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签收如何投诉:“韩松落”专栏文章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21:58:32

 加拉泰亚是一张纸,一块泥,一个可写性文本,即便是同一个加拉泰亚,在不同男性的凝视和塑造之下,也会被染上不同的颜色。

  9月11日下午15点30分,贾樟柯与赵涛同时更新微博,宣布结婚,并附上在威尼斯拍的婚纱照。之所以选择威尼斯,是因为马克·穆勒执掌的威尼斯电影节,是两人的福地,二人合作的《三峡好人》曾获得第63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而几天前,第六次参加威尼斯的赵涛接受记者采访,大方地说:“我非常幸运的是遇到贾樟柯导演”——十年来,类似的表态已有多次。

  如果赵涛没有遇到贾樟柯,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的?这已无法设想。她二十出头毕业回到家乡在太原师范学院当舞蹈老师,完成老师生活的样板:“大学生活非常安逸稳定,把人磨砺得像个圆球。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想象力,就是按部就班工作回家,把人的斗志完全磨掉。”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她这么说。

  “幸运的是遇到贾樟柯导演”。贾樟柯到赵涛所在的学校,为自己的电影《站台》选演员,看中赵涛,坊间传说是,赵涛当时满怀疑虑,经过游说方才同意。《站台》拍完,赵涛的生活开始改变,她大量看电影,逐渐适应演员这个角色。整整5年时间,她试图平衡演员和老师关系,边拍戏边当老师。到了《三峡好人》,她作为电影演员的生活前景已完全明了,她离开了学校。

  外界对她的态度,同样小心翼翼。她会否是下一个魏敏芝,生活轨迹只是被电影改个道?她被打量揣测着直到她主演了安德烈·赛格亚的《我是丽》,直到意大利帕多瓦市市长称她为“属于威尼斯的中国女神”,她走红毯时终于被媒体评价为“惊艳全场”。她不再是地下的、前景未明的,人们开始探讨她的演技,以前夸赞过张曼玉、林青霞的同一批人,开始认为她“美”、“有气场”。

  然后,是来自威尼斯的婚讯。

  这是另一个加拉泰亚的故事:希腊神话中,擅长雕刻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倾注全部精力雕塑出的美丽少女加拉泰亚,每天凝望、痴守、倾注爱慕,终于感动爱神阿芙洛狄忒,她于是赋予雕像生命,让加拉泰亚成为皮格马利翁的妻子。这个故事的潜台词是,一个人对自己塑造和影响的结果产生了感情,当然,这种塑造和影响,也未必是单向的,赵涛对贾樟柯电影气质的影响,也在同步发生着,所以她也有底气,拒绝被当做贾的“御用演员”。

  电影导演,都得有一个或者几个加拉泰亚。如卓别林和埃德娜·普尔维安斯、宝莲·高黛,她们同时是他电影和生活的女主角;还有让·吕克·戈达尔和安娜·卡莉娜,特吕弗和芳妮·阿尔丹。他们让她们,变成了我们看见的样子。电影提供了塑造的理由,监视器改变了观看的方式,在监视器后那个人的gaze之下,她们的某些特征被放大,他们的想法被植入,所以,精神分析学家D.W.温尼科特曾提出一个问题:“我发现了你,还是我创造了你?”

  加拉泰亚是一张纸,一块泥,是一个受体,是一个可写性文本,即便是同一个加拉泰亚,在不同男性的gaze和塑造之下,也会被染上不同的颜色。这种关系里,强弱关系始终存在,有依附、有恩惠、有仰仗,皮格马利翁一旦撒手,加拉泰亚往往惶然四顾,甚或万劫不复,就像离开区丁玉的陈慧娴,被陈佳明避之不及的许美静,他们一撤退,她们的偶像表皮立刻开始剥落。

  更触目惊心的例子,是伊迪·塞奇威克,在她成为安迪·沃霍尔的“工厂女孩”,给沃霍尔的事业填上一个深艳的形象后,她遇到了鲍勃·迪伦。要知道,安迪·沃霍尔是借助她来实现自己的性魅力假想,就像东方不败借助诗诗实现自己的身体幻觉,这个幻觉一旦濒临破灭,她的功用也就完全消失,安迪·沃霍尔立刻冷峻撒手,她随即堕入深渊。

  凝望和塑造不只有这一种形态,加拉泰亚也有好多种。姚晨,就是另一个加拉泰亚,商业的力量让她成为微博大佬,她在微博上为自己遭遇强拆的亲人声张,多次发表与时局有关的言论,为动车司机潘一恒鸣不平,则让她被另外一些力量选中,她得到鼓励、赞赏,她成为柴静的谈话节目《看见》的嘉宾,成为“公民姚晨”。毫无疑问,她将成为一个目光深邃的加拉泰亚。


女文青  

  刘若英宣布结婚,人们最关心的是她丈夫钟小江的富有程度。最后,从各种传闻里拼凑出的结果是,钟小江任职财经界,拥有长三角实力最强的物流公司。但争论并没因此结束,接下来的重点是,此人到底有多少钱?结论是,在盛产大鳄的江浙,他并不在最强之列,人们于是松了一口气。

  女明星最后好像都嫁给了富豪,但人们并不是对所有女明星都怀有这种期待,去年到今年结婚的女明星里,有那么三位,人们希望她们更有追求:林嘉欣、刘若英、莫文蔚。她们是女明星里独特的分支:文青式女星。

  而她们最终也不负众望。林嘉欣的丈夫袁剑伟,比林嘉欣大近10岁,在加拿大修过电影和心理学课程,1991年进入香港无线电视台,后来拍广告、MV,1999年又和友人一起成立广告公司,业绩不俗。 莫文蔚的丈夫,是她的初恋男友Johannes,德国人,1987年两人在意大利读语言学校时结识,后来因为莫文蔚回港而分手。2003年6月,莫文蔚到柏林拍电影,在同学会上和Johannes重逢,此时,他已是三子之父,在德国的金融业任职,两年前两人复合,Johannes向莫文蔚求婚,今年10月,他们结婚。

  三件婚事的关注要素都不是金钱,男方虽然富有,却也不是那种遮蔽其余一切条件的富有,并且都有些文艺特长:袁剑伟曾是导演,钟小江喜欢摄影。这个结果,和三位女星此前的择偶标准保持了高度一致,林嘉欣的绯闻名单上多半是才子,莫文蔚的情史里,周星驰和冯德伦赫然在列,刘若英的名字,则曾和陈升、陈国富拴在一起。

  三个女星的形象要素也非常接近,立身的资本不全是相貌,都拍过文艺片,受电影奖项青睐,有创作才华。莫文蔚专辑《拉活》由她自己作曲,刘若英的新书《我的不完美》此刻正在畅销书榜前几位,而林嘉欣在加拿大和法国学过摄影及建筑,对陶艺兴趣浓厚。

  明星研究学者理查德·戴尔认为,明星其实是一个文本,创造一个明星的方式,和创作小说没有什么两样,他甚至曾用亨利·詹姆斯和E·M·福斯特的小说理论去解读明星。但当她们向着女文青的方向做出自我呈现的努力,她们就终将成为她们要成为的那个人,哪怕,只是在一个文本的层面上。

  从理论上来说,女明星都应该是女文青,但女明星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机会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文艺青年。这个定义里,包含了文艺鉴赏能力、创作能力,以及和世俗保持距离的能力。上世纪90年代,台湾60年代国语流行乐最知名的几位女歌手复出,在电视台做专题,整个节目,是在主持人夸张地抚弄嘉宾的手和大腿以及打情骂俏中完成的。在娱乐圈完全是江湖的时代,在邓丽君、苏芮、赵晓君还需要在夜总会登台的时代,娱乐圈不可能有女文青容身之地。

  变化慢慢到来,以台湾为例,民歌运动和文学运动,改变了娱乐圈女星的来源和构成,电视台演播厅和体育馆成为演出场所,使明星和观众之间有了距离。第一代女文青张艾嘉、蔡琴开始出现,甚至苏芮也成功转型,稍后,杨慧珊转身做琉璃,伊能静在做偶像的同时开始写小说,女明星从以前的飘浪之女,向着与这个世界有斡旋和商讨余地的职业女性靠近,她们甚至有了余兴余绪,可以写写画画。

  她们成了新身份的象征,她们和金钱、和男性的关系(哪怕是以歌曲和电影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是这种身份最重要的内容。刘若英出演过陈国富的 《征婚启事》,片中的杜家珍在男友销声匿迹后,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生无悔,死无惧,不需经济基础,对离异无挫折感,愿先友后婚,非介绍所,无诚勿试。”这个启事里,所有的元素都有了,人们需要文青式的女明星们做些什么,需要她们弘扬些什么,也非常清楚了,她们其实得是这样一群人——她们独立,她们和世俗保持距离,她们在资源日益匮乏的时代,抢在新《婚姻法》强调女性的分享者地位之前,率先放弃分享权。

  漩涡 

  在迈克尔·杰克逊刚去世的时候,有件事就可以预料,他将被视为谋杀,关于他死亡原因的探讨将久久难停。两年后的2011年,这些都正在进行之中。

  被指控与杰克逊的死亡有关的,是杰克逊的私人医生康拉德·莫瑞(Conrad Murray),这位被杰克逊当做“世界上数一数二”、“可以托付终生”的医生,因为杰克逊的死,成了过失杀人嫌疑人。2010年8月23日,洛杉矶最高法院宣布,对莫瑞的过失杀人指控不成立。结果宣布之后,杰克逊的父亲乔·杰克逊对媒体说:“我们需要公正!”杰克逊的二姐拉托亚·杰克逊马上发表了一份声明,表示她确信莫瑞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参与了对迈克尔·杰克逊的谋杀。

  这还不算完。康拉德·莫瑞后来还在接受过庭审调查,2011年9月8日,他还将以同样的罪名受审,审判持续4到6周,这可能会影响到由杰克逊的母亲凯瑟琳·杰克逊和4个子女组织的一场纪念音乐会,因为,杰克逊的另外两个兄弟表示,演唱会举办时,对康拉德·莫瑞的审判还在进行,他们觉得,一边鼓歌,一边寻求公道,很不妥当,应该是“正义和公正”更重要。

  声誉欠佳的二姐拉托亚·杰克逊更是“谋杀说”的主要发言人,她上电视、接受采访,认为有一群人用力道极大的精神药物控制了杰克逊,最后害死了他,目的是想从杰克逊的财产里分一杯羹,杰克逊早就觉察了这一点,曾多次告诉她,有人想要谋杀他。在杰克逊去世两周年的时候,她接受CNN访问,重申这一观点,她还补充说,杰克逊的许多珠宝首饰都被人拿走了,他之所以签下在伦敦的五十场演出,也是因为被人胁迫。

  是不是很眼熟?拿破仑死后,人们认为他是被毒杀的,他的遗嘱被公布后,更加深了人们找到证据的决心:“我即将过早地离开人世,我是被英国的寡头统治者及其雇用的刺客所谋杀的”,各种据称来自拿破仑遗骸的头发,被送到世界各地的实验室,曾担任拿破仑助手的某位先生却嘲笑说,这些头发,足够织成地毯铺满凡尔赛宫了。 猫王死后,人们认为,他是被谋杀的,迫切地想弄清楚,1977年8月16日,在“优雅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玛丽莲·梦露去世后,人们也认为,她是被美国情报机构暗杀的,前苏联间谍、神秘日记、神秘录音带,相继出现。张国荣去世后,人们认为,他肯定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还有黄家驹、邓丽君,在传说里,都是某个谋杀案的受害者。人们不会对一个巨星的死忍气吞声,被谋杀,是人们免费奉送给早逝者的最凄艳的鉴定报告。

  和“谋杀说”一起出现的,还有各种自动附着上来的传说和搅水者。杰克逊去世后,许多男女表示和他有过一段情,许多年轻男女声称,自己是他的私生子或私生女,主动求验DNA,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甚至说自己是迈克尔·杰克逊与医生芭芭拉·罗斯·李(女歌手黛安娜·罗斯的姐姐)的私生女,结果遭到无情否认。由CNN电视台制作的迈克尔·杰克逊纪录片《Inside Neverland》在全美播放后,观众竟从某个持续不过两秒的片段里,找到了一个疑似杰克逊的鬼影。

  所以,不会有真相了,即便有,也不是最初的那个真相了。这是个漩涡,是人和事在各种作用力驱动下,出现的神秘区域,每个人只贡献了微薄之力,最终却启动了风暴眼,有关人等全部卷入,事物的本来面目被蛮横地扭曲,人们看待和诠释的方式也被控制,人们在漩涡制造出的混沌世界之中,丧失了原有的秩序。伊藤润二就曾画过一个叫《漩涡》的漫画,故事发生在黑涡镇,整个镇子,突然被“漩涡”控制了,人们迷恋漩涡,制造漩涡图案,最后以各种与“漩涡”有关的方法死去,最后,连那小镇,都被漩涡连根拔起。

  将人和事变为漩涡的决定性因素,有两个:时间和足够多的登场人物。美国法医学领域的作家科林·埃文斯在他的《证据》一书里,描绘了大量的类似事件,少年杀人凶手,因为笑容灿烂,被群众判定无罪,穷凶极恶的凶徒,因为女记者激愤的报告文学,被粉饰成了司法不公的受害者,其中最著名的,则是辛普森案,这个案子引发了加利福尼亚历史上最漫长的审判,耗资超过2亿美元,制造出了5万多页审判记录,150名证人出席,但最后,陪审团却在5个小时里,做出了无罪判决。科林·埃文斯认为,主要因素,是辛普森有钱,而且有很多的辩护时间,“法庭会被窒息,而陪审团则会被麻痹到只会做出无罪判决的地步。一些看上去无懈可击的法医学证据被人类情感的原始力量给摧毁了。”

  总之,决定因素,还是那些“情感的原始力量”,而不是理性,和让事物绝对明晰的决心。我有个警察朋友,在钱云会死亡事件后说,这事一定会变成“十二宫”和“黑色大丽花”那样的千古谜案,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真相,因为各路心怀目的的豪杰、各种自有所图的力量都搅和其中,他们是在表达,却是在表达自己,是在陈述,却不过是自我目的的陈述,这些力量,使它吸附了越来越多的杂质,越来越混沌,最终,它只是成为一个供整个时代的肖像登场的舞台——一个混沌世界里,混沌的舞台。

雷霆 

  当一个人到达巅峰,也就走上了钢丝绳,时有坠落的危险。最近复出的毛阿敏,或许对此格外有感慨。1989年3月,《哈尔滨晚报》报道了毛阿敏偷漏税事件,春节期间,她在黑龙江演出5天,赚了6万,偷漏税近4万,轰动全国,出道四年的毛阿敏,跌入人生谷底。

  这事没完,在那么一个环境下——正如当时文章所说:“比毛阿敏财路更粗、出手更凶、办法更‘野’”的明星大有人在。很快,国家税务总局向社会宣布,毛阿敏自1994年1月到1996年3月,在多场演出中有偷漏税行为,中国税务出版社随之推出《失落的天使——毛阿敏税案实录》一书。1996年10月,她的事业伙伴野绍铎自缢身亡。几乎同时,毛阿敏离开中国。

  2000年毛阿敏回国,她的归来像一个实验,说明了四年时间不足以成为记忆上的淡忘期。她在韩城的演出,音箱出现问题,观众归咎于她,数千人在她住的宾馆聚集,要讨说法。随后,张勇回国,出版《我理想搁浅的沙滩》,详述他和毛阿敏相处的种种。毛阿敏保持了沉默,她以低调换取时间。人们渐渐缓过劲了,她的出现终于被称做“复出”,人们称赞她的台风大气,女王气质依旧。

  和她遭遇相仿的,还有韦唯,1991年,在李谷一状告《声屏周报》及记者汤生午侵犯其名誉权的官司里,报社和记者败诉,作为真正核心人物的韦唯从此渐渐淡出舞台。还有刘晓庆,2002年,公司税案爆发,刘晓庆入狱。遭遇这种重创的,还有杨惠珊、王祖贤、赵薇、郑秀文、汤唯、章子怡、张柏芝,华人娱乐圈的顶级女明星,全都没落下,而且,重创一律出现在她们风头最劲时。政治不正确,或者感情问题,突然间击打到她们,让她们蜷缩、苍白,截断众流的锐气全无,随后开始随波逐流。

  “军旗装”后的赵薇,落落寡欢,抑郁症困扰的郑秀文,怪象频现,“泼墨门”后的章子怡,逢人就带三分笑。而即将看到后果的,还有张柏芝,复出之后的她,神采远输以往,脸形、眉型和眼神,都在发生变化。和谢霆锋的婚姻大战之后,她还会有什么变化?

  她们骤然失魂落魄,像杜拉斯说的:“在风华正茂的时候,遭遇沉重的一推”,像骆一禾的诗:“这一年春天的雷霆,不会把我们轻放过”,而雷霆——中国传说里,精灵在修炼中必然要遭遇雷霆劫,九劫之后,才能位列仙班。

  和生活对着干,试图超越平凡,这是必然。当毛阿敏还是上海染化七厂的工人,当韦唯还是呼和浩特铁路局燃料正备工张菊霞的时候,当张柏芝还在龙蛇混杂的旺角成长的时候,不会想到,雷霆已经在什么地方潜伏。这种打击要在多年后才平息,要在年华老去之后才变缓,像回归后的巩俐,人们称赞她演技成熟,赞美她在红毯上的表现远超年轻女星,似乎他们已经这样赞美了很久。这是用各种伤害耗干她们之后的补偿机制。所以活到一定年纪的女星,都有一种普遍的神情,眼神斜乜,嘴角下撇:我见多了。命运的这一套把戏,我见多了。

  但为什么都是女星?顶级男星,却从来不会经历同样的遭遇?她们的同案犯梁朝伟和陈冠希,却夷然自若?因为,时代,总是最先在女性身上有所动作。国家打算用道德之手控制家庭,首先得确立几位贞妇,“文革”的非正常生活形态下,打击奇装异服,首先从女性的裙子开始,女性会因为穿露背装,在街头被带走和判刑,而刘晓庆税案,也被兴奋地认为是税改的前奏。女性,从来都是杀给时代看的鸡,是大变革之前的献祭,出头椽子如果有性别,多半是阴性。

  但我们也终究难免。那日,在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上,孙悟空向须菩提祖师学长生术,祖师告诉他:“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所以,“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修真之路上,时不时地,就会这么来一下,天雷,或者心火,外力,或者自己的错失。

  所以时不我待,不是因为我们得赶在生命终结之前有所成就,而是因为,你我得在雷霆到来之前有所交代,雷霆留下的平静期,一向不会太多,雷霆过后,生命就已进入漫长的迟暮。

 慢半拍 

有两个张浅潜,一个是朋友所知道的张浅潜,这个张浅潜,总是抢着埋单,特别大方,朋友送给她的礼物,不论贵贱,她转眼就送给别人,这个拒绝接受,就找下一个——总之,一定要趁热送出去,要趁热;演出的时候,她的手在面前的乐谱架上翻动着,先报出歌名,随后否决,“我唱另一首吧”,“这首的歌词还没写好”;吃饭或者聚会的时候,她惦记着回家的路,那段路远,而且黑,但马上她又不担心了,她拿出一瓶酒,号召大家一起聊天到天亮。还有,我为她担任过一次暖场嘉宾,结束的时候,她一定要从门票分成里拿出钱来给我,说“这是规矩”。但还有一个张浅潜,是别人知道的那个张浅潜,总是要从演出中逃跑的张浅潜。2011年春节前,朋友发起“张浅潜的流年簿”十地巡演,北京、上海、武汉、成都、兰州、西宁,其中有一半场次,她或者没能到场,或者在演出中途消失。有人说,她像个古代人。“古代人”可以做两重理解,一重是赞美,意味着热情、忠诚、坦荡、亮烈,所有这些现代人身上不多见的浓稠感情,另一重,意味着散乱、落伍、执拗,以及不合时宜。

有段时间的张浅潜,曾经不那么像古代人——在后一种意义上。1988年从青海省艺校毕业,南下广州,成为摄影模特,起点是“美的电器”平面广告,几年后她以女画家身份去北京开画展,和赵半狄合作,稍后转型成女歌手,签约红星。2000年是她成功学意义上的黄金时代,她获得MTV最佳摇滚女歌手奖、最佳编曲奖,然后是Channel V年度最受欢迎女歌手奖、最佳摇滚人奖。她交游很广,她的好朋友是张亚东,她和他组成“Z2”组合,是广告宠儿罗湘晋,她称她为“我的小罗”。她不是不能,她能,或者说,曾经能。



但突然间,什么地方神秘地“咯噔”了一下——这种情形通常发生在那些有天分的人身上,突然间,“咯噔”来了,他们像是过了十二点,得忠诚于自己,不要天上掉的鞋子了,要做回那个灰颓的、哀伤的捡豆子的姑娘。2003年后的张浅潜,成了后一种古代人。一种说法是,情感问题导致了抑郁,另一种说法是,她从上一个唱片公司时代,骤然穿越到现在,不能适应新的转速,那个时候,一切都有人打理,而现在,唱片业的覆巢之下,已经放不下一个安逸的琴盒。她感觉到了,但却不愿细想。最能帮助到她的张亚东,谈起“Z2”的没能继续,是因为“对唱歌完全没兴趣。”她的说法是:“张亚东人是非常不错的,但他更注重用音乐赚钱,而我认为音乐是一种心灵的沟通,是我与人交流的一种语言,我们对音乐的态度是不同的。”     

或许,也不单纯因为她个人的际遇。如果把这张音乐版图再拉远一点儿,我们会发现,这种合并了两重意义的古代人,盛产于西北。苏阳、赵牧阳、吴吞、马木尔、吴俊德、张玮玮、张佺、小索、洪启、“花爵鼓”的刘潼、“六个国王”的李东,再延伸出去一点,向着别的领域,还有写阿勒泰的李娟,写河西的雪漠,都是西北人。他们热情、亮烈,却又远不及东边的人手爪利落,和西北的天光一样,他们总要慢半拍,2005年后,流行音乐和民谣露出社会化的迹象,东部的民谣歌手们敏锐地觉察,迅速跟进,西北民谣版图上的歌手们,还是不动声色,和张浅潜一样,他们唱的还是“天空”、“大地”、“星斗”、“理想”、“爱情”。他们得仰仗、等待别人对着一切产生兴趣。丹纳《艺术哲学》里的理论始终正确,地理性格决定了艺术家的性格。而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经典事例:2005年,西北L城有个寺庙决定放河灯,那天,全城倾巢出动看灯,导致全城交通瘫痪,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不得不辟出许多专版来刊登走失孩童的照片,这是一个会为20盏河灯沦陷的地方,温暖而幽闭的家。

正是这落后的半拍,造就奇异的审美。这可能才是2003年后民谣复兴的原因。必须有一些人,比我们慢半拍,比我们固执,供我们回望,成为乡愁的实体,成为业已消失的田园牧歌时代的落难贵族,惨烈,但却美,身上有过去时代的蠢蠢祟动。越是激烈的时代,这种寻找慢半拍者的愿望也越强烈。而他们一旦成为景观,也就意味着被固定在原地,被过塑,被嵌入符号无数次演出,张浅潜问台下的观众:“你们想听什么?”台下的回答往往是:“《倒淌河》”、“《另一种情感》”,张浅潜不满了:“难道我只有《倒淌河》和《另一种情感》吗?”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标志性的作品一样,也被神秘地固定在原地,他们没有固定住所,没有财富,生病的时候得用义演解决费用。人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赞美,并且鼓励,鼓励他们做那个哀伤的桃花源,记忆里黑漆漆的屋宇上的白月亮,让他们戴我们曾经向往但却绝不肯戴上头的荆棘冠。每个时代都是如此。

但只有慢半拍者,才会对这一切有切身感受而不仅仅是找替身帮助自己遥望:旷野中的河流,晚风吹着树影,独自在草滩上晒太阳。像萧红的诗:“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我所想望着的,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那是给所有慢半拍者的馈赠。。
  玩偶谷 始是真的。

上世纪80年代,TVB某著名男艺人遭遇“捉黄脚鸡”(包括不正当的性关系、捉现场和勒索等要素),该先生报警,勒索者落网,为维护他形象,媒体报道称之为“X先生”。明星丑闻报道的字母人物传统由此开启。“字母先生”之后,“字母小姐”登场。一位名叫钱志明的男子,在数年时间里,披挂皮条客、电影编导、富家公子等身份利诱女艺人,女艺人和他发生性关系后,还被拍下裸照并遭勒索,1990年8月13日,终有受害女艺人报警,为保护受害人,六名女证人被称为A、B、C、D、E、X小姐。

后来慢慢变成真假参半的。2008年,陈冠希隐私照事件,是“字母明星”由真及假,由娱乐新闻变成文学创作的转折点。隐私照事件给围观者的震撼与启示是,明星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密不透风的关注中,居然还能培育出另外一种人生,另外一段隐情。对狗仔的信任开始崩塌,明星双重生活的能力开始被夸大,想象力毫无节制地介入。两岸三地略微有头有脸点的女星,都被影射与陈冠希有染,她们以剪影人物+绰号的形式,出现在媒体上,引起全民大竞猜。



影射是中国人的常用表达,既逃避了打击,又使领会者暗笑。明星丑闻报道,经历了2008年的洗礼,在全民竞猜狂热中尝到甜头后,开始向影射传统靠拢,在“真事隐”和“非假拟妄称”中间寻找落脚点,越来越趋向于文学创作,乐于综合多个人物特征,选取娱乐圈高概率事件,塑造出各种经典的人和事,“字母(绰号)明星”于是大量出现。

2009年,苑琼丹生动讲述了一位“魔术咸猪手”的事迹,他常常“借表演魔术,对女艺人袭胸”;同年,一位TVB的幕后工作人员,向《忽然一周》杂志大爆电视台有“八大荡花”和“六大咸猪手”;2010年,投资专家兼社评主笔周显,提出四位与富商性交易的香港女星,并将她们称为K、C、S、T小姐;台湾的资深娱记许圣梅,每每在上通告时,绘声绘色讲述各种秘闻,这些秘闻,有的疑似来自天涯论坛,有的则隐秘到除非讲述人有隐身衣与穿墙术才能获知,但配合了她笃定的神色,以及嘉宾们的一惊一乍,却也显得毋庸置疑。他们是我们时代的说书人,只是,他们的讲述对象,不再是格萨尔王或者岳飞。

影射的好处终于被内地报刊再度发现——之所以说“再度”,是因为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内地娱乐新闻就曾凭借影射完成了在新闻雷区的游走,只是那时为的是不招惹官司,这次为的是模糊焦距。香港《3周刊》爆出男艺人Y患艾滋的消息后,立即在内地惹起狂欢,这个弗兰克斯坦式的人物的好处在于,他能将25位男星纳入影射范围。食髓知味后,“字母(绰号)明星”迅速有了本土化版本,孙兴吸毒事发,一张即将被警方采取行动的30位吸毒巨星名单开始流传,其中包括“王牌天后和老公、玉女导演、卷发导演、摇滚老炮、东北歌后、摇滚帅哥、妇女主任”,尽管那名单来自天涯老贴。

罗兰·巴特把文本分为“可读性文本”和“可写性文本”,我们时代的明星,已经成为彻底的“可写性文本”,可以涂改和覆盖,他们仅提供一个形象,供各种后续的书写附着上去。2008年后的字母明星新闻,娱记杨慧子的娱乐圈小说《我的前夫》、《九千公尺》、《大腕的秘密》和《将爱》,香港记者刘孝伟用杨千嬅为主人公写的四部曲小说“爱藏”,宋祖德的爆料博文,都是这种“可写性”的结果。在“爱藏”中,刘孝伟以杨千嬅男友身份自居,并满怀激情地写下“千嬅扑进我的怀内,我紧紧抱着她,她也紧紧抱着我”这种句子。

所以,杰奎琳·苏珊会给她那本写明星世界的超级畅销书起名为《玩偶谷》——他们都是任人打扮、书写的玩偶,至于那些与他们有关的消息……“连这一点你都相信,你必定无事不信”,安妮·普鲁这么说。

安全的性感 

在新一届“快乐女声”开始的时候,回顾一下“快女”(前身是“超女”)领域的成就是有必要的,尤其是,2009年的“快乐女声”,推出了一个江映蓉,一个有别于多数“快女”的、成人化的性感偶像,这种形象,不但“快女”里少见,在内地娱乐圈也属罕有。在她成为全国总冠军后,天娱迅速开始了对她商业价值的开掘,他们给她的定位,是女版迈克尔·杰克逊,其实,她的形象更接近麦当娜或者布兰妮,这种对母本性别的有意扭曲,说明了天娱最初的顾忌——强调才艺,与逝去的男性巨星的舞艺歌艺进行对接,而回避性别对接之后,与性有关的一切联想。最初的小心翼翼,已经说明了挖掘这座性感之矿的路上,太多暗影,两年过去了,这位性感偶像的进展如何?

对于内地人来说,性感偶像,其实可有可无,但又必须要有,这就好像一个“像样的”城市必须要有麦当劳和肯德基。性感偶像,舞台形象倒在其次,那只是一粒珍珠中的沙砾,包裹在外面的珍珠质,才是珍珠之所以成为珍珠的部分,性感偶像的珍珠质,是持续不断的爱情、绯闻、充满淫靡气氛的小道消息,是索尔斯坦·威布伦所说的“摆阔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天降般的来历不明的财富、挥霍和浪费。而这都是城市的要素,城市,得是开明的、开放的,容得下各种欲望、各种人际奇迹,城市,还得是远离劳动的,城市神话,就建立在以较少的劳动和不劳动就可以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上。性感偶像正肩负此责,他们得像伊丽莎白·泰勒那样不断奔赴下一段爱情,又要像章小蕙那样拼命花钱。他们是多余的,又是必须要有的,对于一个像样的城市,或者一个正在城市化进程上狂奔的国家来说。



但对内地娱乐公司,创造性感偶像,难度不亚于仓颉造字。问题不在于什么样的性感是有效的,而在于什么样的性感是安全的、能通过审查的。

上世纪70年代的香港性感女星没法学,她们多半成名于风月片,外形上,“或者潘金莲款,或者爱奴型,风骚挂相,刻薄入骨,嘴角还要点上黑痣算做盖章论定。”性感女神们一律粗、矮、胖,而且臀位低,“不是坐着也像是坐着”,完全不符合新时代形体要求。八九十年代的邱淑贞、李丽珍、舒淇和钟甄式的性感,也没法参照,因为不可能有影像作品的支撑。倒是2000年后的性感偶像如林熙蕾、Maggie Q、麦家琪,大可以效仿,她们统统高大茁壮、正大仙容,神情冷峻,绝不存撩人之态,还往往有欧美生活背景,正是崛起的大国所需要的性感,江映蓉于是应运而生,她高、大、眉眼立体开阔,性格爽朗,而且还是在部队大院长大。

天娱选择这种性感表达,是必然的。内地的现实是,一个以清纯为特征的女明星,可以走光,可以贩卖隐私,然后再躲回清纯的壳里去,在这种拉锯战中使自己的形象张力最大化,一个以性感为帜的女星,反而不能过分张扬。湖南卫视和天娱的微妙地位,“快女”的未来,也让他们必须小心行事,他们不可能捧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艳星,江映蓉提供的,是一种正经的、健康的、帝国女郎式的性感,她有清白的出身,被阳光晒出来的健康肤色,得努力参加公益活动,而绝少渲染情事,更不能有负面新闻,只在歌里“野”一把。和阿朵、巩新亮一样,这是一种形式上的性感,衣服穿少了,妆化得浓艳了,但骨子里照旧戒备森严。

这是性感偶像的内地现状:绝大多数只能存在于平面上,一旦出现在电影里,就像《非诚勿扰》里的性感女秘书那样,只能一闪而过,而不管依附于什么平台,她们都徒具形式,像是一个有麦当劳标识却没有鸡腿汉堡的麦当劳。对性感偶像的需求,于是再度被挤压到情色片已经萧条许久的香港去。萧若元父子出品的三级片《肉蒲团之极乐宝鉴》和新一代艳星就此登场,但,吊诡的是,扮演铁玉香并一举成为香港新晋性感女神的蓝燕,不但来自内地,还一度是新版《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候选人,电影开拍不久,她立刻抛出与唐季礼的露骨情事,在面对记者时,她的表现,几乎可以成为心理分析的范本,镜头前,她垂下浓妆的睫毛,然后淡然说出:“我不想破坏我和他之间的——”,随即又扬起眉头,用一种刻薄而不耐烦的语气说:“友谊”。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狂躁的、性感的坏女人,说明内地女星完全可以胜任性感偶像——这个城市神话的全部职责。

这也正是内地城市化的映射,我们有城市的一切,甚至能满足保尔·J·蒂利克对城市的要求:“大都市应该提供人们只有在旅行中才能得到的东西,那就是新奇。”可从神髓上,它距离大城市还很远,有种种限制,种种羁绊。但它的成员,却已经准备好了,一旦脱离它规定的语境,就能迅速成长。

  声灵

  听过龚琳娜演唱的人,老要用两个词说明自个的感受:“热泪盈眶”和“鸡皮疙瘩”。她的作品,大可据此分类,《忐忑》  (以及那个穿睡衣演唱的《梦中忐忑》)属于“鸡皮疙瘩”类,《相思染》、《静夜思》、《你在哪里》、《黄河船夫曲》是“热泪盈眶”类。当然,两种类别也常有交叉,《你在哪里》一开始,让人脊背为之一麻,接着听下去,却又深陷其中。她的现场,有点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气功师的带功报告现场,她在台上唱到入魔,观众在台下卷入情绪的漩涡,一场演唱会,是一次情感的动员和洗劫。
这能量是她的演唱带来的——她真唱,她投入全部感情,声音、表情、眼神、身姿都达到一个演唱者所能达到的极致,她像地下某处一个气囊的气嘴,不断地往她所在的空间充气,让还没苗头的滋长,让已经露头的膨胀,这能量还来自她身后的创作者,她的丈夫、来自德国的音乐人老锣(Robert Zollitsch),他从1993年开始,就来中国的音乐学院学习民乐,却没沾染中国民乐的官气庙堂气,始终在找一个他要的那种发声者,这个发声者,原来是内蒙古女歌手乌仁娜,他曾是她的丈夫,为她组建乐队、创作歌曲,后来是龚琳娜,2002年,他和龚琳娜认识,2004年,他们结婚,2006年,他即兴创作出  《忐忑》,2010年,这首歌成为网络神曲。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



有人认为,她是故意的,是在谙熟传播学的高人指点下,以引起争议、激发戏仿的方式来引起注意,《忐忑》是她的自我牺牲,相当于芙蓉姐姐的S身段照、凤姐的前后300年言论,《相思染》才是她正常的一面。其实,龚琳娜的演唱和表情动作,都在向着巫的一面靠近,她要的不是节制的美感,而是可怕的感染力,为此她宁愿放弃所谓的体面。《忐忑》不是噱头和牺牲,和《相思染》一脉相承,都是巫的歌。

巫是艺术的老祖宗,歌也好,舞也罢,都曾是巫术的语言表达。龚琳娜接的是巫的衣钵,她催眠之前先自我催眠,她凝聚全部愿望意图引雷上身,她挤眉弄眼、失魂落魄,根本不怕观众非议她的抬头纹。《忐忑》唱的是梦境与惊魂,如夏树森林所说,是一个大卫·林奇式的饱和度过高的梦魇,她填词的《相思染》,看起来是情歌,其实是招魂歌,唱的是生生世世、沧桑大地、“天地转日月换”、“天下一场血泪雨”。像上古的那些歌谣,即便唱的是爱情,也充满祈愿,动不动呼风唤雨、上天入地。

但巫的传统后来没落了,文明意味着克制,而且是不断地克制,我们距离巫的精神——全情投入越来越远。英国心理学家菲利克斯·波斯特博士的困惑,因此有了答案。他曾按现代精神病理学的分析方法,对历史上的许多文艺名人进行分析,结果是,从瓦格纳、柴可夫斯基、普契尼,到凡·高、毕加索、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海明威,都有精神疾病,而现代社会的文人艺术家中,精神不健康者却明显减少,波斯特的解释是,现在的人们较为现实,不会为理想奋斗,因此也不大容易失常。

真相恐怕要从知识分子的来历里找。巫师是知识分子的原型,巫师除了主持巫教和巫术活动,也是当时文化的保存、传播和整理者,天文、地理、历法、术算、军事、历史、乐舞、医药,都和巫术有关。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血管里,一度流的是巫的血,全情投入是传统,失控、错乱是大概率事件,当巫的传统被阻断,全情投入不被提倡,他们自然得像多数现代人一样,日渐正常起来

克制,以及对克制精神的欣赏、效仿,需要环境支撑,安稳的、平和的、再无新事的环境,类似刘瑜说的“历史的终结”那样的环境。中国的中产阶级,已经获得了这种环境,他们能够与世界同步,欣赏一切体现克制精神的文艺产品,比如好莱坞电影,那种以白、亮、艳、洁为风格,乐于进行粗浅的人性展示,缺乏情感浓度和厚度的电影。但更多的中国人所在之处,却还是个生死场,分配给他们的一切,连形式上的精致都还不具备,是粗的、简陋的、奇惨离奇的,歌曲得做出网络歌曲的效果,才能在他们中间得到传播。断裂如此巨大,落差如此巨大。所以中国影人没法拍电影,小说家没法写小说,他们身处两难——你站谁的队?

龚琳娜就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们不知该如何评价她,因为她不在我们的评价体系里。在我们看来,她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粗暴、如此滑稽,明明拥有克制的能力,却任由感情泛滥,我们不知她到底是想站谁的队。我们没能看出,她是在向那个全情投入的人类童年靠近,也始终没有注意到,她和另外几位女歌手建立的民歌小组,叫“声灵”。
 

 无鬼之炊

宋丹丹小品里,夫妻俩调情,女人指责男人尽给她看鬼片,“吓得我直往你怀里钻”——这可能是恐怖/惊悚片选择跨年档和情人节档期的动机之一,当然,真实的原因是,恐怖/惊悚片是少数能够盈利的电影品种,怎么着都得放个好档期,暑期档是禁 区——要保护青少年,只有放在跨年档和情人节了。那么,中国人不忌讳吗,大过年的放这个?因为,我们的恐怖片里,不会有鬼。

轻度的、可控的恐惧,未必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却也是不可或缺的生活调料。《恐怖:起源、发展和演变》里说,恐惧感来自扁桃体中神经细胞间微小的纤维链扁桃体,扁桃体“确如轮轴一样是恐惧之轮的核心”,一个人,如果老是天不怕地不怕,多半是因为患有扁桃体反应缺乏症。这么说来,恐惧是天赋的,由身体里的硬件造成,天然合法。合法的情感,当然需要激活,需要释放。恐怖片正担此任。



我们从前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恐怖片,但,恐惧情绪必须要有个纾shu解的渠道,于是,上世纪80年代,恐怖片通过两类电影,体面地借体还魂,其一是“反特片”,恐怖片里应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女尸、惨叫、雷雨之夜、扑在窗子上的黑影、黑色橡胶雨衣、口罩后的眼睛、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的古刹、幽暗的地道。另一种,是以公安干警破案为主题的“惊险片”,故事动机,往往是夺宝或者寻找动乱年代的余孽,这类电影里,最经常出现的反面形象,不是走私集团头子——大部分时间他们伪装得很好,而是医生或精神科医生,他们常常在雷电交加的晚上,用给牲口打针的特大号针筒,给受害者打迷药。精神科医生昂秋青和舒伟洁后来合写了一本名叫《恍惚的世界》的电影书,大力谴责这种妖魔化。

这时候的恐怖片,处处都有现实的烙印,恐怖得太老实了,恐怖得太此时此刻了,人们渐渐不满足了,转而追求更具普遍意义的、更空灵些的恐怖,1989年,《黑楼孤魂》出现了,以现代社会为背景,而且当真有鬼。给它撑腰的,是80年代后半段的狂欢气氛,那些直接以录像带形式发行的影像制品里,什么都有,鬼怪、连环杀人狂、色情。在《红楼梦》里演过探春的东方闻樱,一走出大观园,立刻投奔怒海,或监制或出品,炮制了许多录像片;范美忠从前供职的光亚学校的校长卿光亚,提起自己的发家史,也并不隐瞒——拍录像片,“半裸的野人跳啊跳那种”;我的朋友H至今也对他看过的两个国产录像片津津乐道:一个讲的是落到地球丛林里的半裸的女外星人,用安装在头上的激光发射装置,消灭迫害她的野人的故事,另一个是一个野人和警察在火山口烤骷髅头。现代社会的电影里应该有的,在彼时的录像片里全都出现。
没猖狂多久。90年代旋风一般地来了,90年代,是光洁整齐的乌托邦,有大量光洁整齐的高楼为证,80年代的这些事,立刻成了语焉不详的史前文明,鬼怪更是庞杂污秽的东西,没能进入这个光洁的时代。《电影管理条例》、《电影剧本(梗概)备案、电影片管理规定》里,暴力、恐怖、灵异,都是必须要删减修改的元素。

恐怖片还是要有的吧,既然不能闹鬼,内地拍的,或者进入内地的恐怖片,只好闹人,或者是装鬼,或者归为幻觉、梦境、精神疾病。闹钟响了,或者医生冷冷地说“你该吃药了”,成为最经常的结尾。

《闪灵凶猛》、《凶宅幽灵》在极尽铺张的鬼影重重之后,都给出了现实的解释,而彭氏兄弟的《见鬼2》,在香港上映时是有鬼的,内地上映的版本里,被修改为心理问题,此外还有徐克的《深海寻人》,精神问题解释了一切。怪力乱神电影,由此成为一种智力考试,像一种酒桌游戏,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你、我、他”,影人要在不能说出那个字的情况下,制造恐怖,像在没有鸡蛋的情况下,做出一碗鸡蛋汤。

不过,又何必看恐怖片呢,要释放恐惧情绪,我们的社会新闻,是更好的地方。新疆黑工厂,远比《得州链锯杀人狂》要恐怖,所以,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当社会问题无法管理的时候,就得着重管理情绪,既然没可能刮骨疗毒,剪掉箭尾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