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4dr17注册机怎么用:在2010“相约论语一百”大学生公益夏令营闭营仪式上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4 14:12:02

“学”

——王财贵教授

在2010“相约论语一百”大学生公益夏令营闭营仪式上的

主题演讲

 

主讲人:王财贵教授

时间:2010年8月18日

地点:北京新英才学校

    

各位嘉宾、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

    

主办单位要求我来做一场演讲。在这个场合做演讲,好像不大适当,因为我们这次的活动叫作“论语100”,“论语100”的意思就是希望能够以诵读为主,而不是以讲解为主。不过,既然再三要我讲,推辞不掉,只好做这场演讲。于是,我就讲一个没有讲过的题目,刚才介绍人说,这个题目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叫做——“学”。这样就能够符合我们这个活动的初衷,以诵读为主,以讲解为次,所以讲一个字,等于少少地讲。

 

不过呢,各位年龄都已经超过13岁了,所以现在也可以稍微讲一讲。我们本来提倡读经,是只管老实地读,潜在的意思是不需要急着求了解。但是我们读书总是希望能够学以致用。不了解、只读书,叫做死读书、读死书。只会背书而不能了解、不能运用的人,我们称他为书呆子。如果讲话的时候,只会引用他所背诵的文章,我们把他叫做“有脚书橱”——他是一个书架,但是这个书架是活的,有两只脚,所以叫做“有脚书橱”。当然这些都是在讥笑那些只会死读书、只会背诵,而不能够了解、不能够运用的人。

    

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提倡读呢?因为读是理解的基础,尤其语文就应该这样学。现在,我们整个国家的国民,语文程度是不及格的。不要说义务教育下初中毕业的国民,语文程度不及格,纵使高中、大学乃至于研究生毕业,语文程度还是不及格的;不只是普通的科目的语文程度不及格,纵使是文科、乃至于是中文系毕业,他的本族语文也很少是及格的。什么叫做本族的语文呢,就是我们是中华民族,我们对所谓的汉文的程度,应该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才能算作及格。要达到什么高度才算作及格呢?我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就是能够读“经、史、子、集” ——把经史子集翻开来,能够像读小说、读报纸一样地读下去,这个人的语文程度就是及格的。如果达不到这个程度,他就对不起这个民族的祖先,也对不起自己,因为他把中华五千年的文化拒之门外,或者说,他连一把钥匙都没有,打不开五千年的智慧之门。

    

有人或许会马上想到,所谓的经史子集,叫做古文,古文很难,怎么可能让我们国民,而且是希望普遍的国民,都达到阅读理解的程度呢?其实,这是因为我们的教育并没有好好地把握语文教育的要领所造成的,而并不是古文很难,不是经史子集很难。所以,我刚才说人生常常做糊涂的事,也就是说人生常常做对不起自己生命的事,浪费生命的事。我们读书,为的就是要明理,从今以后,我们做人做事,都应该去想这个事情的道理在哪里,依照道理而行。比如说语文教育,就有语文教育的道理,不按照它的道理做,就会出问题。所谓出问题就是浪费我们学习的时间,而没有达到学习的效果。

    

2006年,台湾的教育部要修正高中的国文教学纲要,叫做“九五课纲”,它的意思是要降低文言文的比率,提高白话文的比率。本来文言文和白话文的比例是65:35,至少是55:45,现在要把这个比例调整一下,让古文比例少一点,占45%,而白话文占55%;而且本来每周五节课,降低为四节课。有一些高中国文老师就起来抗议,也邀请我参加,他们成立一个所谓“抢救国文联盟”,我是这个联盟的一分子。

 

有一次我们到教育部去,面对教育部的领导开会,大家发言,都希望能够把文言文的比率提高,至少是恢复到原来的65或者55,然后把国文课的节数恢复到每周五节。大家都这样讲,讲完以后,我一直还没有发表意见。后来主持人叫我讲一讲我的意见,我说我的意见跟大家不一样,也不好在这里说。他说既然来了就说一说。我就说,第一点,到高中还要教国文课,那就代表这个国家的语文教育是失败的。到了高中,已经不是学语文的时代了,语文应该在13岁之前就学完了,13岁以后就应该有他要做的其它功课,不可以还在语文这里打转,而且不只是本族的语文13岁之前要完成,就是外族的语文,比如现在中国人都想要学英文,所谓的世界通用语言,也应该在13岁之前完全学好一辈子要用的英文,这才合乎教育的道理,合乎人性发展的规则。所以到高中还在讨论国文课的问题,我觉得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不过,面对当前这个时代,因为我们13岁之前的语文教育失败了,15岁以前也失败了,到了16岁高中的时候,难免还要补一补功课,因此我们还是需要有语文课程。现在要讨论高中国文课的课程,其中文言文和白话文的比率,以及每周的时数,我是认为每周教四节课就够了,甚至三节课也没关系,最主要的是课程的问题。课程怎么调整呢?我认为文言文和白话文的比率应该调整为1:9,就是10%的文言文跟90%的白话文。

大家一听都觉得很奇怪,我怎么会这样主张呢?我说意思是这样的,我们教语文要按照语文教育的规律,10%的文言文是指,高中三年、六个学期、六册课本,全部都是文言文。六册课本堆起来是这么厚(用手比划),这么厚的书,全部都是文言文。而白话文呢,就是由政府统一或者是由各个学校、老师来选出六十本文集或者小说,每一个学期至少读十本,三年之内读六十本,这些政府或者老师认为最重要的文学作品,可以都是白话文。六十本加起来就是这么厚(用手比划),比起六册文言文课本,是它的九倍。如果我们这样来安排课程,老师怎么教呢?老师是不需要教的。假如我们能够在初中三年里,也让他读六册的文言文,大概等于一百篇古文,高中再读六册的文言文,一百篇古文,要是初中没有读这一百篇,高中读一百篇也就够了。怎么读?很简单,就把这六册全部背完了就好了,老师是不必讲解的。老师不讲解,做什么事呢?老师跟学生讨论,学生有问题就问老师。还有另外一个,就是学生所看的这些文言文的著作,以看书来写心得,作为他的作文成绩。还有,同学之间可以把他看书的心得拿来讨论,老师参与讨论。如果这样,高中三年能够背一百篇古文,看六十本师长推介的好书,我相信一个年轻人到了大学的时候,他的语文程度就及格了。

 

这是合乎道理的一种教育模式,但是我这种建议是不可能被接受的。我在台湾教育部做建议,不可能被接受;如果我来大陆,在教育部做建议,我相信也不可能被接受。不可能被接受,就注定了中华民族的子孙,语文程度永远不及格。我们的国民很难能够吸收古人的智慧,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也就很难在世界上立足,很难有你的成绩来贡献给世界。所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现在我们的环境不可能提供给我们这种机会,但了解了这种教育的道理,我们每个人也都可以按照教育的道理来自我做教育,尤其是已经成熟的心灵。我们说一个人什么时候算作心灵成熟?现在法律规定是18岁成人,其实,一个人的心灵能够自我反省,自我改善,他才可以算作成熟。一个能够自我反省、自我改善的生命,是可以跳脱环境的限制的。我们这次所举办的“论语100”夏令营,乃至于现在有许许多多的孩子正在接受的“读经教育”,就是教我们如何合理的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读经教育,我们可以首先看成是语文的教育,而且是高度语文的教育,然后我们才从高度语文当中认识到智慧的内涵。从智慧的内涵当中,我们又发现它能够开启一个人的原创心灵,原创心灵其实就是人类最原初、最内在,也可以说是最光明、最广大的心灵。有了这样光明、广大的心灵,我们就可以去面对我们的人生,来提升我们生命的价值。这种能够面对自己人生、提升自己人生价值的活动,就叫做“学”。

 

刚才是通过我们的这次夏令营活动,说到语文教育,从语文教育说到经典教育,再从经典教育说到人生生命的成长。而生命的成长,用一个字来说明,叫做“学”。今天定这个题目,不只是跟整个人生有关,跟我们的活动也有相当的关系。中国古人写书著作,有的是自己写的,写完了自己编辑完成;有的人是他的弟子后学记录、编辑的。有些书,我们发现在编辑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次序,其实多多少少有一点次序。

比如说《孟子》。《孟子》的次序都是“孟子曰”,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义理的连接。但是,我们看《孟子》的第一章:“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是从这几句话开篇的,后人研究《孟子》,发现这篇是孟子学的要点,称为“义利之辩”。虽然“义利之辩”不是孟子学的核心,不是孟子学的基础,但是它却是孟子学的发用。尤其是中国儒家的学问,不只是内圣,还要讲外王。“义利之辩”就是外王精神的表现。而这个外王精神是源自于内圣的,内圣当然是“性善”,当然是“良知”,当然是所谓“尽心”。从性善发出来的良知而尽其心,表现就是从仁到义,表现的从仁到义,就成为政治上所说的仁政,表现为仁政,就可以治国平天下。因此“义利之辩”是孟子学很重要的观念,《孟子》一书就把它放在第一章。其实,往往古书的第一章都很重要。

 

跟孟子齐名的荀子,整部荀子的书一打开,第一篇就是《劝学》,因为荀子劝人家要好学,所以他把《劝学》放在第一篇。再看《老子》,《老子》第一章一开口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要

 

说“道”,所以把“道”放在了第一句,而“道可道,非常道”,这两句就分清了超越界和现实界两层的学问,能够分清两层的学问,才可以称为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要判定这个哲学成熟不成熟、是不是富有哲学的深度,就要看这一种学问有没有两层的开启,所谓“一心开二门”,有超越界、现实界的分别,老子一开口,就做出了这种区别,有可道的世界,有不可道的世界。所以老子不简单,第一句话就不简单,第一句话就表现了他的智慧。他可以说是纯哲学家式的哲学家,真是了不起,一开口就可以分出两层世界。而要了解老子,一定要非常清楚明白地把握他的两层的世界,才可以了解他的语言,不会被他所迷惑。但是也可以说,老子并不高明,没有多么了不起,因为老子只是高明,只是高明就不够高明了。《老子》的第一章表现老子最重要的观念——道,以及道的不可道。不可道还要道,这就告诉你,这五千言都是废话,因此要读老子的书,只要把第一章读通就可以了,这是古人编书的用意。

 

譬如再说佛经。佛经有所谓的“经、律、论”,“经”摆在最前面,而“经”的最前面的一部书,是佛陀当年自己说法的记录,叫做《阿含经》。《阿含经》的记录比起后来的经典,比较朴素,可能也比较真实,类似《论语》,是弟子对老师的记录,所以《阿含经》应该是听佛说法的这些弟子所作的上课笔记。《阿含经》中有一部叫《杂阿含经》,《杂阿含经》的第一篇,也就等于说你要学佛学,要听释迦牟尼佛说法,第一篇就是佛告诉比丘:“当观色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生厌离者,喜贪尽。喜贪尽者,说心解脱。”这是第一篇,也就是说,佛一开口说法,第一句话就是“无常”。如果不了解“无常”,就几乎不能够了解佛教,不从“无常”这个地方起修,就不是在修佛法。什么叫做无常?无常即苦,苦是用无常来规定的。要了解苦,要了解无常,从而才能了解佛法,所以佛的弟子把这一篇放在《阿含经》的第一篇,其实也就是所有佛法的第一篇,第一句话。如果我们能够这样读书,就比较能够把握一本书的要领。

 

我们今天读《论语》,请问《论语》哪一句话最重要?(台下:学而时习之。)你很了不起,很能推理。(笑)陆象山当年教学,常常提到《中庸》这本书,弟子有一次问老师,说你常常教我们读《中庸》,请问《中庸》哪一句是要语?最重要的话。陆象山一时没回答,停了一阵子,才跟弟子说,句句是要语,每一句都是最重要的话。我刚才问,《论语》哪一句话最重要,大家顺着我刚才说的第一章最重要,而且往往第一章的第一句话最重要,所以你就说“学而时习之。”告诉各位,《论语》每一句话都是最重要的!(笑,掌声)这种书叫做经典,经典有一个共同的意义,就是它是智慧的结晶。经典所记载的是智慧,智慧可以散落在每一个地方,可以用各种方式表达,一个有智能的心灵,一个富有原创性的心灵,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生命的深处、从智慧的源头发出来的,所以每一句话都是智慧,每一句话都通于他的心灵,每一句话都通于所有其它的每一句话,叫做“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句话就是一部经典。懂得一句话,就懂得全部的经典,这就是智慧之书的特色。因此读《论语》,从哪一个地方了解起,都是可以的。

 

程子——可能是程伊川,也有的时候指程明道——古人说程子,程明道和程伊川两兄弟,往往弟子记载他们的言语,不分是哥哥还是弟弟,都说程子。程子曾经说,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就是读《论语》之后,一点事也没有发生过,“便是不曾读”,就等于你没有读过。“有得一两句喜者”,有得一两句,这一两句话特别有感受,特别喜欢,那已经就相当有受益了。其实我们可以从这一两句喜欢的、有感受的,透入到圣人的心灵当中,然后再反射出来,贯穿在其它的语句,就可以同样地把其它语句了解成你当下的感受,就是令人喜悦的,令我们的心灵好像有光明产生一样,所以,如果得一两句喜者,就已经不错了。还有读《论语》之后,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读了《论语》之后,感受到整个天地之间,就是如此的可喜可悦,如此的可歌可泣。到你不知不觉,手也舞起来了,脚也跳起来了。刚才我们还没开讲以前,大家在读《论语》,我看大家的表情都那么喜悦,情绪那么高昂,这就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可见各位读《论语》,很有心得,恭喜各位!(掌声)

 

虽然这样说,每一句话都很重要,但是确实每一个人可以从自己所领悟的那一句话进去。我们看《论语》,“子曰”“子曰”的,一直编排下去,好像没有什么逻辑的顺序。尽管有些人说,《论语》每一章都是相连的,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是按照一个顺序编辑的,但大部分的学者还是认为,它并没有什么顺序,就好像地下水,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涌出泉水来。不过是不是真的没有顺序呢?

 

《论语》一打开,就是四个字“学而第一”,本来不需要注解的,但朱熹给《论语》作注,在下面也注了几句话,“此乃全书之首篇。凡十六章,皆务本之义。”这一句话是朱熹的体会,“学而第一”是《论语》的第一篇,总共十六章,这十六章都有务本的意思。什么叫做务本,就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凡是读《论语》的人,都要对“学而第一”这一篇十六章特别用心,如果这样看,《论语》的编者就好像有意思了,有一些顺序了,至少是把他们认为最基础的,或者可以说最重要的十六章,编在第一篇,放在最前面。

    

我们再看这十六章,第一章就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果《论语》有顺序的话,这十六章的第一章应该就是首要之首要,再看这一章的第一句话,我们发现孔子一开口就是“学而时习之”。因此如果要问《论语》哪一句话最重要,你大可以跟人家说“学而时习之”这一句话最重要。为什么?因为孔门弟子把这一句话放在整本书的最前面,这是有相当理由的。

那么“学而时习之”这句话,哪个字是第一个字?“学”。是不是能够这样去推,“学”是最重要的。没有很坚强的理由,但是也可以依照我们刚才所说的古人编书的一些习惯,有相当理由来说,“学”是孔门弟子所认为的,孔子一生最重要的观念,或者说孔子教育最重要的观念,所以今天我们讲解《论语》的题目,定为一个字——“学”,就讲这个字。

 

“学”这个字很简单,因为我们日常都在用,不管有没有读“《论语》100”,几乎所有中国人多多少少都懂“学而时习之”这句话,本来是不需要讲的。但是为了这个活动,我被要求还是要讲一讲,首先讲 “学”这个字的意义,再讲“学”所包含的内容,然后再讲我们怎么去了解和运用这个字,就是如何去学,把“学”放在我们生命中来实践,我们今天就讲三个部分。

 

要了解“学”的意义,当然有很多方法,从“学”的文字结构来了解,也是一个门道。“学”字原来不是这样写的,原来是现在正体字“学”旁边还要加一个“攵”,“学攵”这个字怎么结构起来的呢?就是“教( )”再加上一个“蒙(冖)”,再加上一个“掬( )”。“教”的起笔是一横一竖一撇,其实这是被同化了,就像之乎者也的“者”,孝顺的“孝”,老人的“老”,都是被这种部首同化。其实“教”的左上方是一个“爻”字,就像这个“学”中间的“爻”一样。所以能把“教”分解成“爻”、“子”、“攵”。

 

在“教( )”这个字的 “爻”和“子”中间上再加一个符号“冖”,念做“冒”,就是一个帽子,这个帽子代表蒙蔽,下面那个子是孩子,就是一个儿童,他的心智还没有打开,是蒙蔽着的,我们叫做童蒙。所以一个“冖”,下面一个“子”,就是童蒙的意思。右边的“攵”,本来是手中拿着一个东西,也可以说拿着一根棍子,有打击的意思,有去作为、去做工作的意思。所以对一个还在蒙蔽当中的童蒙,我们去做某些事,这一种行为叫做“教”。这样一个意思的字该怎么念呢?于是就加一个“爻”来注音,因此“爻”是注音。最主要这个字是童子还在蒙蔽当中,有人来对他做工作,做什么工作呢?当然是给他启发的工作,叫做启蒙。所以“教”就是“教导、启蒙”的意思。

 

这样“学攵”这个字还剩下两个东西“ ”,那两个东西念做“掬”,就是好像用两手捧着东西。没有加上“ ”的时候,是用“爻”来做注音,念做“教”,跟“爻”差不多,假如再加上,这个“掬”就是注音,是对“教”再加上“ ”,变化一个意思,念跟 “掬”差不多的声音,就是“学”。所以“学”原来的字是一个“ ”,中间一个“爻”,加上一个“冖”,再加一个“子”,然后再加一只手的动作“攵”,整个合起来,就是古字的“学攵”。

 

这个“学攵”,假如你注意到“被蒙蔽的童子”或者“还在蒙蔽中的童子”这个部位,你就想到,学就是童子接受教育、启发自己;如果你注意到那个右边的“攵”,你就想他怎么能够学呢?是有人教导他。因此这个“学”,原来就有仿效、效法的意思,上所师下所效也。尊长有东西要教给你,尊长有所作为,弟子来效法尊长,这样就是整个“学”的意义。在最古老的时候,“教”和“学”是同一个字。因为有教必定有学,有学必定有教。一直到秦朝以后,“学攵”字右边的“攵”才取消,简化为现在的“学”。另外一个字就是“教”,专门是上所师的意思,就是尊长做教化的工作,而“学”字就专用于童蒙所学,一个字就分成两个字了。

    

我们今天讲的“学”,大体上是“下所效”的意思。朱熹在注解《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时,首先注解“学”这个字,“学之为言效也”。什么叫做学?就是效法的意思。他说“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效先觉者之所为,乃能明善而复其初也”,这就是朱熹《论语集注》中对“学”的解释。

 

各位同学,你现在读过“《论语》100”了,已经可以做解经的工作。怎么解经?可以看古人的注解。现在我所引用的是朱熹的注解。朱熹的注解很有名,一定要看的。读四书的人,不管赞成不赞成朱熹的思想,一定要通过这本注解。而朱熹就这样注“学”这个字,“学之为言效也”。接下去解释,“人性皆善”——这是孟子的思想,当然也是孔子的思想——人性都是善的。但是“觉有先后”,能不能觉醒,能不能觉察到人性的善,而去完成人性的善,这是有先后的。“有先觉者”,比如尊长是先觉者,有智能的人是先觉者,古代一些学者是先觉者,所以“后觉效先觉之所为”,效法先觉的所作所为,“乃能明善”,他才更明自己的善,“而复其初”,恢复他的本性之初。这就是“学”的意思,是效法的意思。

 

但是怎么效法呢?其中又说,“后觉效先觉之所为”,既然后觉效先觉,意思就是自己也要觉,因此“学”这个字,除了效法的意思,还有“觉”的意思。在汉朝,有人注解“学”这个字,说“学”就是“觉”。用“觉”来训诂“学”,叫做同音为训,我叫它“音近为训”,也可以叫做“声音为训”,用相同声音的字来互相解释。所以“学,觉也”。从此以后,后代人对于“学”的解释就有两种,一种是“效法”的意思,一种是“觉悟”的意思,这两种其实可以相通。两个意思如果都采纳的话,依照唐君毅先生的讲法,“学”可以解释为“行动”和“知识”的意思。所谓“效法”是从“行动”上说,所谓“觉”是从“知”上说。

唐君毅先生解“学”这个字,就讲“知”和“行”两方面,来讲人生学问的分类,来笼罩人生一切的学问。他把人一切的学问分为知、行两面,首先是行,就是行动,包括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语言,我们学语言、学走路都是学,到最后,我们学各种技能,各种操作,乃至于科学的实验,都是行的范围。这个“行”的范围就是“学”的范围。再就是有关“知”的方面,知是从觉而来的,心中有所觉就有所知。但是“知”有好几类,第一类的“知”是可以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比如说文学、历史以及哲学或是各种科学的知识,能够用语言文字表达的都是“知”,都属于“学”的范围,要从心灵中有所领悟。

 

再进一步,有一种“学”,是不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比如说艺术、音乐、美术,不用语言文字来表达,但它也出自于人类心灵的觉醒,也出自于人类的表现,这种表现虽然不用语言文字,但也是“学”的内容之一。有了知和行的“学”,最后还要有一个知行合一的“学”,既知又行,这就是所谓的“道德的学问”。那种“知”,就不是文学、历史、科学或者是哲学思考的“知”而已,而是一种对于人生超越意义的体会、领悟而来的行动,这就是所谓的从道而行,即知即行。因此唐君毅先生说“学”这个字可以涵盖一切的学问,一切的学问只不过是“效法”跟“觉醒”,而效法跟觉醒就有“知”跟“行”两面,有的是属于行的学问,有的是属于知的学问,有的是属于知行合一的学问。他这样把“学”的内容分类。

 

此外,另一位近代的新儒家牟宗三先生,他认为学就是要明理。“学所以明理”这句话很有哲学意味。人生之理有哪些呢?我们可以问这个问题,这样可以让我们知道到底要学些什么。牟先生把它分成六种理,这六种道理都是我们要学的,或者这样说,六种道理都是从我们心灵中可以觉醒的。假如说我们心灵中觉醒也是学,从古人那里学到、从师长那里学到,也是学,从古人师长那里学到就是效法的意思,从我们自己心灵觉醒就是觉悟的意思。但是不管是效法还是觉悟,都是能够明白这些学问的理。因此把学问用“理”来说,也是很恰当、很深刻的。

 

有哪六种理呢?第一种叫做“名理”,名理是中国的词语,用西方的词语叫做“数理”。数是有理的,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但是很少人知道数理的根源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人类能够明白数理。数理的根源在逻辑,逻辑就是思考的规律。这个思考的规律不是谁定的,不是西方人定的,不是西方的希腊人定的,不是希腊人中的亚里士多德定的。虽然亚里士多德建立了逻辑学,但是他建立的逻辑学不代表只有他有逻辑,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逻辑的能力。中国人当然有逻辑,但是中国并没有成立逻辑学,我们只是没有将它成就为一门学问。

 

因此千万不要认为中国人的逻辑比不上西方,因为逻辑就是合理思考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遵照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客观的,人人都要承认的,这个道理必须要发扬出来,才能够对得起我们自己原初的那一种思考能力,原初的那一种逻辑心灵。而逻辑心灵一发出来,如果用在数的关系上,就成就了数学;用在图形的关系上,就成就几何。因此数学跟几何的来源是人类的基本心灵,就是逻辑的思考能力。所以,各位同学,将来不必再怕数学跟几何,原来数学和几何就存在我们心中,只是我们这种思考的能力没有好好地去开发,没有好好地去运用,如果一步一步地把我们思考的能力慢慢地推演,整个数学系统,整个几何系统,全部都在我们的心中。(掌声)我们就是要开发这种心灵,现在中国就是非常积极在开发这种心灵,但是开发这种心灵,一定要先认识这是我们本有的学问,数学是我们本有的。

 

再下来,我们如果用数学和几何这种抽象思考的形式来研究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尤其是研究自然的物,我们就渐渐地能够打开物当中所含的理,这叫“物理”。数理就包含着物理,物理包含着科学,物理跟科学就是可以作为所谓的科技学问的一个代表。西方的科技其实是来源于逻辑数学,用逻辑数学来涵盖物理、化学,就是涵盖一切的科学,这叫做“数理”。这是一门很大的学问,西方人开发得比较好,现在中国人依然可以开发,千万不要认为我们只能学西方才可以开发科学,因为科学的道理本来就在人的心中,科学的能力本来就是人类基本的能力。首先是数理之学,然后是物理之学,因此数理是包含着逻辑数学和物理,以及包含着一切的科学。

 

第三类的学问跟数理、物理不一样,因为数理、物理是属于世间的学问,属于现实界的学问,但是人类还有超越于现实的生命的向往,乃至于人的生命当中,本来就有超越的理念,这个理念也是客观的,也是合道理的。那么超越的理念有哪些呢?第一个,是所谓的“性理”。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个道就是理,“修道之谓教”,这种道德教化之理,是儒家所讲的理,叫做性理。有些人认为逻辑数学科学是客观的,这种理是主观的,这是很错误的认识。既然是一种理,是人人共有的,孟子说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东海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乃至于千古之上有圣人出,千古之下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既然其心同,其理同,它就是客观的,所以道德是客观的。这叫做性理之学。

 

还有一种理叫做“玄理”。玄理是道家所讲的理。玄的来源,就是《老子》第一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什么叫做玄呢?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可道之道就不是真正的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字的名就不是真正的名。道是不可名的,而用无来名天地之始,这是不得已的,因为不给它一个名,就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就不能让人了解、让人清楚,所以不得以用“无”来说天地之始,用“有”来说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从无来观天地之妙,观道之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来观天地的创生之妙,创生的无限性。然后再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都是道,但是有不同的名称,“同谓之玄”,不同的词语,甚至相反的两个词语、两个观念,而同样指一件事,这种情况叫做“玄”。我们如果比对刚才所说的逻辑,逻辑是,是就是,非就非,左边是左边,右边是右边,可道是可道,不可道是不可道,如果这样来研究学问,这就不玄,这样讲话就不玄。“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不同的、甚至相反的两个观念,同样都说一件事,因此,说“道”是有还是无?老子会告诉你,既是有,又是无。说它是无,不是无,不是无就是有,而这个有才是真正的无。所以无而非无才是无,有而非有才是有。无就是有,有就是无,玄不玄?听得头都混乱了(笑),这样叫做玄。

 

其实也不是那么玄,只是跟我们日常的逻辑思考模式不一样,所以西方人的学问是比较容易了解的,因为它按照逻辑的思考去推演,一步一步,只要耐得烦,所以你要耐烦。现在中国人学西方的学问,一定要静下心来,耐烦,一步一步地往前推,一定能够赶得上。但是中国的学问呢,就不可以一步一步往前推,因为老子告诉你,有就是无,无就是有,庄子告诉你,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美就是丑,丑就是美,到底是美还是丑,到底是死还是生?这个浑然一体,叫做“玄”。而且不只是一个玄,当无的时候,无是玄,为什么?无就是有,是一个玄。那么还有呢,有也是一个玄,所以有就是无,有也是玄,不管是无还是有都是玄,叫做“玄之又玄”。你从无,他说不是无,你转到有,他又说有不是有,又转到无,于是就两个玄,两个玄是无穷的玄,一直玄,这个叫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讲这个道理叫做“玄理”,这也是一种道理,千万不要说这是在玩弄语言,在搅乱人的思考,不是的,这个思考是很清楚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考呢?这也是人生必然的思考,人生除了面对现实世界之外,人的心灵还有一种超越的向往,所谓超越就是超越于现实的生命,就是超越于现实的语言文字所可表达的范围。既然现实的语言文字范围被超越了,不能用现实的语言来表达,于是就要用另外一种语言来表达。这种语言既然是语言,又不能表达,所以在能表达又不能表达之间,我们就用玄之又玄的语言来表达。这是必然的。所以老子的学问是必然的,是天地间一定要有的学问。所有真正对于人生的超越面、人生的超越境界,要有所领会的人,都需要经过这一关“玄之又玄”,才能更上一级。要不然,他的心灵就永远停留在现实世界。西方的学问尤其是自然科学,大体是停留在现实的世界,是现实的学问。乃至于西方对于人生的研究,也是用科学的方法,其背后就是数学的方法,再背后就是逻辑的方法。用数学跟逻辑的方法来研究人生,成就了所谓的心理学,乃至于所谓的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等等,我们称为“人文科学”。这个人文科学后面两个科学的意思,不是原来科学的意思,原来科学的意思是有系统的、客观的学问叫科学,如果要用这种科学来说性理,儒家讲的道德也是科学,道家讲的玄理也是科学。但是现在人文科学的“科学”这两个字,其实是应用了自然科学的“狭义科学”的意思。所以人文科学也自然科学化,就把人等同于物来研究,这是西方学问的限制。这在当今世界是很少人知道的,本来中国人应该知道,而中国人最不知道,这太奇怪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恢复我们的智能,我们心灵的全面性,不可以死守在某一方面的学问。因为理是很多的,面向各种不同的层次,叫做分界。从各种不同的分界,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对人生的学问有各种不同的把握,但都是学问。所以千万不要认为这个“玄”就不可了解,而是必须这样了解,用不了解的方式来了解,所谓不了解的方式,就是不可以用逻辑的方式来了解,这叫“玄理”。

 

还有一种理,叫做“空理”,这是指佛家的学问。儒、释、道三家,好像很相近,其实说近很近,说远也很远,三家各有自己的特色。这个特色可以用理来说明,佛家所把握的理叫做“空理”,为什么叫做空理呢?空理是由般若智慧所证得的理,它也是理,也是客观的,乃至于也是实在的,也是人生伟大智慧的成就。所以刚才讲到,“当观色无常”,用无常来说空,是很容易说明的。无常就是会变化,这个茶杯是会变化的,在时空中会变化,变化了它就没有了。其实这样了解无常,是比较简单的,甚至是比较不恰当的,这是小乘的了解法。这个杯子是空的,没有它自己独立存在的本性,它是顺着各种因缘和合而产生,而形成这个样子的,它的本性就是空——如果直指它的本性就是空,这种般若就是大乘的般若。般若有小乘般若,有大乘般若,所以般若称为通教,就是通于小乘和大乘的教导。般若是佛教的智慧,般若的智慧所证得的理叫做“空理”。而般若是人性当中本有的智慧,纵使你是中国人,纵使你是儒家,你也不可以排斥般若的智慧,尤其般若的智慧跟所谓的“性理”——道德的智慧——是不相冲突的,因为它们是在不同的层面上,来认识人生之理。因此这个“空理”又是一大智慧、一大学问。 

最后一个理,叫做“事理”。什么叫做事理?最简单的,为人处事的道理叫事理,再上升一层就是礼乐教化的理,再上升一层就是社会组织、政治结构的理。所以从我们的为人处事,人情事故,一直到治国平天下,包括历史、哲学,统统属于事理的范围。所谓的人情世故,里面又有“情理”,情理最大的表现就是在文学艺术,发乎人类的情感,这都设在事理的理当中,因此有事理,事理之下有情理,情理之下有文学艺术,而事理本身就有所谓的礼乐,就有所谓的制度,就有所谓的治国平天下。这叫事理。

 

牟宗三先生就用这六种理来涵盖天下一切的学问。所以如果要问,人间的学问有多少,我们作为一个学习者,要学哪些学问?我们就说,这六种理都是我们应该学的,为什么?因为它都是出自于人类的心灵,用康德的话来讲,都是人类理性的学问,人类理性的发用。一个人生长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学问,这些学问都是客观的,不是某一个人心血来潮,自己胡诌出来一套。它是客观的,而又是永恒的,客观而永恒,它就不限于任何一个地方,不限于任何一个民族,不限于任何一个时代。我们人生在天地之间,面对这么广大的学问,怎么不赶快奋发起来,怎么不赶快清醒你自己,有这么多学问,供给你去学,供给你去效法,供给你去觉悟,假如你不去学、不去效法、不去觉悟的话,你就对不起自己。所以学是为了自己而做的事,是为了自己生命而负责的事。一个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任的人,首先表现的就是不好学。你要对自己生命负责的话,你就要好学。

 

那么怎么去学呢?首先我们要说,学的基础在哪里,我们可能不可能去学?就好像我们问,我们怎么成圣人呢?成圣人的基础在哪里呢?在不在我们这里呢?如果在别人那里,在老天那里,我们怎么可能成圣人呢?所以我们要做一件事之前,先要问它的基础在哪里。现在,我们说成圣人的基础在哪里?成圣人的基础如果不在你这里,我们不敢要求一个人成圣人。孟子引用公明仪的话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所以,成为大舜是每个人都可能的,因为成为大舜这种圣人的基础,就在你的生命当中。孔子说“仁远乎哉”,要做一个仁者,要行仁道,难道距离我们很远吗?他说“我欲仁,斯仁至矣”,我当下想要成为一个仁者,我想要行仁道,仁就在我这里了。为什么我想要行仁道,仁就来了呢?假如它在外面、在天上,你怎么可能想要做,它就来?所以后人解释“我欲仁,斯仁至矣”的“至”,解释成“在”,就是存在、本有的意思,而不是从外面来。所以依照孟子来解释《论语》,我们可以认定孔子所说的这句话,表达出我们的仁是本在的,也就是说圣性是本在的,这样才保证我们可以成圣人。

 

王阳明有一次教导他的弟子,也用了这个方法。有一天弟子问,说请问老师,我们怎么做尧舜。王阳明说,你本来就是尧舜,你还问我怎么做尧舜?他说我不是尧舜。王阳明说你本来就可以做尧舜。这个学生马上又退后一步说,我不敢当。王阳明就说,明明说你有,这个是不可以退让的,你还一直退让做什么呢?你有就是有。尧舜的本质在哪里?在每个人的心里,所以成圣是可能的。

 

乃至于大乘佛学说,人人皆可成佛,为什么?因为人人皆有佛性。性就是性能,本来是性质的意思。性质是静态地说他存有这个性质,性能是动态地说,他既然有这个性质,就有那个性能。所以人人皆有佛性,就保障了人人皆可成佛。到了《法华经》,甚至说“众生皆已受记”,受记就好像佛在你的额头上点了一个记号,凡是被点到记号的人,将来一定要成佛,你非成佛不可,你一定要成佛,因为你有成佛的本质。

 

乃至于西方的科学,刚才说西方的科学源自于数学,数学源自于逻辑,而逻辑是我们的本性。因此,中国人如果把人性好好地发扬,不要障碍它,中国也可以成为一个科学国家,乃至于人类的科学都可以日新月异,再往前进。所以大家不要害怕,西方人的科学只不过先走了两三百年,先走两三百年,不见得后来的人就跟不上,因为那些道理都在我们心中。假如那些道理不在你心中,老师就不能教你,因为教了也不懂;老师就不能给你考试,因为考试写错了,老师也不能给你扣分,为什么老师可以在你的卷子上扣分呢?因为你答错了。为什么你答错了就要扣分呢?因为这不合理。为什么不合理?不是不合老师的理,是不合你自己心中的理。所以每个人回去自己想一想都知道,原来我错了。可见这个理随时在你心中,可见科学之道,原来就是我们生命的道。像这样,每个民族都可以成就科学,每一个人也都可以立志学科学。

 

所以我们说,要成就学问,我们要学,老师要教。一个孩子可以开启他的蒙昧,是有根据的,根据在哪里?根据于人性之可以开发。如果人性没有本来的潜能,是不可能做教育的,一个孩子也不可能去学习领悟。现在因为你的心灵本来具有这个能力,你就可以领悟你自己,你就可以去效法师长,效法古人,然后你后来也觉悟了,而后觉效先觉之所为,结果就明我们自己本身的善。当然,朱熹注《论语》,是从道德上说“明其善”,我们现在就可以把这个“觉”,扩充为所有人类理性的范围,人类理性所能开发的面向,都是我们学的范围。

因此,今天我把学的范围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规定,就是人类理性所应该开发的内容,都是我们学的内容。不过我们有这样的本性,怎么落实在我们生命中去学呢?照道理说,我们有本性,就应该有这样的学问。其实不然。因为说你的本性是理想地说、客观地说,是静态地说、在道理上说,而并没有在现实上已经拥有。所以理和事是两个层次,理在心中,理是本具,事必须有作为,必须实践出来,这个实践必须都在你现实生命中实践,而我们的现实生命是有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我们的心灵向往是无限的,我们的理性有无限开发的潜能,但是一落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生命就是有限的。这里就产生一个问题,无限的学问必须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于是学问的表现往往就不能那么完整了。这是人类的限制,也可以说是人类的悲哀。

 

但是,作为一个人,能够在限制中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把无限的内容展现出来,这又表现了人类无穷的伟大,无穷的庄严。假如是一个无限的生命,就无所谓学问,你也不需要去做学问,所以我们应该完整地来看人生,我们既有无限的向往,我们又有有限的生命,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那些无限的内容,于是就形成了“学”这件事情。学就是一步一步开发自己生命的历程,开发得多,开发得广大、高明,人生价值就高;开发得少,人生价值就萎缩。怎么能让我们自己开发得既广大而高明呢?这个本来是不可教、不可学的,也不需要教、不需要学的,因为虽然人类生命是有限的,但心灵的向往是无限的,每个人只要回归到自己的生命当中,体贴自己生命内在的呼声,去听内在生命的呐喊,你一定会听到我必须一直开拓我生命的内涵,我要面对人间一切的学问,乃至于人间还没有开发的学问,依照我的理性,都要让它开发出来。一个人有这样的自我觉醒,这叫立志。

 

“志”的意思,古人的注解叫做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就是心灵的方向,你要建立你心灵的方向。这个心灵的方向一般人都以为,我是学物理的,我是学美术的,我是学音乐的,我是学历史的,说我的生命的方向就在这里,其实这是第二义的方向。第一义的方向,就是最基本的方向,是你要立定一个生命开展的永远的向往,这就是生命的第一个方向。在生命的永远开展当中,首先是必须立定所有的理性都要开展,但是在开展的历程里,你一定会渐渐遇到你人生的限制,在这个限制中,你会渐渐浓缩或者关闭其它的向往,而渐渐地往某一方面发展,这就成为所谓的专业的学问。那是不得已的。所以成专家是第二义的向往,是不得已的向往。而这个专家之所以能够做好,或者之所以能够做得非常安心,乃至于这个专家的学问不会走偏,不会给人类带来麻烦,不会泛滥,能够各安其位、各得其所,也需要我们有整体人生的一种向往。能够有整体人生的向往,而能够完成整体人生意义的这种人,我们叫做圣人。圣人至少是尽其所能地完成人生一切应有的学问,而向往的人叫做君子,君子有一个特色,就是大方、大气、坦荡。

 

假如心灵大方、坦荡,他生命的热情就能源源不绝,叫做“以志率气”,他就有了一股气,不是英雄气,这一股气是豪杰气。英雄是受他们的情欲所控制的,是顺着情欲而发挥的一股气;而豪杰气是因为对义理的追求,对人生的道义的追求,这种道义的追求叫做豪杰气。所以我们不希望年轻人有英雄气,我们希望他有豪杰气。豪杰气,再更纯粹一点就是圣贤气。这种以圣贤为标准的生命,叫做君子,就能大气。如果你的气量小了,叫做小气(小器)。小气的“气”可以写成两个字,一个字是空气的“气”,你的气太小了,没有力量,遇到挫折就萎缩,没有所谓的浩然正气,这叫小气;另外一种是器皿的“器”,你的容量太小,人生的追求太过粗俗、功利、现实,这样也叫做小器。大方的人叫做君子,小器(小气)的人就叫做小人。所以小人本来不是指为恶的人,而是心量狭小,志气不够远大,这都叫做小人。这是古人的规定。

 

所以假如你要“向于学”,就先要立志,而且要立大的志,“先立其大者”,立其大本。如果你已经走到了分科的时候,比如考上大学了,自己的年龄已经渐渐长大,学问已经有自己的特色了,这个时候,我们也要时常让我们的学问回归到本原处,就是要以人类总体的学问来看待我们自己的专家之学。这种人类总体学问的认识,叫做“通识”。“通识”是君子的见识,专家之学是小人成就的学问。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专家之学都是小道,但不是忽略小道、看不起小道,而是小道必须建筑在大道的基础上,这个小道才不会走偏,才不会危害人类,他才不会泛滥。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大道做基础,每一个人就都可以成就他们的小道,这样我们就对得起自己。

 

大家有时候会想,学问既然那么大,我怎么可能完成那么多学问呢?所谓完成是有各种层次的,你对它有一种默默然的体会,你对它尊重,你知道它是一个本原,这样就已经算作相当有功力了,你相当有内功,再练十八般武艺当中的一个武艺就可以了,这样就对得起自己了。大材者才大,底子越厚,可能所从事的学问才越广博,才华不够没有关系,但是一定不可以失掉这个基本的阵地。所以现在我们应该劝年轻人,最重要的不是去成就他的专业之学,而是对于人类的理性,对于人类基本的学问,对于人类共通的学问、共同的理想,要有深切的体会,这一种人纵使是专家,也可以尊重别的专家,这样子在学术上,先成就一个世界大同的景象,人间才有天下太平的可能。所以第一步要立志,要大气。

 

以中国的标准来讲,就要以德性为本,然后才去成就知识的学问。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几句话里,把学问分为两个方面,第一种是属于行动的方面、属于实践的方面,第二种学问,“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个“文”其实就是对于典章文录,也扩大为对所有知识的学习,因此是以德性为主,以才华、技能为辅,这就是“君子务本”的意义。

 

子夏也说,如果有一个人,“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夏说,不一定学的内容,乃至于我们学的步骤也是如此。《大学》上说诚意,什么叫诚意?“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一个人很自然的表现,就是“如好好色”,大家不要把眼光注重在好色两个字的原来的意思上,“好色”就是指“好的颜色”,包括人长得漂亮,这也是颜色,世间的好风景,都是好色。我们对于好的颜色乃至于对好的声音,都有一种喜好,这种喜好是不知不觉中自然而发,所以“如好好色”。我们对于不好的味道,会厌恶的、不喜欢的,“如恶恶臭”,没有思考,很自然就厌恶了。“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的诚意,是你的心意是开发得这么自然,而自然表现,心灵当中没有任何委屈,表现出真实的生命,就像好好色、恶恶臭这样自然,这叫做诚意。回到子夏,他说,一个人如果能够“贤贤易色”——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贤贤”就是去赞赏、亲近、学习有贤德的人,这种学习的态度,是发自于内心的诚恳,这么自然,就像好好色一样的自然,叫做贤贤易色,这是对自己的修养。“事父母,能竭其力”是对家庭的负责,所谓身修而后家齐。“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是家齐而后国治,对社会的责任。你如果能够修身齐家,能够尽对社会的责任,治国乃至于平天下,这样不是学问吗?所以子夏说,“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你只要做到这样,虽然说未学,我一定说你已经学了。古人是这样看“学”的。

 

不过,朱熹引用一个吴氏的话,他说子夏的话是有毛病的,不像夫子这样的圆融。因为子夏说的这几点都是刚才我们说的“行”的范围、实践的范围,而孔子所说是在实践范围之外,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如果你一直固执于子夏的教导,终将有一种结果,就是废学,废了学习,废了知识的学问,这样是不对的。所以说子夏的话,不像夫子的话那么圆融。“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就等于是“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但是孔子进一步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所以儒家对于学问,如何去追求,是分等级的。我们不应该像子夏这样,只是对于行为、对于实践去努力,只要把人生实践好了,不学也是学了,不可以如此,我们一定要像孔子说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又有人这样解释了,他说如果“未有余力而学文”,你还没有把实践做好,就去学知识,而所学的纵使是古圣先贤的佳言益行,恐怕会“文灭其质”,你的文会损伤你的基本的特质,质朴的心就被你的文章所淹没了,所以一定要先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了,然后再去学。那么,“有余力而不学文”,假如你有余力了,实践都做好了,而不学文,恐怕也还有一个缺点,就是“质胜而野”,你朴质的心态太强烈了,而像野人一样。所以孔子才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朱熹在这句话后面发表感想,他说如果是有余力而不学文的话,就不能去学圣贤的教化,可能对真理就有所缺憾。不能学圣贤,对真理有所缺憾,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个参考点,可能就出于私意,出于自己的主张,这个就不只是质胜而野而已,可能就所作所为都自私了,因为刚愎自用了,所以朱熹劝人家要学。

 

在刚才所讲的两章解释里面,我们要知道古人做学问,是掂斤度两,一分一毫都讨论到的。怎么去把握我们的学呢?这个学刚才说有行的一方面,就是实践的一方面,有知的一方面,即有知识的学习、向古人效法的地方。两个方面都要安排恰当。一方面是由于我们自己的觉悟;一方面我们还要去学圣贤的教导。像学习现代化的科学知识,一方面是说我们内心里,自然就有知识的本质,但是古人经过一代代研究积累,现代世界上所有的科技的成就,怎么可以不学呢?你不学,难道从1+1=2开始自己从头推理演算吗?那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高科技的阶段呢?所以要学,不可以废学。

 

再下来,学的目的是什么呢?到最后还是要完成整体的人生的意义,又回到刚才所说的,以德性为本,以知识为末,用张之洞的话来讲,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就是“学”的层次,这个层次是不可以混乱的,现在我们整个中国一百年来,对于学问的认定有混乱,所以我们学习的态度也有所混乱。现在要赶快回归到生命的本质,回归到学问的本质,我们才知道怎么样去立志。立志了,我们才可以往前走。

如何往前走?你所立的志是自己立的,你是为自己生命内在的向往而去学习,那么这个学习就会变成是你自己所要的,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既然是为自己而学,所有的成就都是自己愿意的,自己的实践得来的,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这就像西方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所谓自我的完成、自我的实现。因此,所有的学习,都归于自己所愿,都归于自己所做,都归于自己所得。当这样做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原来学习就是我生命的事。你的生命就因为学习而有所开发,因为有所开发而有所喜悦。这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来源。越好学,生命的成长就越广大、越高明、越有意义,不仅是心安理得,而且像佛教所说的是“法喜充满”,那是可喜可乐的。

 

古今中外,最好学的有两个人,可以作我们的模范,一个是孔子,一个是颜回。孔子好学,乃至于他的弟子都知道,了解孔子的生命,要从“学”这个字开始,所以《论语》的第一章第一个字就是“学”。孔子自己也说,“我非生而知之者”,我不是生下来就这么有学问的,就这么有品德的,“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是从古人那里学到的。孔子又说,“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我的志向是学而不厌而诲人不倦,我还做不到这一点。其实孔子是不是没做到呢?他的弟子都认为,夫子是做到了,我们从另外一章可以证明。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叶公问子路说,你们老师是何等人物啊?“子路不对”,子路居然不跟他说。一个领导人物问他说,你们老师是何等人物,子路怎么不跟人家说呢?这里是有原因的,如果是子贡,就会跟他说了,因为子贡聪明,子路比较笨拙一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子路不敢说,他怕说坏了,子路对老师的尊重到了这个地步。人家问,你们老师是何等人,他说我不敢说,回家就报告老师,说有人问我说老师你是何等人物,我居然说不出话来怎么办?孔子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我们老师的为人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而且不知道老之将至,一直到老了,一直还是学,还是发愤,一直忘忧,“云尔”,意思就是只不过这样罢了。各位,这是“云尔”两个字可以打发过去的吗,这是孔子的谦卑,我只不过是做这样一种人罢了。(掌声)你去做这种人看看。

 

所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有时候照镜子,还会觉得自己老了,只要这样觉得,我就马上想起孔子那一句话,“不知老之将至”,我非常惭愧,我不够用功,用功的话,你还管你老不老吗?所以好学,好学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我白天忘了吃饭,整个晚上睡不着觉,一直在思考,以孔子这样的聪明、有智慧、有学问的人,他难道不能思考出一些道理吗?但是孔子说“不如学也”,还不如去学。

 

孔子怎么学?有人问子贡,“夫子焉学”,你们老师到底是怎么学的?子贡就能够回答了,“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贡讲得很不错。人家问,你们老师到底怎么学的,怎么这么有学问,能够成就圣人之德?子贡就说,文武之道——“文武”就是文王、武王——其实文武之道,以孔子的意思就是“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中华民族的文化发展到周朝,是距离孔子最近的,孔子认为发展到周朝是比较完备的,尤其是周公又制礼作乐,孔子向往于周公的礼乐,向往于文武的德政,因此讲文武,其实就是包含夏禹商汤甚至尧舜,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文武之道就是圣人之道。“未坠于地”,虽然礼坏乐崩,但是还没有斯文扫地。“贤者识其大者”,还有一些贤能的人,能够认识到文武之道的比较重要的部分。“不贤者识其小者”,一些比较小的学者,能够认识到文武之道的某个小部分,某个小的价值。那么不管是大的意义,小的意义,“夫子焉不学”,我们夫子见到的是文武之道,其实就是见到天下的礼,不管大不管小,夫子都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我们老师是没有老师的,或者说我们老师是没有固定老师的,天下人都是孔子的老师,这叫好学。(掌声)

 

孔子是好学的,而且孔子的生活也不见得过得好,“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因此孔子整个生命是以理性来作为自己的标准,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以道德、智慧来作为自己行为的指标。我们可以赞叹孔子,他整个生命是透明的,整个生命是光明的,整个生命就是一个德慧的表现——道德智慧,叫做德慧——通体是德慧的生命。为什么,从哪里来?也是从好学而来,孔子不是生而知之者,他自己说是“敏而好学”“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孔子不是教人学吗?他连教自己的孩子都只是教他学。孔子有一个比较小的学生叫陈亢,有一天问伯鱼——就是孔子的儿子。“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老师天天在教我们,请问他有没有特别教你一些学问?你有没有听到不同于我们的学问?伯鱼想了一想,对曰:“未也”,说没有,后来想了想说,好像有,“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闻斯二者。”伯鱼想了想说,有两次,你们同学都不在,我父亲就在院子里站着,我走过这个院子,父亲把我叫住了,说你学诗了没有啊?读《诗经》了没有?伯鱼说,我还没有读。“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你讲话都不会讲,赶快学吧。又有一天,又是这个情况,都没有学生来,在这个庭院当中,我父亲又把我叫住了,说“学礼乎”,你学了礼没有?说没有啊。“不学礼,无以立”,不学礼节,你连站在哪里都不知道。“鲤退而学礼”,我赶快回家赶快学礼了,“闻斯二者”,我听到特别的教导就是这两个,教我学诗、学礼。陈亢非常高兴,“退而喜曰:问一得三”,我问一件事情,得到三个回答,得到三种益处,“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我听到诗很重要,要学;我又听到礼很重要,也要学;我又知道了,原来一个伟大的老师,对他的孩子是没有特别教导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伟大的老师是视学生如其子弟,就是看待学生,就好像看待他的孩子一样,并没有给他孩子特别的待遇。

 

所以孔子一开口就是学,“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他常告诉人,你学都来不及了,还在这里做什么?你一定要赶快地学,就好像快来不及了一样,“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你一定要知道,你的生命很快就流失了,以前所学的如果不再加紧复习,如果不再学新的东西,你连旧的东西都会丢掉的,所以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再来,颜渊好学。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士,有一次哀公问他,“弟子孰为好学?”这句话问的好。哀公就问孔子,说老夫子,你天天教你的学生要学,请问有哪一个学生是好学的?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只有一个人好学,叫颜回,不幸死了,意思就是天下没有好学的人了。老夫子晚年是很悲凉的啊,没有人好学啊,就得到一个颜渊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现在我没有看到一个好学的,“未闻好学者也”。可见,各位,孔子心目中的“学”,是何等的严苛,是何等的庄严,千万不要轻看了孔子的愿望,人不学不如物;人不学,生命不得长进,他就辜负了他这一辈子。

 

颜回是怎样好学的呢,叫作“不迁怒,不贰过”。像颜回这样的资质,也不能完全免于过错,不过,他进德修业之精进,已经到了可以作为模范的地步了,为什么呢?他心中一有情绪的波动,一有过错的行为,很快就能反省,而不会再次犯错。所以孔子在另外的地方又说颜回,“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他心中一兴起不善的念头,立刻察觉,他察觉了自己的不善,就不会再继续走下去,他就回归了,回归什么?回归于善!这是孔子用颜回的生命在解释周易“复卦”这一卦,以人心的回归来比配天地的回归,把“复,其见天地之心” ,理解为人回归到人性的光明,就可以说是:人心回归到天地的光明。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如颜回这般天性清明,也可以说现实的生命在德性上是有污染的,是笨拙的,是驳杂的,但是清明的本性是希望把它化掉,所以,在生命的运作当中,你自己一定能够知道这种运作到底合不合道理,到底清明不清明。这是你知道的。所以每个人心胸都要保持很清静,很明朗,有不善的念头一生,你就觉察到,而一觉察到,就可以化除。所以过错是在心里一发的时候,就把它倒正,这个就是从本原上做功夫。如果你控制不住,已经发了,再来改善,这当然是值得赞赏的,但这已经落到第二义了。人生往往在第二义里才发现,甚至必须有人来提醒你,甚至必须碰钉子了,才知道做错了,那时候再来改过就很困难了。不过,孔子说,“过则勿惮改”,所以不管你的过是在心中未发,还是刚发出来,是还在脸色上,让你觉察到,还是已经在动作上,还是已经做出去了,已经伤害其它人了,已经伤害这个世界了,或者说已经伤害到你的父母亲了,伤害到你的兄弟朋友了,甚至他们还反击了,你才来觉醒,而不管在什么时候,这个觉醒都有意义的。但是我们功夫要越做越细,越做越细,越做越在内在做,这就可以验证我们学问成长不成长,验证我们是不是好学。最好学的标准就是颜回的“不迁怒,不贰过”。

 

我们以上所讲的“学”,是以儒家的标准来说道德之学。我们也一定要能够善听,听到这些道理,可以马上运用在你的日常生活中,在你的德行上。大家常常关心马上可以运用的,比如说一个大学生怎么上课,怎么去修学分?你一定要回归到学的本来意义,学是自己的事,所以不可以为了修学分而修学分,不可以为了毕业而修学分,不可以为了毕业之后将来能够找到一个好的职业而上大学。这是现在的教育所必须首先告诉年轻人的一件大事。假如整个大学生普遍都想拿个文凭,将来有个好职业,甚至将来要出国,乃至于大学毕业了怕失业,继续读研究生,为什么继续读研究生,因为没有路可走,读研的目的做什么?不知道,就是拿个文凭,拿个文凭要做什么,还是刚刚那件事,希望找到一个好职业,甚至能够出国。如果这样,我们就辜负了孔老夫子的教导,不仅是辜负了孔老夫子的教导,而且辜负了我们自己的生命。(掌声)

 

假如我们能够把“学”回归到自己的意愿,学是为了我自己,当这样的时候,这个人的学习将是愉快的,而且不仅是愉快的,他的学习也是会有效果的。你说,我如果不去关照将来的生活,我将来怎么办?各位,孔子不是说吗,“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学了三年,读书读了三年,不去想说我谋个职业赚点薪水,这种人是很少的,孔子也知道,大部分人为什么要学,学了就是要用,为什么要用,就是为了要养家糊口。这固然是人之常情,但是真正的君子之学,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生命,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专门是为这样而学。孔子还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矣”。你如果在求饱、求安那里去立志,你的学就不成学了,你的生命就小气了,你就对不起自己了。那么难道好学的人,为了学问而学问,将来就不能有一口饭吃吗?孔子说,“不然”,还是有的,“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这不是一定的,但是也有这个可能性,甚至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现在不计较这个可能性,我们只说,在目前你生命还年轻的阶段,还在意气风发的时候,正是立志求学的时机。我们就是用西方人的观念,像德国的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什么叫做大学?大学是求真理的地方。进来大学唯一的目的就是求真理。假如我们全国的大学生都以求真理为他的本分,那我们国家一定是蒸蒸日上!(掌声)

 

那么,别人我们不好也不能去建议,但是我们这批同学,你既然已经读了《论语》100遍以上,你应当有了对生命不同的体会。从今天开始,你应该回归到大学生的本分,以求真理、求真正的学问为你的志向,而把你将来的前途放在旁边,甚至可以一概不管,这才是真正的大法。当然,我不敢劝人说像颜回一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个社会也比较少有这种现象,居然是只能“一箪食,一瓢饮”。其实一个人要能够生存下去,在现在来讲,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只要我们能够饭吃得饱,衣穿得暖,所剩下的一切就是求学,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往前开发,其它的你就可以不管了,这样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

 

各位,我们世界需要这种人哪,我们国家需要这种国民哪,我们大学需要这种学生哪!而这是要你自己所愿意的,是你心中所愿意的,不是外面强加给你一个什么重担——你挑起你自己生命的意义,追求你生命的价值,是

你自己所要的,这是可喜可乐的。假如不在这种道上行走,你是不可能领会这种悦乐的。

 

所以儒家之学就是悦乐之学,这个悦乐从第一章就说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既然悦乐,就可以不愠,不愠就是心里不发闷,连心里发闷都没有,还会有什么忧郁症吗?现在很多大学生、中学生,甚至连小学生都有忧郁症了,我说活该,你生命不长进啊。所以长进的生命是一种悦乐的生命,随时精神饱满,随时器量广大,这种生命是值得追求的,而这种生命也就在你的眼前,只要你立志,一定能够做到!(掌声)

孔子是十五岁就立志,“三十而立”,立在哪里,立在这条路上,站立得非常坚定,“四十而不惑”,再也没有疑惑,“五十而知天命”,这本来就是人生的职责,是我的天职。“六十而耳顺”,所有天下的学问、所有天下的语言,在我看来,是发自于同一个根源,同是来自于人类的理性。“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十五岁立志,这个志就不变,一直到最后完成。

各位同学或许已经超过十五岁,但是圣人十五岁立志,我们十八岁立志就还不晚,二十岁立志也还不晚,甚至五十岁、八十岁立志都还不晚,立志就是要纯粹,纯粹才有力量。佛家有一个故事,六祖慧能,听到人家念金刚经而有所感悟,他就问,这个经是谁传的?那个人就告诉他说,是在梅山,五祖在传《金刚经》。他说,我也要去拜见五祖,我要学法。于是他千辛万苦,走了三个月,见到五祖。五祖看到这个衣衫褴褛的人说,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我是岭南人,我名字叫做某某,我来这里不做其它事,我来这里只学要做佛。五祖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就跟他说,你这个南蛮之人,你怎么能够做佛?慧能就说,人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我为什么不能做佛?

    

各位,刚才说了,人人皆有佛性,佛是可成的;人人皆有圣性,圣人是可以学的,可学而至,因为你本来就是。希望我们大家不要看轻自己,每个人回去好好地把心中这颗明珠擦亮,作为我们一生方向的标准,而且我们只要这样做,“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你的芬芳,你的光明,也会感染其它的人,让我们全国的青年学生,乃至于让我们全国的百姓,大家都有一颗向善之心,好学之诚!我祝福各位,祝福我们的国家,谢谢各位!(掌声)

    

 

 

提问:王老师您好,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第一个就是昨天我听赵老师给我们讲课,他讲到儒释道三家,都对超越层面有非常透彻的了解,实际上通过儒家,也可以达到道家和佛家那种所谓超越的境界。我之前一直对佛家,觉得它的超越义理讲得很透彻,以前有误解,觉得原始儒家对超越层面不是那么明显,但是赵老师昨天说,你如果能够深入地对文本有体悟的话,实际上那里面超越层面其实也是很明显。我就想问,为什么孔子当时在《论语》中采用了这样的语录体,没有对学生直接言性与天道,《论语》里面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为什么孔子没有像老子一样,直接对于性与天道有一个更明确的阐释,但是我们能够从他的文本中,经过很深入的体悟之后才能体会出来,请王老师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王财贵:孔子之所以少讲,因为他大概想到,如果多讲的话,现代有很多人会问我这些问题,让我很难回答,所以他少讲。(笑)这其中有一个意义,这是不很需要讲的,多讲并没有好处。但是世间的人,常常好高骛远,听到一些高明的话,心中就升起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其实这对德行并没有什么用处,乃至于会损害德行。所以不需要讲。何况也不能讲,讲了反而是错误的,我用一个例子来说明。魏晋时候大谈玄学,谈“三玄”,就是三本有关于玄学的书,《老子》、《庄子》、《易经》,这是魏晋人最喜欢谈的,所以叫做“三玄”。有人问王弼,——王弼注《老子》又注《易经》,可见他对于玄理应该是很有研究的,所以有人就问说——“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无”既然是最高明的道理,为什么圣人不讲无,而老子一直讲呢?王弼就说,“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言也”。就是圣人体贴“无”的道理,圣人的整个生命就是在实践“无”这个道理,“无又不可以训”,无这种境界是说不出来的,“故不言也”,所以孔子就不说了。“老子是有也者,故恒言其不足”,老子为什么一直讲呢,因为老子还停留在有的境界,有所分别的境界,还分“有”和“无”不是有分别的吗,有分别就是有,所以“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其所不足”,但是老子又很向往那个真正的无的境界——孔子已经是没有分别了,老子向往于圣人的境界——所以他天天就在讲圣人的境界,讲的圣人的境界就是孔子的境界。

王弼是一个名士,他善于谈玄,又注《老子》,但他还是尊重圣人,还是认为孔子才是真正的能够体现无的道理的人。可见,孔子是有超越的境界的。这是后人对孔子的了解,我们也可以回到《论语》本身,当然《孟子》、《中庸》、《易传》,这都是一脉相承,但是我们纵使推到《论语》本身,也可以从其中发现,孔子是有超越的境界的,他是有宗教的情怀的,他是有万物一体的感悟的,他只是不说。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句话,里面隐含什么意思?夫子讲性与天道是不可得闻,就是我们很少听到孔子讲性与天道,很少讲形而上学,孔子只知道讲文章,什么叫做文章?文章就是所谓的礼乐表现,在人生的表现,孔子删述六经,表面上看起来都好像在文章上做功夫。其实我们可以从子贡的话说,孔子对性与天道不常说,甚至根本不说,可见子贡这时候心里一定已经知道,孔子是有性与天道的体会,只是不说,所以才会讲这句话。

 

那么,孔子有性与天道的体会,在哪里可以发现呢?孔子有一天感叹,“莫我知也夫”,说没有人了解我。子贡说“何为其莫知子也”,老师,你为什么说没有人了解你呢?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不怨天,不尤人,这是他的德行的表现;下学而上达,这个不大容易了解,你可以一步步了解,从下学一直往上升,到上达,朱熹的注解叫做“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理”,从人事一直往上升,可以升到天理。我们也可以这样解释,孔子的下学就是上达,孔子的人事就是天理,孔子是浑然天成的一个圣人,既然浑然天成了,你何必再叫孔子来说一说什么叫做人事,什么叫做天理呢?所以文章可得闻,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文章就是性道,性道就是文章。文章不离性道,性道不离文章,这不是更玄吗?这就是老子所说的玄嘛,有就是无,无就是有,这样才是圣人。孔子到最后说“予欲无言”,我不想再说话。子贡是对于知识追求最热烈的,他很紧张,听到孔子说“我不想再说话了”,就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老师你不教课,我们怎么做笔记?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在你的日常生活,这些山川草木,就可以看到天理,何必再让我来讲呢?一个圣人的生命是这样真实地表现在你的面前,他不必说,而且也不能说,说了也是白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是超越的。刚才说过,超越者,超出现实的生命之外,我们现实生命的知识的表现就是用逻辑语言来表现,而道是不可以用逻辑语言表现的,所以这里应该是“言语道断”了,言语的路断了,“心行路绝”,连思考都不能思考,因为我们一思考,就是用逻辑思考,用语言思考,思考是没有讲出来的语言,语言是已经说出来的思考,于是思考就是语言,语言就是思考,都是在现实生命中的所作所为,而超越现实的道理是不可能用我们的思考、我们的语言达到的。所以老子才说,道可道,非常道,用玄的语言来说;孔子就不需要这么罗嗦,不能说的就不要说算了,因此孔子才是一个大圣人。

 

再深一点,就是佛教。佛教说高明,说得比老庄还要多,道家讲形而上学,可以说是讲了一半,而佛家是百分之七、八十都在讲形而上学。于是世间人就认为道家高明,佛教更加高明。这是用量来取胜,是一种很不恰当的标准,也就是说没有学问,你才会这样讲,因为高明不高明,是质上来表现,不是量上来表现。一个人天天讲高明的话,这个人可能就不高明了。所以,不可以用是不是常常讲高明的话,来判断这个教高明不高明。当然,不高明的教,不能讲高明,我们说他不高明;但是既高明而不讲的教,已经有本质上的高明,那就不需要讲也是高明。不过讲高明讲得好,还是高明,所以佛家是高明讲得好,道家是高明讲得好,儒家高明而不讲,也高明,还是好,都好。

 

如果不能认识这一点,这个人的思考力是有问题的。现在整个社会,大概大部分人的思考力都是有问题的。我们为什么要极力地来推动读经教育,为什么要让大家来读读圣贤之书?本来,圣贤之书读的多了,就会有一些亲切的体悟,不至于人云亦云。孔子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不要道听途说,要自己亲自读读看。何况读了《论语》之后,假如你再读到《孟子》,《孟子》有关形而上的语言就稍微多了一点,比如“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人格一直往上升,到了圣神的阶段,那不是超越了吗?它化掉了,化掉了它的一个现实的限制。还有“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知性知天,不是形而上学的语句吗?还有“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你只要返回来,以诚意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就会有一种世界都在你的心灵感召当中的感受,这叫万物皆备于我。那么,万物明明在你的生命之外,怎么可以在你的生命之内呢?等到你物我两忘的时候,万物就与你同在。这不是形而上学吗?这不是真俗不二吗?所以,要讲这些高明的话是很容易的,而切切实实做工夫是不容易的,儒家就是这样切实做人,他的文章也少讲那些非常虚无缥渺的话。大家也不要认为那些虚无缥渺的话很高明,其实也不见得就那么高明,你只要懂得那个环节,也就是说那个高明之处是不能用逻辑语言说的,不能用逻辑语言说,我们就用不是逻辑的语言来说,不是逻辑的语言就是,是也不是、不是也是,这样就能够说明了,所以佛教说,“般若非般若,名之为般若”,佛不是佛,才是佛,这样的话大家都能说,只是说得是有丹田之气、实在的感受呢,还是你在耍嘴皮,就很难分了。所以讲这类话,等于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好行小惠,难以哉”,不要常常讲这些话。

 

像这样说不是来分谁高谁下,而是如理如实地了解这些道理。刚才说过,人生有两种道理,一种是现实的,一种是超越的,能够两种道理都能开发,这才是完整的人性。西方是偏向于现实的,他也有超越的追求,但是超越的追求放在宗教中,而宗教寄托在上帝,不是寄托在自己这里。中国的儒、释、道三家,超越的道理乃至于超越的境界,全部寄托在我们的心灵当中,而且是我的心灵可以直接显现的,可以直接实践出来,为我所领悟的。东西方学问最大的差别就是在这里,而并不是西方人发明了科学,这不是东西方最大的差别,最大的差别是,人能不能成圣,人能不能成佛。西方人就不能说人人成圣,人人成佛,如果他们要说的话,就是人人皆可成基督,这是不可以的,东西文化差别在这里。将来,21世纪乃至22世纪,以后两三百年之内,这个思想要加以融会贯通,融会贯通的法则是,首先互相尊重,再接下去,是以真理为标准,所以不是谁来驾驭谁、谁来吞没谁,而是人人皆有理性。

 

理性本来就有现实跟超越两个层次,叫做一心开二门。一门是真如门,一门是生灭门,这是佛教的说法;我们也可以说一门是超越门,一门是现实门,这是康德的说法。有两层的认识,我们的生命才是完整的,才成为所谓的人,要不然人只在现实生活中打滚,就不可能有高明的向往,这对人生是一种限制。中华民族在这一百年来,因为全盘西化的结果,我们中国人普遍丧失了对高明境界的追求,如果有,都是在宗教上,比如在佛教。这是一个很不得已的现象,也是不正常的现象,因此我们努力地要恢复这种人性之常,而要恢复人性之常,就是要让大家有学问,这个学问的起步,就是先把《论语》读100遍,所以恭喜各位,你已经有学问基础了!(笑,掌声)

    

 

提问:王老师您好,我下面的两个问题可能对您有点冒昧。您一直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的榜样,您之所以成为今天我们所有人心之向往的老师,您是怎样一步一步成就的?第二个问题是,您的人生从开始到现在,您对自己是怎么评价的?

 

王财贵:说明白也不容易,因为生命是很多方面,是很整体的,很难说是哪一个机缘造成如此。有一些记者在我演讲之后采访我,他问说是什么样的特殊机缘让你这样坚持推广读经。我说,你不要把我看成是洪秀全,因为洪秀全在一次大病昏过去三个月之后醒过来了,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他说他的父亲是上帝,耶稣是他的哥哥,他是耶稣的弟弟,然后开始招募很多人,就开始了太平天国。我不是因为大病一场之后才开始推广读经的。(众笑)我为什么会推广读经,为什么会做这些事,这是很自然的,怎么说呢?因为每个人的心灵都是活的,只要他的生命是活的,他的心灵就是活的,活的心灵时常会有所涌现的,就像泉水一样会涌出来,它会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人、怎么做事。在年轻的时候,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心里常常会觉察,自己太差了,古人所谓道德文章,什么都没有,能力很差,也没有什么志气,也没有什么品德,甚至身体也不是很好。总之什么都不好,就自己很自卑,很责备自己。

 

但是我又想,不好应该怎么办呢?刚才说要学,那应该怎么学呢,可以自己觉悟,也可以效先觉之所为。所以我们有时候在学校里也读读书,尤其是国文课,最能够开发人的生命,最能够影响人的性情。国文课里有很多的课文,有一些课文的作者我们都相当敬佩他,他的文章写得好,文章的理想也很高,所谓的道德文章。我就去看他们怎么成就的,课本后面都有作者的介绍,作者的生平。我去看作者生平,看多了,得出一个结论,这些所有会写文章的人,所有有成就的人,所有有智慧的人,他们的成长历程有一个共同特色,就是从三岁、五岁,最慢是七岁、八岁就开始读经了,我称为“读有用的书”。他们读到十三岁大概就成就了,至少在语文上成就了,整个的文化的素养已经很深了,已经打定了基础了,所谓满腹经纶。我发现这个道理之后,就开始想,现在我超过十三岁了,已经十五六岁了,怎么办?开始追吧。所以我从那时候起,除了学校的课程之外,自己有时间就读读古文。

 

当时还没有读到《论语》,是我在专科毕业,二十岁的时候,才遇到一个隐居的高人,他教我读《论语》,读四书,我是从二十岁才开始读经的。我平生所读的书其实不多,所以我非常惭愧。我认为自己就读过两本书。只读这两本书,就让我现在坐在这里,就让我做大学教授,是非常惭愧的。但是有些时候,我也不很惭愧,因为“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别人也不见得比我好。(笑)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是很差的时代,你如果以我为标准是很差的,应该以比我更好的人为标准,乃至于以圣贤为标准,千万不要以我为标准,我是很差的。

 

我读过一本书叫做“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因为老师叫我读,我是认真读了,而且也都读了朱熹的注解,我几乎能够背诵,就读那么一部书,能够读到这个地步,只是六个月。而且这六个月是在当兵。台湾每个男孩子都要当兵,当兵的训练是很辛苦的,我利用训练的课余时间读,训练、操练非常累,下课了,别人躺在那里休息,我就读书,中午别人休息,我就读书,到了晚上要睡觉了,全营都熄灯,我就等班长、排长都睡觉了,自己把书拿着,藏在衣服里,跑到有灯光的地方去读书。哪里有灯光呢?军队管理是很严格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灯光,只有厕所有灯光,所以蹲在厕所读《论语》。(掌声)

 

如果,我现在有一点点学问的话,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然后再读《古文观止》。《古文观止》不是真正的经典,但是要读古文,从那本书读起也可以。现在我们教小孩子读经,不重视这本书,不过能够把《古文观止》读一读也不错,我就把这两本书读得比较透。只要读过这两本书,其它的,你就可以左右逢源了,乃至于只要读过“四书”,再接触经史子集,你就能有所掌握了。所以读书是非常非常容易的,各位,你的年纪或许还不到二十岁,你比我入道之门的时期还要早,我很恭喜你。假如你是二十岁,跟我一样,你也可以六个月就跟我一样了,如果超过二十岁,从现在开始,六个月,你也可以相当有功力,请你读《论语》,然后把《论语》的注解读一读,你就跟我一样了,就这么简单。(掌声)

 

读书是要发自诚意的,我是真诚地想要读书,所以有人说,你很幸运,遇到那个隐居的高人,能够教你读书。我说不是我遇到的,是我求来的,我初中还没有毕业就一直求,希望老天给我一个老师,让我能够跟着他学。果然,我一毕业,立刻就遇到这个老师,我很感谢老天。当然了,现在你不要说再去遇到一个隐居之士,不必这样,因为你现在已经知道读书的方法,那个老师也教我读《论语》,现在我们也在提倡读《论语》,已经开始读了嘛。现在各位已经入了门了,将来你如果读文科,就在这个地方多用心;如果读别的科系是更好的,因为这样两面都有,又有文科的基础,又有专业的成就。所以我很羡慕读理科的同学,认为他们容易两面都有,因为要读文科是相当容易的,读文科的同学大概只有文科的能力,理科的能力是很少、很薄弱的。刚才说过,只要我们能够尊重别人的学问,那也就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世界,你不需要每一科都很好,当然,一个人多才多艺最好,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有自己的专长,尤其还要尊重别人,也就可以了。这也是经典的教育,也是圣人的教导。如果这样,就不必为自己太过担心,因为你的前途还很远大,只要顺着走下去,要做到像我这样子三脚猫的角色,实在太容易了,太容易了。(笑,掌声)

 

所以,我的求学是发自真诚的,我推广求学的方法,就是读经,以读经为本,为基础,也是非常诚意的。一个人只要诚意,就跟他的生命是相连的,他的生命在的一天,这种力量就不会失去。有人问我说,你为什么能够继续推广读经,你不是受到很多挫折吗?其实如果因为受到挫折而退缩,就代表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是跟生命隔阂的,而不连贯,假如你跟你的生命连贯,这本来就是你的事,“古之学者为己”,所以我推广读经,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不叫不自私,而是每个人都应该为了他自己,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那么光明,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相通的。因此推广读经,一方面,是尽我自己的本分;一方面,我也相信天下人听到这种的理论,也一定都心领神会,也一定都努力实现。我在还没有推广读经的时候,就预测它必将大行其道,果然十几年来,所向披靡,如火如荼,一日千里,势不可当。(掌声)

 

不是我有多少能力,而是因为这是人的本性,这是天理。一时之间,天理不能够在现实中表现,理想很难在现实中推进,因为人都有限制性。但是人要努力突破这个限制,这个限制还没有突破之前,也不要灰心,要知命。所以《论语》的第一章教我们“学而时习之”,生命永远奋发,这叫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论语》的最后一章教我们要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如果不知道命——命就是限制——如果不知道你的限制,那就不是君子。因为你以为做好事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功,一定会有很多人来赞赏你,这是错误的想法。这个道理要在世间实现是很艰难的,这叫做命,一定要知道这个命,你才不会感叹,所以孔子才能知其不可而为之,所谓“知其不可”就是命,“而为之”就是理,理在命中行,尽义而后知命。(掌声)

 

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不仅推广读经是这样,不只是读书这样。你说你的天生资质不好,不够聪明,你的环境不好,你以前的习性不好,已经十几、二十岁了,都还没有什么程度,现在怎么办?千万不要把你的困难推给命运,你要承担起你的命运,承担的方法就是从今天开始,而不怨天、不尤人,能做多少算多少。(掌声)假如还去感叹自己不够聪明,以前没有好好努力,以前没有听过什么教导,现在一无所有,现在毫无能力,还要差人家一大截,假如一直往这里想,这种人叫做小气,没有志气。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回归到自己,非常平实、非常安稳地面对自己的生命,担负起自己的生命,这样你才能过一个心安理得的生活,才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你随时都很坦荡,你不怕别人讥笑你为什么这么差,也不怕自己起步慢,因为这是你的命,先要能够承受,你才能够往前进;而这个往前进也是你的命,是你的理命,“天命之谓性”的命。因此命有两种,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是知道两种命,一种是我要行道,这是我的本分,是天之所命,这叫做理命,在理上说命。但是我的道很难行,虽然很难行,我还是要去行。很多隐居之士都讥笑孔子,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隐居?这个道是不能行的,你知道吗?你为什么那么笨?孔子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不能行,我老早就知道了。你老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去行呢?这叫知其不可而为。“知其不可”,就是现实之命,那是气命,在气上说的命。“而为之”,就是依照理命而行。气命与理命,在圣人这里是完全可以融通的,是可以同时把握的,这样的生命才是漂亮的生命,这就是我们所要学习的对象。(掌声)

 

何况学习可以变化气质。我们说读书可以变化气质,这是大家常听到的话。曾国藩有一次写信给他的家里,教导他的弟弟,教导他的儿子。——《曾国藩家书》是很好的,曾国藩写信是很踏实、很诚恳的,几乎是白话,谆谆教诲,所以请大家有空的时候看看《曾国藩家书》——其中有一封写道,“我近来看《古麻衣相法》”,有一个麻衣道人,他说他看的古代的版本,其中有一句话说,要相一个人,算一个人的命,人的相最难改变的是骨相。假如你看面相,往往面由心生,面相是会变的;有人说看手相,手纹也是会变的;而有人会摸骨,看骨相,这个骨是从天生下来的,是不会变的,所以骨相最准。骨相如果算得准,就把你的命把握了,你就永远不会变了,所因此骨相是最高明的相。但《古麻衣相法》说,“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掌声)

 

读什么书呢,读圣贤书最容易改变。当然,读一些知识的书也可以改变。不过,读圣贤书的改变是纵贯的改变,往高明之处的改变;读许多知识的书,是横向的改变,开拓生命的丰富性的改变,两者都可以改变。总之一句话叫做“变化气质”。什么叫做气质?大家都知道太极,太极本来里面可以是空的,叫无,无就是真有,大有。但是只有无,不能说明太极的作用,所以太极里面要画一个曲线,分阴阳,就是两仪,太极生两仪,阴阳就是气,叫做阴阳二气。气的意思是流动,由流动的作用、阴阳的结合而产生万物,万物一产生,就有现实的形状占有空间,这叫质。因此,气质的意思就是天生的意思,还没有成形之前叫做气,已经成形叫做质。比如胎儿已经是质了,在胎儿之前叫做气。或者是看不到的那一方面叫做气,看得见的叫做质。一个人的气质好不好,就是他天生的禀赋好不好的意思。这个气质是可以变化的,连骨相都可以变化,所以气质是可以变化的。怎么变化你的气质?就连老天给你的本来的你的精神面貌都可以改变它,这个是人的了不起。假如一只狗、一只猫、一只老虎、一只豹,它是很难改变它的气质的。只有人可以改变自己的气质,也叫做以后天夺先天,用后天的努力把先天转化。

 

所以,读书可以变化气质,读的是圣贤之书,就是自己修养自己。读书也就是做工夫,做工夫也可以改变你的气质,一个人的工夫做到深处,就是孟子所谓“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你就能够表现出来,所以“诚于中”就“形于外”,变化气质之功,一定要经过一段的时间,一定要经过一段的累积。当然,这个时间,凭智慧的高低而有快慢。智慧越高的,当下即是,不仅是心里面立刻变化,外在也立刻变化;智慧比较低的,就慢慢磨,磨久了,也变化。所以要看你的智慧高低。

 

刚才说,最高的智慧是颜回,“才动即觉,才觉即化”。到了宋明理学,像王阳明的弟子王龙溪,他就分出两种学问。——圣人弟子有两种学问,叫做圣门两种学问,就是孔子之后有两种学问,这两种学问就是两种做工夫的方法,一种叫做简易之学,一种叫做繁难之学,一种是非常简单的,一种是比较困难的,分成这两种。

什么是简易之学呢?颜回的学问就是简易的,子贡以下的学问都是艰难的。什么意思?颜回从根本上改善,所以“才动即觉,才觉即化”;子贡以下,都在它发生出来,有的是已经表现出来,有的是已经产生影响了再来改善。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改善都可以,最高的改善是颜回之学,简易之道,当下即是,以后就是慢慢地琢磨,慢慢地琢磨。这种功夫,朱子是提倡的。朱子提倡的是“涵养省察”,无事时涵养,有事时省察,你没有事的时候,心里很安定的时候,或者睡觉刚醒来的时候,总之心里面很平和的时候,你要涵养,什么叫涵养?你要去修养你自己,要去体贴圣贤的心灵,然后来鼓舞自己的心灵,让自己的心灵,希望它日渐扩充,日渐高明,永远保持这种清静。你要涵养它,越养就越大,越养就越高,越养就越有力量,这是“无事时涵养”。而有些时候你要面对事情的时候,往往原来的习性又发作了,原形毕露,这个时候怎么办?有事的时候,要省察,就是看看你念头如何、你的言语如何、你的行动如何。一省察,发现有不善,就立刻收回来,涵养越深的,你的有事的行动就越合理。所以一面涵养,一面省察,无事时涵养,有事时省察;有事时省察,无事时涵养。这样涵养省察,省察涵养,就日渐造成你的功夫的长进。(掌声)

 

听说精神食粮吃多了,物质食粮就不要吃了,不过我们还是凡人,所以还是要吃饭的,现在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今天的演讲会就到这里结束!谢谢各位!(掌声)

 

(文字审校:清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