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票改签扣多少钱:卢梭《孤独散步者的遐思》(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2:01:37
卢梭《孤独散步者的遐思》(下)  

【第六章】

关于文明社会的遐思

论做善事

只要我们善于探寻,总可以在我们内心找出任何做出不自觉动作的原因。昨天,我打算去冉第耶附近的比爱夫河岸采集植物,当我经过新林荫道,快到“地狱之门”1时,我闪身向右转弯,从田野绕过去,经过枫丹白露大道,踏上那条小河的高地。本来,这个绕行并无所谓,当我想起的时候,我便思考,到底我这么多次的无故绕行是为了什么?当我恍然大悟时,不禁失声大笑起来。

1.旧时巴黎的一个城门,在今孟巴那斯公墓以北。

夏天,在“地狱之门”外面林荫道的一个拐角,每天都有一个妇女在那儿摆摊,卖水果、药茶和面包。她有一个跛脚的小男孩,非常可爱。他总是拄着两条拐杖,瘸瘸拐拐走到路人面前乞讨。我跟这小家伙曾见过面,每次从那路过,他总记得过来向我致意,我也总会给他一点施舍。之初,我见到他时还很高兴,并非常乐意做此善举。我坚持了一段时间.也总觉得这样做很有乐趣,有时会逗他两句,并觉得很开心。可是,我马上头痛地感到,这种乐趣竟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并转变成了一种义务。尤其是,每次我都得听他那些准备好的多余的废话,为了表示与我十分熟悉,总是叫我卢梭先生。可是,他这样恰恰相反地告诉我,他并不比教他这么做的人更熟悉我。打那以后,我便不由自主地绕道而行,很少再从那里经过。

这个事实是在我对那次绕道进行思考后才发现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仔细地思考过这些。这个发现.使我想起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从这一发现可以肯定:我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对自己的大多数行为的真正的原始动机都很清楚。我明白,也感觉到,人心能体会到的最真实的幸福就是行善。但是,很久以来,我已经没有了享受这种幸福的权利。在我坎坷的命运里,还能指望自由地选择.有效地做一件真正的善举吗?那些左右我命运的人最关心的是:让一切我能看到的事物都蒙上虚假的、骗人的假象。我现在明白了,任何行善的动机都是别人丢给我的诱饵,以引诱我掉进不可脱身的陷阱。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唯一能做的善举就是什么都不做,以免不自觉地、盲目地把事情做坏。

曾经,我也有过快乐的时刻,那时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使另一个人开心满足。那时,每当我尝到这种乐趣,我总感到它比任何乐趣都甜美,这个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证明。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可否认,这种本质是那么的强烈、真实而纯洁。可是,由于我自愿做的善事总关联着义务,我常常因此而感到它们的压力。于是,做善事的乐趣也就烟消云散了。当我继续做这些曾让我开心着迷的善事时,我常感到压抑、头痛。在我为时不长的幸福日子里,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没有拒绝任何一个有求于我的人。但是,当我出于真诚做了一件善事后,却被义务的锁链给套住了,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从此这副枷锁就再也无法挣脱。我所做的这些善事,对那些得到我恩惠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以后我继续行善的担保而已。只要哪个人受到我的恩惠,使我上钩,他就此便把我牢牢地捆起来了。我自愿对他做的第一件善事竟成了以后他凡有所需就无尽地要求我为他效力的权利,即使我力不从心也无法摆脱。因此,甜蜜的乐趣,后来慢慢变成了我沉重的负担。

这个锁链对于默默无闻时的我来说.并不算太沉重。然而,当我因作品而受到关注时,无疑是犯了一个大错特错的错误,我因此承受了很大的不幸―一切苦难者或自称的苦难者,一切物色愿者上钩的冒险家,一切借口说我影响大,用尽办法要控制我的人,统统都找到我头上来了。因此,我可以认为,人的一切天性爱好,包括行善在内,它们最初都是有益的,一旦草率地、不经选择就应用于社会,就肯定会变质,以至于变成有害的东西。我的禀性也因这些惨痛的经验而发生了改变。或者不如说是终于限制了我禀性的发展。它使我学会不再盲目地顺从我的天性做善事,因为那只会助长邪恶。

我对这些痛苦的教训并不遗恨,因为它们是经过我谨慎地思考的,对我的各种情况的真正动机重新思考后获得的。在这些情景中,我常常产生错觉。我发现,要做善事,就该自由地、不受约束地去做,而要剥夺行善的乐趣,就是把它变成一种义务,从而,甜美的享受也因履行义务的压力变成了枯燥的负担。就像我在《爱弥儿》中说的那样1,如果我在土耳其人的国家中生活的话,当舆论呼吁依据个人身份承担责任和义务时,我也许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坏丈夫。

1.应是《忏悔录》。

这就是使我改变了长久以来我对美德所持的看法的原因。依自身的天性行善或给自己做善事的乐趣并不算是美德,恰恰相反的是,美德是当义务要求时,能抑制自己的天性,做义务要求自己要做的事,这正是我不如上流社会的人所善于做的事情。我天生敏感、纯洁、善良、慈爱几乎到了软弱的地步,一切正义之举都能让我激情澎湃。我富有人情味,嗜于行善,乐于助人,只要别人打动了我的心。我将是最优秀最仁爱的人,如果我是最有势力的人的话。我心头一切报仇的念头都熄灭了,因为我有了这个能力。我毫不惭愧地主持公道,甚至不惜牺牲我的自身利益,但如果涉及我所爱的人的利益时,我就难以下决心了。当出现矛盾冲突时,我的义务往往难以战胜我的感情,除非我在只需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这些我都是常能做到的,但是我却不能做出违背天性的事。如果我的感情没有被触动,我的意志也不为所动,无论是人,是义务,还是必然性,我都无法听从。我看到了祸害的降临,但我宁愿它降临,也不会激动地去防正它。刚开始的时候,有时我还会挺卖力的,但很快就松懈下来了,这是因为厌倦使我力尽筋疲,无法坚持。在任何想像的事情里,如果不是我喜欢做的,很快我就不能做了。

更甚的是,一件事,哪怕它与我的愿望相符,但假如有几分强制性的话,便也足以使我的这种愿望消失得无影无踪,并转为厌恶的情绪,甚至变成强烈的反感的东西。因而,我苦于做别人叫我做的善事,而乐于并主动做别人没有要求我做的善事。纯粹没有酬劳动机的好事肯定是我乐于做的。但是,当有人把我的这种行善看成任意索要,否则以怨相报时,当有人因我当初乐于行善而日后限制我永远做他的恩人时.尽管我开始时仍感到乐意融融,但很快便消失殆尽了。如果,我将就地持续下去,那就意味着懦弱和羞愧,真诚也荡然无存了。我非但没因此满足,还会因为做了违心的事而自责。

论施恩与受惠

我明白,在施恩者和受惠者之间,有着一种契约,而这种契约甚至是所有契约当中最神圣最崇高的一种。他们之间所形成的那种社会关系是人们的各种平常关系中最为紧密的。暗自里,受惠的人要感恩图报,施恩者一定要诚心相对,只要受惠者是当之无愧的,只要施恩者能做得到,他是应该有求必应的。虽然这些条件并没有成文,但这是他们之间建立关系后所产生的必然结果。一个被拒者没有权利抱怨别人拒绝他,因为在首次他有所求的时候就已经遭到了拒绝;但是在同样的情况下,拒绝曾经给过恩惠的人以同样的恩惠,那就意味着他使别人产生的期望落空了。这是别人认为不公道的,甚至是比前一种拒绝更为残酷的。然而,这种拒绝是某种独立的、不受约束的表现,这种独立是人类所共有的,要放弃它实在大难了。如果我偿还债务,我是在尽我的义务;如果我馈赠于人,我是在寻找乐趣。尽义务的乐趣,是高尚的习惯所产生的乐趣。这种境界是在我们本性所产生的乐趣中不会有的。

我终于学会了如何预料我行为所能产生的后果,那是在我经历多辫的境遇之后。由于我害怕迷迷糊糊地陷人被动的状态,我经常克制自己去做那些我能做并且愿意做的善事。以前,我并不是总有这种感觉。相反,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做善事,而且我也感到,那些受到我恩惠的人对我的感激之情总甚于利害的程度。可是,事情发生变化时,是在我遭受不幸以后。从那以后,我便和与我这一代人完全不同的新一代人生活在一起。我对别人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别人对我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这使我受了不少苦头。在这截然不同的两代人中,我见到了同样的一些人,可以说,他们不断地被彼此同化了。例如,当初我对撒麦可伯爵1怀着尊敬的情谊,他也真挚地爱着我,可他让自己的两个亲戚当了主教,而自己成了苏沃瑟尔2阴谋的一个走卒;

1.撒麦可伯爵,即《忏悔录》中提到的孔及埃先生。

2.苏沃瑟尔,于1758年任法国外交大臣,后任陆海军大臣。

又例如我年轻时的好朋友,一个正直勇敢的小伙子,伯莱神甫1,原来也受恩于我,但后来为了在法兰西获得地位,也不惜出卖了我;还借如在威尼斯,我当秘书时的下手,彼尼西神父2,当时我的行为也得到了他的尊敬和爱戴,可后来却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昧着良心,抛弃真理牟取私利。木尔图3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从原来的真诚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所做的和别人的一样。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时代变了,人也随着时代变了。哎!在这些人身上我看到的是与我的感情相违背的东西,我怎么还能保持对他们原来的同样的情感呢?我不懂得什么叫恨,所以我一点都不恨他们;但我不得不鄙视他们,也不能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1.伯莱神甫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参见《忏悔录》第五章。

2.彼尼西神父,是卢梭在法国驻威尼斯大使馆供职时的同事,参见《忏悔录》第七章。

3.木尔图是卢梭的至交,卢梭去世前两个月,将《忏悔录》的手稿交付给他。

或许,我已经变得太多了,在不知不觉中。还有哪种天性处在我的境遇而不发生变化?20年的经历告诉我,命运和掌握我命运的人把那些自然所给予我的优秀品质变得害人害己了。我把别人建议我做的好事看成专门为我下的圈套,其中含着某些不良的居心。我知道,无论事情的效果怎样,我的诚意都不会白费。虽然,这种功效很实在,但它的吸引我的魅力却没有了。一旦,没有了这种魅力的刺激,我的心便冷了下来。于是我确定,这只是个骗人的勾当,对我并没有真正的好处。自尊心的愤慨,加上理智的斥贵,只会让我产生反感和厌恶的情绪;如果是依我的本性的心意去做的话,我会充满热情和真诚。

多种多样的困境,有的能使人心灵高尚、坚强,也有的能使人心灵沮丧,甚至扼杀它。我所处的就是后一种困境。我的困境将会迅速膨胀并使我如痴似狂,如果我在心中稍微加一点酵母的话。但是,实际上它只是使我成为无足轻重的人。于是,我索性不再做什么事情,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做任何好事。这种困境因为是被迫的而显得责无旁贷,我沉浸在其中而不违背自己的天性,从中体会到温愚的感觉。也许我做得太过分了,因为我放弃了一切做好事的机会。我不根据别人给我的表象去判断事情,因为我知道别人是不会让我看到它的本来面目的;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行为的动机是用夹骗人的,尽管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花招来掩饰。

论轻信

在我孩提时代,我的命运就给我设置了“轻信”这第一个陷阱。在很长的时期内,它使我极易地又掉进另外的陷阱。我一直信赖他人,在过去的40年里,没有人辜负过我的这种信赖。突然在另一种处境中,我掉进了数不清的圈套中,而一个也看不见。我用了20年的经历,才使我勉为其难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我很快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因为我确信,人们信誓旦旦地向我作的那些承诺都是虚伪和谎言。脱离了我们的天性,就如同脱缰野马,不再受约束。从此,他们的诡计让我远离他们,并厌恶至极;出于我内心意愿,我也更加远离他们。

他们再做什么也没有用,我对他们的厌恶永远也不会变成仇恨。想到他们为了使我屈服于他们,反而自己屈服于我,我真心的怜悯他们。我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尚,而他们不值得我恨,这个判断里也许掺和着我的骄傲的成分。他们决不能激起我的仇恨,最多只会让我产生那视的心情。总而言之,我如此珍爱自己,而不会仇恨任何人。这也许会缩小我的生活的范围,偏偏我去希望把它扩大到整个宇宙。

我不愿仇恨他们,宁愿躲开他们。看到他们冷酷无情的眼光,将会刺激我的感官,我的心因此而感到无比的痛苦。不过,一旦他们走了,我的这种感觉也就消失了。由于他们的出现,我不得不虚伪起来,但他们一离开,我连想都不会去想他们。对我来说,他们不在跟前的时候,他们是根本不存在的。

在那些只与我有关的事情上,我觉得他们与我毫无关系。但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中,他们就像我在某个悲剧中看到的那些角色,能让我感兴趣,并能打动我的心。我在精神被彻底摧毁时才会对与公正有关的事情上无动于衷。不公正和邪恶的事情使我愤怒、热血沸腾;亲眼目睹和亲身感受的,不夸张不卖弄的道德行为使我兴奋、额抖,使我流下甜美的眼泪。因为在我亲历了之后,在我完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我才会接受别人的判断,按别人的信念去做任何事情。

天性和自由

如果,我的外貌和我的品性一样,不为世人所知,那我就更容易地生活在他们当中了。只要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完全的陌生人,那我还是很乐意与他们交往的。我会真诚地爱他们,只要不强制于我,对我不予以关注,使我无拘无束地按意愿行事。我会对他们表示普遍的、无私的爱意。只要我和他们不结成不一般的关系,我还会自由地发自内心地帮他们做事情,而那些事情是他们由于趋于自尊心想做,可又碍于各种主义的制约难以做到的事情。我应是为自由、默默无闻、孤独而生的。由于我从未有过损人之心,如果我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将会一直做好事。如果我也和上帝那样是无形的、全能的,那我也会和他一样乐于助人、仁慈善良。杰出的人才是由力量和自由造就的,而无赖则是懦弱和约束的产物。假设我拥有了杰若丝的魔戒1,我就能从控制我的人中解脱,而使他们置于我的控制之中。我常常在幻想,怎么利用这颗魔戒。滥用这只魔戒的可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实现。

1.杰若丝是古代神说中的牧童,他有一个金魔戒指,戴上以后可以隐身。

如果我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不受人蒙蔽地做任何事情,那我以后还会有什么愿望呢?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看到公众至上的幸福是唯一能触动我心灵的长久的情感。殷切希望公众得到幸福是我常有的激情。如果我一向公正而不偏颇,善良而不软弱,那我就不会产生无端的怀疑和绝情的仇恨。因为,当我看清了人们的真面目和窥探到他们内心的情感时,我会发现,极少人值得我去爱,也极少人可僧到值得我去恨他。当我知道他们损人却害了自己时,他们本身的邪恶使我怜悯他们。兴许,我偶尔会做一些稚气而怪异的事情,那都是在我快乐、兴趣盎然的时候做的事情。然而,由于自己的公正无私,完全按照秉性行事,在某些极重要的公道行为中,我会公正、仁义地处理。如果我是替天行道的使者和法律的执行者,也许我会凭我的能力做一些比《圣徒传》和盛美答公墓1奇迹更为明智、有益的奇迹。

1.据说18世纪狂热的然森派教徒,只要一站到盛美答公墓里副祭巴利的墓上就会全身抽搐。这个公墓于1732年被封闭。

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我心里那些无法遏制的邪念产生的可能是由于隐身术造成的。一旦走上这条歧路,我就不知道会陷到什么地方。这种法术还不至于会迷惑那个自夸的我,理智也能使我在迷失中返回,如果我真的这样认为的话,那就是我对自身的品质及自我的认识不足。我向来在任何问题上都很自信,但在这个问题上却失败了。人性的弱点应该可以被能力超众的人所摆脱。

经过我认真的思考,我想还是把那只魔戒扔掉,在我没有干出愚蠢的事情之前。既然他们见了面就要给我不公正的待遇,一定会把我的形象歪曲,那么,我就远远地避开他们,以免他们见到我。而见了面应该是他们躲开我,并像鼹鼠一样钻到泥土里。如果能让他们看到我就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在我的位置上,他们看到的,永远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让?雅克。因此,如果我因那个他们创造出来的让?雅克而痛苦的话,那就是我错了。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根本不是我,我也就不应该对此有任何兴趣。

这里充满了约束、责任、义务,而我不羁的天性使我无法接受跟任何人相处所要忍受的束缚。因此,我得出的是:这个文明的社会并不适合我生活。如果我是行动自由的,那我就是善良的,会处处行善;但如果我受到了约束,不管是必然的还是人为的,我就会反抗。当我所做的事情是违心的,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做的;甚至由于我的软弱,我也不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很少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情才产生了罪过,大多数的罪过都是因为我没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引起的。我向来都认为,自由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永远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这种自由就是我一向要求而常常保有的那种自由。因此,在同代人心目中.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他们忙碌奔波,野心蓬勃,他们憎恨别人享受自由,他们自己也不希望有自由。只要是他们愿意做的事,或是能左右别人的事情,他们会用自由来换取也不在乎。为了能驾驭别人,他们可以违背自己的心愿,用奴颜婢膝来换取对别人的发号施令。他们的过失并不是把我当作无用的人驱逐出社会,而是把我当成祸害的人驱逐出社会。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做过的好事很少,但对于坏事,我一辈子没想过,而且,我不认为天下还会有人比我做坏事做得更少的。

【第七章】

关于植物引起的遐思

对植物进行研究的缘由

另一种新的消遣接替了我刚开始写的“遐想集”,我为此而着迷,几乎把我用来幻想的时间都占据了。我几近癫狂地沉浸在这消遣中,那副痴迷的劲头,每当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笑。我不得不将我的兴致发挥到极至,因为在我所处的环境中,我不受任何准则的约束,完全按我的天性、爱好行事。我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办法,唯有依从于我纯洁无邪的天性。虽然别人对我的评价我已经置之度外,但理智还是希望我在自己所力及的范围之内,做些令我开心的事情,无论公开或是私下。只以幻想左右,仅受我的微薄的余力限制。我把干草作为我唯一的粮食,把植物学作为我唯一的工作。虽然在瑞士期间我已经上了年纪,但我还是向迪卫尔奴瓦博士学了一点关于植物学的知识。在后来的多次旅居里,我采集了不少标本,使我对自然界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现在我定居巴黎,已经年逾花甲.身体也每况愈下,已经胜任不了辛劳的采集工作,加上我正忙于抄乐谱,我便放弃了这个我不再需要的消遣。我把植物标本和图书都卖掉了,仅仅满足于在巴黎近郊散步时看到的普通植物。这期间,我用比记忆这些东西更短的时间将它们忘记得一干二净。

此时,我已经六十五岁了,原来的那点记忆和奔走于山野的力气也消失殆尽了,而且又没有向导。于是我又对书本、花木和标本再次着迷,而这一次比第一次更加狂热更加痴迷。我正在严格实行一项明智的计划,就是把牟拉尔的《植物界》1背下来,以此认识地上所有的植物。我无法买回植物学图书,于是便把借来的书抄了下来,并决定要编一本比第一本还要丰富、全面的植物标本集。为此,我先从容易到手的鹅肠菜、细叶芹、琉璃苣和千里光开始,直到把海里的和阿尔卑斯山所有的植物、印度所有的树木都编进去。每次采集到一种新的草,我都会骄傲地自言自语:“瞧,又多了一种植物。”

1.牟拉尔是瑞典的博物学家,也是林内《自然的体系》一书的出版人,并为该书用拉丁文写了越为《植物界》的序言。

我觉得合乎情理,我不愿为此做任何的辩解,我依然按自己的兴致行事。我相信,处在我目前的这种境况,投身于我所感兴趣的消遣中是件明智的事情,甚至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这个办法使任何报复和仇恨的念头无法在我的心里萌生。必须具备一种平和的心境,才能在如同我这种痛苦的命运中产生任何消遣、爱好的兴趣。我不顾迫害我的人给予我任何的打击,而自得其乐,我也以这种方式来报复对我进行迫害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们最严厉的惩罚。

理性固然允许我,甚至要求我去做、去遵守那些吸引我且没有任何东西可阻止我的爱好。然而,理性并没有使我懂得为什么这个爱好会如此吸引我呢?而我在这个无所进展、无利可图的研究中到底能获得什么乐趣呢?现在我年老昏花,说话毫无条理,行动迟钝,记性衰退,是谁把我引向这个年轻人的练习、小学生的功课里的?我难以理解这件事情。我感觉,这一点可以加深我对自身的认识。而为了这种自我认识,我将我余年的精力都花费在这儿了。

论与自然融合

我有时也会进行深人的思考,但极少能带给我乐趣,几乎是与我心愿相违,或是近于无奈才做的。幻想使我解除劳累,心情舒畅;思考使我乏力疲惫,愁苦伤心。思考对我来说总是件没有任何吸引力、极其乏味的事情。我的幻想偶尔会转为思考,但更多时候是思考转为幻想。在这样交错的时候,我的心灵像插上了幻想的翅膀,在天宇中畅游,使我超乎寻常地狂喜。

当我品味到这种乐趣的全部纯真的滋味时,任何的担心对我来说都变得淡然乏味了。然而当我以莫名的冲动投身到文学当中时,我却马上厌倦于思考的疲累和倒霉的功名。同时,我发现以前遐想时的甜蜜竟变得毫无生气和索然无味了。不久以后,那倒霉的处境让我不得不去维系、操心,我再也难以发现以前那种令我狂热的欣喜了。在我后来的50年中,这种欣喜代替了财富和荣耀,我仅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可以得到了世间至上的幸福。

有时我甚至在遐想时也担心,我的想像力会不会在困厄的淫威之下发生改变。我也担心我会被那些令人痛心的苦难压垮。在这种状况下,我与生俱来的本能,迫使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边的事情上,而停止了一切幻想活动,使我第一次把大自然分成局部来观察,而在此前,我只大概注意过它的整体。

灌木、花草是大地的衣服和装饰品。没有什么会比满是砂砾、泥泞、没有任何植被的田野更悲凉的景象了。而唯一让我们永不厌倦的景象是:当春回大地,像蒙上新娘美丽的婚纱,在奔流的江茄、婉转的鸟鸣声中,在和谐的矿物界、植物界和动物界中,所展现出的生机勃勃、妩媚动人的景象。

一个喜欢深思的人,心灵就越敏感,而对这种和谐的境界更加向往。他的感官被沉静、甜美的幻想所吸引,他觉得自己和广裘的大自然融合为一体,并在其中沉醉着。于是,一切个别、具体的事物他就再也看不见了,他所感受到的完全是一个整体,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控制了他的想像力,他才能局部地观察世界。

当我因为痛苦而心情压抑时,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以避免我那保留的少得可怜的情力在逐渐加重的沮丧中消失殆尽,很自然地我有时也会遇上这种情形。在树林和山岭间,我漫不经心地孤独地漫游。我担心思考会引起我的伤感的情绪,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想像力而痛苦,只好去品味自己周围大自然的甜美的景物。我观望四周,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流连忘返的。

在我困厄的处境中,这种观赏使我得到消遣,精神得到安歇、放松,让我暂且忘记了痛苦的存在。于是,我对这种观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消遣因为万物的优美本质而变得更诱人了。芳香的气味、艳丽的色彩、婀娜的造型,似乎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争奇斗艳。只要你喜欢这种乐趣,就会陶醉在美妙的感受当中。可是,这种乐趣并不是所有亲历其境的人都能感受到的。那是因为有的人天性不灵活;有的则是心有杂念,对他们所看到的美好的事物毫无触动。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高雅的人对于植物是不太留心的,他们习惯于只把植物看成药物的来源。然而帝奥甫莱斯特就不是这样,我们不妨把他看成唯一的一位古代植物学家。他几乎不被我们所知道,多亏了那位伟大的药方记录家蒂奥斯可里德和那些评论家,医学界便开始疯狂地在植物身上提取药物的原材料。于是,我们看到的植物身上的东西都不是它原有的东西,而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不管是张三或是李四都喜欢给它套上一些所谓的神奇妙用。他们觉得植物的结构本身并没有值得去研究的地方;那些终日摆弄钵体的人嘲笑说,只研究植物而不研究植物的用途,那就是一无用处。也就是说,如果不放弃对自然的研究,不顾权威的向导,只进行单纯的植物学研究,那是毫无用处的。自然从未说过谎,人却是骗子,他们要别人相信他的话,并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事,然而他们的话却又建立在别人的权威之上。如果你在色彩缤纷的草地上停留,观看那些点缀草地的美丽的鲜花一段时间,你身旁的人会把你看成外科医生,问你讨一些能治孩子的皮癣、大人的疥疮和骡马的奔疽的草药。这种可恶的偏见,在别的国家已经部分消除了。尤其是在英国,已经完成了植物学从药学体系的分离,重新归人自然史中。而在法国,上流社会中对植物学的了解太少,对它的研究也非常浅陋。以至于当时,有一位巴黎的才子到伦敦,看见一个满是珍稀花木的观赏园时,竟大声地赞叹道:“这个药草园多美丽啊!”就此推理,我们再难找出比伊甸园所具备的植物更齐全的园子了,那么亚当就应该是最早的药剂师了。

这种把植物都看成是药草的医学概念不会使植物学研究变得兴趣盎然,反而把那些本来绚丽多彩的花草变得黔然,使本是清新郁郁葱葱的树林变得毫无情趣,乃至令人生厌。那些只知道把一切放进钵里研捣的人是不会对这些优美迷人的景象感兴趣的。而那些用来做灌肠剂的野草也不会被人们用来编织花环送给牧羊女的。

所有的药学都没有使我对美丽的田园留下任何站污的印象:汤剂、药膏我都沾不上边。我注视着田野、果园、花木,我总是在想,大自然赐予我们人类和动物的食物宝库就是这个植物界。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里寻找药物。在大自然各种各样的产品中,我从它们身上看不出任何药物方面的用途。但若是大自然规定了它有这种用途的话,它会像给我们供应食用植物一样,向我们提供药用的植物。我在林中漫步,乐趣高涨,可当想到炎症、结石、痛风、癫痛时这些病痛使我的乐趣遭到破坏。我不否认上天所赐予植物的神奇效用。我想说的是,假如这些效用真的如此神奇的话,那些久病而不愈的人岂不成了被玩弄的对象?因为,在人们所患的那些疾病中,哪一种不是用二十几种草药就能治愈的?

把一切都和我们的实际利益联系起来的观点,使人们被迫按功名利益的驱使去采挖药物,可是当人们身体健康的时候,对于自然万物却是冷漠对待。

所有与我身体相关的事情都能影响我的乐趣,使我悲伤。我只有把我身体自身的利益抛却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到精神的乐趣。虽然,我并不信赖医药,但我却对医生们充满尊敬和信任,我曾经把自己托付给他们。15年的痛苦经历使我得到了很多教训。今天我只听从大自然的安排,我却恢复了健康。虽然,医生对我没有什么不满,但是,仅凭这一点,谁又会惊奇于他们对我的仇恨呢?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他们医术的夸夸其谈,治疗毫无效果。

我心中的位置不会为任何个人的、与我身体利益有关的东西所占有。我只有处于忘我的状态才会更陶醉于遐想的甜美中,我欣喜若狂,无法形容。可以说,我沉醉于万物之中,已经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了。只要人们还把我当兄弟,我就旨在造福人们,由于这个意愿与整体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也只有在人们都幸福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幸福。然而,当我看到我的兄弟把寻找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中时,我才产生了个人幸福的念头。于是,我避开他们,是为了不仇恨他们;我躲藏在万物之母的怀抱,避免受到她的那些孩子的伤害。于是,我便这样孑然一身了,或许就如他们说的那样,变得郁闷而愤世嫉俗了。我觉得,与其与那些狠毒、邪恶、背信弃义的人在一起,还不如孤独、寂寞地生活。

我害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苦难遭遇,于是,我尽力克制自己的思考;我又害怕我那么多伤痛的事情会使我的想象力受到伤害,我也尽力抑制那令人欣慰可却己经涸竭的想象力;我尽量忘掉那些对我施以侮辱和耻笑的人,因为我唯恐愤慨会激起我对他们的仇恨。但是我却不能再把心思专注于我个人身上,我那颗本是外向的心灵总力图把情感扩展到别人身上,可是,由于我的情力衰退、枯竭,再也找不到明确、稳固而又能企及的东西,并把自己寄托给他,也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扎在大自然这个浩瀚的大海里。我也知道,要再次领略以前那种欣喜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情力了。今天,我的思想里几乎不再有别的东西,只有一点感觉了。而我的理解能力无法超越我周围的事物。

我逃避人类,寻觅孤独,不再幻想,更少思考。但是,我天生活跃,这种天性使我很快摆脱了麻木的状态,开始关心周围所有的事物。而由于自然的本能,我对一切赏心悦目的事物更加喜爱了。矿物界似乎为了不引起人类的贪图之心,避开了人类的目光,把宝藏深埋地底,而使它没有一件让人喜欢的东西。当人心越来越坏时,那些宝藏作为填补,去代替那些人类已经失去兴趣的、容易到手的、真正的财富。为了驱除贫穷,他们不惜以技艺、劳动和辛苦来换取;为了探求虚无的财富,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挖掘大地,进人它的中心,他们却把大地给予他们享用的真正的财富抛弃;他们把自己埋在没有昼夜之分的地下,因为他们不配生活在阳光里。在那里,田园里劳作的优美图象已经被采石厂、深井、冶炼厂、熔炉、钻机、铁锤、浓烟和烈火所代替。可怜的人们被矿井中有毒的气体包裹着,筋疲力尽、浑身污垢、苍白、憔悴,这些大地底层的矿山构成的图景,代替了地面上的绿树、鲜花、蓝天、多情的牧羊人和壮实的农夫所构成的图画。

装出博物学家的样子,出去收集沙石,把自己的口袋和工作室装得满满的,这很容易,我承认。然而,热心于这些的人通常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的阔佬,他们的乐趣无非是以此来炫耀和卖弄自己。然而,要从矿物研究中获得益处,就要当化学家和物理学家,那就要做花费很多精力和金钱的实验,在有损健康的实验室里冒险,在坩锅、锻炉、蒸馏瓶和那些令人窒息的烟气中耗费生命。常常,在这些辛苦、累人的工作中得到的总是傲慢多于学识。因此,就算是最平庸的化学家,有哪一个不是偶然发现了几种微不足道的物质结构后,就以为了解了大自然的全部奥秘了呢?

比较接近我们的是动物界,这也更值得我们研究。然而它的研究不也是有着同样的困难、阻碍、烦琐和可恶的地方吗?尤其是对于一个孤独者来说,他无论是在工作还是消遣,都不可能指望谁来帮助他。空中飞翔的鸟儿、水中畅游的鱼儿、比风还快,比人还强壮的走兽又怎么去观察、解剖、研究和认识呢?我没有力最追捕它们,强迫它们听从我的研究,也没有办法让它们束手就擒、乖乖就范。因而,我只能以蜗牛、虫子、苍蝇作研究对象,气喘吁吁地扑蝴蝶,解剖一些我偶尔捉到的耗子或碰到的动物尸体。不懂解剖就谈不上对动物有研究,人类就是借此来给动物分类和划分类属的。想研究动物的特性,就得想办法让它们总在我们的身旁,我们都必须有鸟笼、鱼塘、畜栅。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兴趣把它们囚禁起来,也没有那么灵巧能跟着它们自由自在地跑。因而,我只能去研究它们的尸体,撕开它们的肌肉,卸开它们的骨头,从容地翻弄那还在悸动的心脏。多么令人心寒的解剖室!到处散发着尸体腐烂的味道、吓人的骨骼、恶心的气味。我发誓,让?雅克是不会到这种地方去寻找乐趣的。

那些可恨、丑陋的东西把我的想像力玷污了,让烂漫的鲜花、缤纷的草地、清爽的树荫、叮咚的小溪、茂密的树林把我的想像力净化吧。我对一切已经心灰意冷,我的心灵已经死去,只剩下感觉。一切的痛苦、快乐只有通过感觉才能传递给我。我深深地被周围讨人欢心的事物吸引,并对它们进行观察、注视、比较,终于给它们分门别类。转眼间,我成了一个植物学家,一个研究大自然是为了不断获得热爱大自然的理由的植物学家。

因为为时已晚,我根木不再想增加任何知识。何况,我从没觉得学问更多会对生活的幸福有什么益处。然而,我倒是想不需花什么力气、精力就能学到可以排遣我心中烦恼的甜美、温柔的乐趣。于是,我便在缤纷的花草之间自由自在地漫步,仔细地观察它们,对它们的特性进行研究、比较,从而发现了它们之间的差异和联系。然后,我再观察它们的组织,从而悟出这些植物生命的运动和生长,并探求出其中的共同的规律和不同结构的原因和结果。有时探索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我便沉迷在对创造一切的造物主的那只手的感叹和赞赏的感激之情中。

无数的植物宛如苍穹中的群星般播散在广袤的大地上,为的就是吸引人类出于乐趣和好奇而研究大自然。我们必须有长长的梯子、仪器、工具和基本的知识,才能观察到那些远离我们的星体,才能把它们掌握在我们手中。而那些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植物就长在我们的脚下,可以说就长在我们的手心。即便是那些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形体太小的东西,用放大镜观察也总比用天文仅器观察星星容易得多。一个闲暇、懒散、孤独的人最适合去研究植物学,因为,他观察所需要的全部的工具只是一把尖刀、一个放大镜就可以了。在我悠然的散步中,在我路过的各种植物里,我兴致勃勃地带着好奇心观察每一朵花,刚领悟到花的生长结构规律,我便马上感到那种轻快、愉悦的感觉,仿佛为了这种感觉付出了巨大劳动似的。只有当一个人失意、灰心失望的时候才能感到这种疏懒的工作魅力,而生活可以仅仅因为拥有了这种魅力就可以变得幸福、甜美了。然而,如果是为了完成义务或出书立著,无论是为了增加学识而学习,还是为了当作家或教授而采集植物,这种甜美、温馨的感觉就会因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植物也只成了我们满足激情的工具,再也不能从这些研究中得到任何真正的乐趣,也不再是谋求知识而只是卖弄知识了。站在森林里就像站在社会的大舞台,一心只想得到人们的赏识;或者不到大自然里观察植物,而只是把自己限制在实验室或花园里。所以.他们关心的只是体系和方法,而这既不能让他们多认识一种植物,也不能解决植物界的任何问题,这正是那些没有休止的争论的原因。因而,在植物学界作家们之间的仇恨、嫉妒并不比其他界的少。他们把植物学搬进城市和学院,而把这门有趣的学问歪曲了。就如同异国他乡的植物栽在收藏家的花园里一样,总会被异化了。

完全不同的心情使这项研究成了我的一种爱好。我登上高山,走进深谷幽林,尽可能不再想起任何人和避免那些坏人对我的中伤。我觉得,在绿荫的遮蔽下,我就好像是没有了任何敌人,是个被遗忘的、自由的、悠闲的人。我又感到,绿叶驱走了他们对我的伤害的回忆,树枝挡住了他们对我的中伤。我也傻傻地想,只要我不想他们,他们就再也不会记起我来。在这个幻想中,我尝到了一种无法比拟的甜美、温馨的滋味,如果我的境况、软弱和需求允许的话,我会全身心投人到这个幻想当中。在我的生活中,越是感到孤独就越希望有东西将这些空虚填补起来。因而,那不被人奴役的大自然,我眼前那天然的万物取代了我无法想像或已经遗忘的东西。在渺无人烟的荒野里寻找新植物的乐趣掩盖了逃避迫害我的人的乐趣;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我可以自在地呼吸了。就如同进到了一个避难的港湾,而那里是他们的仇恨所无法到达的地方。

由植物标本勾起的幸福

我一生永远无法忘却,那天,我在法官可莱可的农田柏蓝1附近采集标本。我孤身一人攀越崎岖的山崖,穿越一重重森林,跨过块块岩石,最终到达了一个无比隐蔽的地方。我见到的这个景象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荒凉的。那里重重叠叠地长着巨大的黑松和山毛榉,地面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许多早年老死倒地的树木,给这个隐蔽的地方加上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屏障。通过那密密麻麻的阴暗处留下的空隙,可以看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渊绝壁,我只有趴在地上才敢往下看。山上的裂缝里不时传来猫头鹰、白尾鹫的尖叫声。不过,不时还会有几只熟识的小鸟飞过,缓和了这寂静的恐怖。在这儿,我发现了七叶石芥花、仙客来、鸟窠花、拉泽花和其他几种植物,这足以让我无限惊喜,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中,我被这些景象深深地震撼了,坐在翠绿的石松和苔藓上,不知不觉我竟忘了研究植物学和植物的概念。于是,我自由自在地投人到欢畅的幻想中。我想,我来的这个地方是世间无人知晓、连迫害我的人都无法找到的世外桃源。我的幻想里立即涌进一种自豪的感觉。我把自己和那些发现荒岛的探险家相比较,并得意地揣摩:深人此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我,简直要自称为是第二个哥伦布。当我正得意忘形地幻想时,远处突然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熟悉。我仔细地侧耳倾听,那些声音越来越多,不断重复出现。我惊奇地起身,穿过密密的灌木林,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到了一个峡谷里。这里离我刚才还自以为是第一个发现者的那个地方只有几十步远。在这我看见了一个织袜厂。

1.在莫地埃村庄的附近,地埃村庄在那沙尔邦的特拉维山谷中。

我难以形容我发现它时心里那种困惑、矛盾的心情。我的第一惑觉就是高兴,因为直到刚才为正我还是孤独的一个人,我为能重回人群而高兴。然而,这种快乐即刻被长久的痛苦所代替,像闪电般迅速消失了。因为我无法逃脱那些迫害我的人的魔掌.即使是躲进了阿尔卑斯山的穴洞里。因此,我当时非常自信,在这个工厂里,也许以孟莫郎牧师1为首的那个阴谋已经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发派了第一批驱逐者。我赶紧抛开这个伤心的想法,并偷偷地笑了,我讥笑自己那幼稚的虚荣心和曾经被此惩罚的可笑的想法。

1.1762年7月,卢梭逃亡到莫帝埃村。1765年9月,他的住宅被炸毁,只好再度出逃。卢梭怀疑是当地牧师孟莫朗指使的。

实际上,在这个世外桃源的深谷里,谁能想到会有一个工厂呢?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在瑞士才能看到原始的大自然和人类工业的结合体。整个瑞士可以说只是个大城市而已。它有着比盛东安尼路更长更宽的街道,众多耸立的山丘错落有致地立在街道中间,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由此,我想起了在不久前曾和帝?佩路、德瑟尼、比里上校和法官可莱可在察斯龙山采集标本。在那座山的顶端我们可以看到七个湖泊1。有人告诉我,在那座山上只住着一户人家,我们决不会猜出那个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如果不是那个人告诉我房主是个书商的话,而且听那个人说他在当地生意还不错。我觉得,像这种事情,就比游历家们所描写的东西更能使我们了解瑞士。

1.卢梭之误。在叉斯勒山可以看见七个湖泊,但察斯龙山没有。

我们对这个特别的民族的认识还得益于另外一些与这次采集性质差不多的事情。那时我还住在格雷挪布尔,我到城外去采集植物标本时常是与当地的律师伯威艾先生一同前往。他并不喜欢也不精通植物学,只是自告奋勇地当我的随从而已。他总尽可能地跟随我左右,不离半步。有一天,我们在一块长满刺柳的伊策尔河畔散步。在一些矮小的树木上,我发现了一些已经成熟的果实,我便好奇地摘了一些来尝,酸酸的,味道很好,而且可以解渴。伯威艾先生在一旁并不吃,也不说什么。突然走过来一个他的朋友,见到我正在吃这些果子,于是,对我喊到:

“喂,先生,您在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些果实有毒吗?”

“这果实有毒?”我惊慌地喊到。

“那当然了,我们本地人谁都不敢尝它,谁都知道这东西有毒。”

我瞪着伯威艾先生说:“为什么您不早告诉我呢?”

“噢,先生!我哪敢这么冒昧呢。”他毕恭毕敬地回答。

我被托菲内人的这种谦恭逗笑了,我向来相信只要是美味的天然食品都不会伤害身体,只要有节制就行。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于是,我还是继续吃果子。不过,我不得不承认,那天以后,我还是有点担心自己的健康。晚饭我饱餐了一顿,睡得很香,第二天依然相安无事。最后发现那天也只是虚惊一场。格雷挪布尔城里的人们都对我说,这种果实,吃一点就会致命。可是,我在前一天虽吃了十五六颗,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件事情多么有趣,现在每每想起,伯威艾先生那种谨慎总让我失声而笑。

每次采集标本时,所看到的一切景物、听到的一切事情以及产生的不同的感受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每当我再次看到从这些地方采集回来的标本时,当时的情形还有森林、湖泊、灌木林、岩石和丘陵又再次重现眼前。然而,我现在再也不能回到那美丽的地方。不过,只要我翻一翻标本集,又可以如愿以偿。这些标本集就像是我的采集日志,它使我当年的情景再次回到我的眼前,并重温以前欢偷的采集时光。

我对植物学的迷恋的情感因这些无关紧要的想法联系在一起而产生。并且,唤起了我的幻想,使我更加快乐。草原、江河、树林、荒寂和宁静等通过这些联系使我不断地沉浸在对它们的回忆当中。它把我带到了静谧的地方,带到了那些曾和我共同生活的善良、潭朴的人们之中,而使我忘却了那些家伙对我的迫害,也忘却了他们对我的仇恨、鄙视和侮辱。我那童年时光和那些纯真的乐趣又重回我的身边,使我再度享用它,并使我在这些从未遭受过的痛苦的命运中品尝到了幸福。

【第八章】

关于逆境的遐思

在困境中寻得幸福

当我思考我在我的一生中各种各样处境时的情感时,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命运是那么的波折,而它们所让我产生的快乐与不快乐是那么的不和谐。我那些短暂的幸福时刻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永恒的美丽的回忆。相反,在我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却是充满着温暖、甜蜜、美丽的感觉。这些情感如同止痛的香膏,将我悲伤的心灵中的痛苦化为快乐。现在,我把那些痛苦的往事都忘掉了,而只记得那些快乐的事情。我对人生幸福的感受最多的时期,是我把自己的情感融注到我的内心,并没有把它发散到人们一味追求的自以为幸福的事情上。这些事情木不应得到人们的追求,但那些被认为幸福的人却醉心于此事。

每当我周围的一切都还算正常的时候,每当我对生活周围的一切空间还算满意的时候,我便把自己的全部情感注人这个空间,把我那颗真诚的心投向了别的事情。我的心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的爱好和眷恋所占据,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完全地陷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物当中。我在心灵激动、振奋的情况下,历尽了人生的沧桑。这种纷乱的生活使我无法得到休息,也使我的内心无法平静。我的表面是幸福的,但我没有一种情感能经得起思考的考验,我没有办法使自己能真正地快乐。那个时候,我对他人对自己都不满意。无论在哪里,我都感到不满意。社会交往的喧哗让我头晕,而寂寞又让我厌烦。人们都想办法为我出力服务,而我常常以为人效劳为乐趣。因而我没有碰到一个敌人、一个嫉妒者。我到处受到热情的接待和深切的关怀。虽然,我既没有财产、职业保护人,又没有出色的才能,然而,却享受着与这一切有联系的益处。因此,就幸福而言,我还有什么没有的呢?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那个时候并不幸福。

今天,我要怎么样才能算是人世间最悲惨的人呢?那些人为了使我成为悲惨的人已经挖空心思、无所不做了。虽然,我现在的处境很可悲,但我也不愿意与他们那些任何一个最幸福中的人交换生活、命运。我宁可处于苦难的境地,也不愿成为那些鸿运亨通的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今天,我孤零零一个人,我靠汲取自身的养料而生活,虽然如此,但我的养料是不会枯竭的。尽管我是在反与乌有之物,尽管我的想像力已渐渐衰竭,思想已经泯灭,我的心灵再也不能得到滋养,但是,我却还是能自给自足。然而我的身体已经把我的心灵所遮掩,并日益衰竭了,在这些沉重的压力下,我再也没有力量像从前那样冲出我那苍老的躯壳了。

我进行的自我反省是迫于困境而产生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大多数人觉得无法承受困境。对我来说,只有一些小错误能引起我的自责。我把犯错误归结于天性的软弱,并引以自慰,况且,我从没有起过要蓄谋干坏事的念头。

当有人看到我所处的困境时,又有谁会不因此而悲伤绝望呢?除非他是傻瓜。虽然,我是人类中最敏感的人,但我却能正视我的困境,而并没有因此而恐慌。我处于一个任何人都会害怕的境况,但我却无动于衷,既不抗拒,也不挣扎。当初,我对一直以来缠绕着我而我却没有察觉的那个阴谋开始起疑心时,我的心情也并不那么平静,可是,我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我因为这个新的发现而震惊。无耻的行为和背信弃义是我所没料到的。哪个正直的人会对这种痛苦有所准备呢?只有应该受这种痛苦的人才会预见得到。他们在我的脚下设了一个又一个陷阱,我因而掉了进去。我没有了主意,不知所措,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愤慨、忿恨和疯狂。我在这些吓人的圈套中越陷越深,看不到一丝能为我指引的光亮,没有任何依靠能让我抗拒那些绝望的心情。

在这么恐怖的困境中,我怎样才能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呢?然而,我却在这样的状态中(甚至是越陷越深的情况下)重新得到了平静和安宁,并且泰然地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保持着内心平和的同时,嘲笑着那些迫害我的人不断地加害于我的难以置信的陷害。我忙于我的花儿、花蕊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上,甚至连想都没去想他们。

这个过程是怎么形成的呢?那是在自然的、毫无知觉中形成的。而最初的那份惊讶的确让人害怕。我自以为会受到别人的爱戴、尊重,也自信应该受到那样的宠爱。然而,突然间我发现自己被扭曲成一个恐怖的、绝无仅有的怪物。而且,整整一代人都毫无置疑及羞愧之色地附和了这个观点。这些奇怪的观点和变化,无论我怎么猜、怎么想也弄不明白。我越是挣扎,就越陷得深。我想和那些迫害我的人讲理,但他们不予理睬。在长久的忧虑焦急但毫无成绩的努力之后,我必须休息一下歇歇气。但我还没有失去希望,我以为有头脑的人是不会认同这种荒诞的偏颇和愚昧的轻信的,他们不会接受这样的信口开河。正直的人终究会蔑视这个毫无信义的骗局,只要我努力去寻找,我想我会找到这样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他们也会失败。但我的努力终归徒劳,我根本无法找到这个人。世上的人都被这个联盟收买了,没有遗漏一个,于是,我不得不相信:我会在这恐怖的流放里结束我的生命,永远也不能发现它的秘密。

从不幸中解脱

在这可悲的环境里,在漫长的忧虑后,我并没有陷人命中注定的绝望里,反而却拥有了祥和、安宁,甚至是幸福。因为我每天都在快乐地回忆往事,我所盼望的明天也是这样的日子。

这种转变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原因只有一个:我懂得了坦然地面对人生,毫无怨愤。我曾经千方百计地寻找种种依托,但这些依托却逐一消亡。后来,我终究归于常态。尽管我此时遭受来自各方的压力,但我并未跌倒,因为我不再寻求什么依靠,我只依靠我自己。

我在过去反对别人的意见时,我为我披挂着别人的观点的枷锁而感到不自在。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他所敬爱的人的关怀。当我对大众,至少某些人有好感的时候,我就不能不在乎别人对我所作的评价。当时我发现大众的判断是公正的,但我没有察觉这种公正本身就是一个巧合的产物。人们的看法和本人建立的法则,只是源自他们的激情或是偏见,但激情和偏见本身又是他们的看法的产物。就算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也常常是以错误的原则为出发点的。比如当他们虚情假意地崇拜某个人的某项功绩时,他们并不是出于公正的态度,而是想要在别的方面任意地诽谤这个人。

可是,在我进行了这样长久但毫无收获的探求后,我发现他们都无一例外地主张那种由邪恶的思想创造出来的最荒诞、最不公正的体系。我觉得他们在对待我的时候,既没有理智,也不讲道理。我看到整整一代人在他们头脑盲目疯狂地支配下,去攻击那些善良、与他们无怨无仇的可怜的人。我不管怎样也无法找到一个公正的人,最后只能无奈地吹熄灯笼,高喊一声:“这种人已经消亡了。”这时,我才发现我在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了。对我来说,我的同代人都是机器,他们完全依靠外力的作用,而我只能运用运动学的法则在测算他们的行为。我猜想着他们的动机和情绪,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他们的所有行为。这样一来,对我来说,他们的内心运作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觉得他们就是一只只具有不同运动方式的动物,是没有道德观念的动物。

对于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所有迫害,我们注重的是动机而并非结果。一块从房顶掉下来的瓦片也许会使我们受到重创,但有意射向我们的一颗小石子却更让我们寒心。攻击有时会落空,但动机在达不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命运攻击我们的时候,我们容易感知到肉体上的痛苦。当不幸的人不知道应该把他们的不幸归咎给谁的时候,就会把不幸归咎于命运,并把命运人格化,觉得它长了眼睛,有了思想,存心来折磨人。就像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他异常愤怒却不知向谁发泄。于是,他就认为是命运在捉弄他,当有了一个发泄的对象之后,他就把满腔的愤怒统统喷向这个臆想出来的敌人。明智的人则把降临到身上的所有不幸当成盲目的客观必然性对他的打击,这样他就不会缺乏理智了。在痛苦的时候,他也会高声叫喊,但他不会怒火冲天。他遭到不幸的时候,只能感到皮肉的痛苦,这些攻击尽管能伤害他的身体,但他的心灵却不会受到伤害。

想做到这点非常不易,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部分。如果就此结束,就相当于留下了祸根。这个根就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我们只有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才能根除它。这是我开始恢复常态时的深刻感受。当我极力为我的遭遇寻找解释时,理智告诉我那是荒唐可笑的。这时,我明白了,既然我不知道所有的动机、手段和方式,我也就不必再去解释了,而是应该把它们看成是无所谓的,我应该把我命运里的所有细节都当成纯粹的命中注定的行为,没有方向,没有意图,也没有

伦理的动机。我学会了顺从,既不辩护,也不反抗;我也l懂得了我在这世间所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消极被动的人,我忍受命运摆布的那点力量决不该用来对抗我的命运。我对自己如是说着,我的心灵和理智都认同了我的观点,不过我仍然可以感到一种怨恨的感觉存在于心里。这怨恨怎样来的呢?我思索着,后来我终于发现那是我的自负之心,它在怨恨人们之后,又来反抗理性。

我的这个发现来之不易,一个受到迫害的无辜的人总是把自我的骄傲当成对正义的热爱。我一旦发现这个真正的源头,它就会易于干涸,至少也得改变其方向。自豪的心灵的最大动力就是自尊心,但自负心却充斥着种种幻想,把自己掩饰起来,并让人误以为是自尊心。当这场骗局终于被揭开的时候,自负心就暴麟出来,它那迷惑人的伎俩也就不再可怕了。尽管我们不能抹杀它,但至少可以抑制它。

我的自尊心从来都不十分强烈。可是当我生活在上流社会时,尤其是我当了作家以后,这种人为的情感却在我的内心膨胀起来了。我当时的自负也许不如别人表现得那么强烈,但它也是相当惊人的。我遭受的惨痛教训很快就把这种自尊心禁锢在最小的范围里,于是,就开始反抗那些不公正的事情,但结果却只能是对这些事嗤之以真而告终。通过自我省察,把所有让它膨胀的原因统统斩断,放弃攀比,摆脱偏爱,把洁身自好作为满足。所以,自负之心又重新变成自爱之心,我也返回到人性的正常渠道中,从而把我从舆论的枷锁中解放了出来。

幸福的缘由

从此以后,我内心的平和又重新恢复了,甚至是一种无比的幸福了。因为,不论我们身处怎样的环境中,我们总是感到不幸的原因就是由于自负之心在搞鬼。当理性代替了自负心时,我们就不会再为不能避开所有的不幸而感到痛苦。有些人根本不去想不幸,于是,不幸对他们来说就不算什么了。一个人遭到不幸时只能看到伤害.却看不到别人的动机,或者自己的地位没有由干他人的低毁而受到影响,这样的话,侵犯、复仇、亏待、委属和侮辱在这个人看来都不算什么。不管人们怎样看我,他们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不管他们怎样强大有力,不管他们如何玩弄阴谋,也不管他们想要干什么,我将保持我的本色而不会被他们影响。他们可以使我的态度和处境受到影响,他们设置的壁垒把我暮年的有所需求的生活来源切断了,这个壁垒甚至使我不能使用金钱。我与他们早已断绝了来往,我在他们之中是孤立的,我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我自己。在我这样的岁数和处境里,这种来源是非常微薄的,我面临的困难很多,可自从我懂得如何忍受以后,困难就不算什么了。真正能感觉到有所需求的时候是很少的。想像和远虑都会使我们痛苦,深感不幸。但对我本人来说,我明知明天还会痛苦,但只要今天不痛苦,我的心就平和得多了。我不会担忧将来遭遇的痛苦,我只为我现时遭遇的痛苦而不安,这样痛苦就不会太强烈了。我现在独自一人,病倒在床,我可能死于贫病冻馁,而且谁也不会因我而感到难受。但假如我自己不为此难受,假如我不管命运怎样,我也和别人那样丝毫不感到不安,别人难受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在这样的年纪里,我学会了要对生与死、疾病与健康、贫穷与富裕、低毁与赞誉都统统漠视,难道这不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吗?所有的老人都喜欢祀人忧天,但我却无忧无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所谓,但这种无所谓并不得于我的智慧,而是得于我的敌人。这补偿了他们给我带来的伤害。因此,我蔑视困境,而且我从中得到很多好处。假如我不遭遇困境,不去战胜困境,我就会一无所获。

正是由于这种心理,使我不去关注人生道路上的逆境,似乎我已经功成名就了。除了一些偶然的时候,我会触景生情并忆起令我最为痛苦的往事,其他的时间,我都沉醉在那随时吸引我的情感之中。情感哺育了我的心灵,使我可以和那些产生于这种情感的想像中的人一起欢度时光。这些是我造出来的,对我来说,他们却是真实存在的。我不用担心他们会出卖我,也不用担心他们会舍弃我。只要我的不幸没有根除,他们就不会消失,只要有他们,我就可以把我的不幸统统忘记。

我天生就是要过那种幸福和甜蜜的生活,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指引我走向这样的生活。我生命中四分之三的时间是这样度过的:兴致勃勃地思索,把感官托付给那些富有教益、甚至是亲切可爱的事物;或者自己独处于世,自得其乐,心中充满了我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幸福感;或者我和我的心灵创造出来的那些想像中的孩子们在一起,与他们的交往使我的情感更加丰富。所有这些都是自爱的产物,自负的心理没有任何作用。有时我会和一些人在一起,但在这样可悲的时刻里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以阴险的狡诈、虚伪的夸奖和口蜜腹剑的意图来对待我,于是,我成了他们的玩物。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怎么做,白负之心总是要影响我。透过他们拙劣的伪装,我发现他们隐藏在心底的仇恨和敌意,这种仇恨和敌意把我的心撕裂了,尤其当我想到我曾被他们当成了一个傻瓜时,在痛苦之余又平添了一种幼稚的懊恼―这就是愚笨的自负之心的产物。我察觉到它的愚笨,但我却难以克制。我经过难以想像的努力,就是为了能让自己蔑视这些侮辱和嘲弄的眼光。我几乎上百次地走过人群密集的场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锻炼自己。但我不但没有达到这样的目的,而且还背道而驰。我所作的努力不但令我痛苦和毫无绩效,而且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易于激动、愤怒和伤悲。

论感观与痛苦

我极易受到感官的控制,不论我做什么,向来都逃不了感官印象的支配。只要某个对象对我的感官产生了影响,我的情感也会受到影响。但这影响和使它产生的感觉一样,都会瞬间消失掉。只要心怀怨恨的人在场,我就深感不安;他只要一离开,这样的感觉也就随之消失。我深知他们不会放过我,但我也不去过问他们。举凡现在我感受不到的痛苦,我就不会为此感到不安。我可以察觉到我的这种观点给那些企图支配我的命运的人所带来的益处。但随便他们怎么支配我的命运吧!我宁愿听任他们的折磨而不去反抗,也不想为了逃避他们的打击而时时想着他们。

造成我一生痛苦的原因就是我的感觉对情感的支配。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就不去思考我的命运,于是,我感到满意,我不会被什么事分心,也没有什么障碍。但还是有些我无法避开的伤害。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只要我看到一道阴冷的目光或是一个不祥的手势,听到一句恶毒中伤的话,我就惘然无措了。特别是当我遇到一个心怀敌意的人的时候,我只能选择快快逃离。当我独处的时候,就会立刻恢复平静。如果说此时还有什么令我不安的话,就是我害怕在路上再次遇到那些让我痛苦的东西。这是唯一能让我感到伤心的事,这样的事只要一发生,就可以把我的幸福统统破坏掉。我居住在巴黎,每当我一出门,就渴望乡村和寂静,但我要走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呼吸到自由自在的空气。在我还未找到隐蔽所之前,我还会在路上遇到千万种令我痛心的东西,而我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也将在焦虑不安中度过。假如我可以平安无事地走完这段路,就算是幸运的了。在我摆脱这些恶人的时候是幸福的,当我坐在树荫下、绿墙间,我就以为是在人间的天堂,我的心充满了快乐,仿佛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些短暂而得意的日子里,像今天这样愉悦地独自散步,在以前却是那么的乏味和无聊。那时,我住在乡下的一个友人的家里,我经常一个人出去走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现在,我却像一个小偷似的偷偷溜出去,到公园或田间散步。但我却无法享受到此时在田野里的那一种宁静,因为我的脑袋里充斥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沙龙的思想。那时尽管我是独自一人,可是自负之心扩散出来的迷雾和上流社会的喧闹都会使树林里木来的清新宁静变得黯然失色,搅乱了我那隐居的生活。我逃到密林深处也无济于事,那些讨厌的人们仍在紧追不舍,让我欣赏不了完全的自然。我只有摈弃社交中的所有热情和那些可悲的人后,我才可以重新发现大自然的全部魅力。

当我开始相信我并不能抑制这种无意识的最初冲动时,我就不再为此努力了。每当它发作的时候,就会让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怒火和怨愤控制了我的全部感官。这时我就对其放任自流,因为这样的爆发是我根本无法遏制的。我的四肢在颤抖,心跳在加快,所有这些都是生理现象,与理性毫不相干。我发泄一通之后,就又会恢复常态了。我曾经全力以赴地为此进行反抗,但结果只是徒劳,后来我就干脆等着理性和我说话。唉!我刚才怎么说了那么多的傻话!我的理性?我把我的胜利归功于理性是错误的,因为这里几乎没有理性的功劳,相反,都是我的反复无常的天性的功劳。我那易于激动的本性让我疯狂,但我慵懒的本性又让我平息。任何一种瞬间的冲动都可以支配我,任何冲动都能使我产生一种强烈但短暂的情感反应。但冲击一旦消失,情感的反应也就立刻终止,所以遗留下来的东西也不会持久。命运的安排,人们的谋略,对具有这种气质的人是毫无作用的。如果要使我永远都陷人痛苦中,就得时时刻刻都让我感受到新的痛苦,假如有一点的间隔,不论它是怎样的短暂,我都会回复我的本性。人们只要能够影响我的感官,我就会变成他们所希望的那个人,只要这种影响稍有间隙,我又会重新变为大自然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不管人们有怎样的行动,我都保持着这种状态,所以,不论命运怎样,我享受到我认为是生来就应该享受的幸福。我在另一篇遐想里描写过这种状态。我非常满意我的这种状态,我除了希望它可以保持下去,别无他求,但我仍是担忧我会遭受搅扰。人们曾经对我的伤害,我现在没有丝毫的痛苦感,但他们即将要对我产生的伤害,却让我不安。但我深信:不管他们用怎样的伎俩,我都会自得其乐的。

【第九章】

关于真正快乐的遐思

因为爱孩子,所以离开孩子

把幸福视为某种永恒的状态,看上去好像是上天所布置的。人间的所有事物无时无刻不在运作着,而且每一个事物都没有固定不变的形式。我们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在变化着,就连我们自己也在不停地变化,没有人会断言明天的他还会爱他现在所爱的事物。所以,今生今世里我们希望拥有的完美幸福无非只是一种妄想。那么,在我们感到满足的时候就去用心享受吧!要尽力防止我们一时犯错而让这份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也不要妄想可以把它永远留住。我所见过的幸福的人非常少,或许根本没有这种人,但感到满足的人却大有人在。原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切事物里,这种心满意足的心情最让我满意。我觉得这是由于我心里的情感被自我的感觉所控制而导致的必然后果。幸福并没有标识符号,要想理解它就得把那些幸福的人的内心看得通通彻彻;但我们却可以在一个人的眼神、行为、话语和举动中发现满足的情结。当你看到节日里的人群正在雀跃欢笑、冲破了生活的阴影去尽情地享受着快乐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会比这种享受更加甜美吗?

P先生1在三天前来看望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怂恿我读德龙贝的《乔弗朗夫人颂》2,他说这是一篇用来搞笑的幽默滑稽的文字游戏。在他还没开始阅读的时候就大笑起来,后来他一边朗读这篇文章,一边笑个不停。我只是很认真地听着,他发觉我并没有像他那样开怀大笑,也平静了下来。这篇文章里最好最长的一段说的是乔弗朗的妻子见到孩子后哄他们说话的一种雅兴,文章的作者使用了非常充足的理由把这种心情解释为内心善良的表现。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满足,而是更加蛮横地指认凡是具有这种雅兴的人都是内心恶毒的人,他甚至说,假如我们询问一下那些被判处绞刑或是磔刑的人,他们都承认并没有爱过他们的孩子。这种说法一旦成为文章的一部分,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就算这种说法有道理,在这种情形下说出来难道合理吗?对一个值得尊敬的女士来说,一定要以一个囚徒的形象来玷污她吗?我轻而易举地看出这种指桑骂槐、虚伪造作的目的所在。在p先生读完这篇文章后,我指出了我认为写得好的地方,附加地说了一句:这篇文章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心中的怨恨要比友情多得多。

1.可能是培埃尔?普里奥特,日内瓦人,在卢佼逝世前的一年半里,他常去看望卢梭.卢梭把手稿交给他。

2,德龙贝、狄锌罗、英莱利等人经常在乔弗胡的妻子家中聚会。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却冷得要命。我又出去散步,这回我径直走到军官学院,因为我想看看那些长势旺盛的苔藓。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那次来访以及德龙贝的那篇文章。我始终觉得他强加在文章里的那些插曲一定是有根由的。他们假装让我看这本小书,但是把真正的目的掩藏起来,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动机。我是把我的孩子托付给育婴堂,单凭这一点就可以让人产生误解―我这个父亲是多么狠心!而他们就更进一步地发现这样一个结论―卢梭敌视孩子。在我沿着蛛丝马迹追寻他们的推断时,我不禁叹谓人们在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这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我还从未见过有人比我更喜爱小孩子的嬉闹玩耍,我总在路上或是在散步时驻足观看他们的游戏,这种雅兴的程度之高绝对是世间仅有的。那天在P先生来访之前的一个小时里,房东苏斯家的两个年龄最小的孩子还去过我那儿,其中大的孩子只有7岁。他们发自内心地和我拥抱,对于他们的热情,我满怀着深深的情意。尽管我们的年龄是如此悬殊,但我们都愿意处在一起。当我发现他们竟然一点不讨厌我这副苍老的样子时,我真的是欣喜若狂。比较小的那个孩子也非常愿意待在我身旁,从而让我显得比他们更孩子气。我非常喜爱他们,以至于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我的心理竟徒生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是我的亲生骨肉一般。

我知道,人们指斥我把孩子送进育婴堂,也会更深人地指斥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父亲,从而就会认为我敌视小孩。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害怕孩子们会遭遇到不幸的命运,这一点无可非议。假如我真的不关心他们的前途,那我完全可以在我本人不能抚养他们的情况下,把孩子们送到他们的母亲或是舅舅那里。我要是这样做的话,那孩子们很可能因溺爱而变坏或是成为无赖,每当这样想时我就会不寒而栗。如果把穆罕默德对赛伊德的行为1与他们在我的孩子们身上可能做出的事情相比较的话,那很明显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从他们在以后给我设下的种种圈套来看,他们在当时确实是这样计划的。事实上,我在当时根本没有预料到如此狠毒的阴谋诡计。我清楚地知道育婴堂的教育对孩子来说最合适不过了,所以我才送他们去了育婴堂。我也知道,只要我养成那么一丁点的习惯来发展我的本性,那就不会有哪个父亲比我更体贴孩子了。

1.出自伏尔泰的戏剧《穆罕默德》。穆罕默德爱上了养子赛伊德的妻子,于是强迫赛伊德与他的妻子离婚。

对人心的认知方面,我所取得的进展也得归功于我观察小孩的那种雅兴。在我年轻的时候,这种乐趣却使我的认识受到了阻碍,因为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是那么开怀,以至于使我不想去研究他们了。随着我日渐苍老,我伯我这布满皱纹的脸会吓着孩子,于是我就不愿去搅扰他们了。我宁愿放弃自己的乐趣,也不想破坏掉他们所拥有的快乐,只要能看到他们的游戏和嬉闹,就可以让我心满意足了。可是,我从自我牺牲中也得到了补偿,在这样的观察中我获得了一些知识,那是有关人性的最初和最真的行为的知识,这些知识也正是那些所谓的学者们从未理解的。我在这一方面倾注了很大的精力,当我从事这一研究时就会立刻兴致勃勃,从我的某些作品里可以看到这一点。如果说《新爱洛绮斯》和《爱弥儿》这样的书是由一个敌视孩子的人写出来的,这样的论调未免也太过于荒谬了。

我向来都缺乏机智,也没有雄辩的口才,从我遇到不幸开始,我的头脑和舌头就愈加笨拙了。思想的愚笨使我在表达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所以,当我和孩子交谈时,我最大的工作就是选择我所运用的词汇。对我来说,这样的困难还不止这些,还有听众的注意力及其对我的话语所给予的关注、认识和压力。既然我写了几本关于儿童的书,那我所说的每句话对他们来说都如同神谕一样了。这种极度强烈的困惑,另外再加之我的无能,使我惶惶不安。我在任何一个亚洲皇帝的面前讲话,都比我哄小孩子说话时悠闲自在。

此外,还有一个不利的因素使我更加疏远了他们。从我遭遇到不幸时起,我尽管仍像往日一样喜爱观察他们,但当我和他们在一起时就不那么亲切了。孩子们不喜欢老人,在他们看来老的就是丑的。他们表现出来的厌烦表情让我心痛,我只好不去爱抚他们,以免他们会有拘束感或生出反感。这样做的目的只有在真正富有深深的爱心里才可以获得反馈,而那些或男或女的学者们对这些根本看不上眼。乔弗朗夫人根本不关心她身边的孩子是否快乐,只要她自己快乐就足够了。而我认为这样的快乐比没有快乐还要糟糕,当快乐不被双方共同分享时,那它就代表了一个负数。过去,我也有过与孩子同享快乐的美好时光,但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假如这种情形还可以重来的话,那这种失而复得的兴趣将会愈演愈烈。那天在我抚摸房东苏斯家的小孩时就体会到这一点,倒不是因为带着那两个小孩的保姆让我满怀敬畏,而是因为那两个小孩始终都异常欢喜,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不快和厌恶的表情。

哦!如果我可以拥有享受一个还在褪根中婴儿的发自内心的清纯情感的机会,如果我可以从他人的眼神里看到那种一如既往的欢愉和满意的心情,这种情感的表达尽管短暂但依旧甘美,它将会补偿我遭遇到的所有痛苦和不幸,而我也不会从动物身上去寻找人们拒绝给予我的善意的目光。在我的记忆中,这善意的目光是何等的珍贵啊!记得两年前,我在一个名叫新法兰西咖啡馆的附近散步,我心不在焉地一边走,一边任由我的思绪在脑中翻腾,突然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冲上来用力抱住我的腿,同时用一种非常亲切和温情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被这种目光深深地感动了。我想:如果我的孩子在我身边的话,他们也会这样做的。于是我把那个孩子抱起来,激动地亲吻着他,随后我放下他继续向前走去。可是,我此时的心里似乎缺失了什么东西,我的内心在责备自己离开那个孩子,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驱使我再次返回,后来我又向那个孩子跑去,亲吻他,并给他一些钱让他买几块蛋糕(此时,我们身边走过一个小贩),我和他聊起天来,我问他的父亲是谁,他用手指着一个铁匠。当我起身正要去和他父亲说话时,我却发现那个令人憎恶的家伙(看上去他是监视我的密探)比我抢先一步了。随后,我看到那个孩子的父亲―铁匠在狠狠地瞪着我,眼神里流露出敌对的目光。这一情景使我非常寒心,于是,我匆忙离开这父子俩,比来时的速度还要快,本来高涨的心情也冷却下来了。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的内心就会经常产生这种情感。后来我又多次去那里散步,想再次见到那个孩子,但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而那次短暂的偶遇就变成了一个难以忘却的记忆。它像那些能够感动我的情感一样,夹杂着苦涩与甜美。

我忧乐于人们的表情

世上的任何事都有得必有失。尽管这样的乐趣非常短暂而且罕见,所以每当它们出现时,我都要尽情享受它带给我的欢畅,比那些常见的机会更为投人。我时常回忆这些乐趣,反复品味它们。不论这种乐趣是怎样的罕见,只要它纯洁赤诚,我都会感到莫大的幸福。贫苦的人略有所获就变成了富豪,拾到一块钱的穷光蛋比拾到一袋金子的地主还要激动。而我在逃避那些迫害我的人的监视时,有幸觅到了这么一种乐趣,也许这在别人眼里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在这些乐趣中,一个最为甜美的例子是在四五年前发生的,每当忆起时,我仍为当时能拥有这样充足的享受而异常欣喜。

那是一个周日,我和妻子到玛约门吃饭。我们在饭后穿过布罗里树林,径直走到密艾特公园。在公园里,我们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然后等着太阳落山,我们可以从容地经过柏西回家。一位修女带着二十多个小女孩也来到这个地方,她们有的也坐在草地上,有的在我们身旁闲转。当她们正玩耍的时候,来了一个卖糕点的小贩,带着一个小鼓和轮盘1,一路吹喝着。看上去那些小女孩都想吃糕点,其中两三个身上有些钱的女孩就去请求那个修女让她们去试试运气。当修女还在犹豫着劝慰孩子们的时候,我让那个小贩叫这些女孩们每人都玩一次,我负担所有的费用。我的话音刚落,那些小女孩们都面露笑容。只凭这一点,就算我花光了钱包里所有的钱,我也得到充分的回报了。

1.这是一种具有赌博性质的展卖方式。轮盘的中央立着一根棍子,棍子上横出一个可以围绕它旋转的杆子,杆子上有一条绑着针的细线。轮盘被画上去的线段分为好多格,每一格都标有数字。当旋转的横杆停下后,按照线上的针所指那一格的数字来中彩。

她们每一个都争着先玩,秩序显然是乱了,于是,我在取得修女的同意后,让她们排好队逐个玩。为了让她们每个人都能得到一块糕点,避免有人由于运气的缘故而失望,我悄悄地要求小贩把那轮盘的技巧调整一下,使这些女孩们尽可能地多中彩,我来付所有的钱。于是,这二十多个小女孩每人只转了一次,可是获得的糕点竟有一百多块。我向来反对纵容人的坏习惯,也反对偏向和不公,而且在这些事情上我从不敷衍。我的妻子同样也在劝说那些中彩多的小女孩把糕点分给那些中彩少的女孩,从而使每个人都很高兴。

当然,我也请了那个修女,让她也来试一试。起初,我以为她会拒绝,但没想到她竟很愉快地接受了。她也像孩子那样,把横杆旋转起来,之后取得了属于自己的糕点。我非常感激她,同时也感到她的做法非常得体,既附和了我的心意也没有丝毫的做作。在这个游戏的过程中,孩子之间难免会发生一些争吵,当她们都到我面前述说时,我发现她们的长相都不出众,但其中几个孩子非常可爱,足以把她们自身的丑陋掩饰起来。后来,我们愉快地分手了,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个下午是我一生中最满意的一个下午。

这次愉快的聚会并没让我破费多少,我只用30苏就得到了100埃居也买不到的满足感。事实上,乐趣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而用里亚换来的欢乐的确比用金路易换来的欢乐更充满了亲切感。以后我又多次在那个时刻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可以再次看到这些小女孩,但我并未如愿。

1.1756年4月,卢梭搬到爱裴娜夫人提供给他的位于巴黎近郊的尹路居住,萨弗勒特也属爱裴娜夫妇的名下,距尹路很近。

这次聚会也让我回忆起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另一个类似的娱乐活动。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我穿梭在富翁和文人墨客之中,有时我不得不和他们一起享受着无聊透顶的乐趣。那时我正在萨弗勒特1,碰巧赶上居停主人的生日,他们一家正在欢聚一堂。当时的情景非常热闹,演出、酒席、焰火,应有尽有,人们忙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这种场面与其说是欢乐热烈,倒不如说是活受罪。晚餐一结束,人们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路边透气。当时正好赶上一个集市,有些绅士竟然放下自己的架子去和农家姑娘跳舞.但那些夫人们却不肯这样做。当时的集市上有人卖黑麦饼,于是,有个年轻的绅士就买了一些,然后把饼扔到看热闹的人群里。刹时间,那些老百姓们都来争抢,整个场地都乱作一团,你拥我挤,拳脚相加。那些观看这场混乱的绅士们对此非常满意,于是都来模仿,但见黑麦饼漫天飞舞,场面更加混乱了,姑娘和小伙们都在跑个不停,挤在一起,这乱纷纷的景象让大家看得异常激动。我夹在这群绅士中间,也不得不观看着,但我的心里却并不快乐。没多久,我觉得这种自己花钱让别人争抢的做法实在是太无聊了,于是,我离开他们,自己一个人去散步了。集市上的商品应有尽有,让我感到很舒服。忽然我看到一个卖苹果的小姑娘,她摆的小摊上摆放着十几个又干又瘪的苹果,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急于想把这些苹果全部卖掉。在她的身旁有五六个小伙也想让她尽快收摊,但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几个铜子,不能买下那些苹果。在他们看来,这个苹果摊就好像是赫斯伯利德斯的果园,那个小姑娘就是看守果园的巨龙。1我看了一会儿这样的情景,觉得很有意思。但后来我把小姑娘的苹果全部包买了,然后让她把苹果分给那些小伙。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令人赏心悦目的情景,欢快和清纯的心情荡漾在我的心间。当场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也都分享了这种愉快。这所有的快乐都是用我买苹果的一点点钱换来的。

 

1.希腊神话中,游斯伯利德斯是夜神赫斯珀洛斯的女儿,她看守着大地女神该亚送给天后郝拉的金果树。

我把我获得的乐趣和上面提到的那种快乐相比时,我还是非常满意这种自然朴实的乐趣,它比那种摆谱的乐趣健康得多。前者的乐趣是玩弄人的乐趣,完全是一种不尊重他人的乐趣。如果你看到那些因为贫困而没有地位和身份的人们,为了几个掉在地上沾着泥土的饼子而争抢,打成一团时,你的心里会感到快乐么?

对我本人来说,当我认真考虑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感受到的满足究竟属于哪一种时,我发觉这种满足并不是出于那种做了好事之后的感觉,而是一种当看到别人笑逐颜开的神色时所体会到的满足。尽管这种神情深深地感染着我,但我仍觉得它的魅力完全是源自感官的。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人因为我的所做所为而表现出满意的情绪,虽然我相信他确实有这种情绪,那我所获得的享受也是充分的。我的乐趣是一种忘我的乐趣,与我本人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并没有联系。在节日里,我一直都很欣赏人们流露出来的笑容,但我这样的期望却总是落空。法兰西民族自称是快乐的民族,但在游乐活动中却极少表现出欢乐的感情。我以前经常到巴黎郊外的小酒店中观看普通大众的舞蹈,但他们的舞蹈却是如此的乏味,他们的姿态是那么的笨拙和沉闷。每当我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非常地伤悲。可是日内瓦和瑞士的群众节日,却总是充满了欢快和幸福的情调。在这些活动中,贫穷并没有展现出它可恨的形象,富贵也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在幸福、友爱、和睦的气氛中,人们心花怒放,本不相识的人们在一起聊天,相互拥抱,共同享受着节日的快乐。我自己不用身临其境也同样可以感受到节日的欢快。我只要能在一旁观望,就可以分享这种快乐了,并且在众多的愉快脸孔里,我深信我比别的任何人都更加快乐。

尽管这只是一种感官的乐趣,它却包含着一定的伦理道德。因为我知道那些阴险的人流露出愉悦的神情时,无非是说明了他们的阴招得到了满足,但这样的神情我非但不感到兴奋,反而更使我悲愤万分。只有单纯的愉悦神情,才可以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我为那种残忍的、捉弄人的快乐感到悲痛,尽管这种愉悦和我毫无千系。这两种不同的偷悦之情,由于它们源自不同的心理,因此效果也是不同的,但它们毕竟都是愉悦的神情,它们之间的差别明显不如我心底的反应那样强烈。

但痛苦和悲哀的神情更让我心动。每当我看到这种神情时,我的内心就异常的激动,比这些表情所表达出来的情感还要强烈。想像力具有增强感觉的作用,从而把我自己也视为一个遭受苦难的人,我也经常发觉我竟比那个人更加难受。我同样也受不了别人的怨恨的神情,尤其是我以为这种不快是由于我的缘故时。我曾经经常被人们拉到某些人的家中居住,这些人家的仆人们总让我受到主人的接待而付出巨大的代价,我已经数不清为这些仆人们花费了多少钱,尽管他们在服侍我时的那副表情是那样的无可奈何和阴沉怨恨。我达种人很容易被那些能够感触人的情感所感动,尤其是那些流露着愉悦或悲哀、热情或怨恨的神情。每当我看到这样的神情,我就不禁为之动容,要想逃避这种感触,我只能一走了之。陌生人的某个表情、手势或是眼神都能搅扰我的快乐和痛苦。只有我独自一人时,我才属于我自己,其他的任何情况里,我都是别人的一个玩物。

我曾经也混迹于上流社会,当我在所有人的眼神里只看到一点善意,或者从那些从来相识的人的眼里发现了一种既不敌视也不友善的眼神时,我的生活是快乐的。但如今,有人几次三番地让更多的人结识我,却不让他们了解我的品质,我只要一到街上就可以看到令我伤心的情形。于是,我急忙向野外奔去。在我看到一片绿色之后,我就可以缓过神来。我喜欢孤独的生活,这又有什么好惊异的呢?我在人的面孔上只能看到恶意,只有大自然永远向我微笑着。

我应该承认:只要人们不认识我的长相,我在人群中生活还是可以感到快乐的,但人们却不愿意给我这种乐趣。几年前,我非常喜欢去一些乡村,在清晨观看农民耕作,妇女在家门口照看小孩。这些情景里存在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它们震撼着我的内心。有时我会不自觉地停下来,看着这些心地善良的人们的举动而莫名地暗暗感叹。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发现我为这些微薄的乐趣而动容,是不是有人要存心夺走我的这种乐趣,反正我从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的表情变化以及他们见到我而流露出来的神色,我就清楚地知道了确实有人在想方设法地剥夺我的这种掩饰的乐趣。在残废军人大院的旁边,这样的事情更加突出。我向来对这个优秀的

机构充满了兴致,当我看到那些老人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深深的敬佩之情,他们可以像斯巴达的老人那样说:

“当年,我们也一样年轻、勇敢,有胆识。”1

我最喜欢的散步场所之一就是军官学校的附近,在那里我可以遇到几个残废的军人,他们仍然保持着昔日军人的友善,在与我擦肩的时候总和我打招呼。这种普通的招呼使我起初遇到他们的乐趣更加深厚了,并且我从心里想回报以百倍的热情。我向来不会遮掩我的激动情绪,所以,那时我就常常提到这些残废军人,说我在遇到他们的时候是多么的激动。但我却想错了。时日不久,我发现在他们的心里我已不是个陌生人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在他们眼里变得更为陌生了,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和大众们的别无二致,就连往日的招呼和友善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相反的,取而代之的则是令人厌烦的神气和凶残的眼光。军人本身具有的坦诚使他们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用一个虚伪和奸诈的面具来掩饰自己的敌视,他们公然向我表示了最为强烈的仇恨。难以想像的是,有些人竟不加任何掩饰地发泄他们的怨恨。

1.普路特克在《李苏格传》中写到斯巴达人在传统节日里必有三组舞蹈。首先是老年组边舞边唱:“我们曾经是这样,不管谁来都能抵抗”;然后是儿童组唱道:“我们将来也一样,一代要比一代强。”

从这以后,我到那里散步的兴致没有从前那么高了。但我对他们的感情却没有因他们对我的感情而发生变化,每当我看到那些保卫过祖国疆土的老战士时,我仍然满怀着敬意和欢乐。可是,我这样对待他们,他们却如此回报,我难免会感到万分难过。有时我也会遇到极个别的残废军人,他们不听别人的告诫或者根本不认识我,反而对我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反感,在他们和我打招呼的同时,也使别人的那种可恶的神情得到了弥补,于是,我就忘记了别人,心里只有这个和我打招呼的军人了。我还认为我和他的心灵是一样的,怨恨都是无法进人的。我记得去年的一天,我过河去天鹅岛上1散步时,就得到过这样的乐趣。一个可怜的残废老军人正坐在船头上,等着别人上船。当我上船后,船夫才开船。那时正是涨水的季节,所以过河的时间要比平时长很多。我唯恐碰壁,所以我没有和那个老军人搭讪,但他表现出来的友善的举止使我放弃了戒心,于是我们终于聊了起来。我觉得他很通情达理,品行也好,而且我很喜欢他的爽直和亲切。这样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但当我听说他刚从别处回到巴黎时,我那意外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我知道这是由于他还没有被告知我的相貌,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样去做,所以我就用这个隐姓埋名的身份和他谈了半天。从我所得到的乐趣中,我发现即便是最普通的乐趣,如果难以实现的话,就会使这种乐趣的价值得到增加。在我们下船的时候,他掏出两个铜子。我付了船票之后,让他把钱收回失.心里在暗暗害怕他会为此而发怒。但事实正与我想的相反,看上去他对我的好意还是非常感动的,尤其是我搀扶岁数比我大的他下船时,他的感动更加显而易见了。我当时竟情不自禁地忘情痛哭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孩那样。但谁又能预料到,当我想要送给他一枚24苏的银币让他去买烟时,我却害怕了。这种胆怯的心理经常使我放弃做那些能让我异常愉悦的好事,于是,我只有徒劳地怨叹自己的无能。这次我和那残废老军人分别时,我心里就想,假如我做了好事,用金钱来贬低它的价值,来玷污它的单纯,这样做岂不违反了自己的原则?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就踏实了。对那些急需获得帮助的人,我们要毫不犹豫地去帮助他。但日常的生活和交际中,理应本着自然的善心和礼貌去为人处世,千万不能让任何带有铜臭的东西把原本纯洁的源泉污染和破坏掉。据说在荷兰,就连向人打听一下时间或问路都要付出金钱。这种把人们最微不足道的义务当成做买卖,这种人未免太可耻了。

1.位于赛纳河的中央,在普西和格勒纳之间。

我发现,只有在欧洲,家里留宿客人是要收钱的;但在亚洲却没有这样的做法。我也知道,亚洲并不比我们富裕。但当你说出“我也是人,得到别人的礼遇,这顿饭是用纯洁的人情做成的”这样的话时,你还会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当你的内心受到比身体更好的待遇时,物质上的不足挂齿的缺乏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十章】

关于回归自然的遐思

重温与华仑夫人的幸福时光

今天是圣支主日1,从我与华仑夫人初次相识到现在,已有整整50年了。她与这个世纪的年龄相同,那时她28岁2,我还不满17岁。当时,我的性格还没有定型,有时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但它却给她天生就充满生命活力的心又注人了新鲜的热情。如果说她对一个活泼朴实的少年产生了好感是不足为怪的话,那么一个机智有气质的妖艳女子,让我产生的感情除了感激以外,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更不足为怪了。但令人奇怪的是,这最初的时刻却对我的一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由于某种无法避免的联系,从而造成了我暮年时的命运。

1.圣支主日是复活节前夕的星期天,卢梭在1728年的3月21日与华仑夫人相识。《散步之十》创作于1778年4月12日,文章还未完成,卢梭就于5月20日离开巴黎迁至爱尔母农维的吉勒杨侯爵的别墅里,7月2日猝然去世,而这篇文幸最终还是没有完成。

2.华仑夫人于1699年出生,有关卢梭与华仑夫人在安纳西的初次见面可见《忏梅录》。

那个时候,我的器官还没有培养出我心中最为宝贵的气质,因此也不具有固定的形态。尽管它在急切期待那一固定其形态的时刻的到来.虽然这次相遇推动了这一时刻的快速到来,但它还是来得很晚。我受到的教育使我具有淳朴的道德,正当我看到爱情和纯洁在我心中并存的这种甜蜜但短促的状态将要长久地维持下去时,她却让我走了1。我非常怀念她,我必须重新返回她的身边。这次重返注定了我的命运。在我占有她以前,我只是活在她的心里,只想为她而活。只要她,我别无他求,假如她也像我这样想,那该多好啊!我们将会共同度过多少个甜蜜欢乐的日子啊!我们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但那段日子是那么的短暂,一晃即逝。随后到来的命运又是什么样子呢?我每天都要怀著愉悦深切的心情去回忆这段美好的日子。这段时间里,是我没有任何干扰地充分体现自己的时期,直到现在我仍深信这段日子是我唯一真正生活过的短暂的日子。记得曾经在威斯帕西安治下的一位大法官被流放到乡间,他说:“我虽然已经活了70岁,但我真正生活的时间只有7年。”而我也能够说这样的话了。假如这段珍贵但短暂的日子没有存在过,也许我至今也不会充分地认识自己。在我一生的其他时段,由于我天生软弱而且善于忍受,所以经常被别人的情感左右。

1.卢梭在安纳西没住几天,就被送到一个天主教的教养院中,这个地方是为了训练那些即将参加洗礼的新教徒而专门建立的。

在那混乱的日子里,严酷无情的现实总在压迫着我,所以我无法分辨哪些事是我真心愿意做的,哪些又是被迫的。这短暂的几年里,我得到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的爱,我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做自己愿意做的人,同时在我的空暇时间里,她会谆谆教导我,从而使我朴实地保持了一个最为适当的状态,而且这种状态会一直保持下去。我喜欢孤独和沉思,它们与我的心灵的养料―易于流露的温柔情感,统统生长在我的心中。纷乱、嘈杂和制约束缚了我的情感,但宁静平和却使我为之激昂。我劝说“妈妈”1去乡间居住,山坡上的一间孤独的小屋就成了我们的栖息处。就是在这个地方,在这四五年间,我似乎享受了一个世纪的生活,享受了充实纯真的幸福。乡村正是以它的魅力把我的可伯的命运掩饰起来了。那时,我需要一个令我心满意足的女友,而且我也确实得到了。我喜欢自由,这一点我也拥有了。我甚至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因为只有我的爱好才能制约我,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事,而且我的所有时间都充满了温馨的爱护和关怀,充满于乡间的劳作。我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这种甘美的状态能够维持下去。我只怕这种情景会突然消失,这样的担心形成于我们处境的困难,并不是毫无理由的。从那时开始,我就一边排斥这种担心,一边寻找防止它形成的方法。我认为,只有渊博的学识才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因此我暗下决心利用我的闲暇时间去从事准备工作,如果可能的话,我将能够回报这位努力帮助我的优秀的女人。

1.卢梭在17岁时返回华仑夫人的身边就称她为“妈妈”,在华仑夫人成了卢梭的情妇后,这个称呼就一直保特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