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解压力的歌曲纯音乐:吴树:一个文化殉道者的收藏悲剧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4:45:53

吴树:一个文化殉道者的收藏悲剧

这几年,我接触各种各样的藏友不算少。一面是富豪们炫耀手里的财富,热热闹闹地演绎着荒唐无比的收藏故事。另一面,还可以随处可见那些手里缺金少银,却也在收藏市场上蚂蚁刨食、四处奔波的淘金者。尽管他们身处社会底层,在收藏志趣、收藏方法、收藏种类上各不相同,但有一点非常相似,那就是异常地执着。有些人执着于藏品之精,有些人执着于藏品之全,有些人则执着于去破解某方面藏品的隐性文化符号。这三类人当中,最苦最累的当属第三种人,这部分人是目前收藏大军中的少数派、真正的文化殉道者。他们的收藏品味很高,但又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加上他们的收藏、研究对象多半是一些换不来钱的“违禁品”——出土文物——故而,这部分藏友的生存状态往往窘迫不堪。
     欧阳杰就是这类人。他搞专职收藏之前是南方某地一所县级中学的历史教师。
     2010年春节过后,欧阳杰老师在京读研的儿子打电话告诉我:父亲辞去了所有的人生职务,独自一人去穿越红山、穿越良渚、穿越龙山、穿越齐家、穿越大地湾、穿越……
     后来我听说:穿越者出行的那一天是年初三,县城里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纵情地燃放起只有在过大年时才开禁的烟花爆竹,顺便为他壮一把行色。很多人认识穿越者,是因为多年来他的那些靠谱或不靠谱的事儿,几乎无一例外地演绎成这个小城镇里悠闲阶级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我是3年前在某省电视台“鉴宝”栏目活动现场认识欧阳杰的。这档节目收视率很高,被列为电视台的重点栏目。录制现场的专家席上,坐着从北京请来的艺术品鉴定权威和省里面的文物专家,他们根据不同的专业,对选送上来的古董进行现场鉴定、评述、估价。
     在数百件参加海选的收藏品中,欧阳杰收藏的一尊泥巴人头脱颖而出,代表陶瓷组进入专家评点、选宝的最后环节。跟这尊泥巴人头一起选送的陶瓷器还有两件,都是清代宫廷瓷器。泥人头被北京专家认定为“红山文化时期的泥塑人像,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因有小裂缝,估价3000元人民币。
     一开始欧阳杰老师还挺高兴,可劲儿向鉴定专家表示感谢,这毕竟是对他眼力的认定啊!可在最后评选国宝级藏品的环节,泥人头被淘汰出局,一只清代粉彩罐被专家估价50万人民币,荣登本期地方“国宝”宝座。欧阳杰老师发火了,当场发难,指责专家太过市场化,指责鉴宝节目太过娱乐化。他的慷慨陈词,引发了在场几百号落选收藏者和嘉宾们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当地一家收藏小报全文刊载了这篇措辞激烈的“檄文”:
     “……这一尊红山泥塑人像,承载了6000年前新石器时期的众多文化信息,诸如人种迁徙(泥塑人像有现代欧洲人种特征)、巫神崇拜、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起源,等等等等。红山文化的文物目前存世量稀少,像这种人物造型的泥塑更属罕见。请问专家,什么是‘国宝’?是不是应该从文物所具备的历史研究价值、科学研究价值、工艺审美价值去衡量?倘若要以市场交易价格去遴选国宝,那就直接让拍卖公司说了算,还要这档子节目干什么?文化节目轻薄文化的倾向不可取!”
     欧阳杰老师的这一番发言被现场直播后,他由此一夜成名。以前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现在见了面都会跟他打招呼,或称他作“收藏家”,或称他作“文物专家”。行内人还给他取了个雅号叫“玉夫子”,因为他家的藏品以高古时期的玉器为主。
     既然在省电视台都露了脸,市县两级电视台和报纸自然更不会错过。接下来,欧阳杰三天两头上电视、出报纸,成了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特别是在古玩圈内,许多人将他奉若神灵,淘换了什么宝贝,少不了拎去学校或家里找他“长眼”,若是得到他的首肯,自然是领到了吹牛通行证。东西若是被他“毙了”,少不了也要向他讨教一番,听他讲些历史知识和鉴定常识。
     不管别人拿来的东西是对是错,“玉夫子”欧阳杰都喜欢向登门者普及一番历史常识。三皇五帝夏商周,断朝论代自是他的强项,不备课也能讲上几十回。除此之外,他还爱给粉丝们谈文化、讲美学,照着一件小玩意儿他可以聊上半天不喝一口水。时间久了,在教室里他也经常走边出戏,把大人们的那些“破事儿”掺进历史教科书一起高谈阔论,把那些本来就不喜欢困顿在课本里的初中生玩得昏天黑地,记不住唐太宗,却能头头是道地鉴赏唐三彩。说不清王朝古都,却对历代国宝重器如数家珍。什么铜簋琮璧金镶玉,什么名窑官哥汝定钧,他的历史课几乎被翻版成古董鉴赏速成班。
     “欧阳老师,年末考试你带的两个班历史成绩又是倒数第一第二,班主任和学生家长意见很大,多次去教育局反映,这样下去我们也难替你扛啊!”终有一天,校长不得不这样对欧阳杰说。
     欧阳杰是个典型的书呆子,认死理、要面子,他反驳校长说:“从文物介入历史是最好的教育方式,学生爱听易懂。考试倒数第一怕什么?要比就比出社会以后什么样的学生更有用!现在的应试教育太落后,已经不能适应时代!”
     如此又过了半年,校长无奈地通知他:“欧阳老师,你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与我们目前的现状相差太远。学校研究决定,让你自己申请内退。这样也好,保留40%工资,你还可以专门从事文物研究,取得更大成就!”
     半小时后,欧阳杰就向校长递交了辞职申请书。中国的知识分子嘛,自尊心是最大的剩余价值。自此,“玉夫子”成为全省第一位专职古董收藏家。
     辞职以前,欧阳杰的家境尚可。尽管太太病休在家,两口子每月的收入还有三千多块钱,儿子在北京读大学,每月补贴一千,夫妇俩再从嘴里抠下点银两,加上欧阳杰还有点业余补课费,书房里那些古董玩器每年倒也可以添加一些。可是自打欧阳杰辞职后,又赶上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别说继续去淘宝、收藏,连正常生活都过得紧巴巴的了。
     凡是搞过收藏的人都能体会:一旦上了这条“贼船”,就跟吸食了海洛因和大麻没两样,见到自己喜欢的玩意儿,那都是魂牵梦绕、难舍难分,千方百计要把它弄到手方肯罢休。毫无疑问,“玉夫子”欧阳杰早已是这条不归路上的“瘾君子”了。我曾有幸参观过他的书房,书架小半用来摆书,大半摆的是古董。
     正如欧阳杰时常自我标榜的那样,他的收藏品味很高,百来件藏品多半是新石器时期的陶器和玉器,其中尤以良渚文化和齐家文化的玉器最多最精,件件堪称国宝。曾经有两位香港收藏家想“一窝端”收购他80多件古玉,出价200万港币,被他拒绝了。他对我说:“假如政策放宽,这些东西能上拍,哪一件不可以拍出百来万?再说,这些东西都是我费尽心机一件一件收藏起来的,图的是我喜欢,我能卖吗?除非我穷得没饭吃!”
     不幸得很,这句话很快就兑现了。也不知道后来欧阳杰是不是真穷到生计难维持了,他被学校解雇后的第二年,当地电视台的一位朋友打电话告诉我:“欧阳杰老师被拘留了,罪名是文物诈骗!”
     认识欧阳杰的人,谁也不会相信那位老夫子竟然还有“诈骗”的能力。听到消息后我就去了他儿子在读的那所大学,赶上小欧阳正收拾行李要去火车站。孩子明年就研究生毕业,学业正紧。他匆忙告诉我:“父亲真的出事了。因为母亲心脏病加重要做手术,家里一分钱存款也没有,父亲只好忍痛割爱将他最喜欢的一只良渚玉琮以8万块钱的价格卖给了省城一位古董商。没想到一周后那人找父亲退货,说是经专家鉴定,那只玉琮是现代仿品,只值几百块钱,而父亲已经将钱交付到医院。无奈之下,父亲据理力争说玉琮绝对是出土真品,自己不会打眼。争来争去,人家将父亲告到公安局,说他故意诈骗。公安便找了电视台鉴宝团的两位玉器方面的专家重新鉴定,那两位专家说玉琮是大开门的假货、是低仿品。父亲退不了钱,便被公安局以诈骗罪拘留了……”
     我看过欧阳杰那只玉琮,上下5层,每一层都雕刻了良渚文化的典型图案兽面神人,工艺繁复,精美之至。而且通体包浆淳厚、宝光内敛,具备出土良渚文化典型器的全部特征。记得当时我曾经出价5万,想欧阳杰转让此物,但他说那件东西是他的镇宅之宝,难以割爱。
     我也认识电视台《鉴宝》团的那两位古玉鉴定专家,一位是省考古队的专家,另一位是当地博物馆文物鉴定小组成员。我曾跟节目制片人开玩笑说两位专家是绝配,那位考古工作者看东西“形而下”,除开自己参加的考古发掘之外,别的物件基本上不认。而那位博物馆馆员“形而上”,仿得好的都认,曾多次误将高仿品当作文物推荐馆藏。既然两位不同风格的专家都一致看假,我不禁为欧阳杰捏了一把汗。
     几天后,小欧阳返回北京。他沮丧地告诉我:“假若还不了钱,父亲有可能被起诉。我去找过那两位鉴定专家,他们坚持说玉琮是赝品,而且说在鉴宝会上见过我父亲,曾经被我父亲批得狼狈不堪。‘你父亲的眼力很好,不可能打眼,一定是急着用钱才干出这种糊涂事!’”
     情急之下,我给小欧阳出了个主意。我让他赶快再赶回原籍,向公安局提出到北京请国家级专家再次对玉琮进行复鉴。像这种官司,只要被告方申请的专家具有权威资质,司法部门一般都不会拒绝。
     在我的介入下,两位北京的古玉器专家对欧阳杰卖出去的良渚玉琮进行了鉴定,并出具了旁证材料,结论是:玉琮是良渚文化时期的真品、精品。“玉夫子”毫无悬念地被释放回家。没想到的是,半个月以后,小欧阳又跑来找我,说头天晚上他父亲再次被公安局拘留,这一次的罪名是“非法买卖出土文物重器”。
     我思忖,“玉夫子”这一回真的惹上麻烦了。果不其然,公安局质询“玉夫子”:按照国家《文物法》规定,凡出土文物归国家所有。此前尘埃落定的那只良渚玉琮既然是货真价实的出土物件,那就属于国家一级文物。既然是国家一级文物,你必须得讲清楚它的出处。你说是在市场上买的,那你就交出卖主。而这一类东西大半都是在地摊上或私下里成交的,上哪儿找卖主去?你要交不出卖主,那就是你自个儿刨坟掘墓盗取的!那是什么罪?非法买卖出土文物外加盗墓,判十年八年的都算从宽处理!
     后来我听说,好在“玉夫子”读书人出身,记忆力惊人,在便衣警察的监护下一连在地摊上蹲守了一星期,好不容易等到了那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江北人。
     “欧阳老师,我看你比那人更像盗墓贼!”便衣警察开玩笑说。
     这话不假,我知道“玉夫子”平日里节衣缩食,全部工资和小稿费都花在收藏上。他们家住的一间不到50平米的宿舍,还是上世纪末学校分给他的福利房。从我认识他开始,每次见面他都是上身穿一件过时的“双排扣”旧式青年服,领口和袖子都皱巴巴的,下身穿一条当兵的学生送给他的绿军裤,肥肥大大,裤腰不得不打几个折。倘若没有架在塌鼻梁上的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装潢门面,与电影电视里面的盗墓贼、土夫子的形象相差无几。就算架上眼镜,顶多也就是个卓别林。
     与一些古董“游商”一样,那个江北人没在市场上买摊位,开了一辆五六成新的“桑达那”轿车,停在距离古玩市场大约两三百米的弄堂里,单身一人进市场晃悠,在摊位上寻找对路子的买主。
     为了“将功折罪”,“玉夫子”告诉公安,那辆“桑达那”是用一只汉代青铜壶跟一位玩古董的局长换来的。
     “别胡说八道!桑达那怎么来的管你什么事?这是你的案子还是别人的案子?”公安教训他。“玉夫子”不敢言语了,别看他在学校里不把校长们放在眼里,面对这些普通警察,他可是畏之如虎。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诱捕计划,“玉夫子”努力拽住强烈的心跳,装作没事逛摊儿,还和平常一样上前与那人搭讪:“有东西没?”
     “您要的东西今天没带……”那人警惕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
     “玉夫子”问他:“车上装的是什么?”
     “都是您看不上眼的东西!”那人见“玉夫子”打开车门,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清一色的假货!”“玉夫子”嘟嘟囔囔地退出来,忽然又钻进车里,在后排的座位底下摸出一个蓝色的纸盒。
     “那家伙一看见盒子里面的东西,整个儿就忘了自己是在将功补过、配合公安执行任务,眼睛直愣愣地放射出亮光,竟然跟那个盗墓贼讨价还价起来!那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玉璧,最后说好以3万元的价格成交!您没见他那副馋样儿,随那人被带回局子里还搂着玉璧不舍得放手!”事后,那位便衣警察这样跟我描述“玉夫子”当时的窘相。
     “要不是我老婆心脏病发作必须动手术,我怎么会舍得卖玉琮?您是知道的,那年您想要那件东西我都没肯转让。这么些年,如果我存心想挣钱,家里那么些东西早就卖给香港人了,他们出价高得多……”当我再次见到“玉夫子”欧阳老师的时候,他因为协助公安破案立功,已经被“从宽处理”释放回家,但是他历经数年、呕心沥血收藏的200多件古玉全部被没收归档当地博物馆。
     讲起当时的情景,“玉夫子”除开沮丧,还有几分骄傲:“这一次是省文物鉴定委员会牵头组织5位专家到我家的!真品占90%以上,只有十几件红山玉器存疑!不管怎么说,专家们对我的眼力和收藏品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们说,全省范围内像我这样的藏家绝无仅有!专家们还给那些被没收的玉器沽了个总价,拿去拍卖最少价值几个亿!”说这句话时,“玉夫子”非常兴奋、自得,脸上一阵阵散发出跟营养不良的肤色无法匹配的红光。
     说实话,当“玉夫子”空荡荡的书房死寂地横陈眼前时,我止不住一阵胃痉挛。我真不知道,失去那些用心血、用一家老小低下的生存方式一件件淘换回来的尤物,欧阳杰如何能够继续活下去。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进这间书房……”“玉夫子”感伤地说:“这么多年,我就活在那些远古的物件中间,高兴、不高兴,有什么心事,都向它们倾诉。我是个学历史、教历史的,我懂它们,一样物件一样灵性,它们后面都站着一群人、一段历史,看得见、摸得着,能说得上话……有几个搞收藏的人能懂得这些?”他摇摇头,算是自问自答。
     “人倒霉盐罐都会生蛆!”“玉夫子”以最愤怒的语调毫无力度地为自己打了一个感叹号,激动地呛咳起来。稍稍平静一些后,他透过满是划痕的镜片茫然地盯着我,很反抗地提了两个并不复杂的问题:“我花自己的钱,买下这些东西有什么错?搞收藏的人谁家没有几件出土文物?为什么专拿走我的东西?”
     “玉夫子”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像是期待我能给予他什么答案。我能说什么呢?
     “玉夫子”见我有些郁闷,反过头来宽慰我:“嗨,拿走就拿走了,好在没收的东西除开两件一级文物据说被哪个领导拿去研究之外,其余的百来件都交给了博物馆。搁在平常人那里,很多想把自己的藏品捐献给博物馆还摆不进去呢!专家们会说全是假的!”
     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看欧阳杰老师了,只是断断续续从当地同行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玉夫子还是天天到处寻访新石器时期的遗物……”
     “玉夫子离婚了。太太随了毕业后在省城当大学老师的儿子过……”
     “玉夫子卖掉了房子买古玉……”
     “玉夫子重病住院,立下遗嘱,将新积攒的20多件古玉器捐赠国家……”
     这就是“玉夫子”欧阳杰的宿命,他由于一样文化痼癖而入迷成痴,乃至能够在自我的方寸中穿越时空,与数千年的中国文化相知相识、无间对话,但是他却没能穿越悲惨命运嫁祸的藩篱,孤苦零丁地草草结束了一个文化殉道者的春秋大梦!
     也许我只能仰躺在由纯文化构筑的平台上凭吊“玉夫子”欧阳杰苦难的灵魂,因为若是随便换一个角度去审视,都无法替他盖棺定论。
     据说,那个大年初三,“玉夫子”下葬后,他的发妻领着他的亲生儿子小欧阳老师跪在冰天雪地里,一口气为他烧了几公斤的纸钱。母子俩向逝去的亲人哭诉:“多烧点钱给您上路,到了那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没人管得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