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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0 21:45:51

《林清玄散文集》  第二集

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菊花羹与桂花露


 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一进门,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说我来得不巧,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因为昙花已经不见了,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一直熬到全部溶化了,加冰糖,然后冷却,冰冻以后尤其美味,这叫做昙花冻,可以治气喘的。”
  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果然其味芳香无比,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昙花原来竟是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
  “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他说:“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菊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
  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根茎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可食,只是一般人舍不得吃它。“其实,万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茎也是美的,为什么我们吃它呢?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和吃进腹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有人来兜售玉兰花,我母亲买了两串,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一串别在我身上,我想,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好吃,就把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的嚼起来,味道真是不错哩!母亲后来问我:你的花呢,我说: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自然学会了许多吃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发明,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当然吃过,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我吃过生的,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比煮了吃还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我忍不住问:“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
  他笑起来,说:“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保证万元一失,有毒的字典里都会有。”
  我频频点头,颇赞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侍者端来一壶茶,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发现壶中本来晒干的兰花经开水一泡,还像栩栩如生,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对于“吃花”这样的事,在外国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爆炸,赶紧说: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不是都吃之无悔吗?同样是“四君子”的梅、兰、菊,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耕云·望云·排云


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们要到学校去看电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黄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都是人与山树的好景,忽然有一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直到半小时以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场免费的电影当然是没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那些幽浮沉入记忆,永远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东西,但是在抬头望天那一刹那,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弟弟说的简单故事,却使我惊醒到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要说春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黄叶,冬晨去钓鱼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都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风清的晚上,我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故事,而时光变易,我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样想时,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我到澎湖的一个大仓岛去,岛上都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岛上又没电,我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以及大地对我们的生养之情。

  我便开始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一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途中,一个山庄名叫“排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不管是耕云,望云,或是排云,云都有了生命,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连渺在天际的云也如此,近在身旁的土地草木,更是何等的亲切呀!

  前些日子重读萧红女士的《呼兰河传》,写到这个东北小成的晚霞(当地叫火烧云),文字优美,真让人忍不住要跑出去看晚霞,她是这样写的: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类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呼兰河传》可以说是一幅幅乡村图画构成的,看“火烧云”的这一段是看云的最贴切形容,它写的不只是个人经验,也是凡生长在乡下的中国人共有的经验,我幼年时候就最爱在放牛的时候骑在牛背上,看云一朵朵从山中飞出来,在天际一朵朵散去,所有对人世的幻想几乎全寄寓在其中了。

  如今,我们把自己囚固起来,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车中,有时几个月看不见天空,更何况是静静地观云,这样想时,我就无边地怀念起我的少年时代——它真像天空的幽浮,闪着金光,在无形中却沉默地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