会不会太多?风吹不了太远的。”一个护士指著满桶的花瓣很疑惑。  “不会。”我看了看,摇头,“今天恐怕不会下雨。”  “啊?”  “我想下雨。”我笑眯眯地向她们宣布,她们面面相觑後脸色的表情实在称不上“理解”。“下了雨就能见到他了!”  “曹先生的恋人吗?”一个立刻很有兴趣地打听。  “嗯!”  “下雨就能见到?”一个很奇怪地问。  “我希望是。”  “哗,花瓣雨,迎接恋人的到来!好浪漫哦~~~~!”只有小夏愿意想象一下我的创意。  那两个立刻附议:“对啊!好象只有在电视里才会看到啊~~~~!曹先生的女朋友肯定会感动得哭的!”  “光是想象都要哭了!有人愿意为我这样做,立刻死了都行!”  “是吗?”我看著这麽投入的她们,笑,“如果要这样,我还是不要做了!他要是死了,我也一定会……跟著去的……”嘴巴不由自主说出了心底的誓言,不禁迟疑地停了下来。  我说了什麽?  老天啊,让他活下去吧!否则,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请让我陪在他身边!  ──我去年的生日愿望!  不再分离的誓言!算是实现了吗?  “曹先生,你……是因为这个才……”  随著小夏气弱地猜测,六道目光齐刷刷地指向我的左臂,我怔愣了片刻,重又笑著点点头:“是啊。我当时以为他已经……结果不是的。当时脑子都呆掉了,只会做傻事。”三个人都呆滞地看著,气氛好象很尴尬的样子,我只好摸摸鼻子说,“谁知道划了这麽大个口子都死不了,还真是命大啊,嘿嘿。”  “曹先生,你好让人感动!”她们呆了半天,忽然有一个大叫起来。  “对啊!这年头还有生死相随这种完全不敢想象的事啊!我以为都是小说里的拿来赚人眼泪的白烂情节呢!”(星炀:……-_-||你这辈子都别想做主角了!)  “太伟大了!你女朋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爱死你的!”  “……”轮到我无言以对了。这不过是很私人的事啊,因为私人的原因而决定自己的生命,跟伟大扯不上关系吧?“呃,我们,已经结婚了。”  又一个定格,像有个无形的指挥牵著,六道目光立刻指向我的无名指。  一个护士立刻像要止住惊呼似掩住了嘴:“那个那个,我还以为是装饰用的!”  “对啊!我也是这麽以为的!”  “我也是!曹先生看起来还这麽年轻说……”小夏点点头,吃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也没有多久的。”我摸了摸那枚戒指,抛光的“D”字闪耀著温柔的光。  自此之後,她们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痴情”和“疯狂”其实是双生的姐妹,只是当人们只看到一个时,便会把另一个忽略掉。原来曹先生只是太“痴情”罢了。她们眼里明确地透露著这样的信息。什麽害怕、谨慎……通通被扫光!  说说闹闹,不知不觉,三个桶都已装满了。这种又宽又深的桶不知小夏从哪里找来的,装得满满的三桶,怎麽也应该够了。  “现在就撒吗?”她们看著那一桶金黄的花瓣,一个个跃跃欲试。  “等一下。那个,生日愿望是不是在今天的什麽时候都可以许的?”  “对啊。”  “那我先许了愿再说!”  在她们鼓励而热切的目光中,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希望妈妈能收到我的心意!  希望下过雨後就能见到他!  拜托拜托!  还有一个愿望,留著给他。  “好了!”  “哗!”一声令下,她们赶快把窗子打开。已近黄昏了,阳光已不是那麽夺目。风更大了。窗子一开,立刻涌了进来。幸亏风向不是向这边,我捧起一捧花瓣伸出窗外,猛的一阵风来,立刻卷到了空中,纷纷扬扬,在半空展开一幕耀眼的金黄!无数朵金色的蔷薇在空中盛放,向我们告别似的打了个转,跟著风飞向远方。  “好美……”  她们看呆了,赞叹不已,回过神来立刻跟我一起每人一捧放飞出去。  这洋洋洒洒的花瓣,如雨般飘落,在风中嬉戏,与风一起舞蹈!优雅的,优美的,轻盈的,灵巧的,如同在无声的音乐中踏著轻快的舞步,起舞,起舞……  一阵,又一阵。  金色的花瓣,金色的雨,金色的风,金色的华丽的宴之舞!  所有经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从其他病房的窗子也伸出了脑袋,每个人都在惊奇、赞叹,啧啧不已。  我顾不上这些,双手不停地捧起──撒出──再捧起──再撒出……像一个虔诚的仪式。  每撒出一把,心里都在祈祷:出现!  出现!出现!出现……  无数把之後,窗下的小道已是一地金黄,像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才有的地毯,柔软细致地铺展著,华丽而夺目!  每一把花瓣落下去,都像是剧场的幕起,无数的期待在帷幕升起的一刻同时升起──那个人,是否会出现?  “她会来吗?”她们问我。  我摇头:“不知道。希望……”  继续等待,期待,观望,每一阵花雨从空中飞舞著落地後都只能体味到深深的失望,然後又在捧起新的一把後重新点燃希望。  没有。  没有──  没有……  “这已经是最後一把了。”小夏抓著,望向我,我点点头,看著她迎风放开双手。  风像是有手的,拉起了她掌中的那一瓣瓣纤巧柔嫩的躯体,带领著在空中盘旋,展开恣意华丽的舞蹈,导演最後一场金蔷薇的绚丽之章!  终於是最後了,我盯著那些还在半空纷飞的花瓣,没有勇气再往下看。  怕──承受不起那撕心的沈重的失望。  直到,最後一瓣也落下去了……  “呀,真的有人来了!”惊呼。  “啊……是个男的?”惊讶。  “好帅!”惊喜。  禁不住心跳如鼓,立即垂头下顾。  未落到底的花瓣还在展现它们最後的舞姿,那个人不知什麽时候已站在了这舞台的中央,笔直地站著,任花瓣从他头顶飘落。唇角的那抹笑有著让世界惊叹的魔力,仰望著我的眼睛明亮而温柔是天使也会被打动的绝美。几瓣金黄落在他的发间衣上,让他像只在神话中才会出现的精灵,出尘而飘逸。  还是那如画的眉目,气定神闲的微笑。  让人无法抵挡的诱惑。  我只觉得心脏已经跳出了身体,每一下那样沈重的敲击都是为了要把我打晕。全身都在变得僵硬,连语言都已经丧失。他……  过了有三个世纪那麽久,才想起那两个字的音该怎麽发:“语……浚……语?” 三楼的高度,要看清下面的人还不是那麽困难。  他站在下面,动也不动,也一直看著我笑,任由我经历从生到死心惊肉跳的情感煎熬。看了我许久才终於流露出了然且恶作剧似的表情,慢慢地掏出手机,拨了几个键,然後放在耳边边等待边继续看向我。  很快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我像被那铃声打到了似的冲过去接起来:“喂,浚语……”  “小非,你还好吧?好浪漫的花瓣雨哦,不是为我准备的吧?”  “少废话!他呢?”  “真有精神啊,寿星大人。”  “杜浚语!”我的忍耐已经经不起他这样的撩拨,直觉得一口气堵在喉间,几乎要窒息。  “好好好,慢慢来。小靖的礼物你没有拆吗?不是告诉过你要……”电话被甩开,我跳起来冲到桌子边找李以靖的纸袋。  精致的小纸袋上的蓝色缎带反射著华丽而柔亮的微光,我粗暴地扯开,然後直接拉开那个纸口袋。三个护士在旁边瞠目结舌地观看我疯狂重现时的暴行。  “嘶”口袋被撕成两半!  竟是──空的!难怪这麽轻!  我的牙咬出了响声,气得又要跳脚,就看到一张小纸条随著被撕开的袋子在我面前轻轻地飘落……  印有底纹的牙白专用便笺,上面只有很秀气的一行小字:  见到浚语後,速到摘叶湖!大礼专送,生日快乐!p.s:如见此笺太晚,错过时机,切记──不是我的错!李以靖 上  我低咒了一声,立即冲出门去。  这些人,当这是寻宝游戏啊!  一路狂奔,连电梯也不等了,直接从楼梯下去,用最快的速度,最急切的心情,去见我最爱的那个人!  一路上任何人都自动回避,因此畅通无阻,连护士也只在我冲出二十米外才想起大叫:“医院严禁奔跑……”  穿过中堂,  冲出侧门,  跑到那一地金黄的小道,  经过正悠哉地看我忙乱的杜浚语,才放慢了一些些脚步。“钢琴弹得很不错──不过比他还差一点!”刚刚来得及在他耳边说出这句。  他只停了一会儿,便在後面笑了起来:“果然让你听出来了!──不过真没眼光。”  他还说了什麽,已经没有心情去听了,只知道跑啊,快!  心跳得要从张著呼吸的嘴里蹦出来,耳朵里只听得到它“怦怦”跳动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还有风──吹乱了我的发,我的衣角,我的思想。  快到了!  快见到了!  近了!  摘叶湖!  脚步停了下来,边剧烈地喘息边四处搜寻。湖边、树丛、草地……  长椅!  呼吸急促得像要喘不过气来,他在那里!  几乎是迟疑地走过去,只看得到背影的人,会不会又是他们的玩笑?  若真的是他……经过那麽漫长的静养治疗之後,会是什麽样子?  在那一瞬间,忽然胆怯了,对近在面前的他。像是古时拜堂成亲时,要挑开那块喜帕前那不安又兴奋的心情。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  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後,这麽长的时间,他竟连头也不回一下?  不会是──  颤抖地绕过长椅,低著头,走到那人面前,咬了又咬牙,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只会出现在梦里的白皙绝美的脸庞……茶色的会施咒的眼睛正下著雨……无声地簌簌地哭泣,泪,已淌满那无暇的面容。  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化成火焰将思想燃烧了,这世界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哭得梨花带雨的孩子。  “逡……语……”终於可以再对他喊出这个名字,终於还能再见到他!  手不由自主地已经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拭著,抚著那些湿润的,还有体温的液体。不管怎样反复擦拭,这些水珠,像永远也擦不完似的。一直不停……  “非、非……对不起,我、我不想……哭的,可是,光坐在这里等待,你这麽久都不来,我又不能走……心里焦急又紧张。好不容易听到你的脚步了……我也不知怎麽回事,就……泪就这麽下来了。”  依然呆呆地只会注视那张嘴一开一合……只这样看著他,听他说话,看他流泪,就觉得幸福得马上死去都无所谓!鼻子忽然酸酸的,在还来不及意识到什麽之前,滚烫的液体已经延腮边滑下,直直滴落尘土。这才发觉,伸手一抹,一手的泪。  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都已经不记得上次落泪是在什麽时候。我以为已将泪哭尽,在想他的那些夜里,在冰溪的顶楼上。  原来,我还能流泪。  原来,我还能再见到他。  能够这样,流再多的泪也是值得的。  一弯腰,轻轻吻上他,比花瓣还柔软的唇,比阳光还温暖。只是这样轻轻的碰触,我连心都融化了!疲惫的身体和四处飘荡的灵魂,终於合回了一体。两个人的泪水交织一起,在舌尖化开,有苦涩和甜美的滋味……  思念的味道!  许久许久,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望著彼此哭得红通通的眼睛,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你还敢笑?!害我担了这麽久的心!”用力捏捏他的鼻子,把他搂进怀里。  “非──”他在我怀里像小猫一样地叫。  “嗯?”  “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你说呢?”我低头再吻住他,多少次都不够,在他唇间轻轻呢喃,“想死我了──想得我想掐死你!看你下次还敢丢下我偷偷跑掉!”  “呵呵。”他既不否认也不回应,只是傻笑。  “你知道吗,我今天专门为了等你回来造了一场花瓣雨哦,谁让你来晚了,都便宜了浚语!”  “你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知道!”  “才怪!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天会得来!”  “可是你还是回来啦!好了,花瓣雨没看成,还是有很漂亮的地毯铺在那里。走,我带你去看!我跟你说哦,有次我做的一个梦就像这样──咦?”我站起来了,牵著他要走,他却动也不动,只用眼睛有些难过地看著我。  “怎麽了?不想去吗?是不是太累了?”我蹲下来,跟他平视。他摇摇头。  “非,我动了手术……”  “我知道啊,不是……成功了吗?”看著他的表情,原本笃定的认知开始动摇了。难道是……我的心一沈,满心的喜悦立即去了大半。“逡语,你跟我说实话。”  他犹豫了一下,像在思考措辞:“算是──成功了。”  “什麽意思?”  “穆氏综合症是由病菌引起的,这种病菌已经跟血液融合,无法完全排出,只能靠抑制和转移。他们用药物抑制了之後,把它……全部转移到我的腿部。所以我的腿已经……”  不能走路了吗?我吃惊地低头看向那包裹在长裤里的两条腿,现在才注意它们从开始就那麽僵硬地垂放在那里,摸上去硬梆棒的,确实像失去生机的死物。怎麽会这样?换取生命的代价就是牺牲身体的某部分吗?太残酷了!  逡语看著我的表情,紧张地扯住我的衣服,又要哭出来的样子:“非,你……不再喜欢了吗?我变成残废了,你是不是……”  “不要胡思乱想!”我瞪他,他把我想成什麽了?“就算你全身都不能动,必须躺在床上过下半辈子,我也依然爱你!陪你!照顾你!我只是……为你难过。这些日子,你熬得一定很辛苦。逡语,如果我能陪著你,至少你能……”  他笑著连连摇头:“这就够了,非!有你这句话,没有腿也没关系!”  “傻瓜!你以为我是什麽人?”我很不满地白他一眼。  他立刻开心地笑起来:“我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我说非是不会嫌弃我的!我也是!不管你变成什麽样,我也一样爱你!”  “可是,如果这样,他们应该已经准备了代步的工具吧?”这四周除了他什麽也没看到。  他脸红了起来:“本来有轮椅的,可是刚才被大哥推走了。”杜廷语也在?“他说──”  “什麽?”连杜浚语都那样玩我了,这位还能有什麽好心眼?  “他说,既然我这麽有自信,而且‘夫妻’同体,如果要走,就要你背我。”他说得扭扭捏捏,我怀疑杜廷语的原意怕是有更深层含义。“‘夫妻’同体”?我已经可以看见他那麽说时一脸的坏笑了。  “哦?是背还是抱?”  “抱?非,你自己也还是在住院吧?”他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立即刺激了我强烈的自尊心和虚荣心。  “试一下不就知道了?”我作势要抱,他立即闪身躲开。  “不要啦,好丢脸!我相信你就是了!背就好了。”他很不好意思,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我又禁不住轻轻地笑,转过身蹲下来,让他慢慢爬上来。  “……你好轻哦,逡语,你这麽瘦下去怎麽得了?”  “你自己还不是!”  ……  “非──”  “怎麽?”  “这是你第一次背我哦!”  “所以?”  “所以小心点!要掉啦──啊──”  ……  “非──”  “又干吗?”  “没有啦!能再叫你的名字──好幸福!”  我也是啊!  在前方,走过金蔷薇花道的小路,一定也有我们要的幸福!  我们一起去,那个叫“永远”的地方!    * 尾 声 *  逡语懒洋洋地趴在我的腰上,刚刚沐浴过的他身体散发著清新的香气,刺激著我的鼻子和本能。  只是这样抱著他,我已经觉得无比的满足。  他摩著我左臂已渐渐变白的伤痕,幽幽地开口:“当时割下去的时候,是什麽感觉?不痛吗?”  “一开始很痛,划到後面就没感觉了。”我笑了一下,“他们都说我是疯子。”  他叹了口气:“为什麽要做这样的傻事?”手指划过我小腿上细小的痕迹,一些凌乱的线条和已经模糊了的“字迹”。沿著笔画,重新写出我当时的郁闷、痛楚和疯狂的源泉──想你、想你、想你……“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彭师傅看著你,还把轻云匕留给你了!”  “用其他的东西,我还会做的。”我拿回他的手,微微颤抖的手,轻易透露了他现在心绪的不平静。  “……陪我一起死,不值得!”他轻轻地吻上那条丑陋的伤疤,然後把脸贴上去,“如果还有下次,我绝对会让大哥把你绑起来。”  “还会有吗?”我伸手抚上他的发,柔软得如同婴儿。他的腿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代替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承受了所有的痛苦。我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还要再重来一次。我会真的疯掉的。  “不知道啊。毕竟病菌并没有清除,而只是被集中了而已。如果复发,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他的语气既不担心也不轻松,像是在述说一个再正常不过事实。  我点点头:“如果这样,就不要把我绑起来,只要让我陪在你身边。无论什麽事情发生,我们都一起承受。”  “很痛的,非。那样的痛苦,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会比我思念你的时候更痛吗?”  他看我一眼:“你呀,就是让我最痛的那部分。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时,他问能不能让我跟你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出事了,全身便像被抽筋错骨般开始疼痛,非常非常痛,痛到最後连要求送我到琴房的话都说不完整。可,你竟还说要跟我一起上黄泉?非,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能将我的胸口打穿?”他举起左手,有意无意地转动著无名指上的指环。“知道吗?进手术室前,我曾想把戒指交给二哥。你拿到了它,多少也能体会到我要你放弃的心情。可是──”他皱著眉埋怨,“等我把它拿下来,才知道你是多麽狡猾!非,你好讨厌哦!明明说什麽都没刻的!”  “咦,我有这样说过?”我惊讶地扬起眉。  “你──当天我问你的时候,你故意误导我。”他翻个身子,靠在我胸口。大声指控。  “哪有!是你自己笨,猜了一堆都没猜对!”我开始耍赖。  “你是故意的!刻这种话我怎麽可能猜得到?”他立时把那枚戒指取下来,生怕我不承认似地伸到我眼前。指环内壁上俨然纤细小巧地刻著四个字:不离不弃!  “不刻这种话,你就要把它还给我了。”我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从他手上拿过来,重新套上他的手指。  “好讨厌哦。”他小声地嘀咕,“你早就料到我想这样做的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能够知道,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无论发生什麽。”  “无论发生什麽。”  “所以我当时感动得要死,”他又红著脸瞟我一眼,“躺在手术台的时候紧紧握著它,就像有你在一旁握著我的手一样。後来为我主刀的医生告诉我,他也没想到竟会这麽顺利和成功,本来只是冒险的尝试而已,成功率根本是无法估算的。我的状态好起了很大作用。我告诉他,是因为我的爱人一直在保佑我!”  “爱人?说‘丈夫’会比较好吧!”我弯著嘴角说。  “你……人家说得这麽认真,你好歹感动一下嘛!”他不满地拍我一下。  “好好好,其实我感动得不得了。不如直接用行动表示?”  “等一下!”他转头躲过我的狼吻,笑著,“先给我看看你的戒指,看看你又刻了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我把戒指取下来递过去,在他要接的时候往回一收趁机吻住了他,“急什麽?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你想怎麽看都可以。只是在这之前,先让我们把‘不离不弃’身体力行一下吧!”  他的抗议声消失在这个缠绵的长吻中,以至没有看到我得意而幸福的笑容!    逡语,即使你已站在那座桥边,也千万要等我!圣坛前我们曾约定:  今世,下世,下下世──  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化成沙,化成尘,让时间消亡的相守,是永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