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流行的双肩包女:纤祖之徒:一个荒唐者的故事(原创作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7:14:12
                  相传上古有一人名奡,力大无穷,能旱地拽舟,故被尊为纤祖。

           

引子

    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荒唐岁月,故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算是荒唐人物中的一个。荒唐度会因人、因时、因地、因事而异。与其上升到社会“荒唐”的高度,还不如还原到每个具体的“荒唐”个人。同属荒唐人物的我,这辈子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荒唐人物,其中有普通平庸的“荒唐”,有传奇超凡的“荒唐”,也有更另类、甚至更怪异的“荒唐”;他们或她们的人生结局有悲情的、有幸运的、更多地是悲情与幸运交杂在一起的。

    每个人的头上都有自己的一片天,脚下都有自己的一片地;每个人都是厚厚的一本故事。我常企图把所知的荒唐人物都写出来,但总有一个先后主次轻重,想来思去,终于一个绰号叫“鹿爷”的发小兼友人,击败其他所有的荒唐人物,生猛猛地跳上了我的笔端……。正应了《红楼梦》中的那四句著名偈语:“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们这一帮人兴用某种动物的名字,互相起个外号,通常以名字的谐音,有时再加上此人的某种性格或行为特征,如我也有一个外号就叫江豚。此君的名叫鹿爷,曾用名路叶,因其父姓路,其母姓叶,后又因其母嫌“叶”过于柔弱,而改为“野”。路与鹿同音,野与爷谐音,尤其这个外号的肉身载体在人们眼里,就像雄鹿般有一种善良的野性:喜欢无拘无束的狂奔,但绝不会加害其他任何生灵,顶多为保护自己和同类而自卫。“鹿”比起那些外号带有“虎”、“豹”、“狼”这一类的,简直太没有唬人的霸气了。我从一开始认识他,就隐约感到鹿爷的这种符示特征,使他自己不是得益就是受害,而受害常常多于受益,有时甚至能将受益完全淹没,因为世道如此凶险,而受益只能来自真正的朋友以及同样善良的人们。

    说实在的,鹿爷这个外号的确就像魔咒般始终缠绕着他的一生。我常常后悔,当时,我们为什么给他起了如此一个猛一听挺响亮,但仔细一琢磨又如此弱势的外号!

    至今,他恐怕比我所有遇到的最荒唐人物更荒唐,最传奇人物更传奇,可称为荒唐之王。这个人物似乎有点半智半愚,非美非丑,甚至亦正亦邪,游移于“平民”与“贵族”之间,但相当真与实。他在好莱坞的影片中一定是一个“反英雄”。由于这个角色的全方位介入,与他所有有关的人缘、血缘、情缘、地缘、业缘都似乎变得更有了内涵,也更有了张力。

    共和国60岁华诞的这一年,我又巧遇了这位“鹿爷”,才猛然记起他同我一样都是是这个国家的同龄人。我与他之间有一个时光“怪圈”,文革前的十几年与文革初的前三年,常常见面;但1969年分别以后,每隔10年才会见一面,而且多是不期而遇,如1979年,1989年,1999年,2009年,我都见到了他;而每次会面,我们都彻夜长谈。那段荒唐岁月早已过去,但“鹿爷”的荒唐劲似乎并没有减掉多少,每次见面总是又听到什么“荒唐事”,但已经超出我感特别兴趣的范围了,也就没有再刻意追踪下去。

    不管如何,鹿爷本性未变,鹿爷还是鹿爷,永远的鹿爷!

    听说我在给他树碑立传,其他发小们都会疑惑地问:你写咱哥儿几个差不多,你能写得了他?这一下子,让我心虚,顿时信心减去八九分,完稿以后,一看只不过给他记了一本流水帐,鹿爷的“真魂”不知藏到哪里去了。鹿爷荒唐的“形”也许可以描述的绘声绘色,但他荒唐的神却难以捕捉。结果是真正的大作家不屑于写他,而我这样半吊子的又写不了他。

    也有与鹿爷没有任何交集的友人,读了我写的故事后,大呼不可信,完全是虚构和生造。有的说:“我在生活中就没有遇到这种人!”还有的说:“一个人的经历不可能那么传奇!”。每个人都以自己狭隘的个人经历来评判其他人的人生历程。对此,我只能以一句话加以回答:“中国之大,无奇不有!”

    借用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的话来说:“你可以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某些人,也可以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

    以下为鹿爷,即路野一生传奇中的一小段。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天之来水东去,茫茫漫漫。

    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山西、陕西、河南、山东等九省区,干流河道总长5464公里,分上游、中游和下游,是我国古老的水上运输线。

    这里是黄河长约1700多公里中游的一段,千壑百嶂,岌岌欲堕,相夹成峭峡。大流泛起,乘建瓴之势直泻而下,闯过悬崖绝壁和巨石横互的礁滩之后,峡口豁开,云光高悬。象挣脱出锁闭的天门,水面蓦然平稳舒缓下来。两岸浅滩与断崖相错,河宽从三百公尺增至两公里。

    当年,黄河晋陕峡谷一段的水运相当兴隆,极大促进了内蒙、陕西、山西以及中原等地区的经济的发展。但河道穿过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加上支流汇入将大量泥沙带进,使得河水含沙量大增,一改上游的水色,这也是黄河之所以叫黄河的缘故。黄河中游从托克托到禹门口全长725多公里,峡而不险。从天桥至禹门口544公里的河段内,共有滩碛67处,流速每秒3—5米,枯水水深小于1米的急流段长度约占河段总长的28.1%。这一段航道局部险要河段是壶口瀑布和禹门口两段。

    渡口上杂泊着木筏、皮筏、小划子、高帮壳、五站船和七站船,间或还有其他各种大木帆船。这些船只运销粮食、皮毛、药材、木料、石料、盐类等到下游。回程上水时,又满载百货、化肥、布匹或机械设备,转销到大西北一带。

 

(我:听说,即便自古黄河船运在最兴隆时期,也没有达到全程贯通,到了1970年代中期,只是区域航运而已。今天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以及航空运输网,已将水上运输业从根本上淘汰了。当年,黄河水上运输业所呈现的繁荣景象也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记忆。

   鹿爷:你说得没错,不过在40多年前,尤其在中下游沿岸,村村都有码头,日日都有木帆船进进出出,热闹非凡。为了安全航行,船运均在白天,天黑靠岸,故入夜时码头上万家灯火。几乎村村都有数十个青壮年劳动力在水上帮工。船工危险,但收入又令人垂涎,赶上此行就能改善生活境况。木帆船运输还带动了两岸的人力畜力运输,人们用各种方式将本地产品源源不断地运至各个码头,为木帆船提供货源。1950年代,黄河船运在沿岸各县客货运输中仍占有重要地位。1960年代中期,它进入萧条期,1970年代末开始消失。黄河船运当初的繁荣是生产力、交通运输业尚还处于落后时期在狭小领域内的低水平繁荣,所以它走向萧条并迅速消失标志着经济与社会全面发展。)

 

    船家是这片国土最自由的一帮,萍踪难寻,无定居所,蓬仓就是他们浪迹天涯的活动王国。他们没有户口,不受教育,无政治纷扰,哪管什么人际社交。有船谣为凭。

 

 

篙一撑,橹一摇

扬起帆儿四海漂

酒一碗,鱼一条

皇帝老儿管不了

 

    残阳把一长串拴扣一起的身影打在崖壁。一帮纤夫挨个把绳索围腰缠成一圈,双臂交叉相撑,向河流与岸脊各跪拜三次。接着,他们面朝河的上游,右手攥绳,左手扶前头人的肩,半蹲半跪,放声高吟。

 

纤神者,吾之主

黄水者,吾之母

吾主吾母吾心谱

纤神黄水尽佑护

纤神者,吾之路

黄水者,吾之步

吾路吾步吾身渡

纤神黄水催舟橹

 

    拜纤神祭纤祖是这帮爷儿们最神圣的时刻。

    相传纤神是龙王的幺子,原是一条褐色小龙。起初龙王禁止人们逆水行舟,说是违反河道神规。小褐龙抗逆父规,助人船争上游,结果被龙王罚成一条纤绳。

    "一道,两道,怀禄哥只有夜壶嘴、缩脖坛子两圈,没选上。"

    "一道,两道,三道......。一共三十道,好!老王哥又当咱把头了。"

    "大伙儿信得过,咱再当一轮把头。"一个身缠三十道绳圈的高大汉子向大伙儿一拱手。接着,他转向那只有两道绳圈,长着吊角眉的爷们,"怀禄兄弟,这回委屈你了。"

    "纤神显灵,大傲祖在上,吾等兄弟,一纤连身,一义连心,纤身纵折,义心不断。"把头大老王仰天长诵,一字一板。

    这伙人接了一宗大买卖,把一条七站船的化肥从醉婆渡拉到上游五十华里外的江猪槽。七站船船身有七板之高,在船只中载重量最大,据说可装四万斤。大伙儿挺高兴。这段河面较宽,坡度趋缓,地势平衍,沿岸形成许多回流区。

    "对咱拉船的来说,一怕蛮,二怕乱,三怕肩脚软。一要齐,二要低,三要玩真力。"大老王把绳索往路子肩上一搭。

    "咱纤功可大有讲头,这阵势咋个排法,这绳角咋个变法,跟撑篙摇橹掌帆的咋个对上劲,对风头地形水势咋个估摸准,对回头水劲咋个拿得住。这学问可不浅。"老歌鬼郭自盈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猪头拱哪呼嘿

左屁股斜哪呼嘿

蛤蟆蹬哪呼嘿

换娘的肩哪呼嘿

 

    队中有两人最重要,一是大老王,他不断下着口令号子。大伙儿便随指令不断变换队形、姿势、角度和用力方向。

    另一个是老歌鬼,他领的是提神号子。就是那号子把路子拴上了纤绳。

    那天,他直愣愣地杵在黄河边的一块凸岩上,光头脑瓜里灌满混泥汤。黄河之水天上来,可人是从地狱来的。河水往东不再复回,可人还时时可能回到地狱去。中华文明的摇篮,现在却成了人的棺椁。此时,他没有诗感,没有画意,没有丝毫浪漫旷达的心境。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总还有口饭吃,有劲哼哼点什么。

    一阵浑朴而低沉的号子从崖那边传来。

 

 嗨嗬嗬嗨嗬嗬嗨嗬

 光棍汉哪不值钱啦......嗨嗨嗬

 二两猪肚三盅酒哇......嗨嗨嗬

 四张饼子五根葱哇......嗨嗨嗬

 一人吃足全家够哇......嗨嗨嗬

 

    路子--鹿爷现在的化名,向那号子声走去……。

 

(我:我们在龙虎寨插队时,不甘寂寞,五一那几天,自行放假,向西过黄河,然后搭船南下。我们在永和关渡黄河到对岸的延水关,就在那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光腚的纤夫;那里有人自夸:“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最美就在咱延川”,也许就包括那些纤夫。后来我们还去过其他一些渡口,如清水关、风陵渡、大禹渡、茅津渡等。有的顺水,几十分钟就到,有的逆水,遇风就扬帆,无风靠纤夫将船拉至上游,再顺水而下到对面渡口,有时要一个或几个小时。我们穷开心地游玩了壶口瀑布,还到在瀑布下游500多米的旱地行船遗址转了转,我那时就被黄河纤夫的力量和智慧所镇服。没想到后来你干上了黄河纤夫。

鹿爷:壶口瀑布落差大的可怕,过去从上游顺水下行船只,只得在壶口上边停靠,将货物全部御下,改为人力或兽力沿岸运至下游码头。同时,全凭人力把空船拉上岸,再往船下铺设圆形木杠,由100来个纤夫拼命拉着空船在陆地上滚动向前,到壶口下边缓流处,再将船推下河水,重装货物,继续航运。我也就是在那以后,听说了纤祖的传说。真是命运使然,我干了这一行。)

 

    "靠边,靠边。哪个破裤裆钻出来的,上咱这儿蹭痒痒来了。"一个头油光光、嘴油滑滑的瘦麻杆往工棚门一堵,用小姆指直戳路子的鼻子。

    "甭耍横,咱说夜壶嘴,你他妈真是夜壶镶金边--嘴值钱。动真格的,这小伙子一巴掌把你扇墙上下不来。"一虎头虎脑的黑汉子戗了一句。

    "虎满哥,甭跟这吊进尿出的家伙滞气。我说这小兄弟,上咱这贼老窝有何见教"另一长大吊角眉的爷们斜楞着眼珠。

    "咱想找个活。"路子回乜他一眼。

 "嘿,吊儿球,你说多邪乎,八成孙倔头借尸还魂了。咋昨儿个刚丢,今儿个就冒一个。"一没脖子的矮胖子咬那大吊角眉的耳朵。

    "缩脖坛子,瞎掰乎啥哩。得旺丢了,咱三十三正缺一,哦说让他凑一份。"是个老山西。

    "好家伙,癞痢头,大老王还没死,你狗把儿先撅起来了。"吊儿球横晃膀子向老山西撞去。

   "这位小兄弟姓啥叫啥?"一位甚是面善的中年汉子问道。

    "路子。"

   "陆地的陆?"

   "不,道路的路。"路子心中一惊。

    "好!陆地与道路本相连,大地何处无路子。大路条条有,老子处处走。路子者,路虽不平,子行能通。不过你要行水路恐比走旱路还不顺。"

    "此话咋讲?"

    "水多凶险。要吃这靠水之饭,你须三思而后定。"

    "咱主意已定。"

    "神测李,又瞧出啥天机了?"

    "路子兄弟,咱凭力气吃饭,不管从哪个庙来的,是真和尚还是假道士,犯过啥天条,来了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老王说话底气十足。

    "爷们,你就凑乎先睡得旺哥的铺。"那个叫癞痢头的把铺上的  "人走物不留,这点烂玩意扔到河里算了"

    "夜壶嘴,你咋知道咱找不回得旺了?咱铁定搞个水落石出。"名叫虎满的汉子性子火爆爆的,说完一甩头气乎乎底走了。

    "你这张猪X嘴,少拉点臭大粪。"缩脖坛子用屁股拱了一下夜壶嘴。

  "咱这虎满哥,得顺毛捋,要不又咬又撂蹶子。"吊儿球向路子夹巴夹巴大眉角。

   这里什么货色都有。干活时,大伙儿光着膀子,有时全裸,只戴护肩草帽或盘扎汗巾,分不出谁是谁。谁也甭偷奸耍猾,滥芋充数行不通。谁要当头懒驴,就会人人嫌弃。身一离绳,人心百态,无奇不有。好吃的,好喝的,好抽的,好赌的,好嫖的,好吹的,个个自有鬼道神通。欠过命的,越过货的,闹过事的,逃过狱的,避政治迫害的,穷得离乡背井的,结帮打伙,四处包工揽活,反正不用户口和介绍信。除了苦累,倒也悠哉自在。一群"人渣"成天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玩个坏,拆个台,使个招什么的。恶有行规,赖有章法。各路混货搅在一起,倒也臭味相投,不打不成交。

   "管天管地,管得了老子拉屎放屁。黄汤黄泥,黄不住爷们糊口活计。"吃饱喝足了,众爷们爱敲着大碗底穷吆喝。

这帮人的活动范围大约在50里的河岸线上。每隔10里左右,就有他们的麦草棚子。独翁崖边那个油毛毡棚是他们的老窝。这帮粗汉子干完活找法子解闷,先灌"黄汤",后钻"黑洞",醉得稀里光荡,再找个娘儿们泄泄火。野哥们那粗壮略带硬滞的躯壳蕴积着无名的原发欲火。在岸边散散点点的村居里,每人自有相好。这里的大小娘们卖身给拉船的似乎天经地义,也算一种副业。拉船的自有预算,吃喝嫖各占三分之一。

 

(我:我听说,吃喝在黄河住睡在黄河行走在黄河甚至生死都在黄河的纤夫们,很容易养成一种粗犷豪爽的性格与狂饮猛饕的嗜好。

鹿爷:据老人讲,旧时黄河的每个码头上,都是酒家和窑子最为兴隆;对纤夫和船工而言,及时行乐,由着性子撒撒野也算活出一种潇洒与痛快!)

   那天收工,外号神测李的李行奇给每人带来阴影。半医仙齐士甫测一"泰"字。神测李面有疑云,欲吐又咽。

   "天机不可泄,泄者遭天谴。故算命占卦者不是瞎的瘸的没屁眼的就是绝了后的,本早遭天谴矣。李某肉身未遭天谴,然大半生历经灾难,已然遭天谴矣,故说也无妨。"大伙儿忙催问,他才露了真言。

    "得,娘们偷汉子先卖骚。瞧您这卖关子劲儿。"夜壶嘴挖耳挠腮。

"泰字双土相叠重压于水,人字分于水面,踏出崖土之顶而飞。寻思咱哥儿们相处一场,但为日不久,将吃不上这靠水之饭而各奔东西,自求多福。不过,泰字有通达之意,可化闭为展,以显顺安。泰又有极致之意,可登高行远,以利成功。周易八卦中的泰卦天在下地在上,天属阳地属阴,阳气上升阴气下降,有交感变化可算好卦。你半医仙妙手回春,可谓咱大伙儿的泰山北斗,众敬所至。现有冤枉缠身,暂避风险,将来会有出人头地之日。哦,令爱承父衣钵,行医治人。泰字乃春有水情而无光日,情虽有晦,然终能成眷属,你将成丈人。丈人古称泰山。"

    "吃不上水之饭,这黄河水要乾?"

    "不是这水要乾,这要拉的船家难得找了。"

    "老齐头还有个闺女?"

    "闺女咋哩,这年头,祸多福少,谁顾得了谁!"

    大伙儿替齐士甫犯愁,也为自个前途担忧。

    齐士甫常掏独生女儿的相片,自看自悲,但从不给他人看。路子猜不出他因何故抛家弃业,混为卖苦力的。

    老歌鬼郭自盈是这里众生相的第一活宝。谁也弄不清他过去是干啥的,各种说头都有。有说他当过一个梆子剧团唱老生的台柱子。又有说他曾任县文化馆的头儿,最拿手民歌童谣。还有更神乎的,说他曾是京城一个歌舞团的大演员,还上过外国呢。这家伙可真绝,碰到什么就能编点什么当号子唱,嗓音纯亮而高亢。此时,他哼起一曲"笑丈人"。

 

丈人悲呀丈人哟愁

女儿欢呀女儿哟羞

悲来愁去染白了头

欢里羞外浸甜了喉

泰山顶上等日儿出

黄水边畔送浪儿流

丈人丢掉心肝宝哟

女儿得到了大马猴

 

    一听到"大马猴",就想起那部传世巨作中从绣房里钻出来那一种,路子不禁大笑。

    "泰"使人不太愉快,于是大老王请测"洪"字。神测李大为感叹:

    "洪字右旁有共字又分廿和八字,总计二十八划。左边是三点水,意味咱哥儿二十八人,在黄河边上拉船,患难与共。洪意思为大。你大老王是咱群龙之首,堪称老大,把大伙儿拉在一块儿,公平仗义。咱忘不了你,盼你洪福不浅。不过,洪与红字之同音,前世红颜孽情未了,恐拖延至今世。红又有血光之显,血光即灾。洪字有九划,九即久,乃命硬之意。洪有水气,含柔情。情虽柔命却硬,以硬命抵柔情,石起风波。洪字一边三划,一边六划,两之相乘得十八。十八又分两个九,两个命硬的人为似水柔情之事相斗,谁知分晓。"

    "六尺大丈夫为柔情而斗?"路子一惊,心里寻思。

    "谁狗日的活腻了,敢摸咱把头爷的铁屁股。"

"能跟咱王哥相斗的非龙即虎。"

    "好家伙,咱的狗旦屎克郎爬书,嚼起字来。"

    "咱不是有三十四大皮囊么?"

    "可不是,还有六条把儿咋不算?"

    "飞鸟出林,各有归栖。"神测李肚藏诡秘。

    在大伙儿眼里,李行奇是诸葛亮再世。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罗汉,不管冤枉不冤枉,反正有过什么倒霉事。这老兄堪称一绝。对他而言,中国方块字笔笔划划藏匿着玄机、神算和妙用。

    吊儿球赵怀禄,划了个"一"字让他测,大伙儿哄闹起来,知是故意调笑。

    "测个啥,'一'就是咱的老命根嘛。"二发子挺认真,指了指自己裤裆私处。

    谁知神测李稍一思忖,便侃侃而谈:

    "这'一'是万物之聚,宇宙之凝,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是一为道,道生阴阳,阴阳生天地人。从天地人再生自然社会。<说文解字>一书称一为唯出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孔子曰:予以道一贯之。即是说,用道的根本原理来推演万事万物。一为始又为终,一实乃为始终之无穷循环。一为混沌又为清纯,一为虚无又为实有。一为最高最大最广最远最长者,又为最低最小最狭最近最短者。一是生字之尾死字之首,你看把生死二字上下相叠成' ',首尾相连,生死之轮。你这小哥儿们,性杂任为,与大伙儿相处应心劲如一,否则酿灾生祸。佛义有教'一阐提而顿悟成佛',意为断了善根的人也可悔过成佛。有一句唐诗'拖船一何苦',谈的就是咱拉船者之事。句中'一'字绝妙之极,意思是拉船拉得何等苦啊。你瞧,这一字和咱关系至深。"

    不管懂不懂,一番话说得一帮爷们目瞪口呆。

    "咱怀禄哥讲的就是个哥们义气,咋说啥不心劲如一,咱一万个服他。"缩脖坛子是个蹩脚的跟屁虫。

    "可说哩,谁不服,咱怀禄哥吃四面操八方,上头哈的下头放的全奶奶的是义气。"夜壶嘴真乃专业户舔屁眼的。

路子便顺题凑热闹请测一个"义"字。神测李铁口一开:

    "繁体义字上为羊下为我,古时羊为宝贵财产。把我的羊祭祀上苍,奉献他人,乃为大德之举。阁下一生行侠仗义,嫉恶如仇,朋友众多,冤敌也不少。过去有不少麻烦,大冤大难,逃亡奔命,今后凶多吉少。义字有十三划,一打为十二,十二本为均,十二又多一,均衡失调,乃不吉。咱拉船的总是选双避单。义与情相关相克,为义失情,为情失义,情义难两全。义与意同音,意与情相连,绵绵情意生妒生歹生仇。"

    路子又一惊,但不尽解其意。

    "路子兄弟,多攀友,少树敌。象那黄泥汤碰挡子绕着行,瞅空子钻着走。蒲团上跪腿,矮檐下低头。"吊儿球口气缓温温又阴森森的。

   "你说错哩,这黄泥汤力可大了,可没这么孬气。当年大禹的父亲治水咋也挡不住......。"朱景祥肚子里多少装点经纶。

    "谁不知吊儿球的鬼心肠,他要孬爷们向他跪腿低头......。"虎满真是虎天虎地不信邪说。

    "哎,可测区区草民之命,不知可测江山社稷之命否?国无宁民则不安!"齐士甫忧心重重,长吁短叹。

    "既如此之说,咱就说一故事。当年闯王造反,崇祯皇帝派太监讨教一位名测字先生。那太监请测一'有'字,心想'有'总比'无'字好。测字先生眉头大皱:'有'字上部的'大'字少一半,'明'字少日字旁,大明少一半,就是说大明江山少掉一半。太监一听糟了,说,写错了,不是'有',而是'友'。测字先生一看,大吃一惊,说更糟。'友'字加'又'字,意思是大明江山又少一半。太监更慌,改口,非'友'乃'酉'字。测字先生仰天长叹:'酉'乃无头无足之'尊'字,大明天下全亡矣。果不久,崇祯皇帝煤山上吊于树,成了无足无头的死皇帝。"神测李绘声绘色,听者无不傻眼。

    "古训成可为鉴,今事更迫眉睫。咱就请测一国字,以探咱中华神州未知或将发之事。"老歌鬼郭自盈借题再发诘难。

    "繁体国字乃一方之地,同室操戈。国字内含一或字,可见一戈镇一口。一口又为一言之堂。戈乃枪,谓政从枪出。我寻思此右戈压左口,然右翼力胜左翼力。此右翼为武强实力者,而左翼之力为舌簧刀笔者,即有枪笔大斗。君姓郭,然自盈并非君之本名。国与郭相连,国为邦,郭可泛称为城,邦中有城,国都为城。古希腊以城邦为国,今新加坡亦如此。国兴城兴百姓亦兴。国与郭同音,国运家运己运皆相连。史载齐之郭氏虚善善不能进恶恶不能退,是以亡国也。郭乃二口一子加耳刀。耳即听声,君与令夫人令郎皆以吟唱为生。虽命蹙,然国将变,君生亦将变,出头之日不远矣。"众人半知半解。

    "枪笔大斗,笔杆子咋斗过枪杆子?"

    "可不能这般说哩,那笔杆子捅起来硬得邪乎。"

    "说的在理,电匣子纸本子见天闹腾。"

    "此话太中了,批批斗斗,啥子长呀书记呀司令呀,这个倒那个垮。"

    "不管咋斗,对咱老百性少祸害多谋福,敢情就好。"

    "啥是令狼?"

    "令郎就是崽子嘛!"

    "老郭头,此测可准?"

   郭自盈颌首不语。

    "神妙之极,广而容之,狭而点之,从安邦定国之大业,到一家数口之琐事,皆括囊中。"齐士甫拍手称奇。

 

(我:江湖中真是卧虎藏龙。

  鹿爷:是的。神测李还精通黄河漕运的历史掌故。他告诉我,西安、洛阳、开封等重要历史文化古都都曾是黄河漕运的中枢。以黄河、汴渠等为骨干的一些水运工程,构成庞大的航运交通网系,将全国各地的大批粮食和物资源源不断地输送至都城,来满足统治者的需要。因此,黄河漕运在流域经济的发展中不仅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极大地促进了我国的历史发展进程。直到北宋以后,由于国家政治、经济中心的转移,京杭大运河的兴起,以及海运的逐步发展壮大,黄河漕运才日渐衰落下来,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到了民国时期,随着陇海铁路的建成通车,黄河航运的运输量急剧下降,仅剩少量的横向渡运及短途的区间运输,纵向长途运输完全中断。

  

    溯流而上,一帮卖老命的又逮着了机会。

    常言道趁风使舵,木帆船逆水上行时,遇上顺风,船桅上的大帆涨满,船夫和纤夫就会大大省力;但遇到逆风或涨水,船无法拉动,就得停船择机行事,一等数日都是常事。如此走走停停,通过100来里的急流险滩,得用多少时间和血汗?只有船夫与纤夫才有体验。

    木帆船载重6万-8万多斤,加上船身自重,每个伙计每人至少付出3000-4000多斤的水上拉力。船夫猛撑,而纤夫哥们一手揪绳,另一只抓住古纤道侧壁上的手窝,一步步前挪;遇到转弯,水浪更急,为避免倒退和倾覆,就先将纤绳系在侧壁上的壁孔上,随即又拉又推。这些古纤道是在秦晋大峡谷两岸峭壁悬崖上凿出的狭窄石路,是古人为生存或当时朝廷为运送货物或漕粮,便于纤夫在险处拉船而修建的,它们时断时续,依山傍水,状如一条条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凹槽。

    黄河上自古就流传着一段拉船号子:“脚蹬崖,手扒碴,脑袋夹在腿圪拉;挣俩钱,拿回家,养活父母和娃娃,……”

    18个光腚汉的36个大赤脚板踏过碎石地,流沙滩,羊肠道,还有齐腰深的浊水。起初,就路子穿衣穿鞋,大伙儿瞅着直挤巴眼。

    老歌鬼拿路子开心,起了一个号子。

 

傻小子哟穿大鞋罗......嗨嗨嗬

套得上哟买不起罗......嗨嗨嗬

脚板烂哟能长好罗......嗨嗨嗬

鞋帮破哟没法提罗......嗨嗨嗬

 

    果不然,头天,鞋遭流沙卷走。第二天,另一双鞋又开绽了。

    "你小子咋绑娘们的脚,瞧瞧咱......。"大老王望着路子脚上的血污,嘴角一丝讽笑。话未落,10多个大脚板翘起,黄里透黑的厚茧子锥扎不进。

 

(我:现在的艺术作品都以纤夫的裸体为形象切入点。

  鹿爷: 旧时确实有不少裸体的纤夫,一是因为穷苦缺衣;二是因沾水之衣易将皮肤磨破。其实在一定条件下,人们就会见怪不怪,熟视无睹,黄河渡口,若船无法靠岸,光腚的纤夫或船工们会将女人与儿童背至干处,他们背上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习以为常地接受这种服务。恐怕只有城里人才会大惊小怪,也只有文人才会大肆渲染。)

 

    一路上,气候多变。毒日、狂风、暴雨交替而现。路子身上布满白花花因日晒而爆裂的乾皮。拍起的浊浪又把乾皮打脱,溅落的沙泥,泛露的红嫩新肉和蒸乾的汗硷混杂,又痒又疼又麻又燥。望着夥伴们与山石合一的脊梁臂膀,路子嫉羡得要疯。

    一艘汽船嘟嘟驶过,上有几人指指戳戳,象是首长官儿,老歌鬼随口领号。 

 

大首长哪大脚掌啦......嗨嗨嗬

小肚量哪小心肠啦......嗨嗨嗬

快船千里一日游啦......嗨嗨嗬

踩刀步步走不光啦......嗨嗨嗬

 

    经过一个叫"娘娘口"的险道。娘娘口孤拔中悬,灵于霄壤之间,从乱石叉牙中兀然攒起。山口前的那块锥石是天然的水位量尺,老船夫一眺便知水涨水落。那一横向的岩隙宛如微张的唇齿,人们须侧身弯腰蹑蹭而过。老歌鬼又

 

娘娘的口哪咱亲够啦......嗨嗨嗬

娘娘的身哪咱紧搂啦......嗨嗨嗬

娘娘的奶哪咱嘬尽啦......嗨嗨嗬

娘娘的心哪咱全偷啦......嗨嗨嗬 

 

    东君阁台上不知何故来了一群外国男女,好奇地眺望拉船队,不停地拍照。弟兄们没见过那么多洋人,阵脚微乱。老歌鬼从容不迫统一步调。

 

黄毛绿眼哪白屁股啦......嗨嗨嗬

长脸高鼻哪大胸乳啦......嗨嗨嗬

洋妇中眼哪不中肚啦......嗨嗨嗬

卧在炕头哪赛母虎啦......嗨嗨嗬

 

    大伙儿忍不住差点把肠肚儿喷出。路子一斜眼,看到一些洋女人用录音机在录号子,更乐了,回去找人翻译才热闹呢。

 

(我:看来除了列宾的那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外,还有一些有关纤夫的艺术形式。

  鹿爷:纤夫是人类生活轨迹上一个独特的印记,有很多有关他们的记载,也有不少与纤夫有关的艺术形式。

 

苦哉生长当驿边,官家使我牵驿船。
辛苦日多乐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鸟。  
逆风上水万斛重,前驿迢迢后淼淼。  
半夜缘堤雪和雨,受他驱遣还复去。  
夜寒衣湿披短蓑,臆穿足裂忍痛何!
到明辛苦无处说,齐声腾踏牵船歌。  
一间茅屋何所值,父母之乡去不得。  
我愿此水作平田,长使水夫不怨天。
 
唐代王建的这首《水夫谣》,以一个纤夫的发自心底的悲愤控诉,抒发了被迫服水上劳役时难以忍受的痛苦。

《帝鉴图说》中有一幅名为狂愚覆辙,游幸江都的图,叙说的是隋炀帝乘坐金玉和檀木雕饰的华舟巡游江都,图中众多拉船的纤夫躬身拼命拉纤的悲惨场景。民间曾流传一种隋朝纤夫发明称为三跳的说唱形式。暴君隋炀帝曾征用8万多的纤夫拉彩船;很多人不堪奴役,纷纷逃亡,途中因谋生便把竹纤板分为三截,敲之卖唱,后来甚至可传唱通俗小说。

我:由于你当过纤夫,我也对这个群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到过秭归在那里旅游有两个保留节目:一是听那首软绵绵情浓浓的《纤夫的爱》;二是买50元门票,在长江支流的石滩上观纤夫拉纤;游客就位后,导游用方言一声令下,河滩上10来个汉子立马脱光,仅剩裤衩。

鹿爷:那首作为情歌别有风味,也很动听上口,但纤夫拉纤时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浪漫情感。我也听说湖北巴东神农溪还保留裸体纤夫拉纤的旅游节目,但此纤夫非彼纤夫,只不过是一种商业化演出的道具”而已

我:现在小学课本上有一首题为《中华少年》的朗诵诗,有这样几句:我们铭记着中华母亲的功德/更不忘她承受的千灾百难/黄河纤夫拉不直问号般的身躯/长城的古砖挡不住洋炮的弹片……。

鹿爷:这句“黄河纤夫拉不直问号般的身躯”真是全诗最画龙点睛的诗眼!我读后,也深思了许久。

 

    第五天正晌,天空漫卷滚滚乌云,暴雨泻落,飓风乍起。18个爷儿们死挺硬抵,足足一袋烟工夫,一步不动。每个人的手掌、肩膀和脖颈都鲜血绽出。路子脚脖子松塌,脊椎骨受重荷变形,咯咯作响。大老王仍下着口令号子。

 

龟爬地呀......呼嘿

牛蹬蹄呀......呼嘿

 

    大伙儿的回应,让路子感到他们就差骨架折裂。突然,一团巨大的火龙加杂着闷雷的轰鸣,象把对峙的峡岸撑破。风暴加剧,以摧枯拉朽之势,打乱众人的阵脚。绳索崩开,几个兄弟摔落。在风嚎雨泣中,大船如同脱姜的野马,随浪飘去......。

    太惨了,刘大块遗尸乱石,脑壳崩裂。张根柱浪卷而逝。陈五牛腰脊折断。三十四人短了仨,接近神测李的预言。

大老王把破草帽放在五牛脚边,投下一把票子。大伙儿跟着一个个走过,帽子里扔满浸透汗渍的钱钞。最后一个是齐士甫。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大叠齐齐整整的票子。他先是分出一半,稍一犹豫,乾脆把整叠票子放进帽子。

    "老齐哥,咱知道这是为你闺女办嫁妆用的。"大老王一把抢过票子,抽出几张置于帽子,又把其余包好硬塞回去。

路子和几位兄弟翻山越岭,把五牛抬到六十多里外的县医院。大夫拒收,齐士甫跪下,高捧装满钱钞的破草帽苦苦哀求......。

    五牛脱险后,由齐士甫继续医治,大伙儿轮流喂汤水,端屎尿。一天,路子正给五牛敷药,端便盆的狗旦嘟嘟囔囔。"啪"的一声耳光。

    "甭竖不是鼻子横不是眼的。你他娘的伤成这鸟样,咱当了裤子光大腚也端你这狗崽子的屎尿!"火炮子郑虎满抢过便盆。

    一大串泪花从五牛的眼窝滚落。

    大老王把预支的工钱放在无家可归的刘大块胸兜里。

 

大浪送爷回家转哪......。

 

    随着老歌鬼一声号子,众人托起裹在本白粗布里的尸体,从崖上抛向那滔滔大河。

大伙儿面向东方,凭吊根柱的亡灵。

   在下游三十里外的河湾回流区找到木帆船。

    岸边一片乱哄哄,一夥人在船上正绑绳索。大老王觉得不妙,上前询问。一个扎棕色汗巾的爷们叉腰一横。

    "这位兄弟有何公干?"另一戴旧军帽的两眼眯成一线。

    "这活儿咱哥儿们已经包了。"大老王应道。

    "你们太软球,差点误大事,船老大另请了高明。"一个毛头小伙子站在船头,扒开抿裆裤,撒了一泡。尿花随风飘漫。

    "奶奶个熊的,比狗尿还骚。"狗旦赶忙扑到水面刷头冲脸。

    "别他妈的小母牛倒拉车--牛X在先。你们要遇到那风暴,鸟鸡巴蛋都娘娘个球地甩飞了。"火炮子郑虎满倒不顾尿骚,大声叫骂。

    "你他妈的骂啥子人,你娘的牛X安到你猪嘴上啦,想打架咋的?"那小伙子随手把大裤裆一抿,忽拉从船上跳下。

一帮子人呼呼围上。双方牛眼相瞪,蹭爪探蹄。

    管账周利福"吱溜"窜上前,一拍那戴军帽的:

    "老芮,自家人别伤和气,同行甭当冤家,不是讲好,这醉婆渡由咱两家分摊包活嘛。" 

    "老周,不是咱找别扭,区工商所要打击地下包工队,你瞧,上面给咱发了这个,咱是合法组织。"老芮拿出一片纸状,上写道:

 

    兹核准野婆渡芮生逵纤业工作队为合法自负盈亏生产单位。区工商管理所主任  屠怀发

 

    "奶奶个球,什么吊毛灰东西。"郑虎满冲上前,一把打掉那张玩意儿。

    那个小伙子一个蛤蟆跳骑在虎满后脊上,一手拽背毛,一手掐顶花皮。虎满一抖胯,撂翻袭击者,粗爪一抓那大裤抿裆,拖向水边,那暴光的屁股在沙面上勾出一道沟。狗旦新置的人造革裤带崩断了,二发子直玩朝天蹬,老芮摘下帽子捂住鼻子。两阵将士等乐过了劲儿,这才回到敌对状态,开始拉拉扯扯,推推搡搡。

    路子和大老王、李行奇等人一边拉开虎满,一边劝阻他人。

    "我说兄弟,咱那傻哥们昨儿个把老婆输了,正有尿没处撒,甭跟他计较。"周利福替那小爷们拍了拍光腚上的沙土,又帮他提上抿裆裤。

    "老芮兄弟,咱交个朋友,这活儿让给你们。"大老王走近老芮,低声说。接着一挥手,叫道:"弟兄们走吧。"

    "老芮,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兄弟相伤,太不值得,好说好商量。咱三十四个兄弟包了这活儿,五天死俩废一个。咱大伙儿穷得裤裆破了都没线补,还凑钱医伤葬死。这活儿让容易,可你知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干不完这活儿,活着也憋气。"周利福急忙拉住老芮。

   老芮拍一下周利福,急走几步,拦住大老王。

    "老王兄弟,你仁,咱不能不义,这活儿还是你们的,咱再找活儿。"

    大老王楞住了,眼里湿亮亮的,只是用劲握了握老芮的臂膀。

    对方撤走。那小爷们提着裤子,龇牙咧嘴,一副十年不晚等着瞧的架势。

    不一会儿,老芮又匆匆折回。

    "找姓屠的驴熊狗操的搞张执照,那混蛋见了钱,两个卵子都娘卖逼的当给你。"他巴叽巴叽嘴,打了个响鼻儿。

    找姓屠的得有钱,弟兄们都成腊月的高粱杆了。大老王从怀里掏出一迭钱,大伙儿都知道那是娶媳妇用的,听说那女子也吃水边饭。

    路子、大老王和周利福赶了四十多里,来到区政府所在地屠家集。

    工商所里,那姓屠的一副官相,没听完来意,就大不耐烦:

    "写一份申请报告书,把一干人的姓名来历写清楚。每人还要写一份个人说明书,由工商所审批,进行政治状况、组织管理、财务制度、装备设施、安全质量和个人技术等六个方面的考核,如合格,再报请县工商局审批,三个月至半年内等通知。"

    说完,让一个办事员把哥儿几个"请"了出去。

    傍晚,三人提着大包小包,拜访屠府。一个胖女人先看来人的脸,眼鼻嘴挤成一疙瘩球。再瞧所提之物,便猴腚甩尾巴乐开了。

    大盘小盘摆了一桌。三杯酒下肚贯肠,姓屠的三层下巴一拧一缩,说话直打嘟噜:

    "非是刁难,真乃上面所差。可以考虑快点给你们办。"

    "屠主任,弟兄们都饿着肚子等咱,您老就帮帮忙吧,还不是您老一句话,一抬手的事。您老一放屁,谁敢不闻风而动。"

    周利福装着掏烟,学一电影情节,把一迭钞票带出,撒满半个桌面。姓屠的眯眼,就象电影里那个伪军汉奸小队长那样,揣估钱数。

    "不是咱屁多话稠。太难了,上上下下,狗把儿猪屁股一大群。干正事没起色,捣起蛋来一个比一个邪乎。你们回去等一等,我尽快办理。"

    路子一下子火了,抓一把切肉刀,往酱猪耳上一剁。

    "屠主任,您别把咱兄弟逼得没法活。"

    姓屠的下意识捂自个儿耳朵。

    院里传来姓屠的一窝崽的嘻闹。他们在抢进贡的糖果。

    "你有老婆孩子,咱哥儿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谁要好看你清楚,横竖都没活路,逼急了咱啥都干得出。"大老王也立身大喝。

    路子知道大老王面狠心善,决不会拿孩子下手,只不过想吓一吓姓屠的。

    周利福忙打圆场,先按下两人,然后连声道歉:

    "屠主任,您别见怪,这两个后生狗嘴不大,犬牙不小。"又转头责怪:

    "把咱主任捅了,你们倒省心,俩狗头一喀嚓,咱得替你们养活他蹄蹄爪爪一大窝。瞧咱嫂夫人那少性水灵劲,守了寡,不整个闹的乾蔫枯瘪,咱可担待不起。是玩刀子的年头吗?放出血来都他妈马屁股戴粪袋子--自个兜。大家都想想后路,别做太绝了。"

    姓屠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舌头直打颤。

    这时,屋外的孩子分赃不均开打,其中一个"哇哇"哭起。

    "挨宰的货,闹个啥,小心天上下刀子戳你们的屁股根。"屠婆在厨内叫骂。

    "小意思,给嫂夫人和孩子们买几件新衣服。不瞒您说,这是老王哥娶媳妇的钱。您是咱人民的父母官,咱是您的崽子民。您不是大的也是个中不拉的救星,给咱老百姓多谋点福。您也真不容易,在清水衙门里当差,老婆孩子一大堆,都靠您养活,活着也真累。"周利福拢起桌上的钱,塞进姓屠的衣兜。

    就在屠家,执照开给了三人。

 

    一切又重新拉起。

    第二次到娘娘口。不知怎么,老歌鬼不再戏弄娘娘。

    "看,那是谁?"有人大叫。

    崖岫上跪着一人,是五牛。他不知怎么从工棚爬到这里。旁边有个放牛娃,牵着头水牛。

    "各位兄长,咱生不能报答,死做鬼保佑你们。"五牛掩面大哭。紧接着一滚身跌入急流,眨眼就消失在旋涡中。

路子放下绳就想跳。神测李一把抓住他:"比活着少受罪。"

    老歌鬼低吟,那声哀哀凄凄。

 

身兮兮随流东去

魂兮兮伴云西来

生不得兮攀人楼

死可然兮登鬼台

 

    自古来,旁观者多多少少从纤夫那里看到某种诗意画境,可有谁真能体验他们的苦痛酸辛呢?路子幼时读过几句诗:"水撑两篙弯,岸挽一纤直"是一帖美丽的画面,"渡河自撑篙,水份船断纤"大惊小险中仍有浪漫。只有李白<丁督护歌>才刻画漕运纤夫"心摧泪如雨"的遭遇。

    神测李大谈古今,称<宋史河梁志>上所谈"纤户盘剥人",并非指做苦力拉船的人本身,而是指其老板。再说,即使拉船的多要些辛苦钱也理所当然。

    "古时有人想搭一只逆行的船到某地,船主要一千钱,那人只有五百钱,于是船主说,从这里拉船到你欲达之处工钱是五百钱,现如今你欠我五百钱,就去拉船抵偿吧。"神测李讲笑话。狗旦半天才弄明白,傻乎乎地跟着嘿嘿。

    "这外国也有咱这行么?"二发子挠了挠大秃瓢。

    路子想起在北京上中学时,讲到俄语"拉纤"一词,老师说可转义为"干苦力","受折磨",比方说一辈子受折磨,就可说一辈子拉纤。说着,老师低沉地哼起<伏尔加船夫曲>,在黑板上写出著名诗人涅克拉索夫有关纤夫苦痛的<伏尔加河上>一诗,还挂出艺术大师列宾蜚声世界的名画<伏尔加纤夫>。

    "当然有,苏联老毛子那儿有条伏尔加河,比咱黄河小多了。一百多年前,这条河上每年有四十来万苦力拉货船,光累死的就有七千多。"路子失口而答。

    "嗬,看不出这小哥们是条墨水虫。"郑虎满敲了敲他的后脑勺。

    路子不禁打个寒战,直想掴自己一嘴巴。周围的眼神满是狐疑。

    "咱这儿藏龙卧虎,可惜呀可惜,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有朝一日......。"老歌鬼长吟短叹,目光转向神测李。

    "人算不如天算,咱是尽人事以待天命。"神测李一扭身,往棚外走去。

    "路子兄弟,多攒一点,甭象那些傻爷们,吃光喝光玩光。"一阵算盘的噼啪响后,管帐周利福递过一小迭钞票。这老兄外号"精算子",能说会道,精明之极,善于纤线拉活,讨价还价,打得一手好算盘。有人说他原是某一粮站的会计,避贪污之嫌,出逃在外。 

    路子手攥工钱正发愣。吊儿球拉他的衣角。他跟了出去。

    屋外一片漆黑,在透空的视野里,隐约可见犬牙交错般的山崖之影。大浪拍岸的撞击,在隔流骈峙的峭峡中发出一阵阵巨大回音。

    "拿了钱咱哥几个打打洞去。"吊儿球提议。

    "妈的,命是乌龟壳,钱是王八蛋。"缩脖坛子包忠培每个字都透出一股狠劲。

    "他奶奶个熊,有钱不花挨操的货。甭象齐士甫那老嘎巴,一个子也不往屁眼外拉。"夜壶嘴宋业祖搭起腔来总是不干不净。

    "你甭狗屁眼拉不出人屎,齐叔为弟兄连闺女的嫁妆钱都舍得。"路子很是不平。

    "算啦,甭跟这倒尿的嚼理,铁嘴钢牙抵不过他龟孙子的肉X。"吊儿球忙打圆场。

    三个人连劝带搡把路子拉走了。

    来到一个尊称"骚半天"的活寡妇开的小客栈。早有一帮熟悉的嘴脸在此瞎混混了。一个酒坛子在屋子里窜来窜去。五音不全的大嗓门吐出刮锅底,拍尿盆,砸粪缸,敲酸菜瓮子般的各种噪音,震得房梁子刷刷直掉渣。说也神了,这帮粗汉子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外国猜拳",什么日本的,泰国的,法国的等等。猜拳并非仅用"拳",连屁股甚至加上见不得人的羞处都派上用场了。来来往往,比比划划,攻攻防防,唱唱喝喝,好不热闹。"一只鸡呀","二拱窝呀","三钻洞呀","四爬圈呀","五啄虫呀","六打鸣呀","七窜门呀","八挺把呀","九撒尿呀","十下蛋呀"。

    那酒坛子倒扣了个儿。灌满黄汤的汉子们歪歪倒倒。

 

皇上喝的美酒哟咱要尝一尝

皇上玩的娇娘哟咱要浪一浪

 

    外号马大嗓的陕北老爷们大嚎"信天游"。

    在半醒半醉中,路子被大伙儿连戏带闹关进内房,在骚半天那热烘烘软绵绵扭颤颤的肉体上发泄压抑已久的欲火......。

    她抓起一张粗草纸,擦了擦湿漉漉粘乎乎的路子。他不敢看她的脸,抓起小褂盖在下体,把两张票子放在她叉开的双腿间。

    "太多了,拿回去。算咱请一半的客。"她扯开小褂,又把另一张塞到他叉开的双腿间。

    "咱说大兄弟,您是新搭帮的吧。"

    "嗯......。""腰劲不小有力道,换个小嫩媳妇非把俩腿胯子擗八瓣。"

    "啥?"

    "娶过婆娘没有?"

    "娶咋啦,不娶又咋啦?"

    "嗨!没听说,大老婆不如小老婆,小老婆不如野娘们......。"

    "咱接茬,野娘们不如野不着......。"从门缝里硬挤进半拉扁脑壳。

    "野不着不如大老婆,大老婆不如小老婆,小老婆不如野娘们......。"另一个母鸭嗓子跟着唧唧呱呱。

    "野娘们不如野不着,野不着不如大老婆,大老婆不如小老婆,小老婆不如野娘们,野娘们不如野不着......。"整个门外响满公驴种猪们的齐声高诵,加杂门内骚半天高八度的尖调和弦。

......

    "陆哥,我一直等你,可你在这儿。"雁子捂住脸上的刀痕,转身就跑。

    "雁子,听我说......。"路子一把抓住她,拼命摇晃。

......

    "路子兄弟,你咋啦?"是骚半天那张白腴但目光浑浊的脸,朦朦胧胧的他又回到了眼前。

    路子摔摔撞撞回到工棚。

    "咱说夥计啊,骚半天跟咱每一个人都捅过,除了老齐头还有二发子,那小梆子底下没球,射不了门。你小子是最后一个补大锅的。"夜壶嘴嘻皮笑脸。

    路子一阵恶心,就去找神测李,说自己跟一个大破鞋乱搞云云。神测李平时对路子很为器重,俩人相当投缘。此时,他听后颇不以为然,引经据典,说了<玄怪录>上的一个故事。

    据说古代延州有一颇有姿色的年轻妇人,"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拿今天的话来说,她和许多男子乱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几年后死了,州人莫不悲惜,把她葬在路边。一西域外僧见此墓,即敬礼焚香。人皆奇,问道:此一淫女,人尽夫也,和尚何敬也。僧人答:此乃大圣,是锁骨菩萨,一生舍己为人。开墓后,果见锁状骨架。众人惊异之极,便设大斋,建塔楼,以祭祀。

    路子听呆了。破鞋与菩萨居然可二位一体。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太平广记>上许多故事讲的是纵然明知是白骨、妖狐、蛇孽、鬼怪,也要舍命为色。神测李戏谑"生作洒脱人,死为风流鬼"。

    对女人来说,再没有比勾引男人更容易干的事了。

    骚半天娘家姓周,暑天生人,故名夏喜。丈夫魏大舵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船老大,船技超群。三年前的一天,连船带人失踪。各种猜测都有,有的说跟一女人私奔,还有的说,老婆不下崽,又怕老婆。骚半天精明强干,在黄河边上,用自家三间房开了个小客栈,接待来往的船家、拉船的和小买卖人。人们叫此客栈为"三卖店"--卖酒,卖饭,卖"肉"。

    据说,一只公鸡可以满足十只母鸡,十个男人满足不了一个女人。

    "爷们想把他碰上的十个娘们都睡了,到头只捞上个把。娘们把十个爷们都睡了,动真格心里想睡的也就个把。"骚半天这番说头,把一帮憨爷们绕糊涂了。路子瞎琢磨,谁是骚半天真格想睡的男人?

"路子兄弟,看你气息沉浊,我来给你号上一脉。"齐士甫将一小垫枕置于腕下,先用小指在脉上竖擦三下,又用无名指横擦三下。路子不知怎么觉得这些细节似曾见过。

    "路子兄弟,你命门之火过旺,行房时是否坚挺持久,蓄而不发?"老齐头雅雅而询。

    路子不禁对半医仙诊断如神叹服不已,但羞于启齿。

    "这爷们刚跟骚半天大干一场,真骚了半天不下马,咱爷几个等得猴急,有打门的,有夹塞的,有骂娘的,亏了咱当纠察队维持秩序......。"夜壶嘴真是夜壶嘴。

    "关你鸟事!"路子稍一翻掌,夜壶嘴掀倒在地。

    "奶奶的,怕亮脸不怕亮屁股,你又不是老齐头的姑爷。"夜壶嘴拍了拍支楞八叉的排骨。

    "咱这儿谁要当上老齐头的姑爷,包准被他阉了球。"缩脖坛子抻着缩脖子起哄。

  

     "老娘劁了你那俩狗球蛋,让你一辈子当骟驴配不了种!敢对咱妹子玩下三烂。"骚半天一通咆哮,左手一把抓住崔四混子的裆,右手操的剪子"喀喀"作响。

    "喜姐,饶......饶俺这回吧!哎哟,留下这对球吧。从今儿起,俺把曼妹子当观音菩萨磕脑门烧大香供着,再有点歪门道,你就操俺祖宗八辈子,要不,就把他们全骟了劁了。"

    "劁哇,劁哇,劁了好少下一窝祸崽,省得给这乱世道添乱。嘿,喜姐,还多要几个帮手不?"

    "你四混子吃耗子药啦?瞧你猪鼻子驴耳朵的操性,敢打曼妹子歪主意。"

    "咱哥几个谁不比你球大,咋轮上你啦!"

    "真来劲,滚刀肉栽进绞肉机了。"

    一帮起哄的,嫁殃子的,就怕乱不够的家伙,可逮着机会闹闹场了。

    骚半天的二妹春曼,才十八岁,比早春刚吐翠的嫩柳还清纯,没有一个鲁爷们敢惹她。她的骚姐就象护崽的母老虎。说也怪,多数哥们象供圣洁的仙女,或象亲妹子一样对待春曼。

    "哥几个,瞧!春曼在看俺呢。"狗旦松了一下纤绳。

    "嘿,快拉紧。别他娘的赖皮狗照镜子,觉得自个儿挺俊。"

    "是看小顺子吧。"

    "这小子夜里还尿炕呢,还不让咱曼妹子泡澡了。"

    "你们这帮瞎丸子二乌眼,这都瞧不出个戏场道。"

    "咋?甭卖关子,有屁就放。"

    "还能瞧谁,路子呗。"

    "嘿,这小子咋撒丫子了?"只见小顺子猛地一撒纤绳,跑了。幸亏走在平滩,船还稳当。

    春曼常亭亭而立在崖坡,痴呆呆提着野菜篮子,眼中那波清澈的小溪,总是荡向路子。

    "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不敢戳腚。你他妈的卖什么骚眼!"只听骚半天大声喝骂。

    "好家伙!当姐的吃妹子醋了。"二发子叽叽咕咕。

    "娘的,只许姐姐亮狗X,不许妹妹翘狗尾。"四混子耿耿于怀,但声小得象蚊子叫。

    当晚,路子醉熏熏爬上骚半天的炕,相戏为闹。突然,她猛抽他两嘴巴,又舀一大桶水,当头泼下。路子醉意顿消一半。

    "上次咱不想搞,你偏拉咱,这会儿咱找上门,你又他妈的装正经,咱又没碰你妹子。"他嘟哝着。

    "春曼看上你,象一条叫春的小母狗。瞧你人品不赖,有心成全你俩,咱咋跟妹夫干狗X勾当?"骚半天厉声喝道。

    路子完全清醒。渴求与厌恶交杂。他已变得浑浊下流,粗野放荡到自己都惊骇不安。他跟其他莽夫一样,到处发泄原始的冲动,播洒那有性无爱的欲种。

    "去他的,什么雁子春曼。"少时的恋情只是小溪清流中永远摸不到的幻影,而真实的"在"却是肉体擦撞的质感,是甩掉灵魂累赘的躯壳任性肆狂。只有那有"本钱"的人才能为忍受那可怕的清纯和痴情付出代价。路子跳起身往外走。

    "路子,娶春曼,她是好女娃,不象咱。"骚半天从后边拖住他。

    "咱不配你妹子,咱是下流胚子,只配和你鬼混,眼下只想日你。"路子恶狠狠地逼近。

    长期积压的怨火,怒火,恨火和欲火从骨子里迸出。他发疯地把她摔在炕上,撕开衣裤,硬直直地顶进她的躯壳,咬噬着撕掐着她身上一切能够着的部位。顿时,白生生的肌肤划满紫褐色的印花。她呆视房梁,比那垫在臀下的粗陶枕头还僵硬,一直到他精疲力尽地瘫在她身上。

    只有女人能充实他,使他感到肉身的真实存在,是个"男人"而不仅仅是个"人"。也只有女人才能掏空他,又使他感到生命的虚无飘渺,是个"物"而不是有生灵的"人"。

    朦胧中,一个熟悉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东边河来西边山

郎哥哥呀你太心偏

浪上舟来崖上草

郎哥哥呀你太孤单   

...... 

 

    走出客栈,四顾茫然。路子晕乎乎来到河边。

    岩壁绵亘盘突,夹叠而咄咄划空,恍若那矗破穹然天顶的巨斧。整个天地万物都跟他自己的身体一样空空荡荡。路子扑倒在崖沿上,大口呕吐。百丈深处水石相撞,震得岩面嗡嗡作响,身子也随着相颤。忽地整个躯干一抖,半个身体被什么力量推出,悬在岩顶外。

    "妈的,你这个狗操的,想把咱春曼勾走。"是小顺子。

    "顺子,别误会,咱没那个邪心。"路子不敢挣扎,缓缓说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

    "真的,刚才咱还和喜姐儿吵了一架。"

    "咋啦?"

    "她让咱娶春曼,咱不干。"

    "咋不干?"

    "咱是恶种,不配。她和你顺子倒是天生一对。"

    人声嘈杂,奔来乱腾腾的脚步。小顺子一撒手,路子差点坠落。他猛回身抓住小顺子前襟,"忽啦"上衣扯破了。路子顺势抱住一块凸石,身体甩出崖外。小顺子刚想拉路子一把。人声更近,他吱溜一下窜没影了。一个人影凑近。路子已挣扎爬起,脸上身上满是血道,手里还抓着一块破布。

    "那快鸡巴溜的象是小顺子。"夜壶嘴尖腔尖调。

    "兄弟,新来乍到,咱哥儿几个会照应你,省得别人欺负暗害。不过得讲个价。"吊儿球一把按住路子的肩膀,嘻声嘻气。

    "什么价?"

    "把工钱的一半贡给咱哥仨。"夜壶嘴用食指节磕了磕路子的后脑勺。

    "要是咱不答应呢?"路子一股火气呼呼从肝脾冒起。

    "你知道那个叫大倔头的甘肃笨吊咋丢的?"

    "你们把他弄哪去了?"路子一把抓住缩脖坛子的领子。

    "哪去了?扔到大河里喂王八去了。"

    "妈的,你们干的?"

    "总有人干。"

    路子终于爆发,膝脚肘拳齐上。吊儿球摔到地上,夜壶嘴鼻梁骨歪了,缩脖坛子裆部挨了一脚,跪到地上。路子抓起吊儿球刚想追问追问,瞬间一片云雾缭绕,接着燃成火焰,一股浓烟呛进肺腔。他听到自己的哀号。随即身体抛起,重重夯在石阶。

    "石灰包真他妈管用,一封一个准。"

    "用麻袋扔下河。"

    棒子石头乱砸。路子满地打滚。刹那,玄晕中他悬飘起,旋即坠向那浪花拍石的轰鸣处。

    路子在急流中飞旋颠荡。一会儿挤压在无底的深渊,一会儿又在疯癫的浪峰尖上撕绞。汹汹滚滚的泥汤,撼大壁,曳巨石,跌宕迢遥,象从天上弥悬而泻的裹尸布,死死缠住一切。一股力量猛地把他拱出水面,是一棵长满枝叶的断树。他死命抓住它,随浪头向前冲撞。突然,一大堆黑呼呼的东西迎面扑来,他失去知觉。他醒来时,正趴在河北侧一片块状凸出的乱砾礁滩上。激流从两旁分岔,时不时从这边撞击过去,又从那边反冲回来。左肩疼痛无比,恐是肩胛骨碎裂。右肋部严重瘀伤,连喘气都很困难。头胸腰腿浸满血渍。挣扎着想爬起,但一阵巨痛,再次晕倒。又睁开眼,天已大亮。石灰扬过的眼睛仍蒙蒙花花,隐隐作痛。这水虽差点要命,但也救了双眼。好不容易坐起身,感到很渴。眼看满目水花,却到不了口。试探着爬到礁石边,想捧一点水喝,身子一滑,差点栽进浪峰。

    傍晚,天气骤变,暴风雨突袭而来。风助水势,水仗风威,垂空而倒峡。层峦叠嶂,在弥岚中飞移。浪涛铺天盖地,把礁上堆积的杂烂物通通卷走。他恐惧地紧抱滩顶的一块尖石,身体在浪头冲击下,颠颤不定。已精疲力尽,真想一放手,随浪而去了事。风暴终于停了,浪势减弱。他一下子瘫了,昏睡过去。

    又一个黎明。他饿极了。身下是光溜溜的礁石,身旁是奔腾的黄泥汤,似乎不可能有任何生物在此停留。眼巴巴地朝着迎面冲来的浪波,希望它能带来点什么。这是黄河水位最高,流量最大的时节。一连几天的恶劣气候,河面雾气弥漫,难以行船,两岸不见人迹。

    一阵响亮的汽笛带来生的希望。他挣扎起身,大声呼救。那船越过礁滩,甲板上的眼光扫来麻木冰凉。真使人难过,对一个生命竟这样冷漠。

    一个漂浮物闪过,是一具死尸。

    ......前几天干活时,漂来几具尸体,老歌鬼响起号子。

 

男朝下哪女朝上啦......嗨嗨嗬

阳气沉哪阴气昂啦......嗨嗨嗬

男欢女爱生前乐啦......嗨嗨嗬

阳分阴离死后怅啦......嗨嗨嗬

 

    他才知道溺死的男女漂浮姿势不一样,男的肩膀沉,故面朝下臀朝上,女的臀部沉,故面朝上臀朝下。 

    不一会儿,又一具死尸起伏不定,漂浮而来。一阵浪起,它被抛到礁岸上。这是一具男尸,躯体已浸泡得灰白肿胀,身上的干部服尚算齐整,甚至连上衣兜里的钢笔还插在原处。路子已不知什么是恶心,好奇地翻了翻,想找点蛛丝马迹,验明正身。果然发现一个烂湿的工作证,勉强能辨认"姓名董正x,职别科室干部,单位包头xx厂"等零星字样。是自跳,他人谋害还是不小心滑落的?是先入水后死还是先死后入水?他不停造出一连串假设,以免头脑陷进那可怕的空寂。不知道是把死尸扔下水去还是留在礁石上。也许,有死尸陪伴,能消解一点孤独感。

    一只乌蓬小船顺浪而下。他兴奋地嘶喊呼救。

    一个年轻船夫撑篙,还有一个少妇摇橹。听到求救,他们相互说了句什么,便把船一偏,向礁滩靠来。

    "不要过来,危险!"他突然察觉,大喊。

    就在瞬间,船撞礁,"哗啦"一声碎裂,须臾间倾复覆。孩子和女人在绝望地哀叫......。

    他跪在礁上,嚎哭不已,一生从未这样后悔过。

    迷蒙中,满河漂泛数不尽的溺尸,他也在其中。他瞧见自己爬满蛆虫的躯干,在尸堆间冲冲撞撞。月色下,肿胀的四肢泛着鱼肚般的白光。

    一张腐烂的脸搭上来,呵!是五牛。

    "路子哥!你咋来了,咱不回去......。"

    一只大手猛地抓住路子。

    "路子,弟兄们干啥把咱扔到河里?带咱回吧!"声音象是刘大块。

    路子哆嗦着死命撕扯那手。顿时,皮肉烂乎乎地脱落,暴出白煞煞的指骨架......

    第三天。路子贪婪地嚼着冲上礁石的一枝树叶。奇迹发生。礁缝中一个小精灵在蠕动,是一只小螃蟹。生命真顽强。他呆呆凝注,不忍下手。眼前,在这个天地里,只有他和它,一对真正的生命。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它的毁灭就是他的生存。他狠下心准备捕捉。这小生命机警得很,一下子就钻进一个小洞。守了很久。那小东西探头探脑,再次露面。他抓住它,残忍地欣赏一个生命在毁灭前的亢奋。他让小螃蟹的双钳夹住他的指尖,赐予它显示力量的最后一次机会。

    "嘎吱嘎吱",蟹壳在齿间碎裂,震得耳鸣。他趴在礁岩上,享受咀嚼的快感。

    "嘎吱嘎吱",倏然,他觉得是那只秃鹫的脖骨在碎裂。"嘎吱嘎吱",蟹壳的碎裂声又变成号子的颤音。

 

天公地母乾坤合啦......嗨嗨嗬

山倾河泛刚柔得啦......嗨嗨嗬

今朝修成仙道骨啦......嗨嗨嗬

来日方筑宇宙阁啦......嗨嗨嗬

 

    老歌鬼在调笑瞎诌中也会来一段惊人之语,搞得一帮粗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路子此刻从中悟到生命的真谛。

  

    "哎嘿......。"河北侧耸拔的峦顶上,一阵亮脆的呼唤。一人影在若削若缀的悬石上闪现。

    他激动地站起,挥动双手,大声回应。但再没有动静。

    半日后,一个皮筏子在破壁飞流中颠簸而下。求生的原动力使他倏地跳起,但立即想到那惨痛的教训。

     "不要过来,危险!"

只    见那身影立起,用桨拨正方向。"呼"地一声,皮筏冲上礁滩。他扑去护住那随惯性甩出的身影,顿时惊呆,竟是一女娃。筏下四个皮筒有三个损裂,无法再用。她从架上拿出一小瓶白酒和一小包乾馍。

    "你小子好运道。咱在岸上砍柴瞧见你,知道有难,就跑到上水头,借了筏子。"

    "这下子,把你也拖累了。"

    "吃这水上饭,自有活水路。咱托了一个哥儿们,救不了你,还会来人。"

    她包扎了路子的伤口。他极度虚弱,昏睡过去。醒来时,口里一股酒的醇香。

    入夜,寒气袭来,女娃脱衣给他盖上,一股温热的女人气息慢慢渗入他那僵冷的驱干。

    第四天上午,兀壁上有人拖长声呼喝,女娃跳起身,发出亮脆的回应。

    中午时分,一个小皮筏飞弛过来。一汉子一手划桨,一手猛地扔过一件救生衣。

    "秋姑,罗大筏子过来喽......。"

    秋姑帮路子穿上救生衣,扶他站起。

    "不行,太险了。"

    "长把的,咋还那个瞎操心。耍大筏子的老爷们是咱河里的一条活龙。"

    一袋烟工夫,一只大筏子漂乎而来。就在擦边而过的一刹那,秋姑把路子猛推上去,自己一跃抓住筏帮,身子在浪涛里拖了好一气。他怎么也拉不起她,手一软,眼看她就要被水吞没,幸亏掌筏的汉子腾出一只手拉了一把。

    路子得救了。

    秋姑的家是半崖上的一个窝棚。

    路子发着高烧,不知昏睡了多久。

    清晨,他觉得满嘴喷香,睁眼一看,秋姑正给自己喂鱼汤。他贪婪地抢过碗,大口吞噬,把鱼肉、鱼骨、鱼刺都咽进肚里。忽然觉得秋姑凝神的眼光,他脸一红,低下头,身上赤裸裸的只盖了块旧被絮,衣服晾在棚外一根横支着的树棍上。

    "脸红个啥?裤头都咱给扒下来的。咱还用老白酒给你整个身擦了好几遍。"

    "我的妈呀!扒下来的,擦了好几遍。"路子把被絮又裹了裹。

    "你早干啥了,这会儿才裹咋来得及。那会儿咱看你就是个死豚子。"秋姑忍不住咯咯直笑。

    "好家伙,这妞比大老爷们还开通。"他舒展一下胳膊,突然痛得直皱眉头。

    "你伤的不轻,咱找半医仙给瞧瞧。"

    "半医仙,你说的是齐叔?"

    谈到他的遭遇和大老王一帮人,秋姑惊讶地跳起,跑走了。

    擦黑,大老王、齐士甫和郭自盈赶来。没听路子说完,大老王差点没把窝棚砸烂。

    "妈的,这几条狼羔子。小顺子差点当了冤死鬼。"

    ......独翁崖上,小顺子跪在地上。

    "小顺子吃醋杀人。"吊儿球扯直嗓门。他左手拿一块破布,右手拿一只鞋。

    "咱哥儿几个听到路子喊救命,差他娘半步。"夜壶嘴接茬。

    "大伙儿瞧瞧,严丝合缝,证据确凿。"缩脖坛子把吊儿球手里的破布往小顺子衣襟上一对。

    夜壶嘴从吊儿球手里抓过那只鞋,撑着戏台上跑龙套的架步,嘴里哼着"七里光啷呛",屁颠了一圈。"闻闻,还有路子的脚臭味。"说着,就把鞋壳帮戳在狗旦鼻尖上。

    "奶奶个熊的,为个小娘们。"

    "不怕明斗,就怕暗算。"

    "那把儿还没长硬呢,就往邪乎里捅。"

    "可不是,昨晚还尿炕呢。"

    "可惜了路子一条汉子。"

    小顺子在骂骂咧咧的嘈声中筛起糠来。

    大老王一把抓起他:"一付孬种相,蛋长哪儿去了。要报仇,也得象个大丈夫。咋不和他来个崖斗?!"

    "照行规,自个儿套上,跳下水去!"郑虎满把一条麻袋甩在小顺子头上。

    小顺子向周围的人磕了四个响头,脑门上渗着血。他眼光木木地落在大老王脸上,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一个蓝布包:

    "老王哥......我娘给春曼的......求您了......。"

    大老王打开布包,是一个龙凤相戏的翠玉胸锁,不知传了几辈子。

    小顺子把麻袋铺在地上,撑开袋口,钻了进去。

    "咱哥俩善事做到底,成全你。"吊儿球拉着缩脖坛子挤到人前。

    这俩家伙,一边一个,把袋口撑圆。

    小顺子慢慢爬进去,缩着身子在里面拱了拱,不动了。

    吊儿球把露在外面的一只脚往里塞了塞,系紧袋口。

    郑虎满一声号令,七八个人上前托起麻袋。

    "娘......春曼......。"小顺子凄厉地哀号。

    "别扔哪......。"哭嚎的春曼和姐姐从坡下爬上来。

    春曼连咬带撕,推开众人,双手抓住麻袋。那七八条汉子一时竟傻了眼。

    "妈的,小母狗,撒什么臭逼疯。"吊儿球狠命拽住春曼的辫子。

    她死不放手。

    "先放下。"郑虎满下令。

    "顺子不会害人。"骚半天一头跪在大老王脚下。

    齐士甫、郭自盈和李行奇上前把大老王拉到一边。

    "这事蹊跷。吊儿球仨家伙不是好东西。我看水落石出再处置不迟。"神测李悄声耳语。

    于是小顺子被关到工棚旁的柴房里。

    ……齐士甫给路子正了肩骨,又采草药,熬成汤汁,给他灌下。

    大老王叫出秋姑,一顿叽叽咕咕。

    齐士甫每晚来给路子医治。他真是半个神仙。

    外号癞痢头的朱景祥满头烂疮,脓血四淌,痒痛难熬。家又贫穷,无处就医,人人嫌弃,难觅老婆。半医仙用切开的蒜姜,蘸醋在斧面擦上铁锈,往癞痢头上抹。三个时辰后,又用现采的几种草药,给洗头。说也真灵,一个月后,癞痢消了,还慢慢长毛。朱景祥给齐士甫拜了八拜。

    神测李脖子、膝窝和胯裆长满皮炎,结成灰褐板层,痒刺难熬,无法入睡。据说此病顽固之极,并非病毒感染,乃不治之症。半医仙真行,一套玄乎的中医经论用西医术语解释一番:患处神经末梢处抑制状态,人说刺激不得,否则越发厉害。其实不然,偏要刺激,摆脱抑制,复苏起来。他用梅花针在患处打出无数细孔,微淌血后再用生姜、大蒜、辣椒、葱头、白酒、米醋、胡椒等刺激物涂擦,用针穿扎患皮,再敷自配草药,翌晨出针。两月疗程,神测李的皮炎全消。

    "大肚弥勒"冯长富突得肾结石,满地打滚,差点跳河。半医仙给他扎针止疼,又用自配化石汤,即除病痛。

    就这样,很多人的痢疾、胃痛、气喘、阳萎、摔伤、鬼剃头什么的,手到病除。他谢绝报答,只求保密,切勿外传,以免招灾惹祸。不过有几次他自己也忍不住,看到村里老乡病痛不堪,便略试回春妙手。

    十二枚银针梅花形排开。路子无意发现插在虎口上的那根尾端刻有鱼鳞纹状,似曾见过。

    在秋姑精心护理下,路子很快康复。

    "秋姑,你咋跟老王哥每次去那么长?"

    "给你搞点吃的用的啥的。"

    "那也用不着那么长。"

    "咋的啦,咱又不是你的媳妇。"

    路子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

    秋姑很让男人心动。她眼眸黑亮亮的,颧骨微凸,嘴唇稍厚,一双胸乳隆出,两腿鼓鼓登登,动作麻利机敏,那神态气势一下子能把一个松包男人慑得抬不起头来。她贴近时,一股火热的流灼烤得路子心慌意乱,肉躯从内到外燃起束束不可熄灭的火苗。

    路子开始强壮起来,砍柴挑水,从河面拉起排钩,拣出上钩的鱼儿。秋姑还教他如何划皮筏运送渡客。一次,他在崖上看到好几个内地来的买卖人调戏秋姑,秋姑用桨打倒两个,但被其他人抱住。路子飞身下崖,一顿拳打脚踢,几个家伙连连告饶。

    秋姑姐儿三个,她是老二,父母早亡。她和姐姐都看上一个船老大。姐姐精明泼辣,把这个男人搞到手,结了婚。但这男人不爱她姐姐。一天,姐夫突然把她架到船上,扬帆顺流而下,说要和她私奔。她对姐姐良心不忍,起初抉择不定,后来终于趁姐夫不注意跳下船。姐姐半疯,堕落而出卖肉体。她无法忍受,只好离开姐姐,自己谋生。她的妹妹就在两个姐姐之间跑来跑去。讲到往事,秋姑并不流泪,只是在唇上咬出一道深痕。

    "秋姑,你就是咱喜姐的大妹,春曼的二姐。"路子这才明白。

    春曼来看二姐,看到光着膀子的路子在窝棚里歇息,先是惊呆,然后默默地走了。

    秋姑在岸上闷闷不乐,可一下河,就高唱嘻闹,像人鱼精,浪花旋涡是她的生命本身。

    "秋姑,你咋这样喜欢黄河水?"

    "俺爹妈是船上人,俺是船上生人。俺爹说俺是河里的鱼精托胎,生从水中来,死回水中去。那回跳船,俺在水中漂了五十多华里。俺真想这样漂下去。"

    "这筏子咋弄来的?"

    "借钱从宁夏买的。"

    "上回撞坏的筏子我来赔。"

    "咱河规,救人用坏的不兴赔。救人命下辈子有好运道。"

    每天,秋姑用皮筏往返渡客七八次。

    "姑娘,咱想过河,可咱没钱。"一位盲老头带一个小男崽。

    "上来吧,大爷。"

    ......"秋姑,你的筏子咱叫它白渡筏"。路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底说。

    路子和秋姑相处有一种野性的快乐。

    "路子哥,你咋象一条河豚子,俺就叫你豚爷吧!"

    "豚爷有啥好,河豚子不是有毒么?吃了会死人。"

    "傻哥们,河豚子可不象崖草里的七步倒呀花头尖呀啥子的毒蛇。河豚子自个可善了,你瞧它玩起水来可逗人爱了。它只对吃它肉的人才有毒。"

    ......"陆哥,你真象一只雄鹿,我们都叫你鹿爷吧!"他想起雁子和知青们这样称呼自己。过去,他的快乐在大山林,如今却在大浪流。

    他喜欢听秋姑用那亮脆略带浑朴的歌喉唱当地的"耍浪小调"。

 

豚爷子那个一阵跳哟

满河子那个九浪高哟

鱼姑子那个一声唱哟

长滩子那个九重摇哟

 

    深夜,棚顶张成灯幕,往事演开了皮影戏。革命造反,下乡插队,血债复仇,逃狱流亡,挖煤伐木,筑路扛活......。不驯服的野性在血液中流。

 

桔子香,葵花香

开开门来见姑娘

 

    一群小女孩在院子里做娶媳妇的游戏,看见十三岁的他走过,唱得更欢。他脸"刷"地红了,就象手里啃着的那个十三陵的柿子,连尾巴根都羞得热麻麻的。他撒丫子溜出门。

    "一辈子也不见臭姑娘"。他转身骂一句。

    真能一辈子不见臭姑娘麻烦就少了。女人是什么?女人就是麻烦。有这个麻烦不行,没这个麻烦也不行。雁子是他最渴望的也是他心中最沉重的负担。他欠她太多,还不清了。虱多不咬,债多不愁。既然还不清,乾脆就不还了。

    抬眼,秋姑裸露的双腿和臂膀,在棚窗透进的月光下荧荧发亮,凸起的乳峰一起一伏,散落的黑发斜搭在木榻架边。他醉汉般起身抓住她的双手。她浑身一抖,猛地抱住他的脖子。

"秋姑,我想......。"

"路子,俺也想......。"

透空,他隐隐看到两个健美的裸体交缠着挤压着翻转着,上下波状起伏,一夜的疯颤与颠狂......。

 

(我:你爱秋姑?

  鹿爷:我不知道是爱情还是肉欲……。)

 

 

这    是一个死沉沉的傍晚,夕阳淹没在灰蒙蒙的阴霾后。晚秋的大河,流量渐少,水位降至最低点,缓缓的水流低低地扫过寒冽冽的风。

    独翁崖上,乱石叠窦,四面凭空。纤夫们排成一列,默默地站立。路子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大伙儿惊鄂不已,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缩脖坛子头更缩了,夜壶嘴软塌塌地发着抖,吊儿球在微微的惶恐中仍带着凶光。

    小顺子也跟着李行奇来了。这些天他被藏到二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庄。

    "路子兄弟被人打伤,扔到河里,可他命大没死。但不是顺子兄弟干的。谁干的,是条汉子就站出来!"大老王黑虎虎地站在众人前,双眸冷嗖嗖。

    大伙儿面面相觑。那场景,就象耶稣在最后晚餐上说,这里有叛徒,于是大家互相猜忌。

    夜壶嘴几乎瘫倒,缩脖坛子闭上眼,吊儿球大步走出。

    "好汉做事好汉当,是咱一人做的,与他人无关。"

    大老王瞪他一眼,又问:"狗旦,二发子,还有谁逼过你们?"

    "还有缩脖坛子和夜壶嘴。"狗旦嘴唇在打架,二发子鼓了鼓气。

    郑虎满和朱景祥把二人推到前面。

    "你们怎么弄死孙得旺的?"

    吊儿球头一扭不搭腔。郑虎满一脚把他踢得跪倒在地。朱景祥把缩脖坛子的头揪起,他也一声不吭。

    "我说我说。"夜壶嘴哆哆索索。

    "孙倔头乱操屁股,该他娘的死。"吊儿球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大嚎。郑虎满用肘一磕,他又跪了下去。

    "你这驴龟头,尽憋着坏吸人的浆。"狗旦仗着人势,气加粗了。

    ......吊儿球有个邪癖,见到年少小爷们,就玩硬的耍软的勾到手咬把儿根生生底把那浆精吸了去,说是延寿壮阳,受用无穷。狗旦来了不久就被他铆上了,给两小钱便上口。

    "那浆儿不流白不流,自个儿不是见天瞎鼓捣乱搓巴,抹得满铺满垫。"狗旦寻思挺合算。

    众爷们管这叫"跑马溜溜"。

    "哥们,瞧瞧,画了百来个国的世界大地图,咱狗旦子跑马,不,不对,跑狗圈地。"夜壶嘴飘抖着狗旦的破褥子满场跑马溜溜。

    "这傻球,有浆儿不往罐儿里倒。"

   "咳!这小奶崽兜里没几个子儿,咋个买罐儿?"

    "中!咱爷们有门道,狗旦甭花子儿还可得两子儿。"吊儿球的大角眉从上八字抖成了下八字。

    大伙儿听后,笑骂聒噪,一哄而散,也没当回事。

    不久,狗旦攒了几个钱,看别的爷们都有罐儿,浑骨子馋痒痒。他躲着吊儿球,用自个那玩意在骚半天那儿闹了两回欢。这招儿可把吊儿球惹恼了,便串通缩脖坛子和夜壶嘴,把狗旦扒光了吊在崖边那棵拐脖子橡干上,下面是百丈之深浪石轰击作响的砾滩。

    "老子骟了你这个狗蛋球!"吊儿球手持柴刀,从大暴牙缝里撒出狠气。

    从此狗旦就成了捏在吊儿球手里的一根烤肉串。

    过了些日子,吊儿球又瞄中刚来的二发子。谁知这嫩羔子腰杆还挺硬,竟不买账。

    "吊儿球,蛤蟆不顶乌龟头,咱才是二发子的主。"孙得旺手一抱脸一拉。吊儿球仰壳对着高一头宽一圈的冤家,只擤了两下翻鼻孔。

    孙得旺着实是个怪人,别的爷们一下绳就去鳔娘们,他却拖着二发子不知猫到哪个旮旯去了。

   "棍对棍,使不上劲。俩公的咋搞哩?"

    "您没瞅过集上卖面人的?屁眼下杵根棍棍。"

    "日猪屁股的,咱让你捅得进拔不出断了根。"吊儿球把缩脖坛子和夜壶嘴拽了就走。

   离工棚不远的酸枣丛后,夜壶嘴和缩脖坛子一边一个把二发子摁倒,吊儿球扒拉开他的裤裆。

    "奶奶个球的,你咋没个卵子?"

    "怀禄哥,俺小时让骡子撂蹶子坏了卵子,一辈子不能娶媳妇了。"

    "你们这几个王八羔子!"孙得旺一声大喝,扑将过来。双方刚开打,孙得旺就被一包石灰封眼,又被乱石击倒,套上麻袋扔进激流。后来二发子被逼把每次工钱的一半贡给吊儿球仨人。吊儿球还引诱过小顺子,小顺子执意不从,便遭栽赃......。

    路子还没听完全部经过,浑身骨节已咯咯作响。他飞步跨身,一记重拳。吊儿球鼻梁骨蹋了下来,眼圈溅血,扑倒在地,捂住脸蜷身抽搐。路子又一把钳住吊儿球的左臂,反关节一拧一压,他听出肘骨就要折断。突然,他停住了。"一仇一报,冤家何时了。"他叹口气,慢慢放下了手。

    "按行规,既然义心已断,该当处罚。"大老王气势威严。

    "杀人偿命,用麻袋套住扔下河去。"郑虎满提议。

    "同意这种处罚的,把石头扔到我右手边,不同意的,扔到我左手边。"大老王决断。

    很快,大老王的右边耸成石堆,左边只有三块石。那是齐士甫、李行奇和郭自盈扔的。

    路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石掷向左边。

    "四块,四之者,死定了。"李行奇叹惜。四乃死之偕音。此时,他就是一个送魂的老巫师。

    "可怜管个吊!活着干,死了算。咱已有三条人命,事不过三,值了。放了他俩,是咱下手的。路子兄弟,你不是咱这种赖货。咱这号人本来就是歹的恶的一窝混。要知道你的倒霉事,不会......。"吊儿球挣扎起大叫道。

    他一瘸一拐蹭到崖尖,回转歪歪扭扭的脸望了望路子,眼里的凶光隐失,闪出柔柔的怨哀。接着,他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斑,猛一栽。几秒钟后,传来躯壳与地面的撞击。

    "......你这小哥们,性杂任为,与大伙儿相处应心劲如一,否则酿灾生祸......"路子想起神测李解吊儿球"一"字时说的话。

    有人捧上两条麻袋。缩脖坛子仍闷不吭声。夜壶嘴吓得裤子都湿了。

    "放了他们吧。"路子低声恳求。

    "咋忘了孙得旺的冤魂?"大老王一推路子,声色俱厉。

    "麻袋免了,自个跳,命不该绝就滚远远的。"他又转向那两个受审的人。

    缩脖坛子慢慢走到水边,低头擦一下眼泪,呼地跳下。那身影在河面上浮沉而去。

    "这小子水性不赖,死不了,真便宜他了。"有人低语。

    "咱不会水,还有老娘老婆八个崽儿。"夜壶嘴哭嚎。

    "下山去,数十下别让咱看到。要不,立马就装麻袋扔河。"

    夜壶嘴兔子似蹦起,窜下山,一眨眼就没影了。

    "路子哥,咱对不住你。"小顺子抱头痛哭。

    大伙儿朝东跪下,吊祭孙得旺的亡灵,也默祷吊儿球赵怀禄的阴魂能得超渡,他毕竟死得还算条汉子。大伙儿仍呆站。神测李的预言应验了,正正剩下二十八人。

    "啊,机帆船!"突突的马达声由远而近,一只五站船逆水驶来。众人默默无语。大船家有的换了汽船,有的改装了机器。拉船的靠水吃饭的时代果真要完结?哎!文明的发展就是不断砸一些人的饭碗。

    回到工棚,大老王递来一张带照片的纸。路子一看,楞了。那人像虽时隔多年,但从眉眼中仍依稀辨出自己的模样。纸上写着:

 

通缉令

 越狱犯鹿爷,绰号鹿爷。男,26岁,北京市人。于插队期间,扇动聚众械斗,以至造成三死二残,后判十五年徒刑。该犯从劳改农场逃脱,可能流窜西北一带。望各地群众配合公安机关,缉捕归案。该犯特徵......。 

 

    他没再看下去。合上眼,那个叫鹿爷的向他走来。

    "鹿爷!"小燕苹、果子狸在身边活生生地蹦着闹着。

    他又回到那处于八百里苛岚山脉中段的小山村龙虎寨。

    "老王哥,不连累大家,咱去自首。"路子也就是鹿爷忽地跳起,抓住大老王的双臂。

    "不,十多天前,县里两警察来调查,吊毛灰也没捞到就滚了。哥儿们都猜是你,没人会告密,谁不明白是冤狱。"大老王神色沉稳。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隐痛。

    "路子兄弟,你插队那县,都有哪个城市去的知青?"老齐头把路子悄悄拉到黑橡树后。

    "北京的、天津的、太原的、西安的......。"路子思忖。

    "嘛?有天津卫的。"未等他说完,老齐头拦腰截断,露出天津味,就象路子也露出北京味一样。多年来,老齐头一直操着豫西口音,就象路子操着晋北口音一样。

    "齐大叔,您有亲戚和咱一个县?"路子有点好奇。

    "不,不,哦,对对,有一个远房侄女。"

    "叫什么名字?"

    "记不清了。"

    路子想不起同县插队的有没有天津姓齐的女生。

     ……

    "路子哥,咱快走!"秋姑神色慌张地跑来。

    船象离弦的箭簇顺流东去。

    "奔哪?"

    她身子颤抖,目光却很坚定。

    "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到天涯海角,只有你和我。"

    "咱离不开弟兄们。"

    "你要我还是要他们?"

    "我......。"

    "狗松蛋。咱瞎了眼,那咱自个儿走。"一回身,她跳下河。

    路子赶紧扑下水,一艘机帆船飞驶而来,把小船撞得粉碎。

    "秋姑,秋姑......。

    路子吓醒了,浑身盗汗。他坐起,看到大老王"叭嗒叭嗒"抽着烟袋锅,两眼冷若双刀。

    已蒙蒙亮,大老王起身拍了一下路子:"咱俩到河边走走去。"

    河上已开始忙碌,两艘汽船和三艘机帆船神气十足地开了过去。

    大老王长满刺锥胡子的脸,不象往日那般豹光虎气。他呆视河面好一会儿,猛一转头。

    "你把秋姑干了?"

    "我......。"

    "秋姑是咱未过门的媳妇,懂吗?"他揪住路子的衣胸。

    "什么?对不起,老王哥,咱不知道。"路子嚅嗫着,无比内疚。

    中国的道德自古总是两难而相冲突的,忠孝不能两全,爱情和义气仅择其一。人们一会儿说,女人为衣冠,兄弟为手足。一会儿又说,戴了绿帽子,熊了八辈子。路子记起神测李所言的"洪"字和"义"字,不幸言中,难道真为天意?

    "王哥,咱来了。"不知何时,郑虎满和朱景祥从一堆乱石后闪出。

    "二位兄弟,有劳大驾,咱明人不做暗事,特请二位把场。"说罢,大老王又转向路子。

    "咱知道你是条汉子,文武双全,弟兄们没谁比得过你。咱也不算欺负你,按规矩咱俩来一场崖斗。"大老王的声音从没这么温和,也从没这么冰凉。

    路子听说过崖斗。拉船的爷们有重大冤仇,双方约定在崖岸上用石搏击,拼死将对方打入水中。最后一次崖斗发生在三年前。顾姓龚姓两汉子为一女人相拼,打得只剩一口气,双双撕扭在一起,坠下崖去。人们倒很洒脱,称此为"石死水葬不枉一生"。

    郑虎满到乱石堆扒了一阵,背手返回。

    "咱一手有一块尖石,照规矩,挑斗的后要,应斗的先要。"

    大老王挥挥手,催路子。路子无奈,随手要了离自己近的那块。

    朱景祥脸上平平板板,一副警察打爸爸--公事公办的神气,往二人身上搜了搜。

    "你俩斗吧,照规矩咱俩一柱香工夫再回来。"那口气就象招呼斗蛐蛐儿。

    大老王脱掉小褂,晨光在石雕般的胸肌上晃动,一道刀痕从左脖梗一直划到右肋骨,左肩和右腹处各有一个酒盅大的疤拉,象是枪伤。

    ......"你大老王哥当过军队上的连长,在藏人那里平过叛,又和印度打过仗,从死人屁股沟里爬出来的。"路子记得,骚半天用舌尖咂巴着他的耳垂,鬼唧唧的。

    "那咋?"

    "后来,到处打派仗,这丘八爷支哪门子左,让人挑得杀性起,用机枪哗哗撂倒不少......。"骚半天赶紧捂住自个儿的嘴。"唉呀,真险乎!传到混种小人那儿不就闯大祸了。我说路子,可别象咱这张鸡屁股嘴。"

    其实,这儿的爷们成天瞎编派每个人的来头解闷,象是说三国讲水浒道西游,怎么过瘾得劲怎么来,真的实的,玄的虚的,都在云里雾中。

    "你咋知道的?"

    "咱和他是亲戚嘛。"她狡黠地撇撇嘴。

    "狗带嚼子--胡勒。跟你攀哪门骚亲。"他心里嘀咕。

    可不,骚半天竟是大老王的大姨子,大老王是骚半天的二妹夫。

    "来吧!"大老王一声威喝,路子小腿肚子一阵颤乎。

    "刷刷......。"半截小磨盘大的石块从大老王左手甩到右手,又从左手弹回左手。大老王形若雕岩,那石头是他肢体多凸的一截,时离时合,时张时缩。

    大老王与石头混为一团,滚动而来。粗大的脚掌"呼呼"带风,踏得沙石飞扬。直到石头快要砸到鼻梁,路子方才惊悟。这是一场恶斗。

    大老王左劈右击,路子只是防卫。"铿铿"两块石头相撞,迸出阵阵火星,震得路子脖梗臂膀和腰椎松麻。真乃理屈者气泄力乏也。好几回合路子直想双眼一闭,以头迎石,乾脆了事。他连连后退,不料绊倒在一堆乱石上,胳膊、腰腿溅出血渍。

    "就知道退,孬胚子!砸死你都没劲。爬起,重来!"大老王高举石头的双手停在半空,那架势俨如猫戏耗子那样居高临下。

    "妈的,凭什么踩乎咱,日了你的女人又当如何。难道玩个娘们还得问谁是主?"路子心中勃然火起,抖了抖筋骨,向旁窜身,划起蛇形步。

    "接招出招得用劈崩甩砸斜翻卷拿勾挂缠掐拧绕蹭抓十六面劲。那一点一线一面击力者,固猛然易破矣。"他想起小时练拳,给二十九路军大刀队当过教练的师傅指教。

    "你大老王不过是硬锤直溜劲。"路子窥出破绽。

    大老王再次攻袭,双手举石下砸。劲道山坠压顶,出手一击比一击更狠。路子一面抵挡,一面顺势崩腰进腿,侧探身用右肘斜击他的心口。大老王哼了一声,弯下腰来,路子左膝一顶,右拧步,再用石向他左肩一磕,"咚"的一声,大老王连石带人栽地。

    "你砸吧,咱心甘情愿。"不知怎么,路子不象猫戏耗子那样居高临下。他把手中石头递给大老王,然后走到崖边,面冲大流。路子闭上眼。突然膝窝上一阵巨痛,他坍塌了,栽向崖外。随即被什么力量拉了回来,倒在岩顶。

    石头落地,一阵脚步声奔下山去。

    路子跪起。东面而来的第一缕阳光打在身上,他就象一尊黄铜雕像。

    "路子,你把他毁啦?"郑虎满满嘴轻巧,象是瞅开裆的小顽童闹架。对他,只要按规矩,不玩邪,谁输谁赢一个鸟样。

    朱景祥猫腰撅腚往崖下看。

    "不,是他不愿毁咱。"路子喃喃自语。

    "路子兄弟,有无受伤?"齐士甫气喘嘘嘘爬上崖来。

    "齐大叔,没伤到骨头,不碍事。"

    "怎么回事,往死里斗。"

    "我把秋姑......。她是老王哥未过门媳妇。"

    "唉,怎么干下这种缺德事。"老齐头一步三摇头下山去了。

 

(我:这是你的第二次决斗了,不过形式不同,上次是一种高雅的残酷,而这次是以一种残酷的粗俗。提一个愚蠢的问题:你觉得哪一次更刻骨铭心?

  鹿爷:第一次是狼主欠我的,而第二次是我欠大老王的;第一次我不想死,而第二次我却不想活。也许这是本质的不同!)

 

    路子一瘸一拐回到工棚,不见大老王。他发了好一会儿楞,突然担心起秋姑,奔跑起来。

    远处一缕黑烟袅袅而起。

    秋姑的窝棚成了灰烬,什么也没剩下。

    "秋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四周刮起一阵阵肃杀的秋风。瘫在灰堆里,他闻到自己头毛在残热中熏烤的煳味......。

    "咋耍赖了?起来,硬硬一个大老爷们。"秋姑一把把他拽起,急忙拍打他身上的灰渣。

    "秋姑!......。"路子顾不得说什么,只死命抱住她。她那惨白的面庞顿时印满黑吻痕。

    "跟咱走!"

    他俩跳上皮筏,顺急流而下。

    "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只有我和你。"他说着一把抱住了她。

    在漂筏上,透空,他隐隐看到两个健美的裸体交缠着挤压着翻转着,上下波状起伏......。

    "呵,机帆船!"一艘巨大的机帆船迎面撞来。

    路子仍紧搂着秋姑。

    "轰"一声震颤天地的爆炸,小筏子顿成无数碎屑,漫天飘散。

    ......梦远去了,只有路子孤零零地躺在凉透的灰堆里。

 

    神测李真够灵验。弟兄们就要分离于水,踏出崖土之端,各奔东西,另谋生路。只有几个人打算结成小纤帮,做一些小货船的买卖。

    大伙儿在河边做最后一次祭礼。大老王失踪了,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到哪去了。

    "弟兄们,咱还得要一个把头,只当一袋烟工夫。大伙儿选谁,按老法子办。"只见郑虎满抓起纤绳一抛,那绳旋在空中,猛一抖,交错成环状。那环聚结所有的目光,凝凝重重,徐徐降下。一刹间,路子惊觉,绳环象天网之结,坠向头顶,无法闪避。

    那天结正套住路子腰际。

    虎满把绳一抽,打个活扣。接着,李行奇、郭自盈、朱景祥、小顺子、二发子、狗旦......。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路子身缠二十五道绳圈。

    "咳,这辈子老是那么沉重,哪怕是一袋烟工夫的信托。"路子毫无荣幸之感。

    最后一个是齐士甫。他走近路子。那绳脱手,无力地落下,套住一块坚石。路子一揪心,大老王......。

 

纤神者,吾之书

黄水者,吾之术

吾书吾术吾智悟

纤神黄水聪耳目

纤神者,吾之柱

黄水者,吾之朴

吾柱吾朴吾本固

纤神黄水永生助

 

    "纤神显灵,大傲祖在上,吾等兄弟,一纤连身,一义连心,纤身纵折,义心不断。"路子仰天长诵,一字一板。

 

    火照亮好兆头哇......。

   

    随着老歌鬼一声号子,二十七个松明火把扔到麦草工棚上,熊熊烈焰冲天而起。二十七张薰污的脸膛看不出是喜是悲。

 

烈酒洗去坏运道哇......。

 

    随着老歌鬼又一声号子,九个粗陶酒坛抛来抛去,人们连灌带泼,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浸透酒渍。郑虎满摇摇晃晃,顺势接过一个飞来的坛子,先把坛口在石头上磕大了一点,然后扣到头上,半坛剩酒哗哗流下。坛子里倒出瓮瓮大嗓。

 

灌一坛子酒

脑壳子抖

阎王爷咱也兴撞撞头

 

    他边嚎边舞,虎一样颠狂。

    狗旦、小顺子、二发子,还有其他五个爷们也把坛子口磕大了扣到头上,大唱大跳。神测李拿出笔墨,在坛子上勾出各种脸谱,哭的、笑的、怒的、俊的、丑的、威风的、鼠昧的。周围的人用笊篱锅铲擀面杖砍柴刀各种家伙敲击着坛颈坛底坛肚子,发出不同的音调。起初是一片混杂,渐渐竟敲成虎满豪歌的鼓点。

 

呛呛呛呛呛

咚咚咚咚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整个山谷醉醺醺地撒着酒疯。

    坛子们先是有节奏地相磕,不断加剧,撞击出"砰砰"的碎裂。血斑斑的额,红亮亮的眼,白花花的牙突兀而现,笑的哭的怒的俊的丑的威风的鼠昧的,还是神测李的众脸谱。肉坛子们踢踢绊  一个坛子猛然向大石壁冲去,破爆声中,一个血污的头颅栽倒在地,是狗旦。

 

灌一昙......子酒

老......本子......够

 焰山......咱也兴......溜溜......走

 

    等人们回过神,那个一直嚎歌的坛子向烈焰飞蹿而去。刹那间,腾起一束耀眼的火柱,四周迸出无数红黄蓝三色相杂的小火苗。"嗖嗖簌簌霹霹啪啪"那火苗又相扑出一簇簇嚣闹。 

    火柱跳着嚎着,虎一样颠狂。

    "虎满!"路子奔向火柱。几只粗壮的胳膊架住他。

    "来不及,上去白送死。烈酒助燃,这倒也痛快,赖活不如好死。"老歌鬼叹道。

    火柱的顶端爆裂,骤然倾倒,卷成火球。那火球滚着翻着弹跃着......。

    "虎满他为啥......"

    "虎满本姓郑。繁体郑字左为奠字旁,奠之意乃以酒祭祀死者,右为耳刀,乃以声为歌。满字右旁有两廿即四十,虎满正当不惑之年。满字左旁为水边。满者顶也足也终也。即便一生生活虎,奈何气数已终矣。黄河水边,以酒歌为兴,自祭自祀,痛哉快哉!"神测李不以为悲,反以为痛快。

    清晨,酒醒的人们从七倒八歪中爬起,一个个面对瓦砾拜了几拜。

    路子抖开自己的棉被,几个爷们小心翼翼地将炭状骨骸捧之于上。

 

大浪送爷回家转哪......。

 

    随着老歌鬼一声号子,众人把棉被裹成的包从崖上抛下那滔滔大河。

    人们一个个扛着铺盖卷走了。

    "妈的,狗松货。"二发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头裹纱布的狗旦一把拉起他。

    "账上还有点余钱,二发子最小,狗旦又带伤,都给你们吧",周利福扒拉一下算盘珠子。

    路子知道哪还有什么剩款,昨儿个半医仙、神测李、老歌鬼几个年长的还给队上凑钱还了笔欠债。这周利福。

    "利福哥,你忘了,那些钱在我这儿呢,我给吧",路子掏出几张票子塞给狗旦和二发子。

    "能上哪儿,找闺女去",他嘟嘟囔囔,双眼迷茫,走下坡去。药袋从手上搭拉下来,在山道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一些什物散落出来。路子慌忙跑过去,连抓带拢。一阵风过,手里的一张纸片飞了出去。

    "我闺女的照片。"老齐头拼命追赶。路子一把按住他,自己滑下坡去。他听见肌肤"嚓嚓"的划破。抓到照片一看,他不禁瘫在石堆上。

    "雁子,是你!老齐头是你爸爸。"

    ......

    "鹿爷哥,别看你健壮得象只雄鹿,从不需要我这土大夫,这一塌方,你可服贴了,来,先给你号一下脉。"雁子将一小垫枕置于他的腕下,用小指柔柔地竖擦三下,又用无名指横擦三下。十二枚银针梅花形排开,他看见插在虎口穴上的那根,尾端刻有鱼鳞纹状。

    "雁子,听说你爸爸林世府是天津卫有名的中医大夫,你这几招都是祖传的?"

"是祖传的,可我爸......。"

    雁子说过,一位乱世中有头有脑的人由她爸爸治病时突然死亡,那帮人声称是谋杀,要以命抵命,把他关在黑棚里,私判死刑,等候执行。雁子的哥哥和几个铁哥们劫狱,救出了父亲。在逃命中,哥哥断后掩护,枪战中,他打死对方两人,自己也被手榴弹炸掉半拉脑壳。一个铁哥们说,一命换两命,死也不冤。父亲却失踪了。她母亲被抓去顶替,熬不住酷刑,含冤辞世。为了生存,她自己没带户口,悄悄在龙虎寨插了队。

    ......

    认不认这位泰山老丈人?路子想起自己逃狱后鬼一般的奔命,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他又想起同骚半天和秋姑,还有那个不知什么民族的草原女子......。不能再伤害这位长者。也许这一个原应是姑爷的人"死"去了,远比"活"着为好,就让他永远死去吧。

    路子把照片双手捧给"岳父",又扶起他。

    林世府颤颤巍巍地站起。在路子看来,那就是一座泰山。在它顶上,罩着一轮日出的光环。这光环可望不可及,是那样遥远。

    林世府用衣角擦着相片,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走去。

    "唉,泰山大人,无萍无踪",老歌鬼望着半医仙渐渐远离的背影,絮絮叨叨。他拍拍路子肩膀,捅了李行奇一拳,转身向东面的醉婆渡走去。

 

(我:你把这一切告诉雁子了?

  鹿爷:没有。我不想让她那么难受。当多年后重新见面的时候,问她父亲的情况,她悲伤地告诉我他老人家失踪了。后来,我抽空又回到碰到林世府老人的那一带,但没有人知道他的任何下落。我想,他一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老歌鬼,再号他娘一嗓子......。"路子大声喊。

    "......号他娘一嗓子......。"满山谷都在回应。

    老歌鬼没再号一个。

    路子喉管里又痒又热,两手卷成喇叭状,想吼上几句。

    "无声送君,君心有知。"神测李在旁掐住他的腕子。

    春曼跟小顺子走了。她的眼波扫过每个人,但跳过路子,直到最后也没看他一眼。路子想小顺子比自己有力量多了,他可以负起对这个清纯村姑的终生责任。

    骚半天木然坐在屋前石阶上,对每一个跟她道别的人毫无反应。路子走近她,一把揪住她的双臂,火辣辣地嚷嚷:"跟咱走。"他觉得这样,才能甩掉对林世府父女终身的愧疚。

    "快滚!王八蛋。"她痴呆呆瞪着他,忽然掏出她那把人人熟悉的剪子。

    路子又想起锁骨菩萨的传说。

    人们都走了。神测李留在骚半天的小屋里没出来,难道他是骚半天真正想睡的男人? 

    哎,不该你的就不是你的,该你的你就逃不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个女人和崽什么的,还真活得不松快。

    路子攀过一拱山脊,那一带黄水逝于天地相融之间。黄河之水天上来,可人是从地狱来的。河水往东不再复回,可人还时时可能回到地狱去。

    "滚你妈的地狱!"路子一阵狂躁,用肩肘撞向崖边的一块巨石。那巨石抖了抖,竟轰然崩落,卷带起百来块大小碎石,直泻而下。

    他欣赏着石流,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天堂者,仙之境也;地狱者,鬼之域也。仙即仙,鬼即鬼,仙鬼无能逾也。天堂者,人人心中有之,人人身后无之;地狱者,人人心中无之,人人身后有之。人即鬼,鬼即人,人鬼全然同也。你我人等所处今之世界,已然地狱耳!"临行时,神测李神色黯伤。

    "人自身就是天堂与地狱的界河,半在天堂为仙半在地狱为鬼。何为人?人就是仙和鬼揉捏起来再切一半。背靠黄土脸朝天,天堂就是人不服输的那口气儿,那股劲儿。没这气儿,这劲儿,人就真真落在地狱底儿了。"此时,路子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年头啥人啥事啥时啥地咱都得拿大鼎倒着看再用屁股甭用脑壳寻摸寻摸才能闹明白。"老歌鬼肚里一大嘟噜不打磕巴直撅撅响溜溜的大实话。难怪他的号子象酒象烟象大麻,大伙儿缺了一时半会儿就瘾头大发。

    路子"大"字形开立,一股闷气破喉而出。

 

咱瞧这黄河水倒着头儿流......哦嘿

咱瞧这灰山梁翻着个儿走......哦嘿

咱瞧这红日头黑着脸儿愁......哦嘿

咱瞧这青天爷阴着眼儿瞅......哦嘿

......。

 

   路子,不,鹿爷,不,路子又踏上流浪的路。

    ......

   "这位小兄弟姓啥叫啥?"

   "路子。"

"陆地的陆?"

    "不,道路的路。"

    "好!陆地与道路本相连,大地何处无路子。大路条条有,老子处处走。路子者,路虽不平,子行能通。" ......。

 

(我:古老的黄河漕运后来就这样没落了?

鹿爷:也许是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规律,2009年也就是今年8月,我又回到当年拉纤的那一带。当地官员告诉我,国家规划,黄河将实现全线通航,成为中国北方水运的黄金通道。近期先实现区段通航;中期目标为于2020年实现区域通航,能够行驶300吨级船舶;远期目标为于2030年实现黄河通航达海,通行300500吨级船舶、船队,形成现代化水上运输新通道。还提出了统一航运规划、统一港口开放、统一码头标准、统一船型标准、统一航标模式的开发模式。黄河沿岸的九省区还将联合开展黄河流域航运过坝技术、航道整治技术、运量运能、船舶船型等制约黄河航运发展的关键性技术研究。)

 

原载《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http://www.jintian.net/today/html/45/n-3394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