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职工互助保障会:刘心武:话说赵姨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5:59:27
  初读《红楼梦》,觉得对赵姨娘真没什么可说。要说,也只是想起曹翁于地下而询之
:您对那许多角色的塑造,都很注意多侧面、立体化,避免把人物写“扁”,而且往往将
人物的所谓“两重性格”融铸得要多丰富有多丰富、要多深刻有多深刻,以至读者进行审
美时实难稳定住对之的爱憎怨怒与是非判断,面对赵姨娘这位前八十回中至少有三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辱亲女愚妾争闲气”、“茉莉粉替去蔷薇硝”)升到了舞台中心
的角色,下笔却十分地扁平,一反“皮里阳秋”的手法而非常直露地倾泻出对她的极度鄙
夷与厌恶,这是怎么回事呢?
   事实上,历来已有不少读者对此派生出了一个最原始的问题:贾政既然为一家之主,
在置妾的姿色取向上有着非常充分的选择余地,他为什么竟收了赵姨娘,并且还显然对赵
姨娘有着相当充分的嬖幸,至生下了探春和贾环;赵姨娘究竟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曹雪芹是颇重肖像描写的,然而对赵姨娘的外貌却只字未提,我们只能侧面推敲。贾
政虽是一位被绝大多数论者视为腐朽顽固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假正经”典型,但其相貌却
似乎并不丑陋,因为元春、宝玉、贾兰的相貌都属上上乘,他的另一位女儿探春的形象也
极优美:“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一般来说,女儿较多地显现父亲外貌的遗传基因;贾环的相貌,则连贾政也感到扫兴
,第二十三回写到:“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
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一般来说,儿子也确较多地体现着母亲的遗传基因,则赵姨娘
相貌之猥琐,颇可想见。
   推敲至此,问题大了。这于小说创作而言,几乎是“情节设计不合理”。或许这位赵
氏的言谈举止风度气韵能稍稍弥补她长相上的不足?但她出场的头一句话是冲着儿子贾环
去的——“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这一锤便基本上敲定了这位妇人整个语言体系的下
作鄙陋之音。当然,像凤姐、平儿等角色偶尔也有出语粗鄙之时,但那或是情急之言,或
只限于特定的场合面对特定的对象,赵姨娘却几乎除了这类声口不会别的词令,连薛蟠那
偶尔诌出一句“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的能耐也没有。这位妇人大吵大闹的作派固然
令人作呕,就是她最平和最不具有进攻性时的举止,也让人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第六十
七回写道: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
站在旁边,陪笑说道:“……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
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她疼她……
”王夫人……见她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她,说道:“你自管收了去给环哥玩罢。”
赵姨娘……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到了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
道:“这个又算了个什么儿呢。”
    
   《红楼梦》语汇中,“蝎蝎螫整”属最传神的一例,任何文字解释都填不满意会的空
间,对赵姨娘以“蝎蝎螫螫”四字谥之,最恰切不过。
   赵姨娘虽是这样的资质,却日日夜夜梦想夺权行权。这倒不希奇。从我们读者眼中看
去,贾府中各个利益集团的争斗,如嫡庶之争,其实质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利和金钱的分
配与再分配之争,无是非可言,赵姨娘想在府中争一席稳固地位乃至想爬上塔尖,这并不
比王熙凤弄权更不比平儿行权丑恶多少,事实上她有贾政为后台,有贾环为“奇货”,纵
使她高喊着宣称“我肠子里爬出来的”那位探春弃她于不顾,她可以团结争取的对象也还
大有人在,近的如周姨娘,远的如尤氏——“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一回中,贾母让尤氏操
办凤姐生日,尤氏在各房主奴凑集了“份子”后,将周、赵二姨娘的一份悄悄地又退还给
了她们,并且说:“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
这便是连横的大好时机。在奴才层面中,彩云和彩霞才可成为她的臂膊,夏婆子等一干“
鱼眼睛”大可成为她的打手,在“嫌隙人有人生嫌隙”的有缝可钻时,她也能及时察听,
“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板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这样替她加减乘除一番,纵使
不能大胜,小有收获总还可以吧?然而在曹雪芹笔下,她竟连王善保家的那样临时掌权执
刀一夜、秦显家的那样进驻厨房兴头半天的战果也未获取到一次,她战略上是癞蛤蟆想吃
天鹅肉,战术上却只会癞蛤蟆蹦脚面——咬不着人,却让人恶心。这“倒三不着两”的赵
姨娘究竟有着怎样的审美价值呢?
   细读《红楼梦》,再三品味,则可渐渐悟出曹雪芹刻划赵姨娘这一人物之用心。《红
楼梦》中人物林林总总,生旦净末丑色色俱全,赵姨娘不消说属丑角类。《红楼梦》中丑
角不少,各丑有别,写法各异,“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节中,是把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
婆与赵姨娘对照着写的。对马道婆这一比赵姨娘次要的丑角(她在书中只有这一场戏),曹
雪芹下笔是既幽默灵幼,又观照四方的,如写她引诱贾母为宝玉给“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
”点“香油大海灯”,好从中取利,就不是用直露的笔法写她的骗术。马道婆从贾母处出
来后来到赵姨娘屋内,展开了赵、马之间的对手戏。在这场双丑演满台的“折子戏”中,
马道婆比赵姨娘抢戏。马道婆不过是串府鬼混的三姑六婆者流,赵姨娘毕竟是贾府主子贾
政的宠妾,按说她在马道婆面前纵使不装出个架子,也该先将自己受人排揎的处境遮掩起
来,但她却使马道婆立即“知彼”,从而被马道婆牵着鼻子滴溜溜转悠跳荡起来。马道婆
引出了赵姨娘对宝玉和“琏二奶奶”的战略性仇视后,第一步先探她的口气,第二步才挑
逗撩拨,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明不敢怎样,暗里也算计了
,还等到如今!”赵姨娘立即入彀:“你若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于是走
下第三步妙棋——欲擒故纵:“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
过。”赵姨娘迫不急待地就要开价,马道婆的话极其高明:“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
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筅你错打算盘了。”然而接下的讨价极其残酷:
“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在这讨价还价的当口,本应
矜持一些,悠着点儿,保一点个人及所属利益集团的战略秘密和财务秘密,她却张口便说
:“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
得?”马道婆不消说已心痒难熬,却偏“低了头”,又是“半晌”方说道:“那时候事情
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立马献出所能拿出的一切:体己银子、衣服子、
五百两银子的欠契……在她这方面,每一行动都完全没有防范性和应变性,马道婆却不然
,“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这两个动作完成之后,才进入最后一步
——露出魔爪和毒牙:“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注意:又是“半晌”,这种节奏都是故意
设计出来的,赵姨娘却全然不懂,以无节奏对有节奏,自然是前者亏后者赚),“掏出十
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原来马道婆是早有存货、随时推销、力求高
价、现货供应,真是招摇撞骗的行家里手,而赵姨娘呢,却是急中生蠢铤而走险。两丑相
对,一丑降了一丑,被降者不仅丑而且陋。
   马道婆的魔法居然应验,宝玉、凤姐相继突发暴病,以至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
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
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去心肝一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赵姨娘大可不动声色,
静候战果,如果要出面在这场动乱中加些佐料,上策应是装得更比王夫人还要悲戚,双手
合十口念弥陀恳求上天保佑宝玉早日康复,谁知这位妇人却取了下下策,她跑到贾母面前
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
回去,也免受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得安生。”结果被贾
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幸亏贾
母还只是疑到她在贾政面前的调唆,倘若贾母真追查出她与马道婆的勾当,那她可是胜利
在望时反倒自取灭亡了。赵姨娘的这种超级不得体也使得贾政当着众人将她“
喝退”,她的靠山说了归齐也就是贾政一人,而她竟不为自己留一点退路。
   这样掰开了揉碎了地一咀嚼,方知曹雪芹塑造赵姨娘这一角色,功夫全用在错位上—
—即该人在心理上、作派上、语言体系上等各个方面,自我身份竟时时处处与对象、场合
、情境大错位。倘若说书中其他丑角,如贾芸的那位舅舅卜世仁,贾政豢养的清客詹光、
单聘仁,荡妇多姑娘、鲍二家的,包括上面分析过的马道婆,他们的丑态都还属于在与他
们身份相合的文化层面上的丑,那么,赵姨娘之丑态,就不得不使人发出这样的感慨:怎
么搞的,这么个层面上这么个圈子里竟跑出这么个活宝贝来了?
   抱着这样的眼光再读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我们的体会就更深了。赵姨
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管事人吴新登的媳妇想难为探春一下,所谓“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结果被细心的探春发觉,从而坚持了府中“祖宗手里旧规矩”,不是像袭人丧母那样按
“外头收进来的”成例赏四十两,而是按“家里的”算只赏二十两。尽管关无“天时、地
利、人和”,  赵姨娘发动一场抗争本也不难理解,倘若她稍有心计,她便应从下列几种
目标中衡出取何舍何来,至少,应排出轻重缓急的顺序:
   A.着眼于银子。力争为赵国基拿四十两赏银。
   B.着眼于面子。实在拿不到四十两赏银,也要为自己争到        一定的面子。
   C.着眼于寻求同情。要从这件事情上唤起在她与王夫人一房的冲突中持中立态度的人
们的同情与怜恤。
   D.着眼于争取探春。争取的可能性既小,则对施以适度的进击——要从这件事情上扫
一扫不认她不理她不顾她不帮衬她的探春的面子。
   E.着眼于显示自己的力量。不管怎么着晚上总与贾政有亲近之时,其奈我何?
   衡出了取舍和轻重缓急之后,她最起码应设计好上场后的第一句话和第一个步骤,但
曹雪芹却是这样描写她的: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
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
    
   言谈举止完全超出她那个社会文化圈的外在规范,劈头一句便极不得体,打击一大片
,而又并未清楚地宣布出自己的纲领,更奇怪的是对方尚未还击便先自气馁,“眼泪鼻涕
哭起来”,倘是使用“哀兵必胜法”,则眼泪尚可鼻涕却绝对多余。而且气头上更大放厥
词:“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一下子惹得探春气
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
,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起这些亲戚来了……”赵姨娘不按
那个社会文化圈的牌理出牌,结果是满盘皆输,以上为她设想的五种目标中,只有D种沾
了点边,而且水溅两面,她这一方的面子更只有扫地的份儿。
   像上述这类的家族纠纷,在我们当代读者眼中,探春与赵姨娘之间并无正义与非正义
之分,犹如“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一回中贾母与邢夫人之间并无善恶之分一样,邢夫人不
消说是个“禀性愚犟”、惯弄“左性”的贵妇,骨子里既可恨又可气又可笑,但她毕竟有
着所从属的那个社会文化圈的外在装饰,在替贾赦讨鸳鸯不成碰了贾母一鼻子灰,事情黄
了之后,到底大面上也还能对付过去,第四十七回中有这样一个细节: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
,先瞧见了,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
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起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
    
   我们可以对这种社会文化圈的臭讲究持最苛刻的批判态度,但也不得不对贾琏、凤姐
儿以及邢夫人的“得体统”大表佩服,他们之间至少表面上总算是“文化合拍”。赵姨娘
却置身其间而无丝毫合拍之处,岂不怪哉?连对这个贵族文化圈持最叛逆态度的晴雯,大
难临头时也懂得只有拾起这个文化圈中的武器才能抵挡来自这个文化圈的迫害,面对王善
保家的发出的大话:“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
…”晴雯便“指着她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
”赵姨娘面对探春的驳斥,却连造谣说贾政认为赵国基得用这类的手段都不会用,任凭对
方用贵族文化圈中的“规矩”把她扫荡得轻若尘埃,最可笑的是: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
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空儿。”
    
   动若轰雷,而息若败叶。一失利便恨不得向宿敌谄媚讨好。其丑态真令人笑掉大牙。
   赵姨娘的自我失落,即在文化圈中的大错位,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一回中达到登
峰造极的地步。平心而论,《红楼梦》中的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二回这五回中,有最独到之
处——笔触向几个方向伸到了大观园的最下层和最角角落落的地方,显示出除了主子层面
和体面大丫头层面上的各利益集团及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之外,尚有着多层次的、互相
纠葛的、蛛网般的利益集团之争与个人恩怨之激荡。那几回的故事背景恰好发生在因朝廷
中一位老太妃薨逝,“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之时,贾府的统治秩序一度松弛,
故而底层的各种利益冲突也得以恣意泛滥,这于赵姨娘本是个极好的党同伐异、浑水摸鱼
、以求一逞的时机,她却上不能借贵族文化圈之威,下不能趁平民文化圈之虚,左右不能
组自我文化圈之阵,遇上了芳官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欺骗贾环一事,她便上下左右不着边
际地蠢动起来:
    
   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
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
头之流!……”
    
   这战术自然非常之失算,因为对方毕竟是迎之以礼,而赵姨娘却先呈泼相;既然是把
对方界定为“娼妇粉头”之流,自己即便捏酸假醋也该装出一副主子相才好,结果是被芳
官伶牙利齿地顶了回来:“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
赵姨娘恼羞成怒,“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芳官“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

   其实赵姨娘的大打出手,也不是没有人拥护,“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
,心中各各称愿……一干怀怒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但赵姨娘并未自觉地同
她们集结成一条战线,尽管事发前她遇见过夏婆子,搜集了一点藕官烧纸钱的材料,但并
不能有效地抛出,她是连相好如彩云的“死劝”也听不进,连最沆瀣一气的贾环也拢不住
的,孤军突进的处境,十分不妙,结果被芳官的友军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几人跑来,“豆官
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
,“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芳官则有意“直挺挺
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构成怡红院有史以来最火爆的闹剧场面。及至尤氏、李纨、探
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超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
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兵败如山倒,被探春说教一顿之后,她竟“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
了。”
   赵姨娘在《红楼梦》中,实在是独一无二的活宝贝。她之不自尊、不自重、不自知、
不自爱固不待言,试问,《红楼梦》一书中又有哪个角色如她这样,可恨而不可畏,可笑
而不可怜,可气而不足恼,可厌而不足与之细计较呢?
   赵姨娘的年纪,算来不过三十出头,大约不到三十五岁,在贾政面前,似还可邀宠。
她究竟有哪点让贾政看中了并嚼之有味呢?道光时有位“读花人”作有一《赵姨娘赞》,
其文曰:
    
   食色性也,而亦有不尽然者。鲜于叔明嗜臭虫,刘邕嗜疮痂,贺兰进明嗜狗粪;今将
赵姨娘合水火五味而烹炝之,不徒臭虫痉疮也,直狗粪而已矣!而贾政且大嚼之有余  味
焉……                                            读至此,我以为他把这一问题归
结为贾政的贺兰进明式怪癖,这显然十分牵强。但“读花人”千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恍然
大悟般地献出了谜底云:“其下体可采也。”“读花人”是有道理的。第七十二回写到“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凭借着凤姐贾琏的势力,硬要彩霞嫁给酗酒赌博、容颜丑陋且一技
不知的旺儿之子,“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是晚
得空,便先求了贾政”;“是晚得空”自是“史笔”,贾政平时晚上与谁同房展术,由此
洞见,然而贾政却大不以为然:“且忙什么……再等一二年。”赵姨娘直至“打发贾政安
歇”,也未求通此事,彩霞竟只好配给旺儿之子。足可见赵姨娘到头来只是个“打发贾政
安歇”的泄欲工具而已,除此而外她连一个小小的请求也得不到回应。曹雪芹这样刻划赵
姨娘,确有从旁揭示贾政这位“正人君子”在众人背后性欲亢进的放纵一面,那真是比薛
蟠的“皮肤滥淫”还要等而下之的习性,因为要的只是“下体可采”,掩卷深思,不得不
骇叹于曹雪芹下笔之锐之细之隐之深。
   莫再嫌赵姨娘这一人物“扁”了,生活中就有这号角色,虽然浅薄鄙陋,而偏以类似
“下体可采”的因素混入了一个其本来不够资格加入的社会文化圈,结果演出了一幕幕令
人哭笑不得的闹剧。我们怎能粗心地把赵姨娘视作一个没有嚼头的角色呢?反过来说,我
们实在该为曹雪芹体现于这一人物形象上的艺术功力而大声喝采!
    
一九九0年八月改定 

《读书》1990年第11期,总第14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