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干激励:汉隶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4 02:34:07


  汉自刘邦开基,历四百余载,北击匈奴,南通诸海,丝路贯通欧亚,文章雄视千古,可谓文治武功,昭然史册。作为中华文明载体的文字,自甲骨而籀篆,由简牍而碑刻,一路风雨,大步走来。 


  六王毕,四海一,车同轨,书同文。秦相李斯将流行于六国五花八门的大篆,“删其繁冗,取其合宜”,统一为秦篆即小篆。从现存李斯书《峄山刻石》、《琅琊台刻石》等拓片看,优美柔韧,婉转简约。我佩服李斯。 


  与李斯同时期的还有一位文字巨匠,姓程名邈,面壁十年,将篆书的圆转改为方折,弱化象形意味,会成隶书三千字奏上。始皇善之,用为御史。这种字体,为当时狱卒皂隶频繁使用,隶书之名由此而得。至此,汉字进入脱离古文字走向今文字阶段,文字史上称为“隶变”。程邈被后世尊为隶书之祖,我们应该记住他的功绩。 


  隶书始于秦,成熟于西汉,鼎盛于东汉。其时,摩崖横空出世,碑碣斗艳争奇。更让我拍案惊奇的是,从东汉永兴元年(公元156年),至中平三年(公元186年),短短三十年间,以时间为序,便依次涌现出《乙瑛碑》《礼器碑》《孔宙碑》《鲜于璜碑》《史晨碑》《杨淮表记》《曹全碑》《张迁碑》等,一时间,群星灿烂,万骏驰骋。可以想见,当时的书家,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功力深厚。这些碑刻,均未署名,而中间随便哪一位,无论是官员还是士庶,以他的艺术功力及其对中华书法史的贡献,足以同二王颜柳并列史册而不朽。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们看到了汉人的真面目大气象! 


  汉隶的兴盛,与刘汉皇室的身体力行有关。光武帝刘秀、章帝刘炟、灵帝刘宏,都是史籍有载的隶书名家同时又是大力倡导者。上形下效,遂成一时之盛。 


  曹魏三父子,亦是隶书大匠。“魏主笔墨雄赡”,从仅存曹操“衮雪”二字,便可看出一代枭雄的书法功力。《世说新语》云:“曹子建七步成章,世目为绣虎。”遥想子建当年,心游万仞,精务八极,挥毫写下《洛神赋》。“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曹植生活的东汉末年,正是汉碑花团锦簇之时。我猜想,曹子建的隶书,定是《曹全碑》一路。果如此,则书法与文采比翼,其秀美俊逸,岂可名状乎! 


  我最初接触的是《张迁碑》。它的雄强朴厚,它的天机拙趣,它的端庄峻举,它的逼人气象,一下子就把我倾倒折服。有人惋惜“摹手不工”,刻法粗砺,殊不知,恰恰是这成就了它的天然拙稚和雄强气魄。我想,人对于审美对象之选择乃至钟爱,首先讲个气味相投的。《张迁碑》跟我对味投缘,成为我毕生的最爱。 

 
  观临多种风格的名帖,是无尽享受。在我看来,《张迁碑》是威武将军,《曹全碑》则是美妇好女;《张迁碑》是铮铮汉子,《曹全碑》则是洵洵君子。一武一文,一刚一柔,张弛有道。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曹全碑》立于中平二年十月,《张迁碑》立于中平三年二月,两碑之立,相差竟然不到半年! 


  后来接触到的“庙堂三巨制”《礼器碑》《乙瑛碑》《史晨碑》更使我兴奋莫名。尤其是《礼器碑》,它的疏朗劲健、清明峻洁,它的静穆雍容、英气逼人,不由人不为之着迷。 


  除了碑碣,汉代的摩崖刻石,更为我辈提供了足可畅游的瀚海。著名的《石门颂》和《汉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比起上述碑刻,年代又更早些。不同于为帝王或官员纪功述德之碑碣,摩崖刻石则多半是重大工程的民间记忆。崖壁面积巨大,非碑版可望其项背,书家和刻工尽可以放纵胸臆。《石门颂》不仅形制宽阔,而且点画飘逸,灵动欲飞。其对后世书家影响至大,前人推断,“六朝疏秀一派书风皆从此出。” 


  与《石门颂》相距不远的《汉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俗称《大开通》,其气魄之宏大,骨力之劲健,章法之奇伟,实非凡人能近。清杨守敬《平碑记》云:“其字体长短广狭,参差不齐,天然古秀若石纹然,百代而下,无从摩拟,此之谓神品。”第一次看到它的摹本,我竟惊异得久久不能言语。后尝以《大开通》的布局,写八尺整张《苏东坡廉州记》,写刘伶《酒德颂》。以为必酣饮酒茶之后,方可书此。 


  习隶我主张复古。与古为徒,再言创新。汉隶往上寻溯,是简牍帛书。仅从碑石上,我们是无从得知古人用墨的枯荣燥润及运笔的提按使转的,随着云梦睡虎地秦简、郭店楚简、敦煌马圈湾汉简、长沙马王堆帛书的陆续出土,吾辈有福矣。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1155枚。为墓主人秦狱吏喜所书。喜生于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62年),卒于秦始皇三十年(公元前217年),曾参加过秦灭六国的战争。喜可视为中国书法史上名迹俱存的第一人。 


  看得出,当时的执笔者在简牍缣帛上的书写速度,应该是相当快的。这又让人窥见当时社会生活节奏变化之速。及至西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章》,确立了章草的书写形式。唐张怀瓘《书断》有云:“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章草即隶书之捷也。”当年在埃及访古,我注意到了一个任何文字都会有的带规律性的现象,那刻在石壁上、碑柱上的文字规整而简约,而写在长长的莎草纸卷上的,则为笔墨随意、书写便捷的行体。我后来了解到,前者被称为“僧书字”,后者则是“民书字”。简牍帛书,大抵就是秦汉时的“民书字”吧。 


  简牍的书写者,不仅把篆隶写得飞扬舒卷,而且常常会将某个字的竖笔用力拖长,夸张得令人瞠目。这让人想到他在书写到得意之时,顺手来那么一笔,的确是很爽快的举动。这种简牍笔意,直到后来的汉碑,也还大有余韵,如《石门颂》中的“命”字,《张景碑》中的“府”字,《李孟初神祠碑》中的“年”字,末尾的竖笔都是这等夸张。而这种顺手信笔,又为后来的狂草打下了伏笔。
 

  说到复古,我以为不妨往前再走一步,上溯到商周金文、先秦石鼓。所谓“书存金石气,室有蕙兰香”,自是一种境界。若一味从隶而隶,往往字无古气,难入妙境,俗笔溢出而难以自制。金文我所重者,为《散氏盘》《毛公鼎》《虢季子白盘》,其中至善至美者,当为《散氏盘》,这件距今近三千年的作品,其用笔凝重大气,结字生机勃勃,是上佳之品,余者妍丽而带装饰,艺术品位略次。石鼓文给人的感觉是雄健磊落、纯和大方。从其内容看,则可以视为《诗经》的遗漏佳作。 


  知篆法而写隶,金石功夫随时渗化,古籀之气油生,终至气骨洞达之境。杜甫主张“书贵瘦硬方通神”,很有道理。书者如人,流于肥软则如人之饱食嗜睡,肥而浊矣。翁方纲之所谓“拙者胜巧,敛者胜舒,朴者胜华”,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我以为习隶者还需从汉印和汉砖刻中汲取营养,汉印的厚重方正,砖刻的古拙苍健,都体现了那个时代一丝不苟的庄正气象。经常观览揣摩汉印和汉砖刻的韵味,把其中妙处引入隶书,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朴茂之效。 


  隶书之大忌者,一为俗气,一为呆板。呆板显匠气,俗士不可医。揣摩金石之笔触,承接古人之大气,方可破俗化呆,得汉隶精神。 


  隶书至魏晋以后,气脉逐渐式微,以至一千五百余年间淡出书坛,直至清代乾嘉学派兴盛,石刻碑版不断发掘,馆阁体屡遭诟病,隶书终于脱去阴霾,峥嵘再露,出现郑簠、邓石如、伊秉绶、金农、何绍基、陈鸿寿等隶书大家,隶书佳作也如春山叠现。我较喜欢邓石如和伊秉绶,有一阵都练他们的帖。结果发现,邓石如可学,伊秉绶可观。 


  今天写隶者多如过江之鲫,有大成就者不多。何也?笔法、字法、章法、墨法过关者不少,狠下苦功诸帖临遍者也很多,不怪他们,唯因今天的教育有个致命的弱点,即把汉文化中最重要的内容给忽视了。须知,春云夏雨秋夜月,唐诗晋字汉文章,自然界、人文界顶好的东西就是这些了,不读汉文章,不知道“西汉文章两司马”,不知道扬雄、王粲何许人,连曹子建的小赋《洛神赋》都未打过照面,要想在隶书作品中让人看出点底蕴来,难。 


  写好汉隶,那是一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