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如何进入ghost:长篇新作《民主课》1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4:36:28

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69[左岸特稿]


一堆花纸,有什么意思?她把头一扬,还是和工人在一起好。他们吃的是力气饭,挣的是血汗钱,只要有活干,大家就像亲兄弟,把日子打发得快快活活。干吗不快活呢?
  他们……爱你吗?
  爱!噫唏,醋劲还不小!
  她淘米,洗菜,切肉,一刀一块斩下去,麻利得很。她大呼小叫地说话,通红的炉火在她脸颊跳动,热气渐渐弥漫了全屋,眉宇间也漾出我曾经熟悉的那种气息,果敢,伶俐,而且思路清晰,尖锐。她还是那个肖明啊。
  她父母都平反了,她本人也回城了,而这间老屋很快就要拆了,这一片很快都要盖新楼房了,如果我再迟几个月来,也许就见不着了,这就是生活……我跟在她身后无所事事,却又好像忙得团团转,那种感觉却像回到家里,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仔细想想,却又没做什么事没说什么话……
  知道吗?那个姓杨的?副书记?死啦!她宣告说:食道癌,活活饿死的。我特意到医院看过他。他还能认出我,可说不出话。那样子真难看。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屋里摆满鲜花,床头堆满礼品,我心想,你算计了一辈子,还是没当上一把手,就守着这些东西活拉拉地饿死?那也太可怜啦!
  我记起那个被我们枪毙过很多次的当权派,那个老滑头,那个使我们不能最终走到一起的家伙。我陪着笑脸说记得记得,不过多少有点尴尬。
  想想也真傻,当年为了扳倒你们那个姜政委,我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早知道结果会这样,在家等就是了。她诡秘地一笑,手在身上擦擦,说,你来。
  在里屋的橱柜里,她掏出一叠马粪纸,竟是当年的档案袋。那档案上歪歪斜斜爬满了我的字迹,开列着我宣判过的各种判词,如烟往事,往事如烟啊。一阵心酸又接着一阵惆怅。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保存着这些。
  当年为了讨她欢心,我居然还有如此之多的幽默。那小山顶上的游戏,今天看来居然仍是如此有趣。这档案袋实在太寒伧,不然我的字也可以写得更流利更潇洒一些的。
  你看这个。再看这个。她像一位导游,领我参观T市梦境一般的故人旧事。念一个名字,就介绍此人以后的变迁、下场、时间地点和原因。然后再请听下一位。她如数家珍,条分缕析,说得脸上泛起红晕,嗓子也有点嘶哑。
  我就像在看一部早期的无声电影,这部片子在地下室里存放了五分之一个世纪,故而有霉斑和剪接失当的地方,解说词也不那么高明,听上去尽是些老掉牙的词汇,双料啊,五类啊,三种人啊,似是而非。
  你在听吗?
  在听。我说,你喝口水吧,你都哑了。
  好。她有点扫兴,喝完水便去炒菜,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呀,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公子哥派头。不过……当初我喜欢的也就是这个劲头。甜言蜜语啊,花花点子啊,指东道西啊,真够浪漫。
  是吗?我笑了,你能这么评价我很满足了。
  随你满足不满足,你骗骗女孩子还行。
  她把菜碗端上桌,大喊:丫头,丫头?吃饭了。又疯到哪去了?喊着便去找,转一圈回来说:靠住是叫那帮孩子领走了。不管她,吃饭。然后将大门拢上,靠在身后,幽幽地瞧着我。
  我咳嗽一声,说还是……找找吧,天黑了。
  她咬着唇说,这帮孩子还怪懂事,是不是?
  是……是啊。我大喜过望,陡然有了热度,声音也有些发干。
  她脱去工作服,红颜色的毛衣紧绷在胸,两颊潮红着,显得年轻多了,也好看多了。到底是体力劳动者,腹部还保持坦平,身材比从前还棒,完全超出想像。可能由于灯光的原因,连眼角的鱼尾纹也消失了。
  默默地端上菜来,默默地摆上酒盅和碗筷。一大沙锅猪肉炖豆腐突突地翻着油花,发出心跳一样的轰鸣。她从桌下掏出一瓶酒,咔地咬开瓶盖,斟酒,手在抖,沥沥洒洒淋了一桌。
  酒杯端起了,心跳得更紧。
  你呀,她叹息道,不用难过了,都是我不好。本该先答应你的,那样就不会犯错误了。我这一辈子都在犯错误,做傻事,我太追求完美追求纯粹了。
  我笑,笑得很勉强。
  她也笑得挺费力,说,可你后来并没有找我,我一直在等……你看不出来我一直在等你吗?然后她就哽住,笑就留在唇上。
  我想辩解,想表白,但立刻明白自己的无力。事实是我没有等她。
  一直到我把孩子生出来,妈妈才闭上眼睛,她一直在逼我啊……
  我感动着,迟疑着,不知应该先拉手还是先搂腰,我居然忘记了这个动作。于是我的胳膊就悬在了空中。现在我们还有什么隔阂?没有了,完全没有了。我想说,我们或许还来得及改正错误,我们不能永远错下去。我们应该考虑在一起,再也不分开。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难道还要等下去?至于其它的,都是些具体问题。难道我们被那些具体问题害得还不够吗?我还想告诉她,她生活得可不算好。没有我她的生活很不好。她应该重新作一个安排,由我来安排。不要这间老屋,不要这些家具,不要陈旧,不要阴影。她应该过一种阳光充足的生活,跟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要说得话太多,一下子统统挤在喉管上,结果就卡住了。
  这样一想,我就坚定起来,一把揽住她。她挪了一步,挨过来。我注意到她眼角飞快地向里屋一瞥,才慢慢靠在我身上。
  真是的,兜了一个大圈。她吃吃地笑。
  这一圈兜的太惨。
  兜了快二十年。
  二十年。
  我都四十岁了。
  四十岁,生活才开始嘛。
  来,喝酒。她挣开我,跑过去拴门。
  为什么干杯呢?
  就为重逢,为这一个大圈子。
  我们碰了杯。我喝不惯这种劣质酒,但她是一饮而尽的。
  我说,谢谢你,肖明。
  好像是因为刚刚叫出她的名字,她眼里一下子溢满泪水。我们再次碰了杯。我终于又看到了那种光,暗红暗红,一束一束,射得我眼皮直跳。
  等等!她突然尖叫,端着酒杯跑进里屋。
  我诧异着跟进去,看见她对着墙上的镜框,口中念念有词。我心里一紧,又一松,立刻明白那是她父亲和母亲。
  他父亲的照片当年我是见过的,是在“有色公司技术干部名录”里,现在是放大了的铅笔画,有一点发黄了。那个时代的画像轮廓都过于鲜明,很夸张,眼神也极不自然。不过出于恭敬,我还是走过去,把镜框取下轻轻抚摸。
  小心!她惊呼道,就这一张,都脆了!
  放心吧,这我还不懂?我对她说,玩照相机我可是个老手。但就这一瞬间,我碰上了她陡然涨大的惊惶失措的眼神。起初还转不过弯来,笑仍在脸上漾着,慢慢地就感到不对劲,笑意迅速冷却,僵在下巴那儿,像是嘴角贴了块膏药。于是我也紧张慌乱起来,赶紧把镜框挂回原处,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失手。而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直到镜框不再晃动,她的脸才开始松驰。
  虚惊一场。
  我把你的酒也拿来,咱俩在这儿喝一杯。她出去拿酒,一面却又回头看看墙上。墙上是她父亲和母亲并排挂着的镜框。
  这些动作令我隐隐地感到不舒服,好像我是存心跟那镜框过不去。
  来,为了重逢。现在她又高兴起来。
  我昂首把酒扣进喉管,听见结实的一响。
  她瞧着,嘻嘻笑着,慢慢将酒抿干,吸尽。
  我开始咳嗽,眼前晃着一个影子。是她爸爸。于是我也回过头去,她爸爸仍在墙上,很严肃很冷漠瞧着我。顿时如芒在背。
  吃口菜吧,看你呛的。要不要把菜端来?
  不用了,我艰难地说,大肥肉,少吃一点好。
  看你,还这么娇气。她又喝干一杯,对我亮亮杯底,说我们工人可不像你这样。我只好再扣一杯,我不愿示弱。
  现在,我们已完全坐在床上,紧紧挨着。我想不出合适的话来说,她好像也一样。这样过了许久,她猛地捂上脸说,下回你别来了。
  为什么?我惊慌地掰开她的手。
  她别过脸去:讨债的,你是个讨债的啊。
  我嘿然。我轻轻抚着浑圆的肩头,手却僵冷,好像摸在了沙发靠背上。
  反正我欠你这笔债!她咬牙切齿,决心已定。她身子倒在我怀里,另一只却手撑着我的肩,然后回头去看看被子,又侧过脸去瞧镜子——那一刻在镜子里的我,竟然也在偷偷地窥视着她,刹那间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
  她突然问:你有几个孩子了?
  我注意到,她的笑意停留在颧骨以下二分之一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尴着说:两个,一男一女,大的上中学了。
  品种齐全。你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要弄得很周到。跟我想象的一样。她一句一句给我下着结论,仰着脸尽量不看我。
  你是说,我太……四平八稳?
  她大声叹息:现在好啦,可以当老太爷啦。
  哪儿啊?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都是来当老子的。上学是你替他们上,从一年级开始上!我陡然大声发起牢骚,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委屈。
  这倒也是。我丫头也开始烦了。
  烦人的事太多啦!我吼道。我来回踱起方步,我饱经沧桑,忧患深重。
  她怔怔地听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后来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没情绪?难道我对她的思念是假的?难道我的激情是装出来的?难道我真是那样一种四平八稳的人?难道我已经失去了年轻时不顾一切的热情?我有病?
  你在想什么?
  我想……这地方从前有一种面条,很细很细,很长很长,像线一样。
  哦,那叫贡面。她瞥我一眼,低头冷冷一笑:你现在就想要吗?
  那倒不急。明天,明天……我莫名其妙地做着鬼也不懂的手势,心想这机会倒是找得不错。
  她咬咬唇,然后很老练地把头一扬:行,明天你就能拿到贡面了。她见我手在口袋上摸索,又说:钱就不必了吧?你不还带着水果呢吗?
  那也好。就算你送我的。特产。
  这主意不错。她说,明天你来拿面,然后我可以陪你去码头转转。她始终保持着微笑。她真行。
  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她面不改色说,我可以把这些年的日记借给你看,不过看完了你得还给我。
  好啊好啊,我也如释重负。我说,说不定我们还来得及去爬爬山?
  很好。她说,我丫头也吵吵我带她爬山呢,也许你还带着照相机吧,现在可都兴彩色的。
  于是我就提上她的那包日记告辞了。我提醒自己明天一定买个彩色胶卷。我甚至还盘算着怎么能跟她留下合影,然后瞒着妻子给她邮回来。
  24
  ……
  ×月×日
  我找大荣子谈了。我说郭卉贤惠善良心灵手巧百里挑一,如果喜欢就大胆去追。大荣子的表情是错愕,结巴半天问,听说你有一个解放军对象是真的吗?怎么没见盖三角章的来信?我说这不关你的事。
  我也和郭卉谈了。我认为婚姻毕竟是个大事,最好能想清楚再决定。郭卉的表情也是错愕,沉默了好几天。她说她是羡慕我,那天发火不是因为妒忌,我说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发了火,而是大荣子确实不错,有正义感有责任心,人也能干。
  但愿我没做错。
  做完这件事我好像才轻松了。我是在保媒吗?不是。我是在挑破一层纸吗?好像也不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是觉得坦坦荡荡人才舒服。
  20岁,是女人的一道槛,女人在石门关,20岁儿子都满地跑了。郭卉的女性意识太强了,像那棵只开花不坐果的树。性别是爹妈给的,躲不过啊。
  可我真的不愿意做女人,太麻烦了。
  ×月×日
  分红了,我分到127?5元,这是我第一次有了收入。
  这个春节又不能回家,我得把郭卉嫁出去。郭卉是铁了心要结婚的。转眼插队一年多了,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妈妈来信说,你一定要阻止郭卉,她妈妈是绝不会去参加婚礼的,你们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希望郭卉这么快就结婚,这是最直觉的内心感受,起码她走了我的生活就会艰难很多。
  她作出这个决定也吓我一跳,她不说明理由我也不能强逼她。她说家里如何如何,显然是不充分的。家里无非是又给她介绍了一个,逼她嫁人,等等。
  我劝不了也就不想猜,知青中的很多传闻有真有假,都是这么不负责任说出去的。郭卉是我最铁杆的朋友,她决定了,我只有支持。
  明天就去沙河镇给她挑嫁妆。
  ×月×日
  我到镇上才8点,供销社还没开门,就随处瞎逛,没料想被那个老疯婆子缠上了。老疯婆子居然要给我喂奶,说囡囡不哭,囡囡都这么高了,吃奶,吃奶!她举着干瘪的乳房,跳起来喂我。
  我走不开,也不敢笑,只好替她把衣服拉上。四周全是嘻嘻哈哈看热闹的人,真是难为情。幸亏她男人赶到把她拉走。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浑身一抖,不知为什么心里特别难受。忽然联想到郭卉将来的样子。
  供销社里没多少合适的东西。本想送郭卉一对粉红的枕头,带花边的那种,我见别人送过的,还有铁壳热水瓶。可是看来看去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倒是一架蜜蜂牌缝纫机吸引了我。其实一台缝纫机,对郭卉是最合适不过的,但122,差不多是我的全部所有了。正犹豫着,售货员过来说,那个是要票的,是春节前摆出来做样品的。这话反而让我觉得不买就对不起郭卉。
  我就闯进后面办公室找主任,我说知青嫁给农民算不算新生事物?你支持不支持新生事物?那主任倒也好说话,问清楚情况,说缝纫机要票是不假,票已经发出去了也是不假,但如果你愿意多出一点钱,我可以说服那个人先让给你,这不就支持你们新生事物了吗?
  将军将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有退路了,我把口袋翻过来,把钱全部摊在桌上,也不足140元。那主任看看钱,又看看我,手一挥说,我作主了,开票!他收了130,还退了我几块钱。知道我是石门关的,还让人用自行车给我送。
  我跟在后头当甩手掌柜,像押着一个俘虏,心里特得意。想像着郭卉以后能陪伴缝纫机哒哒哒哒地做她喜欢的手工活,我松了一口气。我为自己欢呼。
  ×月×日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郭卉今天过门。
  胡小泉和刘广勤都留下来,我又喊来王兴元,我们四个算是郭卉的娘家人。我们都不想让郭卉感到孤单,所以郑重其事。
  可郭卉还是哭成了泪人儿,早晨起来就收拾屋子,还把窗玻璃擦了又擦,一边擦一边流泪。等他们几个到了,更是哭到站不起来,我是抱着她出门的。我自然也陪着抹眼睛,这种心情他们男的体会不到,只会傻傻地搓手。
  王兴元还说,你要觉得委屈,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这傻叉声音都劈了,还真以为是郭卉不想嫁。
  到了门外,郭卉突然想起开箱子,拿出一只新买的热水袋。她说,我真是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以后天冷就记着灌点水,就当是我在给你焐脚了!
  听到这话,想起那些冬夜,想到曾经对我的照顾,想到从前在一起的快乐,怎一个心酸了得。
  大荣子那一方也是郑重其事的,整个家族都动起来,可以称得上隆重。新房是老屋的山墙接出来的两间披厦,全队都去帮忙了,也许在他们看来,讨一个城里的媳妇是惊天动地的喜。大荣子的爸爸再三说,这屋子是将就的,等有了钱,一定给他们翻三间大瓦屋!
  婚礼上还请来一个公社的老领导,老领导不会说话,只会结结巴巴念语录。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无论到了哪里,都要生根、开花、结果。我们的队长倪永昌平时老成持重,阿基米德头脑这场合也有点慌乱,居然说郭卉是活的郉燕子,活的董加耕,引来哄堂大笑。
  总之,气氛很好。吃得也不错,队里杀了一头猪。
  我是目送着郭卉入了洞房,她也瞥了我一眼。大红的新衣,大红的蜡烛,大红的门帘,在一片欣喜中隐去。
  郭卉,祝福你!
  ×月×日
  他们都拿我开心,郭卉都“落户”了,你什么时候“落户”?我说我的心早就落户了,人嘛还得等一等。现在他们都知道我有个解放军对象,是个“军婚”。这个招牌在农村很管用,省去不少麻烦。但笑声散去以后,特别是收工回来,一个人烧锅的时候,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听着锅里嗤嗤作响,心里还真是抓挠。晚上好办,晚上可以看书,看累了就睡着了。
  孤独是一条虫子,慢慢噬咬着时光。劳作是单调的,重复的,乏味的,虫子便慢慢长大了。这种感觉不是难受,而是一种空空荡荡,好像身体被抽空了,变成了气球,飞又飞不起来,沉又沉不下去,只有虫子在里头咬。隐隐约约理解了郭卉,她为什么会那么坚定地选择结婚。
  这种时候还真有点想他。不知他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难道还要我主动吗?或许他已有了别人?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随便吧。
  ×月×日
  郭卉告诉我不少石门关的掌故,当然是大荣子的嘴巴里的。关于倪永茂有几次自杀未遂的,关于土改和大跃进时期集体闹事的,关于生产队分红的,关于家长里短的。今天又来说沙河镇老疯婆子一家的故事。我知道她是怕我寂寞,用心良苦。
  但今天的故事值得重视。
  原来老疯婆子一家也是下放干部。她丈夫姓安,这一带人都叫他安老爹。他比倪永茂的资格还老,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得不到重用,听说还坐过劳改,是文化大革命前下放到沙河镇的。
  难怪老疯婆子让我觉得不寻常,不像当地农民。这一带是老区,老革命多不奇怪,奇怪的是老革命也一直不得志。
  ×月×日
  今天队里去卖丹皮,倪永昌安排我跟去结帐。他的意思是,供销社不敢欺负我,上次供销社还派自行车给我送缝纫机,说明我还有点马力。天晓得的事,人家根本不认识我。不过有人赏识我还是挺开心。
  结过帐,在供销社门外,又见着老疯婆子在胡闹,要给人家喂奶。她身后跟着一个老者,估计就是安老爹,在装神弄鬼地又是哄又是吓。他说,公安局来了,公安局来了!老疯婆子愣了一下,转眼又笑了,说,骗人。然后又要把衣襟掀起来,去追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说囡囡不怕公安局,囡囡要喝奶。那妇女倒也不怵,跟着围观的人们一起傻笑。老爹急了,扑在她身上喊,老娘哎,醒醒啊。
  我上去帮了忙,帮老爹一起去拖她。老疯婆子力气还挺大,死活不愿回家,一直弄到快到中午了,没劲了,才弄回来。
  安老爹的屋子在镇东头,红砖,大瓦,一看就不是当地居民房。屋子是三间,没有院子,但门前有一块空地,摆着几把小竹椅。家里门开着,可屋里没有人。老爹估计也有七十多了,头发花白,胡子拉喳,累得气直喘。
  听我说是慕名来访,他愣了一会儿,说,我得把她安顿好才能跟你谈。原来是老伴这阵子又犯病了,总往外跑。
  他服伺老伴吃了药,说了一堆哄小孩子的话,老太太才安静下来。安静以后倒也无事,眼睛直直吐了一个字,饿。听到这话安老爹笑了,扭头对我说,你会烧锅吧?来,我们做饭吃。
  安老爹不把我当外人,让我一下子就觉得亲近。我坐在锅灶下,听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那意思分明是夸奖,说他老婆如果不是有疯病,早就死过了,撑不到今天。得亏有病,他说,有病才有盼头,有盼头才有抵抗力,这就叫精神变物质,你给她喝脏水都不拉肚子。
  他下的挂面,打了七八个鸡蛋,还放了葱花和猪油。他让我别客气尽量吃,然后自己端个碗去喂老伴。我打量这间屋子,发现他们没什么家具,倒是地上床下堆着不少书,还有报纸。这是我喜欢的环境。
  吃完饭我们才开始谈。原来他已经接待过好几批知青了,他说他们没有小孩,特别欢喜小孩。他说他老伴不犯病的时候,一来下放学生就跟过节一样高兴。
  我说我们不是下放学生,我们是插队落户,是接受再教育。
  他说就是“下放”,别不承认,别以为不拿工资就不叫下放。在农民眼里你们是上边来的,在你们心里是认为自己下来了。我说我们还有同学嫁给农民了,他说那也叫下嫁农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论。他是一眼就看到了本质。他说你去打听打听,有哪个农民认为你们和他们一样?你们比他们高得多,真心来落户的有几个?
  听说我是对老区革命历史感兴趣,他严肃起来,目光中还有几分警惕。他说过去的事情他不想再提了。我一再说明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好奇。他还是不愿意谈。
  后来我就说了石门关倪永茂的故事,并且说了我自己的看法。他一直在点头叹气。
  道别时,他欢迎我再来玩,说老毛号召学生上山下乡是很高明的,确实很高明。他不说毛主席,他说老毛。
  我问为什么。他说,不把自己变成农民怎么能理解农民?不理解农民怎么能理解革命?不理解革命怎么能理解中国?
  我说,现在很多人都认为,上山下乡是因为城里没办法就业,就把学生骗下来了。
  他冷笑道,燕雀安知鸿鹄!
  他说,打从孙中山起,中国出了多少能人?共产党里出了多少理论家?为什么别人不行就老毛行?因为老毛身上集中了两千多年中国农民造反的智慧,跟马克思一结合,他就行了!
  安老爹,确实是个高人。
  ×月×日
  这几天一直沉浸在安老爹的身世中。
  我去了好几次,看我是个老赖,安老爹就开口了。
  先从我老婆说起吧,他说,为什么我怕老婆?为什么她一发病就要给人家喂奶?那都是我作的孽呀,是我对不起她呀。她是共产党员不假,可她也是个母亲。
  安明远,1923年安庆师范肄业,1927年加入共产党,1928年到上海从事秘密工作。他的主要任务就是为党筹集经费,公开身份是青红帮的“白相人”,利用英法租界巡捕房的边界空隙,他成为了“郑家木桥小瘪三”的一个头目。名义上给青红帮收保护费、商务费,实际上是给党组织筹集经费。
  那个时代党的经费来源很少,共产国际给不了几个钱,开会要钱吃饭要钱,那些洋学生动不动还要包酒店,进百乐门,钱从哪来,还不是靠我们去搞?他这样说。
  1931年的顾顺章叛变是个转折。中央机关被搞完了,来不及撤走的领导都要设法转移出去,那一次基本上把家底搞空了,几个公开经营的商铺也都典当出去。有一天他接到通知,无论如何要在当天晚上送40块大洋来,一位重要领导干部必须离开,等着这笔钱。而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家人是借住在别人的阁楼上,连吃饭都是靠邻居接济。这样的时刻他到哪去搞40大洋?就是去抢也来不及组织。
  他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法子呀,要有一点法子我都不会这么干。那个时候天天都有人被捕,天天都有人叛变,多耽误一天就意味着一批人的生命危险。叛变随时都在发生,谁也不能担保谁不叛变。什么叫紧急?紧急是下一分钟你在哪,是活着还是死的,紧急是被巡捕房的哨子吹出来的。这样目光就落在了才六个月大的儿子身上。有一个浙江来的绸缎商因为夫妇两个不能生养,非常喜欢这个儿子,经常到我家门口来开玩笑,逗一逗乐,让我把儿子过继给他。我儿子确实好玩,能吃能睡,而且夜里从来不闹人,醒了就自己咬手指头,想尿就呀呀叫,见到生人就笑,就拍巴掌。人见人爱,没有人不喜欢的。
  他骗妻子出去送信,其实没什么内容要送,只是想把她支走,然后抱上儿子去找那个绸缎商。他说赌钱赌输了,急等钱用,你们真想要儿子,现在就给钱。他们都知道他是个“白相人”,赌钱自不必说,说话不讲理翻脸不认人也是常有的事,就连夜抱着买来的儿子回了老家。
  等他把40大洋送出去,领导人安全出境,才明白自己已经铸成终生大错。他妻子那时还在哺乳期,生理压力加精神刺激,一下就崩溃了。见人就说他把儿子卖了,当街扇他耳光,看见人家的小孩就掏乳房……他没有办法,他只能终生承受。
  而她毕竟是个女人,是个做母亲的女人。她家过去家境还不错,生在大城市,女高毕业,没吃过多少苦头,脆弱一些也正常。他们也想过再养一个孩子就好了,再养一个她的心思就转移了。他们还看过名医,可终究也没能养出来,才30岁就闭经了。
  他妻子也是共产党员,清醒的时候也能明白那些道理,知道革命是痛苦,斗争是残酷,牺牲是难免,不能从个人角度看问题。然而这些道理对一个精神病人是无效的。那时,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整天恍恍忽忽,压力实在太大了。他想从帮会中退出来,可是已经找不到上级,后来就自己去郊区做了教员。
  没有想到的是,解放后有人认出了他是租界里的“白相人”,向政府检举他是个流氓头子。解放初期还很混乱,他自己一直从事秘密工作,他找不到上级,也没有人来为他作证。
  他说,秘密工作就是这样,还比不得一般的地下工作,单线联系,没有档案,如果被捕就自动脱离了关系,一切责任都要独自承担。这些,都是自己当初向组织上保
 <<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
本文来自[左岸文化网] http://www.eduww.com  版权归原著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