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家退货填写虚假单号:唯一的女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02:34:52

唯一的女皇

一直在想,武则天到底应该算在女皇传里,还是算在后妃传里?实际上,这两种身份于她都是适用的。更明显的就是她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真正登基称帝过的女子。因此,说她是女皇,更为明确一些。

    

  很多人以为,武则天是从社会最底层爬到最高位的。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事实上,武则天是唐王朝显贵重臣的女儿,最多只能说她不是出自顶级士族大家而已。而这也正是她能被唐太宗点名召入宫中,并且立即就受封五品“才人”的重要原因。

  由此可见,无论是人生还是前程的开端,武则天的命运都与父亲武士彟息息相关。

  

  武士彟又名武信,北魏时他的六世祖武洽出仕为官,直做到五兵尚书,封为晋阳公,食邑文水南徐村一带。因此从武洽开始,这一支武氏家族就落籍山西太原文水县。

  《新唐书》里说,武士彟是一个木材商人,对于他的其它经历没有多做记载。那么,一个区区商人是怎么和大隋王朝的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拉上关系的?直到长安元年(公元701)十二月,一块“攀龙台碑”的树立,才算是为后人留下了解开迷惑的又一道钥匙。这块巨碑高五丈宽九尺厚三尺,号称是天下第一巨大的墓碑,碑文由武则天当时的宰相李峤撰写、儿子相王李旦手书,长达六千七百余字,几乎可算是武氏家族的一篇族谱。

  据这篇碑文所描述的情形来看,武士彟是隋朝东都丞武华的第四子,生于北周建德五年(公元576),然而他早年的人生非常坎坷,八九岁丧母,刚成年又亡父。他竭诚守孝,颇有名声。于二十八岁这年(仁寿四年公元604)在隋文帝第五子、并州总管太原牧汉王杨谅的推荐下来到仁寿宫求取功名。谁知运气不好,刚到没多久隋文帝杨坚就在当年七月一命归天,杨广篡位为隋炀帝。武士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杨氏家族的内讧之中。

  

  隋文帝杨坚和皇后独孤伽罗一共生育了五个儿子,分别是废太子杨勇、炀帝杨广、秦王杨浚、蜀王杨秀、汉王杨谅。

  杨谅做为幼子是极得宠爱的,当初隋文帝送儿子出任并州总管的时候,还亲自为这个宝贝儿子送行。后来杨广想要以巫厌之名陷害蜀王杨秀的时候,不但在假造的木人上面刻写隋文帝的名字,更还刻了杨谅的名字,以坚定文帝厌弃蜀王杨秀之意。

  从杨勇被废、杨广为储君之时,杨谅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未来处境不妙,早已借防备突厥为由在晋阳大举整军,发展自己的私人武装。自蜀王杨秀被废为庶人之后,杨谅做为被利用的当事人之一,当然比糊涂老爹杨坚更快地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当隋文帝杨坚驾崩、炀帝即位并传召的诏书下达之后,杨谅便做出了起兵的决定。然而在实际的战斗过程中,杨谅优柔寡断,根本不是老狐狸杨素所率的“政府军”的对手,最终一败涂地,被迫投降。

  杨谅投降后,杨广倒还要装一装“手足之情”的门面,并没有立即处死他,只是除籍为庶人幽禁起来。倒霉的是并州官民,共有二十万户被牵连,或被处死或被流放。

  杨谅和并州闹成这个样子,受杨谅举荐的并州人氏武士彟自然也落不了好去。宰相杨素早已看他不顺眼,这时便想趁机将他编进杨谅党徒一刀两段。总算武士彟命不该绝,在观王杨雄和牛弘等人的救护下总算逃离了京城,平安返乡。

  受了这一场大惊吓的武士彟不敢轻易露面,躲在山林郊野之中,摆出一副吟游修道的姿态。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武家的祖先虽然曾经富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世子孙未见得处境有多好,因此很有可能在武士彟之前武家就已经开始了农商生涯,而大发迹则应是在这一时期,武士彟的木材生意做得规模很大,动辄就是“数万茎”,成为巨富。

  武士彟当然不会以经营木材生意为满足,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而已。据《太原事迹》记载,武士彟和自己的生意伙伴许文宝常在林间读书,尤喜兵法,自诩为“厚材”,常说自己终有出人头地大贵的一天。

  隋大业七年(公元611),武士彟终于等到了重出江湖的机会。他首先是为避祸来到河北道总管府从司任骑司参军,随后又在杨玄感之乱中好好地实践展现了一把自己多年研读兵书的心得体会,立下军功晋升为“晋阳宫留守府司铠参军”。当然,他的这个中层军官身份也很有可能是大笔银子买来的功名,但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做出来的事迹足称大手笔,绝非普通富翁所能企及。

  当时的隋王朝,连年兴兵失利,已经开始出现了亡国之兆。武士彟多年研究兵法,又一向自诩“状貌非常”,于是留意兵事,将上至黄帝下至当时的战事谋略及成败缘由辑录成书,写出了共计三十卷的《古今兵要》。

  既然财才兼备,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货与帝王家”了。武士彟环顾四周,最后认定时任并州留守的隋王朝外戚重臣唐国公李渊“雄杰简易,聪明神武,此可与从事也”。下定决心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李渊的身上。他跟随李渊多次出征,将自己巨额的家产都任由李渊使用,还将自己所著的兵书献给李渊,很快就成了李渊的心腹部属,也是最早劝李渊起兵的开国元老之一。

  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李渊起兵的前夕,副留守王威、高君雅及司兵参军田德平等人先后想要向隋王朝告发,都被武士彟巧妙阻止,为李渊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就在这一年,武士彟随李渊起兵。起兵伊始便获授中郎将,攻下吕州又晋右光禄。在霍邑,唐军遇到了隋将宋老生的顽强抵抗,久久难以攻下城池,十分艰难。一时间军心浮动,很多首倡起兵之臣都打起了退堂鼓。而武士彟在此时则成为坚持力战一派,因此在霍邑平定之后,心花怒放的李渊当即将他封为寿阳县开国公,食邑一千户。攻下京城之后更又加封光禄大夫。

  武士彟对自己这一局明智的豪赌非常满意,不禁也神神叨叨起来,说曾经做过一个奇梦,梦中李渊骑着自己登天抚弄日月。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李渊有真龙天子之命,也顺便提醒李渊不要忘了自己的功劳。李渊倒并不糊涂,听后哈哈大笑道:“你这家伙想要拿这些玩艺献媚我吗?”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这话正中李渊称帝的下怀,李渊心里还是非常受用的。(这种说法是《新唐书》中的,据《攀龙台碑》所描述的梦境,则是李渊和武士彟一起骑马登天,一起抚弄日月。碑文的意思当然是说武士彟也有帝王之命,为武则天追封父亲为“孝明高皇帝”造势。但是综合来看,武士彟不是糊涂蛋,很明白自己当时“从龙之臣”的身份,编这个梦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拍领导马屁,因此是不会让自己在梦中分领导之惠的。)

  隋皇泰元年(公元618),李渊终于正式登基,建立唐王朝,是为唐高祖,改元武德。同年,武士彟便被封为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散骑常侍兼检校井钺将军。武德三年(公元618)又成为工部尚书。其间李渊若是离京,还让武士彟“总留台事”,统领关中十二军中的一支,可谓宠幸无比。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用在武士彟身上再合适不过。由于他与唐高祖李渊之间深厚的交情,不但本人成为从一品的应国公,就连他的两个哥哥都同时被封。武士梭封司农少卿、宣城县公;武士逸则为行台左丞相、六安县公。李渊对此的解释是:“朕在并州之日,恒往卿家,今欲使卿一门三公,用微答主人之意也。”——当年跟着武士彟一起做木材生意的许文宝也因此平步青云,依靠武士彟之力一直做到了刺史级的官职。

  

  好事接踵而至。

  大约也就在武士彟于武德三年做上工部尚书之后,他的糟糠之妻相里氏病逝。相里氏的家世没有任何记载,武士彟娶她的时候,还只是文水乡下的一个土财主,若以民间“高嫁低娶”的普遍情况来套的话,那么相里氏的出身只会比武士彟更低。

  而当时的社会情形非常看重门第,尤其从南北朝开始,社会上就开始了一种矫情过度的“氏族门阀”制度。即使在高层统治者内部,都分了多种门第。最贵重的,就是所谓的“清流五大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此五姓被称做海内第一等高门。这五姓的男女,自命身份,不肯轻易与外姓联姻。甚至为了自命高洁,连皇帝家都不肯轻易许嫁。即使有些因各种原因嫁娶予外姓,也往往向对方索要巨额聘礼或陪嫁,还在成婚后对配偶及亲属高傲无礼、目中无人。——给我的感觉,跟这五家搭亲家的人,不是吃错了药,就是有受虐的爱好。

  毋庸置疑,武士彟虽然凭借自己的力量跻身权贵,但是他们夫妻的出身门第,仍然是他无法跨越的难题。现在相里氏死了,四十出头的武士彟势必要再娶,现在他已经是堂堂尚书,再娶一个出身较高的妻子,也就成为他抬高武氏身份的另一个好的选择。

  大约就在武德四年(公元621),武士彟迎娶了继弦杨氏,她就是未来女皇的母亲。按《攀龙台碑》的记载,唐高祖李渊对开国功臣武士彟这次旨在提高世阀的再婚非常重视,亲自为他选择了杨氏为妻,并亲为主婚。

  关于杨氏的出身,一般认为她是隋王朝宗室杨达的女儿。虽然持的异议的人不少,然而杨氏嫁进武家时的年龄:43岁,似乎已经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击这些异议——以武士彟当时的官爵,若不是看在杨氏的门第份上,他完全犯不着娶一个已到中年不再青春美貌的女人。然而奇的是她在嫁给武士彟之前的身世确实笼罩在云雾里。别说杨家是名门世家,就算是寻常民间女子,到这个年龄也早已该为人妻母了,然而杨氏在入武家之前的43年竟没有留下任何可信的记录。——假如她曾经有过婚史,那么嫁给了谁(汉唐从不讳言高门女子再婚改嫁,避而不提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她初婚所嫁的,是个在改朝换代之际犯忌讳的人)?如果她没有过婚史,那又是为什么(最令女皇难堪的一种推测:因为她的母亲虽然出身高贵的杨氏,却竟是伎婢所生,以至乏人问津,在闺阁中耽误了青春,不得不以崇佛孝父搪塞嫁不出的事实)?无论是有无婚史,哪一种推测都可以导出杨氏在嫁给武士彟之前不曾在娘家得到过什么父母手足之情的结论。从史书和碑文中我们都可以看出,当武则天成为皇后乃至女皇以后,对母亲的身世曾经做出过多方辩解,对于杨达嫡出的儿女没有特出的优待……理由当然不言自明。但是算起来,杨氏还是隋宗室观王杨雄的侄女,而杨雄当年又对武士彟有救命之恩,武士彟当然还是乐于缔结这段姻缘的。

  不管怎么说,总之,45岁的武士彟迎娶了43岁的杨氏,这对年貌相当门第权势互补的男女结成了夫妻。

  既然成婚,孩子当然也就应运而生。杨氏先是诞下了长女,随后又在武德七年(公元624)正月二十三(2月17)生下了次女。——当然,迎接初降人世的武二姑娘的并不是什么隆重的仪式,相反,很有可能是父母的失望。此时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不受欢迎的二女儿竟会是未来的皇后、女皇。武士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带着母亲高贵血统的嫡子,取代门第卑贱的前妻之子;而年纪老大的杨氏更希望自己能够抓紧已经不多的生育机会尽快生下儿子。

  ——但是不管此时的武家夫妇是怎样的心情,历史所知道的是:未来的女皇终于降生了。

  说起来杨氏也真是不简单,将五旬的年纪竟还陆续生了三个女儿,最后一个女儿更是生在她47岁乃至更大年纪以后(因为46时她才生下次女),生育能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做为她的女儿,武则天能在28岁的“高龄”之后,一连为高宗诞育四男二女,也就不足为奇了。

  

  武士彟的长安城中做京官的同时,开国之初的大唐兵戈不断。武德六年,辅公袥在江南起兵反叛,唐高祖派李孝恭、李靖为正副元帅征讨。叛乱平定后,李靖先后出任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检校扬州大都督长史。

  武德八年(公元625)六月,突厥进犯唐王朝的起家宝地太原。唐高祖李渊命皇太子李建成往幽州、秦王李世民往并州,并命李靖为行军总管领江淮兵一万,迎战突厥。

  李靖本任检校扬州大都督长史,总领军政,警戒刚刚平定叛乱的江南,如今他奉命领兵,留下的职务必须有人接替,而且由于局势需要,这个位置须由皇帝信任的人担任。于是,武士彟成为理想人选,被委任“以本官权检校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并“赐锦袍宝带一具”,临别之时,高祖李渊亲为饯行,临了还约定只要平服民情半年内便即返京。半年后,由于“父老数百人,诣阙上表,乞更留一年”,大约也有当时江南并未完全稳妥的因素,于是李渊决定让武士彟再多留一年,多干些政绩。

  然而武士彟没有想到,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政局多变,自己竟从此再也不曾返回唐王朝的中枢。而这个变故,不光武士彟没想到,甚至也超乎他所依附的主上李渊的预想。

  武德九年六月4日,秦王李世民率自己的心腹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高士廉、侯君集、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屈突通、张士贵等人,制造了“玄武门事变”,将入朝的兄弟皇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杀死,自己当上了皇太子,政务军事都揽于一身。

  武士彟是高祖李渊的起家功臣,他对李渊忠心耿耿,不是铁杆太子党,可也不曾亲近过秦王李世民,于是,他的官运从武德九年开始,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虽然在朝局大变之后,李世民以高官厚禄笼络众臣,武士彟也随之晋封为豫州都督,统领豫、息、舒、道四州军事,但他却再也没有担任过天子身边的重要京官,而是从此成了地方官员。

  贞观元年(公元627),武士彟改任利州都督,统领利、隆、始、静、西、龙六州诸军事。贞观五年(631年),封荆州大都督,统领荆、峡、丰、郎、岳、果、松七州诸军事。

  算起来武士彟一共在利州都督任上干了五年。而一个与他的女皇女儿相关联的著名相面故事,就发生在利州都督的任上。

  

  中国古代的帝王后妃,多数都在出生前就有什么日月投胎之类的异兆,出生前没啥特别的起码也在呱呱降世时有啥白光龙凤盘旋产房的事件发生。就连武士彟的降生,据说都颇有奇异之处,说他母亲在晋祠祈嗣,得到一枚大如燕卵的彩石,上有日月字样,吞下去的当天就梦见太阳入室,怀上了身孕,降生之时更有自称唐叔虞的人物前来托梦,说自己是特来保护婴孩的——唐尧虞舜,这个唐叔虞是啥意思?来头未免有点太大。生出来之后还有紫气东来,化为五色文绣之衣的形状啥的。总之是神乎其神。

  然而武则天似乎并没有为自己编造日月入怀的履历,与她自己相关的异兆,直到降生以后很久才开始,这场相面可以算是此类说法的一个开张大吉。

  此后武则天的一生,似乎都与谶应相法纠缠不清。在《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三卷“谶应”篇里,有相当部分都是与她有关,放在一起真假难辨。就连她掌权之后一起大规模屠杀“流人”的事件,据说都与图谶有密切的关系。    

  

  当时的人是非常相信面相图谶星卜之说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就连正史都专为当时著名的术士们留了一席之地。这其中有一位闻名于世的术士叫袁天纲,他是成都道士,在隋唐两朝都做过小官,隋时为资官令,唐高祖武德中授职武井令。

  贞观六年(或八年),袁天纲秩满赴京,据说李世民听闻袁天纲的神相之名,召他入宫相见并当面试验。袁天纲当然大显身手,闯下了大大的名头,这都是外话了。最玄乎的是贞观八年,当时大臣高士廉曾当面问他:“你给我们看相说功名,那你自己能够官至几品?”袁天纲却回答道:“我不再会有升官之运,因为我今年初夏四月,寿数就到头了。”后来他果然在自己所说的时间里去世了。

  其实,武士彟早在袁天纲陛见太宗之前,就已经请他为自己的家人相过面了。而这一次相面的经过,在《新唐书》《大唐新语》《感定录》等书中被再三引用,内容大同小异。

  据说过程是这样的:袁天纲先给都督夫人杨氏看相,说:“夫人的相法表示命中定有贵子。”接着见了相里氏所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说:“两位公子可以官至三品,延续武家香火。”然后当然是杨氏的长女、未来的韩国夫人,评价道:“此女极为显贵,只是不利丈夫。”随后出现在袁天纲面前的就是武则天了,由于父母盼子心切,所以一直将她做男孩打扮,由奶妈抱着出场,对袁天纲也假称是个儿子。

  最绝的预言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据说,当袁天纲看到男孩模样的武则天时,顿时大惊失色,看了面相还不放心,还让这个幼儿走了几步,仔细看了又后之后,终于开了口:“龙瞳凤颈,极贵验也;若为女,当作天子。”

  这件事是真是假,如今已经难于追究。不过假如确有其事,那么应该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袁天纲在唐王朝贞观六年以前的官职是“火井令”,此地便是现在的四川邛崃火井镇,镇上至今仍有袁天纲的遗迹。唐时邛崃火井属邛州,利州则在今四川广元,不但同在蜀地,而且武士彟还是袁天纲的上级,因此在贞观元年至贞观五年间的任何时候,武士彟都有可能请袁天纲为自己的家人相面。但是绝不可能发生在某些书上所说,袁天纲在进京述职晋见太宗之时路过广元,顺道为武士彟一家相面的情况。因为袁天纲进京路过广元之时已是贞观六年,而武士彟早在贞观五年就已经离开广元,去做荆州大都督了。

  然而,即使袁天纲真为武士彟一家相过面并做出那玄妙而辉煌的预言,武士彟也不再有机会看到预言变成现实的那一天了。

  

  贞观九年五月庚子,七十岁的唐高祖李渊病逝于太安宫垂拱前殿。

  老主子的死讯传到荆州大都督府,武士彟悲痛万分。这恐怕不只是思恋老主,还有随着老主弃世,对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都有可能一片黯淡的担忧。于是难免多年的积郁都在老主死讯的刺激下一并涌上心头,他很快就病倒了,当年就重病不起,虽然唐太宗派许多名医前来诊疗,但是武士彟都拒绝服药。面对这样的病人,再好的名医也束手无策。最终,荆州大都督武士彟呕血而亡,时年59岁。

  唐太宗李世民听说父亲的开国功臣武士彟恋主弃世,表现得颇为感伤,下令追赠礼部尚书,谥“忠孝公”,配食高祖神庙,派并州大都督李勣监护丧事,由官方隆重举殡,将其归葬故乡文水。在追随唐高祖起兵开国的一十六位功臣中,武士彟的政绩和人生乃至结局,都可以算是上等了。

  

  武士彟去世的时候,未来的女皇武则天才刚满十一岁。随着浩大的官方送葬队伍,她和母亲兄姐一起返回了故乡文水。

  

  杨氏母女四人在文水的生活是很不如意的。因为相里氏所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对继母和妹妹们的态度很糟糕,虽然不至于使她们生活困窘,但是礼节和精神方面给她们的难堪冷淡却是数不胜数。这一方面是因为继父母和早已成年的继子女之间本来就难以相处;另一方面,只怕杨氏早先在继子们面前就不曾做过一个合格的嫡母。很有可能的一点就是她虽然在娘家地位不高,但来到武家之后,面对卑贱的相里氏所生的儿子,她还是非常傲气的,恐怕也没对死去的相里氏表现过多少敬意。只是没料想自己没能生下儿子,丈夫的财产地位只能由相里氏的儿子继承。

  总之,武士彟死了,杨氏母女的靠山也就倒了,眨眼工夫就由血统高贵的嫡夫人变成了仰继子儿媳鼻息生活的寡妇。三年守孝,面对嚣张无礼的武氏兄弟,杨氏母女只能隐忍,只敢暗暗衔恨,却不敢做任何反击。

  就在杨氏母女在文水苦度岁月的同时,贞观十年六月己卯,远方的唐都长安城里,唐太宗李世民的结发妻子长孙皇后离开了人世。

  

  太宗与长孙皇后的感情很深,长孙皇后的死在很长时间里都令他非常伤感,并因此对她留下的儿女格外宠溺。然而太宗毕竟是一位封建帝王,他再爱长孙氏,也就最多是不再立后,绝不会就此真当一个鳏夫放弃男欢女爱。转年,太宗就颁下诏书:内职空缺,选召官贵良家女子入宫。于是,一批出身世家才貌俱佳的少女陆续进入了宫廷,她们与寻常宫女不同,多数是被点名召入而且一入宫就担任女官正式跻身六宫妃嫔之列的。

  唐王朝开国功臣武士彟与杨氏的次女武则天,就以美貌而被荐入这批入宫少女的行列中。在这批女子中,广为人知的除了这位未来女皇,还有一位著名的女诗人:以神童著称的徐惠。徐惠是湖州长城人(长兴县忻湖,今后漾乡忻湖村)。右散骑常侍徐孝德的女儿,她和武则天一样,都是被召入宫任“才人”之职。只是徐惠在太宗朝的“官运”比武则天要好,先是提升为九嫔之一的充容,死后被追封为夫人之一的贤妃。而武则天早运不佳,要到高宗朝才开始发迹,但是后来居上。

 

  皇帝高居九重,怎么会知道离他大老远的地方那些官员的女儿姐妹们才貌如何的?那当然是因为有人推荐宣传,他才可能“闻之”,而是否召入宫,又是否封予名号,除了女子家世是否显赫、本身是否出众,更是少不了保荐人的力量。因为后宫妃嫔的位次,并不仅仅是代表皇帝召.幸,更不是一般想象中的“寡人好色”,皇帝给予女子的官职品秩,更直接关系到朝廷的政治斗争.格局。因此有品秩的后.宫.嫔.妃并不一定都是美人。

    

  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姬妾的制度,但是做皇帝的六宫后妃与做寻常人的妻妾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封建王朝的帝王就是整个国家的主宰,朝廷上的公卿大臣都是听从他的命令为他工作的,此称之为“六官”,都是男性官员,有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等品秩区别。那么同理,按照《礼记 昏义》的规矩,皇帝的后宫也照前廷的格局设立为“六宫”,都.是女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的品秩区别。

  

  

  这些女官同时也是后宫嫔妃,但她们各有职司俸禄,互相间也都是上下级的关系。《周礼 天官 内宰》规定:“夫人之于后,犹三公之于王,坐而论妇礼”、“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凡祭祀,赞玉赍,选后荐,彻豆笾。若有宾客,则従后。大丧,帅叙哭者亦如之。”“世妇掌祭祀。宾客、丧纪之事,帅女宫而澹攥为赍盛。及祭之日,莅陈女宫之具,凡内羞之物,掌吊临于卿大夫之丧。”“女御掌御叙于王之燕寝,以岁时献功事。凡祭祀,赞世妇。大丧,掌沐浴。后之丧,持习翣。従世妇而吊于卿大夫之丧。”

  如果六宫妃嫔能把本职工作干好,又迎合了皇帝的心意,得到赏识,那么也和大臣们一样光宗耀祖,不但自己有提拔机会,而且父母兄弟统统鸡犬升天。

  ——至于说到六宫嫔妃争风吃醋你死我活么,以此类推就更正常了,如果前面的等级已经满秩,位次在后的她们想晋升,就必须等到前列出现空缺。有耐心的就等着排前头的自然死亡,没耐心的当然就要变着法子把前头的打跨。难道朝廷上站班的男性三公九卿们,不是一样为争夺皇帝的宠信加官晋爵而争风吃醋你死我活,要把自己的竞争对手打倒踏扁?皇帝邪火中烧的时候,当然嫔妃和家族香消玉殒,然而大臣们也一样有被拖去砍头株族流放的危险。

  虽然嫔妃们和男性大臣比起来,多了一些婚姻方面的不如意,独守空闺的时候多,但是那年头婚姻制度不好,下嫁给田舍翁也不一定能保证丈夫忠心耿耿不讨小,何况她们比男性公卿多了一个中彩机会:假若诞下皇子公主甚至太子,前途就要比男性大臣更为金碧辉煌。两相比对,大家都没吃什么亏。

  基本上,后来的皇宫都沿袭了典籍中的制度,只是在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的称谓和数量上有所不同。

  唐代六宫制度是这样的:贵妃、淑妃、贤妃、德妃为正一品,位比三公,等同周制三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为正二品,位比九卿,合称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名,合二十七名,分别为正三品正四品正五品,等同周制二十七世妇;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一名,合八十一名,分别为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等同周制八十一御女。

  

  看了这个冗长的说明和六宫列表,事情就很清楚了:十四岁的武则天是在某位或某些热心人士的努力下,以家世勋贵并“女美”而举荐给太宗的,因此得到了太宗的专旨宣召,并且提前给予了“五品才人”这样一个品秩居中的正式六宫女官身份。

  

  武士彟无疑是唐王朝的显贵,他的女儿入宫受封不足为奇,但到底是谁向皇帝举荐了武家二小姐,并明确地推荐她“美容止”?年方十四养在闺中的官家小姐只怕也没有哪个外人能够随便看得到。因此这倒也是一个问题。不过想想武则天母亲的姓氏,这问题的答案似乎又呼之欲出:杨氏,隋皇族宗室。

  在唐王朝的后宫之中,杨氏一族的女性数量众多。

  为高祖李渊生下儿子的杨氏有三位:杨美人生李凤、大杨嫔生元祥、小杨嫔生元名。而太宗李世民宫中的杨氏在数量来头和生育状况方面也不输给老父:最著名的那位杨妃生下了吴王恪和蜀王愔,她是隋炀帝的亲生女儿;还有位小杨妃生下了赵王福,另一位杨妃则生下了曹王明。曹王明的母亲是杨达堂兄杨师道的从侄女(即武则天之母杨氏的表亲),原本是齐王李元吉的嫡妃,玄武门事变后入宫成为太宗的宠妃,据说还曾经使得太宗动了立她为继后的念头。后来高宗即位,下诏将曹王明过继给齐王元吉为嗣,做了母亲前夫的儿子。

  除了这些争奇斗艳的杨氏,皇宫中还有很多与隋宗室有关连的其它嫔妃。比如太宗的宠妃之一燕氏。太宗还在青年时,燕氏就已经做了他的姬妾,后来为太宗生下了越王贞和江王嚣,一直升到德妃。燕氏与武则天母女的关系是非常亲近的,算起来她还要称武则天之母为姨妈,与武则天更是表姐妹的关系。

  既然有了这些复杂的关系网,少女武则天的美色上达天听,并且直接入宫为中层女官也就不足为奇了。由此可见,武则天入宫,不但不是皇帝的强令,反倒很有可能是家族努力活动的成果。

  

  无论武则天的入宫究竟是不是出自家族的运作,当宣召的旨意当真来到的时候,杨氏仍然难抑悲恸之情,究竟能否搏出前途还是未知之数,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却从此将要离开自己独自面对遍布权力暗礁的宫廷,做为母亲的舐犊之心一时超越了成为皇亲国戚的梦想,对着将要远行的武则天哭泣起来。

  武则天却表现得非常泰然自若,反过来安慰母亲:“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十四岁的少女从小就对母亲家族中那些生活在深宫、成为家族骄傲的女性前辈满怀钦慕,此时不但期待能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走进心目中原本高不可攀的皇宫,更善意地体贴安慰母亲。在女儿的抚慰下,杨氏终于收住眼泪,送走了女儿。

  从此,武则天走向了奇诡莫测的皇宫。这时的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一生都将在那深宫大院中度过,但是她一定不曾料想,自己将要在宫院中度过的,是怎样的人生。假如她知道的话,她还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吗?  

  

  贞观十一年的冬天,十四岁的武二小姐走进了唐都长安的皇宫。揭开了她漫长皇家生活的第一页。

  刚入宫时,武则天有个非常不错的开头,也曾经因此想象过美好的远景:太宗很快就召幸了她,她也确实美貌非凡,以致见惯美色的太宗也感叹名不虚传,甚至于赐了一个新号给她:“媚”。于是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武媚或曰武媚娘。

  ——很多人以为,武媚娘就是武则天的闺名,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这名字直到十四岁以后才开始跟随她,在此之前,武二小姐到底有一个怎样的闺名呢?在新唐书的《则天皇后本纪》里有这样一句话:“武氏讳珝”,而翻开《新唐书 志第二十七地理一》,还可以查到这样一段话:“华州……垂拱二年避武氏讳曰太州,神龙元年复故名,……华阴,望。垂拱元年更名仙掌......神龙元年复曰华阴。”垂拱是武则天自公元684年废中宗李显并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以后的年号,而神龙则是中宗李显复辟后的年号。由此可见,华州和华阴这两个地方的名字改来改去,完全是基于对武则天的名字需不需要忌讳的理由。而“武氏讳珝”却找不到更多例如避讳的依据。那么,武则天的闺名就很可能是“武华姑”或“武华娘”一类。

  

  从皇帝亲自赐名一事来看,对于这个外表妩媚的少女,太宗还是很有好感的,至少也很给她的家族面子。但是李世民并不是一个只满足于女人外表的皇帝,他喜爱的是才貌双全又能与自己性情相投的女子。

  武媚无疑是非常期望得到太宗的欢心的,因此她从各个方面充实自己,而且很下苦功。

  

  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都屈指可数的杰出帝王,他文武双全,尤其喜欢书法。他的书法已经达到了堪称大家的程度。后人曾经将唐代书法按神品妙品等等排队分级,在“神品”张旭、颜真卿、李阳冰之后,排第四位的就是“妙品”之首李世民。

  对于懂得欣赏并擅长书法的人,李世民的态度也非常之好。贞观十八年二月十七日,李世民召三品以上官员宴于玄武门,并于宴中亲做飞白书一章,据说笔力遒劲,令人叹为观止。诸臣借着酒盖脸,统统涌上去想将这幅书抢到自己手里。而散骑常侍刘洎是最强的一个,径直爬上御床,扯住太宗持幅之手,强行把书幅取下据为己有。其它大臣眼看没了指望,都酸劲大发,叽叽喳喳地说刘洎竟敢登上御床抢皇帝手里的东西,罪该处死。然而太宗心情却极好,大约认为抢得如此失态,正是“知音加三级”的表现,笑咪咪地说:“昔闻婕妤好辞辇,今见常侍登御床,不之罪也。”

  李世民的书法师从虞世南,而虞世南则是王羲之七世孙、“退笔成冢”的高僧智永之徒。可以说李世民乃是书圣的嫡系传人。这也就难怪在修撰<晋书>的时候,太宗亲自操刀为王羲之传做论赞,并且四处搜购大王真迹,多达三千六百纸。

  在李世民的影响下,满朝文武乃至宫廷女眷都以一笔好书法为风尚。太宗的女儿晋阳公主和儿子高宗李治都以擅飞白体著称。

  在这样的风气影响下,渴望吸引太宗注意力的武媚当然也加入了苦练大王书法的队伍,而且终生不辍,成为大家。除了书法,武媚还博览群书,诗文造诣极高。虽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以当时的后宫风尚推测,武媚只怕还时常习武。唐杜甫《哀江头》诗:“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可见才人的工作还需要她们骑马随驾弯弓带刀,而且武艺不凡。

  

  尽管武媚将自己炼得才貌俱佳,尽管太宗看来也对武才人颇有好感,可惜的是,这好感似乎没有再往下发展,虽然少女武媚的努力显示出她对威震四海的天可汗李世民仰慕殊深,只是太宗眼中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大约做为一个女人,她的类型并不完全吻合太宗对伴侣的要求,始终无法进入太宗深层的感情世界。或者是因为宫廷实乃藏龙卧虎之地,与她同期入宫的女官中,有比她更投合太宗审美情趣的人选。太宗的宠爱很快就分出了高低。

  

  这个女人就是徐惠。

  

  徐惠的年龄比武媚要小两岁,入宫之时才十一二岁年纪,论起来父亲的官衔也绝赶不上武士彟,但是她本人却比武媚更符合太宗对女人的期望,很快就成为同期进宫的女官中的尖儿,虽然她始终未曾生下一男半女,可是后宫中但凡妃嫔有空缺之位,晋级的那个肯定是徐惠。徐才人、徐婕妤、徐充容……五品、三品、二品……  

  

  在了解太宗做为男人的喜好方面,武媚虽然年长于徐惠,却没有徐惠的慧质兰心。她在太宗身边做“才人”时,最著名的事迹就是将强硬性情毫不遮掩的驯马记。而强势外溢的此举正好与太宗所欣赏的女人类型完全不符。

  

  据说,太宗有一匹名马曰狮子骢,性情暴烈无人能制。当太宗向左右言及此马时,武媚向太宗说了自己的主张:“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据称,太宗听后虽不曾照此办理,却也口头上对武才人的胆气给予了褒奖,这件事直到多年之后,武才人已经成为武皇帝,她仍然不能忘记太宗对自己的这一句赞赏。

  

  唐太宗爱马是出了名的,但狮子骢又是个什么来头?在太宗人生前期的六骏(飒露紫、特勒骠、拳毛騧、青骓、白蹄乌、什伐赤)及后期的十骥(腾霜白、皎雪骢、凝露骢、县光骢、决波騟、飞霞骠、发电赤、流金騧、翔麟紫、奔虹赤)名单中,都没有它的名字。

  据《朝野佥载》说,狮子骢是大宛国进献给隋文帝的名驹,因鬃长及地而得名。当时它就已经以脾性暴烈闻名,被当时的郎将裴仁基驯服。唐太宗一家与隋文帝一家乃是中表之亲,自然对这匹名马欣慕已久。隋亡之后狮子骢失去踪迹,唐太宗便下令举国寻访。最后终于被同州刺史找到。

  但是马的寿命一般都只在三十至四十岁左右,推算起来狮子骢即使是隋文帝末年(公元604)五岁初长成时进宫,到贞观十二年(公元638)武媚入宫时也早该寿终正寝了。因此武媚不太可能直接与狮子骢面对面接触过。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幕场景:太宗理政之余偶有闲情,与身边陪侍的才人侍姬们聊天,讲述当年狮子骢的事迹并询问诸姬对驯此马的见解。而武媚则在此时做了那样的发言。

  

  太宗爱马成痴熟知马性,一听武才人的发言就知道她根本不懂驯马之道,但是十几岁的美貌少女想出来的驯烈马手段,的确比真正驯狮子骢成功的郎将裴仁基“一手撮耳,一手抠目”的方式还要“壮猛”,他不禁要“壮其志”也完全可能。

  

  一代雄主李世民的想法,不是后世小男人能够完全揣摩得了的。他曾经派宫中女官尚宫给父亲送膳食,他的异母弟李元明年仅十岁,见到这些品秩既高又是皇帝亲信的女官却说:“身份再高也不过是我二哥家的婢女,我犯不着向她们行礼。”若是寻常皇帝听了,只怕要大大恼火,太宗却大喜道:“这才象是我的弟弟!”也“壮其志”。

  只是,即使当真赞赏武媚张扬强烈的态度和方法,太宗也不太可能是以男人的眼光来欣赏此事。何况对于武媚压根不通马性的蛮干方式,太宗的话中其中到底有几分欣赏几分揶揄几分调笑几分不以为然,还大大值得商榷。

  只怕他从此以后,对武才人的认识,是觉得称工作之职的成分多于觉得是可爱的嫔妃的成分。武媚的皇宠比不上徐惠,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武媚虽然有绝顶的美貌,有出众的文采武艺,有雄厚的家族关系,却仍然不得不在将近十二年的太宗后宫生涯中虚掷青春。

  

  这既然是九五之尊的决定,武媚以及其它的女官们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只能在旁边用艳慕和妒嫉的心情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徐惠一步步地向上升,正式成为“妃嫔”一级人物,而自己却仍然只是个半姬妾半侍女性质的“才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侍姬”而已。

  武媚在进宫之前,虽然也想过宫闱中不得宠的落寞,但恐怕想得更多的还是表姐燕德妃等人的高贵奢华,那一定曾经是她的偶像和榜样。对于后宫争宠的严酷,她并不一定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还未曾明白要取得一个帝王的欢心需要怎样的非凡身手和善于把握机会的敏锐感觉。而现在事实教育了她。

  也许就在这样的失落甚至濒于绝望的情形下,武媚与她生命中的第二个关键的男人开始有了接触——比她小四岁的太子李治、未来的唐高宗。

  

  李治字为善,生于公元628年,排行第九,是太宗原配嫡妻长孙皇后的第三子,也是最小的嫡子。即使按立嫡的顺序,在他前面都还有两位同胞哥哥。然而太子承乾和魏王泰谋图帝位彼此倾轧的结果,却使这个相比之下显得仁弱的弟弟成了拣便宜的黄雀。贞观十七年,李治成为太宗的第二位太子。那么,李治和武媚的姐弟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详细的时间当然已经难于确定,但从记载中来看,应该是在李治正式成为太子之后。不过,尽管李治当上太子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他早已经妻妾满堂了。

  李治的嫡妻姓王,真正是出身名门的女子。算起来她跟武媚算是半个老乡,都是并州(太原)人,然而此太原人非彼太原人,而是正宗的“清流五大姓”之一的“太原王氏”,是士族大家,门第高到连皇帝的血统都不一定放在他们眼中的地步。除了门第高,王氏跟李唐皇族也大有渊源。也许是李渊一家在隋末曾在太原生活的原因,李渊的妹妹同安长公主嫁给了王家,论辈份是王氏的叔祖母。王氏母亲柳氏的家族也同样与皇族有亲:柳氏的婶婶就是唐高祖李渊的外孙女。除了如此显赫的门第家世,王氏还有非凡的美貌,因此叔祖母同安长公主亲自向太宗提议让王氏嫁入皇家,而太宗也欣然同意,将王氏册做时为晋王的李治嫡妃。

  做为皇帝嫡子,晋王李治自然也有属于自己的姬妾群,当他十五岁成为太子之后,姬妾群就更加壮大。按唐制,太子姬妾编制如下:良绨二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五品;承徽十人,正六品;昭训十六人,正七品;奉仪二十四人,正九品。可以想象,这个美女如云的编制,即使不是完全满员,起码也得配齐一半,若非如此,不但是制度不合,于嫡妃王氏的“妇德”也有负面影响。而王氏在这方面肯定是做得十分到家的,因此太宗对这个儿媳妇非常满意,不但将王氏由晋王妃册为皇太子妃,还将她的父亲提拔为陈州刺史。

  李治在六年太子生涯中,先后成为四子二女的父亲,这些孩子出自四个母亲的腹中。而在这方面,太子妃王氏则很不走运,大概是出身实在太清高,她本人“性简重,不曲事上下”,根本不懂什么夫妇闺房之乐、逢迎帝王丈夫之道,也没有谁在这方面教育过她,因此她确实是不太得李治欢心的,多年也未曾生过孩子。这当然也足以从另一方面证明她并没有将妒忌写在脸上,因此李治才能与众多姬妾有这样不含糊的关系。在太子宫中最为得宠的女人,莫过于位份仅次于皇太子妃王氏的良娣萧氏。这其中萧良娣无疑是太子后宫中最得宠的女人,一连诞育了一子二女。

  然而,有道是“越多越不嫌多”,虽然身边有名份的妻妾成群,李治一面忙着“皇太子听政”,一面忙着应付家里的妻妾,(虽然家里的生活还做不完),却一面仍然常有务外之意。而他的外遇对象,正是父亲的侍姬才人武媚。

    

  一个是太宗的嫡亲儿子,一个是太宗的随身侍姬,李治和武媚之间应该早已互相认识。算起来,武媚入宫之时,李治只有十岁出头,尚在孩提之间,对父亲的妃嫔侍姬都不存在回避的问题,他们之间熟悉也很久了。这段姐弟恋是怎样开始的,只有当事人的他们才知道,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其间过程。不过有一点应该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对于李治和武媚来说,这段男女之情的开端,除了彼此间外貌性格的吸引和某种挑战似的刺激之外,共同的爱好和情趣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比如他们都是大王书法的痴迷者。当然,彼此的身份也是这段情缘的另一种催化剂。背着无所不知的父亲与他的侍姬亲昵会是个什么光景什么心态?当然,有人也说过,李治童年丧母,可能有某种恋母倾向。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也很难想象李治当真象某些人描述的那样循规蹈矩,完全将父亲敬若神明。

  然而,无论后来的人对这段不伦之恋有怎样的猜测和议论,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不管是迷恋还是纯为找刺激,他们之间确实曾有情存在过,尽管这情缘一开始就颠覆了伦理,最后又搅乱了李唐天下的秩序。

  

  正史一般认为,李治与武媚的关系最终突破伦理底线,是在太宗生命的倒计时阶段。当时唐太宗抱病,李治以太子身份入侍,而武媚又是太宗的近身侍姬,两人之间有了更多使关系突飞猛进的机会,而他们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说到这里,有两件事要单独拿出来议论一下:一道图谶和一道册后诏书。

  这道图谶的内容非常有名,说的是“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据说当初唐太宗就是看到这道预言之后,才冷淡了武媚并将其斥为侍女的。更绝的是解释说让她当侍女是为了更好地找她的岔子以杀之避谶。这未免太小看中国皇帝的权威了:杀一个宫姬还需要公然找理由以便上堂公审吗?看见她都反感,还犯得着让她当贴身侍女,日日刺激大唐天子的神经、给她更多机会了解皇帝如何处理公事吗?——于是又有了另一种解释,说唐太宗不杀武媚,是怕万一杀了她,日后灾星更重。这个就更说不过去。因为在同样的传说中,唐太宗曾经因为疑心这道图谶将应验在小名“武娘”的武将李君羡的身上,而将李君羡杀之了事。怎么这时他就不怕灾星了?李世民自少年起就亲征疆场,甚至以亲身充当敢死队为乐,死在他手里的大人物乃至血亲数不胜数,杀死一名侍姬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果?

  而册后诏书则是若干年后李治封武媚为皇后时颁布的。在这道诏书里,李治这样描述自己做太子时的严谨:“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并说太宗对自己的操守非常赞叹,因此“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意思是说,李治做太子的时候朝夕不离太宗身边,谨慎到甚至从来不抬头看父亲的妃嫔,因此深得太宗欢心。为了表彰李治的品行,太宗便将身边的宫女武媚赐给了她。因此武媚之于唐高宗李治,就等于汉朝王政君之于汉元帝刘奭,是“父母赐,不敢辞”。而且身份高于其它女人,是做皇后的不二人选。

  ——然而,武媚真是太宗赐予李治的吗?当然不是。因为不看父亲的姬妾,所以父亲就奖给他一个女人?这是什么道理?就算是为了成全儿子的名声,当爹的也不可能这么干。何况做父亲的赐谁不行,非要选一个比儿子大四五岁的?李治做太子的时候早已娶妻纳妾儿女满堂,他又不是司马衷,要年长的女人教他为夫之道。

  推来算去,李治和武媚只能是自发的姐弟恋,除此之外别无它解。

  

  然而,当时武媚的现实身份是唐太宗的侍姬才人,因此,当太宗的去世之后,无论新任皇帝李治对她有多依恋,她都必须离开后宫(现在这个后宫是属于新皇帝的了),李治所能给她的最多也只不过是些诺言而已。

  事实上,登基前后的李治根本没有什么闲心去考虑情人武媚的去留问题。

  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得多少有些不是地方,他是在行幸翠微宫时发病的,也就死在了这个远离长安城权力中枢的地方。二十一岁的太子李治面对这样可能瞬息万变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只会搂着舅舅长孙无忌的脖子号哭不已。最后还是长孙无忌拿了主意,决定秘不发丧,而是让李治在第二天以太子的身份带着随行至翠微宫的飞骑、劲兵及旧将返回长安。经过一天的昼夜兼程,李治终于平安赶回了京城。随后,“舆驾”也摆着与皇帝活着时没有两样的仪仗,迅速地返回了长安。直到这时,长孙无忌才同时宣布太宗之死与李治登基。同时被宣布的,还有李治的嫡亲哥哥李泰不得奔丧进京的消息。

  李冶是一个显得有些性情柔弱、优柔寡断的男子,从小到大直到老,无论是做小皇子还是做老皇帝,都经常当众眼泪汪汪,表现得情深意长。然而他的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在另一方面也代表自视甚高的自怜自大,有些时候更会迅速转化成多疑猜忌,为了达到目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采用所有的非常手段。做为皇族子孙的李治,他的柔弱很有可能是童年丧母的阴影所致,而他在本质上仍然拥有李唐皇朝精悍辣狠的优良传统,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看得比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紧。

  毫无疑问,在一片乱哄哄和兴奋忧虑交煎的状态下,巩固自己的皇权才是李治的当务之急。何况此时的他做为“实习”皇帝,几乎都在长孙无忌的注视下生活,只怕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可能去关心武媚了。

  

  于是,当唐太宗举殡之后,武媚只能和其它的太宗嫔御一起,到感业寺去出家为尼,在漫漫的长夜里数着一天天流逝的年华,在渺茫中期望那个初尝权力滋味,正在春风得意艳福无边中的新皇帝李治还能记住自己。那首哀怨的《如意娘》,也许就是武媚在这段凄凉无望的日子里写下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事实上,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李治也似乎真的将武媚遗忘了。做为新皇帝,他的后宫春色无边。现在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李治的姬妾群都大大地扩编了。

  李治的新宠旧爱当然有一大堆。最著名的新宠莫过于徐婕妤。她是太宗宠妃徐惠的妹妹。在太宗死后,徐惠思念成疾却拒绝服药就医,终于以身殉情,年仅24岁(虚岁)。徐惠死后,李治追封她为“贤妃”,陪葬于太宗昭陵石室。除了合葬的太宗发妻长孙皇后之外,徐惠是太宗所有妃嫔中,身后归宿离太宗最近的;一生未能为太宗生育儿女的她同时也是除长孙皇后外唯一被正式载入两唐书后妃传的太宗妃嫔。——徐婕妤似乎就是在徐惠患病时入宫侍疾,从而被李治看中纳入后宫的。据说这位小徐氏也和姐姐一样文彩出众,广为世人所赞誉。

  除了发掘新人,李治也并没有完全冷淡从前的妻妾。他按照受宠程度不同和“贡献”的大小,将妃嫔之位一一分派给她们,而且很快就将主要名额塞了个满满当当——因此才会出现几年后他想升武媚为妃,竟找不到空缺的窘境。

  当这样的讯息传入感业寺,即使远在千年之后,我们仍然能想象到那个孤立无援、比情人还年长四岁的女子心中惊惶不安、终夜难眠的情景。

  然而,就连武媚自己都没有想到,恰恰是这些争宠善妒的后宫女人,在不经意间给她带来了新生的机会。

 

  按照唐制,在皇后以下,皇帝有四位妃子:贵淑贤德。不过高宗的贵妃贤妃德妃都是谁,现在是很难考证了,两唐书所记载的只有一位萧淑妃,她同时也是“四夫人”中唯一一个生养了儿女的。因此,对于嫡妻王皇后来说,另三位夫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只有萧淑妃才是自己的对手。

   萧氏是李治人生最初若干女人中的一位,早在李治为太子时,她就已经成为他的“良娣”,地位仅次于嫡妻王氏。虽然出身没有王氏高贵,但她却比王氏得宠,早在贞观年间就已经连续为李治生下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素节生于父亲登基前三年)——这也正是李治开始与武媚来往的嫌疑时间。不得不说,李治还真是两头都忙啊!——淑妃是很高的位次,相当于正一品。而李治前面三个儿子的母亲,都没有得到相应的封号,萧淑妃的地位更是显得特殊。

  萧淑妃所生的李素节在高宗诸子中排行第四,自他出生以后,直到武媚再次入宫生下李弘为止,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高宗再也没有其它的儿子降生。做为“小儿子”,素节因此曾经得到过父亲格外的偏爱。他也确实聪明伶俐、好学上进,比三个哥哥要强得多,小小年纪就能日诵诗赋五百余言。素节的表现令高宗喜出望外,甚至曾经动过要立他为太子的念头。

  可想而知,高宗这样的念头使一向表现得淡然的王皇后也清高不起来了。王皇后没有儿子,假如真让萧淑妃的儿子抢先成为太子的话,只怕下一步萧氏就要起得陇望蜀之心,想要取皇后而代之了。在这样严酷的局面下,从不“曲事上下”的王皇后也只得挖空心思地讨好皇帝丈夫,数落萧淑妃的不是。

  皇后淑妃忙于各自的计划,却没有想到高宗在此时有了神来之笔,完全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

  

  据《资治通鉴》记载说,永徽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即在唐太宗忌日这天,高宗李治来到感业寺上香,“意外”地与武媚重逢。当年的太子成了皇帝,当年的宫妃却成了女尼。于是,武媚潸然泪下。她的眼泪唤醒了李治对旧情的记忆,于是他也泪眼朦胧起来。——这个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往前推大约八百年,卫子夫也是在被皇帝淡忘一年多之后,用重逢时的眼泪唤起了汉武帝刘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热情。

  这出天子与女尼对泣的精彩场景,很快就传入了王皇后的耳中。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使她生出了另外一个主意。于是她一面派人让武媚暗中蓄发,一面顺水推舟地“劝”高宗召回武媚,欲借此分薄萧淑妃母子的皇宠。高宗随后下诏,召武媚回到了长安宫内,并将身份尴尬的她安置在了王皇后的宫里,暂时充当侍女。

  唐王朝将先帝嫔御送去出家为尼,很有可能是为了避免出现隋炀帝勾搭庶母的场面出现。但是,老子定的规矩,儿子听不听,就是另一码事了。规矩都是为臣民定的,皇帝可以凌驾于其上。而李治,碰巧就是个皇帝。

  当然,关于武媚究竟如何重入宫闱,各种史书上的说法在细节上各有不同,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是一样的:永徽二年的夏天,年已二十八岁的武媚娘重返皇宫,这一次她的身份是李治的宫人、王皇后的侍女。

  在感业寺将近三年的无望岁月,一定不止一次地使武媚濒于绝望,认为自己将要终老尼庵,成为世人眼中的活死人。因此尽管新的身份如此卑微,对于武媚来说却已是一个值得格外珍视的机会。

  武媚的机会,最初也是王皇后的机会。不管是皇帝授意,还是皇后主动,武媚的入宫都使王皇后在李治心目中大大地加了些分数。更何况这名“刚刚出炉”的新宠就被安置在皇后宫中。于是李治奔皇后宫而去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只是他去的目标多数是在那位新侍女的身上罢了。

  做为整件事的中心人物,武媚非常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一个年已二十八岁曾经侍奉过先帝的侍女,又受到现任皇帝的宠爱,整件事又都在皇后的眼皮底下发生,那座宫殿的主人王皇后看在眼里,她表面做得再贤淑,心头的滋味可想而知。

  武媚在太宗时期多年的底层宫嫔生涯、一年高宗情妇生涯,将她从高处的云端丢进万丈深渊,她尝够了这个滋味,当她终于能够逃离深渊之后,她绝不会希望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去,想尽一切办法和手段保护自己、让自己拥有得更多、离深渊越来越远,已经成为她的本能。痛苦的人生经历教会了她什么是忍耐,磨掉了那个十四岁少女意气风发的一切棱角,强烈地唤醒了她美丽的外表下,属于父亲武士彟的大胆、敢拿生命下注、孤注一掷又老谋深算的基因——自己的生命都敢拿来下注拼命,别人的就更不在话下。总之,重新入宫的武媚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后宫女人。

  饱经沧桑的武媚很快就明白自己所处在是怎样一种状态:实在是难堪又充满危机的处境,皇帝的宠爱随时都可以变化使自己失宠,还可能被皇帝其它妒火中烧名份高贵的女人找到岔子……任何一种情形,都足以将她重新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时的皇宫,不属于武媚,宫廷的主人是高宗与他的元配妻子王皇后。卑微的侍女武媚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只有一条路可走。于是她竭尽全力地讨好高宗,讨好皇后,——即使在人人奉迎帝后的皇宫,武媚的奉顺程度也达到了其它人都无法达到的程度,两唐书甚至以“屈身忍辱”“下辞降体”来形容她这时生活得诚惶诚恐的可怜模样。

  

  武媚的努力见到了效果。很快,不但高宗对她非常满意“谓能奉己”,就连被她分享了丈夫的王皇后都对她感到非常满意,甚至还“数誉于帝”。武媚终于重新在后宫中站稳了脚跟。而这样一致的好评听在高宗的耳朵里,他越发觉得自己眼光不错了。何况,“以人生经验为底蕴的懂分寸知进退的世故和智慧,显然是王皇后萧淑妃这样一帆风顺的娇娇女所不具备的”,在武媚的努力经营下,高宗的感情世界被她紧紧地把握在了手里。而随着高宗宠爱的天平的倾斜,更好的事情降临在了武媚的身上:她怀孕了。

  就在武媚怀孕不久,永徽三年(652年)七月初二,王皇后的养子陈王李忠被立为太子。很多时候,这件事都被认为是她容纳武媚之后,李治对“贤惠妻子”的投桃报李,也代表着皇后与淑妃之争,萧淑妃的彻底失败。真实的历史到底是怎么样的,谁也不知道,但可以想象,竭力讨好皇后的武媚人在屋檐下,又正被高宗所宠,肯定是为王皇后帮了大忙的,至少这时的她没有唱反调的胆量和环境。这当然也成为她讨王皇后喜欢的理由之一。

  高宗对于自己迷恋的女人怀孕这一消息,表现得更是热烈。当然最令他心花怒放的,是武媚果然在不久之后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不但是个男孩,更是李治做皇帝四年以来,后宫诞生的第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诞生,对武媚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儿子就是后宫女人的依靠。从此,再也没人谁能够把她看成可有可无的角色。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拥有真正的正式身份了。不过,且慢,太子忠的母亲不也是为李冶生下了儿子吗?结果李冶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她照样毫无名份可言,以致于不得不甘心将儿子过继给王皇后。

  然而,武媚是绝不会、也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她固宠有方,李治也非常配合,生下长子没多久,武媚就又怀孕了。这一次,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对高宗的宠爱如此高效率回报,使高宗心花怒放,他对武媚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三月,三十一岁的武媚终于摆脱了“半婢半姬”这个象恶梦一样缠绕她十七年宫廷生涯的卑微身份,被高宗李治册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正式进入皇帝的嫔妃之列。

  这个“昭仪”的名份,仅次于皇后及四夫人,位列后宫第六位,而这个封号的给予,同时也证明武媚真实的受宠程度,无疑是后宫第一,再加上皇子李弘和刚出生的女婴,高宗觉得仅仅是一个昭仪的名份,还不足以体现自己的恩爱之情。于是,《资治通鉴》就有了这样一笔记载:在武媚成为昭仪的当月(十四日),高宗一口气加赠了十三位唐高祖从龙功臣的官爵——可以想象,另十二人都只是捎带,高宗真正的目标,是要给武昭仪的父亲武士彟追赠,以再次提高武家的地位,提高武昭仪的地位。

  

  现在,武媚成了九嫔之首的武昭仪,她不但有了正式的妃嫔地位,而且还得到专宠,成为后宫上至皇后下至宫人妒羡的对象。

  成为昭仪后,武媚对王皇后的态度开始了迅速变化。当初她能够甜言蜜语卑躬屈膝地侍奉皇后,但现在她却再不愿这样做了。

  武昭仪是肯定想往上爬的,不止是她,后宫中不想当皇后的女人恐怕还没有,只是恐怕谁也没有她的欲望那么强烈。这不光有遗传自武士彟追求富贵利禄的欲望,还有一种骑虎难下势在必行的局面所迫。

  在经历了两朝后宫诡谲之后,她已经深刻地明白了皇帝的宠爱是多么的不可靠,只有依靠宠爱爬上高位营造身份,才能相对长久地保住生存的权力和荣华富贵。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有不合适的经历,又有如许多儿女,没有亲儿子的王皇后和她的家族不可能不将她视为劲敌,萧淑妃也不会谅解她。——事实上,自从她生下儿女,晋位昭仪,王皇后和萧淑妃已经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了“与武昭仪争宠,互谗毁之”——只不过此时高宗正把武昭仪看成心头肉,因此“皆不纳”罢了。一但宠衰,皇帝纳了这谗毁,或一但皇帝先死,这个身世有问题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将会在新帝与太后的手下过怎样的日子?毫无疑问,假如武昭仪不继续往上爬,不继续清扫一切障碍,总有一日她会落得很悲惨的境地。——在这方面,武昭仪有充分的理由:就在她晋封昭仪专宠后宫的前后,大唐王朝发生了高阳公主谋反事件,高宗的舅舅长孙无忌为了一己私人恩怨,就将太宗的庶出之子吴王李恪以及李唐皇室的宗王等人诬杀、流放了。

  然而问题在于,武昭仪虽然想当皇后想得发疯,却找不出王皇后什么错漏来。王皇后是士家大族的女子,没有犯什么过错,又是太宗亲口认可过的“佳妇”,养子成了太子,又有一大堆的士族宰相重臣支持。虽然高宗对王皇后没有什么感情,对支持她的老臣们又多少有些忌惮,但他也不认为这个妻子有什么必废不可的理由。

  按照一般常理,王皇后已经正位中宫,舅父为相,养子又立为储君,以这种状况,她虽然孤寂,却也完全能以一个高级摆设的状态平平安安地度过皇后生涯,荣升太后的。王皇后和她的家族显然也有这份共识和信心。皇后职责所应做的每一件事,王皇后都合乎礼节地做齐了,即使对武昭仪有所不满也都未见公开表示,即使曾在高宗面前对武昭仪略有微词,但应有的礼节她一样也不疏漏,因此无论武昭仪想尽办法,收买多少近侍宫人,也找不到什么能威胁得了皇后地位的毛病、不能使高宗下定废后的决心。

  然而王皇后太不幸,她的家人除了与生俱来的“世族”血统之外,根本毫无长技,她的母亲柳氏和舅舅柳奭,可以算是她最直接的助力,可惜柳奭虽然身份高,却一直没能力掌握什么实权,偏偏又和他的宝贝姐姐一样以嫡后亲眷自许,每次入宫见妃嫔宫人乃至皇帝左右侍丛,都甚为傲慢,反倒替王皇后得罪了不少宫中人物——老大,凌驾于妃嫔女官之上的毕竟只是那个年青女人,你们俩有什么资格对那些女人内官倨傲?——除此之外,王皇后还遇到了一个最可怕的挑战者。做为一个曾经历过一无所有、人生渺茫日子的女人,再没有什么“困难”会放在武昭仪的眼里——同理,她既然已经将自己的性命都敢于拿来冒险押注,发起狠来别人的性命就更不成问题。更何况这时的局势在武昭仪看来,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既然情报收集显示皇后的品行无缝可入,没有可供中伤的内容,那么就给她制造出内容来,而且还要是一击即中的内容。

于是,被史家形容为“振喉绝襁褓之儿”的安定公主事件就发生了。 

武昭仪的长子李弘,大约是在永徽三年冬天出生的,大约在永徽四年底、五年初,武昭仪生下了她的女儿,随即封昭仪。后宫中多了一个新生儿,做为“嫡母”,王皇后势不免要时常来看望看望。这个出身士族,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年青女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历代后宫中最大的危险:“夺嫡之谋”已经借机逼近了她。

  《新唐书》后妃列传中对整个事件有如下描述:“昭仪生女,后就顾弄,去,昭仪潜毙儿衾下,伺帝至,阳为欢言,发衾视儿,死矣。又惊问左右,皆曰:‘后适来’昭仪即悲涕,帝不能察,怒曰:‘后杀吾女,往与妃相谗媢,今又尔邪!’由是昭仪得入其訾,后无以自解,而帝愈信爱,始有废后意。”

  也就是说,当王皇后又一次来看望小公主并逗弄这个小婴儿之后,武昭仪偷偷地向自己的新生儿下了杀手。当高宗兴高采烈地来探望女儿之时,却看到了女儿无声无息的小小尸体。这样天上地下对比强烈的刺激对于优柔寡断的高宗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当他亲自调查原因时,却听到了众口一词的“后适来。”可以想象,即使查无实证不能入罪,但王皇后就算满身长嘴也无法再为自己洗清了。高宗对王皇后本来就没有多少夫妻之情,如今又被爱女之死和宠妃之泪刺激得眼睛发红,当即大喊:“后杀吾女!”一口入了王皇后的杀女之罪。

  从此,李治对王皇后十几年的夫妻情份宣告恩断义绝。然而,那年头婴儿的夭折率本来就很高,况且太子养母何苦去杀一个断无继承权可言的嫔妃之女?因此尽管高宗已经认定王皇后杀女,却也无法说服朝臣,达到废后的目的。然而这桩没来由的死婴案毕竟关连到宫闱秘事,又牵连了公主之死,就象高宗无法说服朝臣一样,朝臣也改变不了高宗对王皇后及其家族的厌恶,必须有牺牲品为这件事承担后果。于是皇后的舅父柳奭成了替罪羔羊。柳奭是头年冬天当上中书令的,如今才半年功夫,座垫还没捂热,他就不得不主动请求辞职了。高宗当然立即批准辞呈,柳奭贬任户部尚书。

  皇后彻底地失了宠,武昭仪的皇宠却正如太阳渐升。她又怀上了身孕。就在这年十二月十七日,随高宗出谒昭陵的途中,武昭仪为高宗生下了第三个孩子:皇子李贤。这个孩子是早产的,因此身世也引人议论,花边新闻一直说他不是武昭仪亲生,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韩国夫人所生。为了掩盖皇帝私通大姨子的名声,李贤就归在了武昭仪的名下。这当然只是一种传闻,无论是或不是,武昭仪都再次为高宗立下了功劳:不是生子之功,就是“体谅贤德”之功。因此,对于不能立即废后为女儿报仇,高宗对武昭仪当然深为抱歉,于是他打算多少表示一点心意,让心爱的女人再晋升一级。只是按照后宫制度,昭仪已是九嫔之首,再往上就是四夫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了——而偏偏此时高宗的后宫中,四夫人已经俱全,没有空额,废谁都没有足够的理由。于是“宸妃说”应运而生。据说高宗打算在四夫人之上加设一个仅次于皇后的宸妃,封给自己心爱的武昭仪。然而“实习皇帝”的这个计划,被老派大臣韩瑗、来济坚决地顶了回去:“妃嫔有数,今别立号,不可。”

  ——无论运作过程如何,韩瑗的侍中、来济的中书令职务,毕竟还是在高宗手下讨生活的。高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签发了他们的提拔令,他们就出头反对自己谋划已久的整体,并且毫不犹豫地附合国舅爷长孙无忌。不能不令高宗备感挫折窝囊。但他也知道自己还不具备与老臣们公然决裂的实力,他再一次忍下了。高宗忍下了,武昭仪当然也忍下了。当然,他们仍然没有间断地做着各种准备——譬如,就在永徽六年的三月,武昭仪撰写了一本《女训》,为自己积累又一笔资本。然而,就在后宫与朝堂再一次归于表面平静、掌政重臣们弹冠相庆胜利的时候,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凭空出现,搅乱了一池春水。

  这个人就是号称“李猫”的李义府。

  唐书已经给李义府定了性,让他高踞了奸臣榜的第二把交椅。但他同时也是个人材,文才与来济齐名,而且还长得一副俊俏温柔的模样,时任中书舍人兼弘文馆学士。不过李义府的一套在长孙无忌那里不吃香,国舅爷打算将他贬放外官,去做壁州司马。李义府当然不甘坐以待毙,他趁着贬官令还未下发正走文书流程的时候,到处寻方问计。最后舍人王德俭教了他一个法子:“武昭仪方有宠,上欲立为后,畏宰相议,未有以发之。君能建白,转祸为福也。”李义府到这步田地,横竖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再说王德俭是老官油子许敬宗的外甥,这个主意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李义府立即拍板照办,而王德俭也给予充分的合作,当下就让李义府代自己出勤,到中书省去值夜班。趁着这个“月黑风高好办事”的夜班机会,李义府叩阁上表,请求废王皇后立武昭仪。

  李治接到这道表章,简直大喜过望:竟有朝臣主动将自己想做的事情提了出来。他连夜召见了李义府。面谈之下更是心旷神怡,于是李义府时来运转,不但不必被贬出京,还得了重赏:官复原职加一斗珍珠。第二天,李义府还接待了前来看望自己的武昭仪特使;不久又升为正四品下的中书侍郎。

  李义府之事,算是正式为后位之争拉开了最后一层帷幕。也是高宗在官员任免上一次违拗长孙无忌意志的行动。——这意味着,是否废后、立谁为新后,不仅仅关乎后宫,也关于高宗与长孙无忌之间,谁真正掌握朝政大权的争夺:高宗的“实习皇帝”是否期满?长孙无忌的托孤权臣是否该功成身退了?

  最初,高宗还是不打算撕破面皮的。他先用的是软招。

  然而无论高宗如何软语相求,重臣之首长孙无忌仍然不肯松口,既不同意外甥皇帝废后,更不允许选武昭仪为后。

  事实上,长孙无忌反对册立武昭仪为后,理由是很充分的,谁也不能说他有错。只是在整个过程中,他透过反对废后一事所表现出来的蔑视皇帝的态度,却是大错特错。——多年独掌朝政的顺遂,使长孙无忌也犯了历代顾命大臣不善终的同一个毛病,他对年青皇帝的感觉,一厢情愿地停留在了先帝托孤无条件依从的那一刻。最终使一件宫闱之私的废后之事,转变成了皇帝对权臣疑忌惮讳,欲除之而后快的祸源。

  

  首先,对于高宗几次三番表达“欲立武昭仪为后”的愿望,长孙无忌都“固言不可”。

  那好吧,高宗冥思苦想之后,决定向舅舅给足诚意。遂从自己的私房内库里精选了宝器锦帛,足足装了十几车,悄没声儿地密送到了国舅府,并且随即亲自登门拜访了。收下了重金之后,这一次拜访似乎君臣、舅甥、宾主尽欢。高宗越发觉得曙光在望,于是在宴席上又高高兴兴地送给舅父第二件大礼:平白无故地擢升长孙无忌三个儿子做朝散大夫。两样大礼送出,高宗真正的意图也就浮出水面。当然他身为皇帝,虽能当场提出交换要求,却不一定会将事情讲到透。担此重任的是武昭仪的母亲、即武士彟的继室杨氏。高宗回宫之后,杨氏满怀希望地登场了,她来到国舅府求见,希望长孙无忌能够应允高宗与武昭仪的“申请”。

  然而,杨氏失望了,高宗和武昭仪也失望了。长孙无忌安享皇帝的贿赂不说,还居然敢收了钱不办事,毫无回转余地地将废王立武的申请打回了。

  这事虽然是私下进行的,但消息很快就被广泛传扬开去。士大夫阶层自然认为此事更进一步显示了长孙无忌的势不可挡并牢固了长孙无忌在他们中间的地位,却也有识时务的当即看出了其中的危与机。许敬宗就是这些识时务者中的一员。

  许敬宗生于公元592年,武德初年便已出仕,可算是唐初三朝老臣,可惜他官运坎坷,总是在将要看见提升之望的时候被生活细节撞下马来。经过三四十年的颠簸,这时的许敬宗已是见多识广,可惜虽然壮心不己,却还只是个六十好几岁的从三品卫尉卿。做为一个老于世故的官场中人,许敬宗很快就知道了废后的枝枝末末,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而李义府的例子更是明证。于是许敬宗“见义勇为”,明确地站在了皇帝与武昭仪的一边,旗帜鲜明地向长孙无忌表示应该废王立武。

  长孙无忌虽然不卖高宗武昭仪杨氏的帐,却也还看在一大票贿赂的份上给了三分情面。对于许敬宗,他也就没那么好气了,许敬宗劝了好几回,换来的却是一回比一回更利害的斥喝。许敬宗的颜面扫地自不必说,就连他身后的高宗皇帝都面上无光:国舅爷不但要牵制皇帝的朝政大计,甚至还顽固地要把手伸进他的后宫,干涉他的床闱之事,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当到几时才是个头?高宗废后的愿望更强烈了,他不但想要废后,他还想借废后打倒那批把自己当无知小儿指挥的老臣,真正实现自己君临天下的梦想。

  终于,王皇后“厌胜”之事恰到好处地出笼了。

  

  自永徽五年那桩小公主暴薨事件之后,王皇后就处在风雨飘摇中。长孙一派力保她当皇后,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高宗武氏竭力要将她废掉,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皇帝和顾命大臣们借她的废立之事为名,行彼此心照不宣的君权相权争夺之实,而她本人,却只是冷宫中度日如年的一个活死人而已。

  由于自己莫明其妙就成了杀女疑凶一事,王皇后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武昭仪的可怕。这个在一帆风顺中生活了二十八年(假定她与高宗同龄)女人,在此之前她人生最大的难题只不过是长夜寂寞,而如今她不得不面对皇帝由此对自己产生的嫌恶和决裂,面对自己和家族可能万劫不复的危险。惊恐的王皇后再也无法信任身边的宫人宦官,只能向自己的家人求助。而这个决定就更加速了她的万劫不复。

  永徽六年六月,武昭仪控告王皇后,说她与母亲魏国夫人柳氏施行巫蛊之术,妄图祸殃皇帝。对于古代中国宫廷来说,这几乎是必杀绝技,王皇后果然再也抵挡不住。高宗也当即以雷厉风行的速度处置了王皇后的家族:后母柳氏不得入宫,后舅吏部尚书柳奭贬为遂州刺史。柳奭在七月秋老虎的炙烤下怆然行至扶风,又被投机者榨了最后一道油——岐州长史于承素揣摩上意,奏报说柳奭乱发牢骚,将宫禁之事大肆宣扬。于是柳奭又被再贬为荣州刺史。王皇后的宗亲近支被扫荡干净,废后之事正式提上议程。

  八月,长安令裴行俭与长孙无忌、禇遂良私议武昭仪立后之事,感慨国家之祸必由此始。结果不知是谁大嘴巴使内幕外泄,竟被中丞袁公瑜打听了个清楚。袁公瑜立即向武昭仪之母应国夫人杨氏报信。结果可想而知:裴行俭贬放西州都督府长史。长孙无忌的盟友开始了被拆散的第一步。

  老臣帮开始被打散洗牌,完全听命于皇帝的人马却纷纷进入枢机。九月,许敬宗荣升礼部尚书。高宗打算正式出手了。

  

  这天上朝已毕,高宗传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于志宁、褚遂良四相入内殿。禇遂良知道,“今日之召,多为中宫。”他慨然誓言曰:“太尉是国舅,司空是功臣,不可以使皇帝有杀舅杀功臣之后。我禇遂良起于草茅,无汗马之劳,位极人臣又受先帝之托,若不以死相争,何以见先帝!”他的一番慷慨激昂并没有达到希望的效果——司空李勣并不情愿被扯在里头,他称疾不入,于是“共赴国难”的就只剩了三人。

  进殿之后,李治果然开门见山:“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禇遂良立即上前陈词:“皇后名家,先帝为陛下所娶。先帝临崩,执陛下手谓臣曰:‘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这可是陛下你亲耳听见过的。再说皇后未闻有过,岂可轻废!臣不敢曲从陛下,上违先帝之命!”

  这番话听在李治的耳中,非常不是滋味:“皇后未闻有过”,那就意味着小公主之死、厌胜之事,就这样都被轻轻地揭去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于是这场会谈草草收场。

  第二天,李治做好了准备,再一次提出议案。岂料所有的准备都白搭,谁也不曾想到,禇遂良竟会将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当众说出来:“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武氏经事先帝,众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万代之后,谓陛下为如何!愿留三思!臣今忤陛下,罪当死!”说完,禇遂良将朝笏置于殿阶,解巾叩头流血道,“还陛下笏,乞放归田里。”

  禇遂良此举,无疑事前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安排,他或者是认为如此一闹,武昭仪从此下不来台,皇帝也只能偃旗息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话儿是气赶出来的,气头上这位顾命大臣的嘴没了把关的。无论如何,这番激烈的表演起了反效果。更何况如此一来,高宗若对禇遂良有丝毫让步,都表示默认了他的指责内容。恼羞成怒的高宗不给这位顾命大臣任何面子,立即下令将褚遂良拖出去。

  同样愤怒、甚至更愤怒的还有武昭仪,她这时就藏在高宗身后的帘中。听到禇遂良如此嚣张大胆的言论,她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大声地尖叫了起来:“何不扑杀此獠!”

  事件的整个过程如此迅速如此激烈,令观者不及掩耳。于志宁吓得连话都不敢说,长孙无忌也只能勉强出头:“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总算阻止了高宗颁下“扑杀”的旨意。

  

  消息立即传出,举朝惊骇。长孙无忌的姻亲韩瑗随即进谏。高宗不肯接纳。韩瑗不甘心,第二天又谏,而且当场涕泪交流悲不自胜。孰知高宗毫不在乎他的眼泪,干脆命人将韩瑗拖出殿去。韩瑗只得书面进谏:“昔吴王不用子胥之言而麋鹿游于姑苏。臣恐海内失望,棘荆生于阙庭,宗庙不血食,期有日矣!”来济也跟着上书:“孝成纵欲,以婢为后,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有周之隆既如彼,大汉之祸又如此,惟陛下详察!”

  毫无疑问,这些老家伙的进谏对于高宗来说,不但不入耳,更极端刺耳。不但起不了作用,反效果倒是越来越显著了。

  李治当年能正位储君,长孙无忌之力最大。以至于太宗宣布立储之后竟对李治说:“汝舅许汝矣,宜拜谢。”后来太宗去世,李治也首先抱着舅舅的脖子嚎啕大哭;此后整个永徽年间的政事,也基本都在长孙无忌的安排下进行。只是这原本非常和谐的画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变了味。长大的李治不能忍受舅父的耳提面命,急不可耐地渴望当“真皇帝”,长孙无忌却始终掂记着自己的扶立之功,他的盟友们也不例外,只要逮着机会就要提醒李治“先帝顾命”之类的东东。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先帝”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个青年才是他们的现实主宰。做为皇帝,李治只愿意承认自己是太宗嫡子,理所应当继位;而不是每天听人提醒“你的皇位是别人帮你弄来的”。

  然而易后遭到这么多重臣的反对,高宗也不能不顾忌,这时的他急需在重臣中找到自己的支持者。他想到了一直都沉默的司空李勣。

  李勣的立场很明确,何况长孙无忌曾经借高阳公主谋反案杀掉了他的多名军中同僚,因此他根本不打算帮长孙无忌淌这趟混水:“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对高宗来说,掌握军权的李勣如此表态,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只要军队肯支持自己,还怕长孙无忌一派翻出什么大浪来?他当即下定了与顾命文臣彻底决裂的废后决心。

  与此同时,许敬宗在朝臣中宣言曰:“农夫多收了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欲立一后,何豫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这番话虽然粗俗无礼,却也是另一种表态,高宗更要大干一场了。

  于是,禇遂良“还陛下笏”的愿望得到了实现:这位顾命大臣被贬为潭州都督,远去湖南了。

  

  禇遂良被贬的第二个月,即永徽六年十月。这个月份对于武昭仪来说,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月份。本月十三日,高宗颁下了一道冰冷无情的旨意:“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谁也不知道,王皇后与萧淑妃“谋行鸩毒”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怎么能发生得了的?但是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质疑。

  十九日,另一道匠心独运的圣旨公布:“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一句“事同政君”,轻飘飘地翻过了武媚出自太宗后宫的记录。不管世人如何讪笑,他们也只能仰望着三十二岁的武媚登上富贵的巅峰、只能弯起他们自命高贵的膝盖向她叩拜如仪。

  大获全胜的武媚很愿意做出母仪姿态,就在册后大赦的当天,她向高宗上表:“陛下前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庭争,此既事之极难,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高宗意味深长地将这道表章拿给韩瑗来济观看,而韩瑗与来济也都看懂了:正共同品尝胜利的帝后此时是何等亲密,武皇后的表章该是怎样泡制出来的?这与其说是新皇后在故示大度,不如说她已经和高宗一起开始了秋后算帐和新的宣战,只是这次帝后齐心,与群相的争斗也不再如从前那般辛苦,而是完全地猫玩老鼠、从容不迫。可想而知,韩瑗和来济忧惧不已,屡屡请求辞职。而高宗怎么会允许老鼠提前逃走?回应当然是“不许”。  

  

  对于历尽辛苦才取得的成果,李治与武媚决定将这场册后典礼大加操办,誓要吐气扬眉,给曾经藐视君威的顾命老臣们看看。在这样的情形下,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为武媚举行的立后大典异常隆重。这一天,司空李勣继二十年前为武士彟主持丧礼之后,又和于志宁一起成了为武士彟之女奉玺绶的册后使。是日,百官及四夷酋长、各邦蕃使并诸内外命妇齐朝武皇后于肃仪门,开朝拜皇后的先河。

  当大唐王朝所有曾经高贵的头颅都低下、所有曾经尊贵的膝盖都在皇权君威的逼迫下跪倒、向他们曾经百般诅咒过的女人俯首称臣的时候,肃仪门上的武皇后、还有一手安排这出典礼的高宗李治心里该有多么踌躇满志?这场典礼使皇帝皇后的胜利更显辉煌,也让顾命大臣们的失败显得更为惨痛。

  

  为心爱女人举行了盛大典礼的李治似乎忽然有了新旧对比的念头,他又想起了王皇后与萧淑妃,何况他自己也知道,王萧二人实在也罪不至此,那道宣称二人欲行鸩毒的诏书多份是自己的加油添酱,于是典礼后的某一天,他信步走进了囚禁昔日枕边人的别院。颁布旨意和身临其境毕竟还是不同的,院落中凄凉的场面引起了他的“恻隐之心”。已经身陷泥潭的王废后此时做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哀求高宗能够改善自己的待遇,祈盼这个已经在大节上薄倖了的男人多少还能剩些许怜惜之情。而高宗也被那场面感动,许了个愿。

  这场会面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武皇后那里,她的怒火可想而知:皇帝是个一头水,皇后的废立也只在他的一道诏书间,一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松了劲,自己这个皇后也就死到临头了。而高宗一但面对武皇后,头脑也随之清醒:与顾命大臣们翻脸并成功上位,靠的就是在废后事宜上寻到的岔子,如今顾命大臣还未全数倒台,就改善废后的待遇旧情复燃,翻脸就显得太没有说服力了。只有绝不宽恕王皇后萧淑妃,才能进一步对顾命大臣们追魂索命,稳固自己好不容易才夺回的君权。如此一想,刚才催人泪下的场面在李治心里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李治和武皇后再一次达成了共识,随之而来的,却是王皇后萧淑妃的万劫不复:在武皇后的催促下,李治颁下了处死王萧二人的敕书。

  自从李治走出小院,王皇后与萧淑妃就一心盼望着他的“处置”,可她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苦苦盼望来的,竟是这样一道催命符。人生至此,夫复何言?既然哀求也保全不了性命,那就在生命的尽头保有最后一丝尊严。王皇后照礼仪镇静地“拜谢”了丈夫的“恩赐”:“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吾份也!”而萧淑妃则不然,正如人所说:正常的女人无论怎么能够坦然面对自己和父母家属的悲惨,也无法接受亲生儿女的悲惨命运。想到三个儿女将要遭受变心丈夫和情敌的摧残,萧淑妃破口大骂:“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来世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无论是镇静还是失态大骂,可怜的王皇后萧淑妃当然是死定了。然而对于她们是怎样死的,说法却不一。旧唐书说她们是被“缢杀”的,新唐书却说她们每人先被打了百杖,然后又“剔其手足,反接投酿甕中”,然后“数日死,殊其尸。”这还不算完,身死之后,王氏被改姓蟒氏,萧氏被改姓枭氏,随后,二人的家族带着耻辱的姓氏被流放岭外。

  若照新唐书的说法,武皇后的手段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怕并不仅仅止于赐死流放,而是过程的残忍。这似乎可以说是她多年积怨的一次大爆发:兄弟的轻辱、太宗朝的枯寂、尼庵的惶恐、女儿的死、在整个争夺后位过程中反反复复被揭的伤疤(事父子二人、出身非士族大家)……都发作了出来。在这方面表现得最明显的一点,并不是王萧二人惨死的方式,而是别出心裁地要改掉她们出身的两个士族巨室的姓氏。很明显,情敌和政敌们攻击她的经历出身,她就要让对手们与他们引以为荣的骄傲之源——姓氏,彻底脱离。“我拥有不了的,就要让你们也得不到。”从肉体上消灭对手又算什么呢!

  经过这一次改姓流配及其后陆续有来的折磨,王、萧、柳等曾经傲视同侪的清流大姓遭到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

  仅以王皇后的母亲柳氏家族为例。在高宗永徽年间,柳氏家族以柳奭为首,同时居官尚书省的超过二十人。然而在这一次流配之后,从北朝以来就长期“充于史氏,世相重侯”的河东三著姓之首柳氏家族,一落至于贱民地步,虽然武则天死后他们逃出生天,他们的门荫特权却再也无法重振。虽然仍有“士林盛族”的旧誉,后人在仕途上却从此只能象寻常小地主人家出身的官吏那样,从底层的小吏做起,功劳苦劳拿命去捱,也多数只能混在七八九级的小官职上打转。柳氏后人柳宗元曾经为此叹息:“遭诸武,以故衰耗。武氏败,犹不能兴。”

  对于重视门阀胜于性命的士族来说,王皇后萧淑妃的惨死比之这样的流祸后人羞辱门第,似乎已经算不得最大的悲哀了。

  说到史书上对王萧二人惨死方式的记载,似乎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再怎样的怨毒报复都可以想象,她就算再怎么虐待王萧二人都可能发生,但史书上所记载的方式却有些蹊跷:用啥不行,非要在大唐后宫重演吕雉对戚懿式的的戏码?当时武皇后其实地位并未稳固,死敌都未挖除,高宗又甚是粘糊,儿子也未正位储君,她正是需要继续做姿态的时候,居然就会那么勇敢地直接让大家把自己等同于吕雉了?更仿佛是提前知道自己未来将和吕雉一样,在史书上单独占有一章本纪一样。

  武皇后妒恨交加下,擅改旨意杖毙甚至侮辱她们惨死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截去手足丢入酒瓮的事情却有些奇怪。讲到这个,就忍不住想起吕雉和慈禧。吕雉是唯一一个能够证实做过此类事情的女人,因为她的成就是把儿子吓病了。但武则天和慈禧都不太说得过去。尤其慈禧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因为传说被她截去手足装入酒瓮的丽妃,一直活得很不错,慈禧在做了太后之后,一直将丽妃封到皇贵太妃的名份,丽妃的女儿甚至是慈禧以嫡出公主的待遇出嫁的。似乎有些人总是喜欢让自己有成见的女性历史人物做同样的事情,这倒是另一种值得关注的心态。

  另外说到萧淑妃咒武皇后为鼠自己为猫,以致于“由此宫中不畜猫”,并说武后“数见王、萧为祟,被发沥血如死时状。后徙居蓬莱宫,复见之,故多在洛阳,终身不归长安。”也显得矛盾重重。因为史书还记了另一件事,说老年的武则天闲来无事,以调教猫儿为乐,最后竟训得猫能与鹦鹉共处。武则天非常欢喜,将一对宠物带出来给百官看,显示自己的另类本领。结果在众官马屁声中忘了喂猫的时间,耐心早已在百官传观中消磨殆尽的猫儿饥火中烧,当场把鹦鹉抓来吃了。于是“太后甚惭”,猫鸟共舞就此草草收场。

  至于为避王萧二人冤魂就避居洛阳,也靠不住。高宗年间,没事就往长安城以外跑的是李治本人,永徽年间去年最多的是宝鸡万年宫,显庆二年以后置洛阳为东都,称洛阳与长安是他的“东西二宅”,这才时常开始往来于长安洛阳之间。武则天做为皇后只是随行,何况她为了紧跟高宗还不得不放任儿子留在长安监国,以至逐渐造成大权旁落母子反目。区区两个冤魂与权力又孰轻孰重?再往后她改李唐为武周,要换个京城当然也是无可厚非,似乎都与冤魂扯不上关系。何况洛阳宫城中武则天杀的冤魂也够多的了,哪有老年人不怕冤魂壮年人反倒怕成这样的道理。——因此,与其说她是因为两个冤魂而避开长安,还不如说她是因为太宗年间的过去而多少有些不喜欢长安。这个道理也放在李治身上也一样可以解释得通。  

  

  王皇后和萧淑妃都灰飞烟灭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

  显应元年正月初六,王皇后的养子太子李忠被废为梁王、梁州刺史,武皇后四岁的长子李弘成为大唐储君。当年李忠被册太子,长孙无忌出了大力,假如王皇后不被废、假如李忠能顺利继位,长孙无忌无疑将能在扶保太宗、扶保高宗之后,成为三度扶立皇帝的大功臣。这也是他竭力阻止有亲生儿子的武媚正位中宫的暗箱理由。然而这个美好的前景,至此彻底破灭。

  二月十七日,在武媚册后时已经被追封为司空的武士彟又被再次追封为司徒、周国公。

  三月十七日,武皇后祀先蚕于北郊。

  四月十四日,高宗偕武皇后登安福门城楼,观玄奘迎御制并书慈恩寺碑文,这场典仪上的仪仗徒从之盛,是自魏晋以来佛事中从未有过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宫城,是李治做太子时就发愿为母亲长孙皇后兴建的寺院。这道御制碑文则完整地记述了建寺的过程之盛。从表面看来,关于这道碑文入寺的整个过程都显得慈悲不已,一片祥和,事实上却已经显出了长孙家族的末路气象——除了碑文制成当天,由长孙无忌向衮衮诸公宣读了一趟之外,其它的出头露面机会都由新贵薛元超、李义府、许敬宗给占了去。当长孙无忌站在台上做一部读稿机,念着高宗感怀母恩的字句、回忆小外甥发愿建寺时的温驯听话,想到曾经的权倾朝野,体味现实中长孙家族的处境,这可真是绝顶的讽刺,长孙无忌又该有一种怎样的悲凉。长孙皇后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哥哥能远离权柄,使长孙家族能够绵延长远,如今看来,是将要成为泡影的了。高宗之所以还没有立即动手,只不过是因为长孙无忌入主中枢三十余年,枝繁叶茂,刨坑断根的工作需要时日而已。

  而此时,站在安福门城楼上的武皇后腹中已经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儿子,这一切都显示着李治对武皇后的宠恋殊深。照常理推测,所有的人都认为,如今皇宠隆重的武皇后家族,将要取长孙氏而代之了。然而武皇后却并不着急。

  九月十二日,武后制《外戚诫》献于高宗。彰显自己并不在乎提拔外戚的意思之余,话里话外似乎也敲打着长孙家族。

  同年,十一月初五,武皇后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三子李显。

  

  这时候,高宗对新晋信臣的宠任已经到了极端的程度。洛州女子淳于氏有美色,却是个杀夫疑犯,由于案情重大被送押大理寺。可是正所谓没有最猛,只有更猛,李义府居然毫不在乎淳于氏的光荣历史而看上了她,硬让大理寺丞毕正义直接送进自己府里纳之为妾。这事被大理卿段宝玄一本奏上朝廷,高宗稀奇之下命人调查。李义府怕事情闹大,为了封口硬是逼着堂堂四品官毕正义上吊自杀。这样一桩奇案,高宗居然在“知之”后,满不在乎地“不问”了。

  这样的枉法纵容,当然是因为李义府是个得力的助手,正所谓人有人路蛇有蛇道,敢于这样胆大妄为不按规矩出牌的也可算是非一般人材,难逢难遇。常言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高宗就是这样一位欲成大事的人物。只要李义府还肯听指挥,一切都好商量。高宗是要留着他派大用场的。

  就在同一年,拔除长孙无忌“同党”的行动开始一步步进行。

  看着这样的形势,大约是出于背水一战的决心,长孙无忌的姻亲韩瑗向高宗上书,为禇遂良喊冤了。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老臣派吃了一场又一场的大亏,却仍然没有弄明白高宗心头的大忌,还在絮絮叨叨他们“先朝老臣”、“扶立陛下”的功绩:“社稷之旧臣,陛下之贤佐。” “陛下无故弃逐旧臣,恐非国家之福!”

  不用想了,原本是哪里跌倒的,还要继续在同一个地方摔下去。这样的对白听在高宗的耳朵里,后果可想而知。“上不纳。”韩瑗试探不果,知道结局将不妙,再次要求“归田里”。又是“上不许。”

  高宗是绝对要让韩瑗闭嘴的,但是岂能让他走得如此干净,还反过来给自己这个皇帝戴上一个“无故贬退旧臣”的名声?果然,没有多久,许敬宗和李义府就出手了。两人一齐上奏,诬陷韩瑗、来济与外放的禇遂良勾结,想要图谋不轨。奏章一上,高宗全本照准。韩瑗背着罪名,从锦绣长安被贬出京城,做了振州(海南三亚)刺史,来济则贬为台州(浙江临海)刺史,禇遂良加贬为爱州(越南清化|)刺史,可怜的王皇后舅父柳奭加贬为象州(广西象州)刺史,长孙无忌的表弟高履行也由堂堂太常卿驸马都尉贬为益州(成都)长史。

  可怜的禇遂良英雄末路,怎么也想不通当年那个泪流满面的小皇子怎么会薄情如斯,他仍然一厢情愿地骗自己说所有一切都是武皇后蒙蔽圣听。来到边陲小城后,他给高宗递了最后一份正式的表章,满怀深情地回忆:“往者濮王、承乾交争之际,臣不顾死亡,归心陛下。”“ 卒与无忌等四人共定大策。及先朝大渐,独臣与无忌同受遗诏。陛下在草土之辰,不胜哀恸,臣以社稷宽譬,陛下手抱臣颈。”哀求这位曾经抱着自己脖子寻求安慰的皇帝,自己已经是“蝼蚁馀齿,乞陛下哀怜。”

  然而正如前文所说,这样的旧事越是重提,高宗厌恶之心就越是强烈。禇遂良终于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遥远的爱州。

  大清洗的暴风雨,将要席卷大地。

  而此时的长孙无忌,却已经完全没有了还手之力。他知道自己将要走入深渊,却只能躲在家里著书立说,眼睁睁地看着外甥调整军政棋盘,安排自己的悲惨末日。

  

  显庆四年初夏季节,最后收网的时候到了。和从前一样,白脸例牌是武皇后唱的。“敬宗揣后旨,阴使洛阳人李奉节上无忌变事”,诬告长孙无忌将要谋反。然而就在明说“揣后旨”的同时,史书也留下了一段暗地里意味深长的君臣对白。

  高宗看过许敬宗的奏报后做大惊失色状曰:“哪有这等事!我虽然素知舅舅被小人蒙蔽,但据我想来,舅甥骨肉,最多也不过就是生些小疙瘩,哪里就会造我的反?”

  许敬宗是个明白人,立即大唱赞歌:“陛下实在仁爱,然而长孙反迹已露,陛下若还是不忍,亦非社稷之福。”

  高宗立即顺梯子下,连为长孙无忌多一句辩解都不曾说,就迅速流下廉价的眼泪:“我家门不幸啊。我的亲姐妹高阳公主曾经谋反,如今舅舅也干这种事,我可真是愧对祖宗,这可如何是好?”

  许敬宗道:“房遗爱口乳臭,与女子反,安能就事?无忌奸雄,天下所畏伏,一旦窃发,陛下谁使御之?今即急,恐攘袂一呼,以啸同恶,且为宗庙忧。陛下不见隋室乎?宇文化及父宰相,弟尚主,而身掌禁兵,炀帝处之不疑,然而起为戎首,遂亡隋。愿陛下决之。”

  高宗还要做戏做全套,仍然满面犹豫不忍,还让许敬宗继续去审。然而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面对舅父谋反这等大事,好心肠的外甥既不换主审官,更连亲眼看看疑犯的俗套都免了,真实孝友程度已是路人皆知。于是,仅仅过了一夜,许敬宗就回来了,顺便要求坚决逮捕国舅爷。

    

  高宗心花俱开,干脆也不绕弯子了:“舅果尔,我决不忍杀,后世其谓我何?”——李治同学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行动要顾惜三分脸面:我要是杀了舅舅,后人会怎么说我?

  为头儿找借口,那是做臣子的本份,许敬宗口才便给,从汉文帝舅舅自杀直说到王莽、司马懿篡位,总之栽派了长孙无忌一头“忘先帝之德,舍陛下至亲”“欲移社稷、败宗庙”的脓包。

  话说至此,高宗觉得台阶已经足够了,也就省去了舅甥临别见面的套路,直接就照准了许敬宗的意见。

  在皇帝的“亲自过问”下,一桩国舅谋反的大案,几天之内就草草结了案。

  四月,高宗正式下诏,免去长孙无忌太尉之职及封邑,贬为扬州都督。他倒是仍然没忘了表现“仁厚”,特地给了这位舅舅准一品的物质供给,却偏偏将他丢在了偏远的黔州(贵州彭水),而且还派了兵士沿途“护送”。

  大树终于撼动。

  树倒猢狲散。

  长孙无忌被贬后,整个长孙家族都迅速崩坍。六月二十二日,高宗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列皇族与后族为第一等大姓,朝中所存五品以上官均为士流。从此,士族出身即等于能把持朝政、仗着血统就可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好光景一去不返,科举取士、只有赢得皇帝的青睐才能争取出头天成为主流。

  七月,长孙无忌在遥远的黔州、柳奭在象州,先后被迫令自尽。

  长孙氏,一个绵延三朝的皇族世家被清洗干净,就连高宗同胞妹妹的丈夫也不例外。

  夕阳西沉之后,天际只剩残照胜血。

  对于长孙家族覆灭的真实原因,无论文人如何评论、如何为高宗洗白并全盘栽在武皇后身上,多数却只能被小民百姓听信,而真正身为皇帝的人方能深知其中三味。正因为此,若干年后高宗亲自批准长孙无忌尸骨归葬昭陵,孙子元翼袭封。此后唐文宗也忍不住叹息说:“每览国史至太尉无忌事,未尝不废卷而叹。”

  

  不但真正君临天下,而且还把不顺眼的人都扫荡干净。高宗心情大好。

  事实上,这位在后人眼中看来“仁柔”的皇帝,也确实有非凡才干。高宗虽然从未亲历戎马,却能在扫荡顾命老臣的同时,还维持了朝局的安稳,且能在这样“没有硝烟的战场”中还腾出手来调兵遣将,经略边疆,利用各种时机开疆拓土,并屡有斩获。——先击高丽、百济,又灭西突厥,唐军所到之处,西域诸国都俯首听命。

  就在顾命大臣及诸老相纷纷落马殒命、残局扫清的当年,显庆四年九月,高宗清点疆场战果,颁下诏书,将几年间收伏的周边邦国统统并入大唐版图,“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北拔汗那、悒怛、疏勒、硃駒波等国置州县府”,数量竟多达“百二十七”。(石国:今乌兹别克塔什干;米国:撒马尔罕南部……)龙朔元年六月,又“以吐火罗、嚈哒、罽宾、波斯等十六国置都督府八,州七十六,县一百一十,军府一百二十六”……

  攘外又安内的高宗,一面尽情品味真正君临天下,傲视宇内的绝佳滋味,一面也开始了栽培接班人的准备工作。

  同年十月,高宗为武皇后的长子、皇太子李弘“加元服”。加元服,就是宣布成人的冠礼了。于是,年才八岁的小小李弘就“成年”了,他穿戴上特制小号的九旒九章衮冕,象个包得严实漂亮的小偶人一样。从此,他有了代父亲监国理政的权力。

  小娃娃的成人礼举行之后的次月:闰十月,高宗就开始了训练课程。大约是为了锻炼宝贝儿子的独立能力,他带着老婆武皇后和其它的儿女(不用想,这些儿女里绝不包括废太子李忠和萧淑妃生的二女一子,由于李治一生儿多女少,因此事实上此次随从的只有儿没有女),摆开仪仗,浩浩荡荡地去他的东边宅子洛阳度假了。

  八岁的李弘穿戴着监国太子的衣冠,在一群宰臣的簇拥下做小大人状送走了父母。送别时光顾了场面热闹,他也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送了也就送了,等到热闹完了,转身一看,爹妈兄弟都不见,小朋友嘴巴一咧就开哭,一帮子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大臣们一点招都没有。

  高宗和武皇后听说这个消息,心疼儿子,想想也是太急于求成,当即下令把李弘接到自己身边来。一家人喜喜欢欢地齐赴洛阳。军国大政么,仍旧还是高宗一把抓。

  这个冬天高宗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除了共聚天伦,前方也传来了一串好消息。薛仁贵在高丽前方传来捷报,疏勒(今新疆喀什)、硃駒波、谒般陀(今塔什库尔干)三地叛乱也被苏定方迅速平定。

  正月,苏定方赶赴洛阳献虏,当司法官要求诛杀叛乱头子都曼时,苏定方请求道:“我曾经向都曼许愿说保他性命,都曼才敢投降的。请皇上保全他。”心情大佳的高宗当即应允:“朕屈法以全卿之信。”(为了保全你的信义,我宁愿格外“屈”法)叛臣已沦为阶下囚的一条贱命,再加一句话,就将一员悍将收买得感激涕零,从此越发肝脑涂地,何乐而不为!高宗驾驭摆弄臣属的技巧实在不容小视。

  

  四海升平,宇内归心。此时的李治一定已经打心底里摆脱了父亲功业留给自己的阴影。大唐第一家庭遂于正月二十三日从洛阳启程,前往山西太原那个李唐王朝的“义旗初举之地”。在太原留守李渊离开此地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儿李治,终于带着武功可与父祖相比美的自诩,返回了太原。

  二月初十,车驾抵达,十五日,李治就大宴赐赏百官及诸亲、并州官属父老。又曲赦并州及管内诸州、祭祀高祖从龙功臣、功臣子孙及大将军府僚佐以下见存者赏予官爵。寻常士卒则赐钱物,八十以上的授刺史、县令头衔。其它功臣子孙升官两级。

  闹嚷嚷的衣锦还乡节目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在祭祀李渊故宅时,高宗下令以武士彟、殷开山、刘政会“配食”。将武皇后的父亲摆在了所有开国功臣至尊至贵的位份上。

  配食妥当,武皇后便正式以“家族明星”的状态闪亮登场。她以皇后的身份在朝堂上大宴远亲旧邻,颁赏内外诸亲及从行五品以上官员。高宗也很愿意为心爱的老婆增光添彩,还额外下诏,皇后故乡的官员各加勋级;所有参加皇后宴会的人,哪怕是当年踮着脚才能够得着的八杆子亲戚邻居都额外多收到了一份皇帝的重礼,最高的达到帛锦千匹;皇后故里八十以上的女子,除了赐财物还加授正五品的郡君头衔。

  忙完皇后的家务,高宗于三月初八在晋阳城西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并亲领群臣登阁观礼。

  前后热闹了近两个月,高宗一家才于四月初八离开并州返回洛阳。在洛阳城新落成的合璧宫里度过了一个清凉惬意的夏天。

    

  并州城中发生的一切,毫不掩饰地向天下人宣告:经历了夫妻合力铲除旧臣的风起云涌,又有了夫妻父子水乳交融的情谊,武皇后如今在皇帝心目中已经拥有至关重要的地位。

  武皇后所得的宠遇看在天下人的眼里,当然也看在废太子李忠的眼里。现在他已经二十岁,在房州做刺史(房州真是个好地方,是收容废太子废皇帝的首选吉地。若干年后,中宗李显第一次当皇帝,被老娘亲炒了鲜鱿,也被送到那儿)刺史。年纪越大懂的事越多,他对于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感到恐惧。联想到史册中历代废太子的下场,他每时每刻都活在风声鹤唳中。对于这位废太子,武皇后虽然情面上做得很足,但在李忠的眼里看来却是加倍的恐怖。他害怕继母会对自己采取非常手段,于是平日经常穿着女人的衣服生活,以随时防备他想象中可能随时光临的刺客;每做一个梦都要反反复复地卜问吉凶。更糟的是他还时常悼念柳奭与韩瑗,这样的表现,当然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还想当太子”这上头,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高宗和武皇后避暑之后刚刚从洛阳返回,就有人来汇报李忠的言行。经过御史大夫等人的调查,情况属实,李忠的命运可想而知。显庆五年七月,高宗颁下旨意,将李忠废为庶人,徙居黔州(贵州彭水),关进太宗朝废太子、高宗同胞亲兄李承乾幽死的那座宅子。这位年青的皇子与他的伯父同为废太子,最终命运却比前人还要不如。

  

  同年十月九日,高宗将丈母娘代国夫人杨氏改封为荣国夫人,品第一,位在王公母妻之上。杨氏当年在诞下武媚时一定曾对女儿的性别百般抱怨,如今这位曾经因为没有生出儿子而被继子欺辱的老太太,却终于因为女儿而在八十三岁的时候,成为天下仅次于皇后的贵妇人。

  做为锦上添花的内容,武士彟与相里氏生的儿子武元庆升宗正少卿、武元爽升少府少监,堂兄弟武惟良升司卫少卿、武怀运升淄州刺史。

  这等皆大欢喜的事情,自不免要多多庆贺。荣国夫人便在家中置酒行宴,杯觥交错酒意微醺,老太太左顾右盼喜上眉梢,话儿也就说得轻佻了:“若等记畴日事乎?今谓何?”(你们这些人,还记得当年怎么待我们母女的么?如今靠了我们才有今日,感觉又怎样?)

  荣国夫人满心以为眼前的武氏兄弟会象并州城里的武家亲眷那样猛拍马屁,谁知武氏兄弟中竟没一个肯凑趣的,竟然回腔道:“幸以功臣子位朝廷,晚缘戚属进,忧而不荣也。”——我们都是功臣之子,靠的是父亲的余荫,与你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就凭你女儿那样的经历),若说我们是靠她的裙带当官,只会让我们觉得丢人现眼忧心忡忡,一点光彩也没有!

  其实,武氏兄弟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武士彟被高宗封为开国第一等功臣之首,按授功臣子孙官的诏书所云,“其家见在朝无五品已上官者,孙及曾孙擢一人授五品官;若先有四品五品官者,加授子孙第一人两阶;若三品已上,加爵三等。”然而由这番对答可以看出,当年武士彟死后,当家理事的武氏兄弟给杨氏母女的难堪该有多离谱,以至于养成的恶劣习惯直到妹妹当上了皇后、让他们进入士族,他们仍然改不过来。酒喝多了就是一定要误事的。武氏兄弟这次肯定是喝得太多,他们将要为这片刻的口头上风付出惨重的代价。

  荣国夫人一团高兴,竟得了这样露骨的回答,而且还是在亲眷齐聚的场合,简直剜心割肺。怒火中烧的老太太立即进宫将整件事告诉武皇后。

  武媚的反应可想而知。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虽说是正需要外戚信臣相助的时候,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更何况这帮人既没有“外戚”的自觉,那又谈何相助于己?只怕是不但帮不上忙反倒要找麻烦。

  于是,武皇后向高宗上表,表示不想眼见外戚坐大,请求让自己的家人远离中央机关。表章一上,高宗大喜过望,不但照准,而且还进一步认定皇后贤德。随即,新的人事安排出台了:堂兄武惟良外放始州(今四川剑阁)刺史、异母兄武元庆外放龙州(广西龙州)刺史、武元爽外放濠州(今安徽凤阳东北)刺史。

  武氏兄弟被贬斥,于他们自己固然是惨遇,但对于武皇后在高宗心目中的地位来说却是一个利好消息。皇后对外戚不假辞色,看在经历了长孙无忌事件后的高宗眼里,实在是颇令他欢欣鼓舞。

  在高宗对武皇后的啧啧称赞声中,武氏兄弟怆惶离开了繁华的长安城。他们终于明白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的能量。当他们终于有了这个认识之后,想起当年的薄情就更是心胆俱裂。武元庆刚到龙州就忧病而死。果然,武元爽在濠州任上工作不慎偶有挂误(高倍放大镜下哪有不误的道理),很快又被流配振州(海南三亚)并死在了那个荒凉的所在。

  

  武氏兄弟的一席话,毁了自己的性命前途,却也产生了一个另类的效果。高宗彻底地对皇后放了心,从此真正向她打开了权力的大门。

  李唐皇族有一个家族遗传病,从高祖开基到哀帝被害,此病一直在困扰这个家族:风疾。事实上,风疾是一个笼统的中医称谓,从中风到痛风到风湿,都有可能被称为风疾,历史上东吴大帝孙权也是因风疾而亡。但从李唐皇族的症状表现来看,他们的风疾很象是出在心脑血管方面,轻者象典型高血压,重者象偏瘫中风。现在它也缠绕上了高宗。而第一次发病,正是在贬退武氏兄弟之后不久的显庆五年农历十月。虽不至瘫痪,却也晕眩耳鸣不能视物,严重起来恨不得拿头去撞墙。而高宗此后的人生,几乎一多半时间都不得不与这种疾病为伴。

  病成这样,繁重的日常政务处理自然也就难以为继。八岁的皇太子弘去年监国是个啥光景仍然记忆犹新,外戚如长孙无忌都靠不住了又何况大臣?皇族宗亲就更是高危嫌疑。高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皇后武媚。武氏兄弟被贬,兄妹如仇敌,他完全不必担心皇后会将大权交给外戚,对于武皇后的才干,在夫妻同心铲除长孙氏的过程中已经屡有闪现,做为太子的生母,她自然是一个极佳的人选。何况只是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实际上掌管军队的将领、朝中的宰臣又全是自己一手提拔栽培,只对自己这个皇帝忠心耿耿,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决之。”高宗先是试探性地将一些事务交给皇后办理,结果武媚“处事皆称旨”,都符合高宗的意愿利益。高宗便放心地对皇后“委以政事”了。这时的武媚虽然还只是处理常务,但只能算是为皇帝分忧,并没有决策人事军政的大权。尽管如此,这些日常政务本也应是皇帝的权限,因此也足称“权与人主侔”。

  

  武媚虽然开始了她掌控朝政的第一步,但从真正掌握国家机器的角度来说,这实在是很小的一步,她虽然得到了代天子理事的许可,真正的权力却仍然紧紧地掌握在高宗的手上。高宗仍然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希望能够有超越自己父亲太宗李世民的赫赫武功。他想到了高丽。

  文武双全的父亲一定是高宗心里的偶像兼最大压力。太宗亲征高丽虽然过程顺利,却迫于天时地利被迫撤军。而如今经过多年经营,眼看胜利在望,自己亲自去摘这个果子,岂不是现现成成地就办到了父亲没能办到的事?就在交代武皇后代理朝政的第二年(龙朔元年),高宗打起了亲征高丽的主意。为了给自己想象中的亲征造势,他还在三月洛城门大宴群臣及各邦使节,让众人观看了一场由他本人亲自谱写审定编排的军舞《一戎大定乐》。余音尚绕梁,高宗就于四月颁旨,“以任雅相为浿江道行军总管,契苾何力为辽东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行军总管,与萧嗣业及诸胡兵凡三十五军,水陆分道并进。”而他自己,则将亲自披挂上阵,“将大军继之”。

  旨意一出,满朝文武哗然。以皇帝如今的体格,养养病统观全局,手里捏紧对皇后及将相的遥控器就很不错了,亲身犯险上前线实在匪夷所思。当年太宗皇帝年青时多么英武,亲征高丽尚且拖坏了身体,眼前的这个已经有病在身的皇帝万一在条件恶劣的半道上犯起病来,岂不是要提前让大唐王朝更新换代?怎样才能让皇帝改变主意?当然做为妻子的武皇后是最佳人选。亲征诏书下发十四天后,武后在满朝文武的期盼下抗表上谏,劝高宗收回亲征高丽的念头。——可以想象,武后上表之前,其实早已在后宫中做了足够的商议,现今上这道官样文章,不过是给老公架一条方便的下台梯子而已。

  

  大凡人生色欲功名之名,除死方休。虽然病情反复加重,很多事情都交给皇后去办,但决策的权力仍然在高宗的手里。只要精神许可,他就要事无巨细地管个遍。文坛鬼才王勃就是这样倒了霉的:王勃文名出众,麟德三年( 公元666)应制登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职,年方十六岁,成为最年少的官员。初入仕途的王勃意气风发,一连向高宗皇帝进了两篇好文章:《宸游东岳颂》和《乾元殿颂》,颇受高宗的好评,于是召为沛王李贤的王府修撰。当时李贤与胞弟李显(时为周王)都在孩提,闲来喜欢斗鸡取乐,王勃少年轻佻,又趁着那一时倒运的兴致,写了一篇《檄周王鸡文》,结果被高宗看到。高宗认定这是在挑拨王子之间的感情,大约看到文章后又犯了头痛,大怒之下喝道:“此乃交构之渐!”不容分说下令将王勃赶出了京城。——仅从此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真正的权力还是掌握在高宗手里的。

   除此之外,高宗也只是把武皇后当成助手,他真正专心培养的,还是他的儿子、皇太子李弘。由于身体不好,高宗经常去洛阳疗养,每一次都是将军国大事都交由“太子监国”,让李弘留在京城。而武皇后的人生经验提醒她,必须紧紧地跟在高宗的身边。因此,她都会陪伴高宗一齐离开长安。由于这种种原因,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在此后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武媚最大的努力方向,都是牢固自己在高宗心中的地位,不给任何其它女人效仿自己当年故技的机会。做为这一努力的现实产物,龙朔二年(公元662)六月,已经三十八岁的武媚在长安皇宫中又为高宗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也是第四子,更是高宗所有儿子中最幼的第八子。这位小皇子出生后的待遇同时表明了母亲此时的受宠程度:他被命名为“旭轮”,并于降生的当年受封为殷王,遥领冀州大都督、单于大都护、右金吾卫大将军。

  

  虽然武媚并没能得到在权力舞台上挥洒的充分机会,然而这时的她毕竟早已经开始参与权力,领略个中滋味,与历史上大多数终其生只知后宫天地的皇后相比,武媚已经大有不同。她在这些权力生活中增长了心机,学得了雷霆手段。有手段有储备的力量,就不可能一直憋着不用。此后若干年间,深宫中发生的几起事件,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李义府由于在策立武后、击垮老臣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得到了高宗和武后的宠信。虽然由于胆大妄为曾被流放过一段,却又在武皇后的关照下很快起复。等到龙朔二年,左相许圉师殉私枉法被人告发,高宗免去了他的左相职务,次年正月又任命李义府为右相,更彰显帝后对其的恩宠。然而李义府不够识趣,觉得自己很有功,皇上应该多担待,而且即使闯了祸皇后又会从中周旋,纳淳于氏一事就是好例子。于是他的胆量越发猖狂,买卖起官爵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他的榜样在前,李家的那帮荷花大少们更是无所不为。很快就闹得不成样子。

  物议汹汹,高宗也觉得太说不过去,就将李义府召来,非常和蔼地劝说道:“爱卿的子婿行为不谨,做了不少违法的事情,别人来告诉我,我都想法子为爱卿遮掩过去了。不过再这样下去也是不妥,你也该管管他们了。”李义府勃然变色,脸红脖子粗地反问:“都是哪些家伙打我的小报告?”高宗道:“你只消听我说这事就行,何必冲我追问消息来消呢?”李义府见皇帝竟不合作,也横了起来,不但不为家人的过错向高宗做任何道歉,反而掉头走人,招呼也不打一个。高宗看着李义府恃宠而骄,竟做如此螃蟹状,也不禁心头火发,虽没有立即发作,却暗暗地开始准备秋后算帐了。

  李义府却对局面毫无认识,眼见皇帝这般退让,他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有个术士杜元纪告诫李义府,说李家宅第上方有不祥之气,预示牢狱之灾(好准卦),需要在宅中囤积二十万缗现钱才能趋吉避凶。李义府信之不疑,要钱的手更是到处乱伸。最后竟将主意打到了长孙家族的头顶上,收了长孙无忌之孙长孙延七百缗钱,将其任命为延司津监。

  长孙家族的这一异常动向立即被人告发。高宗之怒可想而知。李义府卖官倒还不全在他心上,竟敢卖给长孙家才真是罪大恶极。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李义府在他当上右相的第四个月,被高宗革职下狱。很快就雷厉风行地定案:李义府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子李津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其它诸子诸婿流放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这一次流放,李义府再也没有得到来自武皇后的袒护,三年后大赦天下,圣旨都没忘了加上一句“惟长流人不听还”,硬是将他排除在外。听到这个消息的李义府完全绝了望,当年就死在了那个近乎荒凉的流放地。

  李义府忘记了一句话,“疏不间亲”。虽然武皇后感激他的首策之功,但她与皇帝毕竟是夫妻,在皇帝没有真正动气的情况下,皇后会竭尽全力地为自己的功臣周旋,但如果真惹毛了皇帝,皇后却是绝不会为保一名亲信而丢掉自己丈夫的欢心的。

  李义府被贬的第二年,又有一名宰相犯下了“疏不间亲”的大错。而这一次的错误犯得更严重,以致于该宰相为此付出了父子双双殒命的代价。这位宰相就是上官仪。  

  

  龙朔二年的八月,高宗任命许敬宗为太子少师、同东西台三品、知西台事。十月,上官仪也被高宗任命为同东西台三品。很明显,许敬宗策立武后有功,又是太子少师,绝对是会偏向皇后的。与之相比,上官仪则完全听命于高宗。这也应该正是高宗的目的:监国的太子年幼,亲近太子的大臣不免倒向太子之母,而这样的人事安排,总的来说,使这时的唐王朝诸相,无论各自偏向哪一方,力量对比之后仍然使皇帝的权力毫不动摇。然而随着左相许圉师被贬、完全倒向武皇后的李义府荣升右相,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不用想都知道,上官仪置身于许敬宗和李义府之间是个什么光景。谁知就在龙朔三年李义府就垮了台,而由于此一事件的发生,帝后之间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裂痕。高宗开始觉得皇后不如从前那般柔顺,心里颇忿然。这情形自然也看在周围人的眼里。于是事情就发生了。

  有个叫郭行真的道士曾经出入宫禁,据说他法术高强,还曾经为武皇后效命,施行过厌胜之术。结果就被宦官王伏胜给告发到了高宗面前。

  史书上并没有明确记载过郭行真的厌胜术是针对何人何事所施,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应该也并不要紧。但是无论如何,此术在历代皇宫都是绝对的禁忌,高宗闻讯后也果然大怒,决定要给皇后一点颜色看看。于是他秘密召来了上官仪,与他商议处理方案。上官仪趁机进言道:“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高宗也觉得言之有理,就让上官仪当场草拟废后诏。而这整个过程,都被殿内外的宫人宦官们听了个满怀。眼看皇后将要被废,众人都是大惊失色,飞快地跑着去给武皇后报讯。

  武媚做昭仪时,就在后宫中广结善缘,宫女宦官多在她的笼络中,并多次为她提供王皇后萧淑妃等人的不当言行;如今她做了皇后,回想王皇后前尘,当然更要将此一网络继续发扬光大并让它仍为自己服务。以武媚的本意,恐怕只不过是想随时掌握皇帝的去向,避免“武媚第二”出现,万万没有料到如今竟有意外收获,宫人带给自己的居然是这样一条天大的情报。

  又惊又怒的武皇后立即赶往现场,果然及时“人赃俱获”:废后诏的草稿还没来得及送往中书省,尚在皇帝的书桌上。俗语说“见面三分情”,高宗当年与王皇后未育儿女,恩情有限,又对其杀女之事深信不疑,在王氏被废后还不免要眷念旧情,何况如今面对儿女成群恩爱殊深的武皇后?眼看武后涕泪交流地为自己辩解,高宗又羞又愧,哪里还忍心说个不字?不但立即后悔起来,还迅速重拾恩爱,自动消弭了心中对武后的嫌隙。

  床头打架床尾和。帝后间夫妻恩爱重燃,上官仪立马就成了“外人”。高宗见皇后哭哭啼啼不是好光景,唯恐老婆日后追究责任,说自己没有情义,到时阃政猛于虎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于是眼珠子一转,把上官仪甩了出来当替罪羊哄老婆道:“我哪里舍得废了你呢?这全是上官仪的主意,是他教我这么做的,我不过是一时糊涂。”

  上官仪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堂堂的天朝上国之君,居然会当场翻供。——其实他也应该想得通:自己虽是宰相,对皇帝来说也只不过就是一个臣下仆从,皇后却是皇帝的妻子、太子的生母,拿一个奴仆的性命去讨好老婆,解脱自己,实在也不足为奇。上官仪这也算是为皇帝效了忠了。

  

  高宗的责任推卸得十分干净,武后当然也不能跟老公一直过意不去,于是满腔的怨恨怒火就都转向了上官仪。在调查废后事件的过程中,武后迅速发现了上官仪和王伏胜有一个同样的履历:贞观末永徽初,高宗长子、废太子李忠封陈王,上官仪时任陈王府咨议,王伏胜同时为陈王府内侍。武后立即将上官仪和王伏胜的履历联想在了一起,又联想到了一直偷偷追悼柳奭与韩瑗,有“窥伺太子位”嫌疑的废太子李忠。历代宫廷事件使世人都知道一件事:皇后一旦被废,出自她腹中的皇太子的地位就会随之不保。上官仪身为宰相又岂有不知之理?在帝后生嫌隙的时候他不对皇帝劝阻以保太子,反而如此主动地提议废后;王伏胜在整个后宫(连皇帝左右在内)都忠于皇后(当然也包括皇后亲生儿女)的时候,偏偏要反其道行之告发皇后,其用意何在?(实话说,这联想还是很站得住脚的)。

  联想的最后结果是可以想象的。龙朔三年十二月,许敬宗向高宗举报,说上官仪、王伏胜暗中勾结废太子李忠,图谋不轨。——废后不但关连到多年夫妻关系,还关连到废太子,关连到接班人的重大问题。高宗既感到后怕,也不免要向老婆赔罪。在整个上官仪父子入狱被杀的过程中,他没有为上官仪说一句话。上官仪当月就与其子上官庭芝、宦官王伏胜一起被处死,其家眷籍没为奴婢。上官父子被杀两天后,李忠被赐死于流放地,彻底解决了武后对这位废太子的后顾之忧。——许敬宗做这项举报,史书上多称是受武后指使,其实只怕不需任何人指使,许敬宗也是迟早要上这一本的。他本来就和上官仪不对光,又是太子李弘的太子少师,假如皇后武媚被废、太子李弘只怕也难免被废,接下来倒霉的就得是他许敬宗了,联想之后当然格杀勿论,要对上官仪下狠手。

  对于高宗默许上官仪父子被杀一事,多数时候都被用来说明他“惧内无能”的强烈程度,似乎是他为了讨好皇后,竟连自己的亲信宰相都无力保全了。这样的诠释实在是太低估高宗了。在上官仪奏请废后之前,年方十一岁的太子李弘已经三度监国,并有了“每五日于光顺门内视诸司奏事,其事之小者,皆委决之”的“次皇帝”地位。上官仪在这样的情形下有提议废后之实,又有许敬宗“入情入理”的举报,假如高宗还对其怜惜而不加以狠辣处治,势必影响太子已经形成的接班人前途、官民也不免人心动摇。总之,无论于公于私,高宗都要将上官仪抛出来丢卒保车。上官仪为自己多的那一句嘴付出了身家性命的代价。跟着上官仪一起倒霉的,还有一向与他关系不错的右相刘祥道(被降为司礼太常伯),左肃机郑钦泰等朝士也纷纷被流放贬官。

  

  上官仪废后一事,给武皇后敲响了警钟。一向只在深宫中舞动长袖的武媚警觉地发现,朝堂上也存在着针对自己的势力,光是编织后宫的情报网并不管用,她还需要掌握高宗与大臣们在朝堂上的内容,想办法更深地参与朝政。

  从此以后,高宗每上朝视事,龙座后都加上了一道帘子,武皇后隐身其中,无论政事大小,无论哪个朝臣进见,她都要旁听。

  没有人知道帝后之间是怎样达成了这样的协议?最初的原由是高宗为了消解皇后对宰臣的担忧,抑或是为了表明自己绝对再不会与大臣谋划不利妻儿之事的决心?总之,帘子是垂下来了,并终高宗之世再未卷起。帝后共同临朝听政,这旷古未有的场面哄动了天下,从此,高宗与武后被世人称为“二圣”,“二圣临朝”的时代开始了。

据《资治通鉴》说,自“二圣临朝”以后,“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事实果真如此吗?

  “二圣临朝”的同时,乐彦玮、孙处约进入了宰相圈。这两人都是与武后泾渭分明的人物,此二人后被姜恪,陆敦信取代。事实上,姜陆二新相只能算是过度性质的人物,比如陆敦信,他这个右相只当了不到一年就因为年老体弱而自动请辞,取其而代之的,是“大司宪兼检校太子左中护”刘仁轨。名将刘仁轨是高宗一手提拔起来的,与首倡册立武后的李义府更是生死冤家,虽然当武后成为“武太后”的时候,刘仁轨非常知趣,并有助于武后,但此时初入相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武后引为“自己人”。——而就在刘仁轨拜相当年正月,因封禅泰山而大赦天下的诏令中,偏偏就删掉了武后亲信李义府的份儿……——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后人:二圣临朝也罢,皇后封禅也罢,都不过是代表着皇帝对皇后的极度宠爱,绝非皇帝将实权无原则地交予皇后。

  

   刘仁轨入相那年(麟德三年暨乾封元年,公元666)正月的封禅泰山,规模极为浩大,王公大臣内外命妇都一律随驾,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东自高丽,西尽波斯,各贡国朝会者也尽皆随从。而整场封禅的规格也别出心裁。

  正月初一,高宗祀昊天上帝于泰山之南,以唐高祖、唐太宗配飨。初二,封于泰山之上。初三,于社首山行禅礼。祭皇地祗,以太穆太皇太后(窦氏)、文德皇太后(长孙氏)配飨。

  就在初三的这场禅礼上,从前绝不允许女子出现的封禅台上第一次有了女人的身影:皇后武媚担任亚献,她的表姐即太宗德妃、越国太妃燕氏担任终献。

  初五,封禅礼毕,高宗御朝觐坛接受朝贺,下诏赦天下,并改元乾封。

  初六,帝后大宴群臣命妇。

  十九,离泰山。

  二十四,浩浩荡荡的车驾行至曲阜,封赠孔子为太师。

  二月二十二日,高宗至毫州祭老君庙,尊之为太上玄元皇帝。

  三月十一日,高宗、武后返回东都洛阳。并下令刻《登封记号文》,立于泰山。

  

  一片皆大欢喜的祥和中,宫闱中的一场杀戮剧也做好了安排。

  剧目的导演正是武皇后,但剧情的起始却来源已久。说起来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得是高宗李治蓬勃的好色之心。

  荣国夫人杨氏一共为武士彟生下了三个女儿,武媚是次女,幼女嫁郭孝慎后早逝。杨氏的长女则嫁与贺兰越石,在生下儿子贺兰敏之和一个女儿贺兰氏后也做了寡妇。问题就开端于这位漂亮的寡妇。

  早在武媚册后之前,寡妇姐姐就已经频频入宫,并与高宗打得火热。这段缠绵往事宫人知之甚详,以至于当时就有流言说武皇后的次子、章怀太子李贤其实是这位漂亮寡妇与高宗所生,为了掩人耳目才归在武昭仪名下的。这个不知起源于何处的流言也同时埋下了未来武皇后与李贤母子反目的炸药引信。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的话了。

  武媚册立为皇后,寡妇姐姐也水涨船高。被高宗册封为韩国夫人。依我看来,高宗未尝不想将大姨子纳入后宫,初封皇后的武媚也还不敢反对丈夫纳宠,只是她与外姓前夫生育的一双儿女实在不好安置,这才退而求其次。

  韩国夫人此后入宫更频繁,她的女儿贺兰氏也往往跟随身边。贺兰氏年方少艾,国色天香(史书称其“有殊色”),居然引动龙心,竟成凤侣,也被高宗一并笑纳了。

  韩国夫人不久就去世了。关于她的死,也在传说中成为一桩宫闱谜案。有种说法指她是被武后所杀,但就算是偏好给武后扬丑名的史家,也没有正面记载过这个说法。这似乎可以成为另一种佐证,证明武后并未对姐姐下这个手——杀皇帝(李弘追认为义宗皇帝)杀太子(李贤)杀甥杀兄弟都写上了,还怕添一笔杀姐姐的帐么?

  韩国夫人死后,高宗随即册封其女贺兰氏为魏国夫人。他虽有偏好“姐弟恋”的嫌疑,面对这么个半甥半女的小情人,也不禁心潮澎湃起来,打算进一步给贺兰氏正名,让她拥有连她母亲都不曾得到的名份,正式纳入后宫。看起来魏国夫人是相当地打动了高宗,因为他竟有心要拿出大手笔,想直接就将她封为九嫔之一。这可是武皇后当初整整熬了三四年,一连生下两个孩子才换得的地位。只是由于魏国夫人毕竟是武皇后的外甥、皇子们的表姐,高宗一时还在为如何向皇后开这个口而犹豫。

  高宗虽然没有将册嫔的打算当面说给武后听,但以武后情报网的密实,她肯定是早已经对此了如指掌的。而此时的魏国夫人也早已经忘却了皇后姨妈为家族和自己带来的好处,从各种野史正史的字里行间,后人都能感觉到年青气盛的魏国夫人对武后的敌视态度。由于魏国夫人对姨妈的仇视,世人往往认为这也是其母韩国夫人被武后所杀的另一例证。非得要杀母之仇才值得魏国夫人反感姨妈?这种想法实在多余:妻子和情妇之间能觉得对方可爱吗?不用想也知道,面对这样一个争宠不遗余力、大有后来居上咄咄逼人之势的外甥女,武后心里会有何感想。联想到上一次的废后事件,她就更不可能对外甥女等闲视之、不能让那个手握废后废太子大权的男人被别的女人迷倒。

  在封禅大典上,亲眼目睹了“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亘原野。东自高丽,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各帅其属扈从,穹庐毳幕,牛羊驼马,填咽道路。”的壮丽景象,看着“年长色衰不如自己”的姨妈享受着这样的万国来朝尊荣,再看看自己年青美貌风情万种却连想当个嫔妃都如此困难重重,魏国夫人对武皇后的痛恨更上层楼。这一切尽收武后眼底,她的厌恶也终于达到了顶点,决定要铲除魏国夫人这个不识时务的情敌,并为此安排一场完美的谋杀。

 

  因为泰山封禅乃国家大典,各州刺史都全程随驾并最终齐聚长安朝觐贺喜。与武后母女有旧恨的武惟良、武怀运也在其中。经历了当初那场贬斥,又看到了武后如今竟有“二圣临朝”“封禅泰山”的威风,武氏兄弟早已没了从前那般耀武扬威的胆量,他们想尽办法要讨好这位堂妹。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堂妹表现得十分宽大,不但表示尽释前嫌,还肯和皇帝一起前来赴家宴。宴席在武氏兄弟的百般殷勤、高宗武后的平易近人中顺利举行了。在宴席中,武后频频举杯,还不止一次地劝家人多吃菜。然而,热闹的家宴在魏国夫人吃下一箸肉酱之后嘎然中止:咀嚼未尽,魏国夫人就倒毙在了宴席上。

  据史书记载说,肉酱中的剧毒是武后派人暗中放下的,并在宴席中蓄意让魏国夫人先吃,不但要了她的性命,还顺利地将谋杀罪名栽在了武惟良武怀运的头上。

  这个场面所带来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眼睁睁看着新宠暴毙,又亲眼目睹肉酱来历的高宗勃然大怒。由于全程目击,又深知武氏兄弟曾被皇后贬抑,他毫不迟疑地认定武氏兄弟是想要毒杀帝后,结果误中副车,导致魏国夫人贺兰氏香消玉殒。

  宫闱之事,向来众说纷纭,魏国夫人之死也不例外。在其它的记载中,高宗并未赴这场宴席,而是去上朝了,当他退朝时,早晨还媚眼如丝的贺兰氏却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说法再多,结果都是一样的:武氏兄弟的人生就此告毕。

  八月,武惟良武怀运被处死,改武姓为“蝮”姓,家眷没为奴婢。武怀运的哥哥武怀亮早已去世,本来还可保得这一支平安,偏偏他的妻子善氏从前曾经对荣国夫人杨氏无礼,因此怀亮的后人也没能逃过,都因此事被没入掖庭。

  既然处理得如此干净利索,武后倒也还算满意,但荣国夫人并不肯就此罢休。在这位老太太的授意下,没为宫婢的善氏不久就被寻个了岔子施以刑罚,施刑所用的鞭子是用荆棘特制的,哪消多少下,善氏就被打得肉尽见骨,命丧黄泉。这一年的杨氏早已年过八旬,记恨报复的狠毒程度却实在令人瞠目,如此言传身教,也难怪她女儿武后的手段了。

  武后的两个异母哥哥早已经死在了流放地,他们的儿女也都被驱赶流放至岭南。然而武氏香火不能断绝,因此武后将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改为武姓,做了父亲武士彟的后嗣。说起来刚过继时,武后对武敏之是很不错的,不但让他承袭了武士彟的周国公爵位,还为他的前途大开绿灯,一直升至弘文馆学士、左散骑常侍。

  然而姓氏改了,手足之情却难断。对于魏国夫人贺兰氏死于非命,武敏之表现得十分悲伤。除了悲伤,他还对贺兰氏的真实死因起了疑心。在哀悼贺兰氏的时候,高宗向武敏之哭道:“我出门的时候你姐姐还好好的,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她就死去了呢!”面对高宗的叨念,武敏之一言不发,只是痛哭。

  高宗大约觉得武敏之不说话,是因为过于哀伤姐姐的死。但武后却立刻明白了其中奥妙:“这孩子对我起疑心了!”从此她对这个外甥也厌恶起来。

  不知是为了报复,还是从姐姐的遭遇知道自己得罪姨母迟早下场凄凉,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贺兰敏之轻佻骄横,胡做妄为,使武后不堪忍受,却偏偏碍于老母亲荣国夫人杨氏,没法处置,只能眼看着他胡作非为犯错无数。——所有的儿孙都没了指望,老祖母无原则地溺爱唯一的后裔,也是很寻常的事情。然而,关于杨氏偏袒武敏之,史书上却给出了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理由:“敏之韶秀自喜,烝于荣国。”也就是说,九十岁的老太太与二十来岁的漂亮外孙乱伦了!真不知是杨老太老当益壮,还是武敏之别有用心?

  然而,杨氏毕竟太老了,无论是武后,还是武敏之,都非常清楚她的庇护维持不了多久。

  

  咸亨元年(公元670)八月初二,荣国夫人杨氏病逝于九成宫,享年92岁。

  杨氏的死,也给武敏之敲响了丧钟,杨氏死后他的一系列行为,只能用“最后的疯狂”来形容。

  杨氏死后,武后拿出内库私房钱给娘家,为母亲建佛寺祈福(武媚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对生母的孝顺还是很可观的)。谁知这些钱财却大多都被武敏之挪为自用;

  杨氏的丧期未过,武敏之就脱去了丧服,忙于声色犬马;

  太子李弘此时大约十八岁,已经选定了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为妃,并定下了婚期。谁知武敏之却对杨姑娘的美色垂涎三尺,暗暗地挑逗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并终于成功地进入她的闺房。然而杨姑娘没有想到,一直显得温文尔雅的情人却在此时撕去了所有的伪装,强行奸污了她。

  纸当然包不住火,何况武敏之逼奸杨氏很可能是蓄意要羞辱姨母一家。武后很快就知道了此事,太子李弘也只能恨恨地接受未婚妻被奸污的事实,虽然说为了保住皇家脸面,无法立即处治武敏之,杨氏与李弘的婚约却只能取消,太子宫的女主人就此易主,换成了以贤德闻名的裴居道之女。——夺妻之恨仅次于杀父之仇,何况是堂堂的未来皇帝?武家人竟做此事,而身为母亲的武后却没有及时为儿子雪恨,这件事势必将使武后与李弘之间的母子之情深受其害。

  

  可怜的杨氏姑娘从此再不见记载,恐怕只剩死路一条。当初她为武敏之所惑,明知自己将成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仍然甘冒奇险也要与之来往,可谓爱之深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天而降的浪漫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惨遇。

  杨氏的悲剧,也给渴望真爱的女人们留下了一个提示:死去活来投入的爱,结局并不一定都比平淡的好;位高财阔的男人虽不一定有真爱,可是较“穷”的那个追求者也未见得都安着好心。于男人也是如此:出身高看起来娇惯的女友虽然很可能不好侍候,可是小户人家的姑娘却也未见得就会诚心陪你吃苦。世上绝没有“穷人一定真爱自己”或“富人一定能给我满足”的定理,究竟谁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那一个,只能靠自己把握了。

  

  太子李弘这时已经成年并多次监国,武后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因为权力之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此对于杨氏被辱,这位皇后仍然选择了隐忍的态度。然而武敏之随后的行为却终于突破了她的底线。

  武后的底线,就是她心爱的女儿太平公主。

  关于太平公主,世人知道武后终其一生都对这个女儿百般宠爱。当然,太平身为女子,不可能成为反武后者利用的政治旗帜,不会威胁到武后的皇权,她本人也很聪明,懂得对母亲应采取何种态度。以上所述,都可以成为太平宠于武后的理由。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太平公主得宠于母亲,也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武后的第一个女儿,死在了襁褓中,从种种现象推断,这个小女婴是死在了生母的手下,成为母亲前进的牺牲品。虽然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权力发酵出的罪恶,武后在儿子成年前,还是一个很不错的母亲,慈爱亲和;何况那个小女婴毫无“过失”,从来不曾象兄弟们那样有“触怒”母亲的可能。人心毕竟肉造,在往后的漫漫岁月里,武后当然不免要想起这个可怜的女儿。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三月,距神秘夭折整整十年之际,那个小女婴被父母追封为“安定公主”,上谥号曰“思”,并以亲王级别由德业寺隆重迁葬于崇敬寺。

  “思”,从谥法内涵考究,这是一个颇令人回味的谥号——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不眚兆民曰思;道德纯备曰思;谋虑不衍曰思;柔能自勉曰思;通明爽愿曰思;深虑远道曰思;迩不爽愿曰思;谋虑不偕曰思;念终如始曰思;辟土兼国曰思;追悔前愆曰思。——在所有的含义中,“追悔前过”“念终如始”“追悔前愆”显得特别的触目。后来武氏成为女皇,收唐高祖千金公主为义女,所改的封号也仍然是“安定公主”。母亲的爱与害,同样深不可测。

  就在将“安定思公主”隆重迁葬后不久(一般认为就在同年),已经年过四旬的武皇后再次生育:在连续生了一堆儿子之后,她终于迎来了一个女儿,这也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痛心女儿早丧的父亲和心事重重的母亲,对于这样一个女儿的诞生,其喜可知。太平公主由降生的那一天起,就得到了父母的百般宠爱,而且还是双倍的宠爱。

  外祖母杨氏去世的时候,太平公主大约六七岁。也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武后向高宗请旨,度女儿出家入道,为杨氏祈福。当然,出于父母的宠女之心,太平并没有离开皇宫,而是仍然过着公主的生活。但既是要为外祖母祈福,太平就不免要经常来往武宅与皇宫之间。让人没有料到的是,所有进入武宅的宫人女官,都统统被武敏之或诱或逼,一逞兽欲。此事一发,武后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咸亨二年(公元671),武后向高宗上本,将武敏之流放雷州,重新改姓名为贺兰敏之。

  在去往流放地的途中,贺兰敏之上吊自尽(也有说是途经韶州时被武后的使者以马缰勒死)。此时,距荣国夫人杨氏去世仅十个月。

  武敏之的死,可以算在武后的帐上,但若不是他过于放肆放荡,又被杨氏惯坏的话,恐怕也不至于来得如此之快。武敏之消失了,杨氏却享受了极高的哀荣。高宗下令文武九品以上及外命妇都要去武宅吊祭哭灵,并追赠武士彟为太尉、太原王,杨氏为太原王妃。

  

  然而,就在杨氏极享哀荣的同时,武后在朝中却日益受到掣肘,与长子李弘之间的矛盾渐渐无法调和。李弘这时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替父监国多次,史书说他仁厚并且体弱多病,还常将政务交予身边亲信处理。可以想象,这样的主子真是难逢难遇,早已经被大臣们视做当然的主人。而武后毕竟是皇后,从前儿子年幼,高宗多病,国政时常由她处理,现在却实在不好找理由了。

  权力是毒药,更象是毒品,一但尝到了此中滋味,就再难有人舍得丢弃。朝臣和天下人都心知肚胆,武后不甘心就这样回到后宫,李弘也不甘心被母亲当小儿牵制,母子反目只是迟早的问题。

  虽然对妻子和妻子的娘家百般宠爱,高宗在原则的问题上仍然是偏向儿子的。何况高宗多病,凡离京疗养武后都一定要陪伴左右,不得不放手让儿子监国发展势力规模。日渐形成的太子势力,令武后难以应对。

  就在杨氏去世前不久的三月十八日,武后亲信中地位最高的宰相许敬宗年老退休,武后在朝中失去了她最为重视的臂膀,在儿子和丈夫亲信们的夹击下很快就陷入了权力困境。这一年又逢大旱、日食等异象天灾。武后干脆在母亲去世的第二个月就向高宗上书,表示自愿退出皇后位,以赎天谴。

  我觉得,与其说是武后心灰意懒,不如说是她在自己的命运上再一次下了重注。这封辞职信无异于将了太子一军:别以为是母以子贵,其实也是子以母贵。假如不是母亲用尽一切招数正位中宫,你做了嫡子,哪来的太子当?相逼过甚,皇后自请退位,你就成了上有庶兄的废后之子,拿什么名份去当监国太子。

  辞职信递到BOSS手里,当然被拒收了。高宗坚决不许武后退位。母子之间的亲情,逐渐被皇权与后权之争蚕食鲸吞。

  武后请辞被拒一个月后,太子右中护(左中护为高宗极信任的老臣李勣,由此也可见高宗对长子的偏爱)同东西台三品赵仁本罢相。据说是被退休在家的许敬宗“发挥余热”搞下来的,但是否也可以理解成是武后辞职迫使太子做出的不得己暂退?

  赵仁本虽然被罢相,太子的势力仍然不可动摇,高宗也帮着儿子,甚至于起用太子亲信带兵打仗,武后对此也无能为力。

  杨氏死后的第二年正月,武后陪着高宗到东都洛阳疗养,李弘再次留京监国。据说,就在这段时间里,李弘“发现”了被母亲幽禁多年的萧淑妃之女义阳公主、宣城公主。两位公主这时已经三十出头,仍然没能出嫁。李弘立即向高宗上书为两个姐姐觅偶,同时要求将同州沙苑地分借贫人。高宗都应允了。

  

  对武后来说,儿子的这一举动,是不可原谅的。且不说记仇的武后不愿原谅萧淑妃,也因为儿子此举意味着对母亲的一次明显的挑战。而得父亲宠爱又“中外属心”的李弘还提请借地贫人,看在此时武后的眼里,恐怕也难免有收买人心之嫌。武后的恼恨可想而知。她当天就把两名公主配给了当班的卫士权毅、王勖。两人被授以刺史之职,携妻赴任。

  

  影视作品和小说总是会说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出嫁之时已经三十多岁,甚至还有说四十岁的,或说她们嫁给了当班士卒,似乎以此引证武后为继母不慈。

  实际上,这都是太夸张了。萧淑妃受宠并连续生育的时候,也正是武才人与太子李治私相往来的时候,算起来两位公主最多也就只比李弘大五六岁,虽然已经超过婚龄,但也绝不到三十岁(据宣城公主墓志铭的记载推算,出嫁时的宣城公主二十三岁)。此外,在皇宫大殿轮值的卫士,都是官员勋戚们的子弟才有资格担任的,他们出身很高,绝非一般士卒。权毅的祖父封卢国公,王勖的祖父封平舒公,都是世家。清王朝的公主就经常嫁与侍卫,情形类此。

  请嫁公主,固然是李弘仁厚的表现,但是另一方面,也与这位太子和母亲的权力斗争、感情嫌隙不无关系。义阳宣城的公主封号,是数年前武后为显示嫡母气度而向高宗请封来的!总之,李弘此前就早该知道两位姐姐的存在,而绝非影视作品中描述的那样,直到某年某月才知道宫中还有两个姐姐。那么问题就来了:若干年来,这位监国太子怎么从来不曾关心过姐姐是否出嫁,偏到了此时才来上书?

  从时间来推算,太子遽然请嫁异母姐姐的时候,也正是武敏之逼奸准太子妃杨氏而被武后放过的时候。因为义阳宣城出嫁同时,高宗武后也将李弘召至东都洛阳,为他和新选的太子妃裴氏完婚。

  两位公主逃离了深宫,武后与李弘的母子亲情却终于决裂了。

  

  次年(672),又一件事情发生了:许敬宗病逝。这名倾向自己的前宰相之死,对于武后在朝中的势力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而糟糕的还不止于此。

  在为许敬宗商议赠谥的时候,朝臣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太常博士袁思古嬉建议上谥号为“缪”,含义为“名与实爽”,乃是一个恶谥,还得到了户部尚书戴至德、太常博士王福峙的附和。——戴至德,正是太子李弘的心腹干臣。这样的谥法当然不能令许敬宗一系的人满意。于是唐高宗诏令在朝五品以上官员公议,议来议去,给许敬宗上了一个“恭”的谥号,意思是“既过能改”。

  公道地说,以许敬宗的人品处事,给他这么个谥号也没亏待他。但是亲信的身后待遇,却足以折射武后的困难处境。

  

  上元元年(公元674),对武后来说,仍然是一个难熬的年份。实在是缺乏助力的武后,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外戚”。贺兰敏之死了,父亲不能后继无人,传家的官爵不能就此抛掉,在这样的时候,从前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了。于是,异母兄武元爽之子等人都先后从岭南召回,其中武元爽的一个儿子被选中做继承人,袭了祖父武元彟的爵位,改名武承嗣,并迅速地加官晋爵。在上元元年四月被封为宗正卿。

  这年的中秋,实在值得额外提出。这天,高宗为列祖列宗加追尊号,顺便也为自己改了个头衔。从此,李治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天皇”,武媚则成了“天后”。

  天后的称呼,当然比皇后要威风得多,然而等着新任“天后”的,却是一个重磅炸弹:九月初七,高宗下诏追复长孙晟、长孙无忌官爵,以无忌曾孙翼袭爵赵公,迎归长孙无忌的棺木并归葬昭陵。

  这道旨意无疑给武天后浇了一盆冰水。长孙家族是武后的死仇,他们入朝,必然要与武后作对。与此同时宰相集团又全都站在太子一边,武后想要在里面安插个人手,都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面对来自儿子的压力,十月二十七日武后向高宗上表,列各项建议十二条,其中最关键的,是以下内容:“国家圣绪,出自玄元皇帝,请令王公以下皆习《老子》,每岁明经,准《孝经》、《论语》策试。” “自今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又,京官八品以上,宜量加俸禄。”偕大欢喜地将道儒之书和孝经同时列入了天下士子参加策试的教材之中,并尊崇了母亲的地位,同时还要求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工资。无疑,在收买人心的同时,武后也在指责儿子的孝道,期望能收到效果。

  但是,在利益斗争中,没有孝道存在的空间。权力就象一张弓,开弓没有回头箭,武后既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不愿过“从子”的日子,她与李弘就只能一直拼斗下去,直到你死我活。

  在某种程度上,太子和皇后之间这种情形的出现,也与他们身后的皇帝大有关系。高宗在主要偏向儿子的同时,并不限制皇后的势力扩展。又不能不让人想到,这也许是重病在身的皇帝有意在让妻儿互相制衡,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全占上风,从而使自己在病体支离的同时仍然能尽可能居中把握皇权。但是事情并不完全照他的意思发展。

  

  上元二年(公元675)三月十三日,武后于邙山南行祭祀先蚕的典礼,百官及各国使者均做为随从列陪出席。这当然是一次极具规模和影响力的公务活动。

  另一件事随后展开:武后以著书为名,召饱学之士入宫。表面上是著《列女传》、《臣轨》、《百僚新戒》、《乐书》等书,实际上却密令他们参与国家大事决策,以此分宰相之权。这些人因此被呼为“北门学士”。武后仍然不愿放弃权力,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情。

  

  四月初夏,高宗和武后再次起程前往合璧宫消暑,太子李弘也随行。

  四月二十五日,一个噩耗从合璧宫迅速传遍唐境内外:二十四岁、还没有儿女的监国太子李弘病逝。对于儿子的死,高宗表现得极其哀伤,五月初五,他发布制文,表示李弘虽死,但自己已经允诺逊位于他,诺言不因死亡而变更,因此追谥李弘为“孝敬皇帝”。随后为他建了一座花费钜亿的恭陵。八月十九日李弘以帝王之礼正式下葬,高宗又亲撰《孝敬皇帝睿德纪》,痛悼自己的继承人。

  李弘一直疾病缠绵,而且是“沉瘵”,即古代绝症之一痨病,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他死的时间太不合适,因此所有的人都有同一个直觉:太子死于非命,下手的就是他的母亲武天后。

  李弘是死于绝症,还是死于非命,一直是令人议论纷纷的话题,但是内情究竟如何,谁也不得明白。

  1、死于绝症。没啥可说的,病魔面前人人平等,天子都不能幸免,何况是还未登基的天子。李弘的身体确实很差,在他监国期间,很多事务都是由他身边的信臣处理的。高宗也在追悼儿子的文中提到过李弘有“沉苛”肺结核,自然死亡也很有可能。

  2、死于武后之手。原因看起来似乎也很明显。采信这种说法的也很多。据说是因为高宗曾经想过要禅位与儿子。  

  

  李弘死后,他的亲信戴至德升为宰相。

  但不管怎样安排,太子李弘已死不可复生了。李弘死后月余,武后的次子雍王李贤于六月初五被册封为高宗朝的第三位太子。

  比起李弘,李贤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才华出众。他自幼年起就有读书过目不忘的奇慧。做太子的次年,李贤又招集学者共同注释了《后汉书》,得到了高宗三万匹绢帛的重赏;高宗让他监国,他处理朝政也井井有条,深得时人的推重,高宗还因此特颁手敕嘉奖道:“皇太子贤自顷监国,留心政要。抚字之道,既尽于哀矜;刑纲所施,务存于审察。加以听览余暇,专精坟典。往圣遗编,咸窥壶奥;先王策府,备讨菁华。好善载彰,作贞斯在,家国之寄,深副所怀。”又赐了他五百匹帛。

  然而做储君,光有才华是没有用的。李贤虽然非常努力招贤纳士,高宗也放手让他监国,但当年李弘在朝臣中的影响力,是他十余年太子监国培养起来的,因此李贤在这方面仍然望尘莫及兄长。

  因此,在李弘死后,武天后的势力在一段时间里没有了遏制,从而迅速地扩大了。在武后死敌来济的堂弟来恒成为宰相的前后,另几人也加入了宰相群。他们是:薛元超、高智周、裴炎从后来的事情来看,他们都是偏向着武后的。

  公开场合下的位次仪轨,能够充分说明人的权势大小。仪凤三年正月初四,武后就单独登上了光顺门,接受百官及四夷酋长的朝拜。虽然太子李贤有监国的头衔,永隆元年(公元680)正月十九日,武天后仍然再次单独登上了洛阳城门楼,以主人的身份宴请诸王诸司三品以上官员及诸州都督刺史,宴席上的伴奏音乐则是太常新编《六合还淳》舞。五十九岁的她已经成为大唐王朝权力的中心。

  势力大了,武后能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皇后如此气势,无疑使太子李贤难以忍受;而又一位“监国太子”的出现,也无疑使武后忌惮重重。

  在武后的新晋亲信中,偃师人明崇俨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他的死间接促成了太子李贤的被废。

  在宋朝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里,只说明崇俨“以厌胜之术为天后所信”,很容易让人以为明崇俨只不过是个江湖术士,而武后与明崇俨有甚不轨,这才大规模为信臣报仇,废子夺权。以为高宗真是不起任何作用一样。实际上,仔细翻翻五代人编写的《旧唐书》就知道,司马光在采集史料方面,实在是有些宋朝男子的偏见,对有利于武后的记载都不提起。

  明崇俨出身名门士族,其父为豫州刺史明恪。据说他父亲手下的一名小吏能役使鬼神,明崇俨得其真传。乾封初,明崇俨应举入仕,任黄安丞。他的顶头上司有个女儿得了重病,诸医束手无策,却被他用摄取的异域奇物治愈。高宗此时正苦于风眩头痛,听说此事后立即将其召入宫中。一经试验就大喜过望,认为名不虚传,立即授以冀王府文学之职,此后他的医术和符呪幻术之技屡有效验,日益得到高宗与武后的器重,官职直至正谏大夫且得到入阁面见天皇天后的特许。明崇俨经常借神道的名义向高宗陈述自己对时政的见解,往往都能被高宗加以采纳,迅速成为帝后面前的宠儿,高宗甚至为他的五代祖宅御制碑文,亲手书写于石上。也正是这位与众不同的术士,竟向帝后声称“英王状类太宗”,在兄弟中面相最为贵重;而太子李贤却“不堪承继大位”,命中注定没有帝王之份。

  这个不吉利的说法不迳而走,宫人们又据此谈起另一种揣测:太子李贤根本就不是武后的亲生儿子,他的生母是韩国夫人。李贤被这两种说法搅得寝食不安,既疑且惧,加上母亲的权势重压,与武后之间迅速变得对立起来。

  对儿子的态度,武后当然感觉得到。她先是撰写了《少阳政范》和《孝子传》送给李贤,提醒他为子为君之道。不过很显然这两本书对改进母子关系没有任何作用。武后也再不客气,多次给李贤写书信,直接指责他。李贤越发惶恐不安,想到大哥之死的各种流言,觉得自己也朝不保夕了。

  不久,李贤写下了他唯一传世的诗篇《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他希望这首诗歌能唤起母亲的舐犊之情,但是权力解不开芥蒂,武后越听越怒。

  调露元年(公元680)五月,就在李贤出于韩国夫人之腹且无缘帝位的流言甚嚣尘上之际,说出李贤无福继位这话的明崇俨却被盗贼杀死在洛阳城。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神医宠臣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高宗和武后看来都很伤心。明崇俨被追赠为侍中,谥“庄”,其子珪提拔为秘书郎。明崇俨除了预言李贤无帝王之命外,多数时候倒也广结良缘,加上医治高宗疾病的功劳,其子平安地度过了此后的纷乱年月,直到唐玄宗开元年间还在升官,为怀州刺史。

  能通鬼神的高官死于非命,顿时哄动了唐王朝。皇家派御史中丞崔谧等人查勘此案,许多人都因此被抓入狱中,屈打成招。但是招来招去,也没招出个靠谱的。这离奇的案子使明崇俨的死因一时众说纷纭。有好事者认为,明崇俨为奉迎帝后,过于劳役鬼神,因此被鬼所杀。更多的人则认为明崇俨不该泄漏天机多嘴多舌,得罪了太子,被太子派人杀了。

  

  李贤素好声色,明崇俨死后的第二年,他昵爱男宠赵道生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为了表示宠爱,李贤还越制将太子宫中的许多金帛都送给了赵道生。对于这件事,司议郎韦承庆忧心忡忡地加以劝谏,李贤却置之不理。结果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武后耳中。武后遂派宰相薛元超、裴炎、高智周等人组成了一个专案组进入太子宫调查此事。

  谁知这一查竟查出了意外发现:从马坊中搜出了数百副铠甲,远远超过太子府的定制。与此同时,李贤的男宠赵道生也交代说明崇俨之死是自己奉太子命所为。

  面对“人证物证”,还有督办此案的宰相们,高宗目瞪口呆。出于对儿子的喜爱,何况铠甲也未曾派上用场,他仍然打算原谅李贤一次。然而武后坚决反对高宗的意见,说:“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看情况几名宰相也都赞成武后——即使如戏剧中所演的那样,铠甲是武后事先派人藏在马坊中的,可也是通过几位宰相的手起出来的。假使太子不废,哥几个迟早死定了——结果只有一个:高宗的意见被否定了。

  调露二年八月二十二日,太子李贤被废为庶人,幽禁别院;高宗与武后的第三子英王李显入主太子宫,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李贤被废后,查抄出的数百副铠甲被搬至天津桥南当众烧毁,他的住宅也被抄检了个底朝天。在抄检中发现了太子洗马刘讷言为李贤编写的《俳谐集》。这本书交到正为儿子纳男宠犯嘀咕的高宗手里,无异于火上浇油,大怒道:“以《六经》教人,犹恐不化,乃进俳谐鄙说,岂辅导之义邪!”当即下令将刘纳言流放振州(海南三亚)。

  

  太子谋逆被废,可是塌天大祸。众人都变着法子向皇帝表态,由此又引出一桩血淋淋的伦理惨剧。

  长孙无忌恢复名誉后,被同案牵连的其它家族也纷纷重振,这其中也包括长孙无忌的舅父高士廉一家。高士廉的孙子高政时任太子典膳丞,也牵扯在李贤谋反案中。高宗废太子就不太情愿,所以也不打算处理高政,而是交由其父右卫将军高真行管教。谁也没有料到,高家自经历了上一次灾祸之后,已经不复往日胆气,都以为皇帝此举是在试探自己。结果高政刚进家门,就被生父高真行刺喉、堂伯高审行刺腹,死后又被堂兄高璿斩首,尸身丢弃于道路。惨死在亲人手里。

  听到这个消息的高宗怒火中烧,当即下令贬高真行为睦州刺史、高审行为渝州刺史,再一次赶出京城。

  随后高宗又宽大处理了李贤的旧属,除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张大安降为普州刺史外,其它的僚属都不再做追究,而且官复原职。也算是死鬼高政的余泽。

  

  开耀元年(公元681),是李显成为第四任太子的头一年。这一年,高宗与武后最心爱的小女儿太平公主出嫁了。几年来磕磕碰碰不断的大唐第一家庭,终于有了一件象样的喜事。

  太平公主幼年时,曾经许做道士,但实际上一直居住宫中。自唐高宗龙朔年间开始,吐蕃与唐王朝间纠葛不断,时打时和。在这样的情形下,吐蕃多次派人入唐,请和亲公主。这样的事高宗坚决不干。为示拒婚之意,太平公主正式入道,出居太平观。此后吐蕃边求婚边挑衅,唐蕃间打得一团糊涂。由于吐蕃地处高原,有地形之利,国人对恶劣的高原气候早已习以为常,一向生长在平原的唐军却无此便利,需要仰攻,此外吐蕃将帅和睦,唐军中将帅却时起争斗,打到后来,吐蕃竟占了上风。太平公主也就在道观中一直住了下去。直到降唐的百济(朝鲜)将领黑齿常之领兵,战事才发生根本转变。

  开耀元年五月,在黑齿常之的率领下,唐军取得了唐蕃战争中的一场大胜。从此扭转战局,从此吐蕃败绩连连,黑齿常之守边七年,吐蕃畏之不敢犯疆。

  边疆平定了,太平公主也就可以离开道观出嫁了。经过层层筛选,光禄卿薛曜与太宗女城阳公主之子薛绍成为驸马。

  武后对女儿的宠爱是很出格的。选定女婿后,她开始审查女婿的家庭成员,然后盯上了薛绍的哥哥薛顗薛绪之妻萧氏、成氏。她认为这两个女人出身不够高贵,根本没资格被自己的女儿呼之为嫂,说:“我的女儿怎么可以和乡下婆子做妯娌!”逼着薛顗薛绪离婚。世上哪有为弟弟娶媳妇使哥哥做鳏夫的道理?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出来劝说道:“你别看萧氏她家现在不起眼,算起来她还是隋炀帝萧皇后、唐太宗宰相萧瑀的侄孙,跟李家可是老亲戚了。”武后这才罢休。

  开耀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公主与薛绍结成了夫妻。这时所有的人都不会想到薛家和太平公主未来的结局,高宗和武后只知道他们总算欢欢喜喜地看见女儿长大成人,而众人所能看见的,也只是那一场极尽奢华的婚礼。

  太平公主新婚刚一个月,高宗就再一次犯了病,于是李显继两位同胞哥哥之后,也成了监国太子。与李显的春风得意相对照的,是废太子李贤被流放巴州。

  高宗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似乎脾气也变得比以前要好很多。自禇遂良、韩瑗等人抗言进谏触霉头以后,高宗说一不二,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也再没有谁敢对高宗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这时却有一个李善感挺身而出,当面指摘起了高宗的过失。对于这些谏言,高宗虽然没有买帐,却也没有找李善感的麻烦。消息传出,天下人都为之喜悦,认为皇帝对臣下的态度大有转变,将此事誉为“凤鸣朝阳”。这件事似乎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高宗绝不象传说中那样完全被武后控制。

  弘道元年(公元683)正月,高宗带着武后最后一次登上了嵩山。七月,56岁的高宗李治风疾复发,病情越来越重。

  病到后来,高宗的头疼痛无比,以至于目不能视。侍医秦鸣鹤诊断之后,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缓解症状,那就是在皇帝的御头上扎针。帘内的武后一听这个大胆的建议,顿时大怒道:“这家伙可以拖出去斩了,居然想在天子头上动针!”做为病人的高宗实在是痛得没办法了,反而说:“但刺无妨,或者能有些效验。”秦鸣鹤连忙施出浑身解数,在高宗头顶百会、脑户二穴上行针,性命攸关也就格外超水平发挥,片刻工夫,高宗就觉得眼睛能清楚视物了。武后举手加额道:“谢天谢地!”额外赐给秦鸣鹤彩帛百匹。

  ——这次治疗过程被记载了下来,只是偏偏加了一句,认为武后第一次对秦鸣鹤发怒,是因为她“不欲上疾愈”。这一句评论实在令人感到滑稽。皇帝的头顶动针,在任何朝代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武后的反应完全是正常的。如果连这都属于“不欲上疾愈”,那还不如直说你怀疑她要杀夫好了。

  

  所有的治病方法都用尽之后,高宗下令改元弘道,大赦天下以祈福。然而这时他的病已经严重得连骑马登楼都支持不了。就在颁布大赦令的十二月初四当天晚上,高宗逝于洛阳贞观殿,留下了一道遗诏:“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所以荥河绿错,彰得一之符;温洛丹书,著通三之表。缅稽前古,其道同归。朕之圣祖神宗,降星虹而禀枢电;乘时抚运,逢涣沸而属山鸣。濡足横流,振苍生之已溺;援手四岳,救赤县之将焚。重称九寰,止麟斗而清日月;再安八极,息龙战而荡风波。自彼迄今,六十六载。黎元无烽柝之警,区恣耕凿之欢。育子长孙,击壤鼓腹,遐迩交泰,谁之力欤?

    朕以眇身,嗣膺鸿绪,钦若穹昊,肃雍清庙,顾讠是明命,载迪彝伦。嘉与贤士大夫,励精为政,勖已想蛟冰之惧,为善慕鸡鸣之勤。幸戎夏安,中外礻是福,亘月以覃正朔,匝日城而混车书。端拱无虞,垂衣有截,其天意也,岂人事乎。每导俗匡时,既宏之以礼让;恤刑薄罚,复跻之於仁寿。闻九农之或爽,则亏膳以共其忧;见一物之有违,则撤乐以同其戚。斯亦备诸耳目,非假一二言也。忧勤之至,庶有感於明灵;亭育之怀,谓无负於黔庶。就言薄德,遘疾弥留。往属先圣初崩,遂以哀毁染疾,久婴风瘵,疚与年侵。近者以来,忽焉大渐,翌日之瘳难冀,赐年之福罕邀。但存亡者人之晦明,生死者物之朝夕。常情所滞,唯圣能通,脱屣万方,无足多恨。皇太子哲,握哀履已,敦敏徇齐,早著天人之范,夙表皇帝之器。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後,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已上各加一阶,三品已下赐爵一级。就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废万全、芳桂等宫。”

  遗诏的内容十分丰富,但多数都可以忽略,只有两句却非常关键:“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及“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也就是说,皇帝是李显,只有当新皇帝遇到难以决断的军国大事,才考虑听取武后的意见。

  然而这道遗诏并没有被照办。

  高宗去世的第三天,宰相裴炎上奏,说太子尚未正式即位,还没有颁诏的资格,但国家事多,希望天后能够代理国家,颁“天后令”于宰臣施政。

  渴望权力多年的武后,终于在宰相的配合下得到了执掌大权的机会。

  又过四天,李显才正式登基称帝,尊武后为“皇太后”。但这位新皇帝已经失了先机,他的母亲不愿将刚捏住的权柄轻易交回给他,想通过“老妇人”之手操控权力的宰相们也不愿让年青力壮的皇帝当自己的指挥官。等待李显的,是将成为傀儡皇帝的命运。

  

  李显从前做皇子、太子时奈何不了母亲,连自己的元配妻子都保护不了,现在他好歹也是个皇帝了,当然不愿继续那样的生活,他要培植自己的党羽,从母亲的手里夺回权力。

  李显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自己妻子韦氏的家族,而韦氏也急于让自己的家族鸡犬升天。于是李显一下子就将韦氏的父亲韦玄贞由普州参军提升为豫州刺史。还没一个月工夫,他又打算将老丈人直接升为宰相,并让自己奶妈的儿子也同时当五品官。裴炎当然不能同意天下掉下一个新宰相来分权,何况这官也未免升得太快太不成样子,于是坚持不同意这项人事安排。李显立刻勃然大怒口不择言起来:“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裴炎听中宗这么一说,又惊又惧,连忙向武太后如实汇报。

  李显和韦氏如此轻率地表现出急于掌权当“真皇帝”的心态,将他们自己推向了深渊。武太后随即与裴炎、刘祎之、程务挺、张虔勖商议定了废帝的密谋。

  二月六日,武太后召集百官聚于乾元殿,在羽林军的簇拥下,裴炎宣读了废中宗为庐陵王的诏书,命人将中宗带下殿去。李显猝不及防,只会问:“我有何罪?”武太后徐徐地回答面无人色的儿子:“你想把天下交给韦玄贞,还敢说无罪!”

  

  一句气头话,葬送了李显的前途,他仅仅做了一个月皇帝,就被废了。倒霉的韦玄贞则被一撸到底,流放钦州。

  

  第二天,武后立自己最小的儿子豫王李旦为皇帝,王妃刘氏为后。有了中宗的前车之鉴,李旦刘氏的傀儡帝后当得更狼狈。他们甚至连皇帝的宫殿都无权入住,只能居于“别殿”,更别提过问什么政事了。所有的事务,都由武后端坐在紫宸殿的骖紫帐后处理。

  二月八日,为了避免曾经监国的儿子趁乱东山再起,武后派金吾将军丘神勣去巴州察看李贤流放的情形。丘神勣此去当然不仅仅是察看而已,因此他抵达巴州不久,李贤就于三月初五被迫自杀,时年31岁。为了遮掩,武后指责将回朝复命的丘神勣误传旨意,将其贬为叠州刺史。当然,没过多久,丘刺史就又官复原职了。高宗的另几个儿子当然也被划在可能搅局的范围内,他们都被调离了从前的封地、离开了故地上营造的人脉势力:杞王李上金徙封毕王,翻阳王李素节徙封葛王。

  武后和宰相们也知道,如此大动作不可能不引起世人非议,格外重视收徕朝臣,名将旧相刘仁轨就是其中之一。这时的刘仁轨已经八十三岁,很有威望,武后特地命他为“西京留守”,并写信给他说:“昔汉以关中之事委萧何,今托公亦犹是矣。”刘仁轨虽然年老,但是朝中事务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回信给武后,表示自己年老难任,并说“吕氏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劝武后不要重蹈覆辙。

  其实这样的劝诫毫无作用。权力一旦在手,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只能被它驱使着往前走,后退只有死路一条。但初掌大权的武后并不想得罪老臣,因此她特派侄儿武承嗣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见刘仁轨,信中说:“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罔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况公先朝旧德,遐迩具瞻,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足够了,刘仁轨见好就收,也不曾再出头干涉朝政治理。免了武后的麻烦。

  民间舆论也是武后关注的一面。有十几名羽林军官去酒坊找乐子,闲聊中有一人发牢骚说:“兄弟们冒着风险拥立了新皇帝却没得到什么封赏,早知如此,还不如拥戴庐陵王一直当皇帝呢!”众人斥喝戏笑,也没把他这句话当真。谁知同伴中的一人却悄悄起身,赶往皇宫密告。酒宴未散,抓捕的军队就已经包围了酒坊。结果,发牢骚的被处斩,席中诸人不管听到没听到那句戏话,都被安上知情不报的罪名绞死。告密者官至五品,十几名同伴的性命为他换了一身浅绯金带的新官袍。

  这位新晋五品官的升发之道,当然被众口一词地咒骂了个底朝天。然而更多的人在道貌岸然地指责此行径的同时,暗地里却满心的艳慕。告密就此成风。

  

  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妥当。而这时距高宗去世还不满一百天,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灵柩不远处。

  八月十一日,高宗终于入土为安,睡进了他的乾陵,可以对地面上妻儿子孙们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了。

  此时的武后,已经迅速地掌握了王朝的军政要害。对于这些,武后的侄儿武承嗣满心欢喜,他期待自己也有登天的那一日,却又从父亲和表兄弟们的遭遇中明白姑母不容他人染指权力,冥思苦想之后他奏请追封武家先祖为王。武后当然乐于光宗耀祖,打算照办。

  裴炎得知此事,立即劝阻说:“太后母临天下,应当凡事至公,不可以私偏自己的亲属。难道忘了汉朝吕氏家族是怎么败落的吗?”

  武后反驳道:“吕雉将权力交给亲属生者,所以才会败;我只不过是追尊亡者,有什么关系!”裴炎坚持道:“凡事都要防微杜渐,怎么可以随便呢!”武后根本不听裴炎的那一套,坚持追尊了自己的祖先,只是稍打了个折扣,把七代祖减为五代祖。死了五十多年的武士彟成了魏王,而武承嗣做为武家的继承人,不动声色地也就轻易成了新任魏王。

  在此之前,武后已经将唐王朝的旗帜、官职名称、服色、都城名、纪元全部改了个遍,如今再追尊诸祖,隐然已有改换天下的气象。不过这一切看在众人眼里,却并没有多少意外。原因很简单,高宗在世时,李唐王朝的这些职官舆服城名纪年,早就被来回地改过多次,大家早已看花了眼。至于追封武后祖上,那更是高宗常办的事,人们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不过无论如何,皇帝正当盛年,却由太后临朝称制,也太说不过去了。李唐宗亲都对诸武心惊胆战。可叹的是李唐王朝经过三代皇帝之后,龙子凤孙们大多数已经完全没有了祖先的骁勇,面对武太后的所有举措,他们都只能在心里愤愤然,却只能束手待毙,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对。朝臣也是一样,武太后虽然为所欲为,却并没有伤害到他们的利益,反而多有封赏,再加上畏惧身边人告密,就更不管闲事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武太后的赏赐。李勣(本姓徐)的孙子李敬业、李献猷,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盩厔尉魏思温等人就在武氏临朝后分别因犯事被贬官出京去南方。途中众人聚于扬州,都为自己丢官去职愤愤不平,对武后牢骚满腹,议论之后一个大胆的主意冒了出来:以匡复庐陵王李显为名起兵造反,讨伐武后。于是,一篇极尽谩骂之能事的《讨武檄文》出炉了。檄文所到之处,果然也很有效验,旬日间就聚了十余万人马。

  李敬业刚一造反,武后就下令改其李姓为徐姓,檄文也被武太后看见了,对其中的内容她不以为然,但其中文才却颇令她惊叹,问身边人:“这文章是谁写的?”左右答:“骆宾王。”武太后不禁叹息道:“这就是宰相的过失了。这人有如此才华,怎么会流落贬官?”

  骆宾王虽有文才,却没有从政领兵之才,徐敬业也不例外。庐陵王李显这时远在湖北房州,怎么可能联络得到扬州?“匡复庐陵王”的旗号很快就不管用了,“匡复府上将”也眼看就干不下去。于是新的主意又冒了出来:徐敬业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长得与章怀太子李贤相象的男人,对众人声称:“故太子没有死,逃亡在此城中,命令我等起兵。”这名倒霉的帅哥从此就被徐敬业等人摆在了台面上,成了他们挟持的傀儡。不知道他心里有何感想,是不是应该长叹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长得太一表人材,结果“红颜薄命”?

  徐敬业造反,从口号到檄文都前言不搭后语,如今又搞出一个“章怀太子”,就更漏洞百出。朝臣们即使反对武后举措,也不可能以为徐敬业等人是正义之师。徐敬业刚一起事,高宗朝的旧臣武将们就纷纷领命出征,徐敬业很快就招架不住。

  

  前方打成一片,后方也没闲着。

  武承嗣在请封先祖之后,又和堂弟武三思(武元庆之子)一起向武后进言,认为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是李唐宗室中最有声望的,当此谋反之时恐怕将会不利于武后,劝武后找个岔子诛杀了事。武后深以为然,与宰相们商议。结果刘祎之、韦思谦都默认,若不是裴炎坚决反对,两位李姓亲王就死到临头了。韩王鲁王逃了生路,武后对裴炎的印象却更恶劣了。

  

  武后又向裴炎讨教征徐之计,裴炎答道:“皇帝已经年长,却没有亲临朝政,而是由太后称制,所以才会被小人找到可乘之机。假如太后能返政,那么徐贼就会被不攻自破了。”武太后哪里愿意归政!何况权力之弓一但张开就不能收回,只有权力才能保证她平安,否则的话,只怕今天交出权力,明天就会被儿子秋后算帐要了命。裴炎这席话终于彻底惹恼了武太后,再加上徐敬业的同党监察御史薛仲璋正是裴炎的外甥,于是他终于被“造反”的罪名丢进了监狱。

 

  由于武后对他并无必杀之心,所以有很多人劝说裴炎改变立场,不再提太后归政之事,以保全性命。裴炎一生为了功名权势,曾经做过很多不光彩的事情,然而这一次他终于坚守了自己的信念,面对死亡也坚决不肯妥协,回绝众人的好意:“宰相下狱,安有全理!”

  对于裴炎参与造反的说法,朝中议论纷纷。很多文武官员都向太后力谏,表示裴炎绝无造反的可能。武后答云:“裴炎造反有据,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进谏者激愤之下冲口而出:“如果裴炎都造反了,那我们也都是造反的了。”武后的回答妙极:“朕知裴炎反,知卿等不反。”

  几天后,郎将姜嗣宗奉命前往长安,见到了留守的刘仁轨。刘仁轨向他询问洛阳城中发生的事情,姜嗣宗一五一十都说了。刘仁轨虽然年老,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一听事情起因,就明白裴炎入狱的真正原因:绝非谋反,而是主张太后归政。他意识到武后接下来很可能会查勘众人对此事的看法。老儿正在烦恼如何洗脱武后可能对自己的疑心时,却听到姜嗣宗自吹自擂地加了一句:“其实我早就觉得裴炎行动有异了。”刘仁轨追问道:“你真的早有感觉?”姜嗣宗不知死活地坚持自己的英明:“当然!”刘仁轨立即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正好有事奏报太后,请你帮我捎奏章去。”奏章就这样通过姜嗣宗的手交到了武后面前。

  奏章的内容是:“姜嗣宗早知裴炎造反,却不曾告发。”

  武后看完,心领神会。立即命人将刚刚才进呈奏章的姜嗣宗绞死于都亭。姜嗣宗直到死,也想不通怎么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竟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竟拿自己的性命向太后表了忠心。姜嗣宗的死讯传至洛阳,刘仁轨放下了心,知道太后嘉许了自己的态度,不会再将自己列在裴炎之后的打击名单了。

  十月十八日,裴炎被斩于都亭。签发处决令的武后心里明白,裴炎并不是死于谋反,而是死于主张太后归政。裴炎原本是一直偏帮自己的,如果连他都主张自己必须归政,那么朝臣中还有谁会站在自己一边?

  

  裴炎一案,使那些多次营救过或为他说过好话的大臣,几乎都受到株连。凤阁侍郎胡元范,被流放到琼州(今海南岛)并死在那里。程务挺也被处决,纳言刘齐贤被贬为吉州长史、郭待举由礼部侍郎贬为岳州刺史。在这些死于非命的文武官员中,最令人扼腕的莫过于程务挺,他是公元685年2月5日这天被处死在他坚守了半生的战场上的,他的死讯传出后,闻其名即丧胆的突厥人喜出望外,欢宴数日。而老谋深算的刘仁轨,则以姜嗣宗的性命为代价,平平安安地在次年以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之衔寿终,享年八十五岁。武后追赠其中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并赐其家封邑三百户。还为他停朝三日、命京官们一律前去吊唁。

  

  裴炎死后一个月,徐敬业在李孝逸和黑齿常之等高宗朝悍将的追击下兵败,打算带着妻儿逃往高丽。结果在海陵(江苏泰州)因风大浪高受阻,被部将所杀。徐敬猷、骆宾王、唐之奇、魏思温等也都被捕杀。整个造反历时只有四十多天。

  无论徐敬业等人造反的本意和过程如何,他们毕竟曾以匡复中宗为口号。后来中宗复辟成功,对徐敬业等人心怀感激,打算叛逃高丽的老帐也不提了,下诏修复了被牵连毁弃的徐敬业祖父李勣之坟,追复官职。诏曰:“故司空,往因敬业,毁废坟茔。朕追想元勋,永怀佐命。昔窦宪干纪,无累安丰之祠;霍禹乱常,犹全博陆之祀。罪不相及,国之通典。宜特垂恩礼,令所司速为起坟,所有官爵,并宜追复。”只是李勣的后人多数被诛杀,偶有逃脱的也逃出唐境无从寻觅了。

  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吐蕃军劫掠麟州,虏掠人畜众多。行至中途,吐蕃将领忽然自称为“徐舍人”,对俘虏好言安慰道:“我就是李(徐)勣的后人,已经在吐蕃传承三代了,代代掌握兵要,历任显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先人。只是家族繁衍已盛,不可能再返回大唐。”说完便将一众俘虏都松绑放归。

  除了追念李勣,中宗还下诏搜集骆宾王的文字,共得数百篇,汇成十卷,传留后世。

  不过,中宗对裴炎可没有什么好感,虽然老裴死在武后手里,但李显可不打算“大人大量”忘记当年和裴炎结下的仇,裴家在他手里也没啥好日子过。

  还好,阴差阳错间中宗的皇位竟不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反而被弟弟李旦拣了个便宜。当初裴炎是为劝武后归政李旦才被杀的,李旦对裴炎一直感恩戴德。刚一即位,就追封裴炎做了“太尉”、“益州大都督”,上谥号曰“忠”。

  所以说,生前身后事,都是一笔糊涂帐,无非看最后谁得势而已。假如武则天传位给侄儿,武周王朝一直延续下去的话,许敬宗和李义府也不能被摆在两唐书的《奸臣列传》里头,怎么着也该有个开国功臣的头衔,流芳百世。

徐敬业造反平定两年后,垂拱二年(公元686)正月,武后颁诏,宣布自己将要归政皇帝。经过三年的待业皇帝生涯,李旦早已经领教了母亲的厉害,知道这不过是她堵众人之嘴的表面文章,赶紧诚惶诚恐的坚决推辞。武后当然顺水推舟,继续独理朝政。

  徐敬业造反虽然平定,武后的疑心病却越来越重,何况儿子态度好不等于别人也都情愿,她担心有人暗地里反对自己,自己却被蒙在鼓里,于是就想出了推行告密之法。

  三月初八,武后下令铸造一个铜匦,任何人都可以往里面投入书信,直接向太后告密。武后又下令:只要是声称来告密的,即使是农夫樵夫,沿途官府都要供给其驿马和五品官员的食宿,而且不得向其询问告密的内容。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太后召见,所说属实又称太后心意者升五品官,所说不实者不加罪责。

  消息传出,顿时海内沸腾。世间为恶易为善难,世人阴暗险恶的心思都是被道德文章所迫,不得不强自压抑,即使拿这些手段往上爬,也得想法子改头换面,给它们装潢个君子态度。而如今不但能置于光天化日,而且还能立竿见影、尽情发泄,简直轻松愉快无比。何况还有吃喝官禄在前,那真是没事都要找点事来告一下别个。被道德规范强制着循规蹈矩的“好人”们原形毕露,对于原本就凶险奸狡的人来说,这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很快,四方告密者蜂拥而至。

  对于这些告密而得的讯息,多数是不方便由朝臣处理的,于是武后开始搜寻适合的人选,培植为自己的亲信。一批嗜血变态的角色如丘神勣、来子珣、万国俊、周兴、来俊臣、鱼承晔、王景昭、索元礼、傅游艺、王弘义、张知默、裴籍、焦仁亶、侯思止、郭霸、李仁敬、皇甫文备、陈嘉言等人,从此“展露才华”,留名史册。

  其中尤其以胡人索元礼、来俊臣与周兴最为著名。

  索元礼为人酷毒,每查究一人,必定要小事变大,最后往往导致百十人遭殃,前后遭杀戳的达数千人。世人畏之如虎狼。

  来俊臣和周兴则比索元礼还要可怕,他们蓄养了数百无赖,专做告密的勾当。只要他们看谁稍不顺眼,就派这些无赖同时从几个地方告密,并捏造证据。又设计了许多惨无人道的刑罚,再刚强的人物落到他们的手里,不是屈打成招,就是死于酷刑之下。来俊臣还专门编了一本《罗织经》,用来教育手下爪牙如何罗织他人罪状。以至朝士人人自危,相见都不敢交谈,常有官员早晨去上班,就再不见返回家中,而家人也再得不到任何消息。以至于官员入朝时都要与家人如此作别:“不知还能回来见你们否?”

  终武则天一生,死在酷吏冤狱以及被她铲除的“异己”数不胜数,大多都是干臣良将和无辜百姓。然而权势如漩涡,即使明知冤屈,武则天也不愿手软。只因这样的杀戮既能清除自己向帝位迈进的障碍,还能树立她令人畏惧的形象。做为一个掌权者,令人生畏要比善良更重要。武则天身为女子,又是太后,无法象男子那般上阵厮杀,刀剑丛里挣天下的事她是做不了的,借酷吏之手改朝换代,就成了她的最佳选择,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有枉杀无辜,难道战乱夺天下者就不枉杀无辜了么!相比其它改朝换代的时候,武则天以周代唐的过程已经是对政局国家损耗最小的了了。对于武后借酷吏夺天下的心机和手段,史家也不得不为之钦服,称之为“不出帏闼,而天命已迁。”“计不下席,听不出闱,苍生晏然,紫宸易主。”

  一般认为,武后称帝之心,是在其侄武承嗣的鼓动后下定决心的。而武承嗣的真实目的,则是利用姑母发动政变,建立新朝后成为皇位继承人,现成地当个皇帝。

  对于武承嗣的心思,武后真的一点都没有发觉?她真是完全被武承嗣蒙着的?那当然不可能。普通人说一句不贪恋权势富贵很容易,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尝到个中美味,一但尝到之后再要放弃,几乎是无人能够做得到的。正如一个穷人,忽然吃惯大餐,他以后或者会在自愿的情形下偶尔品尝粗茶淡饭换换口味,但却不能再如从前那样倚赖粗茶淡饭度日,更不能接受自己从此可能再不能吃大餐的情形。(所以每当想起宋徽宗的下半生,总令人长叹)

  武后曾经是一个满足于后宫之主地位的普通皇后,但是今天她已经品尝到了权力的美味,并沉湎于其中,于是离开权势重新去过寂守深宫、将自己的命运完全让别人去安排(即使这个人是她的儿子)的生活,她就再也不能接受。若想让剩下的人生都在令人陶醉的顶峰度过,称帝成了最好的选择。武承嗣也正是在揣摩了武后的这样心思之后,才敢于鼓动其称帝,并甘为之驱使的。

  更何况,做一个皇帝,那是世上几乎所有人的梦想。一但成功,将是怎样的名振青史?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数不清的人大肆杀戮、牺牲无辜,生灵涂炭,对比起历史上其它改朝换代时刻的代价,武后所做实在不算多。后人修史,总喜欢将武则天临朝时期与唐朝其它时期相比,认为那是“唐王朝”历史上酷吏滥刑最多的时候,并以此证明武则天施政的嗜血可怕。偏偏忘记了武则天时代,是在改朝换代,如何能与唐王朝的其它正常交替时候比?武则天时代,只能与历史上其它朝代更替的时刻相比。相比之下,武后的杀戳实在不能算多。

  

  有这样一个故事,虽然语涉幽冥,却足够证明世上“成大事业者”的决心与狠劲。传说某帝王在发迹前曾见神人来拜访,对方将两种前途给他选择,一是甘心为臣,可保家族三十代太平宰相;一是称孤道寡,却只能传三代天下,而且将导致人间遍地血流,后代子孙也遭遇惨酷。故事的主人公所做的选择,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他选择做帝王成就顶级功业,即使后代绝灭人间涂炭也不以为然。——这道选择题如果给我来做,毫不犹豫就会在第一种选择上打勾。相信很多人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所以我们永远成不了大事业当不了帝王,而且连宰相也可以不用指望了。我以为选择第二种的人从身体到心理,都已经不能以常情推理了,这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这种特质,大概就是史书上形容帝王时常用的“天赋异禀”。而此时的武后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酷吏横行的日子里,李唐宗室旧臣几乎被诛杀殆尽,无计应对的人们只能想方设法讨好太后以求自保。送进宫的礼物数不胜数。所有的礼物中,唯有唐高祖李渊第十七女千金公主的恰到好处。这件礼物是一个壮年男人,陕西鄠县(今户县)人,本名冯小宝。冯小宝在洛阳市上卖药,却被路过的千金公主一眼看中,纳为男宠。千金公主的年龄不详,但她妹妹常乐公主的女儿就是中宗李显的第一任妻子,何况千金公主无论如何不可能生在贞观九年以后(她爹是这年死的),可见她也不年轻了,作为同龄人,对于武太后在权势之外的需要她当然也心中有数。于是在一段时间的调教后,她“大方”地将冯小宝进献给了武太后。

  这份大礼果然取得了武后的欢心。四年后,武后正式登基称帝,李唐宗室旧臣也在酷吏的帮助下几乎被诛杀殆尽,就连李贤两个较年长的儿子也没能逃脱一死。幼弱的李氏后人也都被流放岭南。唯有千金公主得以保全,被武后收为义女,改姓武氏,称“安定大长公主”,她的儿子克乂还娶了武承嗣的女儿为妻,一家人极得恩宠。

  从千金公主所得的特殊待遇,就可以想见冯小宝的得宠程度。这时的冯小宝早已经改名为薛怀义,武后命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呼之为叔父,并重修洛阳白马寺,将薛怀义剃度为僧,做了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名为和尚,其实常常出入宫禁,是武后的男宠,乘御马,使宦官,朝臣贵族都要对他行礼,武承嗣武三思更是马屁加三级,亲自为他执辔服役如僮仆,薛怀义都视若无睹。不过他既做了和尚,倒也对和尚很有义气,道士遇到他可倒了大霉,挨一顿狠打不算,还要剃光头发;想借他的声势胡作非为的市井少年,也都得剃度为僧。

  

  随着时间的推移,薛怀义也越来越神气。垂拱二年曾经发过这样一件事:他与左相苏良嗣相遇,却傲慢作态不肯行礼。苏良嗣大怒,命侍从牢牢抓住这个花和尚,然后亲自动手打了他几十个耳光。薛怀义吃了这个瘪,哪里依得,跑去向武后告状。武后头脑却很清醒,知道男宠与宰相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反而道:“那是条宰相才能用的通道,你不能出入。只要不走那条路,就不会有什么事。”

  此事发生之后,武后觉得自己的男宠没有官职,地位太低,便声称薛怀义“有巧思”,让他入宫主持修建“明堂”,打算以此为他加官晋爵。

  旨意发下,一个名叫王求礼的官儿不知是装傻还是确实消息不灵通,上书说入宫长住的男人必须是阉割过的宦官,陛下你要是想让薛怀义入宫,那就得把他也给阉了。这道奏章递上去,当然是泥牛入海再无下文。而假和尚薛怀义照样每天在宫中大摇大摆。

  

  明堂,是儒家的礼制建筑,按规定,它是帝王举行祭祀、朝会、庆赏、选士等大礼典的场所。

  早在隋朝时,隋文帝杨坚就曾经打算兴建明堂,并且已经派人制作好了明堂的模型。结果在选址的时候,以磨嘴皮子为己任的儒生们争论不休,谁也不肯服谁。为了维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隋文帝只得将此事中途废止。

  隋炀帝也曾经想要兴建明堂,也没能办成。

  唐太宗继位后,也打算造明堂。结果他遇上了隋文帝杨坚遇到的老问题。无论是名称、还是结构、功能、形制等各个方面,都引起了儒生们“检六艺群书、百家诸史”的大规模翻故纸堆的运动,每个人都引经据典各抒己见,认为唯有自己说的才是道理,别人讲的都是瞎扯。这一议就是近二十年,直到唐太宗去世,也“未暇营造”。

  唐高宗登基后,决定继承前人未竟之志,而群儒也再接再厉,尽管高宗在三十四年间前后为兴建明堂下诏三次,也没能止住众人嘤嘤不绝的争吵。终于“群议未决”,高宗就先离开了人世。

  儒生们为这间明堂,前后争吵了一百多年,也没吵出个眉目。武后临朝时,他们又一窝蜂地涌来请求继续争论。武后早知高宗兴建明堂的愿望,她也烦透了儒生们在这件事上显现出来的毛病,她干脆把诸儒甩在一边,只与北门学士们讨论明堂的兴建方案。

  方案很快就拿出来了。垂拱四年二月,武太后下令拆除乾元殿,在此殿基上兴建明堂,。当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明堂即告建成,号“万象神宫”。按现在的尺寸,明堂高91.43米,周长93.3米,分三层,异常富丽壮观。接着,武后又令薛怀义在明堂之北主持修建了一座“天堂”,供奉一座巨大的夹麻佛像。据记载,这座“天堂”共分五层,在第三层上就已经可以俯视明堂了。其中供奉的佛像大得惊人,一个小指竟也“犹容数十人”。两座建筑落成,薛怀义如愿以偿地被封为武威大将军、梁国公。

  

  在酷吏横行、浩大工程进行的同时,千奇百怪的瑞兆祥物也源源不断地流入洛阳宫中,为武太后能够正式称帝营造气氛。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所有人的眼睛。先后有琅琊王李冲、越王李贞等人起兵反对武后,结果都被武后派兵平定,反而便宜酷吏们借机大肆扫荡李唐宗室和旧臣。

  在被诛杀的异己中,有一个特别的人物,他就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薛绍的哥哥薛顗,曾经差一点被武后逼着与妻子离婚,对武后怀恨已久。听说琅琊王李冲起兵的消息,时任济州刺史的他也在自己的地盘上招兵买马打算响应。谁知李冲还没能打到他那里就失败了,薛顗便决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向武后效忠。为了灭口还把帮忙的录事参军高纂给杀了。

  谁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口终究是灭不完的。就在明堂落成的前夕,薛顗被人告发。案子落在酷吏们手里,结果可想而知。薛顗被处斩,二弟薛绪也牵连被斩。最无辜的要数小弟薛绍,他一直老实本份地做驸马,与公主也算琴瑟和谐,七年间这对小夫妻一连生下了四个孩子。说起来他天天守在太平公主身边,哪里知道哥哥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结果也被诬陷下狱屈打成招。太平公主虽然是武后最宠爱的孩子,却也无力为丈夫挽回性命,她的哭泣和哀求,只为薛绍留了条全尸:“以太平公主故,杖一百,饿死于狱。”古人都相信人要是被砍了头,尸身不全就无法投胎转世,其实真要说起来,大薛二薛都是一刀毙命,虽然掉了脑袋却死得利索,薛绍虽得保全尸,死得却实在比两个哥哥要惨得多,也没见转世成个啥。

  薛绍死后,武后得到了期望已久的机会:让武李两家亲上加亲。她原本打算让太平公主改嫁武承嗣,却因为武承嗣身体有病,令太平公主不满而未能成功。随后她选中了自己的侄儿武攸暨。可是武攸暨是有妻子的。这当然难不倒武太后。她派人将从前的侄媳妇杀死,把太平公主嫁了出去,算是赔了她一个丈夫。  

  

  明堂快马加鞭地赶工,当然不光是为了完成高宗遗愿。薛怀义的大功劳也绝非仅止于此。

  明堂落成仅三天,武后就于公元689年的正月初一进入其中举行祭祀大典。在这场典礼上,武太后身着皇帝衮冕为初献,挂牌皇帝李旦为亚献,皇太子李成器为终献。祭祀的程序为:天帝、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往下就是魏定王、周忠孝王武士彟先生以及五方帝座了。至于受祭的皇后,无疑也有“忠孝太后”杨氏的名字。

  祭祀典礼完成,武后隆重登上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

  往后几天,武后多次在明堂理政宣诏并大宴群臣,每宴都听得众人的称颂之声、忠心态度,而且各国使节也纷纷前来朝贺,没有任何人对祭祀的仪轨提出任何意见。这一切证明,武太后已经可以放心地向皇位迈进了。

  二月十四日,一道早在计划中的诏书颁布天下:武士彟被追尊为周忠孝太皇,杨氏被追为忠孝太后,坟墓改称曰“陵”。

  诏书发下,朝堂内外,一片波澜不惊。显示武则天可以放心地继续下一步。

  当年十一月初一,武太后再次大宴群臣于明堂,改元载初,启用周历,将十一月改为正月,十二月为腊月,夏正月为一月。

  既然历书都翻了个儿,别的东西当然也要推陈出新。武太后堂姐的儿子凤阁侍郎宗秦客自告奋勇地献上了十二个“新字”。在这些字里,武后对“曌”(音照)格外青睐,立即决定留为己用,将自己那些“华”呀“媚”呀温柔可爱的名号统统丢掉,从此改名“武曌”。意为“日月当空”的意思。

  

  载初元年九月初三,酷吏之一的傅游艺领着九百多名不知所以然的“关中百姓”联名上表,请武太后改国号为“周”,让皇帝李旦改名武旦(唱戏的?)。武太后推辞了请求,却将傅游艺提拔为给事中。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于是众人闻风而动,一时间,文武百官、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还有各色僧侣道士都随即上表,请太后改国号、“赐”皇帝改武。两三天内上表者就多达六万余人。

  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使得不问世事的傀儡皇帝李旦再也坐不住了,他也不得不给老娘上了一道表章请求改姓。

  一切水到渠成。

  九月九日,武太后登上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国号由唐改为周,改元天授。(从此,武媚在历史上又有了一个名称:“武则天”。)十二日,群臣为武太后上尊号为“圣神皇帝”,武太后同时宣布降皇帝李旦为“皇太子”,改姓武氏。十三日,新任女皇下令立武氏七世先祖庙于洛阳。武姓出自周朝王室,据说出自周平王幼子姬武。于是周文王被追尊为“始祖文皇帝”,其妻姒氏为“文定皇后”。姬武被追尊为“睿祖康皇帝”,其妻姜氏为“康惠皇后”。周文王在天有灵一定会犯糊涂,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儿子建立的周王朝结束八百多年后,自己的鼻子里怎么又会闻到肉香气。

  随后,武氏族人也水涨船高。建立新王朝的武则天对诸武氏的策划辅助之功非常满意,也不再追究当年兄弟们对自己的眦睚小隙。于是,继武士彟及以上五代先人被追尊为皇帝之后,武则天追赠伯父武士让为楚僖王,其孙武攸宁封建昌王、攸归封九江王、攸望封会稽王;伯父武士逸追赠蜀节王,其孙武懿宗封河内王、嗣宗封临川王、仁范封河间王,曾孙武载德封颍川王;另一位叔伯武士棱的孙子武攸暨封千乘王。与此同时,异母哥哥武元庆追谥梁宪王,其子武三思袭封梁王,其孙武崇为止封高阳王,崇烈封新安王;武元爽追谥了魏德王,其子武承嗣袭封魏王,邑千户,监修国史,其孙武延基封南阳王,武延秀封淮阳王;另一位侄儿武承业封陈王,儿子武延晖嗣陈王,武延祚封咸安王;武惟良这个倒霉蛋的儿子攸宜封建安王,攸绪封安平王;武惟良的侄儿(不知道他们的爹是武怀运还是武怀亮)武攸止封恒安王,武重规封高平王。武后的亲姐妹都已经不在人世,堂姐妹们则统统封为长公主。

  除了武氏家族晋爵加官,武则天也没忘了自己的老家。她宣布改山西文水县为“武兴县”,百姓世代免除赋税,县令待遇提高到赤县县令级别。——唐制规定,京城周边地区分为京县(赤县)及畿县,合称京畿重地。由此可见,即使同为县令,京里的县令也比外头的县令要高级些。

  这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大赦恩诏和皇帝亲王郡王公主相继问世,武周天下宣告大功告成。

  

  本年,武则天六十七岁。她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也是登基时年龄最长的皇帝。十四岁时她曾经满怀期待要去“见天子”,曾经诚心诚意地希望过将自己的荣辱和性命都交交托给皇帝。而如今她自己成了天子成了皇帝,天下人的荣辱和性命都在她的眼中渺如沙粒。站在则天门城楼上俯视群臣、眺望大好河山的那一刻,她会不会回想曾经稚嫩的少女时光,那个未历世途的武二小姐,如今已是心如铁石般的老妇人。会不会回想那看起来平静的深宫殿宇中,自己度过的五十三年惊涛骇浪的人生?然而接下来的人生不可能靠回望从前度过,做了皇帝并不等于可以放松脑子里紧绷多年的弦。更多的变故陆续有来。

  

  称帝后的武则天急于招徕人心。这时候派完了杀戳异己用场的酷吏又有了新的功效。

  

  作恶多了,总是要遭报应,而且往往是作茧自缚的报应。

  早在铜匦告密风盛行之后不久,就曾有人向其中投信举发,说是有人曾为徐敬业的叛军制造新款军械,而这个心灵手巧的设计师,正是铜匦的设计者鱼保家,即酷吏之一鱼承晔的宝贝儿子。结果可想而知,鱼氏父子作法自毙。

  

  逼死李贤、又在镇压博州叛乱时杀死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并毁杀千余官吏人家的丘神勣这时也死到临头了。天授二年初,他被人密告谋反。面对各种刑具,丘大将军魂飞魄散,只得招供,于天授二年十月被诛。

  

  与丘神勣同时被告发的还有另一名酷吏周兴。武则天将他交给来俊臣审讯。

  诏书送到来俊臣手里时,来俊臣正和周兴一起喝酒。看完密诏,来俊臣不动声色地返回席间与周兴谈天。言谈中问他:“犯人不肯招供该如何办?”周兴得意地说:“取大甕,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来俊臣立刻在厅堂中照做了这么一个现场,然后才起身道:“有诏书要我查你的案子,请老兄入瓮!”周兴立刻瘫倒,也不问查的是什么案子,就马上没口子地全部应了下来。周兴随后被流放岭南,在半路上被仇家杀死。

  

  而索元礼则比周兴还死得早,和其它酷吏结局一样,他也是被武后所杀。

  

  对于酷吏的所作所为,武则天是不是真的从来都被蒙在鼓里?当然不完全如此。有时候她也怀疑或确认酷吏们是在残害无辜,但是为了达到自己称帝的目的,她选择对他们纵容的态度。这就使得她时常在下狠心和不忍心之间来回考虑,然而多数情况下来中狠辣占了上风。

  

  在武则天称帝的前一年,徐敬业的弟弟徐敬真从流放地逃归,打算投奔突厥,结果和曾经资助他奔突厥的洛阳令张嗣明一起被捕。他们满心以为只要多攀出重臣,就有可能逃得生路,尤其是徐敬真,全不顾自己确实是反臣家属且有投奔敌国的事实,遂将世上他们所知道的名人朝士都指认为徐敬业的同党。结果是被诬蔑的人无法幸免,他们自己也无法苟活,第一批被处斩。

  彭州长史刘易从也被徐敬真所扳扯。酷吏不待他申诉,就径直前往彭州杀死了他。刘易从为人仁孝忠厚,听到他将被杀的消息,彭州吏民不分远近都奔往刑场为他送行,并竞相脱下身上的衣物,请官员为他超度祈福。后经有关人员折价,现场衣物共值十余万钱。这幕场景令写惯血腥的史家也无法释然,浓浓地记上了一笔。当然也无法令我释然,尽管我知道徐敬真张嗣明也不过就是贪生的凡人。(刘易从死时其子刘升年仅十岁,被流配岭南。后来“六道使”在岭南杀戮所谓的“罪臣家属”,前后数千人,刘升得到地方长老保护,幸免于难)

  

  在程务挺死后,东突厥势力日渐增强,时常骚扰边境。由于国内政局动荡,武则天只能消极防御,只有一代名将黑齿常之取得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胜利,成为防御边境的支柱。然而就在不久后,他也被周兴污蔑与右鹰扬将军赵怀节谋反,在入狱后自尽,成为军队的一次巨大损失,也是武则天为称帝又一次的自毁长城。结果是当她于次年称帝之后,北方边境再无良将,东突厥日益猖狂,成为武周王朝的心腹大患之一,给老百姓带来无穷灾殃。直到唐中宗李显复辟,才出现又一位名将张仁愿克敌制胜。

  杀戮得多了,何况武则天其实也时常感觉到酷吏所治多冤狱,因此也有“不忍心”在她的利益天平上取胜的时候。

  

  秋官尚书太原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洛阳令魏元忠等人也都被徐敬直所诬,被酷吏屈打成招,判处斩刑。就在他们临刑前,武则天派凤阁舍人王隐客“驰骑传声”,也就是一路驱策快马,一路大呼赦免令。终于赶在最后时刻将他们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只是饶了性命并不等于能饶活罪,何况武则天也不希望使真正引起自己疑心的“异己”感觉自己怯懦止杀,遂将他们改判流放岭南。

  为了有朝一日登上帝位,武则天杀人无数。当初唐太宗曾经定下规制,必须经过州县三次覆奏、京师五次覆奏,反复查勘,才能够判处一个人的死刑。然而武则天却将这条规矩视若无睹,开唐朝酷吏之始。

  事实上酷吏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可加利用的恶狗,借他们铲除异己,并树立自己的威严使人畏惧。一但利用够了,也就可以除掉了,何况她已经建立了新朝代,需要在大规模的“破旧”后收拾朝野乱局,这些人也可以退出了。再说还能落一个“惩奸除恶”的名声,为自己收得额外的人望。

  

  除丘神勣、索元礼、周兴之外,傅游艺、史务滋等酷吏也在天授二年相继被武则天除掉。

  

  然而傅游艺人虽死,留下的馊主意却仍然为祸世间。这就是杀戮流人的“六道使”。关于六道使,还有一种说法。据说有个叫李秦的补阙向武则天上书,说他听说有条谶语“代武者刘。”刘就是流,指的就是被流放的人。同时还说:“陛下自登极,诛斥李氏及诸大臣,其家人亲族,流放在外者,以臣所料,且数万人。如一旦同心招集为逆,出陛下不意,臣恐社稷必危。”傅游艺便出主意,派特使到各道去,名为抚慰流人,实际上对一众流人斩草除根。

  傅游艺死后,武承嗣仍然不断向武则天吹风,长寿二年又有人奏报说岭南流人确有谋逆。武则天便派万国俊前往岭南调查。万国俊深得来俊臣的真传,一到岭南就矫诏杀戮了三百多流人,然后捏造所谓罪证回报女皇,还说:“诸流人咸有怨望,若不推究,为变不遥。”武则天认为言之有理,便提拔万国俊为朝散大夫、行侍御史,又派右翊卫兵曹参军刘光业、司刑评事王德寿、苑南面监丞鲍思恭、尚辇直长王大贞、右武威卫兵曹参军屈贞筠等人以监察御史身份前往剑南、黔中、安南等六道审讯流人。这帮家伙见万国俊杀人升官,个个学样,唯恐杀少了被人比下去,手段比万国俊还要狠毒。刘光业杀的最多,达九百人。被杀的流人中有些甚至与武则天毫无瓜葛,是太宗、高宗时期的。消息传来举国震惊,武则天也觉得必有冤滥,遂下诏平冤,将六道使判罪,并带到他们杀害流人的各道处斩。万国俊也在不久后便因鬼物作崇惊恐而死。

  

  逃过劫难的流人也不在少数,如刘易从之子刘升。裴炎的侄子裴伷先也逃过了这一劫。裴炎被杀时,裴伷先才十七岁,也被流放。他在岭南娶了一个也是被流放的卢氏女为妻,生子裴愿。卢氏死后,父子俩偷偷跑回家乡,几年后被人发现,又挨了一百杖流放北庭都护府。裴伷先来到北方后也不想再跑了,干脆就在北方做生意,五年后就赚得了几千万家产,还娶了一个北方部落首领的女儿为妻。这个部落光是住人的帐蓬就超过一万顶,非常有势力。在老丈人的大力扶持下裴伷先收养了几千食客,在去往洛阳的每条道路上都安排探听消息的耳目,因此他提前知道了六道使商议滥杀的事情,带着宾客和妻儿逃往塞外,经过一番波折后才得以免死,直到李旦即位,追赠裴炎为益州大都督,裴伷先才出头露面,一直做到秦州都督,又统管桂广两地,又做了一任幽州帅、四任执金吾、一次兼御史大夫,还有太原京兆尹太府卿。共任三品官近四十年,死于工部尚书东京留守任上,享年八十六岁。  

  

  但是在所有的酷吏中,却有一个人逃过了武则天的诛杀,他就是来俊臣。武则天对他始终宠信不疑。这大约是因为来俊臣“心怀大志”,暗地里以晋朝石勒自许,当然在武则天面前格外“懂事”,也就不会轻易失却武则天的欢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俊臣也越来越嚣张,寻常百姓国家官员四夷酋长都不看在他的眼里。他曾经看中了西突厥可汗斛瑟罗的歌舞伎,想要据为己有,就派人诬告斛瑟罗谋反。诸部落可汗酋长为了搭救斛瑟罗,都赶往皇宫割耳损面向女皇诉冤,多达数十人。斛瑟罗因此没有被立即处死,熬到了来俊臣被诛的那一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久视元年(公元700年)正月,斛瑟罗被册为“竭忠事主可汗”,封平西大总管,奉命镇守碎叶。其子右武卫将军阿史那怀道也于704年被册封为西突厥十姓可汗。

  来俊臣被女皇诛杀的原因,是因为他一直打算篡夺皇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决定将诸武诸李一齐铲除。来俊臣精心策划了一场大阴谋,准备让手下党羽先诬告武氏诸王和太平公主及张易之,再诬告皇嗣李旦和庐陵王李显联同禁军谋反。第一步棋还没能下得了,就被一个打退堂鼓的手下将消息报到了太平公主那里。诸武和太平公主对来俊臣的厉害早已领教,恐惧之下立刻提前动手,收集了来俊臣的罪证向女皇控告。神功元年(697)六月,武则天颁布《暴来俊臣罪状制》,终于使杀人无数的来俊臣也被处以极刑。来俊臣被处刑后,尸体眨眼间就被仇家手撕口咬,丝毫不剩。则天时代酷吏历史宣告结束。

  

  除了“酷吏”,武则天所用的“循吏”其实更多,而且众多酷吏几乎只充当打手,很少有谁能掌握行政大权,武周王朝的宰相群人数众多,却只有两个酷吏:傅游艺与吉顼。

  傅游艺只当一年多宰相就被下狱死;

  吉顼虽是酷吏,但敢与诸武当面争吵,主张杀来俊臣,劝立李显为太子,为人更象汉时陈汤一类。最著名的三大酷吏为索元礼、周兴、来俊臣。索元礼官止游击将军(从五品上);周兴官止尚书左丞(正四品上);来俊臣官止司仆少卿(从四品上),都只能掌握刑狱,无法染指国政方针。这也是武则天时代虽然酷吏众多、又经历了改朝换代,国家却仍然正常运行的重要原因。只是世人知酷吏者多,知循吏者少,也算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看着姑母登基称帝,武承嗣眼前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费尽心机等的就是这天,现在他要开始下一步:让姑母废皇嗣李旦,立自己为继承人。这当然也是诸武共同的愿望。

  天授二年(公元691),武承嗣党徒凤阁舍人张嘉福派王庆之等数百人联名上表,请武则天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表章递上,立即引来了宰相们一轮又一轮的猛烈抨击,也没能得到武则天的同意。诸武当然怒火中烧,便勾结来俊臣编织冤狱,将右相岑长倩、同平章事格辅元及其它相关数十人都杀害了。

  这一场冤狱,其实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武则天心中的左右摇摆。人的天性使她更偏向亲生的儿女,何况李旦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温驯听话。但帝王的天性却使她清醒地意识到儿女毕竟都是李唐王朝的后人,不可能将她劳心费力开创的武周王朝继续下去。假如李唐王朝重振,自己的身后名声很可能狼籍,假如武周王朝继续,这种情形则不太可能出现。

  犹豫不决的武则天随后召见了王庆之,一见面就问他:“皇嗣李旦是我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要废掉他?”王庆之回答:“‘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如今已是武家天下,怎么能让姓李的继承皇位!”武则天犹豫良久不能抉择,遂命王庆之退下。王庆之好容易才当面见到了武周女皇,又奉了诸武之命,一心想当个“保国功臣”,哪肯就这样走掉,趴在地上又哭又喊誓死不休。武则天便将一张盖上御印的纸递给他,说:“往后你要见我也不难,凭这个就能通过侍卫了。”

  得到这张纸的王庆之及诸武如获至宝,越发认为武则天如今的心思还有可乘之机。此后王庆之便频频求见,喋喋不休地向武则天请求废李旦立武承嗣。终于惹恼了武则天,当王庆之再一次大摇大摆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下令身边的凤阁侍郎李昭德将王庆之拖出去痛打。

  李昭德将王庆之拉出光政门,对聚在那里的朝臣大声宣布:“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不用说,顿时引起群情激愤,王庆之的这顿板子也就格外实在,最后被打得耳目出血、活活打死。

  趁着武则天被王庆惹恼、更偏向李旦的机会,李昭德向武则天进谏:“天皇(即高宗)是陛下的丈夫;皇嗣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您既然得了天下,当然应该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怎么可以放弃亲生儿子立侄儿!自古以来,都没有听说过侄儿当了天子而为姑姑立庙的事情,当然更谈不上姑父。如果您将天下给了武承嗣,天皇在天之灵只怕再也得不到血食了。”

  武昭德的话终于从根本上打动了武则天。也使武承嗣正位东宫的计划遭到重大的挫败。

  

  武周王朝的政事逐步走上正轨。

  长寿元年(公元692)的一月初一,武则天召见存抚使推荐的所有士人,无论贤愚都加以提拔。一时间官儿泛滥,世人皆笑云:“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欋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事实上,这是武则天一条非常管用的帝王之术,在广洒官帽之后,她再对众人严加查考,不称职的再加以罢黜甚至刑罚。而眼看女皇施爵大方,天下有才之人又非常动心,即使有些人嘴里说得响当当,不愿为女主所用,却由不得心中羡慕,那身子也就不由己地走过来了。(一千年后的清王朝也照抄了这条方子)

  告密之风,是武则天做太后时为铲除异己而施的一条非常之计,前后被诛杀的宗室贵族就有数百人,够得上大臣级别的也有几百家,至于刺史以下的官员就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宫婢将所有的新任官员都预先当死鬼看待。世间的宵小之徒则以为如今太后成了女皇,自己还能继续靠出卖良心升官发财。岂知女皇心里非常清楚,如今改朝换代的大业已成,天下已是武周天下,不能再任由其混乱下去。

  五月发生的一件事成为遏止告密风的开始。

  武则天迷信佛教,一度下令禁天下屠杀捕猎。右拾遗张德想要给儿子办三朝,爱子心切地偷偷杀羊宴请同事。补阙杜肃吃了还要拿,偷藏席上肉块,连同告密信一起送到了女皇案上。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女皇向张德道贺:“听说爱卿生了儿子,我也很是欢喜。”张德不知是哪里的帐,受宠若惊,连连拜谢。接下来女皇的话却惊得他魂飞天下:“不知爱卿宴席上的肉是哪里来的?”张德一跤跌倒,只好认罪。谁知女皇还有下文:“朕禁屠宰,并不以此断人赏罚。只是爱卿以后还想请客的话,还须选择合适的对象。”说着便将杜肃的告状信丢给了张德。满朝哗然,都唾弃杜肃的为人。

  到八月,女皇下令监察御史严善思清理旧案,先后平反冤狱八百五十多人。至此,罗织告密之风一蹶不振。(严善思随后虽然被罗织党陷害流放,却很快又被心知肚明的女皇召为浑仪监丞。)

  这一年的武周王朝喜事不断。做为女皇,做为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武则天对自己的外貌十分看重,她也积累了很多妆饰的心得,经过妆扮之后,即使是她的随身左右侍从,也感觉不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已经七旬的老人。到秋天的时候,女皇竟然齿落重生,更是精神焕发。

  安西四镇从前被吐蕃占据,朝臣甚至上表请求女皇放弃收复的念头。武则天坚持一定要收回。本年十月,战事终于也传来了好消息: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击败吐蕃军,收复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重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

  

  女皇虽然坚持不肯立武承嗣为太子,但对这个侄儿仍然宠爱备至。与此同时,她也开始犯所有皇帝共同的毛病:对自己的法定继承人满腹疑心。她也不再给太子李旦出头露面的机会,长寿二年的正月,明堂大典上承担亚献、终献之职的,居然不是太子李旦和皇孙李成器,而是武承嗣与武三思。尚方监裴匪躬、左卫大将军阿史那元庆、白涧府果毅薛大信、监门卫大将军范云仙私自前去拜见李旦,武则天也认为事情可疑,将几人都一古脑儿杀了。吓得朝臣再也没有谁敢私下去见那位皇嗣。

  这使诸武又感到易储有望了,对李旦的攻击变得疯狂起来。

  武则天的侍婢团儿想勾引李旦,却被害怕上当的李旦敬谢不敏。碰了一鼻子灰的团儿恼羞成怒,在武三思的指使下诬陷李旦嫡妃刘氏、德妃窦氏私行厌胜术诅咒女皇。刘氏窦氏某天去嘉豫殿朝见女皇,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且连尸骨都再没被找回来。李旦眨眼间失去了一双妻妾,却只能忍气吞气,在母亲面前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除掉了情敌的团儿见李旦还是不理睬自己,干脆打算继续对李旦下刀。幸亏侍女中有知情者举报,女皇诛杀了团儿,李旦才逃过一劫。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女皇知道错杀了儿媳,对儿子更有戒心。为防刘氏窦氏的儿子们,她又将李旦的几个儿子统统降封为郡王。

    

  这一系列的事情使某些人又蠢蠢欲动起来。很快就有人告发说太子意欲谋反。

  这案子被交到了来俊臣的手里,一通大刑之后,东宫侍者都忍受不住屈打成招了。正当李旦一家将要死于非命的时候,东宫中一个寻常的仆人安金藏却慷慨陈辞:“愿剖心证明皇嗣不反!”说完就狠狠地剖开自己的胸口,顿时五脏迸出、鲜血四溅。

  由于事涉自己最后一个儿子,武则天暗中派人在审讯地附近打听消息。听说此事后为之色变,立即命人为安金藏医治。经过一夜,苏醒过来的安金藏看见女皇,立即又为李旦鸣冤。武则天也不禁为安金藏的忠心所打动,自责道:“吾有子不能自明,不如汝之忠也。”

  对于安金藏的救命之恩,李旦一直念念不忘。唐玄宗即位后,升安金藏为右骁卫将军、代国公。死后追赠兵部尚书,其子封庐州长史。

  除此之外,武周王朝的内外政务在这段时间看起来还是颇如人愿的。公元695年,王孝杰击败吐蕃及突厥,韩思忠击败泥熟俟斤。突厥默啜在表面上也态度谦恭,主动请降后甚至求做女皇义子,又为女儿请婚,归还了从前的河西降户,并帅部讨伐叛乱的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两人反后,女皇将他们改名为李尽灭孙万斩才派人出征,看起来实在有点象老太太在闹脾气)。这一次,是默啜除掉了李尽忠,并因此得到了重赏。

  然而顺利是短暂的。默啜绝非忠良,他不久就开始变着法儿骚扰边境,成为武周王朝的大患。由于后来王孝忠不幸身亡,很多将领又不能令女皇放心,于是朝中几无可用之将。武则天开始起用诸武领兵。而这个结果是明摆着的,诸武多数是平庸之辈,搞搞鬼花样可以,论真本事却实在见不得人,甚至连薛怀义都比他们强些。自此以后,武周王朝的边境也难就得太平了,甚至闹出了武延秀和亲被退货的事儿来。

  

  就在这时,一件令女皇气恼之极的事情发生:明堂遭焚。制造这起纵火案的,正是薛怀义。

  薛怀义并不仅仅是一个男宠,他同时也是武则天称帝的功臣。

  在武则天代唐称帝前夕,薛怀义和法朗等僧人伪造《大云经》,声称武则天乃是弥勒降世,乃是真正的世间之主,唐室当衰。随后以此经为由头,又在天下各州皆造大云寺,专为此度僧宣讲,为武周王朝大造舆论。所以在武周王朝建立后,薛怀义等人都被封为县公,算在开国功臣里头。此后武则天也大规模崇佛,甚至下令“释教开革命之阶,升于道教之上”。又废除了老子的玄元皇帝称号、罢除了贡举试中《老子》的内容。如此一来,假和尚薛怀义就更为所欲为,甚至公然强逼道观主剃度为僧。

  随着时间的推移,薛怀义已经浑然忘却了自己与武则天之间的从属关系,对女皇的指令常置若罔闻,还在民间挑选强壮有力的男子剃度为僧,数量超过千人,引起了武则天的疑心,不但找了新欢沈南璆,还将所有的武僧都流放偏远地区去了。对薛怀义的恩遇也一天不如一天。嫉恨交加的薛怀义为了发泄,便在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5)正月十六日夜晚纵火焚烧了刚刚落成才六年的明堂、天堂。于是“火照城中如昼”,等到十七日清晨的时候,两座巍峨的建筑已经化为灰烬。

  对于这场火的真实起因,女皇和大臣们都很清楚,但为了面子,仍然声称是工人不慎失火,火灾后仍然任命薛怀义主持重建工作。

  既是重建总管,薛怀义又开始频频出入宫廷。而就在同一个时候,女皇与自己最信任的女儿太平公主商议定了除掉薛怀义的计划。据史书记载,二月初四这天,太平公主在宫中挑选了几十个身强力大的壮妇,又让小叔子武攸宁率领了一批壮士埋伏,等薛怀义应召入宫时,壮妇们在太平公主乳母张夫人的统率下一拥而上,将薛怀义捆成了个粽子。

  薛怀义当然是死定了,不过死法有待商榷。《旧唐书》说他是被张夫人派侍卫缢死的。上文所述则是《新唐书》的记载。关于尸体的处理也有不同解释。在以辇车送回白马寺后便被“焚之以造塔”了。应该是烧化后照规矩给造了座僧塔。

  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6)三月,明堂重建完成,更名通天宫。重建后的明堂规模比从前更大,里面还增加了以五十六万七百余斤铜铸造的九座巨鼎。这座宫宇也没能存在很久。六十六年后,明堂毁于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十一月,原因仍然是被焚。

  

  除了薛怀义,女皇最著名的男宠莫过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张昌宗是太平公主推荐进宫的。张昌宗出身士族,是太宗高宗两朝宰相张行成的族孙,不但白晳秀美,而且精通音律。张昌宗入宫得宠后又以“器用过臣,兼工合炼(- -#)”为由向武则天推荐了自己的哥哥尚乘奉御张易之,从此兄弟俩在女皇所有的男宠中位列前茅。张易之官至麟台监、恆国公,张昌宗官至司仆卿,春官侍郎,封鄴国公,他们死去的父追封襄州刺史,母亲韦氏、臧氏为太夫人。臧氏寡居寂寞,看上了凤阁侍郎李迥秀(初唐名将凉州都督李大亮族孙),女皇也为之牵线,命李迥秀兼职做臧氏的情夫。李迥秀这人做丈夫很差劲,他老婆崔氏管教妾婢,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李迥秀那个多心的老娘却听不得,因为她就是个婢女出身。(奇了怪了,难道要崔氏把奴婢们当成长辈来供养么?别说那年头,就是现在也没几个人有这样的思想觉悟)。李迥秀为讨老娘欢心,立马就跟老婆离婚。别人都看不过眼劝他不要这样,他也不管。赶走了儿媳的老太太现在该高兴了吧!

  在兄弟中,张易之排行第五,张昌宗排行第六。兄弟俩得宠后,马屁声四起。有人说“莲花似六郎”,而宰相杨再思更高杆,道:“乃是莲花似六郎。”

  女皇著名的书法作品,当属《升仙太子碑》。升仙太子王子晋,即周灵王太子姬晋,十七岁就去世了。但世人都认为他并非早逝,而是登了天界,传说在他死后三十年,还有人在缑氏山见到他乘鹤仙去。——于是,马屁精们声称张昌宗就是王子晋的后身,专为报女皇知己之情而来。于是女皇就为张氏兄弟设置了控鹤府,以张易之为三品控鹤监,让张昌宗穿羽衣、吹箫、乘木鹤于庭中奏乐,果然也颇似升仙之状。

  

  张氏兄弟虽然几得专宠,但女皇和世上其它的皇帝都一样,不会止满足于此,而且哪怕只是一次床第之欢,她也要将对方挑剔个遍。在这方面最著名的笑谈莫过于宋之问。这位著名诗人长得一表人材,才华出众,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得到女皇的青睐。可是女皇却一直没有对他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宋之问不甘被冷落,主动写了一首艳诗献给女皇,女皇读后付之一笑,对身边人说:“宋卿哪方面都不错,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口臭。”宋之问打听明白后后悔不迭,从此经常口含香料,亡羊补牢。

  男宠数目众多,想当男宠的也数不胜数。很多认为自己有条件的朝臣和世家子弟都竞相自荐。以至于言官担心女皇也和男皇帝一样迷于花丛,疏忽正业。

  久视元年(公元700)四月,武则天下令将控鹤府改为奉宸府,诏选美少年居于其中。右补阙原敬则闻声而动,进谏道:“臣闻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嗜欲之情,愚智皆同,贤者能节之不使过度,则前圣格言也。陛下内宠有易之、昌宗,足矣。近闻左监门卫长史侯祥等,明自媒衒,丑慢不耻,求为奉宸内供奉,无礼无仪,溢于朝听。臣职在谏诤,不敢不奏。”对这样的进谏,女皇当然不会照办,不过仍然好言相慰原敬则道:“如非爱卿直言,朕不知此。”

  然而,随着张氏兄弟宠爱日盛,言官们所不愿看到的“祸水”情形还是发生了。张家在朝中横行一时,路人侧目,就连李武二氏皇族,都不得不对他们陪小心,甚至于亲自牵马执鞭。别说张氏兄弟的要求女皇不会违拗,就连他们的家人都不例外。两人的弟弟张昌仪为洛阳令,收了一个薛姓候选官员的五十两金子,答应为他授个官儿,并将此人的履历交给天官侍郎张锡。张锡把履历给遗失了,便向张昌仪询问此人姓名。张昌仪骂道:“你小子真不懂事,我哪里记得那么多?你忘了他的姓名打什么紧,只消看见是姓薛的就封官好了!”张锡不敢做声,只得照办,回去一翻档案,发现候选的薛姓竟有六十多人,也顾不得了,统统提拔了事。

  

  眼看女皇年纪越来越老,武承嗣武三思易储的念头也越来越急切。然而此后的一系列事情,却使他们最后的计划也泡了汤。

  首先是狄仁杰。狄仁杰自高宗时开始,就以敢言闻名天下,得到高宗和武皇后的信任。武则天称帝后,他在任豫州刺史时,曾因为民请命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张光辅,被贬为洛州司马。后来女皇发现自己判断有误,又将他调入朝中。对于狄仁杰,女皇非常重用,虽然几度贬谪,最后又都重新起用,皆为宰相之职,成为中国历史上君臣间的一段佳话。

  圣历元年(公元698),狄仁杰对女皇说:“姑侄与母子哪个更亲近?陛下立亲生子,则身后能与天皇同入太庙得享祭祀,子孙延绵无穷;立侄子,则世上还从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为姑父姑母立庙的事情。”武则天已经被这事给弄烦了,答道:“这是朕的家事,爱卿不必参与。”狄仁杰说:“为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皆为帝业臣民,什么都是陛下的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况且我身为宰相,怎么可以不过问这样的大事。”武则天听了颇为动心。何况叛乱者屡屡打着匡复皇嗣的牌号造反,也使她疲于应付。不久后她向狄仁杰说:“朕梦见一只大鹦鹉折断了双翅,无法飞翔,当做何解?”狄仁杰回答道:“鹦鹉,代表陛下的武姓,双翅则是陛下的两个儿子。陛下重新起用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翅膀即痊愈能飞了。”这个答案正合女皇的心意。

  张易之兄弟在这方面也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二张知道自己全凭女皇才得出人头地,唯恐女皇先死,自己下场凄凉,便向酷吏吉顼讨主意。吉项便劝说道:“天下士庶未忘唐德,咸复思庐陵王。主上春秋高,大业须有所付;武氏诸王非所属意。公何不从容劝主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岂徒免祸,亦可以长保富贵矣。”两人深以为然,立即向女皇进言,吉顼也面见女皇陈词。

  公元698年的三月九日,武则天秘密派人去房州接回庐陵王李显一家。三月十八日,李显回到了阔别十四年的洛阳城。

  李显重新出现,使武承嗣彻底绝望了。八月,他抑郁病死。

  武承嗣死后不久,李显被复立为太子,原来的皇嗣李旦改封相王。

  (关于吉顼进言之事,外人一直都不知道,即使是李显和李旦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吉顼为人阴毒执法严酷,虽与来俊臣等人不同,却一直也被名列酷吏群中。他曾与武懿宗争执,本来各说各理也没什么,偏偏吉某人身长七尺相貌威武,武懿宗则矮小猥琐,争吵时呈俯视状,场面着实不给女皇长脸,于是被认为藐视武家,贬官外放郁郁而终。他死后很久李旦即位,才偶然知道当年吉顼进言,感激之余下诏道:“故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吉顼,体识宏远,风规久大。尝以经纬之才,允膺匡佐之委。时王命中否,人谋未辑,首陈返政之议,克副祈天之基。永怀遗烈,宁忘厥效。可赠左御史台大夫。”)  

  

  重为皇储的李显立即被女皇任命为河北道元帅讨伐突厥。在此之前,由于将士不肯效命,武周王朝对突厥的作战一直没有起色,征兵一个月也往往招不满千人。如今听说高宗的儿子领兵,四方应者如云,不消几天就超过了五万人。双方对阵胜负也随即发生根本转变。

  从根本上来说,女皇虽然热衷权力,残忍嗜杀,却并不愿意毁掉高宗开拓的帝国疆域。面对诸武领兵无功,李显挂帅即能保土安民的情形,她要做的是天朝大国的皇后、女皇,并将这个大国交给继承者,而不是给后来人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更不愿做一个被叛乱者劫掠的亡国之君。既然武氏没有人能够接这个担子,她终于只能默认自己费尽心机开创的武周王朝一传而绝了。

  做出了决定的女皇接下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死后李氏皇族跟武家秋后算帐。然而对于身后事,她也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想出一条多少有些鸵鸟的办法,圣历二年(699年)四月十八日,女皇命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及诸武共作誓文,于明堂内向天地宣读并刻成铁卷藏入史馆。

  除此之外,联姻也成了她的一种选择。在这样的情形下,李显的庶女永泰郡主嫁给了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嫡出女儿安乐郡主则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

  在女皇的有意安排下,武李两家少年男女走得很近,时常耳鬓厮磨呼朋引伴在一起。(女皇死后,安乐郡主再嫁的丈夫仍是武家少年武延秀,唐玄宗李隆基前半生最宠爱的女人则是武攸止之女武惠妃,追封贞顺皇后,另一位小武妃则是武重规之女,生子李璿)

  姻缘虽然缔结,悲剧却也埋下了伏笔。

  眼看两个妹妹都与各自的丈夫情投意合,李显与韦氏的嫡出儿子李重润也和妹夫来往密切,时常一起游猎宴饮。相处日久,偶尔不免也会磕磕碰碰,在少年人来说这实在是寻常事。然而千不该万不该,有一次李重润与武延基发生口角,争吵中忘了忌讳,两人竟将彼此曾经私下议论女皇宠信张易之兄弟的事情给当众吵了出来,待到发觉忘情赶紧闭口,已是迟了。消息迅速传开,张易之立即加油添醋地报到了女皇面前。武则天便将李重润和武延基夫妻都送到太子李显处,让他加以处治。

  李显饱尝了十四年废皇帝的苦难岁月,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无论如何也不敢惹恼母亲,更不敢开罪“策立有功”的张氏兄弟,唯恐这对兄弟翻手成云覆手成雨,又将自己一家打回原形。无可奈何的李显思来想去,只得逼着三个孩子统统自杀。(武延基的父亲武承嗣已经死了)李重润和武延基死于长安元年(公元701)九月初三,十七岁的永泰郡主带着她腹中的胎儿也于次日(可能就是初三的深夜)死去。

  

  张易之一句话,就逼死了太子的嫡出长子、武氏家族的嫡出长孙,所有的人都恐慌万状。这件事使武李二族团结在了一起,将二张视为他们共同的敌人。然而面对张氏兄弟嚣张气焰,诸武诸李都无计可施。为了表示和解的诚意,使二张不至于继续与自己为敌,李显、李旦、太平公主及武氏诸王不得不屈服,联名在孩子们被逼死的第二年八月向女皇上表,请求册封张氏兄弟为王爵。女皇虽然年老,对二张又宠溺,但也很清楚这是逾越规制的事情,虽然众人再三请求,最后也只是封张昌宗为鄴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

  

  女皇仍然宠信张氏兄弟,但她很清楚张氏兄弟终究只是男宠,国家大事仍然取决于宰臣。在一次女皇亲自出席的宴会上,二张的坐位紧靠女皇,居于御史中丞宋璟之上。张易之自知在女皇心目中自己真正的地位不如宋璟,想要讨他的欢心,便下座揖让道:“您才是当今第一人,怎么可以居下座呢!”宋璟不冷不热地回答:“我才劣,所以位卑,张卿怎么会认为我是第一?”天官侍郎郑杲想打圆场:“中丞怎么称呼五郎为‘卿’?”宋璟回答:“以官爵大小而言,称呼他为卿才是对的。足下并非张卿家奴,管他叫‘郎’干什么?”

  张氏兄弟从此恨上了宋璟,在女皇面前用尽办法中伤他。然而女皇对于席上的的一幕心中有数,并未采信他们的胡言,宋璟安然无恙。

  

  自李显复立太子以来,天下太平了许多,契丹于久视元年(公元700)平定,吐蕃的战事也随起随平。长安三年,吐蕃遣使献马千匹、金二千两求婚;六月初一,东,突厥可汗默啜也遣使入朝,请以女嫁与李显之子,这桩婚事在当年十一月缔结

  ——可惜的是,这位嫁入中宗家的突厥公主是谁,又嫁给了谁,史书可没记下,反正绝非李重润,也不是李重福(因为他娶的老婆是张易之的外甥女,所以他成了导致李重润武延基永泰公主之死的首席疑凶)。  

  

  女皇虽然年纪已老,仍然大权独揽,她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非常明白,知道自己开创的武周王朝将随着自己一起逝去。于是,在久视元年的十月初十,她颁下诏书,废止周历,重新起用唐历。

  长安元年(公元701)八月,武邑人苏安恒上疏女皇,请求抑武重李,贬武姓诸王为公侯,禅位太子李显。“陛下钦先圣之顾托,受嗣子之推让,敬天顺人,二十年矣。岂不闻帝舜褰裳,周公复辟!舜之于禹,事只族亲;旦与成王,不离叔父。族亲何如子之爱,叔父何如母之恩?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壮,若使统临宸极,何异陛下之身!陛下年德既尊,宝位将倦,机务繁重,浩荡心神,何不禅位东宫,自怡圣体!自昔理天下者,不见二姓而俱王也,当今梁、定、河内、建昌诸王,承陛下之廕覆,并得封王。臣谓千秋万岁之后,于事非便。臣请黜为公侯,任以闲简。臣又闻陛下有二十馀孙,今无尺寸之封,此非长久之计也。臣请分土而王之,择立师傅,教其孝敬之道,以夹辅周室,屏籓皇家,斯为美矣。”

  女皇看过奏疏后召见了苏安恒,还赐食慰劳了一番。

  第二年,苏安恒再接再励,又上了一道表章:“臣闻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有隋失驭,群雄鹿骇,唐家亲事戎旅,以平宇县,指河为誓,非李氏不王,非功臣不封。陛下虽居正统,实唐旧基。日前太子在谅暗,相王非长嗣,唐祚中弱,故陛下因以即位。今太子年德已盛,尚贪有大宝,忘母子之恩,蔽其元良,以据神器,何旅颜面见唐家宗庙、大帝陵寝哉!臣谓天意人事,还归李氏。物极则复,器满则覆;当断不断,将受其乱。诚能高揖万机,自怡圣心,史臣书之,乐府歌之,斯盛事也。臣闻见过不谏非忠,畏死不言非勇。陛下以臣为忠,则择是而用;以为不忠,则斩臣头以令天下。”

  这道刺眼的表章递上,女皇并未动怒,但也没有给任何答复。

  武则天何尝不知道苏安恒所说的都是忠言,都是实情。然而要做这个退位的决定又谈何容易。从大帝变成太后,差别实在太大,世上有谁能够做得到?中国历史早已经给出了答案,所有的禅位都是在政变下不得不为,唯一一个情愿禅位的乾隆,在退位后也仍然独揽大权,嘉庆只能做“学徒皇帝”。

  

  犹豫不决中,时间到了神龙元年(公元705)正月初一,八十二岁的女皇颂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自文明以来得罪者非扬、豫、博三州及诸反逆魁首,皆赦免。”也就是说,女皇赦免了自公元684年以来所有被她严厉打击过的所有政敌,甚至包括历次反对她统治、反对她创立武周王朝的反叛者。这道圣意意味着一件事:女皇病重了。从此她已经再不能象从前那样“宵衣伫旦,望调东户之风;旰食忘眠,希缉南薰之化”地日理万机了。她在长生殿内养病,独自追忆过去的种种,不见儿女更不见宰臣,只有张氏兄弟和宫人随侍身边,她所有的决定,都由二张传达。

  对于这样的局面,朝中议论纷纷,都认为二张与太子李显有宿怨,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危害太子。宰相张柬之、崔玄暐与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五人便打算发动政变诛杀二张,逼女皇归政李显。他们首先找到了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张柬之问道:“将军今日的富贵,是谁给的?”李多祚命运坎坷,乃是李义府的儿子。当年李义府得罪高宗,不但被全家流放,而且还天各一方不得聚首,郁郁而终。武则天一直记着他首倡立自己为皇后之事,视之为恩人,刚刚掌权就立刻将李义府的家人全数赦免,对李多祚也关爱有加,一路提拔。张柬之这样一问,李多祚立刻声泪俱下,回答:“大帝也!”

  张柬之等的就是这一句,马上又说:“如今大帝之子面临张氏兄弟的威胁,眼前就是将军报答大帝的机会到了。”李多祚前思后想,终于答应做策应。  

  

  正月二十二日,张柬之带兵入宫,斩杀了张氏兄弟;让李多祚、李湛、王同皎去东宫劝李显主持政变。李显却唯恐眼前是个骗局,回答妙极:“凶竖诚当夷灭,然上体不安,得无惊怛!诸公更为后图。”李湛不知眼前这位爷是真孝敬还是假谦虚,大急曰:“我们不顾祸患家族来保你做皇帝,你这样的态度,岂不是我们的命吗!”不容分说,命王同皎将李显连搀带抱地弄上马鞍,带进了长生殿里。

  面对儿子和朝臣,女皇立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李显道:“怎么会是你?那两个小子杀了就杀了吧,你可以回东宫了。”李显不敢出声,恒彦范怕这位太子当真掉头走人,立即上前道:“请陛下传位太子!”面对这样的局面,女皇知道大势已去,不再多说什么了。

  太平公主也适时来见女皇,请母亲做出姿态,不要影响儿子的名声。于是,一纸虽无实际意义,却不可缺少的传位敕书通过太平公主之手送到了李显面前。

  正月二十三日,太子李显监国。

  正月二十四日,传位敕书宣布。冷冰冰的政变被母子亲情遮掩,蒙在鼓里的百姓欢天喜地。

  正月二十五日,49岁的李显再次登基为帝。相王李旦封太尉,太平公主加号镇国太平公主。免除税赋一年,放宫女3000人。李氏皇族中所有被流放被籍没者,子孙复籍封爵封官。所有被周兴等酷吏残害的家族一并昭雪,子孙为奴婢者恢复平民身份取回家产。同时大赦天下——除张易之家族以外——四年前儿女并丧的惨境,李显终身都无法忘却。

  正月二十六日,武则天移居上阳宫。对于这座宫殿,现在的人多数因为宫怨诗,认为它一定凄冷荒芜。事实上,唐玄宗天宝以前的上阳宫异常奢华。这座宫殿兴建于唐高宗上元年间,位于天津桥北,宫殿跨越洛水,恢宏富丽,女皇时期这座宫殿修葺得更加金碧辉煌。唐玄宗对上阳宫也极有好感,先后五次来洛阳,每次都住一年半载。自天宝以后,唐玄宗长住长安,不再来往洛阳。这才使得上阳宫女再难冀望帝宠,成了宫怨词的主要场景。只是女皇入住的上阳宫虽然奢华,虽然有极佳的物质享受,住在里面的女皇心里会怎么想呢?

  二月初一,李显为母亲上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并率百官齐赴上阳宫问候起居,此后每十日如此一往。

  二月初四,李显复国号为唐,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也一并恢复至高宗时代的模样。改神都(洛阳)为东都,北都恢复旧称并州。太上老君也恢复了“玄元皇帝”的尊号。

  五月初四,李显将武周王朝七代追封皇帝的牌位迁于长安崇尊庙,同时下诏:“武氏三代名讳,奏事者皆不得犯。”

  五月初七,李显立李唐王朝太庙于东都洛阳,封张柬之等五人为王,武三思武攸暨由亲王降为郡王,其余诸武氏王降封为为公。赐免十死铁券予十六功臣,武攸暨武三思名列其中。——事实上,张柬之等五人被明尊暗降,虽然封了王爵,却从此罢知政事,远离了宰相将领的实权位置。

  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武曌(武则天,武媚,武华姑)逝去上阳宫仙居殿,年八十二岁。临终时她留下遗诏,身后不再称帝,以“则天大圣皇后”的名义下葬。与此同时,她赦免了人生最初也是最终的一批冤家,根据她的遗诏,高宗的王皇后萧淑妃家族,以及褚遂良、韩瑗、柳奭等人的家族恢复了名誉和身份。

  女皇死后,朝中有人反对将她与高宗合葬。此人是给事中严善思,奏曰:“乾陵玄宫以石为门,铁锢其缝,今启其门,必须镌凿。神明之道,体尚幽玄,动众加功,恐多惊黩。况合葬非古,汉时诸陵,皇后多不合陵,魏、晋已降,始有合者。望于乾陵之傍更择吉地为陵,若神道有知,幽涂自当通会;若其无知,合之何益!”

  这项主张李显李旦及太平公主都拒绝买帐。

  

  神龙二年(公元706)五月十八日,武则天入葬乾陵。遵照遗嘱,谥“则天大圣皇后”。这个谥号在后来多次变化,直到天宝八年(公元749),唐玄宗仍然追尊祖母为“则天顺圣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