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攻击的位置:中国画四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5 15:21:34
一、中国画的文化魅力

  从表面上看中国画很繁荣,但我认为问题还很多。创造了中国绘画这一审美世界的中国人,疏离了自己的绘画传统、疏离了这个伟大的美学体系,疏离了中国文化的脉络和核心的精神。但是有许许多多作品,以种种的名目、场合和机会在展现、获奖,甚至不负责地吹捧。这是让人担忧的事情。以至于在高等院校的教师、学生、博士生、知名理论家对中国画的看法、价值的评价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标准。对于弘扬中国画这是一个问题。这样,不知道什么样的中国画是好的、是高级的、是值得推崇的和追求的,在艺术院校教的人还糊涂,学的人更湖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这不是危言耸听,是有证据的。在来国家画院之前,我也曾经在中央美院误人子弟,教了四五年书,感到了人们的困惑、矛盾和观念的冲突。有分歧是正常的。

  中国画是中华民族的先民数千年来创造的一个精神产品,它自成体系,独有一个美好的世界,韵味、魅力是非常独特的。

  我的态度,是包容的。

  我从不认为某一种、某个人、某一家、某一个类型的中国画是最好的中国画,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标准。不能认为自己的文化观念、理念、审美观点、美学好恶是最好的、最对的,除我之外,不足论。这样的人对艺术本身的理解是狭隘的、偏激的、不足取的。但是反过来说,艺术绝对是个人心灵之事,是人类心灵之事,一定有偏好,也会有共好。自古以来,美学的心理活动是个识与共识的交织。纷争也是世界的常态,如果不这样就是世界的变态。你喜欢张大千、他喜欢齐白石,这很正常,这才是世界。

  中国画的魅力在什么地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最有价值的、与西方文化能抗衡、并论的东西是什么?我认为就是中国人对于文化理念的那种趣味。就是孔子说的,君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情怀,是孟子“我善养我浩然之气”。这一点,孔孟略有不同,孔子的态度更合乎艺术的本义,孟子强调的是一种道德、精神、人的意志、人间共有的大境界。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清静是天下最大的本源,以清虚无为为高,以阴柔为上德,上善若水;庄子提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那是一种上穷碧落下黄泉,是一个神仙的世界,是“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精神世界。晚一点的儒家提出,君子、士要有对天下的责任意识,后来强调“士可杀不可辱”,“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所有这些东西,是中国文化在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理念、最有价值的精神的创造。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善于玩意志,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而回不改其乐”。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除了大,还有一个依附于道德的,“明劝戒、著升沉”,要说教,寓教于乐,应该把说教通过艺术的表达方式传达出来。还有一面,中国人玩精神。所以中国文化最核心、最高级、最精彩的东西,就是心理世界,也可以说精神世界,是超越于肉欲,超越于物质,超越于有形,而变成日用、变成日常,变成日常化,起居化,常言道“察其言,观其行”。中国人关于人生、生命的最大贡献就是超越物质,超越有形世界,进而超越现世的纷扰和庸俗、功利,他们推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清静空灵,安谧沉静,朴素自然,他们推崇这样一个纯净的境界。

  由这个东西衍生的所谓文人画,于是被标为最高艺术品。为什么,因为它超脱。我所推崇、研究和学习的,是传统的中国画。我们都不是圣人,都不完美,都有声色犬马之好、功名利禄之扰,都活在现实中。但是如果人类的文化艺术、精神产品不能够提升人,不能够鼓励你向上走,那一定是无聊的艺术。而传统的中国画把高雅标榜为高境界。但是到现在,高雅两字都被颠覆了。今天,在商品大潮和国际化风潮的背景之下,中国人开始心旌摇荡,于是开始没有自己的定力了,于是开始质疑自己祖宗的优良的文化的东西,颠覆所有的东西。前不久,有人要取消中医,说取消中医的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中国文化的最高精神就是不被有形世界所牵引,不被物质世界和人的本能、肉欲所制约,这是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和最高追求,超越现实,超越物质,超越繁冗的尘世。于是中国人讲“平常心即道”,讲安贫乐道,讲从容中道,讲飘然物表、超然物外。中国人在文化艺术领域,所要追求的东西是一种在道德世界安贫乐道,与自然和谐共处,天人合一的一个境界。

  有时我经常想,我怎样生活最安定、最踏实,我发现没有人给我一个最踏实的感觉。也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样最踏实,哪个地方最踏实。我觉得只有艺术能给我片刻的安宁,而只有宗教给我本质上的安宁,只有宗教和哲学能够安顿我的灵魂。而艺术可以寄托我的灵魂。这就是我爱好中国艺术文化三四十年来最大的收获。

  弘一法师李叔同繁华而后,最终他做了一个纯粹的宗教家,颇为值得对生命关注的人三思。说一句真真实实的心里话,大家追求的艺术,它既大又小,有的人孜孜以求的、追逐的艺术的名利场,在我看来,它无关生命的宏旨,它不关生命的性命之学,它不解决生命的归宿问题。但是,既然你爱好了艺术,就把艺术的指针指向最高拔的、最超越的那个世界、境界,那你就很幸福了。

  看西方一些艺术大师的日记和我们古代大师们的画论,他们都在说的是生命。其实大家追逐的是生命的发现的快悦。入不入中国美协、进不进画院、评不评职称,在我看来,那是多么枝末的事情。在座的如果你真的在追求中国绘画的这门传统艺术,那就应该让人看你的艺术,欣赏你的作品的时候,感受到一种生命和文化的最高的境界。这种境界一点附带的东西都没有,那个时候最高兴。当我欣赏中国古代和西方一些艺术大师的精品的时候,我真的快乐久久,心波荡漾。当我在巴黎的奥赛美术馆欣赏印象派大师的作品的时候,真的是享受;当我意外的在韩国首尔见到莫奈的展览的时候,真是喜出望外,因为我能在他的艺术里感到一种美的愉悦。

  冷眼看当代的中国画坛,我认为有些名家,所谓的画家,应该去上基础的美学课,最基本的审美的东西还不够,还没有,更应该补中国文化的课。林风眠的画,一般人认为不传统,但我看来,他画的风景极为传统。在他的风景世界里,让我感觉到他是多么地超越现实,他的心灵世界,他的生命的感触,是那么深沉,又那么超脱,又那么悠远,他没有在绘画语言上,去利用传统的符号,但他绘画的品格具有传统的意义和气息。林风眠的风景里远处永远有那一抹挥之不去的远山,那个远山永远像一个剪影,可望而不可及,这就是林风眠审美的世界。林风眠站得高,是因为他是个真诚的艺术家。

  再说关于修行。

  中国文化给我们最大的、价值最独到的东西就是关于修行。生命要修行、要修为。齐白石的一生,是修为的一生。修为成就了一个大家、巨匠,没有修为,就没有他的艺术。中国艺术讲人艺俱老。有学者说,印度的文化是老年的,西方的文化是青年的,那我就想说,中国的文化是一个返老还童的文化。中国人在中医,在养生学,在道家,在修行领域,最高的境界是返还之术,先有老成,然后再返回朴素和单纯和童贞。寿星佬就是中国文化最高的象征,他很老,然而他很年轻,他是老而不老。齐白石、黄宾虹,朱屺瞻、吴昌硕,他们都合乎这个道理,返璞还真,越积累越苍老,越成熟,越饱满,但最后复归于朴素、复归于单纯。所谓返还,是中国文化的必经之路,能返还,也就是最高境界。我们可以看看林风眠、关良、赖少其的画。

  陈子庄的一些小品,是返还;董其昌的绘画作品最高的东西就在于空灵。董其昌是个艺术家,他的文化的修为,他的学养,他与天地自然之间修为的关系,达到了和谐、从容、合一的状态。齐白石有一方印印文是“心与身为仇”,这是最接近宗教家的语言。

  中国人的这种文化的理念、生命的态度,表达了这样的东西就是高级的,就是高雅的,如果不表达这种东西,我认为他至少对中国文化的理解相距较远的。西方的德加专门画舞女,下层的舞女,然而他的画很高雅。艺术品,画什么与如何画是两个问题,两个角度。再往下一个问题,你画的东西里面要寄托什么?在你的作品里最终要传达一种什么样的意韵、精神、思想、情调、气息、审美的味道,一个综合的文化的气息,你要给人们一个什么东西?看了你的画,是让人沮丧,让人沉沦,让人安于享乐,让人更加自私,让人更加残暴,还是让人平衡、宁静、平和,让人更加宽容,更加博爱,更加怜爱这个世界,这就不同了。

  齐白石的绘画给我们传达的是和平二字,表达的是和平、平和的爱心。任何20世纪的花鸟画家都没有能够做到他这一点,原因在于都不像他的心理世界那么宽博,那么仁厚,那么富于爱心。齐白石画两只小鸡争夺一条蚯蚓,题为“他日相呼”,多么耐人寻味;画一个鹦鹉,他说“八哥解语偏饶舌,鹦鹉能言多是非”,他是在画一个人,画一个生命的境界,他是以我之心及人,它超越了画的本身,寄予了一种美好的意蕴。

  凡高在他画的乌鸦里,能够感觉到一个孤寂生命的忧伤。凡高是从宗教界的人士然后变成了艺术家。李叔同是从一个文化和艺术的人士最后变成了一个宗教家。我相信李叔同是带着安详和解脱的微笑离开肉欲横流、红尘万丈的世界的,然而凡高是带着无比的痛苦、困惑和凄凉离开这个世界的。

  关于中国画美学的魅力,我们可以举出意境、气象、气韵、气息、品格、笔墨、形象、色彩、色韵等等很多个角度来阐述。

  二、中国画的审美特点

  我一直认为艺术这个东西是没法教的,更多应该是一种自我的揣摩。当然,大家就会问既然如此,还要那些艺术院校干什么。艺术虽然没法教,但是可以引导,可以启发,可以给人一种点拨,一种思考的参照。我这么说不是没有根据,古今中外很多艺术大师都不是教出来的,但一定都是受到过别人的启发和点拨。所以今天我在此,绝没有教人的资格,仅仅是把自己多年从事中国画创作的一些观点、思考、心得与大家交流。

  从事中国画近三十年,现在发现想说的东西不是很多。中国画这个东西跟中国文化一样,太难说了。谁也不敢说谁能一言蔽之,一句话给予概括。说的人只能说明他的浅薄和无知。因为人类的文明进程发展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东西弄不明白。文化这个东西就是人类脑子不断折腾、变化出来的。不同的人群就造就了不同的文化,彼此就是不同的,这跟经济、政治、社会一样。现在时代变化是那么快,很多东西日新月异,潮流更替让我有点跟不上趟。所以对我来说,我不说我不知道、不理解的东西。我只说我还明白的一些东西,有所为有所不为。今天,我要说的,有三个前提:一、我是说中国画;二、我是说传统中国画;三、我所说的既有古代又有现代的中国画。我是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来说中国画,但并不代表保守,也会借鉴西方艺术理论来帮助表达自己的意图。

  现在这个时代信息爆炸,充斥着各种文化垃圾。很多东西根本算不上人类文化的果实,不会流传下去。坏的东西看得多了,结果是很严重。但什么是好的,则各家有各家的见解。最近中央美院大四的一群学生邀请我去看他们的习作,很诚恳,我只好去。看完之后他们要我做评价,我说你们的作品就是ΧΧΧ加ΧΧΧ加ΧΧ,是你们三位老师的组合,遮住名字我看不出是谁谁的作品。本科学了四年只能这样画,不可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中央美院是最高艺术学府,学生毕业时却对自己作品没有一点自信,这是一种失败。因此我希望大家一定要在这个艺术风气“败坏”的“乱世”保持住自我,保持警惕,不要被一些现在所谓的名家带入了歧途。我们可以去读齐白石论画,读黄宾虹论画,读李可染、潘天寿、李苦禅论画。但对时下一些流行美术理论和观点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参禅要求人有定力,道家主张有所不为,弱水三千,只取于己有用的一瓢足矣。

  搞艺术的人,做中国画,实际做的是精神,而绝对不是职业。画画,是精神之事,是思想情感之事,是文化修养之事,是一个人的生命品格。古人云:人品不高,落墨无法。有人主张不要把道德和艺术联系起来。这说法经不起推敲,不可能没有关系。品格在绘画领域,更表现为一种文化品位,个人修养。一种关于艺术、生命、生活的一种修为。现在国画界,有人玩技术,有人玩花样、形式,有人玩主题、内容。其实一幅画应该给人一种独特的内在感受。

  每一种画派都有自己独特的好,都有雅品俗品。不要拿风格说事,哪种风格都有好的作品。比如写实主义——唐画、宋画画得叫个好。它的写实不让你觉得腻烦,千笔万笔亦不嫌多。徐渭舍形而悦影,吴昌硕画气不画形,都好。有人现在说不要老搞文人画那套高雅,要画俗、画艳,也没问题。比如画裸体,这是极为高雅的。可有些人画的即使穿衣服也显得非常庸俗、色情。所以不在于外表在内涵,不在形式在品格。品格是艺术的生命,不管是东西方艺术,不管画什么画。总之,搞艺术的人玩的是精神,拼的是文化,较量的是修养。艺术不是职业,是一种人格的参与。荣格说过艺术就是一种神秘的参与。这种参与就是艺术的脉。各位要从这个角度去找寻到自己的艺术。

  关于中国画,我想以黄宾虹为例,因为他比较具有代表性。新中国画创作,从传统来考察,主要就是辨证。中国文化就是辨证的,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辨证。阴阳平衡,五行相合,最后就是化为中庸。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和”。而另一个“合”,也是非常重要的。“和合”代表了中国哲学的特征。黄宾虹画论:“干裂秋风,润含春雨”,辨证。张仃先生的山水、焦墨,以偏为盛,然而他缺少温润的一极,用中国文化的太极思维来说就是“独阳无阴”。太极思维博大精深。有人偏刚,有人偏软,都在寻找自己的平衡点,这叫允执其中。看黄宾虹的积墨画,感觉里面干湿浓淡、焦浓重淡轻全有,你才觉得它丰富。石涛说,精神灿烂,出于纸上。太极拳功夫达到高境界,就是神意。任何一个动作里都有道,都是圆满的。招招圆润。以这种角度去看八大山人、齐白石、黄宾虹的作品,都能获得这种感受。

  我们现在是一个混乱盲目不择食的年代,艺术处于混乱之中。造作,是这个时代的风气。而人类的伟大艺术能够沉淀写入历史的人,一是开创时尚的人,一是独立于时尚之外的人。我这里强调一下情与理的合一。齐白石为什么高,在于他的情。他来自于社会底层,有对家乡生活、农村气象的感情和印象。他朴素的像个老农,他画了一辈子农耕文明。这恰恰是他可贵的地方。他有机会升官富贵,但他并没有这样去做。他的人性中闪烁着光辉。平民文化就是齐白石艺术的灵魂和魅力所在,他是中国市井平民文化的代表。他对万物、生活、自然的热爱,他的情,成就了他艺术上的独特高峰。“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而黄宾虹就是画理的代表,画中国文化的道理。所有他的画都是在画这个道理。他对中国文化史、绘画史的学养和鸟瞰,是他绘画潇洒的本钱。所以,齐白石的情趣和黄宾虹的理趣都是非常伟大的。

  当然,相对来说,齐白石的情趣更接近生活,也更容易为人们所理解,而黄宾虹的“理”过于精深,需要进入他的思想世界才能够了解。齐白石可以说讲究通俗,黄宾虹追求文雅,潘天寿也是如此。他们的文雅需要他们的文化来给予支撑。

  情与理之外,还有情与景,意与境。中国人说:“意与境会,是为氤氲。”意是画家的意,是他的主观;境,是我要制造的世界,是我要面对、取材的客观。意境是个主客合一,是造化与心缘的结合。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是能制造一个主观世界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完全的脱离自然,脱离生活,否则就是太主观了,变形,夸张了。中国画不走这个极端,只追求所描绘世界与自己的意思合为一体。说“李家山水”,说李可染画的山水,就是说他的画里带着他自己的气质:严肃、深沉、执着、庄重,富有责任感、使命感。他对这个时代、生活、自然有感情,他要“为祖国山河立传”。有人说他是政治型的画家,画了很多革命题材。我认为李可染的感情是真实的,他对祖国河山的那种热爱是发自内心的。中国画在他看来,是一颗蒙尘的明珠,他要“东方既白”。他不再去画古代的文人山水,是因为他的感情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他被这个时代所感染。他不仅创造了一种画法,更重要的是他在画背后所注入的精神含量,他的精神世界。厚重、沉甸甸,反感轻浮、滥用聪明的人。他是大智慧,却一直是在“藏拙”。总之,在中国画中,情理相合,意境相符,是非常之高的境界。

  看中国画,如何看虚与实。有人说中国画不科学,留那么多的空,那么多的虚,看人家西洋油画画得多么厚实。对于此,我只能说这恰恰就是中国画的妙处所在,你看不懂,对不起,是你自己的事。中国画就是用虚不用实。并不是说不能写实,唐宋画就把“写实主义”搞的很好。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中国人的思想受道家影响深远,不愿心为物役,追求境由心造的平衡心态。我极其推崇梁漱溟在《中西文化及其哲学》里说的一句话:“中国文化是向内的。”这一句话道破了中国文化的天机。而论及中国画,黄宾虹的画即是虚实结合的典范。如果你不能看虚,看不了虚,你就不能欣赏中国画。黄宾虹谈论围棋时说下棋要做活眼,活眼多则满盘皆活。用棋话来看他的画就是如此,有笔墨的地方就是“黑龙”,没笔墨的地方则是“白蛇”。龙蛇狂舞,整个画面显现一派虚白之气。就他本人而言,是在世俗之中做着事业,内心却带着出世的超然,不求世俗功名。中国的艺术我以为就是人文主义,不懂人,不懂人格,你就不懂中国画。所以黄宾虹是得了大道的人,他看出来自己的东西在当时是不合时宜的,他也没打算去追什么时髦。然而他的文化主见、艺术思考一点不比当时流行的差。因此如果说齐白石、吴昌硕是开当时的时尚而伟大,那么黄宾虹则是独立于时尚而伟大。他不是靠炒做,而是他自身的艺术魅力。

  从黄宾虹的画里我还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懂得中国文化和中国艺术,你要懂得“气”。这是中国文化的要义,是个核心词。理解了气,才能知道中国文化讲究什么,它自己的一套规律。黄宾虹画的是中国文化的气运和气脉。他的虚实黑白体现的就是太极之气象。清人说:“无画处皆成妙境”,有无相生,虚实相成,以此来陈述中国太极文化的道理。他也不是为了故意的出奇,有意的作怪,但我们觉得气在其中,就如潘天寿所说的:“平中见奇。”故意地做出一个险怪的形状的奇,是可见之奇。只有在平凡的、平淡的、平常的、平正的景致中能让人感到不平,这才是更耐看的奇。因此可以说只有类似黄宾虹这样的中国画,才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品位,耐人把玩。现在人画中国画,画山水画,是把所有的聪明,所有的想法都露在画面上,不耐看。就比看谁画的大,谁更能吸引眼球。结果是画虽大,气局真小,做不到小中见大。黄宾虹的画不大,但就是让你感觉到小中现大,平中见奇。画的很少,意味很多。这其实就是中国画非常独到的地方。这与西方实验室式的、逻辑的文化方式根本不同,中国人是直觉主义,重视直接的领悟、感受和体验。李泽厚说中国的美学是“实践美学”,我看应该是“体验美学”更合适些。中国人说气,是既抽象又形象的。所谓的气,可以理解为生命之气。说一个人气象不凡,就是指他的生命之气旺盛。道家说,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懂得气,它既是万物的本原,又是万物的本身,同样也是艺术生命的感悟。所以可以说中国画随着气的美感而动,无与伦比。虚与实必须通过气的往来。中国画不能画得太腻,又不能画得太空。黄宾虹晚年时期,他早年对自然的观察、写生,对文化的研究都已成过去。所有的绚烂归于他现在的平实。此时的他已经达到了“无象无形”的主观挥洒的忘我境界。从他的画我们看到的,是大。他没有雕琢于一个小的东西,他没有拘泥于一个小的形象,然而好多意想自在其中。中国画的观察办法因此也就是要以大观小,鸟瞰人生,品味风物。老一辈人常常教导后辈要注意的“笔气”或“墨气”,说的就是你与生俱来的性情。气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可以看黄宾虹的画,他里面留的一些气眼,留的一些白,闪闪烁烁。不象现在人画画,弄得实黑,堵得死黑一片。黄宾虹的画里都透着活气,它有呼吸。就象赵无极说的那样,画画要喘气。时下很多人画画不喘气,堵死闷死了算。这不叫厚重,而是呆滞、凝滞。高明的中医看到病人,先说你经络不通,气血不周流。现在的中国画最大的毛病也在于此,气血不周流,没有气韵。山无脉络,水无源流。从虚实又可以讲到中国画的另一个内涵——藏与露。各家对此都有自己的理解。古人云:善藏者未必不露,善露者未属不藏也。藏和露是相联系的,只藏不露,那别人无从知道;只露不藏,一味地表现,江郎才尽,不达高峰。

  有人批评黄宾虹的画没有造型,我倒要问问什么是造型。黄宾虹的造型就在这奇与不奇、乱与不乱之间。有人说鉴定黄宾虹的画困难,我说没那么难,首先看积墨的部分,如果没有层次井然的笔墨,或者是依次叠加,一目了然的层次,那就不是真品。他作品的高明就在于在表面的纷乱之下,山川草木的景致隐然于中。笔墨、线条的运用非常清楚。还有人说黄宾虹学古人,却没一笔象古人。这恰恰就是他高明的地方。现在中国美院的高年级学生临摹古人可以弄得非常好,以假乱真,一点没用。一到自己画,什么都不是。学而为自己所用,跟临摹字帖一样,惟妙惟肖,自己一写,一塌糊涂。黄宾虹是以做学问的心态来把握古人的笔法、墨法、章法,并不求一笔不差,是意思上、气韵上非形迹上来学。我们现在的临摹往往就只在形迹上求象,所以对于临摹一定要有正确的态度,黄宾虹能给我们很多的启示。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坛,若论深度,黄宾虹第一;论真率,齐白石第一;论凝重,李可染第一;论风骨,潘天寿第一;论平淡,陈子庄第一;论质拙,关良第一;论苍老,吴昌硕第一。黄宾虹最具深度。

  黄宾虹曾说:“入蜀方知画意浓。”进入四川以后,“沿山做点三千点,点到山头气韵来。”这是他以点作皴的开始。我也去过四川青城山、峨眉山,感觉要画四川的山水,传统的皴法确实是不行的。而二十世纪的代表性画家,张大千、齐白石、傅抱石、黄宾虹、陈子庄、陆俨少、李可染等都生活在或路经过四川,此后而声名大震。原因就在于四川的草木朦胧,不见山骨。要进行描绘,用折带皴,不行;用斧劈皴,更不对;用鬼脸皴,顶多是接近。所以傅抱石创造了个“傅抱石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是没招了才以至如此。黄宾虹的方法是以点作皴,皴、点、染结合。四川的山水水气迷离,烟峦迷朦,草木浑厚。只有这样画,才能表现出来。再结合刚才讲的黄宾虹虚实结合,黑龙白蛇,在这里得到了体现。那时他们这些画家画山水,讲究风水,一定要让人觉得悠然神往,看画就想去实地实景。现代人画画,不讲求风水。这不是什么迷信,而是一种文化心理。古代的好多山水画都符合依山傍水、风生水起的风水追求。

  再讲讲刚与柔。在中国的太极文化里,刚与柔是相辅相成的。但中国自从文人主导了中国绘画的权力话语以后,就极力强调柔为上。上善若水,柔弱胜刚强,老子所言。但刚柔应当并济,不偏刚,不偏柔,这也是中国书法的规律。所以黄宾虹也说,书诀也就是画诀。有人说画中国画还写什么字,练什么书法啊,画是画,字是字。不错,从表面上说是这样。但是如果说你要走写意画的道路,书法不过关,不入流,那你的中国画也画不出内涵来,你的底线本身也不会太高。近现代的几位大家,有哪一位是书法很差的?书法家不一定会画画,但这些名画家的书法一定都不会太差。从张大千、齐白石、吴昌硕,李可染、刘海粟等,没有书法差的。即使是写怪字的石鲁,他对书法也有他独特的的见解。有人说我画工笔,练练书法同样也有助你作品品位的提高。赵云壑模仿吴昌硕而达不到,就在于他的书法功力不及;蒲华的竹子画得好,是跟他的字一致。

  中国画推崇以自然为美,这是道家的思维,黄宾虹在美学上也赞同。不期然而然,叫有天趣。对于绘画,潘天寿说,不在天才,不在功力,在天才跟功力之间。平时要认真练功,到画的时候要自然流露出来,甚至身不由己。中国文化是向内而不是向外,只有过来人才能够明白。中国画是中国国粹,我建议大家也涉猎一下其他国粹种类,这对作画深有帮助。中国艺术的玄妙之处就在于难于言说其妙,说也说不出来。说重的时候不全是重,说轻的时候不全是轻。阴阳交合,难于分辨。这其中奥妙需要自己去体会。

  黄宾虹讲求文雅,是个学者型的画家,以做学问的态度来做艺术;齐白石是一个抒情写意的人,要表达他的平民情怀。所以黄宾虹画理,齐白石画情。齐白石是情意之中合乎理,黄宾虹是理趣之中有意味。之所以说这两个人,并主要以黄宾虹作品为例,并非说只有黄宾虹是唯一的,是超越所有其他人的。艺术世界的美丽在于风格的多样。推崇黄宾虹在于他最能够说明中国画的文化内涵,有一种代表性。

  中国画的问题是不易言说清的,有很多的难处,只有自己体悟。对于经典,经得住百回读。经不起的绝对不是大家之作。艺术是人,交往多年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就是个有品位有素质的人。相反,他就是个小人,或者对你不重要的人。教你如何不想她的,才真正是你需要的人。 三、说意蕴

  中国画强调“意”,中国文化本质就是写意。比如说音乐,如果搞了中国的古琴,觉得那个味道太足了,如果再去学钢琴、拉手风琴,不行了,觉得没意思,但是先学钢琴,回来再学古琴,越学越有味道。比如说中国的诗词,五绝就四句20个字,让人觉得意韵无穷。古人那句“不知今夕何夕”,我经常有同感。在历史遗迹、名山大川前面,经常会想到陈子昂那首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有一次在北京西山卧佛寺,忽然悲从中来,悲悯自己、悲悯同类,悲悯人类,忽然泪如雨下。后来,参佛学,我才知道这叫同体大悲。佛教的佛理、学理直指生命的最深处。假如想使你的艺术深刻、沉重,有深度,那你一定要直指哲学、宗教所思考的问题。高更那幅名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叔本华的名著《生存空虚说》,想的是永恒的哲学问题。

  李可染先生生前曾亲自跟我说,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哲学家的头脑和思想,永远做不了大艺术家,你可以不谈哲学的问题,但是你必须想哲学的问题。齐白石是用诗意表示对哲学的思考,为万花写照,为百鸟传神,赋予了它们一种生命的意蕴。花鸟也是鲜活的。

  中国文化核心的审美的特质,就是鲜活。什么是道,宋朝的大儒程颢回答,“阶前春草绿”,春草萌生的鲜活的生意,那就是道。南朝谢赫六法论所说的“气韵生动”,也是鲜活。中国人夸赞用笔好叫“笔走龙蛇”、“ 龙飞凤舞”,也是鲜活,中国有句话叫“红白喜事”,老人逝去叫喜丧,回家了,脱生了,好事。西方人的哲学是悲悯、悲怆、悲壮,他们很沉重,中国人喜欢优雅。

  所以中国绘画是写意的,以意蕴为上,立意第一。中国画里有意韵。齐白石画水面、波纹、莲蓬和蜻蜓题“款款”两个字;花鸟草虫题“可惜无声”;赠给老舍的那幅“蛙声十里出山泉”,多么耐人寻味。

  可染先生的山水凝重深沉、安谧幽邃,同样是以意境为绘画的灵魂。

  宋朝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赋予它一种意蕴,是纪念碑式的,有一种高山仰止的美学感觉。 “雪景寒林图”,那种意蕴把一种萧森淡远之气、无可奈何之意画了出来。。

  徐渭的野葡萄,“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是所谓画外之旨,言外之意,他以葡萄为明珠自况,有独特之意韵。

  恽南田说,笔笔有天际真人想。

  我建议,第一多学传统,第二多看名作,第三一定看原作,再好的印刷品都不能代替原作。

  中国文化就是写意。太极拳是中国文化在运动领域的代表性的东西。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小见大,以近及远,以弱胜强,这是中国文化最最独特的魅力。最概括的一句是以简胜繁。梁漱溟在评论东西方文化时说过一句有名的话,东方的文化特别是中国的文化都是向内求的。虚谷画了一群金鱼,题上“水面风波鱼不知”,多么富有人生的哲理,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意味在酸咸之外。关良的戏剧人物是写意,耐人寻味。

  写意,不是形式上敢大笔一挥,就叫写意。真正的写意,从容淡定,信手挥洒,若不经意。不离形而舍形,从形入而超越形,那就是写意。明朝人说的不似之似,齐白石说的:似与不似之间。

  画画,能离开形象吗,离开形象的画是所谓抽象画,是西方人创造。中国人从不玩纯西方意义的抽象,中国人是在形象中说话,在形象之中我要赋予他简约、纯粹、朴素、单纯的造型意义,那种美感是跟现实的东西中像又不像,这是高级的东西,关于意蕴的话题就说到这里。 四、说笔墨

  画中国画特别是写意,舍笔墨,你就不入门。黄宾虹说,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笔墨是中国人关于视觉艺术的一大创造。笔墨是中国绘画的灵魂,既是语言,又是精神。

  八大山人画八哥,它是八哥还是笔墨,是造型还是语言,既是形又是神,既是语言又是精神、意韵。齐白石的八哥已经不是八大的八哥,生命的温馨加进去了,生命的荒凉没有了。到李苦禅先生、潘天寿先生的八哥,意韵还不一样。王雪涛先生的八哥最形似,要论高级,

  那当然八大画得最高级。 能跟八大的鸟辉映的是林风眠的鸟,笔墨含在形象之中,外面不出笔锋,圆圆的、敦厚的、憨憨的,但有寒冷的、萧瑟的感觉。这是真正的写意,真正的笔墨。

  笔墨是中国人的创造,笔墨之美是中国绘画的一个共性。学习中国画,从笔墨入手,抓住笔墨这个核心的东西,那是事半功倍的事。

  具体到笔墨,北宋人评论唐人“吴道子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但笔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说到笔墨,必然要说到中国书法,中国书法也是中国人在世界艺术领域一个独特的东西,很少有一个民族把文字形成一门独立欣赏的艺术。黄宾虹甚至说画法就是书法,这是过来人语。书法水平不够的,没有一个能把绘画水平提高到最高境界。特别是写意一类。书法的水平制约绘画的水平。八大、石涛、恽南田、担当、石溪、赵之谦、虚谷、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刘海粟、李可染、李苦禅、陆俨少,张大千都证明这一点。只有一个任伯年例外,他走的是画家一类的画,不是写意一类的画,不是文人一类的画。叶浅予、蒋兆和、黄胄、关山月在书法这方面薄弱。制约了绘画的水平。总之,从事中国画创作的人一定要抓住笔墨,笔墨作为一种技术,既是一个表达因素,又是一个追求的境界。

  石涛、恽南田、赵之谦、吴昌硕、蒲华、任伯年、齐白石、吴昌硕、潘天寿、李苦禅、石鲁的荷花都画不过八大。八大的荷上花图卷,既力透纸背,又轻盈圆融、空灵虚和,八大最高,就像八大山人的那方印章“可得神仙”。潘天寿反其道而用之,不求空灵,求凝重,以凝重与八大的空灵对比,他画的荷梗,像铁棍一样,钢筋铁骨,这是他自己的心性。吴昌硕的荷花追求八大的圆浑,比八大更苍茫、更老辣了一些,但没有八大的空灵。齐白石的荷花更加单纯,更加朴素,也很温馨,也很敦厚。石鲁画的荷花,简直就是生拙、奇倔,横空出世,劈天盖地。恽南田画的荷花,带着江苏人的秀美,但是在北方人看来“软”。

  画荷花的这个笔墨,本身既是形,又是神,又是语言,所以各家之荷花,各个不同。

  中国画就是“人文画”。必须先修为,人要立品,文要有格,完后才是画,把融化的化变成画就可以了。只有你的人与文融化了,最后变成你的画,那水平就高了。

  我给大家带来图片,向大家展示一下。

  渐江这张梅花,把形式语言的构成,把梅花之神、梅花之形、梅花之意韵和渐江自己的笔墨语言高度合一,简到不能再简。这里的梅花被赋予了一种文人的品格,很和谐,圆印与花瓣的圆高度和谐。主线、辅线、破线和谐,破线是向上穿出的长枝,是对主线和辅线的一个破坏,在对立之中求得统一。

  这张八大山人的荷花,石头极具审美的个性,石头上大下小,很不安定的状态,它让小鸟与荷花叶子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右上角大片的荷叶、荷叶里掩映的荷花、垂下来的荷叶与石头,形成了斜着的两个团块,用一个斜Χ字形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画面。

  这是龚贤一张册页。龚贤的绘画也是比较严谨和理性的。前边画的一丛杂树,树叶的处理非常地细腻。用笔非常沉实,两块山石是前后掩映的关系。让我们感觉到,这是龚贤在绘画语言上的纯静、提炼,干净的“净”字和宁静的“静”字,在这里合二为一。

  石溪此画的画眼全放在了桥上闲逸的高士,诗意的山林人物面对流泉飞瀑,画的一切铺陈都是为了这个画眼。

  这是董其昌的画。这里可以看出,真正好的用墨,是通过墨与白宣纸的结合,画出像玉一样透明的感觉,黑墨的地方就是黑玉、墨玉,用洁白的宣纸能画出玉一样的墨的美感来,那你就体会到了中国画的妙处。

  任伯年的画。他本人不算一个文人画家,画的是画匠的画,然而没有匠气。他的人物造型能力在近代人物画家里是一流的。他虽然借鉴了西方绘画的语言,但他依然用中国写意的方法来画,没有失写意的精神。而且从意韵上来讲,注重虚实开合、阴阳动静、藏露黑白,仍然是传统美学。所以任伯年既有传统、又有创造,是个很重要的画家。

  再看,傅抱石。傅抱石的画气象第一。他是借助酒神精神来作画的。气势磅礴是他的画的最大优点。他能致广大,也能尽精微,他是当然的大家。当然他活得太短,只活了61岁,他没有到老去,还没有返回来,没有达到人艺俱老,很遗憾。

  这是张大千晚年的泼墨泼彩。他的画是一个美少妇。是大家的美少妇,是加以修饰的、金碧辉煌的美少妇,是很雅致的、很讲究的。

  这是潘天寿。潘天寿的水仙不是水仙,是硬硬的风骨。这两丛,一多一少,包括两个题字:水云。虽然不失温馨淡雅,但是很硬,钢筋铁骨。

  黄宾虹的一幅比较大的画。他用的是以阴为上、以柔克刚的笔法。他曾画过一幅太极图的示意图,写了两行小字“太极图是书画要诀”。所以要读懂黄宾虹的画,欣赏他的美学,就要去理解太极阴阳对比,相反相成,物极必反的思维。

  这是宋人的团扇。中国绘画的意韵、气息、境界、格调、笔墨、造型全部都在这个画面上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