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in mind单词表:论《金瓶梅》语言的多层寓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9:39:09
《金瓶梅》“借宋写明、借世情写政治、借家庭写国家”,这种特殊的多层故事结构,必然决定了它在语言的运用上也具有多层寓意。一方面,作品的大多数人物表面上都是市井俗人和下层社会女子,他(她)们的语言绝不能太典雅庄重,所以,作者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口语和俗谚,这非常贴合他们的身份,语言风格显得十分活泼酣畅。另一方面,作者又要在“风情故事”的背后揭示重大的社会政治主题,故作者只能采用“太史公笔法”,以隐笔、曲笔的形式,达到“指桑骂槐”的目的。这两种语言风格,在《金瓶梅》中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至于前者,“金学界”多有论述,此不赘。

  无论是历史事实还是生活琐事,作者在叙述时往往都不单指某一点,而是指称多个方面。这种叙述语言的“不确指性”,使读者感到模棱两可、捉摸不定,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恐怕说得都有道理。时至今日,学界对《金瓶梅》的认识,在许多方面分歧很大,甚而截然相反,譬如它的作者、成书过程、主旨、反映的时代等,都未能达成共识。除了其他方面的因素外,语言的多层寓意,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①。当然,作者在关键的地方还是有所界定的,这种“界定”表明了作者的创作主旨及作品反映的时代。

  (1)历史事实叙述的多层寓意

  《金瓶梅》第四十八回,“蔡太师奏行七件事”,其三“更盐钞法”:

  切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遵复祖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今(令)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那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乏矣。

  蔡京这段话中的“盐钞”一词是宋时的,它指的是盐商缴款后领盐运销的凭证,明代间或用之。其他如“三分”、“七分”、“淮浙”、“边储”等词语,《宋史·食货志》中常见,《明史·食货志》中亦常见,是宋、明杂出。作者经常使用这种“指桑骂槐”的不确指语言。

  从史实上看,宋初有折中法,后又有盐钞法和引法。宋庆历八年(1048年)范祥为制置解盐使,始行盐钞法。据《宋史·食货志》载:“陕西盐钞出多虚钞,而盐益轻。”《事物纪原》载:“兵部员外郎始为钞法,令商人就边郡入钱至解池,请任私卖,得钱以实塞下。行之既久,盐价时有低昂,又于京师置都盐院也。”其后,东南盐也实行盐钞法。崇宁以后,宋朝的绝大部分地区都普遍推行这种盐钞法。又据《宋史》卷四百七十二《蔡京传》:“(蔡京)尽更盐钞法,凡旧钞皆弗用,富商巨贾尝赍持数十万缗,一旦化为流丐,甚者至赴水及缢死。提点淮东刑狱章縡见而哀之,奏改法误民,京怒夺其官。”[1](P10620)蔡京的“更盐钞法”,显见是在侵夺民财。这种状况,明正德、嘉靖时也普遍存在。正德元年二月己巳,户部集廷臣再议盐法:

  祖宗设立盐法,专以备边、赈济、……今山、陕岁饥,……帑藏空虚,边储无积。若买补之害不除,则盐法之坏益甚。官课何从变卖,粮草何从措办?一有急用,何以应之[2](P0318—0319)?

  《明史·食货志》四“盐法”,大略谓:

  武宗之初,盐法日坏,私盐通行,弊端百出。世宗登极,法禁无所施,开中不时,米价腾贵,私盐四出,官盐不行,而边饷日虚矣。……二十七年,令开中者,止纳本色粮草。三十九年,……盐场淹没,边储多缺[3](P1294)。

  明王朝从太祖朱元璋始就曾规定:“商人输粟边仓,给引盐以尝其费。”但基本上是在朝廷的控制之下进行的。到了后来,那些权豪势要之家,为了获取巨额厚利,往往置皇朝命令于不顾,私行开中,大大破坏了官盐的正常销售。食盐实际上已完全被官僚、权贵等大盐商所垄断。而一般盐贩、盐商只能从这种“囤户”手中分销获取余利。《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西门庆通过蔡御史的关系,开中了三万盐引,轻而易举地赚取了三万两银子的缎绢货物。而一般商人,如有的根本就买不到盐引,即或弄到盐引,也不能及时支盐,有守支数月数年者,甚至“祖孙相代不得者”。这些商人,由于下场支盐旷日持久,不仅无利润可图,而且,肯定还会亏本。

  从以上的分析来看,蔡京奏本中涉及到的史实,宋、明两个朝代都存在,甚至连词语的使用也相同。但作者并没有明确界定他指的是宋还是明。不过,蔡京影射的是严嵩,这是“金学”界的共识。作者既抨击蔡京,同时也就等于在抨击严嵩。

  作者的意图恐还不只如此。据《明世宗实录》记载,嘉靖三十九年,明世宗说:“盐法久弛,非极力整顿不可”,于是命都察院左都御史鄢懋卿,清理两淮、两浙、山东、长芦、河东等处盐法。这位鄢懋卿属严嵩一党,他并不以百姓利益为重,而是“苞苴无虚日”,“以牟大利”,“甚至劫估舶,诬以盐盗而执之”。但就是这位鄢懋卿,他的建议,被嘉靖帝不折不扣地采纳批准了。你说,作者抨击的矛头是不是也指向了明世宗嘉靖呢?上例是宋、明杂糅,作者“一石三鸟”的用意较明显,因为写宋的目的是为了写“明”。即使完全是在明时发生的事,也往往是如此。第六十四回,李瓶儿死后,薛内相和刘内相前来吊唁,两个在席上说话。薛内相说:

  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震)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司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辰直着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里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这写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

  雷震殿堂,各史“五行志”都要记载下来。查《宋史·五行志》,宋徽宗时无雷震宫殿鸱吻、鸱尾的记载。由此可以断定,这段话完全是指“明”的。又查《明史·五行志》,从洪武到嘉靖四十八年,共发生六次大的雷击殿阁事件:洪武十三年五月;正统八年五月、九年闰七月;天顺二年六月;嘉靖十六年五月、二十八年六月。上述记载并不全面,《实录》中写到的次数更多一些。如《明武宗实录》载,正德元年,“灾异叠出,郊坛太庙奉天殿鸱吻兽脊,俱为震雷所击”,“戒饬群臣痛加修省”。但《金瓶梅》上限在明武宗,故正德之前的雷击事件都应被排除。

  上文“凝神殿”(见《宣和遗事》)即“谨身殿”的谐音,“身”“神”同音,“凝”“谨”声、韵相通,鸱尾也就是鸱吻。戴不凡先生《小说闻见录》“金瓶梅零扎六题”认为此处影射嘉靖时事,是一种借古喻今的写法,可惜未能提出证据。笔者认为,这里最重要的是雷震鸱尾的时间。小说中写的是八月初十日,前边还特意加上一个指示代词“这”字。作者为什么这样写?其用意是什么?查《世宗实录》,明世宗生于正德二年八月初十日,谜底就在这里。因为按《金瓶梅词话》编年,第六十四回叙述的是九月间的事,但这里特意点明“昨日是八月初十日”。“八月初十日”在这里是界定词,表明作品写的雷震殿阁事件指的是嘉靖时期而不是别的时期,尽管作者并未具体指明是哪一年哪一次。《金瓶梅》中用真实历史人物王相来充当“说唱艺人”,作者之用意肯定是多层的而绝非是单一的。最明显的一点是,“说唱艺人”向为传统社会所不齿,这样的“贱民”却恰恰又被安置为嘉靖皇帝的亲家,作者之讽刺意图,实在是明显至极。不过,因“王相”是个通名,他至少又起到了掩体的作用,避免了株连九族之祸。御史王相,其职责是“弹劾倡言”,结果被“逮系诏狱”;而编修王相是位“哭谏”之人,调子“弹唱”得更高,结果被廷杖而死。御史也好,编修也好,他们都是西门庆的“优儿”,我觉得,这两个王相在作品中暗示了西门庆的身份绝非是一个普通商人,而是一位皇帝。还有,这几个王相都是明武宗、明世宗时人,他们表明了作品所写的时代是正德、嘉靖时期,而不是别的时期。

  (2)生活琐事叙述中的多层寓意

  《金瓶梅》的表层是一个家庭风情故事,生活琐事是其叙述的主体,所以,作者往往在平淡无奇的叙述中,借用口语、俗谚或插入“笑话”、或引用“剧曲”等,达到其“指桑骂槐”、由此及彼的目的。

  第三十五回写西门庆与应伯爵、谢希大、贲四等一起饮酒,为活跃气氛,“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合着点数”,否则,或唱曲、或讲一个故事,两者都不会,罚大杯酒。轮到贲四,不会唱,只得讲一个故事。贲四说道:

  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他来。”官云:“胡说。那里有个缺着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

  贲四讲这个笑话,本出于无心。但作者充分利用汉语谐音的特点,转用它意,故意造成误会。“刑房”,本指衙门中掌管刑名诉讼的吏房,又与上文“行房(谓性交)谐音”。而此时的西门庆正是做着管刑名的官,好像贲四是有意要替补西门庆似的。故反应敏捷的应伯爵赶紧插嘴说:“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应伯爵的话是“一箭双雕”,表面说的是“刑房”,而实际说的又是“行房”,一是暗指贲四的老婆(叶五儿)已被西门庆占有,二是你贲四怎么敢去占有西门庆别的女人?话中有话,这正是《金瓶梅》的特点。应伯爵到底利用了这个笑话,狠狠地敲了贲四一次竹杠。第二天,贲四果然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磕头,事情才算了结。

  本回应伯爵也讲了一个笑话:

  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师主门,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傅说:“你看那样,倒像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傅你一日也成不得。”

  这个笑话的用意也是“一石三鸟”,表面说的是师傅,实际指的是西门庆喜好“男风”,暗寓对西门庆的讽刺之意。

  《金瓶梅》中不仅男性喜好讲笑话,女性也是如此。有些笑话针对性极强,而且有多层寓意。如第二十一回,王姑子讲了这样一个笑话:

  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该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相一员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相虎威皂隶。”……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相官,也不相皂隶。”公公道:“却相个甚么?”媳妇道:“公公相个外郎。”公公道:“我如何相外郎?”媳妇云:“不相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

  “外郎”,指的是衙门中的佐吏。他需要到吏、户、兵、礼、刑、孔目六处办事房办理文案,故云“六房都串到”。而西门庆的妻妾恰好是六个,他又居着官,为非作歹,如同虎狼。所以说,作者选择这个笑话,是具有多层含义的。

  《金瓶梅》的作者还常常利用言语的多义性来刻画人物性格。如第七十三回,写孟玉楼生日,一家为其庆寿宴饮,叫两个小优儿来助兴。吴月娘吩咐让唱《比翼成连理》套曲,西门庆却让他们改唱《忆吹箫》。《忆吹箫》是一首怀人之作,《词林摘艳》卷七收录。注“明陈大声散套,‘秋怀’代人作”。显见西门庆是思念故去的李瓶儿之意。当唱道“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时,潘金莲“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说道:‘……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杜鹃花上血”是一语双关,潘金莲的话,显示了其性格的直露和尖刻。西门庆假装不明白,说道:“怪奴才,我只知道[听唱],那里晓的什么。”后来,孟玉楼问起这两个唱曲的姓名:西门庆道:“他两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慢慢蹑足潜综,掀开帘儿进去,教他暖炕儿背后便道:“你问他,正景姐姐分付的曲儿不教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李吹箫’,支使的一飘个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

  西门庆无意的一句回答,却引起了吴月娘、潘金莲两个女人的醋意,并把两人各不相同的性格引逗出来。作为主妇,吴月娘虽有妒意,但不像潘金莲那么直露,她只是把李瓶儿之“李”与李子之“李”混淆了,并且还藏在一个似乎毫无意义的语词后缀里[5](P87)。而潘金莲则把吴月娘这隐含的妒意挑明,使之与西门庆呕气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金瓶梅》中像这种借助语言的多层含义来刻画人物性格的高超技艺,确实是很多的。

  借助俗谚、口语表明真实意图也是作者常用的手法之一。笔者在拙著《金瓶梅发微》中曾反复强调过这样的意思,西门庆的原型就是明武宗,他是“皇帝”,而绝非是一般的商人和官僚,但作者偏偏选用那些描写皇帝的话加在他的身上,这是在“明糊弄人”,可人们反倒不相信了。《金瓶梅》中借用俗谚直指西门庆就是“皇帝”,最典型的是第二十五回,来旺扬言要杀西门庆和潘金莲,竟然说出“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这样表面愤激的话,许多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比喻,表现了草民蔑视皇帝“天威”、敢于反抗的大无畏精神。其实恰恰相反,作者正是利用俗谚这种大家常常用的“比喻意义”,返归它的本义,直指西门庆就是皇帝。作者生怕读者不明白,特意又在第三十八回、第四十三回三次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第三十八回写韩二捣鬼指着西门庆送来的酒说:“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钟儿。”第四十三回写吴月娘初会乔太太,说道:“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怎说话,想是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同回,潘金莲对西门庆说:“可就不是做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这几句话都不是狂言或愤激语,而是正话反说,实际意思是:“酒就是皇帝的”、“朝廷也与庶民结亲”、“做皇帝就敢随便杀人”。真可谓一书之中“三致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