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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7 21:03:15

《我的阿勒泰》

书 评

   只有像李娟这样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着裁缝、卖着小百货,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一个人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自己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 ——刘亮程《阿勒泰的角落》系列美在哪里?就美在她明亮的而非阴暗的底色上……寂寞的诗多矣,明亮爽朗下的无边的寂寞似乎还没有人写,这就是独创的境界。

   ——舒芜

   她是阿勒泰的清少纳言。她让我们这些弄文字的家伙觉得绝望,让人想起《呼兰河传》……就像黑龙江呼兰河冰天雪地的小镇里,奇迹般地生长出萧红这样的大师一样,由新疆阿勒泰山区的荒野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作家。——舒飞廉

   李娟的?章,是不耽溺的,她在人性与人情之外,别开了一方天地,若与天地精神轻盈往来。仿佛让人吸进一口氧气,动心恍悟,若无意指认那在伤感中徘徊、欲望中沉浮的生命就是我们本来的生命,那么,总还有别样干净明亮的生命,等着人去认领。 ——芳菲

   这是一位年轻的新疆作者,写得很好,没有人炒作她。而时下流行的那些所谓小资时尚的文字只是过眼烟云,看过了也就没了。 ——陈村

  

自 序

  挑选在这里的文字,其内容全都与我在阿勒泰的乡居生活有关。我小时在新疆最北端的阿勒泰地区的富蕴县——一个以哈萨克为主要人口的小县城——渡过一大段童年。在?的少女时期,我又随着家庭辗转在阿尔泰深山中,与游牧的哈萨克牧人为邻,生活了好几年。后来我离开家,外出打工,继而在阿勒泰市工作了六年。但妈妈仍然在牧区经营她那点小生意。于是我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家的牵绊,我的文字也始终纠缠在那样的生活之中。怎么写都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而此刻,我仍生活在偏远寂静的阿克哈拉村,四面茫茫荒野,天地洁白——阴天里,世界的白是纯然深厚的白:晴天,则成了泛着荧荧蓝光的白。这几天,温度一直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大雪堵住了窗户,房间阴暗。家中只有我一人。天晴无风的日子里,我花了整?半天时间,在重重雪堆中奋力挖开一条通道,从家门通向院门。再接着从院门继续往外挖。然而挖了两三米就没力气了。于是在冬天最冷的漫长日子里,没有一行脚印能通向我的家。

  在大雪围拥的安静中,我一遍又一遍翻看这些年的文字,感到非常温暖——我正是这样慢慢地写啊写啊,才成为此刻的自己的。

  按时间顺序,我将这些文字安排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近两年零碎记录的生活片断,大都作为博客贴在网上。但经验是,信笔为之的文字往往比郑重地写出的更真诚,并且更可靠。便收录进来。

  第二部分与我的另一部书稿?阿勒泰角落》应该是一体的。它们同一时期写成,贯穿着同样的背景与情感。文字里的那个“我”还是十八九岁的光景。贫穷、虚荣、敏感又热情。滋味无穷。

  第三部分是我多年前的一本旧书《九篇雪》里的部分内容。有出版社要再版《九篇雪》,我左思右想,实在不敢。那些小时候的文字,自以为是,轻率矫情。但老实说,其中也不乏天真可亲的片断,令现在的自己都羡慕不已。于是摘录了一部分放在这里。

  ——便合成了这样一个集子。说起来有些七零八落,却完整地展示了这些年来自己的写作成长历程。对于个人,这是一场整理和盘点;对于?读者,愿你能通过我的眼睛和情感,体会到遥远的阿勒泰角落里的一些寂静、固执的美好。愿能为你带来快乐。
 2010年1月   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1)
  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 '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溜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
  结果,买回家喂了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到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了,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爬着走的兔子。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兔子还能吃肉……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肉,就给吃死了。还有一次,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带回了两只“金丝熊”(乌鲁木齐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当时我蹲在那个地摊前?究了半天,觉得”金丝熊”看起来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要更便宜一些,才五块钱一只。就买回去了。我妈一看,立刻骂了我一顿:“五块钱啊??这么贵!真是,家里还少了耗子吗?到处都跑的是,还花钱在外面买……”我再仔细一看,没错,的确是耗子,只是少了条长尾巴而已……只要我从乌鲁木齐回来,一定会带很多很多东西的。乌鲁木齐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是买回家的东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妈妈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毛驴,进山驮东西方便。可那个……我万?办不到。  家里还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马蹄铁和马掌钉。下山的牧民总是急需这个。另外我叔叔补鞋子,四十码和四十二码的鞋底子没有了,用来打补丁的碎皮子也不多了。杂货店里的货架上也空空落落的,香烟和电池一个月前就脱销了。  可是我回家,所能带给大家的东西不是神气活现的兔子,就是既没尾巴也没名堂的耗子。  我在乌鲁木齐打工,没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呆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晚上却?能紧缩成一团睡。  被子太薄了,把窗帘啊什么的全拽下来裹在身上,还是冷。身上还穿着大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是冷。  后来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问我:“还需要什么啊?”我说:“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点。”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现在我面前了,扛着一床厚到能把人压得呼吸不畅的驼毛被。她挂了电话,立刻买来驼毛洗了,烧旺炉子烘干,再用柳条儿抽打着弹松、扯匀,细细缝了纱布,熬了一个通宵才赶制出来。然后又倒了三趟班车,坐了十多个钟头的车赶往乌鲁木齐。我又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呢?每次回家的前一天,总?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转到“中老年专柜”,看到麦片,就买回去了。我回到家,说:“这是麦片。”她们都很高兴的样子,因为只听说过,从没吃过。我也没吃过,但还是想当然地煮了一大锅。先给外婆盛一碗,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就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  我还买过咸烧白。一碟一碟放在超市里的冷柜里,颜色真好看,和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看了也很高兴,我在厨房忙碌着热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兴致很高地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还很勤快地早早就把筷子摆到了?桌子上,一人位置前放一双。等咸烧白蒸好端上来时,她狠狠地夹了一筷子。但是勉强咽下去后,悲从中来。  ——不是过去喜爱过的那种,完全不一样。乌鲁木齐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一些过去的事物、过去的感觉,永不再有了。她九十多岁了,再也经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  我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这回又买些什么好呢?最后只好买了一包红糖。但是红糖在哪里没有卖的啊?虽然这种红糖上明确地标明是“中老年专用红糖”……妈妈,外婆,其实我在欺骗你们。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兔子或者没尾巴的小耗子?替我陪着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间里慢慢地爬,终于爬到外婆脚下。外婆缓慢地弯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够着了兔子,然后吃力地把它抱起来。她抚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顺的长耳朵,问它:“吃饱没有,饿不饿?”——就像很早很早以前,问我“吃饱没有,饿不饿”一样。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还有小耗子,代替我又一年来到深山夏牧场,趴在铁笼子里,背朝广阔碧绿的草原。晚上,妈妈脱下自己的大衣把笼子层层包裹起来,但还是怕它冷着,又包了一层毛衣。寒冷的夜里,寂寞的没尾巴小耗子把裹着笼子的衣物死命地扯拽进笼子里,?点一点咬破。它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2)
  尽管咬破了衣服,晚上还是得再找东西把它们包起来。妈妈点着它们的脑门大声训斥,警告说下次再这样的话就如何如何。外婆却急着带它们出去玩。她提着笼子,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到外面的草地上,在青草葱茏处艰难地弯下腰,放下笼子,打开笼门,哄它们出去。可是它们谁也不动,缩在笼角挤作一团。于是外婆就唠唠叨叨地埋怨妈妈刚才骂它们骂太狠了,都吓畏缩了。她努力地把手伸进笼子,把它们一只一只捉出来放到外面,让它们感觉到青草和无边的天地。阳光斜扫过草原,两只小耗子小心地触动身边的草叶,拱着泥土。但是吹过来一阵长长的风,它们顿时吓得连滚带爬钻进笼子里,怎么唤也唤不出来了。
我从乌鲁木齐回到家,总是拖着天大的一只编织袋。然后一件一件从里面往外面掏东西——这是给外婆的,那是给妈妈的,还有给叔叔的、妹妹的。灯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当我还拖着这只编织袋走在乌鲁木齐积着冰雪的街道上时,筋疲力尽,手指头被带子勒得生疼。迎面而来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当我还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想:给家里人买什么好呢?我拖着大编织袋在街上走啊走啊,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猫,有小狗。我看了又看,我的钱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包里还能再塞进去些什么东西呢?这时我又看到了有人在卖小兔子。那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这是 '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乖巧,吃得又少,很好养的。”又想起我拖着编织袋,怀里揣着“袖珍兔”的笼子回家的情景。  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夜班车坏了又坏,凌晨时分停在戈壁滩上一家孤零零的小饭馆门口。我坐在冰冷的车厢里(那时候卧铺车不多)冻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终于决定下车。我抱着笼子,走进饭店烤火。一个客人也没有,条桌和长凳都空空荡荡,天线锅信号不稳定,电视机播放着遥远模糊的内容。胖胖的维族老板娘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给我倒了热茶,还给兔子找来一块白菜帮子。同样胖胖的老板也出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边烤火边看兔子,看它慢条斯理地啃啊?啊。我说:“这是袖珍兔,永远长不大的,只能长这么大。”胖老板就说:“啊呀,真的这么一点点?那太亏了嘛,养几年还不够一盘子菜。”看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便又夸张地重复一遍:“你们看啊,这么一点点,真的不够一盘子菜。”那时我远在回家的路上,却已经感觉到家才有的温暖。  在回家的路上,总是晕车,便坐到司机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兔子笼笔直地挺着脊背坐着。又怕它会突然死去,便不时地伸手进去抚摸它。路边的树木在车灯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齐地弯拱,形成神秘的通道。车灯只能打几米远,远处漆黑深沉,像一个洞穴。后来东方的天?渐渐有些亮了,我想着到家时会有的情景,终于歪倒在引擎盖子上睡着了。如此漫长的归途。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  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为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 属于我的马
  有一个人欠了我们家很多钱,现在却死了。按穆斯林的礼性,不还清生前的债务是不可入葬的。葬礼上,阿訇会询问死者亲属:“此人生前亏欠过别人的财物吗?”得?否定的回答后才会继续为死者念经。
  但他的家人实在拿不出钱来偿还,情急之下,只好把自家的一匹马牵来见我妈,要求抵债。  我妈很为难,打电话来同我商量该怎么办。  她说:“你说我要马做什么呢?”  我说:“自己留着骑呗!”  她说:“家里有摩托车,哪里用得着骑马!”  我说:“那就不要呗!”  她说:“可是我又很想要……”  我说:“你要它做什么?”  她说:“自己留着骑呗!”  到了下午,她又兴冲冲打来电话:“娟儿啊,我决定了,我要把那马留下来,我要把它送给!下礼拜我给你牵到阿勒泰市去啊?”  我吓一大跳:“我要它做什么?”  “可以骑着去上班啊,你们单位那么远的。”  “骑自行车就可以了。”  “自行车还得去蹬它。马多好啊,一点儿力气也不必费。到了单位就放在地委大院里,让它自己去找草吃。回到家就拴在后院的大柳树上,河边草也多……”  我大汗:“可是,它认识红绿灯吗?”  挂上电话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别说阿勒泰市里了,就是在阿克哈拉村,我们家也无法养马的。首先我们草料不多,那些全是给鸡鸭准备的,鸡鸭都可能不够吃,哪还能顾得上马??了冬天,草料就会贵得要死,哪里买得起啊?而冬天又那么漫长。  再说,我家在阿克哈拉的院子又不大,杂七杂八堆满了东西,哪里还有地方拴马?  我估计,马牵进家后,处理它的唯一方法大约就是宰掉吃肉……呜呼!如果养马只是为了吃肉,生活该索然无味到什么地步?还在两年前,妈妈还一心想买匹马的。那时家里还没有挖井,用水得要去两公里外的乌伦古河边挑回家。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河面冻成了厚厚的坚冰,去挑水除了扛扁担,还得扛斧头。每天去挑水,每天都要破冰,头一天破开的冰窟窿一夜之间仍重新冻得结结实实。 而且冬天的阿克哈拉又那么冷,一二月间,动辄零下三四十度。河边的风更是凛冽如刀。路上的积雪及膝厚,白茫茫的原野一望无际,没有一行脚印。  我妈想,如果没有马,有一只小毛驴也好啊。如果套牲口拉水的话,去一趟就管够三四天用的,既不费人力,又省了麻烦。  那一年夏天非常炎热,一到下午,村里就不见人影了。太阳明晃晃的,野地草丛里,蚊虫像浓浓的烟雾一样,在低处翻涌鼓荡。  可是,为了给将来的马或者小毛驴准备过冬的草料,一家人仍然要出去拔草,那个罪受的!  那一年夏天倒是攒了不少干草,打碎后装了?几麻袋。可是马最终却没有养成。我们便在院子里挖了一口井。  因为冬天水位线低,我们便在冬天挖井。  在大地上打出一个深深的洞,然后遇见水,这真是神奇的事情。一个人在井底用短锹掘土,另一个人在地面上把土一桶一桶吊上来。漫长的劳动使阿克哈拉的土地渐渐睁开了眼睛。它看到了我们,认清我们的模样,从此才真正接受了我们。  这两年,房子也修好了,井也挖了,院子里种下的树苗也活下来了几棵。赶上“新农村建设”,我们家院墙也被村政府派人粉刷了一遍,再没人把我们当“外人”了。  至于马,已经可要可不要?。  但是,哪怕到了现在,拥有一匹马——这仍然是多么巨大的愿望啊!至于被一匹马高高载着,风驰电掣地奔向远方,那情景让人一想到便忍不住心血沸腾。  阿勒泰虽然是小地方,但好歹也算是城市了,车流不息,街道两边招牌拥挤。但我曾经见过有人就在这样的大街上策马狂奔。那是真正的奔跑,马蹄铁在坚硬平整的黑色路面上敲击出清脆急促的声音。四面都是车辆,那马儿居然视若无物,大约是见过世面的。要是在乡下,远远地看到前面有汽车开过来,骑马的人会立刻勒停马让到路基下面,怕马儿受惊驾驭不住。  我一直目送那人和他?马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才意识到他们刚才闯红灯了。  虽然阿勒泰是牧业地区的城市,但转场的大批牲畜是不允许上街道的,牧业的队伍经过时总是远远地绕过城市。但对于马,好像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规定。因此在奇怪完“怎么有人在街上骑马”之后,很快又开始奇怪“为什么没人在街上骑马”了。  富蕴县则不一样,有人高头大马地经过身边,是极寻常的情景。至于阿克哈拉,就更不用说了。但无论如何,我妈也不该会有那种想法,搞一匹马让我骑着上下班?太酷了。  想象一下吧:有朝一日,自己骑着马去行署或者教育局送文件……一定?人叹为观止。假如我有一匹马,我能为它做些什么,才能真正得到拥有一匹马的乐趣呢?首先我得搬家,搬到城郊野地上盖房子,并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我还得在院子四周开垦出一大片土地,种上深浓茂密的草料。还得嫁给一个也愿意养马的人,最好他已经有养马的许多经验了。将来的孩子也得喜欢马。这样,我就得为了马永远留下来,永远地。……也就是说,除非我真正地爱上阿勒泰,决心永远生活在阿勒泰,否则我就永远不能拥有一匹马。  我还想再打电话问问妈妈关于马的事情,但想来想去,终于没有。   蝗灾
  蝗虫来了。
  他们说蝗虫来的时候,跟沙尘暴似的,半边天都黑了,如乌云密布,遮天蔽日。人往重灾区一站,不一会儿身上就停满了虫子,像穿了一身又硬又厚的盔?。  那情景是我没有见过的。  还有这么一个数据,说今年闹蝗灾的地区,最高虫口密度为一万五千头/平方米。这也是我没见过的。想想看,一个平方的面积里居然能挤下一万五千只蝗虫!那肯定是虫摞虫了,而且还会垒得很高很高。一个平方一万五千只!真恶心……他们怎么算出来的?难道还一只一只地数过吗?真恶心……  为了抵御这场灾害,政府号召灾区群众多养鸡。有人告诉我,养鸡灭蝗的事情还给编了新闻上了电视呢,画面的大概情景就是:村干部们全体出动,把一群鸡从山上往山下呼呼啦啦地赶,鸡们纷纷展着翅膀,光荣地浩浩荡荡冲向抗灾一线。  哎!可真是吃美了!  唉,那幕情景可惜还是没有亲眼见过。  说到养鸡,想起了另外的事情。塔克斯肯口岸刚刚开关的时候,我表姐也做生意去了,我们跟着去瞅了瞅热闹。在那里,政府要求当地群众积极参与贸易活动,提倡的办法之一也是号召大家多养鸡,因为鸡下了蛋就可以用鸡蛋进行边贸互市了。另外,还可以把鸡做成红烧鸡卖给外国人吃。不知道蒙古国那边有没有鸡……  呃,回过头来再说虫灾。那么多的虫,鸡能对付得了吗?一个个吃到撑趴下,也是趴在虫堆里吧?那么多的虫——每平方一万五千只……太可怕了。  不过用鸡灭蝗好歹属于“生物技术”呢,听说还有的地方在喷药。喷药当然会更有效一些,但那总让人感觉极不舒服:“药”比蝗虫更可怕吧?因为它太“有效”了,全盘毁灭一般地“有效”,很不公平地“有效”。  我们在库委,离灾区还很远,但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蝗灾的迹象。尤其在前山一带地势坦阔的地方,往草丛里扔一块石头,就像往水里扔一块石头似的,哗啦啦溅起一大片。在又白又烫的土路两边,一片一片全是黑乎乎的东西,开始还没在意,后来不小心踏上去一脚,踩死一大片,才知……  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钓鱼用的饵全都是蝗虫。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吃的,鱼居然也能给骗上钩。我记得小时候,还在县城上小学时,我经常穿过整个县城去到北山脚下找一个叫燕燕的女孩玩。她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霞霞,一个叫明明。她们的房子很破,但是很大,院墙从南到北、山上山下地围了一大圈,空空荡荡,差点儿就无边无际了。她们的父母总是不在家,我们就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后来我们跑了出去,外面是成片的戈壁滩、起伏的沙丘。我们去拾干牛粪,拾回来可以当柴烧。因为她们家很穷,穷人就烧这个,富人则一年四季都烧煤。我们去了很远很远,远得快要回不来了。后来我们回来时,红日悬在山头,晚霞辉映大地。我们开始捉蝗虫玩,那么多的蝗虫,那个时候就已经有那么多了。  ——我们轻轻地走上去,轻轻地蹲下身子,突然罩上手,一下子就逮住了。捂在手心,感觉它在手心里微弱地挣扎着。因为它是活的,有生命的,于是捏在手心里总是令人异样地兴奋。它的腿能动,关节灵活,触须虽然看来和麦芒一样,但却是有感觉的,是灵敏的,再轻微的触碰都会使它迅速作出反应;还有它的翅子,那么精巧对称……对一只蝗虫仔细观察,从寻常中看出越来越多的不可思议时,世界就在身外鲜明了,逼近了……我看到燕燕的眼睛闪着瑰丽的光,抬头一看,绯红的夕阳恰在此时全部沉落西山。天色迅速暗下来,一回头,一轮大得不可思议的金黄色圆月静止在群山之上。蝗虫是有罪的吗?作为自然界理所应当的一部分,它们的种种行为只在必然之中:必然会有蝗灾出现的,必须得伤害人的利益,以维护某种神秘公正的平衡。当蝗虫铺天盖地地到来的时候,我们为保护自己而使用的任何方法,是不是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损伤?  唉,我们这个地方的农牧民真倒霉,不下雨的时候总是会闹旱灾,雨稍微一多又有洪灾;天气冷的时候有雪灾,太热了又有冰雹灾;秋天会有森林火灾,到了夏天呢,看看吧,又总是有蝗灾。此外还有风灾啊、牲畜瘟疫啊什么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在这里继续生活,并且也不认为受点天灾有什么太委屈、太想不通的。蝗虫也愿意在这里生活呢,草一片一片地给它们咬得枯黄,于是羊就不够吃了。蝗虫真可恨,但也可怜,因为它们的初衷原本只是找口吃的而已,和羊一样。  比起蝗虫,羊群的规模更大,而且发展态势更是不可阻挡。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向羊的利益倾斜,其实是向自己的利益倾斜——我们要通过羊获得更幸福的生活,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向着无忧无虑与浪费一步步靠近。我们真强大,命运都能控制住了。  蝗虫来一拨,就消灭一拨。我们真强大,一点儿不怕它了。  可是,这是不祥的。因为蝗虫仍在一拨一拨地继续前来,并且越来越难以对付(名字也越来越神气,什么“亚洲飞蝗”啊,“意大利蝗”啊……)。自然界的宏大程序继续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推进,无可抗拒。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以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体验些什么。只知道,“更多的那些”不像蝗虫那样好打发了。又想起童年中的燕燕和明明,此时,不知她们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平凡地生活,完全忘记了过去那些蝗虫的事情,一日一日地被损耗着。小鸟”牌香烟
  我妈仗着自己聪明,在汉话和哈萨克语之间胡乱翻译,还创造出了无数新词汇,极大地误导了当地人民对汉语的理解。实在是可气。
  我穿了一件新衣服回?,一路上遇到的女人都会过来扯住袖子捏一捏:“呀,什么布料啊?这么亮?”  “是……”我想了又想,最后说出它的准确名称:“丝光棉的。”  “丝光棉?”  “对,丝光棉。但不是棉,也是一种化纤。”  “一种化……纤?”  “对,就是过去说的料子布,腈纶啊涤纶的之类。”  “腈纶?涤纶?”  她便疑惑而苦恼地走了。  而我妈呢,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塑料的!”  “哦——”立刻了然。一个小伙子来买香烟,是要“小鸟”牌的。我问了好几遍,的确是“小鸟”,而且那两个字还是?音极标准的普通话。  但是我在货架上那极其有限的几种香烟里搜索了好几遍后——  “我们没有'小鸟’烟。”  “有的!那里那里!”  我随着他指的地方一看,什么啊!那是“相思鸟”!  一来“小鸟”和“相思鸟”在读音上稍稍相近,二来烟盒上的确印了只小鸟,所以嘛……  再想想看,就凭我们的水平,要想给老乡们较为准确地解释“相思”为何物,并且还要解释“相思”何以与“鸟”联系到一起……实在难于爬蜀道。  所以我妈虽然办事轻率、粗枝大叶,总算还是较能适应当地的生产生活实际的。但?又有一天隔壁小姑娘来买“砰砰”。  一头雾水。  “什么?”  “砰!砰!”  “什么砰砰?”  “就是砰砰,砰砰砰!”  拿给她榔头,摇摇头;再给她拿一把斧头,仍然不是。  只好微笑着对她说:“我们家没有鞭炮卖,也没有核桃卖。”  “不是的!”小姑娘胳膊长,干脆自己把手伸进柜台里取……原来是瓶子为手雷形状的白酒。不用说,又是我妈的杰作。早先在夏牧场的时候,她发明的词汇“喀啦(黑色)蘑菇”,即“木耳”(阿尔泰深山森林里生长有野木耳),音节响亮,易懂好记,一直被当?人民沿用到现在,并且范围越来越广,几乎横跨了全地区六县一市。  此外老人家还自作主张翻译了“金鱼”—— “金子的鱼”, “孔雀”—— “大尾巴漂亮鸟”。  我们家卖的其他烟还有“红雪莲”,“青城”,“哈德门”……等等。对此我妈懒得再作创意,于是除“小鸟”烟以外,其他的烟一律被称为“红色烟”、“绿色烟”、“白色烟”及“黄色烟”。如果有两种烟的包装纸同为白色,则区别为“左边的白色烟”和“右边的白色烟”。  我妈还用奇怪的方法传授给了当地牧民很多外来名词,什么“抱窝鸡”啊,“三开肩式西服”啊,植物的“休眠期”啊什么什么的。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本来就很奇怪,这么复杂——甚至这么深奥的事儿,她怎么就能干净利落地让人豁然而知呢……更奇怪的是,牧民又不养鸡,知道了“抱窝鸡”又有什么用?   打电话
  阿克哈啦最早的电话是所谓的“卫星电话”,这种电话不但贵得无法无天,而且通话质量很差,一遇到刮大风天气和阴雨天就卡壳了,打不出去也拨不进来。
  后来?人开始使用移动公话,也就是无线电话,形状和一般的座机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电话线牵着。隔两天得充一次电。这种电话非常方便,刮风下雨都能用。而且坐在汽车上也能用,带到两百公里以外的县城也还能用。其实就是座机模样的手机。  这种电话是免费赠送的,话资又相当便宜。后来我家也办理了一部。我妈喜欢极了,用一个很大的包揣着硕大的话机挂在胳膊上,整天走哪里都带着。有时候去县城,在街上走着走着,电话就响起来了,她赶紧从包里取出来,摘下话筒若无其事地接听。不管周围行人如何大惊小怪。他们可能在想:“这算什么手机啊?”  在阿克哈拉,手机也很快就要开通了。随着公路的到来,据说光缆线已经铺好,座机电话正在普及。我家商店打算再装一部公用电话。  公路修好了就要沿路架起新的电线杆,另外路边还要修排洪渠以及其他基础设施。于是这段时间有好多内地民工来阿克哈拉干活。每天一到休息时间,大家就全跑到我家商店排队打长途电话,挤了满当当一屋子。害得我们每天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回家吃饭。  打电话的大多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小伙子:“是我,妈妈。吃过饭没有?那边天黑没有?我这里还没有黑,新疆天黑得迟些……我在这里很好,吃得也可以,天?都有肉,有时候一天两顿都有肉……老板对我们好,活路也好做,早早地就下工回宿舍吃饭了……妈妈,我不给你讲了,快三分钟了,我挂了啊。”  下一个立刻拿起电话,拨通后说道:“妈,吃饭没?天黑了没有?我们这里天还大亮着。新疆天黑得太晚了……这里一点都不好,一点都没有肉吃……噫!老板尽欺负人哩,干活把人累得!天黑得看不到了才让回家吃饭……妈,我不给你讲了,快三分钟了,我挂啦!”  令人纳闷的是,这两个人明明跟着同一个老板干同样的活啊,为什么说起来竟天差地别?有一个母亲给孩子打电话:“……娃儿啊,?说的话都要记到起,每天都要记到起,奶奶的话要听,幺妈的话也要听,老师的话要听……”——就数她说得时间最长,都过了十分钟了还没交待完第三个问题:“……娃儿啊,生火的时候,要先在灶里搁小柴,底脚架空呷,搁点刨花儿引火。没得刨花儿拿点谷草也可以。要好生点引火,等火燃起来呷了再一点一点地往高头搁大柴。将将开始要搁点小柴。要燃不起来就吹一哈,里头的柴禾莫要堵到烟囱洞洞。将开始的小柴底脚要架空,再搁刨花儿,没得刨花儿拿点谷草也可以。燃不起来就吹一哈,好生点吹,莫吹得满脸煤灰灰。将开始要用小柴,莫用大柴。底脚要?空,没得刨花儿拿点谷草也可以……”。  我妈悄悄对我说:“这才叫做'千叮咛万嘱咐’……”还有一个给老婆汇报情况的,也拉七扯八说了半天,后面排队的等得不耐烦了,就一个一个凑到话筒前乱打岔——  这边正说着:“我下了工哪里也不想去……”  那边:“乱讲!他一天到黑不做活路,老板天天骂他!”  这边:“我自己洗衣服……”  那边:“他天天打牌赌钱!”  这边:“洗得很干净……”  那边:“都输呷两百块钱了!”  这边:“就是水不好,碱重得很……”  那边:“快还给?两百块钱,输呷不认帐!”  这边:“我没有赌钱!”  那边:“赌了!”  这边:“我没有赌!”  那边:“快点还钱!”  这边:“莫听他们乱讲!”  那边:“嫂子,陈三儿还找了小姐!”  这下子,话筒另一头立刻警觉起来,女方的嗓门尖厉了八度,我们这头都听得一清二楚:“哪么哩?你还有钱找小姐?”  陈三儿又急又气,说话越发结巴了:“莫莫听他们的,他他们乱讲,乱讲……”  一屋子人都开始起哄:“陈三儿还钱!还钱!陈三儿快点还钱!”  陈三儿赶紧“再见”,挂了电话?扑过去和那几个坏小子拼命。我们电话生意实在太好了,虽然这一带的商店都装了公用电话,但就数我家最热闹,连当地哈族老乡都更愿意到我家耐心地排队。  后来才知道,来我家打电话的哈族人全都是正在恋爱中的姑娘小伙儿。因为这一带就我们一家汉人,当着我们的面谈情说爱也方便点。语速稍微快点、含糊点,就会非常安全。可是,我们就算听得懂也懒得去听!看着对面那个十五岁的破小孩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喜难自禁、左脚搓右脚、右脚搓左脚的样子——实在愤怒:都说了一两个小时了,都十二点了,还让不让人回家睡觉啊?   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1)
  摩托车实在是个好东西,因为它比我们强大。在这片荒茫茫的大地上,它轻易地就能把我们带向双脚无力抵及的地方。当然了,坐摩托车时间长了同样很累人的,不比徒步轻松。很多时候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等到了地方,都成罗圈腿了。何况我家这个只是台小油箱小型号的摩托车,动不动就三个人同时压在上面,车不舒服,人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其他嘛,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我非常想学骑摩托车,但又很怕摔跤。记得小时候,平衡感几乎等于没有,秋千都不敢荡。光学骑自行车就学了三年,光学推自行车就学了两年……总之,我想,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奢望能拿这种机器怎么样了。但是还是喜欢摩托,能在风里呼啸而过的话——好像我正是凭借这样一个工具,才更清楚更敏锐地出现在了世上。要不然的话……唉,其实,受到能力的限制也未尝是什么坏事。但是,既然已经有摩托车了,就只说摩托车的事吧!——当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里!于是我就去了。又突然为发现了这世上可能真的再也没什么做不到的事情而隐隐不安——好像我们正在凭借摩托车去迫不及待地、极方便地、迅速而彻底地永远离开了什么……但是,又想到,到了今天,这已是我们无法避免、无法拒绝的现实了。呃,也未尝是件坏事吧?哎——当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里!  尤其当我们把家搬到沙漠边缘的阿克哈拉后,摩托车的用场就更加重要了。那时我们已经远离山区。阿克哈拉在南面乌伦古河一带的戈壁滩上,离县城两百多公里。要是坐汽车的话,冬天去县城一趟得花五十块钱呢,就算五十块钱,还不一定有得坐。这个村子还没有开通正式的线路车。只有私人的一些黑车在跑运营,大都是那种八座的老吉普,一天顶多只有一两辆。往往天还没亮,司机就从村这头到那头挨家挨户接人,往往还没有走到我们家,人就坐满了。或者临时有什么急事,但车没载满人就是不走,停在村口一等就是一两天,急死也没办法。而摩托车多方便呀,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而且,骑摩托车去县上的话,来回的汽油费也就十几块钱,省了八九十块钱呢!要是两个人去县上的话,能省一百六;要是三个人去县上的话,能省二百五。啧!而且,还不用晕车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戈壁滩上风大,路也不好走,加之为了省油,摩托车速度控制得较慢。于是出一趟门总得吹四五个小时的风。真够受的。虽然我妈给我弄了个头盔,可那玩意儿沉甸甸的,扣在脑袋上,压得人头晕眼花,根本没法戴,只好挂在脖子上,任它垂在后脑勺那儿。可风一吹,头盔兜着满满的风使劲往后拽,拽得脖子上那根带子卡在肉里,勒得人头晕眼花,还吐着半截舌头。没一会儿,门牙就给吹得冰凉干燥。我只好把它解下来抱在怀里。可这样一来,我和我叔之间就隔出了好大的空隙,风嗖嗖往那儿灌。虽然身上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但不一会儿还是被风吹透了,敞怀一般,肚皮凉幽幽的。尽管带着手套,抱头盔的手指头还是很快就又冷又硬,伸都伸不直。哎,也不能戴,也不能不戴,连放都没地方放,真是拿这个东西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走的路是戈壁滩上的土路(——真丢人,我叔至今都没有办执照,不敢上公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细而微弱的路的痕迹,颠簸起伏。这条路似乎快要被废弃了,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好几个小时都很难遇见另一辆车。大地辽远,动荡不已,天空更为广阔——整个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眼前世界通达无碍。在我们的视野里,有三股旋风。其中位于我们的正前方的那一股最高大,高达二三十米,左右倾斜摇晃着,柱子一般抵在天地之间。在我们的左边有两股,位于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盐碱滩上方,因此,那两股风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么蓝……这是五月的晚春,但在冬季长达半年的北方大陆,这样的时节不过只是初春而已。草色遥看近却无,我们脚边的大地粗糙而黯淡。但在远方一直到天边的地方,已经很有青色原野的情景了。大地上雪白的盐碱滩左一个右一个,连绵不断地分布着,草色就团团簇簇围拥着它们,白白绿绿,斑斓而开阔。后来我看到左面的那两股雪白的旋风渐渐地合为了一股,而我们道路正前方不远处的那一股正渐渐在远去、熄灭。  我们在大地上从北到南地奔驰,风在大地上由西向东吹。我的头发也随风笔直地横飞。风强有力地“压”在脸上,我想我的脸已经被压得很硬很硬了。若这时身边带着一块大头巾就好了,像维族女人一样从头蒙到脚,一定刀枪不入。于是我只好又把头盔顶在头上挡风。但是不一会儿,呼吸不畅,憋气得很。只好再取下来,但是一取下来,立刻就对比出了戴上的好处,于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戴上。立刻又呼吸不畅……  由于是自己家商店出售的便宜货,这个破头盔的塑料挡风镜早就给风沙打磨花了,看到的世界肮脏又朦胧,视力所及之处一塌糊涂,久了就恶心头晕。只好闭上眼睛……它真的实在是太重了!不知道是真的很重,还是由于自己的知觉长久敏感地作用在那一处而异样地感觉到“重”,反正就是压得我一路上都驼着背。  那样的风!从极远的天边长长地奔腾而来,满天满地地呜鸣。与这种巨大的,强有力的声音相比,我个人的话语声简直成了某种“气息”般的事物了,简直跟梦里说出的话一般微弱而不确切。风大得呀,使得我在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维持较为平和一些的表情。真的,好几次,都会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正眉头紧皱、恣牙裂嘴。  中途休息的时候,对着车上的观后镜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发现自己少了两颗门牙!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门牙变成黑色的了……全是给风吹的,沾满了泥土,嘴唇也黑乎乎的,僵硬干裂。这样的季节正是沙尘肆掠的时候。我叔叔头盔的挡风镜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土,真难想象这一路来他怎么坚持到这会儿的,居然还能始终正确行驶在土路中央。我就用手心帮他擦了擦,谁知越擦越脏。只好改用衣袖擦。  我们站在车边休息,口渴得要命。风呼啸着鼓荡在天地间,我头发蓬乱,面部肌肉僵硬。那风大得呀——后来我不小心在这样的风里失手掉了五块钱,跟在钱后面一路狂追了几百米都没能追上。幸亏最后被一丛芨芨草挂住了。
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2)  我掏钱是因为买汽油,买汽油是因为我们的油又不够了,油不够是因为油箱漏了,有一根插在油箱上的管子,不知怎么的掉了下来……在戈壁滩上抛锚,是必须得随时迎接和从容面对的事情。因为那是属于“万一”的事。因此我叔仍旧乐呵呵的,根本不为由于自己的疏忽连累了我而有所愧疚。
  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诉我还有一次更惨,走到一半路时,爆了胎。于是,那次他在戈壁滩上推了整整九个钟头的车……若是这一次也要让我陪着他再走九个小时的话,我发誓,等我一回到家就打死也不出门了,出门太危险了。
  这四野空空茫茫的,视野里连棵树都没有,到哪儿找汽油去?
  我们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平时走这条路,从头到尾除了偶尔一两个牧羊人,鬼影子也见不着一个。可这次车一坏,不到一会儿,视野尽头就有另一辆摩托车挟着滚滚尘土过来了。我们远远地冲他招手。近了,是一个小伙子,一看就是牧业上的,脸膛黑红,眼睛尖锐地明亮着。我们比划着让他明白我们的处境,他立刻很爽快地去拧自己的油箱盖子,我连忙找接油的容器。可是在背包里翻半天,只翻出一只用来装针线的小号“娃哈哈”酸奶瓶子。于是这两个男人把那台摩托车翻倒,我小心翼翼地持着这个过于小巧纤细的瓶子对准油箱流出的那股清流。然而一连接了五六瓶后,就再也不好意思要了。人家也是出远门,要是也出了点事油不够了怎么办?最后,为了表示感谢,我想给他点钱,于是……
  他们两个站在风中,看着我追着那张纸币越跑越远。像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当我把钱给他时,他反倒向我们道谢不迭,对我们感激得没办法。
我们继续在戈壁滩上渺小地奔驰,身后尘土荡天。天色渐渐暗了。土路也变得若隐若现,时断时续。不是这条路,我们走错了,我们迷路了。
  在戈壁滩上迷路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晚上温度会降到零度左右,风也许会更猛烈。而且,一旦真正迷路的话,越急越分不清方向。这大地坦阔,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远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
  我们进入了一片陷入大地的褚红色起伏地带,而在此之前,对这一处根本没有印象。我提醒叔叔往回走,他却认为反正都是朝南的方向,怎么走都会走到乌伦古河的,沿着乌河往下游走,怎么走都能走到家。我也没什么主见,只好听他的。
  在大地西方,有静穆的马群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缓缓移动,一个牧马的少年垂着长长的鞭子,静坐在马背上,长久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建议向这个孩子问一下路,但他离我们太远了。而我叔叔想要再走几公里,走出这片红色的戈壁滩,走到前方的高处看看地形。
  到了后来,我们还是不得不回头去找那个少年。可是我们离开浅色的土路?进深色的赤裸粗硬的野地,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再也找不到刚才的马群和孩子了。可能又一次迷路了。大地上空旷无碍,天空的云丝丝缕缕地稠密起来。世界虽然清晰依旧,但黄昏真的来临了。那五六小瓶汽油烧到现在,不知还能折腾多久。
我们在戈壁滩上停下来,脚下是扎着稀疏干草的板结地面。我弯腰从脚边土壳中抠出一枚小石子,擦干净后发现那是一块淡黄色渗着微红血丝的透明玛瑙。再四下一看,脚下像这样的漂亮石子比比皆是,一枚一枚紧紧嵌在坚硬的大地上。我乱七八糟拾了一大把,揣进口袋。这时,抬起头来,看到远远的地方有烟尘腾起。
  我们连忙骑上车向那一处追去,渐渐地才看清,居然是一辆卡车——还是车头凸出一大块的那种浅蓝色的“老解放”……真是见了鬼了。好像我们迷了路后,就回到了过去年代似的。
  近了才看清这辆车实在是破得可以,咣咣当当地在大地上晃荡着前行,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光景。肯定是一辆黑车了,一辈子只能行进在这样的“黑路”上。它从很久以前就藏匿到如今,像是为世界小心地保存了一样逝去的东西……
  司机察觉到有人在后面追,就停了下来,静止在远处的大地上。我们赶到后,他正靠在半开着的车门上卷莫合烟。
  他建议我们跟?他的车后面走,要不然太危险了。可是他要去的地方同我们要去的不在一块,虽然也可以从那里再绕回去,但我们实在是急于往家赶,不想再绕远了。而且,大车所到之处,尘土漫天,跟在它后面吃土不是舒服的事。于是仔细地问过路后,就道谢分别了。
  那司机再三告诫我们不能走西边的岔路,一遇到岔路就千万记得往左拐,一直往左拐就会到达乌河的。
  这个司机真是好人啊,就像他的古董车一样实在。他还取了根管子出来,往我们的油箱里又给灌了些油,最后还送给我们半瓶水。
  我们向着两个方向,彼此在大地上渐渐走远了。
  两只手轮换着插在外套口袋里取暖,一只手紧紧地抠着叔叔的肩膀。他越开越快,风越来越猛。我却在想:从此再也回不到一个有玛瑙的地方了……
通往滴水泉的路   最早的时候,通往滴水泉的路只有“乌斯曼小道”。乌斯曼是一百年前那个鼎鼎有名的阿尔泰土匪头子,被称为“哈萨克王”。
  而更早的一些时候,在这?茫茫戈壁,所有的路都只沿着其边缘远远绕过。那些路断断续续地,虚弱地进行在群山褶皱之中,遥遥连接着阿尔泰的绿洲和南方的草原雪山。没有人能从这片荒原的腹心通过。没有水,没有草,马饥人渴,这是一块死亡之地。唯一知道水源的,只有那些奔跑在沙漠间的鹅喉羚与野马,但它们不能开口说出一句话来。它们因为深藏着水的气息而生有晶莹深邃的眼睛。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就有滴水泉的传说了吧?那时,只是在牧民之间,寂静而神秘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在戈壁滩最最干渴的腹心地带,在那里的某个角落,深深地掩藏着一眼奇迹般的泉水。水?石头缝里渗出,一滴一滴掉进地面上的水洼中,夜以继日,寒暑不息。那里有着一小片青翠静谧的草地,有几丛茂盛的灌木。水流在草丛间闪烁,沼泽边生满了苔藓。那是一片狭小而坚定的沙漠绿洲——有人声称亲眼目睹过那幕情景。当时他身处迷途,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已是意识昏茫,濒临死亡。这时,他一脚踩入滴水泉四周潮湿的草丛中,顿时感激得痛哭起来。他在那里痛饮清冽的甘泉,泪流满面。
  每一个牧民在荒野深处寻找丢失羊羔的时候,都坚信滴水泉就在附近,也许就在前方那座寻常的沙丘的背面?他四面呼喊,又饥又渴地走过一座又一座沙漠?的高地,垫足遥望。野地茫茫,空无一物,但他仍然坚信着滴水泉。
  滴水泉如同这片大地上的神明。它的水,一滴一滴从无比高远之处落下,一滴一滴敲打着存在于这里的一切生命痕迹的脉搏,一滴一滴无边无际地渗入苦寂的现实生活与美好纯真的传说。
  然而战乱使大地上不再存在安静的角落。滴水泉最终还是从牧民世代口耳相传的秘密中现身了,它的确切位置在戈壁滩平凡的遥远之处被圈点了出来。乌斯曼的烈马走出了一条忽明忽暗的道路,笔直地戳向滴水泉。那些烽火连天、浓烟四起的年月里,他一手持匕首一手握马缰,无数次孤身前往这隐?的绿洲,补充给养,休养生息。然后北上南下,穿梭战事。滴水泉的隐秘在无形间造成了这个“哈萨克王”的神出鬼没吗?在当时,除了官道以外,居然还有一条路也能使人在荒原上来去自如,这是乌斯曼的传奇,也是滴水泉的传奇。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216国道线和217线,从富蕴县到乌鲁木齐,也没有开通班车(不过当时也没有太多的人需要去富蕴县。而生活在富蕴县的人们,似乎也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离开)。要到乌鲁木齐的话,只能搭乘拉矿石或木材的卡车,沿东北面的群山一带远远绕过戈壁滩,一路上得颠簸好几天。我永远忘不了中途?宿的那些夜晚,那些孤独地停留在空旷雪白的盐碱滩上的破破烂烂的土墙房子旅店,还有旅店上空辉煌灿烂的星空。
  一次又一次,我被大人抱下车,被牵着往那里走去,心中涌动着奇异的激动,似乎知道自己从此就要在这个地方永远生活下去了。然而,我的命运直到今天仍没有停止。
  那条被称为“东线”的漫长道路,只能在夏天通畅。到了冬天,大雪封路,去乌鲁木齐只有走通过滴水泉的那条路。
  司机们路过滴水泉,无疑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无论当时天色早晚,都会停下来歇一宿。打水洗漱,升火烧茶泡干粮。等过了滴水泉,剩下的路程?将是几天几夜无边无际的荒凉。
  后来,有一对夫妻从内地来到新疆,经历种种辗转来到滴水泉,在泉边扎起了帐篷,开了一家简陋的小饭馆。菜蔬粮油全都由过往的司机捎送。这样一个小店对于司机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一般。于是,在往返这片戈壁滩时,总算能过上一天“人过的日子”了。
  然而这对夫妻,他们在那样的地方讨生活,不只是辛苦,更多的怕是寂寞吧?常常一连几天,门口的土路上也不会经过一辆车。男的也常常会搭某辆路过的便车离开一段时间。
  再后来,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个女人跟着一个年轻的司机走了。那?男人也没有等待,不久后也走了。滴水泉又恢复了深沉的寂静。
  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又发生了怎么样的周折,那个女人和那个司机再次出现在了滴水泉。帐篷又重新支了起来,还挖了地窝子。饭馆重新开张了。泉水边还放养了几只鸡,简陋的餐桌上出现了鸡蛋和鸡肉。
  司机们也不用睡狭窄的驾驶室了,新的小饭馆还有住宿的地方,虽然只是地窝子里的一面大通铺。
  总会有一些时刻,大家都约定好了似的,突然间会有很多人同时光临滴水泉。那时,饭桌前的板凳都不够用了,吃饭时大家黑压压蹲了一屋子。睡觉的地方更是不够用,女主?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把饭桌拼起来,还在地上铺塑料布和毡子。满房子横七竖八躺满熟睡的身体。
  那一年,从乌鲁木齐到富蕴县的班车也开通了,每星期对发一趟。两人的生意极好,滴水泉从未曾如此热闹过。于是他俩决定把店面扩大。
  整个夏天,当车辆改道穿行在东线的群山中时,滴水泉是悄寂无声的。两个人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盖几间新房子。
  他们把泉水下的水坑挖成深深的池子,又挖了引水渠一直通向店门口。
  泉水很小,他们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耐心地等待水池一次次蓄满,用这水和泥巴打土坯。晾干后,土墙很快砌了起?。他们又赶着马车,从几百公里外拉来木头,架檩子、搭椽子。在屋顶铺上干草和厚厚的房泥。
  就这样累死累活干了一整个夏天,房子起来了,新的饭桌打制好了,新床也添了两个。他们坐下来等待冬天,等待第一辆车辆在门口鸣笛刹车,等待门帘突然被猛地掀开,等待人间的喧哗再一次点燃滴水泉。
  但是,他们一直等到现在。
  就在他们盖好房子的第二年,新公路在戈壁另一端建成通车了。通往滴水泉的路,被抛弃了。
那些所有的,沿着山缘,沿着戈壁滩起伏不定的地势,沿着春夏寒暑,沿着古老的激情,沿着古老的悲伤,沿着漫漫?光,沿着深沉的畏惧与威严……而崎岖蜿蜒至此的道路都被抛弃了。它们空荡荡地敞在荒野之中,饥渴不已。久远年代的车辙印如梦一般遗留在上面,它们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新的道路如锋利的刀口,笔直地切割在戈壁腹心。走这条路,一两天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一切都在上面飞速地经过,不做稍刻的停留。世界的重心沿无可名状也无可厚非的轴心平滑微妙地转移到了另一面的深渊。
  滴水泉的故事结束了吗?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远方静静滴落的水珠,还有意义可被赋予吗?再也不需要有那么一条路通向它了吗?再也不需要艰难?跋涉和挣扎的生活来换取它的一点点滋润了吗?我们如今所能得到的一切,全都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了吗?
  还有两个人,至今仍留在那片小小的绿洲上,仍然还在泉水边日以继夜打土坯,并在等待土坯晾干的时间里,冲着天空仰起年轻的微笑的面孔。只有他们仍然还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美梦不受丝毫惊扰。当我在这片荒野里走着,不知不觉又走上了通往滴水泉的旧道,野地上,路的痕迹如此清晰,便不由得清楚地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当她和她的情人无处可去、无可容身时,她勇敢地对他说:“我们去滴水泉吧!”她边说边为此流下泪水。 过年三记(1)
  散步
我在腊月二十九晚上回到家。大年三十我们大扫除了一通,晚上我们边吃年夜饭,边商量明天怎么过年。后来妈妈想出一个主意来,她说:“我们一大早?来,穿得厚厚的,暖暖和和的,把家里的三条狗也带上,一起穿过村子进入荒原,一直向南面走,直到走累了为止。”她还说:“这一次要去到最远的——远得从未去过的地方看看。”我们都是喜欢散步的。  于是,大年初一早上,我们吃得饱饱的上路了。最近几天天气非常暖和,清晨一丝微风也没有,天空明净地向前方的地平线倾斜。远远的积雪的沙丘上,牛群缓缓向沙漠腹心移动,红色衣裙的放牛人孤独地走在回村的途中。  除此之外,视野中空空荡荡,大地微微起伏。  十七岁的大狗阿黄已经很老很老了,皮松肉懒的,牙齿缺了好几颗,他的也断的断,烂的烂,没一颗好牙。狗最爱的骨头它是嚼不动的,只能吃馍馍剩菜。阿黄是我今年回家看到的家里的新成员。原来的大狗琼瑶死了。  阿黄原先是邻居家的狗,后来邻居搬家,嫌它太老了就不要它了。于是我们就把它带回了家。它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整天趴在墙根下晒太阳,叫它三声才爱理不理地横你一眼。但一出了门就立刻变了样,精神抖擞,远远甩开赛虎和赛虎的狗宝宝小蛋蛋,从东边跑到西边远远的地方,再从西边跑向远远的东边。一会儿逮着野兔子狂追,一会儿红柳丛中拼命扒土,一刻也静不下来。总是跑着跑着就跑到我们看不到?地方,急得赛虎和蛋蛋四处找它。  有好几次半天也没见它出现,我们便加快脚步,一边四面寻找一边大声呼喊。结果喊到筋疲力尽时,它却幽灵一样从背后冒了出来。  小狗蛋蛋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一路上兴奋又紧张。我想它是崇拜阿黄的,看上去它极想跟着阿黄乱跑,却又不敢远离我们。于是不停地在我们和远远的阿黄之间来回奔波。结果,它一个人走的路估计比我们四个加起来走的路还要多。  赛虎已经是妈妈了,非常懂事,一点也不乱跑,大部分时间跟在我们脚边一步一步地走。偶尔去追赶一下蛋蛋,有时也会去找阿黄。但阿黄总是?它好凶,龇牙咧嘴的,不许它靠近。  戈壁坦阔无边,我们微渺弱小地行走在大地的起伏之中。有时来到高处,看到更远处的高地。起风了,三条狗蹲立在风中向那边眺望,狗耳朵吹得微微抖动。我们把领子竖起来,解下围巾包住头,继续往前走。渐渐走进了一道干涸宽阔的河床里。这是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沟壑,每年夏天下暴雨时,洪水都会从这里经过,奔向地势低的乌伦古河谷。长长的风刮去平坦处的积雪,裸露出大地的颜色。走在上面,脚下的泥沙细腻而有弹性,背阴的河岸下白雪皑皑。赛虎和蛋蛋一头扑进雪地里打滚,我和我妈顺势把两条小脏狗塞?雪堆里,用碎雪又搓又揉,好好给它们洗了个澡。等洗完了,我们的手指头都快冻僵了。  越往前走风越大,天空越蓝。我妈说拐过前面那座沙丘会有树。不久后,果然就看到了,已经走过那么远的空无一物的荒野,突然看到树,真是难以言喻的感觉。在阿克哈拉,以为树只长在乌河两岸,想不到离水源那么远的戈壁滩中也有。  大约一共十来棵,都是杨树。有三棵在远一点的地方安静地并排生长着,其余的凑成了一片小小的树林,林子里长着芨芨草、红柳和铃铛刺。我们走出河床,向三棵树那边走去,看到树下有毡房驻扎过的圆形痕迹。这些树离地?米高的地方一点树皮也没有,全被骆驼啃光了,裸露着光滑结实的木质。但它们并没有死亡。  我妈向我描述了一下她所观察到的骆驼吃树叶的情景:先用嘴衔住树枝的根端,然后顺着枝子一路撸到枝梢上——于是,这条树枝上的全部树叶一片不剩地全都进了嘴里,又利索又优美。骆驼真聪明,不像牛和马,只会逮着叶子多的地方猛啃一通,一点也不讲策略。  出了林子继续向南,风越来越大。快中午了,赛虎和蛋蛋都累得直吐舌头,只有阿黄仍兴致勃勃地东跑西跑,神出鬼没。我们又走上一处高地,这里满地都是被晒得焦黑的拳头大小的扁形卵石,?块一块平整地排列在脚下,放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而大约两百米处,又有一个铺满白色花岗岩碎片的沙丘。两块隆出大地的高地就这样一黑一白地紧挨在大地上,相连处截然分明。天空光滑湛蓝,太阳像是突然降临的发光体一般,每当抬头看到它,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样——心里微微一动,惊奇感转瞬即逝,但记起现实后的那种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却难以愈合。  月亮静静地浮在天空的另一边,边缘薄而锋利。  我的额头和后脑勺被风吹得冰冷发疼,咽喉有些疼,大家便开始往回走。回去的路恰好正迎着风,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了。满世界?有风声,呜呜地南北纵行、通达无碍。狗儿们似乎也累了,再也不乱跑了,三个并成一排跟在我们脚边。赛虎本来就身体不好,更是累得一瘸一瘸,我们只好轮流抱着它走。  我妈边走边骂阿黄:“刚才我们叫你,为什么不理?就只顾自己瞎跑。哼,现在再听话再摇尾巴也没有用了。”放烟花村里只有我们一家汉族人,遇上库尔邦节啊开斋节啊等穆斯林节日,也会跟着一起高兴高兴。汉族的旧历年却似乎很多年都不曾正经地过过。但今年却决定认认真真过个年。于是我从城里买了几个大大的烟花,决定大年三十也热闹一下。五百多公里的路,倒了三?车。一路上很怕会被发现。带烟花爆竹上车是违纪的。  回想一下,长到这么大,还从来不曾放过炮仗烟花这些玩意儿。小的时候看邻居家孩子玩,并不特别向往。长大后,更没啥感觉了,反正我们家又从来不过年的。再说了,花那么多钱买回来,点燃后“砰砰”几下就烟消云散、一地碎纸——实在不划算。  但这一次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从来都没过过年,却突然那么想过年……莫非,年岁不饶人?  吃过饭,还兴致勃勃看了春晚——很多年来这也是第一次。然而电视屏幕上的噪音与雪花点势均力敌,看这样的电视,除了视力外,还得运用非凡?想象力。看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便出去踢了两脚天线锅。回来时发现情形更糟,索性关了电视,决定开始放烟花。  没有月亮,外面漆黑一团。但星空华丽,在世界上半部分兀自狂欢。星空的明亮与大地的黑暗断然分割。站在院门口,一点也看不到村子里的其他房屋。没有一点灯火。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吗?又站了一会儿,才看清邻居家的院墙。  我妈打着手电筒照着我,看着我踩着墙角的柴禾垛把烟花小心放到黑乎乎的屋顶,插在积雪里。又递上来几块石头,让我抵住烟花,怕它喷燃的时候会震动翻倒。四周那么安静,我没穿外套,冻得?些发抖,牙齿咬得紧紧的,却非常兴奋。  接下来我们开始商量由谁来点燃。因为都没干过这种事,还有些害怕。  “不会炸掉吧?”  “应该不会……”  “导线会不会太短?”  “应该不会……”  “会不会引起火灾?”  “应该……”
过年三记(2)   讨论完毕,我们都冻得抖抖索索的了,加之害怕,打燃火机后好半天才能瞄准导线。
  烟花一点问题也没有,和曾经看到过的一样,一串串缤纷闪亮的火球?那里迸出,高高地冲向漆?的空中然后喷爆出一道道金波银浪。四周寂静无声,白雪皑皑。这幕强烈的情景不但没有撕破四周的寂静,反而更令这寂静瞬间深不见底。不远处的荒野在烟花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更远的地方,沙漠的轮廓在夜色中脉动了两三下。
  时间非常短暂,我赶紧进房子去拉外婆,我妈也四处去唤赛虎和蛋蛋出来看。
  外婆走得太慢,等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出门,都已经结束了,只看到残落的星星点点碎花最后飞溅了两三下。尽管这样,她也很高兴,惊叹了好几声,然后赶紧躲回屋子。外面太冷。
  赛虎是个大笨蛋,一看到外面?晶晶的,就一头钻到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了。蛋蛋还跑到门口对着天空叫了几声。阿黄见怪不怪,卧在门口的狗窝埋头大睡,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开始点燃第二个烟花筒。这回这个是喷花,彩色的火花像喷泉一样滋啦啦地四面乱溅,还甩得噼里啪啦直响,特别热闹。我和妈妈并排站在雪地里仰着头,看着烟花什么也不顾地挥霍着有限的激情。这烟花之外,四面八方茫茫无际的荒野沙漠……我们是在戈壁腹心,在大地深处深深的深深的一处角落里,面对着这虚渺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从高远的上方看到这幅情景,那么这一切将会令他感到多么寂寞啊!
 同上回一样,外婆好容易?到大门外,又只看到了点尾巴。
  于是我不许外婆回去,让她在雪地里等着,当着她的面点燃第三个烟花。我妈也把赛虎硬拖了出来。
  刚刚火花一闪,赛虎“嗖”地一声就没了,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但没过一会儿,又想回到我们这边来,便以烟花为圆心,绕了五六米的半径迂转回来。
  这时,在火光中,才看清院墙外的黑暗中的高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两三个人,正静静地仰头凝视着这幕炫烂的——对阿克哈拉来说根本就是“奇迹”般的情景。我认出其中一个女人是我们的邻居,她穿着破烂的长裙,裹着鲜艳?头巾,笔直单薄地站在那里,我在瞬间看到她宁静冷淡的大眼睛在烟花的照耀下是那样年轻。
  远处有一两幢房子的灯亮了,有人正披着衣服往这里走。
  但这一次同样很快就结束了。
  我只买了三个烟花。再也没有了。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等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几句话,才安静地消失在黑暗中。
  谁知到了第二天,从荒野散步回来,遇见的人都会由衷地赞美一声:“昨天晚上,你们房子那里好漂亮啊!”
  真让人纳闷,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到呢?
  甚至,连住在河对岸的老乡套着马爬犁子(马拉雪橇)来我们里买东西时也这么说:“昨天晚上你们那里真漂亮啊!你们过年了吗?”
  别说,这还真是阿克哈拉第一次有人放烟花呢!明年我再也不买这种便宜货了,一定要买那种最高最大的,可以看好长时间的。一定要买好多好多,让所有人好好看个够。
有关外婆
外婆真讨厌。除夕大扫除,我们累得半死,她一点不帮忙,还尽添乱。嘴巴又特刻薄,你要是说她两句,她能把你冲死。
  “外婆!刚扫了地,不要往地上吐瓜子壳!”
  “咦,我吐我的,你扫你的。我往地上吐,又没往你脸上吐。”
  “外婆!不要乱翻我的包!”
  “这?你的啊?”
  “当然是?的!”
  “那它是长得像你还是跟着你姓?” 
 过年三记(3)
  “……”
  你在这边努力地擦洗灶台,忙得没鼻子没眼。她老人家却一会儿跑来打个岔,一会儿又跑来骚扰一番:“娟啊,今天,我来你们屋里吃夜饭,空?手啥子也没拿,只带起来一个好东西,便宜卖给你吧!你买不买?”  我百忙之中扭头一看,她笑眯眯地靠在厨房门上,两只手背在后面,隐约看到我给她买的绒毛小毛驴玩偶的尾巴。  “不买!”  “为什么不买?”  “太贵。”  “不贵不贵,只要两块钱。”  “我只有五毛钱。”  “不行,最低一块五。”  我就不理她了。  她在那儿又兴致勃勃地吹嘘了一会儿,见我实在没啥意思,就扭头去找赛虎:  “赛虎,我有个好东西你买不买啊?”好容易忙完,一家人坐到一起开始吃饭,她就?兴奋了,一桌子就她的话多。  喝一口稀饭:  “哎哟!哪个做的饭?煮熟就可以了嘛,哪么煮这么烫?”  用筷子在稀饭里搅一搅:  “天老爷!清汤寡水的,老子要挽起裤脚跳下去才能捞到几颗米。”  又在菜里翻一翻:“我女娃子切的肉,鱼眼睛那么大,硬是找都找不到!”  找到一大块肉后赶紧放到嘴里:“呸呸呸!我女娃子硬是盐巴克,盐巴克……”  “盐巴克”的意思就是“盐的克星”、“盐的死对头”。我们夹口菜一尝:哪里咸啊?老太太分明是没事找事。  不管怎么说,大家在一起吃饭,总归?快乐的。而外婆虽然怪话多,又爱找茬,但所有人里就她吃得最多。她喝完稀饭,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干什么?”  “舀饭啊,再舀半碗,再给我舀一砣红苕……”   我们这里的澡堂
  洗澡应该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在澡堂子里放声歌唱呢?——开始只是一个人在哼着,后来另一个人唱出声来。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最后就开始了大合唱。再后来,隔壁男澡堂也开始热烈地回应。异样的欢乐氛围在哗哗流水中一鼓一鼓地颤动,颤动,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周期越来越短……这样的欢乐竟不知该以何收场。哪怕已经结束了,事后也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结束的。
  有的时候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唱,而且至始至终只唱一首歌,还只唱那首歌中高潮部分的最后两句。不停地重复啊,重复啊,像是刀尖在玻璃上重复着刮刻……幸好这“重复”顶多只有洗完一次澡的时间那么长,要是如此重复一整天的话,那会令听者产生幻觉的。而且幸好这只是在澡堂子里,澡堂微妙的氛围似乎可以包容一切神经质的行为。  回音总是很大。水在身体外流,久了,便像是在身体内流。很热。水汽浓重……不知道唱歌的人有着怎样一副爱美的身子……唱的那句歌词是什么内容始终分辨不清,声调却尖锐明亮——尖锐明亮而难以分辨内容,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  更多的时候是大家都在无意地、悠闲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相互认识的人随意聊着无边无际的话题,这话题不停地分叉,越走越远,几乎自己都快要在自己的庞大复杂的分支迷宫中迷失了——它们影影绰绰漂浮在澡堂中,忽浓忽淡,往排气扇方向集体移动,消失于外面干爽凉快的空气中。  歌声其实是次要的。唱歌的那人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唱歌。身体一丝不挂,举止单纯,额外的想法暂停。灵巧的手不停地揉搓澡巾,洗过的长发在头顶扎成团歪倒在前额上。肤色水淋淋地明亮,身形交错。男孩子们隔三差五地尖叫,甩着小鸡鸡跑来跑去;女孩子们则为自己为什么没有小鸡鸡而深感诧异。  家庭主妇们拎着水桶和盆,扛着搓衣板,一个一个调试水龙头。后来终于找到水流大一点的龙头,然后摆开阵式,埋首肥皂泡沫中,赤身裸体地奋力对付天大的一堆脏床罩、窗帘、被套。  年轻妈妈们还搬来了澡盆,澡盆里还飘满了塑料玩具。妈妈们一边搓揉头发上的泡沫,一边厉声斥责孩子不要啃塑料鸭鸭,不要喝洗澡水。  有人在努力刷牙,满嘴泡沫,浑身抖动。也不知要刷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何止牙齿,可能连扁桃垂体也没有放过。  老板娘和顾客在外面吵架,几乎快动起手来了。  里面又开始了新一轮大合唱。  突然又有小孩子惊天动地地大哭,四处喊着找妈妈。找到妈妈后,妈妈顺手抽了他一个大耳呱。澡堂里总是热气腾腾、水汽缭绕。人多的时候,更是又闷又挤,得三个人共用一个龙头。人与人之间,最轻微的接触间有最黑暗的深渊。不时有陌生人挤过来主动提出要帮我搓背。被我谢绝后,她会立刻请求我帮她搓背。  龙头和龙头之间没有隔档,洗澡的人面对面站着,看过来的视线中途涣散。水很大,一股一股地奔泻。澡堂中间的大池子水汪汪的,不时有小孩在里面摔倒的声音,但尖利的哭声要酝酿三秒钟之后才能迸发出来。  外面的更衣室四壁和天花板悬满水珠,一滴一滴冰凉迟缓地落下。灯光静止、幽暗。穿衣服的人肢体洁白,面目模糊。却有人端着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菜汤饭,笔直穿过更衣室,掏出钥匙打开尽头的小门闪进去。等她再出来时,换了身衣服,拿着雨伞、挽着小包。她把门依旧锁上,穿过更衣室消失在另外的门里。这个更衣室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门?  有衰老的身体背对着我站着,身体濡湿,衬裙多处浸成了透明。她没有办法将身体擦干,她太胖了,手臂不能转到后面,不能抬得更高。她低声唤我:“孩子,孩子……”又说道:“拉一拉吧……”她是一个哈族老人。我走过去,看到她的衬裙在背上拧成了一股绳。我伸手去拽,感觉到肌肤和衬裙间的巨大摩擦力。水很顽固。我帮着拽了好一会儿才弄平展。然后我沉默着走开,她也没有道谢。她很老很老了。老人不应该一个人出来洗澡。更衣室里有不祥的预兆。  之前,我记得她拉下水闸门,站在水龙头下就开始穿衬裙,然后经过我,扶着我的胳膊小心地走过水池边缘。再经过下一个人,再扶着那人慢慢地走过。接着又是下一个。水一片一片地淋在她的衬裙上,她神情轻松。衬裙的蕾丝花边在腾腾的水汽中闪着光。另有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水淋淋的皮肤光滑黝黑,身子颀长柔弱,每一处起伏,都是水波静止后,唯一不肯停息的一道涟漪。鸟起飞之前瞬间的凝息。鸟羽干净,翅子微张……还有水晶中自然形成的云雾——透过这水晶看向蓝天,那云雾轻微地旋转。而最美的是在那旋转正中央静止不动的、纤细的轴心。  她站在水中,水花四溅。我亲眼看到,那水花并不是触着她的身体才溅开去,而是触着了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才溅开去。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不久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这平凡的生活,这样的平安。我不再年轻了,但远未曾老去。千万根头发正在生长,几处伤口正在愈合,患关节炎的双膝“嘎吱”微响,颈椎骨刺轻轻地抵着只能以想象感觉到的某处。疾病在身体深处安详地沉睡,呼吸均匀,而青春在一旁秉灯日夜守护。她想唤醒他,但忍了又忍,泪水长流……这些都由我的身体小心裹藏着。我的身体站在水龙头下的激流中。很多次发现澡堂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人。空旷,寒冷,澡堂中央的大水池平静明亮。我去洗澡,总会忘记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常常会是梳子,于是走出澡堂时,总是头发胡乱纠结着的。  有两次忘了带毛巾,只好站在更衣室里慢慢晾干。  忘记带拖鞋的话,一进更衣室就会发现,然后匆匆忙忙回家取。等拎着拖鞋回来时,健忘的老板总会让我再付一次钱。  忘带香皂的时候,就用洗发水代替。忘带洗发水了,就反过来用香皂洗头发。但是有好几次,香皂和洗发水同时忘带了。  后来,我就用一张纸条把需要带的所有东西一一详细记下来。等下一次出门时,对着纸条清点物品,这才万无一失地出门。可是,到了地方才发现还是忘了带东西了,而且是最最重要的……钱,两块钱,洗一次澡的两块钱……  于是我又在纸条上把“钱”这一项加上。  可是等到再下一次时,出门之前却忘记了看纸条……  再再下一次,干脆连纸条都找不到了。  ……  去澡堂洗澡,带必备的用品——这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我却总是做不好。当我侧着身子,又一次绕过水池子走向我经常使用的一个龙头时,便拼命想:这一次忘记了什么呢?这一次又是什么在意识中消失了呢?我还有什么不曾感觉到、不曾触及到呢?我侧着身子,在拥挤的森林中行进,草丛深厚,灌木浓密,树木参天。我发现一只静静伏在布满翠绿色字母图案的蛛网上的,背部生有红色塑料纽扣般明亮的奇特器官的六脚蜘蛛……我轻轻地扒开枝叶,俯身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这时有人从我背后悄悄走开,永远走开……而在此之前,我在这森林里已独自穿行千百年,没有出口,没有遇到任何人。   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
  我们祖上几乎每一辈人都会出一个嗜赌成性的败家子。到了我外婆那一代,不幸轮到了我外公。据外婆回忆,当时破草屋里的一切家私被变卖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只木箱一面铁锅和五个碗。此外就只有贴在竹篾墙上的观音像及画像下一只破破烂烂的草蒲团。连全家人冬夏的衣裳都被卖得一人只剩一身单衣,老老小小全打着赤脚。
  但是外婆一直藏着一只手掌心大小的铜磬,那是她多年前有一次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去邻县赶一场隆重的庙会时买的。对她来说,这只小小的磬是精美的器物,质地明亮光滑,小而沉重,真是再漂亮不过了。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庙子里的和尚就是敲着它来念经的(当然,那一只大了许多)。于是它又是神圣的。  她时常对外公说,那是观音菩萨的东西,不可“起心”。可外公偏偏起了心,有一天输得眼红了回家对外婆拳打脚踢,逼她交出磬。后来外婆实在是被打急了,只好从怀中掏出来掷到门槛外,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婆至今还时常唠叨起那只小磬,不时地啧啧夸赞它的精巧可爱。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与她毫无关系了。毕竟外公都已经过世半个多世纪了,死去的人全都是已经被原谅的人。     另外外婆时常会提到的还有一只大黄猫。那是继外公卖掉磬之后,第二个最不该卖的东西。  第一次大黄猫被卖到了放生铺。放生铺离家门只有十几里路。清早捉去卖?的,结果还没吃晌午饭,那黄猫就自己跑回来了。外婆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的碗里滗出一些米汤倒给猫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猫又被外公捉去了。这次卖到永泉铺。永泉铺更远一些,离家有三十多里。外婆想,这回猫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那天外公还没回来,那神奇的大黄猫就又一次找回了自家门。亏得外公赶集去的一路上还是把它蒙在布袋子里,又塞进背篼里的。  外婆央求外公再也不要卖了。她说,只听说卖猪卖鸡换钱用,哪里听说卖猫的!再说谁家屋头没养只鸡、养条狗的,而自家连鸡都没有一只,就只剩这最后一条养生了……又?,这猫也造孽,都卖了两次还在想着自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吧……但外公哪里能听得进去!过了不久,龙林铺逢集时他又把那只黄猫逮走了。  龙林铺在邻县境内,离我们足有五十多里。虽然都晓得这回这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外婆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喂猫的石钵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我在新疆出生,大部分时间在新疆长大。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我仍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  ——哪怕到了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离家万里,过去的生活被断然切割,我又即将与外婆断然切割。外婆终将携着一世的记忆死去,使我的“故乡”终究变成一处无凭无据的所在。在那里,外婆早已修好的坟窟依山傍水,年复一年地空着,渐渐坍塌;坟前空白的碑石花纹模糊,内部正在悄悄脆裂;老家旧屋久无人住,恐怕已经塌了一间半套……而屋后曾经引来泉水的竹管残迹寂寞地横搁在杂草之中,那泉眼四面围栏的石板早?经塌坏,泉水四处乱淌,荒早丛生。村中旧人过世,年轻人纷纷离家出走。通向家门口的路盖满竹叶,这路通向的木门上,铁锁锈死,屋檐断裂。在这扇门背后,在黑暗的房间里,外婆早年间备下的,漆得乌黑明亮的寿棺早已寂静地朽坏。泥墙上悬挂的纺车挂满蛛丝……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与我唯一的关联似乎只是:我的外婆和我母亲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我不认识任何一条能够通向它的道路,我不认识村中的任何一家邻居。但那仍是我的故乡,那条被外婆无数次提及的大黄猫,如被我从小养大一般,深深怜惜着它。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得?梦里也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往它的石钵里注上清水了!  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亲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和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振翅的鸣蝉,比我亲眼见过的还要令我熟悉。  我不是虚弱的人,不是短暂的人——哪怕此时立刻死去也不是短暂的人。    还有那只猫,它的故事更为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有时被乡间的顽童追赶过一条条陌生的沟渠;有时迷路了,在高高的坡崖上如婴孩一样凄厉厉地惨叫;有时走着走着突然浑身的毛乍起,看到前面路中央盘起的一条花蛇……圆月当空,它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卧下。有时是冬月间的霜风露气,有时是盛夏的瓢泼大雨。  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台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窜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食的石钵边,大口大口地痛饮?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它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      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外婆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就是吐舌头。通常这一动作会出现在做了错事之后。而她做了错事通常会先掖着瞒着,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扫一扫,剩糖撮一撮,换个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原样摆着。直到你问她:糖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就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坦白。
     金鱼死后,鱼缸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很久。有一天却发现鱼缸有些不对劲儿,似乎缩小了许多,端起来左看右看,没错,是瘦了两三寸。逮住外婆一问,果然,是她老人家打碎后又悄悄去市场买回一个。大约是原样大小的有些贵了,便买了小一号的,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当然,被揭穿后,也只吐了一下舌头而已。     吐舌头的外婆,飞快地把舌头吐一下,“对不起”和“气死你”两种意味水乳交融。而且又吐得那么快,一转眼就神情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休想让她为做错的事情多愧疚一丝一毫。   然后又想到外婆的竹林。   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想到外婆正是在那里的一间老瓦房生活了近半个世纪,就觉得那实在是一个无比温柔之处。老屋前前后后种着重重竹林,我从坡上下来,一走进竹林,就听到外婆在塌了半边的老屋门口和一群乡下女子说笑。她手持长长的竹竿(后来她用这竹竿为我从橘子树上捅下了许多鲜艳的橘子),站在那里大声揶揄其中一个女邻居,好像是在模仿她夫妻俩之间的什么事,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女人又急又气,抡起巨大的竹扫帚挥打外婆的屁股。我站在半坡竹林里看了一会儿。当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们是否也给过她这样的快乐?那年她八十多岁了,已经离开了我们两年,独自回到乡下的旧居,在仅剩的半间老屋里生活。     我一边大声喊外婆,一边从坡上下来,所有人都回头仰望我来的方向。外婆答应着,意犹未尽地继续数落着那个女人,继续大笑,一边向我迎接过来。我从上往下看到旧屋天井里的青石台阶,看到一根竹管从后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细细的清泉注满了石槽。世界似乎一开始就如此古老。     从来没想过,离开熟悉的地方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外婆终究没能老在老家的坟山里。她孤零零地被埋在万里以外的戈壁荒滩中,好像她孤独的、意志坚决的一生仍不曾结束,好像她不得不在死之后还要重新开始一场适应新生活的漫长过程。     之前两天,我急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只差了十个钟头。接到噩耗后,我仍然坐在夜班车上继续往家赶,往已经死去了的外婆身边赶。我知道她还在等我。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渐渐明白死亡的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外婆死前有那么多的强烈的意愿,她挣扎着要活,什么也?愿放弃,挂念着这挂念着那的。然而一旦落气,面容那么安和、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     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外婆最后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上学。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馅锅盔……那时我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班设在六楼。八十岁的外婆,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的书声朗朗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宽广的安静感……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又想起那次我拎了一只公鸡去乡下看外婆,走过漫长孤独的山路,最后才找到老屋。外婆迎上来对我说:“我很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校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你常常对我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外婆,现在我才渐渐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