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厂，我们的大学

日期：2011-12-14 作者：苏秀 来源：文汇报第十一版

1980年代初上译厂演员组合影：后排左起：杨晓、杨成纯、曹雷、胡庆汉、严崇德、翁振新、毕克、杨文元中排左起：程晓桦、周瀚、苏秀、王建新、丁建华、尚华、施融、陆英华、富润生前排左起：孙渝烽、刘广宁、伍经纬、赵慎之、于鼎、乔榛、童自荣                      
    ■苏秀
    
    前几天，赵慎之打电话问我一个什么字的标准读音，这是一个延续了五六十年的老习惯了。她不爱查字典，什么字吃不准怎么念就问我，我也不知道的，就由我来查字典。她总爱说自己“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从来不念白字。因为‘不耻下问’”。我说：“你现在早已不是那个没念过多少书的赵慎之了。你现在是上海电影译制厂这所大学毕业的‘学士’。电影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也未见得比你更懂得怎样说电影对白。”
    
    回想起来，我们厂真的是我们的大学。
    
    我敢说，没有人会像我们这样看电影。我们是把电影掰开揉碎了看的。
    
    为了让中文台词与原片的演员表演贴切，让人感觉就是外国演员自己在说中国话，我们会把影片剪成二三百小段，接成循环，反复地看。从这样反复、细致的观摩中，我们就可了解原片演员是如何诠释他的人物的。译制导演讲戏就要把他理解的原片讲给大家听，演员也要参与讨论，这就是我们在工作中学习的独特方式。记得译制《简·爱》时，翻译兼导演陈叙一阐释原片的人物关系，说：“罗杰斯特对简·爱不恭维、不温柔，有时甚至很粗暴，这是他的求爱方式。简为什么爱罗杰斯特，因为他把她视为知己，罗杰斯特给了她最看重的平等。”邱岳峰和李梓通过自己的配音很好地表达了这一切。再如我担任《砂器》的译制导演时，看到不论是童年的秀夫（男主角和贺英良的真名）还是成年的和贺，他们的扮演者都是面貌俊美，让人产生好感的演员；在父子一起逃难的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两人躲在别人的廊檐下，在篝火上热着讨来的饭，那美丽的霞光，跳动的篝火，小秀夫舀一勺饭来喂爸爸，还把爸爸给烫了一下，两个人一块笑了。温馨的画面所反映的父子情，是那么感人，我由此领悟了原片导演对杀人犯和贺英良——这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所抱有的惋惜与同情，并由此懂得了编导对他主人公的爱憎，不惟表现在情节上、台词上，也表现在对演员容貌和气质的选择上，还体现于摄影的色彩、镜头的角度、音乐的陪衬等等。说起音乐，再没有比《魂断蓝桥》更令人难忘了。这是一部爱情悲剧，男女主人公在小酒吧中最后相聚时，那朦胧的灯光，舞者的身影，加上乐曲《一路平安》（“今朝相逢已太迟，今朝又离别”）这首乐曲所传达的离愁别绪，真是胜过万语千言。
    
    至于我们为之配音的演员，可以说，几乎涵盖了当时世界各国所有的表演艺术家。像孙道临为之配音的《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的扮演者劳伦斯·奥利弗，曾11次获得奥斯卡奖提名。由于他对莎士比亚戏剧的贡献，1947年被英国女王授予爵士爵位。邱岳峰配音的卓别林和毕克配音的高仓健，以及尚华、于鼎在《虎口脱险》中配音的法国喜剧大师德·富奈和布尔维尔，乔榛配音的《爱德华大夫》的主演格里高利·派克，童自荣配音的佐罗扮演者阿兰·德隆，无一不是名满天下的巨星。李梓配音的《巴黎圣母院》中艾丝美拉达的扮演者吉娜·劳洛勃丽吉达，也是大名星；赵慎之在《望乡》中为之配音的阿崎婆的扮演者田中绢代，她在日本的地位相当于我国的白杨。我在《化身博士》中配音的酒吧侍女艾维的扮演者英格丽·褒曼，刘广宁为之配音的《魂断蓝桥》的主演费雯丽，丁建华为之配音的《卡桑德拉大桥》的主演索菲亚·罗兰，曹雷为之配音的《穿布普拉达的女王》主演梅丽尔·斯特里普，都是奥斯卡最佳女演员金像奖的得主……实在数不胜数。
    
    我们为了吃透原片演员是如何诠释他的人物的，少说也会看十来遍原片（不是看全片，是看自己有戏的主要场次）。有时演员为了更好地掌握比较困难的段落，如尚华为了《虎口脱险》中指挥乐队排练那场亮相的戏，竟然看了几十遍原片。在这个过程中，原片的人物就会逐步在你的脑子里活起来，让你感受到人物所感受到的一切，使中文台词和原片的表演融为一体。
    
    我在为褒曼扮演的侍女艾维配音时，有一场戏，是她被海德先生折磨得快要疯了，海德还要她唱歌。译制导演陈叙一提示我：“口齿要清晰，神态要昏迷，要唱，不要有旋律。”这使我学会了怎样去表演一个人的半疯癫状态。经过长期的工作熏陶，也使我们每个人掌握了不少表达喜怒哀乐的手段。有的观众说：“有些国产片拍得并不好看，但是知道是上译厂配音的，也会去看，就为了听上译演员的配音。”复旦大学中文系的严锋甚至说：“我觉得，邱岳峰在《简·爱》中为罗杰斯特配的中文台词所传达的信息量，比原片演员斯科特更为丰富。”
    
    在工作中，我们还有机会接触到世界各国的大导演，如好莱坞的悬疑片大师希区柯克，我们译制过他的《爱德华大夫》《美人计》《三十九级台阶》和《西北偏北》。英国的戴维·里恩，他导演的《桂河大桥》曾获包括最佳导演在内的七项奥斯卡金像奖，我们译制过他的《孤星血泪》和《印度之行》。意大利影片《偷自行车的人》，导演德·西卡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日本导演山田洋次的《远山的呼唤》，曾获1980年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特别奖。他和高仓健、倍赏千惠子的合作，被日本观众亲切地称为“三重奏”。前苏联的大导演米哈伊尔·罗姆，当年曾导演过《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后来又导演过《第六纵队》和《一年中的九天》。我们也译制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导演的作品，如美国的科波拉导演的反越战片《现代启示录》，新德意志电影的代表人物维姆·文德斯导演的《德克萨斯州的巴黎》，前苏联新浪潮的始作俑者格里高利·丘赫莱依导演的《第四十一》（该片曾获1957年戛纳国际电影节特别奖）。还有前苏联后起之秀瓦西里·舒克申导演的《红莓》……他们这些电影手法不同，风格各异，但都是视角新颖、内涵深刻的电影精品。这些都大大增加了我们的见识。这也是我们得天独厚的工作环境。
    
    还有就是——不少我们从小读过，或者没读过但听说过的古典名著，在银幕上活了起来；而且，我们竟还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体验到了那些仅存在于书本上的人生。如俄国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李梓成了安娜，毕克成了卡列宁。而在《战争与和平》中，丁建华成了伯爵小姐娜塔莎，乔榛成了比埃尔，杨成纯成了安德烈亲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中，邱岳峰是幻想者，李梓是娜斯金卡。卫禹平则成了果戈里的“钦差大臣”。我则是法国司汤达的《红与黑》里叛逆的侯爵小姐玛格丽特。于鼎则成了大仲马的《三剑客》里的剑客达达尼昂。我厂的译制导演时汉威一生没配过多少戏，却做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胡庆汉则是《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英国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即《孤星血泪》）有过两套配音班子，黑白版的，尚华和我是匹普和埃斯泰拉，路珊是哈维夏姆小姐；彩色版的，童自荣和刘广宁是匹普和埃斯泰拉，我是哈维夏姆小姐。还有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奥赛罗》《第十二夜》《无事生非》，德国席勒的《阴谋与爱情》……这大大提高了我们的文学和知识水平。
    
    为了能更好地理解原片，陈叙一不断要求我们多读翻译小说，以便熟悉各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各色人等的思维方式。要求译制导演学一点外文，以便和翻译沟通。要求翻译、导演读读《圣经》，因为西方人生活中经常会用到圣经典故。为了丰富文化素养，他还提倡大家背唐诗、宋词，听评弹，看话剧。那时，我们厂的学习空气是非常浓的。在不录音的时候，你会看到，休息室中常常是人人捧一本书在读。
    
    陈叙一培养演员是有一盘棋的。某个阶段重点培养一两个人，给他（她）各种机会，直到他（她）“修满学分”。然后，再换一个人。就以赵慎之为例：1952年配音的《华沙一条街》里的女主角，那大约是她配的第一个主角。之后在1957到1961年间，她配了各种身份、各种性格的角色——反法西斯影片《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中的爱国青年；《偷东西的喜鹊》里沙皇时代被贵族豢养的农奴演员；《大墙后面》由于阿根廷农村破产，从农村进城的打工妹；《不同的命运》里，美丽、骄傲但爱慕虚荣的中学女生；《神童》里，上层社会出身，活泼、俏皮的少妇，她在法西斯统治下，不畏强权，坚守自己的人生本分；还有《穷街》《三剑客》《科克伦上尉》《两姊妹》《阴暗的早晨》《驯虎记》《鬼魂西行》等等，还配过根据法国左岸派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原著改编的“作家电影”《广岛之恋》。这样，在“文革”前，赵慎之就应该算修满本科学分了吧。
    
    再以尚华为例：从1953年开始，他就陆续担任了多部影片主角的配音，如《牧鹅少年马季》《卡塔林的婚姻》《祖国的早晨》等。1956年，又在陈叙一亲自担任译制导演的《孤星血泪》中，为主角匹普配音。之后，又配了《红与黑》中的老年贵族德拉·木耳侯爵。《不同的命运》里，他配中学刚毕业的青年工人；《雁南飞》中，为死于“二战”战场的苏联士兵配音；还有《圣彼得的伞》《新婚之夜》《她在黑夜中》等等。1972年，尚华再次在陈叙一亲自担任译制导演的《冷酷的心》中担任主角，配魔鬼胡安，一个有江湖气的热血汉子。另外，在《警察局长的自白》中，配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意大利黑手党头子罗蒙诺，他说话轻声细语，却令人毛骨悚然。《悲惨世界》中配警长沙威，他为虎作伥，最后良心发现而自杀。他这几个角色，都是经历复杂、身份不一般的人物。到这时，他应该是修满研究生的学分了吧。
    
    至于邱岳峰和毕克，那就不用说了。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时期，得到过或长或短的重点培养。因此到上世纪80年代，陈叙一说：“我们的演员就像梁山泊的一百单八将，各个都能上阵抵挡一阵了。”
    
    是的，有了合适的机会，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独当一面。比如，李梓的《猜一猜谁来赴晚宴》的老年知识妇女、《啊，野麦岭》中的少年女工；于鼎、尚华的《虎口脱险》；尚华的《总统轶事》《德克萨斯州的巴黎》；赵慎之的《望乡》；刘广宁、乔榛的《生死恋》《苔丝》；童自荣的《黑郁金香》《铁面人》《梅菲斯特》；曹雷的《非凡的艾玛》《国家利益》；丁建华的《远山的呼唤》《卡桑德拉大桥》《老枪》；胡庆汉的《悲惨世界》；盖文源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斯巴达克斯》；施融、程晓桦的《奴里》；戴学卢的《白比姆黑耳朵》以及我的《为黛西小姐开车》,等等。
    
    特别是人物众多的戏，如《尼罗河上的惨案》，更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那时的工作是有追求的，所以，是迷人的。
    
    本文写于2011年9月7日，恰恰在61年前的这一天，我踏进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翻译片组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