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款王2345上征信吗:耳根的清静【美文欣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3/29 17:28:33

耳根的清静
作者王开岭

编辑无为

 

 

 

从前,人的耳朵里住过一位伟大的房客:寂静。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在我眼里,古诗中最好的句子,所言之物皆为“静”。读它时,你会觉得全世界一片清寂,心境安谧至极,连发丝坠地都听得见。
    古人真有耳福啊。
    耳朵就像个旅馆,熙熙攘攘,谁都可以来住,且是不邀而至、猝不及防的那种。
    其实,它最想念的房客有两位:一是寂静,一是音乐。
    我一直认为,在上苍给人类原配的生存元素和美学资源中,“寂静”,乃最贵重的成分之一。音乐未诞生前,它是耳朵最大的福祉,也是唯一的爱情。
    并非无声才叫寂静,深巷夜更、月落乌啼、雨滴石阶、风疾掠竹……寂静之声,更显清幽,更让人 神思旷远。美景除了悦目,必营养耳朵。对人间美好之音,明人陈继儒曾历数:“论声之韵者,曰溪声、涧声、竹声、松声、山禽声、幽壑声、芭蕉雨声、落花声, 皆天地之清籁,诗坛之鼓吹也。然销魂之听,当以卖花声为第一。”(《小窗幽记》)
    当以卖花声为第一。
    儿时,逢夜醒,耳朵里就会蹑手蹑脚溜进一个声音,心神即被它拐走了:厅堂有一盏木壳挂钟,叮 当叮当,永不疲倦的样子……那钟摆声静极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它,我边默默帮它计数,一、二、三……边想象有个孩子骑在上面荡秋千,冷不丁,会想起老师说 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想,这叮当声就是光阴,就是黄金了罢。
    回头看,那会儿的夜真静啊,童年耳朵是有福的。

 多年后,读“湖上笠翁”李渔的《闲情偶寄》,谈到睡,他说:“睡必先择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静,曰凉。不静之地,只睡目不睡耳,耳目两岐,岂安身之善策乎?”
    古人以睡养生,睡之有三:睡目、睡耳、睡心。睡之第一要素,静也。
    为求静中之颐,那些神仙级的古人还有游觅“安榻”的风尚,即四处借地儿睡,比如深林泉畔、石竹幽窗……总之,在“静”上添更多的附加值。以古天地之清宁,还朝三暮四、环肥燕瘦,真奢糜啊。试看当下星级酒店,哪个在“静”上达标?
    今天,吾辈耳朵里住着哪些房客呢?

 

 

 

 


    刹车、喇叭、拆迁、施工、装修、铁轨震荡、机翼呼叫、高架桥轰鸣……它们有个集体注册名:喧嚣。这是时代对耳朵的围剿,你无处躲藏,双手捂耳也没用。
    耳朵,从未遭遇这般黑压压、强悍而傲慢的敌人,我们从未以这么恶劣和屈辱的条件要求耳朵服贴。机械统治的年代,它粗大的喉结,只会发出尖利的啸音,像磨砂,像钝器从玻璃上狠狠刮过。

一位朋友驾车时,总把“重金属”放到最大量,他并不关注谁在唱,按其说法,这是用一个声音覆盖一群声音,以毒攻毒,以暴制暴。
  我们拿什么抵御噪声的进攻呢?
  耳塞?地下室?使窗户封得像砖厚?将门缝塞得密不透风?当然还有,即麻木和迟钝,以此减弱耳朵的受伤,有个词叫“失聪”,就是这状态。偶尔在山里或僻乡留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份静太陌生、太异常了,习惯受虐的耳朵不适应这犒赏,就像一个饿者乍食荤腥会滑肠。
  人体感官里,耳朵最被动、最无辜、最脆弱。它门户大开,不上锁、不设防、不拦截、不过滤,不像眼睛嘴巴可随意闭合。它永远露天。
  我对朋友说,现代人的特征是:溺爱嘴巴,宠幸眼睛,虐待耳朵。
  不是吗?论吃喝,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视觉上,美色、服饰、花草、橱窗、广场、霓虹,所有的时尚宣言和环境主张无不在“色相”上下工夫。
  口福和眼福俱饱矣,耳福呢?
  有个说法叫“花开的声音”,一直,我当做一个比喻和诗意幻觉,直到遇一画家,她说从前在老家,中国最东北的荒野,夏天暴雨后,她去坡上挖野菜,总能听见苕树梅绽放的声音,四下里噼啪响……
  苕树梅,我家旁的园子里就有,红、粉、白,水汪汪、亮盈盈,一盏盏像玻璃纸剪出的小太阳。我深信她没听错,那不是幻听和诗心的矫造,我深信那片野地的静,那个年代的静,还有少女耳膜的清澈——她有聆听物语的天赋,她有幅画,叫《你能让满山花开我就来》,那绝对是一种通灵境界……我深信,野菜喂大的孩子,大自然向她敞开的就多。
  我们听不见,或难以置信,是因为失聪日久,被磨出了茧子。
  是的,你必须承认,世界已把寂静——这大自然的“原配”,给弄丢了。
  是的,你必须承认,耳朵——失去了最伟大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