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laeontologists:中国忧伤的一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6:37:02

中国正在崛起。高楼在崛起,城市在崛起,经济在崛起,财富在崛起,国力在崛起,中国近三十年,尤其近二十年社会经济政治有了一个突飞猛进的发展,中国的经济规模在2010年的第二季度超过日本,居世界第二;而已经有人预言,中国还有一二十年经济总量就可能超过美国而居世界第一。据说原来的世界发达国家首脑会议的“G8”将要变成中美既角力又主导世界的“G2”,甚至出现了“Chimerica”(中美国)的词汇,还有西方人出版了《当中国统治世界》的新书。

而我们自己也觉得中国这些年真正在站起来,甚至在成为世界的又一个超级巨人。国人欢欣鼓舞,同胞倍感自豪。我们同时也要求世界的重视,甚至一些国人朋友要向美国或西方的“世界霸权”挑战。于是,《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等书籍和言论一度不胫而走,成为社会的热点。

中国近年来取得的成绩固然很大,值得肯定。而取得这些成绩、选择这条道路也是经历了血与火的种种教训的,很不容易,所以特别值得珍惜,不能随便折腾。但我以为我们的一些国人朋友在某些方面可能是过于盲目自信了,或者太早就开始张扬了(也许还没有什么“太早”,而是永远都不必张扬),甚至我们能看到有一种“虚骄之气”在开始滋长。中国其实还有许多的问题,如果不解决,就还是一个“跛足巨人”。我这里不考虑那些吸引世界的高端精神信仰和文化的发展,而只是考虑社会的“底线”。这里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的“底线生存”方面出现的问题,一是社会的“底线伦理”方面出现的问题。的确,当我们去观察经济之外的领域,去观察东部和都市之外更大范围内的中国,去观察更基层的乡土中国,不能不时常让人感到深深的忧伤。而即便就是在经济发展的领域,即便就是在中国最发达的地区,也不是没有严重的隐忧。

谈到生存的底线,我们看到还有一部分中国人在基本的生存线上挣扎,还得不到符合人的身份的起码生活条件;或者说为了得到这种生活条件,就得冒生命的危险或从事身心俱疲的劳作。而人们的生命安全和基本权利也还得不到充分的宪政和法治的保障。矿井没顶、房屋着火、交通无序、食品有毒……许多人在工作的环境里得不到安全的保障,下了班也还是缺少足够的安全感。

然而,比起这些灾难来,更让我们感到沉痛的可能还是道德底线的被突破。有人要跳楼,在围观的众人中,竟然有些人喊出“跳啊、跳啊”,结果这个人真的跳了;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少女,少女多次求救,竟无人援手;运油大卡车出了事故,竟无人去抢救司机,而是纷纷去趁机哄抢燃油;还有不时出现的暴力事件和暴戾倾向,轻易地剥夺了他人的、最后也有自己的生命。尤其是这一年来发生的系列杀童案件、杀亲案件,更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和无比哀伤。

是的,这可能只是一部分人,甚至是少数人才这样。也许只是少数人,还在生活的底层苦苦挣扎;也许只是少数人,还在不断突破道德的底线(或者是多数人在少数特殊的时候表现出道德的冷漠)。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还挣扎在我们只要给予帮助就能得到改善的悲惨生活境况,就应当足以使我们不安了。同样,也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绝望、或愤怒、或完全的麻木中犯罪,也就足以使社会不宁了。如果其他的人不关心、不援手,悲惨将会加重、会蔓延;同样,如果我们不制止、不反省,罪恶也将会加重、会蔓延。

这里我们就要谈到反省的问题了,不仅是个人的,也是国人的自我反省。底线生存其实归根结底也是底线伦理的问题。听凭一些人处在底线生存的状态,本身就说明我们的底线伦理出了问题。而让一种自我反省能力在我们的心中苏醒,让一种同情和理解的能力在我们的心里壮大成长,让一种对于底线伦理的常识在社会上引起广泛共鸣,是我们解决社会底线问题的前提。而在这方面,我们的自我反省能力是处在怎样一种状况呢?

我在这里只想指出至少两个反省方向上的不足。一是尽量就其大而言,我们的反省是否也具有世界眼光、人类气度?或者是否完全开放和自由?打个比方,西方也有种种问题,有些也非常严重,但我们看西方的诸多“灾难片”、诸多“罪案片”,还是可以看到其间一种深厚的反省能力。像他们的“灾难片”涉及到人类几乎可以想象和预见的各种灾难;而他们的“罪案片”,其反省的矛头不仅常常指向人性、指向心理个性的深处,其批判的矛头也常常指向政府,乃至警察等强力部门。他们反省的范围不仅包括一国一邦,也包括整个人类。而能够反省就有可能预警和纠错。灾难再大,问题再多,能够有这样的反省,也就可望找到出路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这样的作品在我们这里却几告阙如。

另一个方向则是尽量就其小而言,我这里只说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一些生活的细节,但却是真实的事情,比如名校幼儿园演出,家长拍照,总是有一些家长会挤到台前,不顾挡住了后面坐着的孩子的视线。半夜三更,高档住宅小区里的客人告辞,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呼唤,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在半夜,邻居们都已经睡了。这些事情本身的确是很小的事情,但关键的问题还不在于他们妨碍了别人,而在于他们对此几乎毫无感觉,或者毫不在意,他们缺乏这方面的反省能力——而他们还被视作是社会的精英。人们的日常生活乃至日常幸福都是由细节构成的,如果小节不注意,大事未尝不会同样处理。尤其在很多情况下,我们这些大人们还是在给孩子做“示范”。

如果说对现实的生存和道德问题的关注是第一层次的忧伤,对自我反省能力缺乏的关注则是第二层次,亦即更深层次的忧伤了。因为,如果我们有后一种反省能力,我们就能充分意识到并立即着手解决前一层次的问题。然而,我们有可能处在一种“自大狂”或者只是对外人愤怒的状态之中而不自知。

有一些忧伤是比较根本的或者说本体的,是涉及精神文化的、涉及人类的或者说人性的,这样一种忧伤是不易克服的。还有一种忧伤是比较个人的或者说具体的,比如说亲人的故去或恋人的离去,这样一种忧伤也难于慰解,或许只有通过时间来慢慢消散。另外也有一种忧郁气质的人会比一般人更加忧伤,甚至总是有点忧伤。但还有一些忧伤是比较社会性的,或者是和某个共同体密切相关的,这种忧伤是可以通过制度的改善和共同体成员的自觉来努力克服的。我这里所说的忧伤就主要是这一种忧伤。这是一种社会的忧伤,一种中国的忧伤。

忧伤归根结底是要通过自力来解决的。有时我们容易把许多问题的责任全都外推,全都推给“全球化”、推给“市场经济”、推给他国的“历史罪恶”或“现实霸权”。我们得市场经济之利却尽量贬低市场经济,得全球化之益却使劲批判全球化。不是说它们无弊害,但这里需要分清利弊的主次。上述的中国问题的确是有一些外因的,但我以为更重要的还是内因。而且,如果我们将成绩完全归于自己,问题则诿过于外人,我们将可能丧失自我反省的意识,失去及时解决问题的机会。

我在《中国的忧伤——对社会底线的观察与思考》一书里,就是以这样一种自我反省的尝试,对中国社会底线问题作观察和思考。全书分成三辑,第一辑“生生死死”,主要是观察和反省国人的生存状态和道德状况,尤其是那些相当绝望的人们,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们的生存和道德状况,也包括我们对一般的生命与死亡的看法,对动物及一切生灵和生存环境的态度。第二辑“道德的底线在哪里?”和第三辑“重为惠,若重为暴”,则更多是建设性的反思,主要思考我们的道德底线应当放在哪里?我们自身的努力方向在哪里?为什么也要特别关注制度和政府,我们对政府和自身可以有何种期望等等。前一辑侧重于人,后一辑侧重于制度。最后收集了几篇相关的访谈与答问作为“附录”。书中也有几篇文字是评论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虽然更深的问题意识还是扎根在中国本土。而除了世界的眼光,对当代中国的观察也涉及如何将我们的文化传统也考虑进来,尤其是当思考如何接续历史以再造新的文明的时候。

这里我想特别谈到的一个问题是,当我们强调政府责任的同时,又不能寄望于一个全能政府或全权政府。因为一个能够什么都给你的政府,也会是一个能够什么都拿走的政府。“赵孟能贵之,赵孟亦能贱之。”政府要极其慎重地使用暴力,也要极其慎重地施予“恩惠”——这“恩惠”其实也是取之于民的。所以,我们要更多地将希望寄托于我们社会、寄托于我们自己,而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政府身上。政府也必须实行法治而非人治,放手让社会或民间的力量成长起来,在可以自我治理的领域内充分自治,让公民有一种他们应该具有的独立性——公民责任和权利意识可以在这种独立性中得到最好的发育。我对法治下的自由民主是寄予相当的期望的,这条路需要我们付出长期艰苦和坚忍的努力。我们要弄清政府能做些什么,社会能做些什么,我们每一个人能做些什么。总是要有一只“天眼”监督政府,这“天眼”其实就是所有公民。而公民为了监督好政府,也需要不断地提高自身的素质。

我从2003年起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曾经在幕后做过央视“道德观察”的总策划;后来又从2005年起为《新京报》等刊物写过一年多的名为“底线伦理”的专栏时评,这本书中的文章就泰半来自于此。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所感觉到的一种痛苦是:类似的案件反复发生,同样的悲剧重复出现,常常只是换了一些人物、时间和地点而已。所以,虽然在一段时间里也许会急欲说话,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却可能是“吾欲无言”,只有一种悲哀的沉默。忧伤的确还来自个人经常感到的无力,当然,又总还是事有可为。也许,一些悲剧反复出现,正说明需要加强我们的反省能力和发声能力。

戴望舒在1942年抗战期间的一首诗中写道:“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那是一个战火不断蹂躏大地的时代。诗人向往着明亮的一角,渴望在那里的我们所有的人“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后来的中国在1949之后幸运地赢得了相当持久的一个甲子的大致和平,而目前的世界至少看来也还是在令人欣慰地往和平和发展的方向走。但是,我们的父母之邦乃至我们的世界又还有种种让人感到忧虑和悲伤的地方。当然,无论如何,我们要优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优先关注和尽量消除或缓解这种中国的忧伤及其社会成因。我们要努力让我们的心态(对人和处己的心态)和生态(社会和自然的生态)都健康起来,美丽起来。然后,我们才能指着这块从我们筚路蓝缕的先人就开始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说:“看,这是我们美丽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