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cat下载:人鉴第三篇第六章

第七节  愤世

1  把“即世”思想再推进一步，便是“愤世”，换句话说，“愤世”是入世的极致。入世有为的人，大都理想色彩比较浓，功利心比较重，自尊心比较强，性格比较豪爽、直率、冲动、刚烈。他们的这些品质和个人的努力，却往往与社会、与环境不相容，与传统、与世俗相抵触。于是，他们想有为而无成，想无为又不甘心，真是干又不能，罢又不能，有时便走极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愤世嫉俗，作惊人之举，与社会作对，与世人恶斗，可是敌众我寡，往往估计不足、条件不足、力量不足、方法不当，最终不得不归于失败幻灭，自己被迫给自己划上生命的句号——不是疯狂便是自杀。

2  事情的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而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你可以适应它利用它，但却无法改变它。入世者往往爱的越深，则痛苦愈深；站的越高，忧患愈多；期望值越大，失落率也愈大；爬得越高，摔得愈重。所以，挫折、失败、忧郁、痛苦也命中注定般地象影子一样伴随着这些人，日里来，梦里走；梦里来，日里走；醒着来，醉里走，总不离开他的生涯，他的左右。于是，刻意求之，反倒失之；求之极变成了厌，爱之极酿成了恨。他恨这时代为什么不成全他，这社会怎么专与他作对而好过了别人，这人类为什么对他不理解不支持，而自身又为什么不觉悟、不甦醒、不解脱？他们悲观、他们失望，想不通，不想活了，他们想死，想以死拼之，一死了之。他们之中的少数人，思想更为恶劣，产生报复情绪，为了对社会报复，向人类复仇，他们丧失理智，心理变态，杀人、放火、投毒，吸海洛因，堕落成为罪犯。

3  为了说明以上的问题，我们试举几个例子来作证。

比如《世说新语》上讲：“竹林七贤”中的刘伶，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在屋子里，有人去看他便讥笑他，他说：“我是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作裤子，你们为什么钻进我裤裆里来？”阮籍行为更怪，母亲死了，他不哭，喝醉了酒，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两脚伸直岔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朋友来吊唁，朋友哭，他也不哭。安葬母亲的日子，他蒸一只小猪，喝了二斗酒，然后与遗体告别，嘴里直叫唤“到头了，到头了！”。他和同族人喝酒，不用碗杯盛酒，而用大缸装酒。一伙人面对面围坐着，用手扶着缸喝。这时来了一群猪，也把头伸进缸里去，他便来一个人猪共饮。能忘形遗骸到如此之程度，这分明是一种藐视，一种玩世不恭，一种无言的抗议。他站在武牢山上，望着京城就曾直言不讳地说：“唉，现在世上没有真英雄，尽让这些小崽子成了大名人！”又比如，明朝中叶有个大画家徐渭，年轻时在总督胡宗宪手下做事，受到重视，很得意了一阵子。后来胡宗宪失势关进了监狱，他怕受到牵连，就发了狂，用大锥子钻耳朵，以锤子敲碎自己的睾丸，都没有死。后来又用棍棒打死了自己的后妻。这些显然是精神变态、丧失理性的行为。

4  愤世者不仅中国有，而且西方也有。并且近世较中国尤甚。在西方，愤世者有理论上的建树，他们往往与悲观主义结缘。“要末全部，要末全不”是他们的思想方式。比如叔本华，他就说过这样一些话：“一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身为天才的人，他便有最多的苦恼”，“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摆动”，“个体的生存从形式方面来看，是不断地被理葬在死亡的过去中，是一连串的死亡”。他感叹“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外在生活是那样地空虚无意义，内在则是愚蠢而不自觉，实在可悲可叹。”甚至说：“空虚，实是时间之流中唯一的存在”（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够了，无须再引用下去了。总之，一句话，他愤懑世界上的一切人，他藐视整个人类及其全部历史。他是一个“超人”。

紧接叔本华，下一个“超人”是尼采。他自称：“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是炸药。”他说：“攻击，是我的本能”，“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总有一天，我的名字将会和那些对可怕事物的回忆连在一起——将会和那些前所未有的危机，那最深刻的良心冲突以及对那些一直被人们信仰，需要和视为神圣而崇敬的事物的咒骂连在一起。”（尼采自传：《瞧！这个人》）他敢以惊人的胆量与气慨，向着整个社会大吼一声：“上帝死了！”他嘲弄讪笑说：“这时代是一个病妇”“而我——我要把它推倒！”他对现代人全都失望了，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叹息说：“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个超人。我看过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的裸体：——他们彼此还太相象。真的，我发现连最伟大的人也——太人性了。”应该承认，这是最明白不过的愤世嫉俗。

5  由于愤世者杰出的思想、病态的敏感、灵犀的顿悟和坚强的意志、超常的胆量、目空一切的气慨，他们往往能在历史上起到当头棒喝、石破天惊的作用。传统的势力最恼恨他们，最诅咒他们；一般的民众更对他们不理解、不理会。他们是历史的早产儿，时代的先行者。命运注定了他们在当时是一株株无花果。他们的头脑的位置脱离了超越了他们身体的位置。但我们今天决不能一概否定他们，奚落他们。相反，我们应当尊重他们，同情他们，剖析他们，拜他们为师，又引他们为戒。他们过剩的智慧曾作过无益的消耗，空燃了一阵，然而毕竟发出过光亮！

第八节  混世

1  愤世者中，崇死而又怕死的；即世者中，想为而又不能为的；遁世者中，想远离人群而又离不开的；这三部份人混杂成了一个新的思想群体——混世者。混世者群，好比一个劣质的思想大拼盘，什么东西变了质，窜了味，就往这盘里搁，卖廉价，亏血本。

2  混世者的最大特色是玩世不恭。他们自称“把一切都看透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世上一切严肃、认真，他们都认为是“虚伪”、“无聊”。丑恶在他们心目中成为美好，而美好在他们心目中异化成丑恶。他们嗜痂成癖，吮痈啖疽。他们只热衷于损害，而从不考虑建设；他们只热衷于揭底，而从不思索扶持。他们只追求真实的物质的享受和快感，而且是唾手可得的、现成的，而从不愿为此付出辛劳的汗水。他们时以“痞子”自许，“懒汉”自称，吊儿郎当地充当“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的古生代原种。

1        悲观主义者想死，乐观主义者想活，而混世者则处于死活之间，是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他们既没有活的情趣，又没有死的勇气。混世之上佳者，是享乐主义，耽于醇酒美人，鲜廉寡耻，形同行尸走肉；混世之下劣者，是颓废主义、醉生梦死，瞒骗哄抢，沦为罪犯、乞儿、无赖。然而无论居上居下，他们实实在在就是一群废物、寄生虫、人渣、造粪机！

2        混世者使用的利器便是调侃、嘲弄，他以“玩世”的态度对待一切，不正经、不严肃，不负责任，把一场严肃的人生轻率地等同于儿戏。他们的揭露近于搜索与展示，他们的“暴尸”几悖于常理。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饱含智慧，但这种智慧却用冷酷的色彩来涂抹，使死水锈出虹霞，朽树开出“恶之花”来，给本来就混乱的人世造成更大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