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烧烤亲子活动策划:献给撒旦的祷文——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滴读书报告)蔓草扶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4 02:18:19

喜爱田园诗的温和读者/朴实善良的正派人/请抛弃这部令人痛苦/让人狂热的忧郁书/假若你没有师从魔鬼/把狡黠的修辞研习/扔弃吧!你将不会理解/或者认为我在发疯/但是,如果你能抵制诱惑/你的眼睛能洞察渊底/愿你读这部书,愿你能渐渐爱我/要想寻觅你的天堂/好奇的人啊,你将历经悲伤/怜悯吧!不然,我诅咒你!
                                                                ——波德莱尔《一本禁书的题词》
    波德莱尔,这位使现代性成为具有普遍性意义概念的法国诗坛灵魂,被T.S.艾略特称为“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最高楷模”,是兰波眼中的“最初的洞察者,诗人中的王者,真正的上帝”,维克多•雨果更是盛赞他的《恶之花》为“灼热闪烁,犹如众星”。从《恶之花》的最初出版受到“亵渎宗教”“伤风败俗”的法律追究,到后来成为一朵绽放在法兰西乃至全世界的罂粟花,它的美仿佛是一种毒品,远离它的人畏惧它,靠近它的人开始欣赏它,而品尝过它的人狂热地迷恋它。这朵“恶之花”灼灼其华,没有惨白的凋零,邪恶却炽烈,阴郁却惊艳,危险却魅惑,历经时间的考验也常开不败,它的光芒即使是在一百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夺目刺眼,发散出历久弥新的霹雳,使人心不由自主地震颤。
    按照法国当代批评家维克多•布隆维尔的看法,法国的浪漫主义有四个基本的主题:孤独,或被看作痛苦,或被看作赎罪的途径;知识,或被当作快乐和骄傲的根源,或被当成一种祸患;时间,或被看作未来的动力,或被看作解体和毁灭的原因;自然,或被当成和谐与交流的许诺,或被当成敌对的力量。波德莱尔怀念浪漫主义运动,在《恶之花》中,他继承了浪漫主义的这四个主题,但同时他又不满现实中的浪漫主义,用自己的激情为之灌入新的生命,寄寓现实批判的现实主义和冷静深沉的象征主义彼此交织融合。波德莱尔是一个拒绝安分守己拒绝墨守陈规的反叛者,他固执地以自己洞察渊底的视角“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并把残忍的“新奇”活生生、血淋淋地地展现给世人。诗人里尔克说:“谁此刻孤独,谁将永远孤独!”而在波德莱尔的世界,他永远孤独,所以他此刻注定孤独!在现实世界,他醉生梦死,苟且偷生于烈酒、大麻、妓女。但是他的精神“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之外,越过了群星灿烂的天宇边缘”,“他的思想就像那百灵鸟一般,在清晨自由自在地冲向苍穹——翱翔在生活之上”(《高翔远举》)。他是沉沦人间的浪子,狂放不羁之下掩映着对人世深深的挚爱;他又是高耸云端的王者,睥睨繁华世界的真善、丑恶。
    《恶之花》由“忧郁的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和“死亡”六部分组成,波德莱尔称之为一本隐形的书。在“忧郁和理想”中,他的忧郁如笼罩苍穹的乌云无法排遣,诗人一出身便是被母亲诅咒和遗弃令人耻笑的东西,这位被弃的孩子受到天使暗中保护,他陶醉于阳光,和云彩说话。“在他朝圣的途中,精神跟着他,看见他快乐如林中鸟而流泪”(《祝福》)。诗人在尘世的忧郁中依然挺立理想,他光辉灿烂的灵魂,必将百战百胜,如同太阳永世长存。“巴黎风貌”描绘了诗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在巴黎凄凉的街上,淹没着脏而黄的雾,盲人、木头人、骷髅农夫,一群厌倦的灵魂徜徉其中。然而在离城不远的地方,阳光灿烂,白色的房子小而安详,诗人铭记于心。一位美丽的过路女子成为街上的风景,令诗人复活。然而安详已成为回忆,丽人也已错过。整个巴黎如一场梦,“睁开冒火的双眼,又看见可怕的陋室,我重返灵魂,又痛感可咒的忧虑的芒刺”(《巴黎的梦》)。诗人陷入绝望。于是他借“酒”消愁,成为醉酒的孤独者。酒让诗人异常地清醒,他看到了尘世盛开的“恶之花”,遂开始一场进入灵魂深处的旅程。变态的魔鬼、罪恶的欲望、放纵的躯体、奔涌的血泉,诗人展现出狂欢式的罪孽,整个世界似乎是罪恶的可怖的地狱,恶之花遍布人们隐秘的心灵,人们无可逃遁。诗人终于爆发了,以决绝的姿态“反抗”他所生存的物质世界,他赞颂被上帝抛弃的该隐和反抗上帝失败的撒旦,上帝在诗人眼中是荒唐可笑的主宰,唯有反叛才能得以新生。然而这种努力也失败了,诗人的反抗是孤独的旋律,不合时代的强音。最后,诗人在“死亡”中寻求到生命的希望和目的。“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尽管这个世界一片黑暗,诗人拥抱着阳光死去。无论升入天堂还是跌入地狱的深渊,诗人又抵达了未知的世界开启新的旅程。
                                    
   1、美以颤栗的形式绽放——正立的诗人和倒立的世人
    当周遭所有的人都倒立着走路而唯有你一个人正立走路时,你是会继续坚持自我一路走下去还是会换个姿势头朝地面脚向天空,以为愚昧的大众就是真理呢?我们都是那些倒立行走的芸芸众生,但是波德莱尔却正立成时代的先知和巨人,他仰视一切,也俯视一切!所有的大诗人在精神上都离群索居,即使肉体活在世俗。他们是被上帝选中的镜子,人的状况在他们身上比在任何其他人身上都能得到更清晰的反映。波德莱尔在自己的镜子里看到了巴黎的繁华声嚣和腐朽罪恶。骷髅尸体、苍蝇爬虫、老妓疯子、魔鬼坟墓……波德莱尔眷恋这些意象,死亡阴暗的生命是他诗歌中不死的魂灵,他为这些已腐朽的灵魂唱令世人掩耳的颂歌,他孤独地流连徘徊于巴黎肮脏荒凉的街道。
    “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一切,甚至丑恶都变成了奇观/我听命于改不了的秉性/窥伺奇特的人物,衰老却惹人爱怜/这些丑八怪,也曾经是女人啊/埃波宁,拉伊斯!她们弯腰,驼背,屈身/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小老太婆》),当曾经的美在时光流逝中消隐,花朵和芳香变成枯萎和恶臭,撩人的美姬老成趔趄的老妪,圣洁的肢体爬满苍蝇蛆虫的腐尸,飞扬的灵魂沦落成矮矮的坟墓,晴朗的明媚化为晦暗的风暴,人们厌弃后者,殊不知那是他们曾经至爱的“美”啊,只不过美的形体在时间冲刷下转换成了“丑”的姿态。批评者埃德蒙•谢雷说闻到了《恶之花》中令读者掩鼻的臭气。不可否认,《恶之花》中有异于同时代贵族的“臭气”,他们宁愿在华丽的宫殿中踱着优雅的步子,故作深沉地慨叹韶光易逝、花容不再。而波德莱尔则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拄着拐杖蹲下苍老的身子,独自爱怜那些被世人唾弃的“丑恶”,伤感缅怀无力挽回的“美”。波德莱尔列举过十一种造成美的精神:无动于衷、厌倦无聊、心不在焉、厚颜无耻、冷漠、强悍、凶恶等。美和丑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所有的美都可能变成丑,所有的丑也都可以孕育美,无动于衷也许是深情款款,厌倦无聊可能是专心投入,冷漠也可以是热忱……他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天真孩童看到了世界最本真的美。“我看见你们的初恋绽出花朵/我经历你们已逝的悲喜人生/我宽广的心享受你们的罪孽/我的灵魂闪耀着你们的德行!”(《小老太婆》),波德莱尔向干瘪的生命致敬,为她们曾经的光荣和优雅赞颂,他越过千千万万枯萎的命运直击生命永恒的美。
    波德莱尔认为,诗的本质不过是,也仅仅是人类对一种最高的美的向往。他对美的定义是忧郁的热烈的,其中有些茫然的、可供猜测的东西。他并非是刻意地特立独行,以丑为美,反抗真理,波德莱尔是在有意识地描绘出“恶”,而且通过他在恶中的意识依附“善”。事实上“恶之花”的本质是“善之花”,阿尔弗莱德•德•维尼就坦言自己看到的是“善之花”。诗人笔下流露出的美穿越尘世的罪恶,是灵魂休憩栖息的纯洁圣殿,美得那么安详。“海的涌浪滚动着天上的形象/以隆重而神秘的方式混合着/它们丰富的音乐之至上和谐/我眼中反射出多彩夕阳”(《从前的生活》);“那时辰到了,花儿在枝头颤震/每一朵都似香炉散发着芬芳/声音和香气都在晚风中飘荡/忧郁的圆舞曲,懒洋洋的眩晕”(《黄昏的和谐》);“像一条苏醒的船,迎着晨风起/我们灵魂遐想万端,扬帆远天驰”(《舞蛇》)……美是波德莱尔的女神,是永不凋零的花。尽管这朵有残缺的“恶之花”,看似充满冷漠无情,然而它却是最真诚最含蓄的美,带着花儿绽放的芳香与温情。当美以殉葬者的姿态开放时,如同乐队奏响的鼓声,恢宏的敲击声震颤麻木的心灵。诗人看见了“恶之花”无可替代的美,并且忧郁地为之歌唱。肉体尽可能发霉、腐朽、毁灭,但其精神将永远存在,成为一种牢不可破的结构。
    人们以为恶的效果乃是使人变矮,恰恰相反,《恶之花》非但没有使诗人变矮,反而增加了他的高度。波德莱尔如庄严的天神,高高正立于浩瀚天宇,笑看倒行的滑稽人类。
                                   
2、地狱边缘的恶之花——当贝雅德丽齐走下女王的神殿
    贝雅德丽齐是但丁年轻时深爱的女子,后来不幸死去。但丁将其对贝雅德丽齐的不朽爱情化为《神曲》的创作,贝雅德丽齐不仅是他歌咏的女神,而且成为引领但丁游历地狱、炼狱和天国的精神向导,在但丁笔下,贝雅德丽齐是神圣的女王,但是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贝雅德丽齐变成冷漠淫秽的下流女人。“我本可以直截了当地转过我高傲的头/假使我没看见这下流队里有/我心中目光盖世无双的女王/贝雅德丽齐,她也一起嘲笑我阴郁的痛苦”(《贝雅德丽齐》)。他的骄傲原本如山一样高,他立在云端俯视着乌云和怪物们的狂叫。他本可以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去蔑视流俗的狂欢,然而当他发现他心中盖世无双的女神贝雅德丽齐也走下女王的神殿,成为人群中放荡庸俗的女人,诗人绝望了。这个原本举止高贵的女子,此刻不知道地狱,也不知道炼狱。像一个新生儿一样,在黑夜正视直面死神,既无悔亦无恨。女神成为不知廉耻的残酷女郎,人间的放纵已如地狱,人们口衔恶之花徘徊于地狱边缘,夜夜笙歌。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一章描绘出这样一幅令人胆战心惊的污秽场景,戏谑地嘲弄了但丁伟大的信仰在如今只是漂浮在污浊空气中的一粒尘埃而已,贝雅德丽齐已成为一具被臭虫撕咬的女尸。信仰被肮脏的生活毁灭,当一个人失去自己心目中的“贝雅德丽齐”,他还剩下什么?《恶之花》是一部追逐信仰不可得的血泪史诗。“忧郁和理想”中诗人怀念远古的信仰,它们成为诗人疗伤的一剂药。“圣洁的青春,神色单纯,面容甜蜜,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流水无暇”,回忆里的岁月没有遮掩,人们纯洁无暇,信仰单纯坚定。“巴黎风貌”中诗人先是将信仰比作天鹅,“我看见了一只天鹅逃出樊笼…它在尘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心中怀念着故乡那美丽的湖”(《天鹅》),巴黎在变,如天鹅般纯洁的信仰日渐苍老,人们像厌恶老太婆、老头子一样遗弃信仰,诗人的忧郁丝毫未减,信仰依旧比磐石还重。接着在“酒”中,诗人又将信仰比作“老婆”,老婆死了,信仰遭到焚烧,他自由了,从此可以一醉方休。波德莱尔大声疾呼:“我太爱她了!所以我对她说:把生命抛掉”。贝雅德丽齐神圣的信仰与生命一起死亡。丢失了信仰的人们在“恶之花”中癫狂放纵,魔鬼漂浮在空气中蠢蠢欲动。人们远离上帝逃离信仰在地府中孤独地狂热。诗人的忧郁冲破喉咙,信仰不能就这样毁灭,他孤立地挣扎“反抗”地狱的诱惑,“我将满意地抛却一个行与梦不是姐妹的世间;我只能使用刀剑,或死于刀剑”(《圣彼得的否认》),“我死得平淡无奇,可怕的曙色已裹住了我——怎么!这样就完啦?帷幕已经拉起,可我还在等着”(《好奇者之梦》),即使是死亡,诗人仍旧不甘心,他在坟墓里等待信仰复活的那一天。诗人走向死亡,世界进入地狱,贝雅德丽齐走下神殿,诗人用生命见证了信仰的毁灭。如若不能与信仰同在,生命只是一场自我毁灭的游戏。
    波德莱尔在生活中是世俗眼中的恶者,是放荡不羁的寄生虫。“先生,我可怜你那么容易就得到幸福。一个人必须堕落很深,才能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为此他甚至亲身实践着“恶”,在最深的堕落和绝望中去欣赏最深刻的美丽。一个“恶”的人描绘恶,正视恶,远比一个善的人正视恶更加具有震撼力,因为他是一个绝望而清醒的恶者,骨子里追逐无法挽回的失落之美,他无法逃避自己一心想要拒绝的世界,他的存在已经失去理由,却还是要一遍遍执著地叩响世界的大门去探寻存在的证据,为人类找到出路。波德莱尔是眷恋黑暗又憎恶黑暗的夜行者,在恶魔迭出的旅途中跌跌撞撞地寻找理想的光明之火。绽放在地狱边缘的恶之花是孤独而绝望的绽放,信仰的灵光不再笼罩花环四周,它从神圣的殿堂跌入地狱边缘等待着灵光的重新降临。
                                   
3、横穿人类沙漠之旅的浪子——重构生活 = 认知自我
    波德莱尔是个横穿人类沙漠的浪子,《恶之花》让整个法国乃至全世界为之颤栗。他的一生是孤独的,然而孤独依然是对生命和快乐最生动的喜爱。他的浪子哲学体现为身体力行邪恶和纵欲声色享乐。“倘若我的重构有助于我的生活,有助于使我感到我自己,使我感到自己是谁,那么我身外的真实是什么又有何妨?”对于波德莱尔来说,他的一生一直是在实践一项事业,那就是重构生活。他在物质世界上重构出了一个不同于现实中的巴黎的第二个巴黎,在精神世界上重构出了一个关于“美”的惊世骇俗的理想境界。波德莱尔这个浪子在某些方面崇尚精神和苦行,不断追求以达到崇高。他决不流于虚伪的形式主义贵族,而是放荡不羁地构建精神上的浪子生活,唯有这样,他才能认识到“我是谁”。
    萨特说:“波德莱尔有名的清醒无非是一种补偿的努力。要紧的是找回自己。”“既然他未能看见自己,至少他要搜索自身像刀刃搜索伤口,以便抵达组成他的真正本性的这些深沉的孤独。”《恶之花》是诗人重构生活的一种努力。在诗人眼中,生活是一座病院,每个患者都满怀着换床的欲望。这个人想在火炉前生病,那个人要在窗边康复。他一向以为自己到了别的地方会更快活。于是,他和自己的心灵不断讨论着改变住处的问题。兰波那句著名的诗句“生活在别处”在这方面和波德莱尔相契合。波德莱尔在散文《世外的任何地方》中末尾心灵发出的强音令人震撼:“任何地方都行!任何地方,世外的任何地方!”他对一切熟知的生活感到厌倦,在厌倦麻木中他丢失了自我。“世界单调狭小,今天、昨天、明天/总是让我们看见自己的形象/恐怖的绿洲在无聊的沙漠间”(《远行》),为了给生活一个目的,他不得不在诗歌中重塑一种新的生活,越陌生化越符合他的旨意,只要能够摆脱令他恶心的现实。现实中的波德莱尔是个极其孤僻的人,他少有朋友,也几乎没有朋友。但是他是一个激情洋溢的战斗者!为了使自己投入一场战斗中去,他在《恶之花》中虚拟出奇特腐朽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敌人,他假想出自己的对立面并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抵御这个幻想敌,像一个横穿人类沙漠之旅的悲情浪子,他挥舞长剑对着空气厮杀,发泄心中的怨愤。波德莱尔正是在这种虚拟的重构中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不再是一无是处,至少是自己诗歌王国的将军和主角。
    波德莱尔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如果有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识得忧郁和消沉的滋味,那肯定就是我。然而我渴望生活,我想有些许的安宁、光荣、对自我的满意。”生活是一个巨大的网,网住了诗人,他成了无力的俘虏。所谓的民主政治犹如不断高涨的潮流,正在淹没一切,抹平一切,它正在日益淹没着这些捍卫人类自豪的卫士。人类失去了值得骄傲的精神家园。诗人迷失在这丑恶的世界上,被众人推搡着,像一个厌倦了的人,往后看,在辽远的岁月中只见幻灭和苦涩,往前看是一场毫无新鲜可言的暴风雨,既无教诲,亦无痛苦。然而他终究是渴望光荣和胜利的,于是在诗歌中实现了这一夙愿。《恶之花》是他以高高在上的王者姿态俯瞰人生,诗人幻想自己是清醒的救世主,怜悯众人的愚昧和无知。于此,他获得了对自我的认知和确证。
                               
4、战斗!反抗!永不屈服!——该隐升上天宇,光荣归于撒旦
    在《圣经》中,该隐和亚伯代表世上两种人,亚伯代表有信心而敬畏神的人,诚心知罪,是信徒的榜样。该隐则代表犯罪而自义的人,发怒狂傲,反抗上帝。神判罚该隐终身“流离飘荡”,他内心充满恐惧与不安,但仍然不肯悔改。他抗议神对自己的刑罚太重。最后该隐自己建城居住,结束了长期飘荡的生活,以此反抗神的掌控。在《恶之花》中,波德莱尔从独特的视角赞颂该隐,嘲笑亚伯。“亚伯之子,你睡。喝、吃;上帝向你亲切微笑/该隐之子,在泥水里,你爬滚着,凄然死掉/……亚伯之子,真是耻辱;犁铧竟被猎矛打败!/该隐之子,升上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来!”(《亚伯和该隐》)。他借助该隐的形象传神地表达了自己的理想精神。此外波德莱尔也借用了《圣经》中的Fallen Angels撒旦这一形象。撒旦曾经是上帝座前的六翼天使,负责把诱惑放到人间,后来他堕落成魔鬼,反叛上帝耶和华,因此撒旦是被看作与正义、光明相对的邪恶、黑暗势力。“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你在地狱深处,虽败志不移,你暗中梦想着你为王的天外!让我的灵魂有朝一日憩息在智慧树下,在你的身旁”(《献给撒旦的祷文》)。诗人和该隐、撒旦有着相通的命运。医院、妓院、地狱、炼狱和苦役场所有的罪恶都盛开如花。波德莱尔身陷囹圄,被压抑得失去自由,然而诗人依旧怀着刚毅的激情高举手中的剑矛英勇反抗,狂傲的气度如同风暴卷起人类世界的卑微琐屑,试图以自己坚韧的力量摧毁一切苦难。在《圣彼得的否认》中,波德莱尔又公然挑衅耶稣,圣彼得不认耶稣,他做得对。厨子和卫兵往他的神性上吐唾沫,耶稣被拉出来示众作为靶子。波德莱尔在“反抗”这一组诗里充满了亵渎神灵的意味,然而他却绝望地嚎叫出了自己的呐喊:只有魔鬼才能唤回天使,唯有混乱才能拯救秩序。撒旦、该隐、圣彼得身上具有反抗权威的惊人力量,当权力的统治者设定了荒唐可笑的秩序并用一整套机制使人们服从时,世界需要混乱、暴力以反抗逻辑秩序。诗人倾听着被压迫者的呼喊,吹响革命号角,于是“恶之花”沾染上了鲜艳的革命色彩。
“在每个人身上,时时刻刻都并存着两种要求,一个向着上帝,一个向着撒旦”,波德莱尔不仅是在反抗生存的时代社会,同时也在进行一场自我的反抗。他向往意志的自由不受干涉,撒旦是他生活中膜拜的神,他如同魔鬼一样浑浑噩噩地打破世界的樊笼,冲出被拘束的灵魂。但是他崇拜的撒旦是带有“上帝”救赎威望的英雄,诗人梦游行走在楼顶的边缘,渴求撒旦用宽大的手掌遮住绝壁。这样的撒旦被赋予了英雄主义气息,为配合诗人情感的歌颂,他的反抗也被合理化。一切都是谬误,战斗、反抗才是永恒的真理。“滚下去,别后悔,无情的女战士,让我们的仇恨的活力永无休止!”仇恨是诗人斗争的导火索,他仇视一切命令、秩序、规则,反抗一切不合理的甚至是合理的事物。《恶之花》就是他抗争的武器,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其诗歌王国中,唯有始终保持战斗者的姿态反抗世界才能让诗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价值。
    德勒兹在《尼采与哲学》中说:“众神死了,但他们是听到一位神宣称自己为惟一的神时大笑而死的。” 众神在波德莱尔的诗中,也是暮气沉沉、惹人发笑的小丑,他们死去,而魔鬼复活。这是波德莱尔的痛苦和骄傲,他的光荣和失败融为一体。为了通往他理想中的圣殿,他如一个浴血奋战的将军,指挥了一场注定孤独的战役。却没有人认同这场战役的合理性。
                                              
5、被殉葬的奴隶——战士输给时间的投降书
    “我若没有得到证据表明我在真实的搏斗(与时间的搏斗)中注定要被击溃,我便不允许自己说我的生活已经一败涂地。”波德莱尔为了不做时间殉葬的奴隶,沉醉于美酒的狂欢与麻痹、诗歌的纵情与发泄、战斗的激情与刚强。然而他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的,纯粹的生之厌倦充斥着他的文字,他频频考虑自杀,“我自杀,因为我对别人毫无用处,而且对自己有危险。”“我总觉得做一个有用的人,是件很可憎的事”。在与时间抗争的战斗中,他自始至终都是失败者,虽然他一直不愿承认。《恶之花》中贯穿了诗人的时间意识。“忧郁和理想”中是对细碎时间的捕捉和对时光流逝的感伤。他毫不遮掩地表达了“我爱回忆”的情愫,回忆从前生活中无法挽回的崇高和美丽,怀念曾经散发出健康芳香的缪斯、淳朴赞美死亡的修士、心灵的稻粱诗神、流浪的波西米亚人。然而一切都已经失落在时间的海湾中。“巴黎风貌”则是诗人与时间同行的流浪之歌。浪子穿行于热闹街区时,他感到自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向前走动,时间像一股隐形的潮水,推着人群奔涌。当巴黎大都市中狂欢的人群褪去,人们渐渐在时光中走散不见,徒留诗人在原地惶惑惊恐,他无时无刻不在唱一曲叹惋时光飞逝的牧歌。“她们就这样走着,坦然而无惧/穿越活跃的城市的混混沌沌/心中流血的母亲、妓女或圣女/往日都曾是远近闻名的女人”(《小老太婆》),可怖的时间在这些女人的脸上刻下痕迹,摧毁了青春和欢颜;“他们是在无尽的黑暗中流徙/…沉湎于逸乐直到残忍的程度/看呀!我也步履艰难,却更加麻木/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些什么”(《盲人》),人群都如同盲人,无视时间的洪流,日渐麻木与冷漠。错过每天都在上演,诗人错过心中的女神,事实上他只是错过时间罢了;“挂钟的声音好凄惨/粗暴地敲响了正午/天空正在倾泻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巴黎的梦》),挂钟残酷地宣告时间,人永远在时间的掌控中无法自拔,它最终将剥夺人的一切权利和自由。巴黎是一座让人遗忘时间节奏的城市。诗人企图借助“酒”逃避到一个远离时间掌控的天堂:“小妹,我们肩并着肩游弋/不知疲倦,无休无止/逃向我们的梦想天堂”(《醉酒的情侣》),冰冷的酒反而惊醒了诗人的神经。在“恶之花”中,诗人逃逸到地狱,然而时间的魔爪穿越天地宇宙,到处都流窜着它的气息。执著的诗人又企图反抗,但一切都是无望。时间就是宇宙的最高统治者,上帝也必须匍匐于它的脚下。在与时间的斗争中,人只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每一天都会结束,每一生都有终结。“我的精神,我的脊梁/都热切地呼唤闲暇/心里满是凄凄梦想”,死亡的老船长终究抛下锚,时间到了,人唯有以死亡驯服于时间,才能进入永恒。
    波德莱尔既感到一切无可补救,又觉得一切还能开始,他决意完成一种彻底的改变。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必将是一场无望的追逐,因为他早就“看到了时间,它就是永恒!”,其他的一切都只能是奴隶。他以钢铁般坚硬的笔触击败了虚伪的贵族美,以战士的昂扬姿态嘲笑了上帝,然而却最终拜倒在“时间”的裙裾下。他输给了坚不可摧的时间,成了被时间殉葬的奴隶。真正伟大的诗人都会思考时间,叶芝在他的诗歌中捕捉到时间带来的苍老感,博尔赫斯在他的诗歌中与时间达成和解,而波德莱尔以死亡反击时间,在一场无望的抗争中臣服。
    在这场抗争中,波德莱尔建立起一种拯救和自赎的体系——意义即过去。时间在一切流逝之物身上烙下痕迹,“过去在现在中重建/其魅力深邃神奇令我们陶醉”(《恶之花》),正如萨特所说,他的诗歌企图实现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的客观结合。一切终将消亡,唯有时间永恒。为将自己从这种绝望中拯救并且获得自赎,波德莱尔一直在努力构建诗歌中的消亡意象。他极其留恋过去,破碎地拼接被时间摧毁的崇高美。过去不仅仅只是一种已经消亡的世界,也是现实的虚构存在,它通过重建具有了无与伦比的魅力,成为诗人逃避现实的藏匿之所。而现在和未来的全部意义也都指向过去,于是诗人的纵情和放荡也终将被原谅,宇宙的善恶,人事的美丑都会统一。一切都将被救赎,通过被时间的毁灭达到终极的解脱。

    波德莱尔的墓志铭是“在散乱的痛苦中被鸟啄走,留给森林一桩爱的劳动”。诗人在世时痛苦不堪,为艺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在诗歌王国,他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诗歌除了本身以外别无目的,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目的。单单为了作诗之乐而写的诗是那么伟大而高尚。《恶之花》就是这样一部没有目的的单纯诗集,它凝聚了诗人的情感和人生哲学。波德莱尔希望自己精神上的兄弟和同类与之一起讴歌呐喊。无论“恶之花”的美来自天堂或来自地狱,来自上帝或者魔鬼又如何?美已经使诗人分辨出世界丑恶,释下光阴重负,诗人从污秽和卑鄙中挖掘出了伟大和崇高,他爱过这个世界,他真真实实地生活过,并且留下一朵常开不败的“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