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为何物?禅,佛教名词,是梵文“禅那”( Dhyana)的略称。禅家的诸多解说,起源于释慈皎的《高僧传》卷十一:“禅也者,妙万物而为言,故能无法不缘,无境不察。然缘法察境,唯寂乃明。其犹渊池息浪,则彻见鱼石;心水既澄,则凝照无隐。”这种“禅”,是以“妙万物”为内核、以“寂”为途径的思维方法。其基本特征在于“缘法察境,唯寂乃明”,如渊池鱼石,心澄而悟,则可凝照一切,妙观万物。
禅宗主“悟”,无论是北宗的“渐悟”,还是南宗的“顿悟”,皆以“寂”为心境,以“妙悟”为基本方式。“妙悟”者,悟之高妙也,故能“无法不缘,无境不察”,达到“妙万物”的高妙境界。
禅是一朵花,禅是一片云,禅是一溪水,禅是一杯茶,禅是一首诗。故禅又是一种境界,一种艺术境界,一种人文境界。
茶禅者,以茶参禅之谓也。
以禅喻诗、以禅论诗,宋代诗话有所谓“诗禅说”。以禅思、禅境、禅趣论诗思、诗境、诗趣者,苏轼、黄庭坚、魏泰、叶梦得、陈师道、徐俯、韩驹、昊可、吕本中、曾几、赵蕃、陆游、杨万里、姜夔、戴复古、刘克庄等,皆以禅喻诗、以禅论诗,“学诗浑似学参禅”之语,几乎成为宋人的口头禅。严羽《沧浪诗话》乃是宋人以禅喻诗、以禅论诗的集大成之作。倡言“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者云云,认为诗道与禅道之相通者,在于“妙悟”。以禅品茶,以茶论禅,则有所谓“茶禅说”,即“禅道惟在妙悟,茶道亦在妙悟”者云云.即茶道之通于禅道者,亦在于“妙悟”,在于“本色”。
“茶禅一味”,首先在于“悟”。因茶悟禅,因禅悟心,茶心禅心,心心相印,因而达到一种最高的涅槃境界。茶在饮,禅在参,参禅如品茶,品茶可参禅,“茶禅一味”所寄托的正是一种恬淡清净的茶禅境界,一种古雅澹泊的审美情趣。
以茶参禅,提倡“茶禅一味”,强调的是茶性、茶味、茶品、茶缘、茶情、茶心、茶境,是茶蕴涵着的文化心态、人文意识、审美情趣和茶禅境界。而这茶禅境界的达到,自然在于“妙悟”。
“茶禅一味”,其次在于“本色当行”。“妙悟”,是以茶参禅活动中的一种高妙的悟性,一种审美式的思维方法。这种思维方法,以“本色当行”为特征。所谓“本色”,是指本然之色。茶,是一种植物。茶的审美属性,来源于植物。植物的基本属性,在于植物的生命。以茶的植物生命属性而言,“茶以枪旗为美(李诩《戒庵老人漫笔》)。所谓“枪旗”,是指茶树上生长出来嫩绿的叶芽,以其叶芽的形状如一枪一旗而得名。唐人陆龟蒙云:“茶芽未展曰‘枪’,已展者日‘旗’。”(《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自注)
茶叶,是茶树的绿色生命;而“枪旗”,是茶的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的表现。茶是一种绿色食品。品茶则特别注重茶的天然本色,因为这种“本色”是茶具有绿色生命力的标志。嫩绿的茶叶,溶入泉水而重新获得了一种高雅的生命属性;人在品茶之中,将自己的生命意识融人茶水而饮,人的生命则又融注了茶的绿色基因。茶与品茶人融为一体,铸就了茶的绿色生命属性和饮茶的审美价值。
茶与禅宗结缘,是中国茶文化史上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茶禅说,是中国茶文化的精髓和天地人和的最高境界。
(一)茶禅联姻,首先是由于茶的本质特征和审美趣味所决定的
茶为何物?唐人陆羽《茶经》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爪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饼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这一连串形象化的比喻,显示了中国茶出自于南方嘉木,是天地万物之精灵,是自然之美的荟萃。所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茶乃是“灵草”、“灵叶”、“灵芽”、“灵物”、“琼浆”、“瑞草魁”、“甘露饭”。茶性即佛性。佛性以苦,为释家苦、集、灭、道“四谛”之首。茶,以清苦为美。“清”者,明也,净也,洁也,纯也,和也;清和明净、纯洁秀美之谓也。
茶的饮用之美在于口感。饮茶的最佳口感,多以为“清苦”。“苦”者,味也,良也,甘也,美也;甘美良味之谓“苦”。
陆羽《茶经》卷五云:“其味苦而不甘,苏也;甘而不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茶.啜苦咽甘”的食用性审美属性,使人感到好茶入口时有清苦之味,而咽下时却生甘甜之美。乾隆皇帝为“味甘书屋”题诗日《味甘书屋》(二首),谓“甘为苦对殊优乐,优苦乐甘情率然”;谓“味泉宜在味其甘”;又作《味甘书屋口号》“即景应知苦作甘”句,自注:“茶之美,以苦也。”
茶以苦为美,与佛性之“苦”是完全相通的。“啜苦咽甘”,先苦而后甘甜,既是古今茶人品茶的一种共识,又是茶的食用价值和审美属性。
(二)在于饮茶的心理机制和生理功能
宋人的生活方式,与唐人很不相同。风流儒雅,乃是宋人追求的一种美学风格。宋人常云:“俗人饮酒,雅士品茶。”一个嗜酒,一个嗜茶;一个主情一个主理;一个重情趣,一个重理趣。戴复古《谢史石窗送酒并茶》诗中说“午困政须茶料理,春愁全仗酒消除”,是谓茶可醒人,酒则醉人,以之消愁。而李正民《大隐集》卷七有《余君蹭我以茶仆答以酒》诗,诗人在诗中将茶与酒加以比较:“茶称瑞草”,而“酒为美禄”,“古今二物皆灵物”,可以“荡涤肺腑无纷华,’;然而,二物之功用不同:“欲醉则饮酒,欲醒则烹茶”,即酒主“醉”而茶主“醒”。酒如醉汉,茶似醒后佳人。这一‘醉”一“醒”,充分说明酒与茶的实际效应和审美价值截然有别!
故前人称饮酒为“醉乡”,而称品茶为“醒乡”。佛门禁酒,和尚课诵念经,或通宵达旦,僧侣常打磕睡。饮茶可以醒神,为使僧徒不打陵睡,寺院常以茶为饮,故饮茶之风最早兴盛于寺院。唐夭宝进士封演(封氏见闻记》卷六“饮茶”记载:“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少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眠,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
(三)在于禅门僧侣饮茶之习与文人生活方式的共通之处
文人士大夫参禅论道,往往与高僧结友,以茶参禅,则成为文人士大夫的一种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元初,南宋遗民林景熙游览姑苏虎丘山,看到的乃是茶圣陆羽剑池映照下的茶禅一味,因作(剑池》诗云:“岩前洗剑精疑伏,林下烹茶味亦禅。”元人王旭《题三教煎茶图》诗之二云:
异端千载益纵横,半是文人羽冀成。
方丈茶香真饵物,钓来何止一书生?
茶成为寺院与文人联络的纽带,佛教诸多“邪说”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多得力于文人的支持,而方丈正是以茶香为诱饵来吸引广大文人骚客的。
“茶禅一味”之说,乃是禅门僧侣饮茶之习与文人以茶参禅的产物,是禅门释家和文人骚客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审美情趣。
自唐代以来,维系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与寺院、僧侣、禅宗的密切关系者,一是茶,二是诗。茶是维系他们关系的物质纽带,诗为维系着他们关系的精神情感纽带。正是这种与禅结下的不解之缘,则有所谓“茶禅”和“诗禅”者。乾隆皇帝有茶诗200首,其中对赵州茶的咏叹,充分体现着“茶禅一味”的文化传统。其《三过堂》诗云“茶禅数典自三过,长老烹茶事咏哦”;《仿惠山听松庵制竹炉成诗以咏之》诗云“胡独称惠山,诗禅遗古调”;《坐龙井上烹茶偶成》诗云“呼之欲出辩才在,笑我依然文字禅”;《听松庵竹沪煎茶三叠旧韵》之一“禅德忽然来跟讯,是云提抑提全”及其之二“茶把僧参还当偈,烟怜鹤避不成眠”;《三清茶》诗云“徽举赵州案,颇笑玉川濡”;《汲惠泉烹竹炉歌》诗云“卢仝七碗漫习习,赵州三匝休云云”;《烹雪叠旧作韵》诗云“我亦因之悟色空,赵州公案犹饶舌”;《东甘涧》诗云“吃茶虽不赵州学”。特别是《三塔寺赐名茶禅寺因题句》诗与《三过堂》诗合而观之,最能体现乾隆皇帝的“茶禅”理念。而乾隆茶诗,多能以茶参禅,感悟“茶禅一味”的茶道机缘。“茶禅寺”,本吴越保安院,宋改名景德禅寺,俗名三塔寺。乾隆皇帝壬午南巡,以苏轼访文长老三过湖上煮茶咏哦,遂御赐“茶禅寺”之名。从赵州茶而至于赐名“茶禅寺”,中国的“茶禅一味”之说因此而成为一个正统而又完整的茶禅体系。
禅家平日注重“茶禅一味”,或对花微笑,感悟禅门真谛;或饮茶洗心,涤尽人世尘垢。这是禅门释家和文人骚客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审美情趣。
从审美的角度来考察,“茶禅一味”具有四个明显的文化美学的规定性:一则茶的清淡自然与禅的正法眼藏、本性自然和机缘弥勒具有天然的契合点。“茶禅一味”是由于茶、禅自身所具有的本质属性决定的。
二则品茶讲究心境,注重文化氛围;参禅要求心灵平和宁静,万念俱灭。无论僧侣或文人,其茶禅之心与茶禅之境,皆以平和诚笃为共同的文化心态与审美特征。“茶禅一味”乃是由于品茶人和参禅者内在的省心要求与外在的文化品味的一致性之必然。
三则“茶禅一味”,将中国茶文化的文化意蕴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美学层次上,是茶的流韵,禅的机缘,是人生的体悟,凡尘的洗涤,是心灵的净化,情感的升华。茶禅之美,在于“一味”,在于茶与禅所共同追求的古雅澹泊审美情趣,如山寺之肃穆,田园之宁静;如秋菊之淡雅,修竹之疏影;如月色之柔美,白云之飘逸;如钟鼎之古朴,翰墨之流香,;如诗文之雅致,词藻之流丽。
四则茶禅是一种境界,一种人生境界,也是一种艺术境界。唐宋时期,僧社兴盛于寺院,有所谓“法社”、“莲社”、“净社”、“香火社”等等。僧社的创建,目的在于加强诗僧、茶僧、棋僧、饭僧与文人士大夫的交往。故僧社的主要活动,在于品茶、赋诗、下棋等游艺之类,不在乎佛事。唐人牟融《游报恩寺》诗云:
山房寂寂举门开,此日相期社友来。
雅兴共寻方外乐,新诗争羡郢中才。
茶烟袅袅笼禅榻,竹影萧萧扫径苔。
醉后不知明月上,狂歌直到夜深回。
此诗描写寺院僧社活动的种种乐趣,品茶饮酒,唱和赋诗,狂歌醉吟,明月竹影,社友雅兴,乐不思归。“茶烟袅袅笼禅榻,竹影萧萧扫径苔”,这就是唐人所追求的一种茶禅境界。又如杜牧《题禅院》诗云: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鬓丝禅榻,茶烟轻湜。这就是晚年杜牧的茶禅情结,也是一种高雅的艺术境界。
“茶禅一味”四字真诀的渊源所自,有人说是出于赵州从谂禅师“吃茶去”的禅林法语,有人说是出于宋代圆悟禅师为前来参禅的日本弟子所题赠的手书,有人说是出自日本茶道之祖珠光和尚由茶开悟的故事。众说纷纭,已经成为中国茶文化史的一桩历史公案。面对着这一禅门公案,我们有必要从茶文化美学的层面上做如下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