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豆腐羹的做法:蓝厦惊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4:38:09

内容简介:
带着心中的一个又一个疑问,小小心灵的卡洛琳离开了生长的家,被父亲指定去投靠--在家族颇具恶名昭彰的--玛丽堂姑。尽管心中有着莫大的无奈,却也无法挽回既成的事实……
当她抵达康沃尔堂姑家之後,才发觉这个地方并立了不太友善的两大家族。两个家族很少往来,而堂姑这边是较弱势的一方。好奇的她却忍不住想去了解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两兄弟--此地历史最悠久、最强势的蓝多大厦继承者--蓝多兄弟。于是,有一天,她……就在女王登基金典大庆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急遽的变化,从而改变了我人生的整个旅程。我当时年仅十四岁,尽管在我身边发生了几起重大事件-而我本人也身临其中-但在许久以後,我才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似乎在透过模糊玻璃看事物,我看到了它们,但却并不理解它们的意义。
在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看来,我们家似乎非常幸运。但事情什么时候跟表象一致过呢?我们家是所谓的「殷实之家」。我们住在伦敦的一处豪华地段,距海德公园不远,我们的生活由男管家威尔金森和女管家温奇夫人负责,他们之间永远存在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因为他们俩都急于想站在对方的头上。每天清晨,在家人起床之前,仆人们便四处忙碌开了,他们要清除所有壁炉里头燃剩的灰烬,擦抹掸扫,准备热水。等我们起床时,好像使用魔术一般,我们需要的一切都在等候我们。他们都清楚,如果谁没有提前准备妥当,我父亲便会恼怒万分,如果看到有谁戴着帽子、系着围裙急急忙忙躲开,那就可能意味这人将被解雇。家里的每个人都害怕他动怒-甚至包括我母亲。
爸爸名叫罗伯特埃利斯特里西德-是康沃尔郡兰卡伦的特里西德庄园大厦中特里西德家族的一员。这个家族自十六世纪以来就拥有一座大庄园,王朝复辟以後,这座庄园又大大地扩展了。当时,英格兰西南部诸郡的世家,除了极少数之外,大都坚定地拥护国王-但无论哪个家族谁也不像特里西德家族那般地效忠国王。
遗憾的是,特里西德家的大庄园没有传给我父亲,而是被玛丽堂姑吞并了(「吞并」这个字眼,我当时不得不查阅字典才弄明白其意义,因为我老喜欢偷听大人们谈话,我所了解的这个家族的情况,大部分都是通过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而搜集来的)。玛丽堂姑的名字总是挂在父亲和他的妹妹伊莫金的嘴边,伊莫金是爸爸的忠实崇拜者,他们谈起玛丽堂姑总是带着一种轻蔑和憎恶的口气-但我想这也透出几分嫉妒。
我发现,我祖父有个哥哥,他是玛丽的父亲。玛丽是他的独生女,由于她父亲是长子,特里西德庄园以及所有的土地都传给了玛丽,而没有传给我父亲。很显然,我父亲完全有权继承这份家业,因为尽管他是次子的儿子,他却属于那个占优势的性别,任何女性都不可试图与之竞争。
我姑妈伊莫金-凯里夫人-就像我父亲一样,有她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我曾听见他们谈论玛丽堂姑的卑鄙行为,说她欣然地占据了祖传的大宅,而丝毫不会想一想,她是在掠夺合法的继承人。「这个老妖精!」伊莫金姑妈这样称呼她,我由此便想像玛丽堂姑长着女人的脑袋和身子,却生着鸟儿翅膀和长爪扑向我父亲和伊莫金姑妈,就像传说中的鹰身女妖,在双目失明的菲纽斯王头顶上盘旋。
很难想像别人会占爸爸的上风,因此,既然玛丽堂姑做到了这一点,我想她一定的确很可畏,我不禁对她产生了几分崇敬之情,当我把这点告诉姊姊奥莉维亚时,她说我显然是不忠。但是,无论爸爸在继承财产方面遭到了多么惨痛的失败,他在自己家里毋庸置疑地是一家之主。他在家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一切都必须按照他的旨意去做。家里养着一大帮仆人-考虑到他从事公务,需要做些应酬,这也是必要的。他担任众多委员会和组织的主席-其中许多是为了人道主义的利益而设立的,比如「穷人有效就业委员会」和「堕落妇女改造组织」。他是慈善事业的领头人物。他的名字在报纸上频频出现;他被人称为又一个谢夫茨伯里勋爵,有人暗示说,早该给他加封爵位了。
很显然,他与许多政界要人,包括首相索尔兹伯里勋爵,交情至厚。他的确在下院占有一席之地,但他不是内阁成员-看样子,他一开口,就能当上内阁成员-因为他对西敏寺以外的事情,还有广泛的兴趣。他认为,与其全力投入政治,不如发展这些兴趣,这样能更好地为国家效力。
他是个银行家,并兼任几家公司的董事。每天早晨,那辆四轮马车就从车房驶来,停在门口。马车必须擦得铮亮,车夫的制服必须绝对合适;甚至连「小车夫」也得同样穿着得体,马车行驶时他就坐在後座上,马车一到目的地,他就赶紧跳下去打开车门。
他具备我们那个时代的绅士所应有的两个最重要的特性:既有钱、又有德。
我们的家庭女教师,贝尔小姐,很为他引以为豪。
「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的父亲是你们全部舒适生活的源泉。」她对我们说。
我连忙指出,我已经注意到,大家在他面前并不感到很舒服,因此,从那个源泉里流出来的,也许不完全是舒适。
家庭女教师经常对我感到失望。亲爱的贝尔小姐-她是如此认真,如此急切地想把上帝-以及伟大的特里西德先生-赋予她的任务完成好。她这个人极端守旧,完全被主人的高尚品德慑服了,便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的自我估价-事实上那是一般的评论-她总是认为,不管她多么能干,不管她多么恪尽职守,说到底她只是低下层女性中的一员。
我一定是个讨人嫌的孩子,因为别人对我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还有些不识相,不能闭口不语。
「为什么?」姊姊奥莉维亚对我说:「你怎么什么事都要跟别人唱反调,一定非要如此不可吗?」
「那可能因为我说,大人们不是老讲真话,而且说起话来总认为我们应该相信才是。」
「那就信他们好了。」奥莉维亚说,她总是这样。大人们也因此说她是乖孩子。我是个叛逆者。我常常寻思,真奇怪,我们俩竟会是亲姊妹。我们俩差异太大了!
母亲要到上午十点才起床。这时她的使女埃弗顿会给她端来一杯热巧克力。母亲是个绝色美人,报纸的社会专栏里经常刊登一些有关她的报导。贝尔小姐不时拿给我们看:「美丽的特里西德夫人」出席赛马会……外出赴宴……参加慈善募捐舞会。他们总是用「美丽的特里西德夫人」来形容她。
奥莉维亚和我被她的美貌所慑服,就像我们被父亲的崇高品德所慑服一样。我说过,他俩把我们家弄得很不安宁。母亲有时很疼爱我们,有时又似乎把我们给忘了。她不时地把我们搂到怀里,使劲地亲我们-尤其是我。我注意到这一点,希望奥莉维亚没有留意。母亲那双棕色的眸子闪闪发亮,栗色的头发浓密蓬松。我们家极为出色的客厅女仆罗茜朗德尔曾悄悄对我说,埃弗顿费尽心思,使用一些神秘的洗发液护理母亲的那头栗色的浓发。显然,保持母亲的美丽形象,是一项极为有趣的差事。埃弗顿对此很擅长,每当母亲在眼皮上镇着冰袋休息,或者被埃弗顿那双灵巧的手轻轻按摩的时候,埃弗顿会让家里人都离远一些,要求大家自始至终保持绝对安静。她们却不停地谈论衣着的最新款式。
「做个美人真累,」我对奥莉维亚说,当时罗茜朗德尔是我见到的最不寻常的客厅女仆。她身材修长,容貌娇美。事实上,人们挑选客厅女仆时,总是看中她们的外貌。她们是客人能看到的仆人,而不招人喜欢的客厅女仆可能给家庭造成不良的形象。我心里常想,我们家的罗茜是个最杰出的客厅女仆。
罗茜招待客人举止极为端庄。人们都很注意她,朝她看了又看。她意识到这一点,对这种无言的羡慕,她也以端庄的态度,同样默默地加以接受。但是,她跟奥莉维亚和我在一起时-她常常设法和我们在一起-她就完全是另一个人。
奥莉维亚和我都非常喜欢罗茜。我想天下没有多少人可以让我们表示喜爱之情,父亲太高尚了,母亲太美丽了,虽然贝尔小姐的确很杰出,对我们也很有用,但她并不十分可亲。
罗茜是个热心肠,还敢藐视权威。有一次,奥莉维亚把肉汁撒到了她洁净的围裙上,转眼间罗茜就把它换下来,洗净熨好,动作非常俐落,竟没人知道这件事;还有一次,我把客厅陈设架上的一只塞夫勒陶瓷花瓶打破了,罗茜连忙把它拿走,重新粘好,然後老练地把它放到一个不惹眼的地方。
「以後我来为它掸灰,」她笑着说。「没人会知道的。眼不见,心不痛。」
我由此想到,罗茜为人处世,不知道消除了多少人的痛苦。
每逢罗茜外出的晚上-每周一次(她刚来时就坚持这一条件,温奇夫人见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心里一高兴就答应了),她总是打扮得像位贵夫人。这与我们熟悉的头戴白帽,身系围裙的女仆简直判若两人。她身穿真丝衣裙,帽子上插一根时髦的羽毛,戴着手套,撑把阳伞,那样子真是气派。
我问她上哪儿去,她就推我一下,说:「啊,这可是秘密。等你长到二十五岁,我会告诉你的。」这是她常喜欢说的一句话。「总有一天,等你长到二十五岁,你就明白了。」
我总喜欢窥视来访的重要客人。我们家大厅里有个漂亮的楼梯,一直盘旋到房子顶层,中间有一个楼梯天井,就从这楼梯顶-这一层是仆人的宿舍、育儿室和教室-你可以俯身往下观看,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便尽收眼底。说话声往上传,就通过这种方法,经常可以搜集到各种各样惊人的消息。有时,一场谈话在关键时刻被突然打断,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气愤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诱惑力了,这种游戏让我非常开心,尽管奥莉维亚认为有点可耻。
「偷听者,」她援引大人的观点说,「绝不会听到自己的好话。」
「亲爱的姊姊,」我反驳说,「不管是好话,还是歹话,我们什么时候听到过有关我们自己的话了?」
「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听到些什么!」
「这话不假,这正是偷听令人激动的地方。」
事实明摆着,我就是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有许多事情都瞒着我们-不宜让我们听到,我猜想。我恰恰忍不住,就想了解这些事。
因此,客人一来家,我就使劲往下窥视,这是我其乐无穷的源泉。我喜欢看美丽的母亲站在二楼楼梯的顶端,二楼是客厅,著名的艺术家-画家、小提琴家和歌唱家-经常在那里为宾客表演。
可怜的奥莉维亚总是焦灼万分地蹲在我身旁,生怕我们被人发现。她是一个神经脆弱的女孩。凡是碰到冒险的行动,总是我领头,尽管她比我大两岁。
我们的家庭女教师贝尔小姐经常说:「你要大胆讲话,奥莉维亚,别每次都让卡洛琳牵着鼻子走。」
可是奥莉维亚总是往後退缩。其实她长得相当标致,但却是那种别人根本不去留意的女孩。她的一切都令人愉快,但又平平常常。她的脸蛋很小,面色白皙;我的个子已经超过了她;除了眼睛,她的五官都长得小巧。她的眼睛很大,棕色的眼珠。「像瞪羚的眼睛。」我这样对她说,她听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这是奥莉维亚的特性。她从来都没有主见。她的眼睛很动人,但却近视,显出一种茫然的神情,她的头发笔直而细软,不管怎样扎,总要钻出几绺来,这很让贝尔小姐失望。有时我感到我必须保护奥莉维亚,但绝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怂恿她去干些轻率而冒险的事。
除了禀性不同之外,在外表上我与她也大不相同。贝尔小姐总是说,她真不敢相信姊妹俩竟有如此差异。我的头发颜色更深些,几乎是黑色的,我的眼睛很明显的带有几分绿色,而我又喜欢扎一根绿色的发带来突出它们的颜色;因为我很虚荣,知道自己的五官十分惹人注目。但我还没有虚荣到自认为很美。不过我却惹人注意。我长着一副狮子鼻,大嘴巴,高额头-那时候低额头才时髦-这些因素使得我与美女无缘,然而我身上有些东西-我的青春活力,我想-使得别人不会只看我一眼就好,他们无一例外的都要多看我几眼。
和卡迈克尔上尉的交往就是这样,想起他总是激起我一阵愉快的感觉。他身着腥红色和金黄色军装时显得威武帅气,但他穿骑装或晚宴服时总是英俊潇洒。他是我见过的最优雅而迷人的绅士,他还有一个特点让我对他难以抗拒:他唯独对我特别留意。他总是冲着我微笑,只要有机会,他就跟我说话,把我当成一个很重要的年轻淑女,而不是一个未出校门的小女孩。
因此,我从楼梯缝往下窥视时,总是在寻找卡迈克尔上尉。
我和他之间还藏着一个秘密哩!我母亲也知道。这和一个小金盒有关,那是我拥有过的最漂亮的饰物。当然,我们不允许佩带珠宝首饰,因此,佩带这个小金盒对我来说真是胆大妄为。的确,它是佩带在我的上衣里面,而上衣的扣子也总是扣得很严实,这样就没人看到那个小金盒了,可是,我的皮肤却能感觉出它,这一直让我感到快乐。这也让人兴奋,因为它秘不示人。
我是在乡下时得到这个小金盒的。
我们在乡下的房子大约离伦敦城二十哩-是一座安妮女王时代建造的相当气派的住宅,坐落在树木稀疏的草原上,占地约二十英亩。那是一处很舒适的住所,但不是特里西德庄园大厦,我先前听父亲忿忿不平地说过。
然而,我们的大多数日子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们的日常所需由一群仆人和贝尔小姐照顾,我称贝尔小姐是育儿室的室长。在我们看来,她显得很老气,但是每个人一过二十岁,看上去就成了古董了。我想她刚来我们家时,约三十岁,到现在已和我们一起过了四年。她十分迫切地想恪尽其职,这不仅是因为她需要挣钱糊口,而且我相信,还因为她在某种程度上喜欢我们。
在乡下,我们的育儿室-房间舒适,光线充足-是在住宅的顶层,这样,我们就可以凭窗眺望森林和碧野的怡人景色,我们有自己骑的小矮马,经常骑着玩。在伦敦时,我们在海德公园的骑马道上骑马,那也是颇有点叫人兴奋的事情,每当母亲和我们一起骑马时,别人看见我们都向母亲鞠躬致意;但若纯粹为了在弹性十足的草地上遛马取乐,那就再也没有比在乡下更合适的场所了。
大约在我们回伦敦之前一个月,母亲出人意料地来到了乡下。埃弗顿陪她来的,还带来了盛帽子的行李包和一般行李,以及为了让母亲活得更舒适而必备的一切物品。她来乡下是件十分稀罕的事,因此,整个屋里上上下下都忙得不亦乐乎!
母亲走进教室,亲热地把我们俩搂在怀里。她美丽无比,香气袭人,穿一条浅红色的打摺衬衫,镶着褶边,显得优雅动人。我们都被这些慑服了。
「我亲爱的姑娘们,」她叫道,「看到你们太好了!我就是想要独自和我的姑娘们待一阵子。」
奥莉维亚高兴得满脸通红。我也非常兴奋,不过也许还有点疑惑,暗自嘀咕,为什么她突然这么想和我们待在一起,原来这样的机会有的是,而她却毫不在乎地让它们溜走了。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她或许比爸爸更不容易捉摸。爸爸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是我们知道的最有权威的人物-在上帝之下,然而也只是仅次于上帝而已!妈妈是个神秘的女人。当时,我还没有得到那个小金盒,所以,也还没有属于自己的重大秘密-但是,我的确感到妈妈的眼神有点异常。
她和我们一起欢笑,还翻看我们的图画作业和作文。
「奥莉维亚很有天赋。」贝尔小姐说。
「你的确如此,宝贝!啊,我真的相信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
「差距还很大呢!」贝尔小姐说,她总是担心过分的夸奖反而有害。
奥莉维亚高兴极了!她身上有一种可爱的纯真气息。她总是相信一切都是善良美好的。我逐渐认识到这是人生的一大智慧。
「卡洛琳写得很不错。」
母亲茫然地盯着递给她的那张字迹潦草的作业纸,低声地说:「真可爱。」
「我不是指字写得漂亮,」贝尔小姐说。「我是指她的句子结构和选字用词。她显得很有想像力,表达意思时还有些技巧。」
「太好了!」
母亲盯着纸看时,那双动人的眼睛显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但它们却留意着别的事情。
第二天,妈妈突然来到乡下的原因揭晓了。这就是那些我当时还没认识到其重要性的重大事件之一-卡迈克尔上尉登门拜访来了!
当时我们正和妈妈一起在玫瑰园里。她手中拿着一本书,两个女儿坐在她脚边,那情景真是美若图画。她并不在念书给我们听,可是看上去似乎在念。
卡迈克尔被引到我们身边。
「卡迈克尔上尉!」母亲惊呼。「真没想到。」
「我本来欲去索尔兹伯里府上,但转念一想,这里就是特里西德府上。如果让罗伯特知道我来他的邻居家而不登门拜访,他绝不会原谅我的。所以……我想还是顺道来看看。」
「哎呀,罗伯特没和我们在一起。不过这真是令人惊奇。」母亲站起来,拍着双手,那样子真像是个孩子,大人刚刚赏了她一个圣诞树顶上的小仙子。
「你可以坐会儿和我们喝杯茶,」她接着说。「奥莉维亚,去叫他们上茶。卡洛琳,你和奥莉维亚一起去。」
这样我们都出去了,让他们俩待在一起。
啊,那次喝茶多么愉快呀!当时正是五月初,一年中的美妙时光。树上繁花似锦,空气中散发着新割的青草味,鸟儿欢唱,还有阳光-温煦宜人的阳光,还不烤人-洒在我们身上,太美了!
卡迈克尔上尉和我们说话。他想知道我们的骑术进步如何。奥莉维亚没怎么开口,而我则说个不停,他好像也想让我说。他不时地瞥一眼母亲,眼光似乎也把我包括在内,这使我非常高兴。奥莉维亚和我所最缺乏的就是爱。我们的物质需求大都得到了满足,但是,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在逐渐适应社会的过程中,爱,真正的关怀,才是最需要的。那天下午我们似乎得到了它。但愿一直就像这样。我想假如我们有一个像卡迈克尔上尉这样的人做父亲,那么我们会是多么的不同。
上尉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人。他到过世界各地,曾在戈登将军麾下驻守苏丹,而且在那次围攻战期间,他就在喀土穆。他给我们讲那次战斗的经过,讲得很激动;让我们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艰苦生活、畏惧心理和坚强决心--尽管我猜想地避开了真正的悲惨情景,因为那对我们这样年轻的姑娘来说太恐怖了!
他喝完茶便站起身来,母亲说:「你不能现在就走,上尉。为什么不住一夜呢?你可以明天一早就走。」
他迟疑了片刻,眼珠转来转去,露出一种也许是顽皮的神情。
「嗯……也许我可以渎职一次!」
「啊,好!太好了!宝贝,你们去让他们给卡迈克尔上尉准备一个房间……嗯!还是我自己去吧。跟我来,上尉。你来了我真高兴。」
我们继续坐在花园里--奥莉维亚和我--这位迷人的先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起去骑马。母亲和我们在一块,我们大家都兴高采烈。上尉骑着马走在我身旁。他说我坐在马上的样子真像个骑马人。
「不过,任何骑在马上的人都是骑马人呀!」我回答,就是在高兴的时候我也喜欢争辩。
「有些人是马铃薯袋子……有些人才是骑马人。」
这个比喻在我听来好玩极了,我听後大笑起来。
「你看起来和卡洛琳混得很亲热呀,上尉。」母亲说。
「她被我的笑话逗乐了。有人说这是通往男人心里最近的途径。」
「我认为最快捷的途径是填饱他的肚子。」
「欣赏一个人的机智来得更快。来吧,卡洛琳,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前片林子。」
我和他并排骑马奔跑,轻风迎面扑来,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他不住地回头看我,面带微笑,好像非常喜欢我。我们走进了围场,因为他说他想看看我们如何跳跃。于是,我们就把骑术教师最近教给我们的招数表演给他看。我知道我做得比奥莉维亚好得多,她一直很紧张,有一次跳跃时还差一点摔了下来。
卡迈克尔上尉和母亲拍手称赞,两个人都看着我。
「我希望你能再多待些时候。」我对上尉说。
「哎呀!哎呀!」他叫道,一边看着母亲,一边耸了耸肩。
「再住一个晚上,可能的话,」母亲提议。
就这样他住了两个晚上,在他临走前,母亲让人去叫我。她在她的小起居室里,和她在一起的是卡迈克尔上尉。
上尉说:「我得马上就走,卡洛琳。我得说再见了!」
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头,盯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後把我搂到怀里,亲吻着我的头顶。
他把我松开,接着说:「我要送你件东西,卡洛琳,看见它你就会想起我。」
「哦,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知道。可是留个纪念,好吗?」
然後他掏出一个小金盒。小金盒缀在一条金链子上。他说:「打开它。」
我拨弄了半天没打开,他见状便从我手中接过去。小盒子弹开了,里面是他的一帧漂亮的小画像。画像很小,但画得非常精巧,他的五官清晰可辨,毫无疑问,这画中人就是卡迈克尔上尉。
「真漂亮!」我叫道,看看他,又看看母亲。
他们俩都有点动情地看着我,然後他们又相互看了看。
母亲很实在地说:「我要是你就不会给任何人看……甚至包括奥莉维亚。」
哦,我明白了。这么说奥莉维亚并没有得到礼物。他们想她可能会嫉妒。
「我想把它收起来,等你长大些再戴。」母亲说。
我点点头。
「谢谢你,」我低声地说。「非常感谢。」
上尉一把将我搂住,亲了亲我。
那天下午,我们把他送走了。
「我会回来参加金典大庆的。」他对母亲说。
我就是这样得到那个小金盒的。我喜欢它。我经常看它。我不忍心把它藏起来,尽管这样,它却让我更加激动,因为我得保守这个秘密。我每天把它藏在上衣里面,夜里就放在我枕头底下。我喜爱它,不仅是因为它漂亮,而且还因为它是个秘密的物品,只有我自己、母亲和卡迈克尔上尉才知道。
我们于六月十五日回到伦敦-离女王的金典大庆日还有一个星期。从乡下进入伦敦城总是令人激动不已!我们是从东边进城,路旁的伦敦塔,在我看来总像是这座城市的堡垒。它看上去阴森恐怖,向人们诉说着往日的悲惨故事。它总是使我联想起很久以前监禁在里面的囚徒们。
再往前走我们就进入市区了,经过由巴里先生设计的相对较新的议会大厦,它坐落在泰晤士河畔,显得富丽堂皇。它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座大厦也经历了和伦敦塔几乎同样长久的岁月风霜。
我一直拿不定更喜爱哪一处-伦敦还是乡下。乡下给人一种舒适惬意的感觉,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还有一种宁静与和平,这是伦敦所缺少的。当然,爸爸很少来乡下,一旦他来到乡下,我不得不承认宁静与和平便逃走了。他一到就会有应酬,而奥莉维亚和我就不得不躲得远远的。所以,也许只是爸爸的露面才使我们如此惴惴不安。
但是,每次返回伦敦我都很兴奋,就像我很高兴再回到乡下一样。
这次返城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我们刚一进入市中心,就感受到一种激动人心的气氛,贝尔小姐称之为「庆典热」。
大街上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我欣喜地望着他们--那些各带家什的小商贩和匠人,这些人平常极少进入我们居住的地段;他们在城里充分发挥作用-一个修椅子的匠人,坐在人行道上给人修补藤椅;一个卖猫食的小贩推着他的小车,里面装满了令人作呕的马肉;锅铁匠、修伞匠,还有一个头戴纸软帽的女孩持着一只篮子,里面是满满一篮子纸花,夏天壁炉不生火时可以把纸花摆进去……还看到几支日尔曼人的乐队,它们开始频繁出现在大街上,演奏一些音乐厅里的流行歌曲。但是我最留心的还是那些卖庆典纪念品的小商贩们,这些小玩意儿包括瓷杯、帽子和装饰品。「天佑女皇」,这些东西上面都印着这样的颂词,或者是「太平盛世,五十春秋」。
真是激动人心,我很高兴我们已离开乡下而身临其境。
家里也同样让人兴奋。贝尔小姐说,我们能做这般贤君的臣民真是太幸运了,我们应该一辈子记住这次金典大庆。
罗茜朗德尔向我们展示她为这次大庆准备的一身新装。白色平纹细布的料,上面印着薰衣草的小花,她有一顶薰衣草编的草帽与衣服相配。
「到时候一定热闹极了,」她说,「仁慈的女王会很有趣,罗茜朗德尔会同样感到很有趣-甚至会感到更有趣,我敢保证。」
卡迈克尔上尉送给我一个小金盒,自从那个难忘的时刻以来,母亲似乎有了些变化。她说她很高兴看见我们。她和我们拥抱,说我们将会和她一起观看大庆的游行队伍,那真是令人开心,不是吗?我们都说一定很开心。
「我们会看到女王吗?」奥莉维亚问。
「当然,我亲爱的。如果她不露面,还算什么大庆呢?」
我们都沉浸在一片兴奋之中。
「你们的父亲,」贝尔小姐说,「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要履行职责。他将会进宫觐见女王,是不是?」
「他会和女王一起乘坐马车吗?」
我噗嗤笑出声来。「虽然他似乎还不够格,」我嘲笑地说。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跟贝尔小姐学习功课,父母突然来到教室。这太出乎意料了,我们都吓得目瞪口呆-连贝尔小姐也不知所措。她站起身,脸微微一红,低声地招呼:「早安,先生。早安,夫人!」
奥莉维亚和我也早站起身来,像泥塑一般呆在那里,不知道他这次到来意味着什么?
父亲看上去似乎在心里琢磨,像他这么威风的人,竟会生出我们这样的後代来。我的上衣上面有一个污点。我总是一写起作业来就忘乎所以,结果往往把衣服弄脏。我感到我的头昂了起来。我想我已经露出一副反抗的神情。贝尔小姐说,我在要受到批评时总是这样。我瞥了一眼奥莉维亚。她脸色煞白,显得很紧张。
我感到有点气愤。任何人都无权让别人那样紧张。我告诫自己一定不要被他吓倒。
他说:「怎么,你们都哑吧啦?」
「早安,爸爸,」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早安,妈妈。」
母亲轻轻一笑,「我要亲自带她们去看游行。」
父亲点了点头,我想那就表示他「批准」了。
母亲接着说:「克莱尔庞森比和迪利亚桑森两个人都邀请过我们。游行队伍会从她们两家门前经过,那样,从她们两家的窗户里就会看得非常清楚。」
「的确这样。」父亲看着贝尔小姐。就像我一样,贝尔小姐也决心掩饰父亲给她造成的高度紧张。她毕竟是个教区牧师的女儿,而教区牧师的家庭一直非常受人尊敬,这样人家的女儿也就格外受到雇主的青睐;她还是个有些气概的小姐,再说,她也不能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显得胆怯。
「你认为你的学生怎么样,贝尔小姐?」
「她们进步很快。」贝尔小姐回答。
母亲还是带着那样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贝尔小姐跟我说,她们都很聪明……各有所长。」
「嗯,」父亲探询地看着贝尔小姐,我便想,在他面前不露惧色是对付他的最好办法。大部分人都没做到这一点,于是,他也就越发变得神圣起来,我佩服贝尔小姐。
「我希望你们已经感谢上帝了,为女王的圣明。」父亲说,一边看着奥莉维亚。
「是的,爸爸。」我热情地说。
「我们都要感谢上帝,感谢神赐给我们一位这么贤明的女士统治我们。」
原来如此,我心中暗想,她是君主,尽管身为女人。没有人因为她是女人就把她的王冠夺走,同样,玛丽堂姑对特里西德庄园大厦也有充分的继承权。这样的想法总是在奇特的时刻冒出来。
「我们都很感谢上帝,爸爸,」我说,「让这么一位伟大的女士统治我们。」
他瞪着奥莉维亚,奥莉维亚给吓坏了。「你呢?你怎么想?」
「嗯,……对……对……爸爸。」奥莉维亚支支吾吾。
「我们都非常庆幸,」母亲说,「我们会在庞森比家或桑森家一起玩得很开心的……我们要为女王陛下欢呼,直到把嗓子喊哑为止,是不是,亲爱的?」
「我认为,假如你们观看时默默地表示敬意会更好。」父亲说。
「当然,罗伯特!」母亲说。她走上前去,挽住父亲的胳膊。我对这种冒失的举动大为吃惊,而父亲好像并不在乎。事实上,他似乎觉得这个举动很让他高兴。
「走吧,」母亲说。毫无疑问,她看出来我们多么想尽早结束这场谈话,还有,她自己也有点烦了。「孩子们会表现出色,为我们争光的,是不是,孩子们?」
「是的,妈妈。」
奥莉维亚冲父亲微微一笑,父亲的嘴角硬往上翘了翘,好像他禁不住要回报一个微笑,尽管他尽力克制自己这么做。他们一走,门关上了,这时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来干什么?」我问道,像平常一样,说话不加思索。
「你们的父亲认为他应该不时来教室转转,」贝尔小姐说,「这是做父亲的职责,而你们的父亲总是履行他的职责。」
「我很高兴我们的母亲也跟他来了。我想这让他减少了几分严厉。」
贝尔小姐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她打开一本书。「我们来看看征服者威廉,现在在干什么。刚才我们说到,还记得吧,他正在计划征服这些海岛。」
我们一边看书,我一边琢磨我父母,对他们感到纳闷。母亲是个很爱笑的人,为什么会嫁给父亲这么个显然不爱笑的人?为什么她仅仅把自己的胳膊伸进父亲的胳膊里,就能使他神情起变化?为什么她要到教室里来告诉我们,说我们将要去观看游行,不是去庞森比家就是去桑森家,而这些我们早已知道了呀?
秘密!大人有许多秘密。要是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肯定挺有意思,因为他们说一件事时,十有八、九他们是另有所指。
我感觉到我那贴身的小金盒。
唉,我也有自己的秘密。
随着大庆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们都越来越兴奋。金典大庆似乎成了大家谈论的唯一话题。在大庆的前一天晚上,家里将要举办一个宴会,这意味着在「庆典热」之外,又增添了这种节日通常具有的忙碌。
那天上午,贝尔小姐像往常一样领着我们出门散步。广场附近的大街上平常十分肃静,现在却挤满了兜售庆典纪念品的小商贩。
「为这两位小姐买一只瓷杯吧,」他们请求道,「来一个吧。向仁慈的陛下表示敬意。」
贝尔小姐催我们快点过去,说我们要进海德公园。
我们沿着蛇形湖缓缓走着,贝尔小姐一边给我们讲述着万国博览会的事,这主要得力于亲王殿下我们喜爱的女王无限追念的丈夫-鼎力赞助才举办起来的。这一切是我们先前都听过的,相较之下我更喜欢看水中的鸭子。我们没带什么食物来喂它们。厨娘特拉斯夫人平常都给我们带上乾面包,可是这天上午,因为要准备晚上的宴会,她忙不过来,就没顾上这事。
我们在水边坐下,贝尔小姐总是念念不忘增进我们的心智。她将话题一转,谈起辉煌的五十年前女王即位的事,尽管这件事她给我们反覆讲过,今天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亲爱的女王刚刚起床,身裹晨衣,一头金色的长发散披肩头,这时有人告诉她,她已是女王了。
「我们一定要记住亲爱的女王当时所说的话-她是那么年轻而明智-哦,甚至当年就那么明智。她说:『我要行善!』你们听!谁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少女竟能表现出如此的智慧?她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奥莉维亚,想想看!还有谁能发这样的誓?」
「奥莉维亚就能,」我说。「她总是想行善。」
就在那时,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好人并不都明智,我便迫不及待地说,这两种品质并不总是密切相关的。
贝尔小姐似乎有些生气,说:「你要学会接受那些比你年长,比你聪明的人的结论,卡洛琳。」
「可是,如果你对一切都深信不疑,你怎么能发现新的答案呢?」我问道。
「既然你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为什么还要寻找新的答案呢?」
「因为可能还存在另外一个答案呀!」我坚持己见。
「我想我们现在该回去了。」贝尔小姐说。
有多少次,我心中暗想,我们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终。
我不在乎,就像别人一样,我正在想着明天。
我们从自己的卧室就能看见,所有的客人都乘着马车到了,在这样的夜晚,广场上似乎到处都有这样的马车。我猜测并非只有我们一家在举办宴会。
约莫八时许。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就寝了,为了第二天早晨有好精神,因为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以便在街上禁止通行前到达我们的位置。马车会把我们送到庞森比或桑森家--我们不知道究竟接受了谁家的邀请。由于我们要跟母亲去,贝尔小姐将不得不自己在大街上碰运气了,她将和埃弗顿做伴找一个有利的位置观看。仆人们都各有安排。罗茜将独自行动。
「就你自己?」我问她,她瞅了我一眼,轻轻地推我一下。
「不要发问,你就不会听到谎言。」她说。
我现在回想,爸爸在庆典当天肯定在履行职责。当时我最关心的是,他第二天是否要和我们待在一起。他要在场,肯定会给那天蒙上一层阴影。
等马车陆续到了,我就和奥莉维亚在楼梯扶手後面躲起来,看着客人受到接待。
母亲身穿连衣裙,上面缀着粉红色的珠子和珍珠,一身珠光宝气。她头发上系着一条缀满钻石的带子,看上去无比漂亮。爸爸站在她旁边,身穿黑色礼服和镶有摺边的衬衣,显得风度翩翩。
我们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还听到一星半点的议论。
「您肯赏光,真是太好了!」
「见到您,不胜荣幸。」
「真是大庆前一个美妙的前奏。」
就这样谈话在进行着。
突然我欣喜得心口坪抨直跳,我一眼看出,迎着父母走来的是卡迈克尔上尉。
原来,正如他说的那样,他又回到伦敦来了。他的样子非常潇洒,虽然他穿的不是军装。他的身材和父亲一般高,他以自己的方式令人敬畏,正如父亲以他的方式一样-不同的是,父亲让人忧郁,上尉带来欢乐。
所有的客人都接待完了,我还想坐在那儿。
「我要回去休息了。」奥莉维亚说。
我点点头,她便弓着腰走了,而我仍然坐着没动,盼着卡迈克尔上尉出来,好让我再看他一眼。
我侧耳谛听他们的谈话声。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就要下到一楼餐厅去。
一会儿,母亲和卡迈克尔上尉出来了。他们非常小声地谈着,很快就有一男一女加入进去。他们伫立了一会儿,一边谈论着-当然跟庆典有关。
我听到几句他们的谈话。
「他们说她拒绝戴王冠。」
「要戴一顶软帽。」
「软帽!真新鲜!」
「嘘!这可是冒犯君王的行为,是有罪的。」
「可这是事实。哈利法克斯对她说,人民交纳税赋,是为了看到她头戴王冠出现在他们面前。而罗斯伯里说一个帝国应该用权杖来统治,而不是软帽。」
「真会戴软帽吗?我不信。」
「真的,圣诏都下了。头戴软帽,身穿长连衣裙,不系被风。」
「那就不太像皇家庆典了。」
「亲爱的,只要她驾到,就只能是皇家庆典了。」
卡迈克尔上尉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清晰,在房子的顶层都能听得真切,「我希望这是真的,她坚持要修改亲王殿下对离婚女子的戒规。」
「是真的。难以置信,是不是?她希望那些在离婚案中,属无辜一方的可怜的女士们,能获准参加庆典。」
父亲也刚刚出来了。
「当然合情合理,」上尉说。「既然不是她们的错,为什么她们要受到惩罚呢?」
「不道德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父亲说。
「亲爱的特里西德先生,」上尉反驳道,「无辜的一方是无罪的。否则,她们怎么可能是无辜的呢?」
「亲王殿下是对的,」父亲坚持自己的观点。「凡是与这些可耻的行为有牵连的人,他统统排除在外。我很高兴,在邀请外国离婚女士的问题上索尔兹伯里立场坚定。」
「总要有点儿人情味吧!」上尉接着说。
父亲非常阴冷地说:「这涉及到原则问题。」
这时母亲插了进来:「我们去就座吧,好吗?干嘛要在这里站着?」
很显然,她是在有意转换话题,就在他们下楼时,有人问她:「我听说你明天要去庞森比家。」
「承蒙马西亚桑森盛情邀请。我两个女儿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谈话声渐渐消失了。
我坐在那里沉吟半天:我相信卡迈克尔上尉和我父亲彼此非常反感。
然後我就蹑手蹑脚爬上床,摸摸我的小金盒还在枕头底下,便放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来了,贝尔小姐为我们精心打扮。她在我们很一般的衣服里一件件地搜寻着,估计我们穿哪件衣服才能和我母亲的打扮相称,这个问题琢磨了许久;最後。她给我选定了一件深绿色的,给奥莉维亚挑出来一件草莓汁色的。这两件连衣裙款式都一样,裙摆下部镶有荷叶边,上身庄重得体,袖口齐肘。我们都穿着白色长统袜和黑皮鞋,手上拿着白手套二人一顶草帽,我的帽子上是一根绿色的带子,奥莉维亚的帽子上则是系着草莓色带子。
我们觉得非常美。可是,等我们一看到母亲。我们就意识到和她夺目的光彩相比,我们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她看上去就是名副其实的「美丽的特里西德夫人」。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粉红色是她喜爱的颜色,她穿起来非常合适。连衣裙的裙摆长及脚跟,镶着荷叶边,腰部打着褶绉,以突出苗条的腰肢,那个时代,细腰时髦,紧身的上衣进一步增强了她体态的魅力;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乳白色的三角巾,这和地袖口上的花边的颜色相配。她的帽子也是奶油色和粉红色相杂的颜色。帽子调皮地戴在她那头秀发的顶部,帽沿上插着一根奶油色的鸵鸟羽翎,从帽子的边缘垂下来,几乎触到她的眼睛,好像是让人们注意那双眼睛发出的闪闪光芒,她显出年轻、兴奋的神情,我们于是就满怀期盼地出门了。
马车正在等候我们,奥莉维亚和我分别坐在母亲的两边,马车沿车道跑出了广场。
马车得得地跑了一阵,突然,母亲冲着车夫喊道:「布莱恩,我要你去滑铁卢广场。」
布莱恩惊讶地扭过头来,那样子似乎是他听错了。「可是,夫人……」他开口说。
母亲甜甜地一笑:「我改变主意了,滑铁卢广场。」
「好的,夫人。」布莱恩说。
「计画改变了。我想你们会喜欢那个地方。」
她的眼睛充满了调皮的神色,我顿时激动不已!我有一种预感。我以前曾见过她那种眼神。它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我相信是他惹起了这种神情。
「妈妈,」我若有所悟地问,「我们会见到卡迈克尔上尉吗?」
她的脸颊顿时飞上一层红晕,使她显得更加妩媚。
「为什么?是什么让你这么想?」
「我只是猜想……因为……」
「因为什么?」
「他是住在滑铁卢广场吗?」
「在那附近。」
「所以这就……」
「在那儿,我们会看得更清楚些。」
我靠在座位上。这一天又加进了新内容。
上尉等候在那里,跟我们打招呼,很显然是特意等我们。我很纳闷,明明这一切肯定是头天晚上都已经安排好了的,而我们出门时却还说是要去庞森比家,这真奇怪!
不过,我太激动了,也顾不上想这么多,我们到了这儿,这才是最重要的。
和我们家的房间相比,卡迈克尔上尉家的屋子是小了点,可是,他的屋子里显出一种亲切的凌乱感,这一点我立刻就感觉到了。
「欢迎!」他高声地说。「可爱的女士们,欢迎各位。」
我喜欢被称作可爱的女士,可是这明显地让奥莉维亚感到尴尬,她心里非常清楚,这个说法不合适她。
「你们非常准时呀!」上尉接着说。
「我们要想到达这儿,非这样不可,」母亲说。「街上很快就要禁止通行了。」
「在去西敏寺的时候,游行队伍一定得经过这条路,」上尉说,「可是,不到他们返回後,你们是不能离开的。这让我非常愉快,因为这样,你们就能多陪我一会儿,和你们在一起我最快乐。现在让我把观礼台指给我俏丽的女士们看,我估计女孩们肯定想瞧瞧大街上的热闹吧!」
他把我们领到窗前的椅子上,从那里可以把滑铁卢广场一览无遗。
「游行路线将是从皇宫开始,穿过宪法山,皮卡迪利大街,滑铁卢广场和议会大街,到达西敏寺,这样,你们占了一个很好的位置。现在我猜想,诸位肯定需要用些点心。我这里为你们两位年轻小姐预备了非常特别的柠檬汽水,还有一点饼乾-这是由我的厨师福特纳姆先生为我特地制作的。」
母亲咯咯地笑,说:「我相信你说的不对。是由梅森先生制作的。」
「福特纳姆或梅森,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一听放声大笑,因为我知道福特纳姆和梅森是皮卡迪利大街上一家商店,卡迈克尔上尉是指他从那家商店里买的饼乾。
「我来帮你拿柠檬汽水吧!」母亲说。
我大吃一惊。她亲自拿东西,这做法太让人惊讶了。在家里,如果要把一个垫子放在椅子上,她都伸手按铃。
他们俩一起出去了。奥莉维亚显得有点闷闷不乐。
「真开心!」我说。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我原以为我们是要去庞森比家的。他说的厨师是什么意思?福特纳姆和梅森是同一家商店呀!」
「嗨,奥莉维亚,」我说。「你太一本正经了。这是为了开心!」
他们俩拿柠檬汽水去了好半天,等他们回来时,母亲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她面颊腓红,但却丝毫也不拘束,她还装模作样地把柠檬汽水倒出来。
「午餐请稍候。」卡迈克尔上尉说。
我现在仍旧记得那天的每时每刻。这里面有一种魔力,一种期盼的感觉,彷佛坐在剧院里,帷幕还没有升起,这时你不太清楚将要出现什么场面。但是,事後,鉴于所发生的一切,我可能想过,人们通常都喜欢这么做,回顾自己一生中的重要日子,想像他们当中潜伏着不祥之感……不,很难说是不祥之感。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只是感到无比地激动,彷佛什么真正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们可以听到游行队伍越来越近。我喜欢韩德尔的进行曲;它似乎最适合这种场合;瞧,那就是她-一个颇令人失望的矮小的身影,对,头戴一顶软帽。的确,那是一项很别致的软帽,用带网眼的织物制成,上面的钻石光华夺目,但毕竟是顶软帽。欢呼声震耳欲聋,她端坐在马车上,不时向人群举手致意,对观众这种无比忠心的表现,她似乎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领情。可是,这是个盛大的场面。她的马车由她自家的王子王孙们作前导--她的儿子、女婿、孙子和外孙等。我数了数,总共有三十二个;他们当中最气派的要数女王的女婿,普鲁士王储腓特烈,他一身银装素裹,帽盔上是一只日尔曼鹰的标志。
游行的队伍一列接着一列。我看见印度亲王身裹长袍,上面的珠宝闪闪发光,这情景令我非常激动。队伍里有欧洲国家派来的使节,四位国王-萨克森国王,比利时国王,丹麦国王和希腊人国王,希腊、葡萄牙、瑞典和奥地利-像普鲁士一样-派来了各自的王储。
在那一天,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诚心向那位头戴缀满钻石的网眼软帽,身材矮小的老夫人致敬,纪念她即位五十周年。
即使在游行队伍过去之後,我仍旧感到被刚才壮观的场面弄得眼花撩乱;音乐仍旧萦绕在耳畔,我仍旧能看见那些身披盛装的骏马和衣冠华贵的骑马人,这时候母亲跟着上尉出去了,只说了声午餐什么的。
上尉推着一个送餐的小车进来了,上面摆着凉拌鸡丝,几个硬皮面包和一碟黄油。
他搬来一张小桌子放在窗前。桌子刚好够我们四个人就座。他熟练地在上面铺上一块带花边的桌布。
那是一顿什么样的午餐啊!後来,我想那就像一个时代的结束,天真时代的结束。那味道鲜美的凉拌鸡丝,正如尝试智慧之树上的果实。
上尉把一只在冰桶里镇着的瓶子拿出来,打开,又取出四个玻璃杯。
「你认为她们能喝吗?」母亲问。
「就一丁点儿。」
他的一丁点儿是半杯。我欣喜若狂地抿了一口那泛着泡沫的液体,陶醉在一种非常特别的幸福之中。这世界真是美妙,我把这视为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从此,奥莉维亚和我就成了母亲最亲密的朋友;我们陪着外出,就像这次一样,由她和上尉合谋,为我们四个人安排愉快的聚会。
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汇拢到窗户下的街道上,既然游行队伍已经通过,大街上也就不再禁止通行了。
「从西敏寺返回皇宫的时候她要取道白厅街和林荫大道,」上尉说,「这样,今天剩下的时间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不能回去太晚。」母亲说。
「我亲爱的,现在街上根本无法通行,过一会儿就行了。我们在这个小窝里是安全的。」
我们都笑了。的确,我们一直笑个不停,也不为什么特别的事,这或许就是真正快乐的表现!
窗户下面的喧哗听起来朦胧而遥远--那是我们神秘的小圈子之外的事。卡迈克尔上尉一直滔滔不绝,我们笑声不断;他还使我们打开了话匣子,连奥莉维亚也开了口……虽然说得不多。母亲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不时以娇嗔的口气说一声「乔克!」就连奥莉维亚也猜出这是亲热的表示。
乔克卡迈克尔上尉跟我们讲皇家军队的事,还讲在军队里服役如何如何。他已经驻守海外许多次,下一次要去印度。他朝母亲瞥了一眼,一种隐隐约约的惆怅掠过两人的心头--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现在还犯不着为它担忧。
上尉告诉我们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嗨,在你们出世之前,我就认识你们的母亲。」他说这话时眼睛瞧着我。「後来……我被派往苏丹,这样,我就很久没能见到你们。」他朝母亲笑了笑。「等我返回英国时,我感到似乎从未离开过。」
奥莉维亚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也觉得很困。一阵朦朦胧胧的睡意向我袭来,可是,我竭力克制想睡的念头,因为这个令人陶醉的下午,我一分一秒也不想错过。
接着,大街上爆发出一阵喧嚣声。出现了一架绞弦琴,正在演奏「日本天皇」和「彭赞斯的海盗」里面的曲子。人们开始唱歌、跳舞;绞弦琴受到一个一人乐队的竞争,那位多才多艺的艺人嘴巴下面是一个固定的排笛,身後背着一面鼓--用绑在肘部的鼓槌击鼓;与鼓相配的铙钹则是用一根带子绑在两膝之间;手上拿着一个三角铁。他演奏时表现出来的精湛技艺赢得了全体观众的极大赞赏,硬币哗哗地落入他脚旁的帽子里。
有个人在卖纪念册。「太平盛世,五十春秋,」他吆喝道。「女王陛下的生平,看一看喽!」还有两个吉普赛女人,肤色黝黑,耳戴大大的铜耳环,头罩红色的斑丹纳花绸绢帕。
「算算命吧,夫人。用银币在我手心上画个十字,你就知道自己的好运了。」然後又过来一个踩高跷的小丑--那是个喜剧小丑,蹒跚地穿过人群,让孩子们高兴得发出尖叫声。他踩在高跷上是那样高,都能把帽子一直举到我们的窗户旁。我们往里面扔了几枚硬币;他咧嘴一笑,鞠了一躬-踩在高跷上鞠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这是一个欢乐的场景--每个人都在尽情享受这一天的快乐时光。
「你瞧,」卡迈克尔上尉说,「目前要穿过这些街道是多么不可能。」
接下来一场灾祸降临了!
先前有两、三个人骑着马分开人群往前走,众人也好心好意地为他们闪开一条道。
这时广场上又有一个人骑着马闯了进来。我对马很了解,一眼就看出那个人对他的坐骑失去了控制。那匹马稍稍一顿,竖起了耳朵,我就判定,广场上如潮的人流和冲天的喧嚣声使它受了惊吓。
那匹马後腿腾空,一阵乱踢;然後把头一低冲向人群。一声惊叫,有人倒下了。我看见那个骑士在自己被抛向空中之前,拼命想把马勒住。突然,出现一阵寂静,接着喊声大作,那匹马疯了,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我惊恐地瞪眼望着。卡迈克尔上尉向门冲去,但是母亲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不!不!」她叫道。「别去,乔克。下面危险。」
「这可怜的畜生受了惊吓,失去了控制。又没有在行的人去制伏它。」
「别去,乔克,别去!」
我的注意力从广场上转移到他们俩身上-母亲拽着上尉的胳膊,央求他不要下去。
我回头再看时,马已经倒下了。後来一阵大乱。好几个人受了伤。有人在嚷嚷,有人在哭叫,刚才那欢乐的场景顷刻间化作一场灾难。
「你是无能为力的,」母亲抽泣着说。「哦,乔克,别离开我们。我受不了……」
奥莉维亚也和我一样喜欢马,见此情景,她也为那匹可怜的马呜咽起来。
原来有人骑马赶了过来,还有人拿着担架。枪响时我极力不去听,我明白对那匹马来讲,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它自己也一定伤得太重救不活了。
警察赶来了。街面被清除乾净。我们都陷入沉默之中。一个大庆的日子竟出现了这样的结局。
卡迈克尔上尉想再次快乐起来。
「生活就是这样。」他沮丧地说。
傍晚时分马车才把我们送回家。在马车里,母亲坐在奥莉维亚和我中间,两只胳膊分别搂着我们俩。
「让我们只记住愉快的事情,」她说。「很美妙,是不是……直至……」
我们说是这样。
「你们看见了女王,还有所有的国王和王子,你们会永远记住这些,对不对?让我们别去想那场可怕的灾祸,嗯?甚至也别谈起它……,跟任何人都别说。」
我们赞成这是最好的主意。
第二天,贝尔小姐带我们去海德公园散步。随处可见为汇集到那里的穷苦孩子搭起的临时帐棚-人数多达三万,伴随着军乐队的乐曲,每个孩子都领到一个葡萄乾甜面包和一瓷杯牛奶,瓷杯是送给他们的礼物-金典大庆的纪念杯,上面刻有赞颂伟大女王的铭文。
「他们会永远记住这件事的,」贝尔小姐说,「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接着她就讲起那些国王和王子,又讲起了他们国家的一些情况,这样她又一次显露了能把每件事都变成一堂课的本领。
这的确很有趣、奥莉维亚和我谁也没有提起那场灾祸。我听到几个仆人在谈论这件事。
「喂,你听说了吧?出了起可怕的灾祸……在滑铁卢广场附近,他们说。一匹马受了惊吓……伤了好几百人,都给弄到医院去了!」
「马,」她的同伴说,「在大街上,是不被允许的。」
「不过,没它们你怎么走动呢,嗯?」
「它们不应该允许受惊吓,我是说。」
我本想插嘴说,我是个目击者,但我还是忍住了。在我脑子的深处,我知道这样做是很危险的。
天色已近黄昏。我想母亲正在准备晚餐。那天晚上家里没有客人来,但即便如此,准备工作总是很费时-无论有客还是没客。她和父亲总是在那张大餐桌旁单独就餐,那张餐桌我从未在旁边坐过。奥莉维亚曾提醒过我,等我们「进入社交界」,就是说等我们年满十七岁时,我们将会在那张桌子上和父母一起就餐。我很喜欢我的食物,要是不得不在父亲的双眼逼视下进餐,我真想像不出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我倒尽胃口。但是,这是遥远的未来的事情,目前还不太可能让我担忧。
大约是七点左右,我正在往教室走,我们和贝尔小姐一直在那里一起就餐,睡觉前我们总是在那里吃几片涂黄油的面包,喝上一杯牛奶。突然,我大吃一惊,父亲迎面走来。我差一点撞在他身上,看到他耸立在我面前,我便猛地停住脚步。
「哦,」他说,「卡洛琳。」彷佛他需要想一想才记得起我的名字。
「爸爸,晚安。」我说。
「你好像慌里慌张的。」
「没有,爸爸。」
「你昨天看游行了?」
「是的,爸爸。」
「你认为如何?」
「太好了!」
「这事你要一辈子都记住。」
「是的,爸爸。」
「告诉我,」他说,「什么给你印象最深……在你看到的所有事情当中?」
我有点紧张,在他面前总是这样,我一紧张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什么给我印象最深?女王?日尔曼王储?欧洲国王?乐队?实际上是那匹四处乱窜的可怜的马,就在我意识到这点之前,我已脱口而出:「是那匹疯马。」
「什么?」
「那场灾……灾祸。」
「什么灾祸?」
我咬住嘴唇,迟疑了一下。这时我想起来,母亲曾叮嘱过,最好不要提起这件事。可是我已经讲出口,再也收不回去了。
「哪匹疯马?」他重复了一遍,「什么灾祸?」
除了解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就是那匹失去控制的马。它伤了好多人。」
「可是你们根本就不在那附近。那事是发生在滑铁卢广场。」
我的脸顿时红了,赶忙把头低下。
「这么说你们是在滑铁卢广场,」他说,「那可和我想的不一样。」他接着低声地说:「滑铁卢广场。我明白了……我想我明白了。」他的神情有点不对劲。他脸色煞白,眼里放出奇怪的光。我当时真该想到他那样子是疑惑不解,还有点惊骇,可是,我却打消了那些念头,他绝不会那样。
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站在那儿。我向教室走去。我闯下大祸了,我知道。
我开始领悟了。首先,我们以为要去别的地方,而实际上却去了那儿,这种做法……这是有意义的,卡迈克尔上尉一直在期待我们的样子,还有他和母亲交换的眼神……
这意味着什么?在我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我知道它的答案。有些事小孩子是知道的……凭藉本能。
而我已经把他们给出卖了。
我不能谈起这件事。我木然地喝着牛奶,啃着黄油面包,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卡洛琳今天晚上心不在焉,」贝尔小姐说。「我知道,她还在回想昨天看到的一切。」
她说的太正确了!
我说有点头痛,就逃进了我的房间。贝尔小姐通常和我们朗读,每人轮流读一页-晚餐後读半小时。她认为刚吃过东西就立刻睡觉,对身体有害,不管吃得多还是少。
我想我要上床躺下,等奥莉维亚上床时就假装睡着了,这样,我就可以不必跟她讲话了。与她分享心中的疑虑也没有用。她会拒绝考虑它们-凡遇上不愉快的事,她一贯如此。
我已经脱下外衣,换上了睡衣。我正打算把头发编起来,这时,门开了。让我惊讶的是,爸爸走了进来。他的神情与平常太不相同。他怒气冲冲,仍然带着那副惶惑不解的神情。他还显出悲伤的样子。
他说:「我想跟你谈谈,卡洛琳。」
我等着他说话。
「你们去了滑铁卢广场,是吧?」
我迟疑不语,他接着说:「你不用害怕会泄露什么。我都知道,你母亲已经跟我说了。」
我如释重负。
他继续说:「你们从滑铁卢广场会看得更清楚,一时冲动就作出了这个决定。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另外两个地方,哪一个都更近些。可是,你们却去了滑铁卢广场,还受到卡迈克尔上尉的款待。就是这样,不是吗?」
「是的,爸爸。」
「你当时没有怀疑为什么计画突然改变了吗?」
「这个,怀疑过……可是妈妈说去滑铁卢广场会更好。」
「卡迈克尔上尉为你们做了准备,他提供了午餐。」
「是的,爸爸。」
「我明白了。」他瞪着我:「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我慌忙摸了一下。「是个小金盒,爸爸。」
「小金盒!你为什么现在戴着它?」
「这个,我一直戴着它,只不过不让人看见。」
「哦?秘密地?为什么,请问?告诉我。」
「这个……因为我喜欢戴着它,还有……不能让人看见。」
「不能让人看见?为什么呢?」
「贝尔小姐说我们还太小,不能戴珠宝。」
「这么说你是存心蔑视贝尔小姐?」
「这个,不是真要……可是……」
「请讲真话,卡洛琳。」
「这个-嘛-是的。」
「你是如何得到这个小金盒的?」
我没料到我的回答竟使他如此震惊。
「是卡迈克尔上尉送的礼物。」
「他是昨天给你的?」
「不是!在乡下时给的。」
「在乡下时。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他来拜访时。」
「这么说他去拜访过,趁你们在乡下时,是不是?」
他猛地打开小金盒,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里面的画像。他的脸变得煞白,嘴唇抽搐起来,眼睛就像蛇眼一样,定定地直盯着我。
「这么说,你们在乡下时,卡迈克尔上尉经常去看你。」
「不是看我……是看……」
「是看你母亲?」
「不是经常来。他来过一次。」
「哦,他来过一次,趁你母亲在时,他住了多久?」
「他住了两个晚上。」
「我明白了!」他突然把眼睛闭上,彷佛他无法忍受看见我或那个他攒在手里的小金盒。然後,我听见他小声说:「天哪!」他用一种好像是蔑视的目光看着我,手中仍然攒着那个小金盒,迈步走出了房间。
这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早晨我也不想起床,因为我知道会有麻烦,而这麻烦,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我造成的。
房子里一片寂静-笼罩着一层阴云,预示着一场灾难即将降临。我不知道奥莉维亚对此是否有所察觉。可是她似乎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由于我良心有愧所致。
伊莫金姑妈和她丈夫,哈罗德凯里爵士登门拜访来了,他们和爸爸闭门密谈了许久。我没看见妈妈,可从一个仆人那里打听到,埃弗顿说她因为头疼躺在床上。
这一天,时间在慢慢地消逝。四轮马车没有来接爸爸去银行。妈妈仍旧在她的房间里;伊莫金姑妈和她丈夫留下来吃午餐,午饭过後还没走。
这次我比平常更加警觉,因为我感到我必须弄清楚周围到底发生什么事,我的努力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我偷偷地潜入小客厅隔壁的那间小屋,小客厅的门通向大厅,爸爸和凯里夫妇就在里面,那间小屋实际上只是个小窄间,里面有个水槽和水龙头,仆人们在那里将花栽到花盆里,整理好。我进去时拿着一瓶玫瑰花,这样如果被人发现,我就可以假装在摆花。
他们的谈话我听不太全,但我的确听到一些。
他们的谈话非常神秘。我不时听到一些像「丢脸」、「不光彩」之类的字眼,还有:「绝不能传出这种丑闻。你的前途,罗伯特……」接下来是一阵嘀咕。
我听见提到了我的名字。
「她应该离开,」伊莫金姑妈断然地说,「总是提醒你……你应该这么做,罗伯特……对你太痛苦了。」
「不能搞得像是……」
我听不清不能搞得像是什么?
「……太过分了。上帝知道了,会激怒上帝……还有堂姊哩,别忘了……她为什么不应该?是她为这个家庭做点贡献的时候了。这会给我们一点喘息的时间……作筹划的时间……想出一个上策来……」
「她会吗?」这是父亲的声音。
「可能会。她相当……古怪。你了解玛丽。她毫无後悔之意……可能把她挑起的是非全给忘了吧。这是个办法,罗伯特。我的的确确认为她应该离开……我肯定这是最好的办法。要不我跟她联系一下?……或许先由我告诉她更好些。我将解释这么做的必要性……紧急必要性……」这紧急必要性是指什么?我搞不清楚;我不能在那儿待的太久,不能老是摆弄一瓶玫瑰花。
一天又一天慢吞吞地过去了,房子里上上下都笼罩着一种沉闷气氛。父亲和母亲我谁也没看见。所有的人都知道正在发生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我碰到罗茜朗德尔独自一人在餐厅,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罗茜耸了耸肩膀。「好像你妈妈和卡迈克尔上尉处得太近了些,而你爸爸就不大看得惯,也难怪他会怨她。」
「罗茜,为什么他们也怨我?」
「是吗?」
「我在花房里,我听见他们说我应该离开。」
「不,不是指你,亲爱的。我估计他们是指你妈妈。」她耸了耸肩。「我看这件事会平息下去的。这样的事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经常发生,相信我的话。和你毫无关系……所以你就不要再担心啦!」
一开始我认为她的话肯定有道理,可是,後来一天上午,贝尔小姐走进教室,我们正等候上课,她说:「你们的母亲已经离家疗养去了。」
「去哪儿了?」我问。
「国外,我想。」
「也没有打招呼。」
「我估计她非常匆忙,再者,她的确不得不赶紧离开。医生的意见。」贝尔小姐满脸忧愁。然後地说:「你们的父亲跟我讲,他非常信任我。」
这真是非常蹊跷。
贝尔小姐清了清嗓子。「你和我将要做趟旅行,卡洛琳。」她说。
「一趟旅行?」
「是的,是乘火车去。我将送你去康沃尔,去和你父亲的堂姊住一阵子。」
「玛丽堂姑!那个老妖精!」
「什么?」
「哦,没什么。为什么,贝尔小姐?」
「这事已经说定了!」
「奥莉维亚呢?」
「不。奥莉维亚不陪你去。我将和你一起去康沃尔,在特里西德庄园大厦住一夜,然後就返回伦敦。」
「可是……为什么呀?」
「只不过是去作客。你会在适当的时候回到我们这里的。」
「可是我不明白。」
贝尔小姐疑惑地望着我,彷佛她也不明白-不过,话说回来,她可能明白。
这总得有个原因。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飞进我的脑海,彷佛雾蒙蒙的荒野上跳跃的鬼火。哪一个都不十分有把握,都不能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我和贝尔小姐面对面坐在头等车厢里,觉得我遇到的事都是虚幻的,我会很快醒过来,发觉自己是在做梦。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贝尔小姐是星期一告诉我我要出远门的,今天才星期五,我却已经上路了!
我自然很兴奋。我天生这个脾气,想不兴奋是不可能的。我又有点害怕。我只知道,我要和玛丽堂姑住在一起,她好心地让我去她家作客,至于这次作客要待多久,则没有提及,我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尽管我渴望体验新的生活方式,我对往日熟悉的人和事,又突然眷念起来。我很吃惊地发觉自己不想离开奥莉维亚,如果她陪我一起去,我心情会轻松许多。
她会想念我的,正如我想念她一样。我和她告别时,她神情很凄凉。
她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离开-而且偏偏要去玛丽堂姑家。玛丽堂姑是个吃人魔鬼,是个对爸爸犯下滔天大罪的邪恶女人。我为什么要去她家呢?
我心里弥漫着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我心里明白,是我带来了这个可怕的灾难。我出卖了母亲;我泄露了该保密的事情。爸爸本来绝不会和道,我们在金典大庆那天去了滑铁卢广场,除了告诉他这件事,我还粗心地让他见了那个小金盒。
他对母亲与卡迈克尔上尉的友情十分恼火,而这事是我捅出来的,这样,似乎是作为一种惩罚,我被送往玛丽堂姑家。
我很想谈谈这件事,可是贝尔小姐沉默不语。她坐在我对面,双手叠着放在腿上。上车前她看着行李放进了守车。一个男仆把我们送到车站,然後照看着行李,当然是在贝尔小姐的监督下。到了车厢里,我们随身携带的就是一件手提行李,安全地放在头顶上的行李架上。我心里对贝尔小姐油然产生一股喜爱之情,因为我很快就要见不到她了,她的任务仅仅是把我送到玛丽堂姑家,然後返回。以前我和奥莉维亚经常嘲笑贝尔小姐善意的专横作风,而我也知道,正因为别人不这样待我,这种作风倒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宁静与安全,今後我会留恋她这种作风。
偶尔,当贝尔小姐凝神打量我时,我瞥见她的眼里充满怜悯之情。她为我感到难过,这更使我自怜起来。我很气愤。我知道已婚女人不应该与风流的骑兵军官有浪漫的友情,不应该与这种人幽会。然而,我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把母亲出卖了。我要是没跟父亲说过有多好!可我不说又能怎么样?我能撒谎吗?当然,那样做是不对的。再说,他突然闯进了我的房间,而我正穿着晨袍,根本没有时间把小金盒藏起来。
重温这件事于事无补。事情已经发生了,因为这件事,我的生活被扰乱了。现在我从家里,从姊姊身旁,从父母身边被夺走了……不过,也许离开父母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因为妈妈我本来就见得太少,而爸爸又见得太多-让我感到不舒服。可是,从今以後,一切都将要从头开始,而未知的事物总是有点让人忧虑。
但愿我知道一切真相。我已经长大,有事瞒不过我;可是在他们眼里,我仍然还小,还不能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贝尔小姐很有兴致地讲述着我们正在经过的乡村景象。
「这,」我带着一丝讽刺的口气说,「将是一堂掺杂着植物学的地理课。」
「这一切是很有趣的。」贝尔小姐严肃地说。
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下来,两个女人进了我们的包厢-是母女俩,我猜想。她们是令人愉快的旅伴,等我们谈得融洽时,她们告诉我们,她们是出远门去普利茅斯,还说她们每年都跑一趟去探访亲戚。
我们聊得很投机,这时,贝尔小姐就把厨娘特拉斯夫人为我们准备的装午餐的篮子拿了出来。
「请多包涵,」她对那两位女士说。「我们一早就动身了,前头还有很长一段路。」
两位女士中年长的一位说,旅行时带上一顿饭真是太聪明了。她和她女儿上车前已经吃过了,等她们到达时还会有一顿丰盛的饭菜等候她们。
午餐有两只凉鸡腿和几个硬皮面包。我想起了滑铁卢广场,一股悲凉之情陡然而生。那彷佛是件遥远的事-恍同隔世。
「看上去味道鲜美,」贝尔小姐说。「不过,恐怕我们只能用手了。天啦!」她冲我的旅伴微微一笑。「你们得多多原谅。」
「出门不容易呀!」年长的女士说。
「我随身带了块湿绒布,料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贝尔小姐接着说。
我们把鸡腿吃了,还吃了小块的蛋糕,那是细心的特拉斯夫人给我们带上作甜点的。贝尔小姐又拿出一瓶柠檬汽水和两个小杯子。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滑铁卢广场。
我感到很困倦,加上火车有节奏的摇晃,就打起盹儿来。醒来时我吃了一惊,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贝尔小姐说:「你睡了好长时间。我自己一定也睡着了。」
「我们已经进入德文郡,」两位女士中年轻的那位说。「我们剩的路不多了。」
我凭窗眺望外面的树林,茂盛的草原和肥沃的红土地。火车钻进一座隧道,出来时就看见了海。我出神地望着浪花拍击着黑色的岩石,我看见天际有一条船,便想起母亲去了国外。她何时回来?我何时才能见到她?等我见着她时,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把我送走。我知道我对父亲讲了我们去卡迈克尔上尉家的事,但那是实话,我也知道他看见了我的小金盒。可是,为什么因为这点事就把我送走呢?
我揣测奥莉维亚此刻在干什么,心里顿时觉得十分忧郁。
我们的旅伴正在收拾她们的行李物品。「火车很快就要到普利茅斯了。」她们说。
「接下去,」贝尔小姐接着说,「火车将穿过塔马尔大桥进入康沃尔。」
贝尔小姐是想激起我的兴趣。我是感兴趣,可是我禁不住想到玛丽堂姑那个老妖精-在这趟旅行的终点我将不得不面对她,还想到那个可怕的事实,即贝尔小姐会离开,而把我留在那里。在我的眼里,贝尔小姐突然变得非常可亲。
火车正在驶进普利茅斯站。
那对母女俩和我们握手,说和我们一起旅行很愉快。我们向她们挥手告别之後,她们就急匆匆地向一个正在等候她们的人跑去。
月台上行人匆匆。许多乘客下车,也有些人上车。两个男人从窗前走过,还从车窗往里张望。贝尔小姐背靠座位坐着,看到他们走过去了就松了口气。
「刚才我还以为他们要上来哩!」她说。
「他们把我们端详了一番,然後决定不到我们这儿来,」我笑着说。
「他们可能以为我们更喜欢和女士一起旅行。」
「他们真是体谅人。」我说道。
可是,很显然我想错了,因为火车站人员刚一吹响哨子,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刚才见到的那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贝尔小姐在座位上把身子往後缩了缩,对这两个人的闯入一点也不高兴。
这两个男人在角上的空座位上坐下,火车吐着烟驶出车站时,我偷偷地打量他们。其中一个比大男孩也大不了多少-我估计比我大两、三岁。另一个我估计二十刚出头。他们都穿着考究,身穿长礼服,头戴圆顶礼帽,他们把礼帽摘下,放到身旁的空座位上。
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们俩都有浓密的黑发,深沉的眼皮,乌黑的眼珠-很明亮,似乎能洞察一切。我知道是什么吸引着我。是一种活力,似乎静静地坐着对他们是一种折磨。我猜想他们之间有亲缘关系。不是父子-年龄上的差别不够大。堂兄弟?亲兄弟?他们都有相似的明显特徵--高高耸起的鼻子显出一种高效的神情。
我一定是在很专心地打量他们,因为我瞥见那个年纪大的也在看我,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光芒。他或许是在嘲笑我的好奇-或者是对我的好奇感到讨厌,我没有把握。不管怎样,我对自己的无礼行为感到可耻,我的脸便微微地红了。
贝尔小姐故意把眼睛盯向窗外,我想她彷佛想表明她没有意识到这两个男人的存在。我肯定贝尔小姐在想,这两个人竟然进入只有两个女人的包厢,他们也太不体谅别人了。
只是当火车在经过塔马尔桥时,贝尔小姐的诲人本能才战胜了她的不愉快情绪。
「快看,卡洛琳。下面的那些船看起来多么小啊!这就是由布鲁内尔先生设计的那座著名的大桥。大桥开通于,嗯……」
「一八五九年,」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说,「如果你想知道那位先生的全名,他叫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
贝尔小姐显出委屈的样子,说:「谢谢。」
那个人的嘴角往上一翘。「这座桥的中心桥墩建在一个位子高水位线八十英尺以下的岩石上……如果你渴望更多的知识。」他接着说。
「你真是好心。」贝尔小姐冷漠地说。
「是自豪,更确切地说,」那个人说。「这是个极为出色的工程,也是这位令人惊奇的先生的登峰之作。」
「的确如此。」贝尔小姐说道。
「这是通往康沃尔一座很壮观的大桥。」他接着说。
「我肯定你是对的。」
「这个,夫人,你可以亲眼目睹。」
贝尔小姐点了点头。「我们快要到萨尔塔什,」她对我说。「现在……我们已经进了康沃尔郡。」
「我想说欢迎光临康沃尔领地。」那个人说。
「谢谢!」
贝尔小姐把眼睛闭上,表示谈话已到此结束,我便把注意力转向窗外。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旅行了一段,而我却很留意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我知道贝尔小姐也在留意他们。我对贝尔小姐有点生气。她凭什么怀疑这两个人对两个孤立无援的女人有无礼的行为呢?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好笑。那人注意到我的嘴唇动了动,便朝我微微一笑。然後他抬眼扫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旅行袋。
「我相信,」他对他的同伴说,「这是个十分愉快的巧合。」
贝尔小姐继续望着窗外,表明他们的谈话对她毫无兴趣,还表明她的确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我无法摆出同样冷漠的态度-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故作冷漠。
「巧合?」另一个说,「你是什么意思?」
年长的那个人和我的目光相遇,笑了笑。「你是特里西德小姐,我猜得对吗?」
「呃,对,」我有点惊异地回答;然後我意识到,他肯定是在旅行袋上的标签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你们这是去兰卡伦的特里西德庄园的玛丽特里西德小姐家吧?」
「是呀!」
贝尔小姐这时变得全神贯注。
「这样,我必须做个自我介绍。我叫保罗蓝多。我是特里西德小姐的近邻。这是我弟弟,杰戈。」
「你怎么知道我的受托人是特里西德小姐呢?」贝尔小姐问。
「她行李上的标签看得很清楚。我确信你们对我的自我介绍不会有反感吧?」
「当然不会。」我说。
年轻的那一个-杰戈-接着说:「我们的确听说了你们要来庄园。」他说。
「你们怎么知道的?」我问。
「仆人们……我们家的和特里西德小姐家的。他们总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希望你在庄园期间我们能再会。」
「会的,或许会的。」
「你们两位先生……嗯……你们这是去了趟普利茅斯?」贝尔小姐问,显然是明知故问,可是我猜她是想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处理一些事务。」那个年轻的说。
「等火车到达利斯克德,你们一定要允许我们为你们搬运行李。」那个年长的说。
「你真是好心,」贝尔小姐对他说,「但是一切都早有安排。」
「这个,万一需要我们……我想特里西德小姐会打发她的双轮马车来接你们的。」
「我想会有人来接。」
贝尔小姐的态度真是冷若冰霜。她的观点是,完美的绅士不会在无人介绍的情况下主动找女士搭话。我想年长的那位-保罗-也明白地的想法,并对此感到好笑。
我们就这样缄默地坐着,直到火车驶进利斯克德车站。保罗·蓝多提着我的旅行袋,还示意杰戈去拿贝尔小姐的,他们不顾贝尔小姐的一再反对,和我们一道看着行李搬下了火车。行李员怀着极大的敬意,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帽子,我便从中看出蓝氏家族在这附近地位非常重要。
我的大旅行箱被拎到那辆正在等候的双轮马车上。
「这就是你要接的两位小姐,乔。」保罗蓝多对车夫说。
「谢谢你,先生。」乔说。
我们便被扶着上了马车,然後马车就出发了。我向後张望,看见蓝氏兄弟俩站在那里目送我们,帽子拿在手中,向我们鞠躬-半带讽刺地,我想。但是,我心里却在笑。由于这场邂逅,我的情绪大大地提高了。
贝尔小姐和我面对面地坐在马车里,我的大旅行箱横在我们中间,等马车驶出城区,上了乡间小路,贝尔小姐显得轻松了许多。我猜想她把护送我来康沃尔当作一项重大任务。
「这段路程不短,」车夫乔对我们说,「小路又高低不平。所以两位最好扶紧喽!」
他说得对。马车沿着乡间小路往前跑。贝尔小姐用手捏紧头上的帽子,因为路旁垂下来的树枝弄不好会把帽子刮走。
「特里西德小姐一直在等着你们呐!」乔亲热地说。
「我希望这样。」我禁不住接了一句。
「喔,是的。她都快要乐坏了,」他自己哈哈一笑。「你又要往回走,一到就掉头,太太。」贝尔小姐没料到被人称作「太太」,但是她的冷漠态度丝毫没有引起乔的注意。
马车在小路上穿行,乔开始独自哼起小调来。
「我们马上就到了,」马车跑了一段时间之後他说。他用马鞭指了指。「那就是蓝多大厦。那可是周围最大的宅院。打时间一开始这里就有蓝多家的人,我的主人总是这么说。不过你们已经见过保罗先生和杰戈先生了。居然在火车上。我的老天爷,这几个月来蓝多一家来来去去的。这里有名堂。没错,蓝多家的人一直住在这里,自打……」
「自打时间一开始。」我插嘴说。
「这个,我的主人一直这么说来着。现在,你可以自己瞧瞧。蓝多大厦……地主老爷的宅院。」
我啧啧称赞。大厦带有门房和围墙形塔楼,看上去气势宏伟。彷佛一座城堡一样,屹立在一个小斜坡上。
贝尔小姐以她一贯的态度审视这座大厦。「十四世纪,我估计,」她说。「建于十四世纪。当时人们正在摆脱城堡式建筑,而更多地转向家庭式建筑。」
「周围最大的宅院……也包括我们这座庄园大厦在内……尽管我们的庄园也不小。」
「住在这样的大宅里真是个了不起的经历。」贝尔小姐说。
「很像住进伦敦塔。」我说。
「喔,蓝多家的人一直住那里,自打……」乔停下来。我说:「我们知道,你告诉我们了。自打时间一开始。从远古的泥土里钻出来的第一个人一定姓蓝多。或者说你认为他们家的祖先就是始祖亚当?」
贝尔小姐责备地望着我,可是我想她理解我是有点过于兴奋,我平时说话就不考虑会有什么後果,现在这个老毛病犯得更厉害了。刚才乘火车旅行时我还仍然是旧生活的一部分;现在,转变的时刻来到了-一场彻底的转变。这仅仅是作客,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可是,刚才我看到了那座气势雄伟的大宅,我又回想起在火车上遇到的两个人,而这就是他们的家,这些都让我感到我已经从一个熟悉的环境中走出来,投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在那里我将会发现什么呢?我没有把握。
一股对旧生活的眷念之情袭上我的心头,我留念那熟悉的教室,想念着奥莉维亚坐在教室里用她那双近视眼望着我,责备我有时说话太直率,或者,每当她听着我发表离奇古怪的看法时,她的眼中隐隐地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她就那样两眼迷惑地望着我。
「快到了,」乔说,「蓝多家是我们最近的邻居。奇怪,他们总这么说,两座大宅竟会靠得这么近。可是,过去一直是这样,我想将来还会一直是这样。」
马车走近一座铸铁大门前,一个男人从一栋看守小屋里出来把铁门打开。我判断他是个中年汉子,大高个,细瘦的身材,一头浅棕色的长发凌乱不堪。他头戴方格呢帽子,身穿方格呢马裤。他打开一扇门,摘下帽子。
「谢谢你,吉米。」乔说。
吉米十分恭敬地鞠了一躬,用一种不是当地的口音说:「欢迎你们,特里西德小姐……和……小姐。」
「谢谢你。」我们说。
我朝他微微一笑。他脸上看不见皱纹,我便迅速转念一想,不知他是否比我刚才想像的更年轻些。他身上有一种近乎孩童的气息,一双清澈的眼睛显得那么天真。我一下就喜欢上他了。马车进门时我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别具一格的茅草顶小屋,再往前走我便看见了一座花园。有两样东西让我惊奇:一是蜂箱的数量,二是姹紫嫣红的鲜花。真是让人惊得喘不过气来。我想停下来看看,可是马车一会儿就走过去了。
「多美的花园啊!」我说。「还有那蜂箱。」
「哦,吉米是这一带的养蜂人。他的蜜……据说举世无双。他很自豪,也喜欢蜜蜂。我敢说他认识所有蜜蜂。对吉米来说,他们就像是小孩子。我曾经看到过,要是哪一只蜜蜂遭受了不幸,吉米的眼里就淌眼泪。他是个真正的养蜂人。」
马车进门後又走了大约半哩,等绕过一个弯道我们便正面来到特里西德庄园大厦的正门-这座美丽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大宅,它曾经给这个家族带来那么多的痛苦。
这座庄园大厦气势巍峨--但却比不上我们刚刚经过的那座。它那用红砖砌的墙,一眼就能认出是都铎时代-更确切地说,是伊丽莎白时代的风格,因为从我们所站的位置能辨认出大厦的E字造型。有一座门房,但和蓝多大厦的门房相比,它看起来更富于装饰意味,这门房便是E字中间的一横,两个侧翼从两端突出。烟囱是成双出现的,与古典的圆柱相仿,直棂窗的顶部镶有装饰线。
马车穿过门房进到院里。
「我们到了,」乔说着就跳下马车。「喔,这是贝蒂博尔索伊。估计她听到我们进来了。」
这时出来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仆,朝我们行了一个屈膝礼。
「你们是特里西德小姐和贝尔小姐吧,特里西德小姐正等你们哩!请跟我来。」
「行李我来负责,小姐,」乔说。「嘿,贝蒂,去马厩找个人来帮我一把。」
「等我把小姐们先领进去,乔。」贝蒂说。我们便跟着她进去了。
我们穿过大门,进入镶有木板墙壁的大厅。墙上挂着画像。祖先的?我心中思忖。贝蒂把我们领向一座楼梯,在楼梯顶上站着的就是玛丽堂姑。
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她那样子派头十足;更重要的是她和我父亲长得有点相像。她瘦高个儿,穿着非常朴素,一身黑色,戴一顶白帽,花白的头发梳向脑後,脸上饱经风霜。
「哦,」她说。她嗓音低沉,几乎像男人的声音,一说话彷佛在大厅里嗡嗡作响。「快上来,卡洛琳,还有贝尔小姐。你们一定饿坏了!不是吗?当然是。一路上辛苦了。你可以下去了,贝蒂。快上来。他们会负责把行李搬进来的。吃的马上就好。吃点热的。在我起居室里。我想这样最好。」
她站在原处看着我们拾级而上。
等我们走近时,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打量着我,虽然我以为她要拥抱我,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我很快就了解到玛丽堂姑不喜欢表露感情。她只是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哈哈地笑。
「你不太像你父亲,」她说。「更像你母亲,也许。这样倒好了。我们家的人长相谈不上漂亮。」她咯咯地笑着把我松开,由于我正想和她拥抱,便感到有点儿扫兴。她转向贝尔小姐和她握手。「很高兴见到你,贝尔小姐。你已经把她安全地交到我了我手上,嗯?来吧。来吧!喝点热汤,我想是的。吃点东西……然後我想你们就该上床了。你明天早晨又得上路。你本应该在这儿多歇几天的。」
「非常感谢你,特里西德小姐,」贝尔小姐说,「他们等着我回去。」
「罗伯特特里西德的安排,我理解。他一贯这样。放下孩子立即往回走。他该明白你坐了一天的车需要稍微休息一下。」
贝尔小姐显得有些不自在。她的为人信条绝不允许她听见别人批评她的主人。听见有人这样谈论我父亲,我并没有像贝尔小姐那样感到不安,我对玛丽堂姑产生了兴趣,她和我一直想像的样子大不相同。
我们被引进一间起居室,几乎立刻就有人把热汤送了进来。
我想贝尔小姐当时肯定更希望先洗一洗再吃东西,可是她明白身处她那样地位的人不能违背权威人士的意愿,而玛丽堂姑是惯于发号施令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这间屋子很舒适,四周墙壁镶着木板,可是我心神不定,加之旅途劳累,就没有太留意这些,况且无论如何,我以後有的是时间来熟悉周围环境。热汤被立即端到我们面前,我们也的确需要喝点汤。汤之後是凉火腿和抹着奶油的苹果馅饼-还有苹果酒。
我们在进餐时,玛丽堂姑就出去了。
我悄悄地对贝尔小姐说:「我真希望你能在这里多住一、两天。」
「别在意,或许这样更好。」
「想想看。你明天又要跑这么长的路。」
「不过,知道你在这儿很好,我就放心了。」
「我不敢肯定我会喜欢这里。玛丽姑姑是个相当……相当……」
「嘘,她是什么样你还不了解啦!我看她很……杰出。我肯定她是个非常正直的人。」
「她像我父亲。」
「嗯,他们是堂姊弟呀!一家人经常很相像。这比生活在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中好。」
「不知道奥莉维亚在干什么?」
「琢磨你在干什么,我估计。」
「但愿她在这儿。」
「很可能她希望她也能在这儿。」
「哦,贝尔小姐,为什么我必须走得这么突然?」
「家里的决定,我亲爱的。」
她双唇紧闭。她知道此件事,却不想告诉我。
我很惊奇自己竟能吃得这么痛快,等我们快吃完时,玛丽堂姑又回来了。
「啊,」她说。「好些了,嗯?现在,如果你们吃好了,我就带你们去你们的房间。你明天还得早起,贝尔小姐。乔会送你去车站。你晚上应该睡够了。我们会给你带上一顿午餐,将你完好无损地还给我的堂弟。现在,跟我来吧!」
我们上了楼梯。长廊在二层。我们从中穿过时,早就过世的特里西德家族的列祖列宗们往下看着我。迅速转暗的光线使长廊显得阴森森的。
长廊的尽头有一个楼梯,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我们进了一个走廊,里头有许多门。玛丽堂姑推开一间屋子的房门。
「这间是你的,卡洛琳,贝尔小姐的在隔壁。」她轻轻拍拍床。「对,她们已经给房间通过风了。哦,那是你的行李。我要是你就明天再打开。到时候会有一个女仆帮你。有热水。你可以把火车上的味儿洗掉。总以为一段时间内你身上带有那种味儿。然後,我想你就美美地睡一觉--等明天上午你可以开始探索……慢慢熟悉这座宅子和我们的习惯。贝尔小姐,如果你能跟我来……」
终于,就剩下我独自一人了。我的卧室天花板很高,墙壁镶有木板;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漏进来一点亮光。我看到壁炉上有几根腊烛插在雕木烛架上。我的大旅行箱放在角落里;我的小手提箱放在一把椅子上。手提箱里有一件睡衣和一双拖鞋,所以,我完全可以等到明天上午再打开大箱子。地面有点倾斜,地板上面铺着层地毯;窗帘是用灰色厚天鹅绒做的;一个小矮橱看上去结实而陈旧,一橡木五斗橱上摆着一个中国瓷碗。一个尽是抽屉的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镜子。我在镜子前照照自己。镜中的我面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睛大了几圈。一眼便可以看出我的眼里充满忧虑。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不忧心忡忡呢?
房门开了,玛丽堂姑走了进来。
「晚安,」她生硬地说。「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聊。」
「晚安,玛丽姑姑。」
她只是冲着我点了点头。她的态度不是不欢迎,但也不热情。我对玛丽堂姑还把握不住。我在床上坐下,极力克制想哭的冲动。我又怀念起我那熟悉的房间来,想着奥莉维亚坐在梳妆台前编辫子的情景。
有人敲了一下门,贝尔小姐走了进来。
「瞧,」她说。「我们总算到了!」
「这和你原来想像的一样吗,贝尔小姐?」
「生活极少和你想像的一个样-所以,这样我从来都不事先就下结论。」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笑了!
啊,我会多么想念面前这位严谨的贝尔小姐!
她察觉出我的情绪,接着说:「我们俩都疲惫不堪了,你知道。比我们意识到的要累得多。我们需要的是休息。晚安,我亲爱的。」她走上前来,亲了亲我。以前她从未这么做过,这在我的心里引起一阵激动。我张开双臂拥抱着地。
「你会好好的,」她说,一边不自然地拍拍我,对她自己的激动有点羞愧起来。「你会永远都没事的,卡洛琳!」
令人欣慰的话!
「晚安,我的孩子。」
然後她就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一开始难以入眠。一幅幅画面涌进我的脑中,把疲劳挤走了。火车上的两个男人,他们家的那座高大城堡,驾马车的乔,养蜜蜂的男人……最後是玛丽堂姑,她长得像我父亲,可是又……很不一样。
总有一天我会更了解他们。可是现在……我非常疲乏,即使是我的满怀忧虑,也驱不走睡眼。
我被贝尔小姐唤醒,她坐在我床上,准备动身回伦敦。
「你这就要……走啦?」
「时间到了,」她说。「你睡得很香。我犹豫过要不要叫醒你,可是我想你一定不想让我不辞而别的。」
「哦,贝尔小姐,你要走了。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很快。这只不过是个假期,你知道。你回来时我会在家里的。」
「我想情况不一定会是像你说的那样。」
「你等着瞧吧!我得走了。马车就在楼下。我可不能误了火车。祝你好运,卡洛琳。你会在这里玩得很开心的,这样你就不想再回家了!」
「哦,我会回来的。会的。」
「再见,我亲爱的。」
她便再一次亲了亲我,然後就匆匆走出房间。
我躺在床上琢磨,以前也曾反复想过,生活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贝蒂,我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女仆,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特里西德小姐说,要是你还在睡就不要吵醒你,但是送你来的那位小姐已经走了,我估计她会进来和你打声招呼,对不对?」
「她是进来了。我已经醒了,很高兴你送来了热水。」
「我来把昨晚的水端走,」她说。「特里西德小姐说,假如你起床了,你可以八点半和她一起吃早饭。」
「现在几点?」
「八点,小姐。」
「那我会准备好的。她会在什么地方?」
「我会来带你下去找到她的。你还不熟悉这大宅,你可能会迷路的。」
「我肯定会的。」
「小姐,你要什么东西就拉铃好了。」
「谢谢。」
她出去了。我想家的思绪被一种好奇心代替了。
准八点半,贝蒂又出现了。
「这层全是卧室,小姐,」她对我说,「上面还有一层,也是卧室。这里卧室真多。这两层之上是阁楼……仆人们的宿舍。还有长廊和日光室……一层还有些房间。」
「我看得出,假如我想在这里头找到路,还有很多要学哩!」
我们走下了楼梯。
「这就是餐厅。」她停下来,然後敲了敲门。
「是卡洛琳小姐,特里西德小姐。」
玛丽堂姑坐在餐桌旁。她的面前摆着一盘熏咸肉、鸡蛋和辣味腰片。「哦,你来了,」她说。「你的家庭老师半小时或更早一点之前就走了。晚上睡得好吗?是的,我看得出你睡得不错,现在你想要弄清周围环境,嗯?当然你想了。你要吃一顿丰盛的早餐。一天当中最好的一顿,我总这么说。把你的肚子填饱。自己动手吧!」
她对我的情况表现了一定的关心,这让我感到安慰,可是,她那种自问自答的习惯使得谈话成了某种形式的一言堂了。
我走到餐具柜前取出一套餐具,然後自己从暖锅里盛上食物。
玛丽堂姑把眼光从盘子上移开,我感到眼光落到我身上。
「一开始感到有点陌生,」她说。「必然的。你以前就该来。我本来会喜欢你和你姊姊来作客的……还有你父母……要是你父亲不是那个态度。一家人应该团圆,但有时分开会更好些。是我继承家产这件事惹他们嫉恨了。这是毫无疑问。我是合法继承人,却是个女人,他们说。这是对我们的性别歧视,卡洛琳。我估计你还没有太注意到这一点。」
「不,我注意到了。」
「你父亲认为他应该撇开我,继承这份家产,因为我是女人。除非我死了,我这么说,实际上也是这么回事。如果我死了,我想他就是下一个继承人了。这样的结局是他梦寐以求的-我毫不怀疑。可是我对这事看法大不相同,这一点你可想而知。」她发出一点笑声,听起来很像犬吠。
我和她一起笑了,她有点赞许地看着我。
「罗伯特堂弟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可是要把他的玛丽堂姊甩掉,他的能耐还差点。」又是一声犬吠。「你瞧,这些年我们一直互不来往。那天我收到伊莫金堂妹的信,说如果我邀请你来住一个月左右他们会很高兴,你可以想像我当时是多么地惊讶!」
「他们很显然是想撵我走。不知道为什么。」
她歪着头打量我,迟疑了一下,我已经看出这在她是非同寻常的。「我们不要尽为这些个原因和理由操心。你现在在这儿。或许将由你来弥补这条家庭裂缝……你来了我很高兴。我觉得你和我会相处得很好的。」
「哦,是吗?我真高兴。」
她点点头。「好啦,你会适应这里的新环境的。大多数时候都没人管你。这是个大庄园,我是全副心力都花在这上头。我手下有管理人员,但得由我说了算。我一直是这样干的。就是在我父亲还活着,而我比你还小时……或者就你这么小……我就跟着我父亲工作。他经常说,你会成为一个好地主的,玛丽,我的女儿。人们见我是个女人都瞠目皱眉,暗自窃笑,那时我就下决心要让他们看看,我能干得跟任何男人一样出色-甚至更为出色。」
「我肯定你的确让他们看到了,玛丽姑姑。」
「是的,我做到了,可是即使是现在,如果事情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会说:『唔,本来么,她是个女人!』我不想听到他们这么说,卡洛琳。我所以下决心要把特里西德庄园经营成周围一带最兴盛的庄园,原因就在这里。」她用几乎是狡黠的眼光看着我,接着说:「你肯定是打蓝多大厦旁边经过的。」
我告诉她我们是经过了那里。
「你认为它怎么样?」
「我认为它气势雄伟。」
她哼了一声。「外表,是这样。里面破败不堪……我们听人这么说。」
我告诉她我们遇到过保罗和杰戈蓝多先生,她听了很感兴趣。
「他们作了自我介绍,」我说,「当他们留意到我行李上的名字时,他们似乎知道我要来这儿。」
「仆人。」她说。
「对,那个年轻的就这么说来着。他们的仆人……你的仆人……」
「就像家里有侦探似的。不过,这很自然,只要还有一些事情我们能保住秘密,别的我们就只能听之任之。蓝多家的人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严密监视……正如我们监视他们一样。」她又笑了。「互相竞争。我们都是地主,跟以前一样。是什么促使我们的祖先把房子建得这么近,我无法想像。是特里西德家族的不是。蓝多家族先在这里定居。他们对此很自豪。把我们看成是暴发户。我们在这里才住了三百年。初来乍到,你瞧!我们的关系是见面打招呼,仅此而已。我们是冤家对头-蒙塔居家族和卡普雷家族。我们不去小镇的街道上对着他们咬拇指侮辱他们,或者把剑刺进对方的咽喉,但是,我们照样是对头。友好的敌人,或许你可以这么称呼我们。我们两家没出过罗密欧和朱丽叶……目前还没有。我很难成为朱丽叶,而乔纳斯蓝多也绝不是罗密欧。现在当然不是。年轻的时候,我不适合做朱丽叶,他做罗密欧也适合不到哪里去。不过,我们和蓝多家的关系就是这样。你说你们在火车上碰到了他们。从普利茅斯回来,我不怀疑。去看律师……或者更可能去银行。蓝多家情况不妙,这一点我清楚。那个宅子的保养费是个天文数字。它现在嘎嘎作响。它比特里西德庄园大厦早两百年……有件事,我从不马虎,那就是好好保养这个地方。一有破损的迹象……就赶紧处理。这样花费会少一些。你懂吗?当然懂。这些年来,蓝多家出了些像老乔纳斯这样的无能之辈。吃喝嫖赌……蓝多家的生活方式。特里西德家也有老恶棍,可是,整体上看,我们还是头脑清醒的……当然是和蓝多家的人相比而言。」
「他们帮我们拿行李来着,」我告诉她。「贝尔小姐很感谢。」
「对,很有礼貌地。对这儿的情况也很感兴趣。投机分子,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直就是。老乔纳斯以为他能在赌桌上把家族的财产扳回来。那是傻瓜的把戏。你可曾听说过有谁这么发家的?当然没有。总是盯着最有利的机会。叛徒。尽管在内战时,他们一开始拥护国王,正如这个地区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可是等到国王一失利,蓝多家族就转而拥护议会。那个时候我们特里西德家受了一点损失,他们却发了。」她呵呵地笑,这笑声穿插在她的讲话中,我也开始习惯了。「後来新国王重新得势,他们又发现他们原来还是保皇派。但是这一次让我们占了上风。然而,他们却得到了饶恕,还保住了庄园。投机分子。现在嘛,当然喽,有些风言风雨。这个么,我们等着瞧吧!」
「这一切听起来真叫人兴奋,玛丽姑姑。」
「生活通常就是这样,当你投入进去时。你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对不对?当然已经发现了。好啦,我亲爱的,你将在这里度个短假。你会体会到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腹地是个什么滋味……就是说,远离首都。这是康沃尔。」
「乡下似乎非常美。我渴望去探索。」
「我一直认为这块地方是康沃尔领地上最美的。这里有些草木茂盛的德文郡风光,又开始有康沃尔郡的岩石嶙峋的海岸风光。要是再往西走就变得更荒芜,更凄凉,少了些安适。你骑马,是吗?你当然骑,马厩里有马。」
我说:「我们在乡下时经常骑马,就是在伦敦也骑。」
「好,骑马是去周围转转的最好办法。你会玩得很尽兴的。开始不要跑得太远,要记住你的方位。我会陪着你转,直到你渐渐对这儿熟悉一点。你得小心雾气。它们起得很突然,这样你就容易迷路,在原处打圈圈。荒野离这儿不远。要是我,就会一开始离它们远点。不要离开道路。可是,正如我说的,总有人会陪着你。」
「我认为门房的那间草屋,非常吸引人。」
「哦,那个花园,你是说。吉米·麦吉尔是个好人。非常沉默,非常内向。我想这里头有什么伤心事。他是个出色的看门人。找到他是我的好运气。」
「我听说他是这一带的养蜂人。」
「我们的蜂蜜就是打他那儿来的。他确实也供应左右邻居,质量还非常好。纯正的康沃尔蜂蜜。这里……尝尝看。你能够品尝出这里面的花香来。你闻着香不香?」
「香!味道甘甜。」
「你瞧,这就是吉米的蜂蜜。他来我这儿……那准是六年前……不会长于七、八年。我当时正需要添一个花匠。我把机会给了他,不久我们就发现他对养花种草有特殊的才能。後来,那个老花匠死了,我就想这个位子正适合吉米。这样,他就去那儿了,时间不长,花园就成了一幅画--他还添置了蜂箱。他在那儿好像很快活。他做着他最喜爱干的事。要是人们能干他们喜爱的工作,他们真是非常幸运。你准备好了吗?我先领你看看房子,好不好?好。那样最好。然後你可以在院子里转转,熟悉一下。下午我带你去骑马。怎么样?」
「我非常喜欢这个计画。」
「太好了。我们走吧!」
那是个很有趣的上午。她带着我上了阁楼,许多仆人的宿舍就在那一层,尽管有些仆人住在庄园边上的几处小屋里,而马夫和小马倌住在马厩的上面。然後又看了卧室,许多卧室与我住的那间一模一样,还看了那个挂有家人画像的长廊。她领着我挨个看,一边向我解释他们是谁。有我父亲和伊莫金姑妈年轻时候的画像,还有我的祖父和他的哥哥,即玛丽堂姑的父亲的画像。穿轮状绉领衣服的特里西德,戴假发的特里西德,穿着优雅的十八世纪服装的特里西德。「这儿就是,」玛丽堂姑说,「全部无赖的画廊。」
我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她说:「不过,也不全是无赖。我们这里头有一些好人,他们全都决心保持特里西德庄园大厦,作为这个家庭的栖身之地。」
「这可以理解,」我说。「你一定为这座大厦而自豪。」
「我承认喜爱这所旧宅子,」她坦白地说。「它是我一生的心血。我父亲曾对我说:『有一天它会是你的,玛丽。你得爱护它、珍惜它,要让别人看到特里西德家的女人和男人一样杰出。』我一直是这么干的。」
有一间卧室是国王曾经睡过的,那时他正从圆颅党人手下逃命。那张四根帷柱的床仍然摆在那里,尽管上面的床罩已破旧了。
「我们保持原样没动,」玛丽堂姑解释道。「这间卧室没人住。想像一下那个可怜的人……他自己的臣民起来反对他。他睡在这张床上面不知有何感觉!」
「我怀疑他能睡得着!」我说。
她领我走到窗前,我凭窗眺望那一片茂盛碧绿的草地,放眼远望,直到远处的森林。这是一片美丽的风景。
她指着墙上的挂毯给我看,上面描绘的是那个亡命者的儿子凯旋回伦敦的情景。
「这幅挂毯挂在这屋里,大概是国王在此睡过之後五十年的事。如果我喜欢幻想的话,实际上我不喜欢,我会说,他留在这间房里的那部分灵魂会从这幅挂毯中得到某种安慰。」
「你肯定有点儿想入非非,玛丽姑姑,才会有这种想法。」我指出。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轻轻推了我一下。她没有生气。
她领着我下楼,带着我看小祈祷室、客厅和厨房。我们在巡视过程中碰到几个仆人,她便向我做介绍。她们都很恭敬地行屈膝礼。
「我们的厅很小,」她说。「蓝多家的大厅富丽堂皇。这座宅子修建的时候,大厅已经不再是房子的中心了,人们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房间上。文明多了,你不这么认为吗?你当然这么认为。建筑自然应该代代更新。我估计一开始你找起路来还有点困难。这是很自然的,可是一、两天之後你就会熟悉了。我希望你会喜欢这房子。」
「我肯定会的。我已经喜欢上了。」
她把一只手搭到我胳膊上。「吃过午餐我们就去骑马。」
这天上午我过得这么充实,就没有去考虑奥莉维亚在干什么,也没有想贝尔小姐在回去的旅途上情况如何。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後,贝蒂走了进来,说特里西德小姐叫她来帮我整理行李。我们就一起干了起来,贝蒂把我的衣服挂进了那个小矮橱。她说乔会来把我的大旅行箱拿走,放到阁楼上一间储藏室里去,可以一直放在里面,等需要用时再取出来。
吃过午餐我换上了骑马装,戴着黑色的骑帽,脚穿铦亮的皮靴,显得非常俐落。她赞许地端详着我,然後我们就去马厩,在那里为我挑了匹马。
我们沿着大路往外走,到了门口小屋。吉米出来为我们开门。
「午安,吉米,」玛丽堂姑说。「这是我侄女,卡洛琳特里西德小姐。她要和我们住一阵子。」
「好的,特里西德小姐。」吉米说。
我说:「午安,吉米。」
「午安,卡洛琳小姐。」
「我昨天夜里经过时看见那些蜜蜂了。」我对他说。
他看上去很高兴。「它们知道你要来,」他说。「我告诉它们了。」
「吉米总是跟那些蜜蜂讲话,」玛丽堂姑说。「这是个习惯。你一定听说过这种事。你当然听说过。」
我们骑上马往前走。
「他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口音,」我说。「相当好听。」
「苏格兰口音,」她说。「吉米是苏格兰人。他来到英格兰……在那边出了点麻烦之事後。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从来没问过。个人的隐私应该尊重。我估计他来这里是为了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他干得很成功。他很喜欢他的蜜蜂,他的确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蜂蜜。」
我们继续往前走。她把庄园指给我看,还有庄园外的地方。
「这是蓝多家的领地,」她解释说。「他们想扩张领地。他们想兼并我们。我们也想兼并他们。」
「这地方肯定足够你们两家分占。」
「当然够了。这不过是存在了几百年的一种情绪。有些人靠对抗发迹,是不是?当然是。这其实是个笑话。我这一生没那个时间去争斗个没完,我怀疑蓝多家人也没有这个时间。他们眼下可是有别的事要考虑,我估计。」
等我们返回庄园大厦时,我感到对玛丽堂姑、特里西德家族、蓝多家族和这片乡间知道了很多。我非常感兴趣,觉得比我以前一段时间感觉好多了。
看到玛丽堂姑的次数越多,我就越喜欢她。她非常健谈,我耍了点小花招,试图阻止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这样我自己就插进了两句。我想像自己在这点上以後会更容易成功,可眼下我想尽量多了解情况。
那天夜里我上床後,我的忧郁都已消失了一大半。我被推进了一个新世界,而我已经发现它引人入胜了。
我美美地睡了一夜,等我醒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我的第一个感觉是一种期盼。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正在适应这个家。现在,我有很多独自行动的自由,可以说,玛丽堂姑是把我介绍给乡间美景。这让我很高兴。这种自由我以前从未享受过。获准独自骑马出门本身就是一种冒险。玛丽堂姑信奉自由。我已经到了有责任感的年龄,不再是个小孩子,这样,一周下来,我便陶醉在这种新生活之中了。
我得到允许可以使用图书馆。对我没有任何禁书,不像在家里,贝尔小姐监视我们所读的全部书籍。我贪婪地读着-读了许多本狄更斯、全部的珍奥斯汀和勃朗蒂姊妹的书,这些书尤其使我感兴趣。我每天都骑马,这样我便开始熟悉起这片乡村景色来。我的体重增加了一点。玛丽堂姑的餐桌很丰盛,我也乐意尽情享用。我感到自己在变化、在成长、在养成一种自立作风。我意识到以前在贝尔小姐监督的目光下我受到了某种压抑。
不再上课真是一种解脱。玛丽堂姑说,既然我在图书馆里得到这么大的乐趣,那么阅读大作家的作品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教育,而且对我的将来会比乘法口诀表更为重要。
这当然是一种充满乐趣的自我教育法。
每回出门散步或骑马,我都喜欢路过看守小屋的门口,在那里,我经常看到吉米-几乎总是在他的花园里。他总是恭敬地问声早安。我想停下来和他聊聊,问问他蜜蜂的事,可是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东西阻止我这么做。可是我暗自决心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
一天,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我面对面地碰上一个骑马人。
「嗨,」他叫道,「这不是特里西德小姐吗!」
我认出他就是火车上那两个乘客中的弟弟。
他看出这一点来,笑了笑。「没错。杰戈蓝多。你骑的是一匹顽皮的小母马。」
「或许是有点儿顽皮。我不怕。我常骑马。」
「尽管你是从伦敦来?」
「我们在那儿也骑马,你知道。我们在郊外有一处别墅。一去那儿,我就骑马。」
「原来如此!你要回庄园大厦吗?」
「是的。」
「我给你指条新路。」
「或许我已经知道了!」
「不过,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一定走对。跟我来。」
我把小母马掉过头和他并排着走。
「我期盼能见到你,」他说。「真奇怪以前怎么没能遇见你。」
「我来这儿时间还不长,你知道。」
「你觉得康沃尔怎么样?」
「非常……迷人。」
「你要待多久?」
「不知道。」
「我希望不要走得太早……不要在我们还没有真正了解彼此之前就走。」
「这令人非常愉快,我得说。」
「老巫婆怎么样了?」
「老巫婆?」
「那位看守严格的老太婆。」
「你是说我的家庭女教师,贝尔小姐?她,第二天就回伦敦了。」
「这么说你自由了!」
「她并非真的是个女看守。」
「用词不当。一只看门狗。怎么样?」
「她被派来照顾我,她就这么做了。」
「我看你是个十分得宠的年轻小姐。我很惊讶他们让你一个人单独出门。哦,那是玛丽女领主的意思,培养你的自立能力。」
「玛丽特里西德小姐领着我在这片乡间转了转,我完全有能力照顾我自己。」
「这我相信。你喜欢那座祖传的大宅吗?你喜欢玛丽女领主吗?在蓝多家我们一直称呼她玛丽女领主。她的确是个举足轻重的女领主。」
「我很高兴你认识到这一点。这条路似乎绕远了!」
「这就是和捷径相对的所谓远径。」
「这么说你在领我绕远路?」
「绕了一点点。假如我们走你常走的那条路,我们相会的时间就太短了。」
我听後很受用,心里美滋滋的,我便喜欢上他了。
我说:「你哥哥怎么那么快就注意到我行李上的名字,并认出我是谁来。」
「他很机灵,可是在那个场合并不需要太多的洞察力,我们事先已得知特里西德家要来一个客人,而且我们非常清楚是谁。你父亲在这儿很有名。我父亲认识他和他妹妹伊莫金。有人原以为他会继承家产的。可是结果当然是落到了玛丽女领主手里。」
「她是合法的继承人。」
「可她是个女人!」
「你也抱有这种常人的偏见?」
「一点也不。我敬慕你们的性别。玛丽女领主已经证明了她和任何男人一样能干-能干得多,有人说。我只不过是在告诉你,我们为什么知道你要来,还知道你是哪一天到。很少有人从伦敦到这里来。我们在车厢前经过时看到了你们,我哥哥便说:『你看到那个女孩了吗?和她在一起的显然是她的家庭女教师。不知道她是否就是那被谈论得很多的卡洛琳·特里西德小姐。我们回去看看。』这样我们就回去了。」
「你们如此费心,真让我惊奇!」
「为了搞清特里西德庄园的情况,我们真是煞费苦心了。瞧!那就是蓝多大厦。你不认为它很宏伟吗?」
「是很宏伟。你一定为这样一个家很自豪吧!」
他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是的,我们是自豪。可是……多久……?」
我想起玛丽堂姑曾说起过蓝多大厦出了麻烦的事,于是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唔,没什么。是的,它气势雄伟,不是吗?这个家族就住在那里,自打……」
「自打时间一开始-这是马车夫乔说的。」
「这个,或许太夸张了。实际上是自打十五世纪开始。」
「是的。我听说你们比特里西德家抢先一步。」
「你对本地历史很精通啊!」
「还不到我想掌握的程度。」
「不过,还有时间。」
现在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就突然让马小跑起来。他就跟在我的旁边。很快我便看到小屋旁的大门。
「绕的道不算太远,是吧?」他说。「和你谈得很愉快。希望很快能再次见到你。你每天都骑马吗?」
「几乎是每天。」
「我会留心找你的。」
我骑着马进了马厩,对这次邂逅非常高兴。
自那之後,我经常看见他。我每回骑马出门他似乎都在那儿。他成了我的向导,领着我在乡间溜达,向我讲述了大量的古老传说、风俗习惯和迷信观点,这些在本地区比比皆是。他带我去了远处的荒野,指出某些石头的奇特造型,这些石头,有些人相信,是史前人摆在那儿的。荒野上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他给我讲调皮精灵和巫师的神奇的故事,有些我可能真的相信了。
「真可借你没能早些来,」他说。「你本来可以参加仲夏节前夜的仪式的,那时候我们在午夜时聚集在这里,点燃篝火,迎来夏天。我们围着篝火跳舞;我们变得欢快起来,还带有几分狂野,或许像我们的史前先祖一样。围着篝火跳舞是对付巫术的一种预防措施,如果你把衣服烤焦了,那就表明你将会受到很好的庇护。啊,你应该来这里过仲夏节前夜。我就能看你跳舞,转得头发都飘起来-一个真正的特里西德家的人。」
他把一座废弃的锡矿指给我看,向我讲述往日情景,那时候锡矿使得这块康沃尔领地繁荣兴旺。
「我们称这为旧屎矿,」他说,「就是一个废矿。据说那地方晦气得很。康沃尔郡的矿工是世界上最迷信的人--或许除开康沃尔郡的渔民。他们的生活当中充满了危险,所以,他们就找预示吉凶的迹象。我猜想我们大概都一样。你知道吗,以前他们常在矿井头上摆些食物给那些『奈克』吃,那些奈克是惹不得的,谁要是惹了他们,他们就让谁遭难。据说,是犹太人因为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而落得灵魂不得安宁,奈克就是这些犹大人的鬼魂。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康沃尔来,其原因从来没人能解释清楚--同样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们的数量竟如此之多。可是你知道吗,有几个矿工发誓说他们亲眼看到过一个奈克-一个乾瘪的小东西,身材有一个六便士的木偶大小,可是衣着却像一个老锡佬-就是老矿工。既然这么多矿都关闭了,那些奈克都做些什么呢,我纳闷。也许他们又回到他们所属的地方了。喂,这口矿井据说特别晦气。你千万不要靠近它的边缘。说不定哪个奈克看上了你,决定把你带到他那个世界去。」
我喜欢听他讲故事,就催他多讲几个,这样,我就听说了圣诞节时欢宴的情况。圣诞节期间,大户人家提供香麦芽酒,人人可随意畅饮。「这是撒克逊话,意思是『祝你健康』。我们的许多习俗可以追溯到基督教传入以前,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是这么一伙异教徒。」
他告诉我在圣诞节他们如何在大宅里欢舞达旦,颂歌演唱队--当地人称他们为卷发演唱队-如何来和他们一起联欢;在主显节,这一天可以在富人的花园里行窃;五朔节如何与圣诞节和仲夏节同样重要,五朔节当天,男女老幼都带着小提琴和鼓汇聚到城镇的街道上。他们欢舞,宴饮,出门采集五朔花枝,他们剪下西克莫树的枝条,把它们做成能发出尖细声音的口哨,他们一路欢舞着进入乡野,把五朔花带回家。还有皮毛舞,这种舞蹈每年都在赫尔斯顿隆重地表演,在康沃尔郡各地,这种舞蹈的表演如果说不如在赫尔斯顿表演时有秩序,但也同样热烈奔放。
我想他是在试图向我表明这里的生活是多么令人兴奋,还想表明他对我的到来很高兴,他这样做感到非常快活。
他非常健谈,而我是个志愿的听众。他成功地让我感觉到,他如此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这么多习俗,我真想亲眼目睹这其中的一些。
可是,我开始明白他的快活通常是伪装出来的,我猜测一定是有什么事使他烦心。可我问他时,他却耸耸肩,不作回答,可是有一次他对我讲了他心中的烦恼。
我们骑马经过蓝多庄园边上的一处无人居住的农舍。杰戈说:「马洛伊家先前几代人都住在这里。後来只剩下一对儿女,他们对干农生活没有丝毫兴趣。那男的就去了普利茅斯,似乎当了建筑工人。他把妹妹也带去了。这样,这座农舍就空了下来!」
「这是所很令人愉快的住宅。」我说。
「嗯。」
「我想去瞧瞧。我们能进去吗?」
「现在不能。」他坚决地说,说着就把马支开,似乎他不忍心看这个地方。
後来我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我们骑着马往前走到荒野上。那里的景色让人神清气爽。我伸腿坐在草地上,背靠一块巨砾。杰戈坐在我的旁边。
我说:「怎么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後他说:「你知道我指给你看的那所农舍吧?」
「知道。」
「那可能很快就要成为我们的家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能不得不把蓝多大厦卖掉。」
「卖蓝多大厦!你是什么意思?你们家自打时间一开始就住那儿。」
「这是实话,卡洛琳。我们住不起那个地方了。那座大宅几乎要从我们头上坍塌下来,需要在它上面花一大笔钱,不久……如果它要继续存在的话。」
「哦,我很难过,杰戈。我知道你是种什么感觉。」
「保罗都急疯了,可他得不到任何帮助。他眼下正在普利茅斯……找律师和银行家……试图筹措资金。他不会放弃的,尽管他们说希望渺茫,除了放弃这座大宅外毫无办法。保罗认为他要做点什么……以某种方式。他就是这样。一旦他下定决心就不会放弃。他一直在说他会找到办法的。可是你明白,我们亟需一大笔钱来加固它的结构和保住房顶。样样东西都失修太久了,他们说。人们一般认为,因为一座住宅已经挺立了四百年,它就会永远挺立下去。它会……假如我们能够保住它。可是我们做不到,卡洛琳,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真相。」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他们得出结论,我们将不得不把它卖掉。」
「哦,不!」
「得卖掉。律师们都说这是唯一的出路。我父亲债台高筑。债权人每天都在逼债。他无论如何得弄到钱。我们很幸运,律师们说因为我们还有那座农舍可去。」
「这对你们是多么可怕呀!你们家祖祖辈辈……」
「只有一个希望。」
「是什么?」
他突然大笑起来。「就是没有人买它。」
我和他一起笑了。我肯定他是在开玩笑。他喜欢拿我打趣。当他对我讲述当地人的习俗时,我总是拿不准有多少是他信口编造的,其原因正在于此。
现在我满有把握地认为,他所说的不是真话。蓝多大厦绝没有易主的危险。怎么可能呢?
我和他急驰回家。他愉快地向我挥手告别,说:「明天同一时刻。」
我肯定蓝多大厦里一切都平安无事,或者至少,情况远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糟糕。
几天之後,我正要出门散步,等我走到看守小屋时,吉米麦吉尔出现了。
「午安,卡洛琳小姐,」他说。
「午安。今天还挺闷的。你那些蜜蜂知道这个吗?」
他的表情起了变化。「它们的确知道,卡洛琳小姐。它们确实知道天气的变化。什么时候要起风暴,它们事先很快就知道了。」
「真是这样吗?它们真令人惊异!我一直对蜜蜂很感兴趣。」
「现在有兴趣吗?」
「喔,有。我很想对它们多些了解。」
「它们值得你去了解。」一只蜜蜂从他头顶上飞过,他见了之後笑了。「它知道我是在说它呐!」
「它真的知道?」
「老懒蛋。」
「哦,它是只雄蜂吗?」
「是的。它啥都不干,只管自个儿寻开心,而工蜂到处采集花蜜,蜂王在蜂箱里产卵。不过,它的日子也不久了。到时候蜂王会从蜂箱里飞出来进行交配。」
「你一直对蜜蜂感兴趣吗?」
「是对生物感兴趣,卡洛琳小姐。我到这儿来之前就有几箱子蜜蜂了。不过从来没有这么多。它们是如此神奇的小动物。聪明、勤劳。你知道从它们那里能得到什么?」
「那是个很大的长处……知道能得到什么。你养的花也很可爱。你对养花也很在行,我猜,就像对养蜂一样。」
「是的。我喜爱花草……所有能生长的东西。我这里有只小鸟。」他把头转向小屋。「折断了一只翅膀。不要以为它会没事儿的,不过它或许会长好一点。」
一只猫走出屋来,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在吉米腿上蹭着身子。
「你还养别的动物吗?」
「有一只老狮心王。它是杰克罗素。它可以说是表现出色。它和这只唤为老虎的猫是永久的居住者,可以这么说。」
「当然,还有蜜蜂。」
「哦,是的,还有蜜蜂。其他的是来了又走。这只鸟……他还要在这里待一阵子,可是住在草屋里可不是鸟儿的自然生活。」
「它折断了翅膀该有多悲伤啊,假如它回想起以前自由自在的日子,就更加伤心了。你说鸟儿真的记得以前的事吗?」
「我想上帝把这些能力给了所有的生物,就像它给了我们一样。」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後接着说:「你想进屋待会儿吗?你能看到那只小鸟。」
我说我确实想进去看看。
那只狗气势汹汹地走出来,审视着我。
「好啦,狮心王。这是位朋友。」
狗停住了脚步,狐疑地望着我。吉米蹲下身去拍拍它,狗对主人唯命是从的忠心是显而易见的。当时,我意识到他是个幸福的人。
他把那只断了翅膀的小鸟拿给我看。他充满爱心地捧着它,我看到那只鸟在他温柔的双手间不再害怕。
他有一间令人愉快的小客厅,乾净得出奇,在这间客厅里我们坐下来,谈论那些蜜蜂。他说要是我愿意,哪一天,等天晴的时候,他要带我出去,把我介绍给它们。
「我得把你保护起来。它们不是什么时候都明白。它们可能会以为你是来抢蜂箱的。」
他的谈话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差不多就像杰戈·蓝多的话一样。我提问他回答,很显然,我有兴趣,他很高兴。他告诉我他如何从只有一群蜜蜂起家,而现在他的花园里足足有十个上等品种的蜜蜂。
「你知道,卡洛琳小姐,你必须理解它们。尊重它们的感情。它们得知道你是个朋友。它们知道太冷和太热时我会保护它们,给它们最好的环境,让它们建筑蜂房和养育後代,这的确是有实用价值。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试验和错误,你也许会认为,我现在一定是拥有康沃尔郡最称心如意的蜜蜂了。」
「我肯定你说得没错。」
「我的蜜蜂没有任何顾虑。它们信赖我,我也信赖它们。它们知道当天气太坏,它们不能自谋生路时,我一定会照顾它们。哪一天我会让你看看,我怎么用盛满糖浆的广口瓶来喂它们。不过那要等天转冷时才这样。他们千万不能给弄得太潮。我熬糖时要在里面放一点醋。那样糖浆就不会结块。哦,我太罗嗦了,卡洛琳小姐。一让我谈起养蜂的话题,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煞车。」
「我发现这非常有趣。我哪天能实地看看蜂箱呢?」
「我今天晚上会对它们说。我要把你介绍给它们全体。我会说有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它们会明白的。提醒你,它们自己很快会发现的。」
我想他有点太想入非非了,可是他使我感兴趣,这样,我每次经过小屋时都喜欢看看他。有时我进小屋坐会儿,有时就站在门口和他聊上一阵。
玛丽堂姑相当高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费劲去对他表示兴趣。他是个好人。我称他为我们的苏格兰的圣芳济。他是个一直照看动物的家伙,不是吗?你知道这个。当然你是知道的。」
我感到现在我有三位好朋友-玛丽堂姑、杰戈蓝多和吉米麦吉尔,我因此开始喜欢在康沃尔的生活了。我简直难以相信,就在不久以前,我还害怕到这儿来哩!
玛丽堂姑向我讲起往事,那时我父亲和伊莫金姑妈经常在特里西德庄园里避暑。
「兄弟俩处得不太和睦,我是指我父亲和你祖父。我父亲先前经常笑着说:『他认为他会得到特里西德庄园大厦,留给他儿子。到时他会感到有些意外的。』」
「我知道我父亲对这件事作何感想,」我说。
「是的。我绝不会放弃特里西德庄园。它是我的……直到我死那天。」
我问她对蓝多一家看法如何?他们可能被迫卖掉大厦的说法,会不会确有其事?
「人们都这么谣传,」她回答说。「已经传了很长时间了。这会让那老头彻底垮掉的,你明白,因为这全是他的错。他们家先前也出过不少赌棍,可是,把事情弄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却是他。要是保罗早出生几年,他们家或许还不至于败落成这个样子。我听说他的确为那座大厦操心费神,他还有经营方面的天赋,也许还有机会让那座大厦恢复元气。问题的关键不仅是老头负债累累,而且那座房子亟需修缮。唉,这些事不及时去做真是愚蠢。」
「我相信杰戈很苦恼。」
「很可能。可是,和他哥哥相比,他这点苦恼就算不得什么了。杰戈还年轻,还能振作起来!」
「保罗比他大这么多吗?」
「保罗是个男子汉。」
「杰戈快十七了。」
「其实还是个孩子。不过,这些都是他们自己找的。如果这是天灾,像人们说的那样,大家还能对他们更同情些。」
「但是,我认为人们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招致不幸,那会更加难受,玛丽堂姑。」
我认为她很赞许地望着我,还拍了拍我的手。
後来她说:「很高兴你来了。有你在身边真快活。」
「我怎么听着像是在致送别辞似的。」
「我希望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会向你致这样的送别辞。」
毫无疑问,玛丽堂姑和我都开始喜欢上对方了。
终于时机成熟了,吉米麦吉尔带着我出去,把我介绍给他那些蜜蜂。他用一顶特殊的帽子罩住我的脑袋,帽沿塞进我的上衣领里,帽前有一块面纱,遮住我脸庞,可以通过面纱看见外面。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然後他带我出门。我必须承认,听见蜜蜂在我周围嗡嗡地飞来飞去时,真有几分吓人。它们也绕着他嗡嗡作响,有些甚至还飞落在他身上。不过他们没螫他。
他说:「这位是卡洛琳特里西德小姐。我跟你们说起过的。她想了解你们。她将会在她堂姑这里住上一阵子,她是位朋友。」
我看着他把蜂巢从蜂箱里抽出来,蜜蜂竟然让他这么做,我真感到惊讶。他一直不停地在跟它们说话。
後来,我们又回到他的屋里,他帮我把这身奇装异服脱了下来。
「它们已经接受你了,」他说。「我一听它们的嗡嗡声就知道了。我告诉它们了,你瞧,它们信任我。」
蜜蜂接受了我,这给我们之间的关系带来了变化。或许因为蜜蜂信任我,他也信任我。他也更多地谈论自己的事了。他告诉我有时他也想念他的苏格兰老家。他渴望看到些湖泊和苏格兰的雾霭。「和这里的都不同,卡洛琳小姐,就像那些山脉也不同一样。我们那儿的山更高更陡--有时叫人望而生畏。我想念它们,对,我就是想念。」
「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去?」
他惊恐地望着我。「啊,不……不。我绝不能那么做。听我说……那儿有唐纳德。就是因为唐纳德……他是那样一个人……嗯,这就是我得离开的原因……逃走……越远越好。我一直害怕唐纳德。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你兄弟?」
「我们俩太相像了。别人都认不清。哪个是唐纳德……哪个是吉米?没人知道……甚至我们的母亲也分不清。」
「你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唐纳德不是个好人,卡洛琳小姐。他坏透了。我不得不逃离唐纳德。你看,我尽说些你不想听的事来烦你。」
「我一直很感兴趣。我喜欢听你们的故事。我发现你们非常有趣。」
「我不能谈起唐纳德……不能讲他做了什么事。我必须把他完全抛到脑後。」 
「他非常坏吗?」
他点点头。「你瞧,卡洛琳小姐,今天下午你已经了解了我的蜜蜂。」
「我很高兴它们把我当朋友接受了。我希望你也这样。」
「自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位朋友。」他向我靠近一点。「忘掉我跟你说的唐纳德的事。我讲话太冒失。」
「我想这有助于了解,你知道。」
他摇摇头。「不,我必须忘掉唐纳德。必须把他当作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似的。」
我必须抑制住打听唐纳德底细的冲动,可是我能看出,谈起他已经让吉米麦吉尔受了惊吓。他开始後悔他自己竟提及他的兄弟。
自从那唯一的一次之後,他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兄弟,尽管有几次我的确想把谈话朝那个方向引,可是每次我都被他老练地岔开了,这样,我就得做出结论,如果我试图逼他谈他的兄弟,在这个看守小屋里我就不再受欢迎。
我十分频繁地给奥莉维亚写信。给她写信就像对她说话一样,我也迫切地盼望收到她的信。我猜想她的生活跟往常差不多。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金典大庆之後,她也没有什么理由要到伦敦来。
贝尔小姐来过一封信。她在信里谈到的内容,对我等于什么都没说。她已平安回家,旅途顺利奥莉维亚和她已经开始读吉朋的《罗马帝国的衰亡》;天气暖得出奇。这样的事对我没有丝毫的兴趣。
有一封奥莉维亚写的信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她写道:亲爱的卡洛琳:我非常想你。眼下他们正在谈论我进入社交界的事。我很快就要满十七岁了,爸爸已经跟贝尔小姐说过,他认为我应该到社交界去亮亮相。我好害怕。一想到那些舞会和与陌生人见面我就讨厌。我一点也不善于交际。换了你会做得很好的。这里其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贝尔小姐说这件事是在意料之中,她还说只要我下决心让一切都顺利,一切就会顺利的。妈妈一次都没回来过。她不会回来了。我原以为她只不过是出去待一阵子,可是没有人说起她,而我向贝尔小姐提起她时,她却把话岔开了,似乎这是什么可耻的事。但愿妈妈会回来。爸爸比什么时候都更严厉了。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伦敦,而我待在乡下,可如果「一亮相」,我就必须去那里住,不是吗?啊,我多么希望你能回来。你何时才回来?我问过贝尔小姐。她说这要看爸爸的意思。我说:「可是肯定当爸爸的都想见见他的女儿呀?」她转过身子,说:「等到在你父亲看来,让卡洛琳回来的时机合适时,她就会回来。」我感觉这件事好奇怪。一切都太神秘了,卡洛琳,而且我害怕进入社交界。经常来信吧!我喜欢听关于蜜蜂和那奇怪门房的事,还有蓝多家、玛丽堂姑的情况。我想你都喜爱上他们了。不要让对他们的喜爱之情,超过对我的喜爱之情,好吗?不要让对康沃尔的喜爱程度,超过对家的喜爱程度。看看你能否让玛丽堂姑把你送回家来。或许她可以写信给伊莫金姑姑,或是想什么别的法子。记住,我好想你。如果你在家,事情就远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你亲爱的姊姊奥莉维亚特里西德
我时常回想起奥莉维亚,真希望她能来康沃尔和我在一起,来与我分享我已经领悟到的这种无忧无虑,引人入胜的生活。
有时,我经常感到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的。其实,我早该清楚,事情不会是这样的。
有几次杰戈蓝多陷入了一种忧郁的状态。我估计他确实遇到烦心的事了,因为这种表现与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
他向我承认,看来除了卖房子他们家别无出路。
我试着安慰他:「你们还有那所可爱的老农舍,况且隔的又不远。」
「你难道不明白这样更糟吗?设想一下,住在蓝多大厦附近而又明白它是属于别人的,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它仅仅是座房子。」
「仅仅是座房子!那可是蓝多大厦!几个世纪以来它一直是我们的家……是我们把它给弄丢了。你可以不拿它当回事,卡洛琳,因为你不理解。」他顿了一顿。接着他又说:「你还从来没有见过它哩。仅仅从外面瞧过。我带你去看看蓝多大厦。或许这样,你就会理解。」
我就这样踏进了蓝多大厦的门槛,自那以後我就被它的魔力迷住了,我也完全理解了这一家正在经受的痛苦。
我已经逐渐爱上特里西德庄园大厦了。尽管它年代久远,它却合适惬意。蓝多大厦并不是这样。它威武、气派,或许快要倒塌,可是,我一走进里面,就感到要保住这座房子,不让它倒塌,这很重要。在我向它走近时,我就充分感觉到了那雄伟的围墙释放出来的威力,当我穿过门房走进院子时,一种快乐的战栗传遍全身。我感到彷佛这几个世纪的光阴都被擒住了,被牢牢地砌进了那些墙壁里。我正在退向十四世纪,这座大厦就是那时修建的。
迎面是一道嵌着门钉的厚重的大门,穿过这道大门我们就走进了宴会厅。我以前就知道杰戈极其自豪,现在我已完全理解了!
他说:「虽然蓝多大厦始建于十四世纪,自那以後对它进行过整修和扩建。蓝多大厦这几百年来和岁月一道增长,可是这个宴会厅是这座房子里最古老的部分之一。有一样东西他们改动了。最初火炉是在屋子中央。我会指给你看是在哪儿?这座大壁炉是在都铎王朝时期加修的。那儿是回廊。看看这些饰板。它们会告诉你它的年纪。」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们家族的饰章,看看我们家的家谱图,融入在壁炉上方的装饰画里的,是加修壁炉时生活在这里的蓝多家人名的缩写字母。你能设想任何其他人住在这里……而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呀!」
「啊,杰戈,绝不能那样,我希望那永远也不会发生。」
「那儿是屏风通道,通向厨房。我不带你去那儿了。厨房的佣人大概在打盹、睡午觉。他们不会很乐意见到我们的。走吧!」他领着我上了一段楼梯,进餐厅。透过窗户我能看见草坪和花园。周围墙壁上挂着挂毯,上面的图案取自《圣经》;餐桌两端立着烛台,餐桌的摆设彷佛一家人就要入座用餐。大餐具柜上摆着几只银光闪闪的暖锅。这看起来不像是座就要倒塌的房子。
接着他领我进了祈祷室,这屋里有一种静谧的气氛。它比我们特里西德庄园里的那间祈祷室要大些,我们走在石板地面上发出很响的脚步声,我心里好一阵害怕。石头墙壁上蚀刻着几幅画,是耶稣受难的场景。彩色玻璃窗户很漂亮,圣坛上雕刻的图案是如此复杂,我感到我必须花上几个小时来对它做番研究,才能琢磨出它们的寓意。
看完祈祷室後,他又把我领进了日光室-一间令人愉快的屋子,开有多扇窗户,光线明亮,阳光充足,正如它的名字所寓示的那样。窗户之间和墙壁之间挂着画像-他们都是几百年来蓝多家族的成员,其中不乏著名人物。
我的四周全都表明历史的悠久,它们足以证明一个家族修建了一栋房子,并将它变成了一个家。
我父亲没能将特里西德庄园大厦弄到手便心怀嫉恨,玛丽堂姑对这件事感到自豪,她还决心把庄园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由于我对这些情况有些了解,我就更理解蓝多一家眼下正面临的不幸。
我正在细心观看挂毯,突然我意识到有人走进了回廊。我猛地回过头,却看见是保罗蓝多。我来到这儿後还没见过他,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特里西德小姐。」他说,一边鞠了一躬。
「哦,下午好,蓝多先生。你弟弟正领着我参观房子哩!」
「这我看出来了。」
「真了不起。」我的嘴唇激动得颤抖起来。「我理解……我忍受不了看着它……」
他说,我想是相当冷淡地:「我弟弟一直在跟你絮叨我们家的难处吧!」
「唉,为什么要保密呢?」杰戈说。「放心,这事人人都知道。」
保罗蓝多点点头。「正像你所说的,是没有必要捂着,因为过不多久,大家就都会知道了……很快!」
「这么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杰戈问。
保罗摇摇头。「现在还没有。或许我们能找到一条出路。」
「我很难过。」我说。
保罗蓝多盯着看我几秒钟,然後他笑了起来。「你是怎么招待我们的客人啦!我为你感到脸红,杰戈。你有没有请人家用茶点?」
「我只想进来看看房子的。」我说。
「嗯,你肯定你……是这样的吗?」
「仅仅看看这房子我就很高兴。」
「真是荣幸。特里西德家的人并不经常登门。」
「真可惜!我肯定谁都会认为,应邀来这里作客是件荣幸的事。」
「现在我们家的应酬不太多,是不是,杰戈?我们能做的一切就是保住我们头上的屋顶,这屋顶嘛,我亲爱的特里西德小姐,让我来告诉你,可是有随时会塌下来的危险。」
我惊愕地抬头朝上看。
「哦,不会马上就塌下来。我们可能会得到进一步的预兆。我们已经看到一些小的兆头了。你都带特里西德小姐看了哪些地方了?」
杰戈解释了一番。
「还有些地方可以看一看。听我说,过半小时後把特里西德小姐带到我的前厅来。我们要请她喝杯茶,来纪念一位特里西德家的成员来到蓝多大厦这一时刻。」
杰戈说他将照办,于是保罗就走了。
「情况一定非常糟糕,才使他这么说话,」杰戈说。「平常他对我们说的难处一直很少谈论。」他耸了耸肩膀。「不过,一件无能为力的事,讲过来说过去也是徒劳。走吧!」
要看的地方真多。那个挂着更多画像的长廊;那间不时被皇室成员占用的豪华的卧室;那些迷宫般的卧室、前厅和过道。我凭窗远眺,视线掠过那座美丽的庭园,有时朝院子里面瞧瞧,我能看见院子里对面墙上雕刻的图案--大都是些怪物,怪兽,吓唬私闯者的,我猜。
半小时後,我们来到那间前厅,我相信它通往保罗的卧室。这间前厅很小,一个窗户朝院子里开着。屋里的一张小桌上摆着一个托盘,里面盛着喝茶所需的一切。
我走进屋时保罗站起身来。「哦,你来啦,特里西德小姐。你对蓝多大厦的评价仍然很高吗?」
我热情地说:「以前我还从未有幸到过如此神奇的地方。」
「你嬴得了我们的赞许,特里西德小姐。特别是因为你来自那座庄园大厦。」
「庄园大厦很可爱,可是它缺少这里的气派……这里的壮观。」
「你真好!真会讲话!不知玛丽特里西德小姐是否会同意你的看法。」
「我肯定她会的。她从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没人会不承认那……那……」
「超群之处。」
我迟疑了一下。「它们与众不同。」
「啊,忠于玛丽堂姑。不过,比较是令人作呕的,我们听说。只要你赞美我们家的房子就足够了。你来了,这么凑巧……刚好赶上。」
我想:他正被这件不幸之事所困扰,我很替他感到难受,比我对杰戈的感受强烈得多。
他冲我微微笑一笑,表情便柔和下来,以前我感到他有点严肃。「现在该倒茶了。特里西德小姐,能劳你的大驾吗?这通常是小姐干的事。」
「我很乐意。」说着我便坐到了小茶桌前。我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银茶壶,把茶倒进那几个非常精美的塞夫勒茶杯里。「加牛奶还是加糖?」我问,心里感到很自在,也感到自己似乎长大了。
保罗一个人说了许多话。我注意到,当着他哥哥的面,杰戈就安静多了。保罗询问我对康沃尔的印象如何,还问我在伦敦以及乡下的家的情况。我兴奋地谈论着这些话题,正如我以前惯做的那样,可是一谈到我父亲就起了变化。在我看来,他彷佛一直是个陌生人,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陌生。保罗蓝多立刻就感觉到了这种变化,这让我很惊讶。他很快就换了个话题。
我为这次相遇深为感动。当然,走进这座古老的房子我很兴奋,同时我又感到悲伤,因为眼看这座房子就要易主,这家人正痛苦异常。在保罗蓝多的面前,我感到自己情绪高涨,我真高兴他在这座房子里遇到了杰戈和我,还把我当客人款待一番。
他和杰戈截然不同。杰戈,我把他只当作大男孩看待。保罗则是个男子汉,一个他一出现就让我兴奋的男子汉。我喜欢他那充满阳刚活力的容貌,不过,或许是他那略带忧郁的神色让我这般激动。我渴望帮助他。我想赢得他的感激。
我有一个印象,即他正把我当作一个相当有趣的小女孩,还有,他对我感兴趣,仅仅是因为我是特里西德家的一员,来自那个与他们对立的家族。我渴望让他记住我,使他在我走後想起我-正如我会想起他。
他谈起我们两个家族之间的积怨,他的看法和玛丽堂姑的一样。
「现在不像有多深积怨的样子,」我说。「此时此地,我,一方的一个成员,正在和另一方的成员有说有笑地聊天。」
「我们不可能是你们家的一位敌人,是不是,杰戈?」保罗说。
杰戈说这全是一派胡言乱语。现在没人想那种事了。人们是很理智的。
「我认为这不是什么理智不理智的事,」保罗说。「这些事慢慢地泯灭了。不过先前他们一定争斗得相当厉害。特里西德家和蓝多家为称雄而争斗。我们家说特里西德是暴发户。他们说我们在这地方没有尽到应有的职责。或许我们两家都没错。可是,现在有了这位令人敬畏的玛丽女领主,她非常明智,不会热中于这种争斗。况且,我们已落到这种悲惨地步。」
「我觉得你们一定会找到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的!」我说。
「你真的这么想吗,特里西德小姐?」
「我坚信不移。」
他举起茶杯。「我要为此乾一杯。」
「我有一个预感,」杰戈说,「没人会买。」
「噢……那就太好了!」我叫道。
「需要为它花一大笔钱,」杰戈回答。「那是我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必须是个豪门巨富,才能给这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注入一些生命力。」
「我还是觉得它会平安无事的。」我坚持说。
当我起身要走时,我却舍不得离开他们。这真是个激动人心的下午。
「你一定要再来!」保罗对我说。
「我也很想再来。」我急切地说。
保罗拉住我的手握了很长一阵儿。然後他盯着我的脸。「我恐怕,」他说,「我们尽跟你絮叨我们家的烦心事,你听後肯定感到太沉重了!」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很荣幸……能获得你们的信任。」
「真是不可原谅。我们是很不称职的主人。下一次,我们会有所不同。」
「不,不,」我赶忙说。「我懂,真的。」
他热情地捏一捏我的手,我便感到了一阵快感。
他和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正是由于他的出现,还有这座房子的宏伟气势,才使得今天下午成为我所度过的最激动人心的下午。
他的相貌很出众,他那略带忧郁的坚强意志,深深地触动了我的浪漫情怀。我希望自己有很多钱,这样我就能把篮多大厦买下来再还给他。
我还年轻;我很敏感;保罗蓝多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一个人,于是,一想到还会再见到他,我就激动不已!
我们骑马回家时,杰戈说:「保罗简直变了个人似的。平常他很沉默。我很惊讶他口才这么好……在你面前……谈那座房子和其他一切。很反常。你一定给他留下了某种印象,是你会说话,还是什么的?」
「我不过说出了我的想法。」
「平时他可没有这么和善。」
「那么,我似乎是留下了一种良好的印象。」
「我相信你和整个康沃尔郡相互都留下了一种良好的印象。」
到家後我想告诉玛丽堂姑我去了哪儿。我在起居室里找到了她。我看出,她显出闷闷不乐的神情。
我大声地说:「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去哪儿了。杰戈领着我到蓝多大厦去参观那座房子,我又碰到了保罗。他很友好,还请我喝茶。」
我原以为她会大吃一惊。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瞪着我。
後来她说:「很遗憾,我得到伦敦的消息了,卡洛琳。你父亲来了封信,你要回去了。贝尔小姐下周来接你。」
我很悲伤。一切都结束了。我曾经拥有这么多的自由。我已经逐渐喜欢上了玛丽堂姑。我想继续去看看吉米麦吉尔,更进一步地了解他和他的蜜蜂,以及他那古怪的兄弟唐纳德。最重要的是,我想和蓝多家的两兄弟成为朋友。
我喜欢杰戈,可是,自从那天下午见到保罗以後,情况就发生了变化。那次在火车上邂逅之後,我曾想到过他,可是,在那座极其吸引人的房子里的会面,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里程碑。一个原先几乎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呢?
我不清楚。他身上有某种我在任何其他人身上从未发现过的魅力。按照传统标准,他并不英俊,他看上去似乎容易陷入阴郁的情绪-可是或许那是因为他发觉自己正身处绝境。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幸。我理解,眼看他就要丧失他的继承财产,他的内心该是何等地痛苦!我渴望能帮助他。他对这种痛苦的感受远远超过杰戈。杰戈天性漫不经心,或许适应性更强。我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不知道此刻他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呢?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的不幸来影响我的生活呢?我几乎不了解他们,然而……我深深地觉得这绝不能发生,必须找到一个办法。
我觉得自己很同情杰戈,可是我对保罗的同情又比这强烈得多。我正在迅速成熟起来。自从那天我从卡迈克尔上尉家的窗户里观看了女王的金典大庆游行之後,我就开始长大了。
我现在明白了母亲和他是情人,父亲发觉了这一点,而我,从某种意义上讲,出卖了他们。父亲以前一定怀疑过他俩,我正好给了他最後的证据。这一切都变得再清楚不过了。这就是他无法忍受看见我的原因。我曾是这场灾难的通报者。我曾迫使他看清真相,由于这个原因,他要我远离他的视野,直到他能忍受再看见我为止。
是的,我正在成长,这使我更容易多愁善感--善感于某种可能由异性激起的特殊情感。
我想独自一人想一想。
玛丽堂姑也心烦意乱。她很高兴有我和她在一起。我看得出来,她希望我把特里西德庄园大厦当成我的家。我本来能够很容易做到这一点,因为我正开始认识到,如果家意味着爱和安全,对一个孩子它应该是这样,那么,我长期以来所认为的那个「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一点都不是。我从来就没有过家。可是和玛丽堂站在一起我发现了某种类似的东西。
她说:「不过,你一定要常回来住住,卡洛琳。」
她是个情感不外露的人,可是我能看出她很动情。
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给母马系上马鞍就骑着出门了。我想独自待会儿。我朝荒野走去。我骑着马越过草地,经过巨大的砾石和潺潺的溪流。後来我拴上马,在草地上躺下,心中想道:「下周这个时候我就不在这里了。」
杰戈在那里发现了我。原来,在荒野边上的一处农舍前,一位妇女在晒衣服,她看见我骑马过去了,杰戈就是从她那里打听出我骑马朝荒野去了。刚才那半小时他骑着马四处找我。
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说:「我要走了。我必须在下周回到伦敦去。我的家庭女教师要来接我。我父亲说我必须回去。」
他拾起一片草叶放到嘴里,开始嚼起来。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他说。
「你想我感觉如何?」
「你喜欢这里。」
「我想留下来。有这么多……」
「我原以为乡下不会发生什么大事,所有令人激动的事都在伦敦。」
「我可不这么看。」
「我应该再带你去多看看那座房子,」杰戈说。「保罗非常喜欢你。他说你不可能凭一次参观就看遍它。」
「我倒是很喜欢去。我喜欢多看看那座房子,可是……」
「唉,过不多久它就不是我们的了。好像大家都这么看。」
「我肯定你哥哥会想出一个办法来保住它的。」
「我原来也这么说,可是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办法。原先,保罗是想怎么办就能办到,可是这次不一样。他们决意要卖。关键是要找到一位能买得起的买主。」
「如果你们把它卖掉,你们就会有钱了。」
「有钱……没有了蓝多大厦。」
「可是,你们家的债就可以偿清了,你们可以重新开始呀!」
「当一个农民……在一个曾经属于我们家的庄园上!」
「是不幸,我很难过。」
「刚才你说你要走了。你不会就这样乖乖让他们派人来把你接走……」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跑走!藏起来……直到那个老巫婆因找不着你而绝望地返回伦敦。」
「怎么藏?」
「我来把你藏起来。」
「藏哪儿?或许是蓝多大厦的一间土牢里?」
「听起来很吸引人嘛!我会每天送饭给你,一天两次,一天三次。那里面老鼠不多。」
「只有几只?」
「我会保证你平安无事的。你可以躲到那所农舍里去,就是快要成为我们家的那所。谁也想不到要到那里去找你。你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孩。」
「然後再逃到海上去?」我讽刺地说。
「不!那样有什么益处呢?你倒不如回伦敦去。计画是要把你留在这里。」
杰戈又继续为我的逃跑设计种种奇异而荒谬的方案。听他讲述我感到了一些宽慰,虽然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能当真。最後,我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要走。我本来想独自作番思考,可是我很高兴他找到了我,因为他那些荒诞的方案让我发笑,这样,在计划如何摆脱不幸的过程中,我已暂时忘记了它。在我即将离开之际,有人想让我留下来,这一事实,有助于减轻我的忧伤。我很高兴有这么多朋友。有杰戈、玛丽堂姑,甚至吉米麦吉尔。他急急忙忙地告诉我,蜜蜂的叫声很哀伤,它们知道我到小屋作客去不了多久了,都很悲伤。杰戈的确很难过,我不知道保罗是否也是这样?
真是幸运杰戈找到了我,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我发觉我的马有点不对劲。杰戈朝下看了看那匹马,然後说:「她踢掉了一只马掌子,这必须立即钉上。没关系。我们离阿冯莱不远,那儿有一家铁匠铺。」
我下了马,两个人都牵着自己的马朝几百米开外的阿冯莱村走去。我们很快就到了铁匠铺,主人正在干活。看到我们走近,他关切地抬起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并不难闻的烧焦的马蹄味。
「你好哇,杰姆。」杰戈说。
「嗨,这不是杰戈先生吗?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他看到了我。「你好,小姐。」
「这位小姐的马弄掉了一只掌子。」杰戈说。
「噢,是吗?马在哪儿呐?」
「这儿,」杰戈说。「你多会儿能钉上,杰姆?」
「哦,等我忙完手头上这个。你不妨带这位小姐到特里劳尼客栈去喝杯苹果酒。味道特别棒……他们自己酿的。从我的经验看,我能这么说。就按我说的去做吧,然後再回来。很可能那时候我就把这位娇小姐的掌子给钉好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杰戈说。「我们把两匹马都搁这儿了,杰姆。」
「好的,杰戈先生。」
「走吧,」杰戈对我说。「我们去特里劳尼客栈。杰姆说得对。那儿苹果酒确实好。」
这是一家小客栈,从铁匠铺往前一百码左右就到了。客栈的招牌在微风里嘎吱嘎吱地响。招牌上画的就是那位「特里劳尼就要死了吗?」中的特里劳尼主教。
一位妇女,我猜她是店主的妻子,走过来招呼我们。她认识杰戈,就直呼他的名字。
杰戈向她介绍我是卡洛琳·特里西德小姐。
她睁大眼睛,说:「哦,这就是从庄园大厦来的那位年轻小姐了。来这里和我们待一阵子。那么,你觉得康沃尔怎么样,特里西德小姐?」
「我非常喜欢这儿。」我向她保证。
「她的马弄掉了一只掌子,」杰戈解释道,「我们得等一会儿,杰姆才能把掌子钉好。这样,我们就想来这里尝尝你们的苹果酒。是杰姆劝我们来的。」
「康沃尔领地第一,他总这么说。虽然这是我们自家酿的,可我也赞成这一说法。」
「我知道。可是,特里西德小姐可是要检验一下的,梅茜。」
「那就请她检验吧,杰戈先生!」
我们挑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我便打量起这间屋子,不大的窗户是用铅条框的,橡木的房梁很粗。敞开的大壁炉旁摆着一串黄铜马饰。我猜想,这是一个典型的客栈店堂,大约有两百年的历史。
梅茜端着苹果酒进来了。
「现在忙吗?」杰戈问。
「有两位客人住店-一个父亲带着女儿。他们在这里住一两天。这就让我们忙上了。」她冲我微微一笑。「我们不太指望住店客人。大部分客人都住城里去了,我们离利克斯德太近。比不得以前了!更多的是做来了就走人的生意,要是你真懂我的意思。」
我说我懂,她就走开了,让我们品尝苹果酒。
「不必着急,」杰戈说。「老杰姆还需要过会儿才能弄好。想一想……我们也许再也不会来这里了。让我们好好地享受一次吧!」
「我不要这么想。我都开始把我很快就要回家的事给忘了。」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杰戈保证。
就在这时两位客人走了客栈店堂-一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很明显他们是父女俩。两个人都有一头相同的浅棕色的头发,警觉的浅色的眼珠和稀疏的眉毛。那女孩可能要比杰戈大一些。他们四下打量着,那女孩的眼光立即落到我们身上,这时她两眼露出了兴趣。
「你们好。」那男人说。他说话有独特的口音,我辨不出是哪儿的,可是我知道这不是附近一带的口音。
我们回答了他的问候,他接着说:「苹果酒好喝吗?」
「好极了!」杰戈回答。
「这样,我们也来点。格温妮,去要酒来。」
女孩顺从地站起身,然後那男人说:「我们凑过来,你们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杰戈说。「这是酒店呀!」
「我们住这儿。」那男人说。
「住长期吗?」杰戈问。
「只住几天。问题在于,我们来看的东西,是否就是我们想要的。」
女孩回来了,说:「酒来了,爸!」
「啊,」他说。「太好了,我都渴死了!」
梅茜把酒端了进来。
「还满意吧,先生?」梅茜问杰戈。他告诉梅茜,我们俩都觉得这苹果酒好极了!
「如果你们还要,只管跟我说!」
「好的。」杰戈说。
梅茜出去了,杰戈朝那个男人笑了笑。「可能有点冲!」杰戈说。
「是的,可是味道不错。你就住这附近吗?」
「是的。」
「你知道一个叫蓝多大厦的地方吗?」
我张大了嘴巴,可是杰戈警告地瞥了我一眼。
「我的确知道,」他说。「那是这一带的一座大宅。」他调皮地膘了我一眼。「尽管有人可能会宣称,更为重要的宅子是特里西德庄园大厦。」
「哦,那座可不卖,」女孩说。「是另外一座。」
一时间杰戈面露愁云。後来他轻松地说:「这么说,你们是对蓝多大厦感兴趣喽?」
「对啊,」那男人笑着说,「这正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
「你是说你正在考虑把那座房子买下来?」
「噢,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它必须合适。」
「我想他们要价很高。」
「钱多钱少倒没什么。关键是要适合我们。」
「你是从北边来的,是吗?」
「嗳,正打算在南方安顿下来。我在那里仍然有产业,可是有人在那里替我照料。我喜欢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打算在顶南端的乡下某个安静的庄园上做个地主……远离我所熟悉的一切。」
「你认为你喜欢远离你所熟悉的家吗?」我问。
「巴不得离开它。我的律师认为这或许就是我们想要的。我一直想要的东西。旧的豪华住宅……大约还有些根基。太好了,你知道。由于阿克赖特夫人去世了-那是我妻子-我们就想离开,是不是,格温妮?」女孩点点头。「我们已经说好了。格温妮将是庄园女主人,我将是地主。这里的气候比我们来的那个地方要温和些。我的胸部有毛病。医生的劝告,你们知道的。看来就是这地方了!」
「你们已经看过那座大宅了吗?」我问。
「没有,我们明天去。」
「我们非常兴奋,」格温妮说。「我今晚会一秒钟都睡不着的,想它。」
「你喜欢旧房子,是吗?啊呃,阿克赖特小姐?」杰戈问。
「是呀,我喜欢。我认为它们真了不起……那么多年一直挺立在那里……历经风吹雨打。想一想那些曾经在那里住过的所有的人。他们一定做过些什么事。我想了解这些……我想发现它们。」
「你总是想知道别人在干啥,格温妮,」阿克赖特先生溺爱地说。「你记得你母亲是怎么说的。她说你事事都想插一手。『好奇伤身』,她老这么说。」
他们俩都笑了,接着又有点悲伤,无疑是因为想起了她母亲。
「我听说那座房子已经不住风吹雨打了。」杰戈说。
我接着附和了几句。「我听说必须进行大量的整修……彻底的修复,有人说。」
「哦,这一切我都考虑过了,」阿克赖特先生说。「谁也甭想蒙骗约翰阿克赖特。我的律师很精明。他们会对要做的一切进行评估,这都要考虑进去的。」
「这么说你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杰戈有点泄气地说。
「我听说那房子要塌了。」我说。
「噢……还不至于坏成那个样子,」阿克赖特先生插话说。「是需要在它上头花点钱……这没问题。」
「你对这不在乎吗?」杰戈怀疑地问。
「对一座像这样的房子,不在乎。过去有根基。我一直想属于这种地方。」
「可是这根基不是你们的呀!」我指出。
「这个嘛,我们得做点衔接工作。」他被自己的玩笑逗乐了,格温妮也笑了。
「你真逗,爸。」她说。
「喔,我没错。我要当地主。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你难道不喜欢这个主意吗,嗯,格温妮?」
格温妮说,她听到那地方的情况後就感到,那正是他们所寻觅的。「有一个大厅,上面还有一个回廊。」她补充说。
「我们要在那里开舞会,格温妮。我们要开的。」
「哦,」她说,欣喜若狂地抬起眼睛。「那真是……」她搜寻着一个字眼。「真是棒极啦……真正棒极啦!」
「你是不怕鬼的,当然。」杰戈说。
「鬼!」格温妮尖叫了一声,那声调分明表示她害怕。
「哎呀,这些老房子里可都是有鬼的,」杰戈接着说。「生人住进去後,他们就非常活跃。所有蓝多家的祖先……」
阿克赖特先生有点担心地看着格温妮。「哦,别怕,格温妮。你是不会相信那种胡说八道的,是不是?绝对没有这种事,即使有一、两个……那么,那就是我们出大价钱的原因。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们会很高兴我们来保护他们的家,不让它倒塌。」
「噢,这也是对问题的一种看法,」格温妮带着一丝微笑地说。「相信你,爸。」
「当然这是一种合乎情理的看法。再说,闹鬼也给旧房子增加了一种情调。」
格温妮听後笑了,但她还是露出将信将疑的样子。
「碰巧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地方,」阿克赖特先生安慰地说。「估计我们的寻找工作真的快要结束了!」
杰戈站起身来。「我们得回铁匠铺去了。我们俩有匹马弄掉了一只掌子。我们就趁等候这工夫进来品尝一下苹果酒。」
「很高兴和你们说话,」阿克赖特先生说。「你们就住这一带呀?」
「离这儿不远。」
「你对那房子熟悉吗?」
「我知道它。」
「知道那些闹鬼,出怪事的胡说。」
杰戈把头偏向一边,耸了耸肩膀。「祝你们好运,」他说。「再见。」
我们来到了外面的空地上,朝铁匠铺走去。
「你能想像他们在蓝多大厦的样子吗?」我问。
「我拒绝想这事。」
「我相信你把阿克赖特小姐吓了一跳。」
「我正希望如此。」
「你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不知道。他就只差看看房子来决定要不要了。他有的是他所谓的『票子』,他还有律师,这样,他肯定要使劲讨价还价,我一点也不怀疑。」
「我把希望寄托在格温妮身上。你说的闹鬼的确把她给吓坏了!」
「我也这么想。」
我们发出一阵大笑,在回铁匠铺剩下的一段路上,我们跑了起来。
我同意那天下午和杰戈见个面。他显得很激动,我猜他心里有一个离奇的想法,他想和我讨论。我猜对了!
「到家里来吧,」他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我问。
「我会解释的。先跟我来吧!」
我们把各自骑的马关进了蓝多家的马厩就进屋去了。他领着我从一个侧门进入,我们彷佛走进了由走廊组成的迷宫。我们沿着一座石头砌成的旋转楼梯往上爬,楼梯一侧的扶手是由绳子拦成的。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问。
「房子的这一部分不常用。它直接通往阁楼。」
「你是指仆人们的宿舍?」
「不!是用作储藏室的阁楼。我有个想法,就是那里可能藏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或许能保住家产的东西。某件古代名画啦,某个价值连城的珠宝啦……某件什么时候藏起来的物品啦,或许是内战时期藏的。」
「你们家一开始是站在议会一边的,」我提醒他,「後来由于改变立场而保住了一切。」
「是等到他们胜利後才改变的。」
「那样做毫无道德,所以,不要沾沾自喜。」
「没有道德……只有智慧。」
「我相信你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你必须这样。然而,我们保住了蓝多大厦,不管我们做了什么。我要尽力而为来保住蓝多大厦,这也是几百年来这个家族的普遍感情。现在不要再想那些了。我要让你明白我要干什么?」
「你是说你真的发现什么啦?」
「我没有发现什么杰作……什么无价之宝,或艺术品,或类似的东西。可是上帝的行动神秘莫测,我想它已经为我的祷告准备了答案。」
「真激动人心!可是你就像上帝一样神秘莫测。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叫人受不了的家伙。」
「上帝,」他虔诚地接着说,「帮助那些奋发自强的人。所以来吧!」
阁楼很长,屋顶的一端几乎和地板接上了。另一端有一个小窗户,透进一点亮光。
「这上面怪怕人的。」我说。
「我知道。让你想起鬼魂来。亲爱的鬼魂,我想他们要来帮助我们。过去的祖先们一听说蓝多大厦要传到别人家的手里肯定要气得爬起来。」
「喂,我正等着看你的新发现哩!」
「到这边来。」他打开了一只衣箱。我倒抽了一口气,满满一箱子全是衣服。
「瞧!」他把双手伸进去,拿出来一件轻便女大衣,绿天鹅绒的料子,边上镶着毛皮。
我一把抓住大衣。「真漂亮!」我说。
「等着吧!」他继续找。「你选什么都没看到哩!这件怎么样?」他拎起一件连衣裙,连衣裙的袖口宽大,开着衩。它是用绿色天鹅绒做的,有几处颜色快褪尽了,可是我肯定领口上的花边曾经非常精美。有一件大罩裙,前面开衩,露出里面衬裙样的裙子。这是用织锦做的,上面有精心蚀刻的刺绣图案。有些刺绣的斜脚都已磨平,这件衣服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在庄园大厦的长廊里,特里西德家画像上的一位女祖先也穿着一身连衣裙,这件连衣裙与那件十分相似。所以,我断定它是十七世纪中期的遗物。想一想那件连衣裙这么多年来一直放在那个衣箱里,真是令人惊奇!
「瞧这个!」杰戈叫了一声。原来他已经脱掉了他的上衣,穿上了一件紧身上衣。他穿着显得相当紧,衣服上镶有花边,胸前挂着穗带,深紫红色天鹅绒的料子,这在当时一定非常华美。几根穗带垂了下来,有几处颜色褪尽了。他拿出一件斗篷披在肩上。斗篷是用红长毛绒做的。
「你看怎么样?」他问。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恐怕没有人会把你当作沃尔特罗利!而我的确相信,如果我们出门,道路泥泞,你一定会把你的斗篷铺在地上,让我踩过去。」
他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的斗篷愿意为你效劳,亲爱的小姐。」我大笑起来,他接着说:「看看与它相配的紧身裤和鞋。这些都穿上,我就真的成了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花花公子了。甚至还有一顶插着一根羽毛的小帽子呐!」
「威风极了!」我叫道。
「喔,你穿上那件连衣裙,我穿着这套紧身衣裤……你想我们会给人一种什么印象?」
「它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东西。」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绝不会知道。我想站在暗处……在回廊里,我们会成为一对十足的鬼魂。」
我瞪着他,心里开始明白了。当然,阿克赖特父女俩今天下午要来看这座房子。
「杰戈,」我说,「你现在心里打的什么怪主意?」
「我要阻止那些人买我们家的房子。」
「你是说你要吓跑他们?」
「是鬼魂要吓跑他们,」他说。「你和我会成为一对十足的鬼魂。我都计划好了。他们站在大厅里。你和我站在回廊的暗处。我们露一下面,然後……撤走。但要等格温妮·阿克赖特看见了我们才撤。她将害怕极了,这样,尽管阿克赖特先生有的是票子,他也不得不答应女儿的请求。」我笑了起来。他这人就是这样。
「想像奇特,打满分。」我说。
「我战略也可以打满分。它怎么会失败呢?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喜欢这样做。我想那女孩会真的被吓着的。」
「那当然。这就是这次演习的目的。她将坚持让她爸爸不要买这座房子,这样,他们就会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这只能推迟不幸日子的到来。你是不是打算,等下一个可能的买主前来看房时,我们把闹鬼的小哑剧再表演一次。你忘了,那时我已不在这里,无法帮你了!」
「等到那时,我会在阁楼上发现点真正值钱的东西。我需要的是时间。我也正在琢磨,想个什么办法把你留在这儿。」
「我恐怕,用闹鬼的办法,你是绝对吓不走贝尔小姐的。」
「我亲爱的卡洛琳,我的脑子里有许多点子在转来转去的。我会想出一个办法的,还有时间。我们现在要集中精力对付的是阿克赖特父女。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一个鬼不就行了吗?」
「两个更好。一男一女。行啦!不要扫人家的兴嘛,卡洛琳。穿上那件连衣裙。真想看看你是副啥模样。」
我经不住他的央求,同意了他的计画。那件连衣裙我穿太大了,可是穿上效果的确不错。阁楼里有一面旧的镜子。镜面上全是陈旧的斑点,镜中的人家便模糊不清。从这面镜子里的影像来看,我们确实像两个先前的鬼魂。
我们俩旋转起来,相互取笑对方。我突然严肃起来,心中纳闷:目前灾难就悬在我们俩的头上,我们怎能如此取乐呢?杰戈将要丧失他心爱的家,我呢,很快就要告别这种已经变得富有情趣、令人兴奋的生活,回到那单调乏味、与世隔绝的老一套中去。然而,竟然出现了这些尽情欢乐的时刻。他使我有了这片刻的忘却,我很感谢他。
我说:「我愿意帮你。」
「我们要做的就是站在那儿。我们要乘格温妮一个人时,如可能的话。或许她老爸正在研究墙板,盘算需要花多少票子才能把这座房子收拾好。这时从回廊上传出点动静。格温妮抬头张望,看见站在那儿,往下瞪着她的,是两个先前的人的影子,或许我们还冲她摇摇头,狰狞地……警告她……威胁地,但必须是清楚地表明她不该带她父亲来蓝多大厦。」
「你总是想些最不切实际的计画。」
「这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完全符合逻辑。」
「就像把我关在地牢里和几只老鼠作伴也算?」
「那是打个比方。我随口说的,没想好。这个是仔细斟酌过的。」
「他们啥时候到?」
「现在任何时候。保罗要领着他们转一转……或者是由我父亲领着。我们要选好时机。我们必须准备好。」
「我的头发怎么办?」
「那年头她们是啥发型?」
「小卷儿的浏海,据我所知。」
「直接拢到後头去算了。可是,如果你把它盘起来,或许……」
「我没有夹子,不知道箱子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一把梳子或什么的。」
我们看了看,并没有梳子,可是却发现了几条缎带。我用一根缎带打个蝴蝶结把头发扎起来,这样,它就像一条尾巴似的从头顶上拖下来。缎带的颜色与连衣裙不配,可是它的效果十分显著。
「好极了!」杰戈叫道。「现在我们要去回廊里在我们的位置站好,这样,我们便一切准备就绪,静候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
看到自己身上穿着那件华丽的连衣裙,而脚上的马靴却不伦不类地从裙子下面露出来,我格格地笑了。
「他们不会看到你的脚的,」杰戈安慰地说。「现在我们从一个侧门去回廊。那是乐师们上场走的门,由一道门帘挡着。我们撤退时可以穿过一条走廊到达石头楼梯,再上阁楼。没有比这更妙的了!」
後来我明白,我绝对不应该同意这个疯狂的冒险行动。可是,谁不会事後聪明呢?
我们尽力忍住笑声,沿着石头楼梯往下走。我必须小心地踩着楼梯往下挪步,因为这种中世纪的楼梯,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很危险,可是,我却拖着一条实在是太肥的长裙,这样,我就必须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地。
杰戈走在我前面,不耐烦地催促我快走,穿过走廊就到了那个侧门。他拉开门帘我们就走了进去。我们在那里站了几分之一秒,却彷佛过了至少十秒。杰戈计算有误。我们预想的受害者没有像他计划的那样在大厅里,她实际上就在回廊里。我看见她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显出极度恐惧惊验的表情。她尖叫了一声,直往後退,双手抓住了栏杆的扶手。那扶手脱落了,她便朝前栽了下去,跌进下面的大厅里。
我们在那里站了好几秒钟瞪着她。有人喊了一声。阿克赖特先生朝她冲过去。我看见他俯在女儿身上。保罗朝他们跑了过去。
杰戈脸色煞白。他赶紧把我拽到门帘後面。我能听见保罗高声吩咐。
「走……快点,」杰戈说。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出了回廊。
我们站在阁楼里,面前是打开的衣箱。
「你认为她伤得很重吗?」我低声地问。
杰戈摇摇头。「不……不……只不过摔了一下……不会有更大的事。」
「从挺高的地方摔下去的呀,」我说。
「他们都在那里照顾她。」
「啊,杰戈……要是她死了怎么办?」
「她肯定不会死。」
「如果她死了……我们就是凶手。」
「不……不。她自己是凶手。她不该这么害怕……仅仅看到两个化装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我们是化装的呀!她认为我们是鬼,那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她不会有事的,」他说。可是我不能确信自己也会这么想。
「我们应该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样有什么好处?能做的,他们都在做。」
「可是这是我们的错。」
他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我。「哎!那样会有什么好处?我们把这些衣服脱下来吧!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穿过这些衣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溜出去。我们将走进来的路线。快把那件连衣裙脱下来。」他已经把身上的紧身上衣脱掉了,正在往身上套他的骑马服。
我用颤巍巍的手指脱掉了那件连衣裙。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弄好了,箱子也关上了。他抓住我的手,拉着我下了阁楼。
我们沿着进来时的路线出了这座房子,到了马厩,没人发现我们。
我们上了马骑着离开了那里。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心里充满着极度的悔恨。
他跟我说了声再见,我就回到特里西德庄园。我闷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吃晚饭。
我需要独自一人想一想。
第二天,我听到一些消息。是玛丽堂姑告诉我的。
她说:「蓝多大厦里出事了。有几个人来看房子,一个女子从回廊上摔进了大厅。我跟你说过那房子要散架了。回廊上的栏杆断了。显然他们事先得到了这方面的警告,可是那个年轻女子还是摔了下去。」
「她伤得重吗?」
「不知道。很显然,她现在就住在那里,做父亲的也在那里。我想他们不能移动她。」
「这么说,她一定伤得很重。」
「我想,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再想买这房子了。」
「他们说了她摔下去的原因了吗?」
「我没听说。我想她是靠在那木栏杆上,栏杆就断了。」
那天我像在梦里似地四处溜达。我甚至忘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我没有遇见杰戈。我寻思他是不是在躲着我,正如我躲着他一样。
又一次,我从玛丽堂姑那里得到了消息。
「我想她并没有伤得多么严重,可是他们还说不清。可怜的女孩。她说她在回廊上看见鬼了。做父亲的听後嗤之以鼻。他们非常实际,这些约克佬。蓝多一家现在对他们真所谓关怀备至……照料他们,向他们表示一点他们开始发现的仁慈和殷勤。至少那是我所听到的。」
「我猜这一下他们不会再要这房子了吧!」
「我听说正好相反。他们对这房子越来越喜欢……这是一个仆人对我们的梅布尔这么说的。我估计那家伙说服了他女儿,使她相信她看到的不是什么鬼,而是影子使她产生的幻觉。」
时间不断地流逝。再过一天贝尔小姐就该来了!
我出门去和我熟悉的人告别。我在门房那里逗留多时,和吉米麦吉尔一起喝茶。他很伤感地摇摇头,说他那些蜜蜂已经告诉他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我在离开前还是见到了杰戈。他露出悲伤的神色,在我看来,他现在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我们不再是孩子,不再无忧无虑了!
我们俩谁也忘不了我们干下的那件事。
我说:「我们後来不应该溜走。我们应该下去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
「我们啥都做不了。我们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至少她会知道她并没有看到什么鬼魂。」
「她已经有一半相信,她是想像自己看到鬼了。她父亲不停地这样对她说。」
「可是她看到我们了。」
「她父亲说那是光线的作用。」
「她相信她父亲说的吗?」
「信一半,她很相信她老爸。老爸总是对的。你想忏悔,是不是,卡洛琳?我相信你的心地非常善良,带着这种良心去生活是可怕的。放弃它吧,卡洛琳。」
「她的伤很重吗?」
「还不能走路,可是她绝不会死。」
「啊,但愿我们没干。」
「我也这么想。更糟的是,它产生了和我原计划相反的效果。他们现在就住在那房子里。保罗拿他们当贵宾看待……我父亲也这样。他们日益喜欢这房子了。他们已决定要把它买下,卡洛琳。」
「这是报应!」我说。
他凄凉地点点头。
「啊,我真希望她将来不会落了个残废的下场。」
「格温妮不会的。她老爸不允许那样。他们很刚强,这对阿克赖特父女,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那些票子绝不是靠心慈手软赚来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
他凄凉地望着我。
就这样我们的全部计画落空了。蓝多大厦将要被卖给阿克赖特父女,而我也要回家了。
第二天贝尔小姐到了,又过了一天,我们就离开那里回到了伦敦。
我从康沃尔回来已经三年了,我的十七岁生日即将来临。最初六个月,我时常想念特里西德大厦里的玛丽堂姑,看守小屋里的吉米麦吉尔和蓝多大厦里的保罗和杰戈。我尤其想念保罗。每天早晨醒来,我都有一种怀旧感。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奥莉维亚讲述我的冒险经历,她急切地想得知那些事情,听得都入了迷。也许我有点添枝加叶。可能蓝多大厦听上去像伦敦塔,特里西德大厦有点像汉普顿大楼。我谈论最多的是保罗蓝多。他成了一位英俊的英雄,具有一切高尚的品质。他介乎亚历山大大帝和兰斯洛特和阿波罗;他不仅高贵,而且意志坚强。我一谈到他,奥莉维亚那双动人的近视眼动情地闪射着光彩。我胡编了一些和他的谈话。奥莉维亚很羡慕我的冒险经历,听说那件装鬼的事闹出那般结果,她给吓得毛骨悚然,她从没想到琢磨一下,如果保罗真是那样无所不能,那怎么未能保住他自己的家。
玛丽堂姑只来过一封信。我很快发现,她不是个爱写信的人,尽管我相信,如果我回到特里西德大厦,我们会继续发展一度中断的关系。就在那封信里,她确确实实告诉我,蓝多大厦已经卖给了阿克赖特家,阿克赖特小姐不会伤得很重,因为她现在已经能够四处走动了。阿克赖特一家住进了蓝多大厦,蓝多一家已搬到他们庄园边上的一个农场上。除此之外,一切都依然如故。
我回了信,但却一直没再接到回音。我没给杰戈写信,但我确信,现在住在旧农舍里的蓝多一家,一定是非常忧伤。
我父亲见我回来,并不表示高兴。实际上,我回家三天後才见到他,他几乎看都不看我。
我心里冒起一股怒火,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渴望得到玛丽堂姑那种自然的爱。
贝尔小姐还是老样子。她表现得好像我从没离开过似的,不过最使我感到欣慰的,还是奥莉维亚,她每天要上百次地表示,我回来了真让她感到高兴。
她有自己的烦心事,其中最大的就是「初入社交界」。她非常紧张,正在接受伊莫金姑妈的训练-那不啻是一场磨难-有那么多清规戒律,她给搞得不知所措。
我回家还不到三个星期,就听说九月份学期开始,我得去学校上学。这消息不仅对我是个打击,对奥莉维亚和贝尔小姐也是个打击。奥莉维亚从未去上过学。我只能认为我父亲还记得,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缘故,他对母亲和卡迈克尔上尉的风流韵事,还会不知为快,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不愿看见我。
奥莉维亚会想念我的。贝尔小姐担心她那家庭女教师的职位,但她马上就给吃了定心丸。她将继续留任,照顾奥莉维亚,大概还有我,那是在学校放假期间-我极不情愿地料想父亲将不得不准许我回到家中。
我们谈论学校和初入社交界-两者都有风险-以及我们的母亲。
奥莉维亚听说,母亲跟着卡迈克尔上尉到了国外,上尉因为那桩丑闻,不得不辞去军队的职位。我觉得很奇怪,母亲居然也不想看看我们-至少不想收到我们的信,就走掉了。父亲当然不想看见我。玛丽堂姑就大不一样!
每次想起她,我就心痛。
随後生活开始改变了-不是突然地,而是慢慢地。我去上学了,头几个星期过後,倒喜欢上了学习。我英国文学学得非常出色,对语言也很有天赋。贝尔小姐教过我们一点法语和德语,因此,我学这两种语言进步很快。我曲棍球打得也不错;还学习跳交际舞和弹钢琴;尽管我在这些方面并不十分出众,但我在哪一项上也不是个笨蛋。
我开始喜欢上学,喜欢新朋友,喜欢竞争对手,喜欢一些似乎由芝麻小事引发出的各种戏剧性场面。我并非与众不同,因而也没有招致敌意,不过我身上还是有些异乎寻常的东西。我想那是一种朝气蓬勃,对任何事情都有极大的兴趣,凡事都愿意尝试一下。这给我带来了朋友,使我的学校生活非常适意。
但是我总喜欢回家度假,起初还要自我欺骗,认为一切都会改变。母亲会回来,父亲会高兴见到我,一切都会很称心。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知道。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奥莉维亚正处于「初入社交界」的痛苦中,起头几个月过後,发觉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她在社交界没有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功,不过她从没期望会如此,她只希望能过得去,实际上她也正是在这样做。她去参加舞会,甚至有时去王宫-那是威尔斯亲王和王妃的王宫。女王不喜好无聊的活动,大部分时间待在温莎,或躲到怀特岛去。因此,就由威尔斯亲王和王妃临朝听政,接见仰慕者。
不过这种机会很少。威尔斯亲王是个人们所说的有点「放荡」的人,因此大家都认为,他那个交际圈不适宜于刚刚踏入社交界的年轻女孩。
奥莉维亚受到贝尔小姐和伊莫金姑妈的严密保护。她已经克服了起初感到的恐惧,开始发觉生活并非很乏味。她还是有些害羞,希望我能陪她去赴约。我也希望如此。家里举行舞会时,我是不被允许参加的,只得乖乖地待在楼梯顶上的老位置-这对一个即将成年的女孩来说,还真有些不体面。
这时,父亲决定要我去法国的一所精修学校上学。我又一次感到惊恐,但也又一次很快喜欢上学了。我们住在一座群山环抱的城堡里,每周有一次,我们成群结队地步行去城里,坐在咖啡馆外色彩艳丽的遮阳伞下,一边喝着咖啡,品尝最美味的点心,一边谈论到我们「初入社交界」时情况会怎么样。
时光不断在流逝。我已经忘记卡迈克尔上尉的模样了,不过喝柠檬汁时,我清晰地记起金典大庆那天坐在窗前的情景,那时我们有多么快活!但我总也忘不掉保罗·蓝多。到山里游玩时,我经常在随身携带的素描本上勾画他的脸庞。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英俊,越来越高贵。女孩们从我背後望见,总会说:「又在画他了。卡洛琳特里西德,他一定是你的情人。」
她们总是谈论情人。我经常边听边笑,还要来点装模作样……噢,可能还不只是一点点。有个崇拜者会给你带来巨大的声誉。我开始暗示有过浪漫的恋情。我胡编了些我在康沃尔期间发生的事情。保罗蓝多爱上了我,但他嫌我太小,一时也没有办法。他在等待我长大。现在我几乎已经成人了。这成了我最喜欢的消遣--胡编一些我们之间的小插曲,讲得有鼻子有眼儿,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我提到他忧心忡忡,这使他在她们眼里更加迷人。他郁郁寡欢,有人说他像拜伦爵士,这我并不否认。他们不得不卖掉那座大宅,那也不能怪他。如果有时间,他会收回那些家产的。
我讲了我和他弟弟装鬼的事。後来,我胡编说,我不得不向保罗坦白。他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得啦!」他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不能怪你。」「你不会因为我做的事而不再爱我吧?」我问。「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因为这件事是为我做的。我无比地爱你。」
有时我从幻想中醒来,觉得自己很好笑。我们笑声不断。精修学校很有趣。纪律大不一样,对我们的唯一要求,就是一直讲法语。
接着这一切结束了。我年满十七岁。现在我要回家去了,我猜想我将「进入社交界」。我想我将像奥莉维亚一样,接受伊莫金姑妈的训练。我想裁缝会来给我量尺寸,为我做衣服,就像他们为奥莉维亚做的那样。但结果却非如此!
有一次,奥莉维亚问伊莫金姑妈我什么时候进入社交界,她描绘说伊莫金姑妈就像她那样抿紧嘴唇,就跟捕鸟夹子啪地合上一样。她扭过脸去,没有回答。
这似乎很奇怪。
如果我们能一起去参加宴会,奥莉维亚会感到很高兴。她有整整一衣柜的漂亮衣服,我渴望有几件那样的衣服。
「这些衣服你只能穿一、两次,」奥莉维亚说。「每次都是那些人,不能让他们以为你穷得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穿同样的衣服。」
「这要紧吗?」
「当然。有点像在炫耀,不是吗?人人都得既漂亮又有钱。那是一个人的部分资本。」
「像一个贩牛的市场。」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真像是。爸爸很有钱,但似乎没有人急于想要娶我。我想我不够迷人,尽管爸爸有足够的钱,使我在另一方面有很高的身价。」
「噢,奥莉维亚,你听起来有些玩世不恭。我从没想到你会这样。」
「我想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等轮到你时,你就会明白了。」
但是没有轮到我。
接着我发现奥莉维亚起了变化。她似乎变得更漂亮了,她心不在焉,我总发现她怔怔地望着前面,我和她说话她总也听不见。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罗茜朗德尔说,如今我们已经长大了,跟她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密切了。「奥莉维亚小姐在恋爱。」
「恋爱!奥莉维亚!噢,奥莉维亚,是吗?」
「简直胡说八道。」她说,不过她两腮腓红,慌慌张张,我们便知道确有其事。
「是谁呀?」我问。
「没有的事!没人!」
「可是你不可能一个人恋爱呀!」
「别逗了,」她央求道。「我爱上什么人又有什么用呢?他不会爱我的,是吧?」
「为什么不会?」罗茜问口
「因为我太文静,又不很漂亮,不很聪明。」
「相信我,」罗茜说-「我不是瞎说,--有不少人就喜欢他们的女人那样。」
不过无论我们怎样追问,奥莉维亚什么都不肯说。我猜想她对某人暗生爱慕之情,而那人简直不晓得有她这号人物,不过她似乎不太害怕参加宴会了-有时甚至还盼望有宴会。我私下眼罗茜说,那是因为奥莉维亚希望看到那位小伙子,罗茜也认为很有可能。
罗茜自己似乎也比以前更楚楚动人、更讲究打扮了。那些夜里外出前,她经常来向我们展示她自己。我们对她穿的衣服感到惊讶。奥莉维亚自打进入社交界学到了很多东西,她说罗茜穿的衣服质地非常好,她纳闷罗茜怎么能买得起这样的服装。
这段时间,我差不多给关在教室里。我没有例行的课要上,但每天和贝尔小姐一起读法语。由于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我法语说得比贝尔小姐好,她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但又认定「坚持不懈」对我有好处-所以我们每天用法语交谈、朗读。
一天,奥莉维亚走进来,显得很兴奋,因为马辛厄姆夫人家将要举行一场舞会。每个人都将化装,戴面具。她喜欢这个主意。「把脸遮起来,我就不会感到太害羞了,」她说。「我想我更喜欢化装舞会。」
「你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这太让人激动了!」我表示赞同。
「是的,午夜十二点人们摘掉面具,有时你会大吃一惊。」
「我要是也能参加就好了!」
「我想不出为什么……莫伊拉·马辛厄姆总说你没进入社交界很奇怪。她说你年龄够了,她母亲也总说这件事实在很奇怪。」
「我猜想很快就会了。」我说。
「不过,你不能参加这次假面舞会。」
「唉,我要是能参加就好了!」
「扮成什么?」
「克丽奥佩特拉,我想。我挺喜欢自己扮成那个角色,一条毒蛇缠在脖子上。」
奥莉维亚大笑起来。
第二天,她说:「在丹顿家,我和莫依拉马李厄姆谈过了,她说你应该去。为什么不去?她说。没人会知道,你可以像灰姑娘一样,在午夜十二点摘下面具之前溜掉。」
这个主意引起了我的兴趣。
「但我将是个不速之客。」我说。
「如果莫伊拉知道,就不是这样了。毕竟,舞会是为她举行的。她当然可以邀请她的朋友啦!」
能参加这次假面舞会的希望,给这段日子增添了情趣。莫依拉马辛厄姆为这个主意激动不已!这件事可得保密。她来我们这里吃茶点,我们获准单独待在一起-这是对奥莉维亚成年的一种尊重-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在场,不过我还是留了下来。
「你没进入社交界,这太不像话了,」奥莉维亚离开房间,去取她想给莫依拉看的东西,这时莫依拉对我说。「也许他们想把奥莉维亚先嫁出去,觉得你会坏了她的事。」
「我怎么会?」
「因为你更迷人。」
「我可从没这样想过。」
「别担心,你会参加舞会的。」
奥莉维亚回来了,我禁不住想起想起莫依拉说的话。我不知道奥莉维亚是否也这样认为。可怜的奥莉维亚,她已经明白没人觉得她迷人!
把我带去参加舞会,需要耍些花招。如果事情败露,计画会立即夭折。莫依拉想邀我去参加舞会,这使我不再为擅自参加而受良心的责备。但我怎样才能穿着化装服,不被察觉地从家里出来?
罗茜朗德尔听说了这件事-我们忍不住告诉了她-她立刻担当起指挥。「这件事挺棘手的,」她承认,「不过我们会有办法的。包在我身上。」
她决定马车夫托马斯应该是个同谋。
「他会替我干的,」她笑着说。「他是唯一愿冒丢掉工作风险的人,因为他知道找个人接替他可不容易。如果托马斯不在了,马厩也不会那么井井有条了。他会帮我们的。」
一切安排就绪:我从一个不经常使用的过道去後门,然後穿过花园到马厩,托马斯准备好马车在那儿等着。罗茜将确保四下无人。我上马车後,蜷缩着靠在座位上,免得让人看见,托马斯把车赶到前门去接奥莉维亚。
「你认为伊莫金姑妈会和奥莉维亚一起去吗?」我问。
这倒是个问题。如果她真的去了,那整个计画就要泡汤了。
「我会让她们明白,假面舞会的全部用意,就是没人知道谁是谁,」个性坚强的莫依拉说。「我要让我母亲记住,年长女伴必须排除在这次舞会之外。我会说,我们只邀请那些能照顾自己的女孩。初露头角、刚步入社交界的人一个也不请。」
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咯咯直笑,沉浸在筹划的快乐之中。
「卡洛琳,你准备扮成什么?」莫依拉问,她将扮做珍妮格雷小姐。
「噢,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奥莉维亚说。「卡洛琳想出了最疯狂的主意。」
「我挺喜欢包迪西亚。」
「你得有一辆双轮马拉的战车。」
「我喜欢坐着战车,驱散前面的一切。」
「别胡说啦!」莫依拉说。
「狩猎女神狄安娜。那会很有趣的。特洛伊的海伦。苏格兰人的玛丽女王。」
「想想服装。」
「这些并非不可能。」
我们把奥莉维亚的全部衣服仔细地翻了一遍。她有一件装饰着小珠的短上衣,那些小珠让我想到了象形符号。我穿上这件衣服,抖开我的黑发。我又回到原来的想法上。我将扮成克丽奥佩特拉。
莫依拉拍着手。「太棒了!」她说。「配上一件长长的黑裙子。给你。试试看。」
她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脑袋歪向一侧,说她有一串看上去像条蛇的项链。那原来是她曾祖母的。「那将是你的毒蛇。」
我们激动地计划着。
我相信奥莉维亚对我的这套服装,比她对自己的那套更感兴趣,她的那套服装是伊莫金姑妈帮着设计的。她将扮成内尔格温,带着一篮橘子做为她身分的标志。
托马斯很愿意帮忙-可能主要是为了讨好罗茜。另外,我想很多仆人都认为我受到了虐待,乐于为我效点劳。
我们都万分急切地等待着舞会之夜。莫依拉带来了我们的面具。她说,面具必须都得是一样的。面具又大又黑,把我们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别人很难认出我们。
罗茜试穿了一下我们的服装,我觉得不用怎么劝,她也会来参加舞会的,但我提起这件事时,她说「噢,不,宝贝。那天晚上我要外出,我有自己的事要干。」
一切是这样安排的:我们回来後,罗茜把我从後门放进来。奥莉维亚在前门下车,作为前厅女仆的罗茜会来开门--因为十一点前,她必须从外面回来-实际上,她将一直不睡来履行这一职责。随後,托马斯赶车把我送到马厩。接着,我穿过花园到後门,罗茜将等在那儿,把我放进来,同时确保没人会看见我。
舞会之夜来到了。奥莉维亚帮我穿戴,我们一直神情紧张。她事先把门锁上以防万一。最後,我穿上那件装饰着酷似象形符号的小珠的衣服,戴上那条蛇形项链。奥莉维亚给我梳理的头发。我带了一个头饰,那是我们用硬纸板做的,上面涂着红色、蓝色和金黄色。头饰效果极佳,我相信我真有些-尽管只是稍有些-像那位著名的埃及女王。
危险时刻来临了,这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从家里弄出来。我们避开了伊莫金姑妈和贝尔小姐,不过,最危险的时刻还在後面,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罗茜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她弄清一切都安然无恙後,我从房子里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到了马厩,托马斯正在那儿等着,脸上露出同谋的神情。他匆忙把我扶上车。
「缩着身子坐下,卡洛琳小姐,」他说。「哎呀,你将是舞会上的第一号美人。你装扮成什么?」
「克丽奥佩特拉。」
「她进入社交界时,是干什么的?」托马斯为自己的时髦而引以自豪,嘴上说的都是时下流行的字眼。
「她是埃及女王。」
「噢,你将是舞会的女王,那儿可比埃及近多了,是吗?」
他放声大笑。托马斯性格的另一个特点是,凡是他说了什么自认为可笑的事情,他都会开怀大笑。问题是别人并不觉得可笑。
「别让人看见,」他警告说。「否则我们就有麻烦了,朗德尔小姐不喜欢那样,是吧?我会没面子的,我可以肯定。」
我们绕到房子前面,托马斯跳下车,以便只有他自己扶奥莉维亚上车。罗茜站在门口瞧着,她身穿晚上外出的华丽服装,准备好去干她提到的事。奥莉维亚急匆匆上了车,激动、紧张得差点扔掉她的橘子。
随後,马车一路疾驰,我们安全到了马辛厄姆家。
他们家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大宅子,背朝海德公园。马车已经在门前排成一行,带面具的乘车人从车上下来。我们走进这座房子时,过路行人饶有兴趣地观看着。
没有正式的互致问候,因为舞会的全部用意就是没人知道别人是谁。
「差十分午夜十二点,」我们离开马车时,奥莉维亚提醒说。「别迟到了,托马斯。」
托马斯碰碰帽子。「我知道,奥莉维亚小姐。在大家摘掉面具之前,是吧?不能让人看见谁是谁。」他乐不可支。
「就是那么回事,托马斯,」我说。
「好了,小姐们,祝你们玩得痛快。你们可以依赖老托马斯把你们送回去。」
他咯咯笑着走了,我和奥莉维亚去参加舞会。
客厅在二楼,此刻成了一间相当大的舞厅。舞厅用鲜花装点起来,显得富丽堂皇。我们进去时,乐师们正在演奏。从窗子向外望,我可以看见下面的花园--在月光中显得十分浪漫。那里架起了白色的桌椅,远处的海德公园看上去像一片神秘莫测的树林。我瞥见树缝间透过的银白色,猜想那就是蛇形湖。
我紧跟着奥莉维亚。两名男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打扮成撒克逊人,身穿一件长达膝盖的短袖束腰外衣,腿上是一条条叠形饰带。另外一个打扮得十分考究,像是从前法国宫廷的绅士。
「晚安,美丽的小姐们!」其中一个说。
我们回答了他们的问候。其中一个挽起我的胳膊,另一个挽起奥莉维亚的胳膊。
「我们跳舞吧!」其中一个说。
我和撒克逊人一对,奥莉维亚则和黎塞留,或无论他是由谁假扮的,跳起了华尔兹舞。撒克逊人的胳膊挽紧了我。「人真多啊!」
「你想怎么样?」我问。
「如果今晚这里有些不速之客,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我觉得自己吓得全身发凉。他知道!我心想。但怎么会呢?随即我使自己的恐惧平息下来。他只不过是在没话找话。
「溜进来并不太难。」我说。
「可能再容易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可是接到马辛厄姆夫人的邀请。」
「我相信你接到了。」我说。
舞池里人非常多,想跳舞很困难。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我们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四周掩映在绿色的棕榈树中。
「我认为发现这些人是谁相当容易,」他说。「毕竟,我们的的确确经常会面,不是吗?总是同一群人。这次舞会……那次聚会……所有的年轻姑娘都进入社交界,和出类拔萃的年轻绅士相识-全都经过细心的妈妈们的仔细检查。」
「我认为在一个小社会里,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称这是一个小社会?」
「大家公认的社交圈不会很大。」
「你想到人们进入这个社交圈所应具有的资格时,感觉惊讶吗?」
「我没说我感觉惊讶。我只是提出一种解释。」
「你猜出我是谁了吗?」
「没有。」
「我也没猜出你。不过,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年轻女孩是谁。我以前见过她。」
「你是说……」
「你不知道?我原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但我现在猜想你们只是在路上遇到的。她是奥莉维亚特里西德。我敢肯定。」
「你怎么能肯定?她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笑起来。「我一直对你感到迷惑不解。我想在面具摘掉前找到答案。」
一名男子走到我们身边。
「撒克逊人塞德里克,」他说,「你令尊贵的女王感到厌烦了吧?」
我们大笑起来。
「我刚才正试图揭穿她的伪装。」
那人在我们旁边坐下,把胳膊肘靠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打扮成一名保王党人员。舞会现场有好几名保王党人员。
「那是游戏的一部分,不是吗?」保王党说。「谜底揭开前,猜出谁是谁?」
「我同汤姆克罗斯比打了赌,我将比他猜出更多女孩子们的身分。」撒克逊人说。
「至少,」我插嘴说,「我们现在知道你不是汤姆·克罗斯比。你已经泄露了这一点。」
「啊,我亲爱的,最仁慈的女王,你怎么知道我那样说不是在欺骗你?如果我是汤姆克罗斯比,会怎样?」
「谁都会知道你不是汤姆·克罗斯比,」保王党说。「祝你打赌好运。我们为什么不去跳舞?」
他向我鞠了一躬,我站起身来。我很高兴摆脱撒克逊人塞得里克的纠缠,他这么快就识破了奥莉维亚的伪装。我认为他好奇心太强,我怀疑他是否知道我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一员。
保王党舞跳得不错。我也跳得挺好,在精修学校,很多时间都花在这项社交活动上了。
我们默默地跳着舞。无论如何,舞厅里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和强忍住的笑声。我瞥见一位日本贵妇,体态太臃肿了,不适合穿和服,她正冲着一位肥胖的亨利八世摇着扇子,卖弄风骚。我的同伴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大笑起来。「很不和谐的组合,」他说。「我不知道这位艺妓是怎样误入都铎王宫的?」
我们已经停止跳舞,站在窗边。
「花园里很诱人。」他说。
我同意说的确如此。
「我们出去吧!」他说。
我们就溜了出去。来到户外,当然很惬意。他把我带到一张白色的桌子旁,我们坐下来。
「你使我迷惑不解,」他说。「我不认为我以前见过你。」
「你可能没注意到我。」
「这正是让我迷惑的地方。我相信我应该会注意到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
「得啦,那可和古尼罗河畔的那个阴险毒辣的人不太相称。顺便说一句,你看上去样子像极了!」
我靠坐在椅子里。我开始感觉到一种极大的兴奋。是这气氛,带面具的人们,温和的夜晚,公园上的月光,从客厅里传出的柔和音乐声。可能还有我本不应该在这里这件事。所有这一切使得这个晚上成了如此的一种冒险经历。
我觉得胆子大了。这些小伙子肯定要谈论女孩们,那些女孩们他们全都认识,因为他们应邀参加各种社交聚会。我能想像得出,撒克逊人塞德里克不是唯一拿女孩打赌的人。我觉得好笑。没人会猜出我是谁,只是由于他们以前谁也没见过我。
我说:「你全副武装的同伴今晚蜂拥而至。」
「集合起来打击那些卑鄙的圆顾党人。」
「在所有的保王党中间,我只见到一个圆颅党。你究竟是谁?莱茵的鲁柏特?」
「我没期望那么高,」他说。「我只不过是国王的一名普通仆人,时刻准备保卫国王抵御议会,这里不合意吗,殿下?我不太清楚是否应该这样称呼一位埃及女王。」
「在你发现我是谁之前,称呼殿下很得体。」
「如果我早知道会遇到你,来时我就打扮成马克安东尼。或者可能是朱力斯凯撒。」
「我敢说也许等一下凯撒就会出现在这儿了!」
「那我可得小心点。区区一个保王党和他争斗,取胜的把握有多大?」
「那要看保王党的了。」我直言不讳。
几对舞伴开始在花园里跳舞。
「我们跳舞吧?」他说。「你没发觉我们的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认为我们俩表现得还不错。」
「我真高兴我发现了你,并把你从那个令人厌烦的撒克逊人手里解救出来。」
「我没觉得他令人厌烦-确切点说,喜欢寻根问柢。」
「撒克逊人非常野蛮。他们不是往脸上涂菘蓝吗?」
「不对,那是古代布立吞人。」
「撒克逊人差不多一样糟糕。不像保王党那样品味高雅。我很惊讶詹姆斯艾略特竟然化装成撒克逊人。我原以为他想装扮成更高贵的人物-泰斗或马可波罗,或诸如此类的人物,你不这样想吗?」
「噢……我不知道。」
「我一下子就认出他了,你没有吗?」
「没……没有。」
「你没有!我很奇怪。我认为那是明摆着的。像这样的场合,你能猜出大部分人来。他们的声音……他们站立的姿态,他们走路的样子。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见面太多了。不过你,我亲爱、仁慈的女王是个谜。我不认为我们以前见过面。我想知道你能否行行好,掀起你面具的边儿。」
「这可办不到。摘掉面具前,我会一直畏缩在它後面。」
「太残忍了!随着时间的分秒流逝,我变得越来越好奇了。」他把我拉到花园的围墙边。我们探出身去,眺望公园的景色。
「多美的夜晚!」我说。
「我觉得每分每秒它都变得更令人愉快了!」
我明白这话是在调情。我挺喜欢,我不得不承认我觉得有保王党做伴叫人很兴奋。
他突然说:「你不大一样……不同于其他的女孩。」
「每个人都和其他人不同,」我回答。「这是自然创造的奇迹之一。」
「是这样吗?我在许多要我陪护的女孩身上,发现了颇为让人厌烦的相似之处。」
「也许那要归因于你自己缺乏眼光。」
「我希望它今晚能为我更好地效劳。我想瞧瞧面具的後面。不过,我打算还是静心等待。午夜十二点整,我会找到答案的,那时我一定会守在你身边。」
一丝不安袭遍我全身,不过我很快克服了这种情绪。时间尚早,我还没享受到我今晚打算想要享受的乐趣。我想知道奥莉维亚过得怎样?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你是一位非常神秘的女子。」他接着说。
「嗯,这个聚会的主题不就是神秘吗?和人交谈而又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太引人入胜了!这使得人人都非常谨慎。」
「那应该有相反的效果,使我们无拘无束,抛弃顾虑。我今晚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人知道我是谁……直到午夜十二点。」
「除非,像对撒克逊人塞德里克一样,我们有所发现。」
「噢,有些人是显而易见的。你看见玛丽安托瓦内特(了吗?我敢肯定她是马辛厄姆夫人。我心想:这位夫人身体胖了些--而且是在巴黎裁判所的附属监狱待遇之後!那位充当东道主的先生……他是谁?猜出他装扮的是谁,比猜出他本人是谁更难。是约翰逊博士?还是罗伯斯庇尔?当然们应该能说出这两位先生的差别-我是绝对说不出来的。你的舞跳得棒极了!」
「你的恭维话未免太离谱了。在如此拥挤的地方跳舞,是无法知道人们跳得好还是差。」
「亲爱的迷人的埃及女王,请小声说出你的名字。」
「这违反规则。」
「你总遵守规则吗?」
我迟疑了一下。「啊,」他连忙说道。「你不遵守。你是个叛逆者。就像我一样。你反叛社会法则的程度有多大?」
「我不需要向你坦白我的不检点行为吧?」
「为什么不?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吗?」
「人们不应该坦白有失检点的行为,即使向他们不认识的人。」
「噢,你的思想非常深邃。也许你更了解我时……」
「今晚我只能是克丽奥佩特拉,你是莱茵的鲁柏特。」
「我有一种感觉,今晚仅仅是个开端。」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把脸凑到我脸旁。透过面具上的缝隙,我注意到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这双眼睛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我。
「亲爱的尼罗河畔阴险毒辣的人,」他说,「我有种感觉,你和我彼此将会非常熟悉。」有一会儿,我认为他打算吻我,我也有点想让他吻。今天晚上,我毫无顾忌。我当然在享受这个充满浪漫魅力的世界的乐趣,奥莉维亚有权进入其中,而我则是闯入者。
他摸摸我脖子上的项链。「带来了你的毒蛇,多巧妙的点缀。我希望你别拿定主义把你的角色理解得太离谱。噢……我相信我以前看见过这条毒蛇。真有些异乎寻常。我记得在一位女孩的脖子上见过它。啊……对,我想起来了。是珍妮格雷小姐……换句话说,也就是莫伊拉马辛厄姆。你不是莫伊拉马辛厄姆,对吧?有了线索。你是那位小姐的好朋友,她把项链借给了你。勾结,亲爱的女王。阴谋。眼下谁是马辛厄姆小姐最要好的朋友?我猜是奥莉维亚特里西德小姐。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你。尽管你带着面具,还是能看得出来你很兴奋,准备享受每一分钟的乐趣。丝毫没有许多女孩假装出的那种无动于衷。你和奥莉维亚特里西德小姐一起进来时,那个粗鲁的撒克逊人跟你搭讪。我一直在盯着你,你明白。」
我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宁。我转过脸去,不再面对公园方向。我说:「我想他们在餐厅侍候晚饭了!」
「是的,让我陪着你。」
假面舞会异彩纷呈,激动人心。我满心欢喜,乐不可支。我不想让这个夜晚过去。我觉得我的同伴使我很愉快,我害怕他发现我没权在此这件事,反而增添了我的乐趣。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会怎样?我相信他会放声大笑。他不会出卖我的。也许今晚不会。不过以後他会和朋友们一边笑一边谈论这件事。
我们谈得兴高采烈。他告诉我我的选择很明智,因为我变幻莫测。遗憾的是,所有的美貌竟然给一条毒蛇破坏了。
「我们是可悲的一对。可怜的鲁柏特,你遭到惨败……在埃克塞特,是吗?」
「你的历史知识比我丰富得多。我进到这所房子时只是个低卑的保王党,你仁慈地把我提升到亲王和指挥官。」
我们就这样一直打趣说笑。
我喝了一些香槟,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我们跳舞,我们聊天,他有时认真起来,他想要我们做朋友。「我急不可耐地等待午夜的来临,」他说,「当然我不想这个夜晚结束。」
我当然不盼望午夜的来临,那时我将在马车上盘算如何不让人看见地溜进家里。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不想让这个晚上过去,这是我记得的最激动人心的一个夜晚,我不想和我的同伴告别。
在一位身穿蓝色和金黄色相间号衣、神采奕奕的先生指挥下,仆人们站在一张摆满菜肴的桌旁,鸡和鸭在火盆上嘶嘶作响。大马哈鱼片装在盘子里,里面点缀着水田芥和黄瓜,还有包着各种美味的小馅饼。
仆人给我们夹完菜後,我们把盘子端到一张双人桌上,边吃边谈。
他说:「你的眼睛是绿色的。我不记得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睛。你是个神秘女子,不过一会儿之後我就会知道了。你意识到了吗?再过不到一个小时,那个面具就不会再遮住你的脸了。」
「不到一小时!」
「亲爱的女王,钟敲十一点已经有一会儿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他问。
「害怕?我当然不害怕。我为什么害怕?」
「你或许有自己的理由。你知道吗,我开始怀疑你是否应该装扮成灰姑娘。她是那个不得不在午夜十二点前离开舞会的女孩,不是吗?」
我大笑起来,但我认为我的笑声不太能让人信服。现在我不得不开始盘算如何脱身,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因为他肯定会非常留心的。
「我们跳舞吧,」他说。「我们去花园,好吧?」
「不!」我坚定地说,因为我认为从拥挤的客厅里溜走,要比从花园里容易些。
客厅里有一座大钟。大钟用鲜花装饰起来,特地为这次舞会摆在那里。大钟整点报时,我能想像出钟敲十二点时的情景。
现在是十一点半。
我四下环顾。我连奥莉维亚的人影也没看见。她也同样着急吗?我们跳着舞。大钟的指针慢慢往上爬。还剩二十分钟了。差十分十二点时,托马斯将在那儿等着。我无论如何得找到奥莉维亚。她肯定会在那儿-也许她蹲在门廊里等我了。
还差一刻了。我不敢再耽搁。
「我想喝点东西,」我说。「你能给我拿杯香槟吗?」
「你是为搞面具壮胆吧?」他问。
「也许。不过请务必给我拿一杯。」
「等在这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酒吧在客厅的一角。我得快点。我急匆匆穿过人群……走下楼梯来到大厅里。门开着,奥莉维亚在门廊里。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小声说。
「溜出来可不太容易。」
「托马斯已经来了,走吧!」
我们跑了起来。托马斯打开车门,我们上了马车。
「都到齐了吗,一切安然无恙吧?」他笑着说。
我们起程了。我躺靠在座位里-松了口气,不过也有些灰心丧气,因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舞会怎么样?」奥莉维亚问。
「棒极了!你呢?」
「我很高兴舞会结束了。」
「你跳了很多舞吗?」
「跳了一点。」
我说:「大马哈鱼的味道好极了,还有香槟……」
「你没喝太多吧?」她不安地问。
「什么太多,我只知道自己晕量乎乎的,非常兴奋,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夜晚。」
「到了,小姐们。」托马斯说。
奥莉维亚说:「你不会有事的。罗茜会在後门等着放你进去。」
「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回答说。「十全十美的行动计画。这是出色组织工作的典范。没有一点疏漏,我认为,尽管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先生缠着我。」
「还没完事呢,」奥莉维亚警告说。「在你脱掉化装服之前,我会一直提心吊胆。」
托马斯跳下车,走上台阶去拉门铃。
门开了,奥莉维亚走了进去。
「现在我们走!」他说。
几分钟後,我们到了马厩,接着我跑过花园来到後门。
我站在暗处等着罗茜。我等待着,没有动静。当然她会立即过来放我进去。那是原来的计画。我开始感觉有些冷,接着有点焦急不安。出了什么差错?罗茜在哪儿?我给锁在门外,穿着怪诞的化装服,我能做什么呢?
门突然开了。但站在那儿的不是罗茜,而是奥莉维亚。
「我一直没法脱身。」她小声说。
「怎么了?罗茜在哪儿?」
「快点进来。我得确保没人看见你。」
我们回到卧室,一路上充满危险。直到我们进了屋,奥莉维亚才开口。她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出什么事了。罗茜不在家。」
「那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一个仆人放我进来的。她不知道罗茜在哪儿,所以我不得不来给你开门。」
「拆我们的台,这可不像罗茜干的事。」
「我搞不懂。她是那么感兴趣。不要紧,我们迟早会明白的。你最好快点把这些东西脱下来,你脱了我才会感到安全。」
整个晚上过得很愉快,结尾却让人扫兴。罗茜出了什么事?她似乎总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她那些晚上外出,没有人会怀疑她是仆人。我一直在担心,有朝一日罗茜将离开我们。我知道好几个男仆都眼巴巴盯着她。她会结婚的,我肯定。真的,有时我怀疑她是否已经这样做了,大家都在揣摩她。她神秘的眼神,突然迸发的笑声-绝大部分是她在晚上外出归来後。
现在除了快点换衣服,没什么可做的。脱掉装扮女王的服装,我感到多么灰心丧气呀!我不再是一个躲在面具後面、兴致勃勃的女人。我是我自己-一个尚未进入社交界、微不足道的女孩,与几个小时前我自认为光彩照人的那个女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那个男人助长了我的这种想法。莱茵的鲁柏特!我暗自好笑。我想知道他是谁。当然不久我将被正式介绍进入社交界。我刚刚年满十七岁,不过也到时候了,每个人都这样说。
那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家里有种紧张的气氛。我从一名女仆那儿得知,罗茜出走了!
「出走!」我叫道。「去哪儿了?」
「这正是我们不知道的,卡洛琳小姐。」
「她昨晚没回来过吗?」
「噢,特拉斯夫人说她确实回来过。她是唯一看见她的人。不过,她现在不见了。」
「不辞而别?」
「好像是这样的。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她所有的漂亮衣服。」
这件事真叫人难以置信。
我惊讶不已,竭力向贝尔小姐打听。我怀疑,即便她了解内情,她是否会告诉我们。不过很明显,她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一无所知。
那天早晨,父亲没去银行。马车绕到房前,又被打发走了。他待在书房里-不想被人打扰。整座房子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气氛。不过那可能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罗茜出走我很伤感。
我正在教室里和贝尔小姐一起朗读-奥莉维亚过来和我们待在一起,她偶尔会这样做-这时,有人敲门,一个仆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
「刚送来的,小姐。」她说。
贝尔小姐站起来。她读道:「献给特里西德小姐。」接着说:「噢,奥莉维亚。给你的。」
奥莉维亚脸红了,接过玫瑰。
我说:「花真美!」我看见附在里面的卡片。上面写着:「谢谢你!莱茵的鲁柏特。」
我扭过脸,心想:他知道我是谁了。这些花是他送给我的。
奥莉维亚看上去有些茫然。
贝尔小姐笑了。「显然是舞会上的一位先生。」她说。
「莱茵的鲁柏特……」奥莉维亚开口说。
她看看我。
「莱茵的鲁柏特,」贝尔小姐接着说。「他大概披盔戴甲,我想。想做到这一点可真还挺费事呢!」
「没人披盔戴甲。」
「肯定有人注意到你了。」贝尔小姐说。
女仆守候在近旁。「我把花插在花瓶里吧,奥莉维亚小姐?」
「好的,」奥莉维亚说。「请吧!」
这件事过後,我没法集中精力了。
贝尔小姐说:「你今天早上读得非常糟糕,卡洛琳。」
奥莉维亚没和我提起那些花。我认为她没想到有人会知道我参加了舞会。我很想弄清楚鲁柏特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奥莉维亚正与贝尔小姐一起在专用的小客厅里喝茶,一名女仆进来禀报说杰里米布兰登先生来访。贝尔小姐望望有点脸红的奥莉维亚。小伙子对某位姑娘产生兴趣,谨慎地到府上拜访,见见由年长女子陪伴的、自己感兴趣的对象,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也许布兰登先生愿意和我们一起喝杯茶。」贝尔小姐和蔼地说。
布兰登先生一进屋,我就认出来了。他的蓝眼睛盯着我,流露出陶气的神情。他拉住奥莉维亚的手,向她和贝尔小姐鞠躬。
「这位,」贝尔小姐说,「是卡洛琳特里西德小姐,特里西德小姐的妹妹。」
他向我鞠躬时,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坐在奥莉维亚身旁。我坐在对面。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思绪一片纷乱。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一定意识到我没有权利参加舞会。我明白他并不是来看奥莉维亚,就如同那些玫瑰花也不是送给她的一样。
「那是一个有趣的夜晚,」他说。「花园非常适合这样的活动。我认为有些化装服令人赏心悦目。」
「我费了好大劲才使橘子没从篮子里掉出来,」奥莉维亚说,「我很快意识到带上这些累赘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认为亨利八世和玛丽安托瓦内特很好笑,还有个迷人的克丽奥佩特拉。」
「我敢说,」贝尔小姐说,「不只一个。」
「我只看见一个。」他说。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我一言不发。我想贝尔小姐不清楚我该不该在场,最後认为,虽然我还没越过那个神秘的「初入社交界」的障碍,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害处。
他决意要我加入到谈话中来。
「卡洛琳小姐,」他说,「你喜欢这次舞会吗?」
我迟疑片刻,贝尔小姐说:「卡洛琳还没进入社交界,布兰登先生。」
「噢,我明白了。这样的话,只有再等一个社交季节,我们才能常常见到你。」
奥莉维亚有点坐立不安。
接着他开始跟我说话,询问法国精修学校的情况。他说法国是他喜欢游览的国家。某种程度上,他把奥莉维亚和贝尔小姐排斥在谈话之外。
我此刻感觉比舞会上更加激动。他长得非常漂亮。外形匀称,两眼炯炯有神,嘴角自然上翘,显示出他认为生活很有趣。
但我逐渐意识到奥莉维亚沮丧的神情,和贝尔小姐不满的眼神。
他临走时,请求允许下次再来拜访,贝尔小姐说,那当然是最令人愉快的事情。
奥莉维亚没跟我提起他,我觉得这很奇怪。不过她看样子确实有点困惑不解。我猜想起初她认为他是来看她的,当然这很自然,她并没把他的来访和红玫瑰联系起来。
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和她在一起有些拘谨,有点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因此我克制住冲动,没告诉她杰里米布兰登先生就是莱茵的鲁柏特,还有我几乎整个晚上都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我和贝尔小姐在公园散步时,似乎碰巧遇见了他,不过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精心谋划了这次会面。
他猛地摘掉帽子,向我们鞠躬。
「哎,我想这是贝尔小姐和特里西德小姐吧!」
「日安,布兰登先生。」贝尔小姐说。
「多么宜人的下午。花儿很美,不是吗?你们反对我和你们一起散步吗?」
我认为贝尔小姐本想拒绝,因为她不清楚这是否合适,但她这样做会显得生硬无礼,而且,一位小伙子只是在公园里和一位还未进入社交界的女孩一起散步,又能给她造成什么危害呢?
他谈论有关花的话题,指出不同种类的树木,我明白他尽力要给贝尔小姐留个好印象。她兴高采烈地加入讨论。
我说:「这简直成了一堂植物学课。」
「知识太有趣了,」他说。他推了推我的胳膊,我明白他觉得这个情景很可笑。「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吗,贝尔小姐?」
「我当然是完全同意,」她充满热情的回答。「人们怀念伦敦的花园。你有花园吗,布兰登先生?」
他回答说他父母的乡宅那里有一个非常精致的花园。「偶尔逃离伦敦去享受乡间的宁静,是件多么高兴的事啊!」他补充说,同时向我使了个眼色,表明他的想法正相反。
贝尔小姐对他产生了好感。人们会认为她是他追求的对象。我知道情况并非如此。我明白他现在和假面舞会上一样是在演戏,他并非是一个对园艺怀有浓厚兴趣的乡村爱好者,就如同他并非是莱茵的鲁柏特先生,或一个不知名的保王党。
他和我们一起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离开时,鞠了一躬并为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而连连致谢。
贝尔小姐说:「多么迷人的小伙子!真遗憾,像他这样的人不太多。我真希望他对奥莉维亚的兴趣会有结果。对她来说那太好了!」她比平时健谈了许多,我认为她有点给可爱的杰里米·布兰登迷住了。「我和凯里夫人说过他来家里拜访的事,我还告诉她有关那些花的事。我怀疑是他送的?非常可能。他出身于一个原本条件不错但後来破落家庭的小儿子,不过我认为……对奥莉维亚来说……他还说得过去。」
我突然放声大笑。
「真是的,卡洛琳。我没看出什么事情这么可笑。」
我回答说:「你不得不承认这很像一个市场。」
「我从没听过这种胡言乱语,」她不耐烦地说。随後她沉默不语,态度缓和下来。我猜测她是在想杰里米·布兰登。
那个星期里,他又来拜访。我不在场,奥莉维亚接待了他。这次拜访的时间很短,第二天我和贝尔小姐在公园里遇到了他。装做这是一次邂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知道贝尔小姐怎么想。我怀疑她是否想到我可能才是他感兴趣的那个人。我们沿着蛇形湖散步,接着坐在一排椅子上,望着街上的马匹。他头头是道地谈起马,但这个话题贝尔小姐可不像对园艺那样有兴趣。
如果再有公园邂逅,她无疑定会起疑心。
舞会过去一过了。还是没有罗茜朗德尔的消息。我一直想从仆人那里了解些情况,但尽管他们愿意谈-因为罗茜朗德尔之谜是仆人宿舍的主要话题之一-我没查到什么,只是听到一些有关她拥有的衣服的描述。
「我认为,小姐,」一个女仆说,「她肯定是和一位男友私奔了。她肯定有个男友。看看她穿的那些衣服。我猜是男友给了她那些漂亮的东西。」
罗茜消失了,没留下任何踪迹。我和奥莉维亚经常谈起她,猜测她的情况,并对她的出走深感遗憾。
接着有一天早上,整座房子里惊恐万状。父亲的男仆去他卧室送热水时,发现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不一会儿,医生的布鲁厄姆车来了,克雷医生急匆匆地走到房里。
诊断是我父亲病得很重。他中风了,生命处在危险之中。
每个人都闷闷不乐。这可能意味着家里要发生巨大变化,他们都深知这一点。
医生们进进出出大宅。还安排了两名护士。多才多艺的贝尔小姐又增添了护理知识,加入了护理小组,因此我不大能看得见她。
有几天,我们预料父亲要死了,不过他终究复元了。
贝尔小姐告诉我们,父亲的健康受到很大损害,他再不会像以前一样了,不过这种病症有时也会康复。
情况确实如此。一个月後,他能下床了,并能藉助拐杖四处走动,只是他的一条腿有点不太灵活。
最初的震惊平息後,我开始意识到,贝尔小姐和护士们待在一起意味着我有了更多的自由。我充分利用这些自由。
我和奥莉维亚获准一起外出,我们很高兴逃脱了从未间断的监督。伊莫金姑妈琢磨过杰里米布兰登,他的家庭关系尽管不很荣耀,但也说得过去,况且奥莉维亚进入社交界已有一段时间了,但至今尚未迷住一位有钱的理想伴侣,他还算可以接受。
他获准带我们去蓝汉姆饭店吃茶点,那可是个壮观的场面。
我们还和他去公园骑马。我获准和他们在一起,想到自己扮演了年长女伴的角色,心里觉得好笑。
当然,奥莉维亚并没有给蒙骗多久。她知道她不是他感兴趣的那个人。这一事实甚至他也无法隐瞒,最後,我向她承认,我在假面舞会上遇见他,他就是送玫瑰的那个莱茵的鲁柏特。实际上,那些花是送给我的。
现在真相大白,我们可以谈论那次舞会了,吃茶点时,我们谈了起来。
「你妹妹真是一个花言巧语的克丽奥佩特拉,」他对奥莉维亚说。「说真的,和她交谈就像把我带回了古埃及。」
「太夸张了!」我嚷道。
「噢,这是真的。我一直在小心提防,等待马克安东尼和朱力斯凯撒露面。克丽奥佩特拉身上有一种神秘气氛。我一点也认不出她。我认识这个圈中的大部分姑娘。我非常吃惊。我从莫依拉马辛厄姆那儿得知了真相。那是在大家摘掉面具後,克丽奥佩特拉,舞会的灰姑娘踪影全无。我认出了那条蛇形项链。我知道那是莫依拉的。她把整个经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我。」
「那可让我们一直担惊受怕,不是吗,奥莉维亚?」
她同意说,是这样的。
「奥莉维亚很了不起。」
他对奥莉维亚笑笑:「我对此深信不疑。」
她两颊排红,垂下目光。我为奥莉维亚感到遗憾,我相信她最初以为他是来看她的。
  有时在杰里米的陪护下,我们离开庄严的大街,走进偏僻的小巷。我喜爱这些狭窄街道的熙攘喧闹,这里你有时能看见孩子们在人行道上跳粉笔格,边跳边唱。我喜爱手摇风琴演奏的流行曲子,我喜欢那些街头艺术家,我们常常停下来欣赏。杰里米有时会同艺术家攀谈起来,并且总是往他翻着放的帽子里扔些硬币。稍宽些的街道上,似乎总是挤满了活顶四轮马车(顶棚可自由敞开或闭合),布鲁厄姆车和双轮双座马车。
我们买了一些丝带和诸如此类的小东西,大部分是在摄政王街的杰伊商店里买的,我们每天都见到杰里米·布兰登。
我陶醉在刚刚找回的自由中,那是父亲患病所带给我的。
有一天-父亲中风後大约一个月-杰里米把我往旁边拉了拉,小声说:「为什么我总不能单独和你会面?」
「那是不被允许的。」我说。
「当然我们能安排单独会面。」
「我没有把握!」
「噢,得啦,你想想安排克丽奥佩特拉那件事费的劲,我们单独会面还能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呢?」
「我看看明天下午我能否一个人溜出来,」我说。「两点半在街道尽头等着。」
奥莉维亚刚才一直在我们身後几步远的地方,这时赶了上来。杰里米偷偷捏了捏我的手。
我相信他爱上我了。他作出种种表示,说明了这一点。就我而言,我只是非常乐意跟他一起投身到这项令人兴奋的冒险中。我是一个浪漫的人。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幻想之中,我猜想年轻人都是这样的,特别是当他们生活中没有多少爱时。我拥有奥莉维亚,这是事实,我知道她不仅是姊姊,而且还是忠诚的朋友。但还有谁呢?我母亲和她的情人私奔了,甚至没给自己的女儿们写信;我父亲除了美德以外,很难想像他还会喜欢什么;贝尔小姐是位好朋友,我知道她还算喜欢奥莉维亚和我,但她家庭教师式的态度使她显得孤高冷漠。我梦想父母重归于好,父亲的性格一下子完全改变,就像《圣诞颂歌》中的埃布尼泽斯克鲁奇。在我的梦想中,母亲回来後,变成了那种我一直想要的母亲-充满爱心、爱护体贴,但同时又是一位可以倾吐冒险经历的知己,愿意帮忙、爱出主意。直到此时,我梦境的中心一直是保罗蓝多。为什么我会把他塑造成这种形象,我并不完全清楚。但我的梦境自有其逻辑性。我并不了解他。他弟弟曾是我的朋友。但杰戈不是那种能成为英雄的人。他只是一个孩子-喜欢计划不切实际的事情,这一点真有些像我。他身上没有一丝孤高、浪漫的气息,而浪漫恰恰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浪漫既神秘又叫人兴奋,是我这样的女孩可以沉湎其中的梦境,并且使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唉,都不过是她那过于活跃而又经历贫乏的想像力所能臆造的全部东西。
就这样,我把保罗蓝多树立成典型的英雄。他具有恰当的仪表。他并不很漂亮,但他具有内在的阳刚之气,身体强健。我想像中使用了「雄壮」这个字眼。他是一个高贵家族的後裔,由于先辈的恣意挥霍,家道早已衰落。他有一种忧郁的气质--与英雄身分非常相称。他有一些很棘手的难题,我最喜欢梦见自己帮他解决这些难题,得以收回即将从他手上丢失的房子,这是我的功劳。我用几种方法办成这件事-其中之一是,我发现了某种治伤药草,治愈了格温妮·阿克赖特-照这种说法,她从回廊摔下来伤得很重-阿克赖特非常感激我,他把自己买下的蓝多大厦送给我。我立刻交还给保罗。
「我终生都要感激你,」他说。「只有一件事能让我接受这份礼物。你一定得和我分享它。」于是我们结婚了,从那以後一直生活得很幸福。我们有十个孩子,其中六个是儿子,蓝多大厦从此保住了。
那是我最喜欢、最疯狂的梦,还有许多其他的梦。
我一直渴望恋爱,因为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金典大庆那天,我们待在卡迈克尔上尉家客厅时,我明白了恋爱的含意。我认为那是「负罪的恋情」。我的爱情将是高尚的,一切都将是美好的。
保罗蓝多的外貌改变了一点。他变得更忧郁、更神秘,而且那种忧郁,只有我才能驱散。有时我从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很好笑。这时我说:「如果你现在见到真正的保罗,可能都认不出他来了!」
但那一切现在都结束了-自从杰里米布兰登在假面舞会上和我跳过舞後。有一个真实的形象取代了我梦中的形象。
因此,由于惯于冲动,我不加思考地坠入爱河。
我在大街的尽头见到杰里米时,他说他想和我认真地谈谈。我们往肯辛顿花园走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我们来到矗立着阿尔伯特纪念碑的庭园里,这座碑是我们悲伤的女王献给她丈夫的-象徵着忠贞、恩爱的幸福婚姻。庭园周围安放着一排长椅,我们坐在一张椅子上。
阳光照在阿尔伯特纪念碑上,我能听见孩子们发出尖细的笑声,保姆们发出警告或鼓励的声音,告诉孩子们沿着花径安静地散步,在草坪上嬉戏,或去喂圆池中的鸭子。
杰里米开门见山。
「我爱上你了,卡洛琳。那是在假面舞会上开始的,从那以後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我满心欢喜地点点头。
「我一直想着你……事实上,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别的什么都不想了。我不能这样下去了……和你见面时总有别人在场。我想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你愿意嫁给我吗,卡洛琳?」
「当然愿意。」我立即回答。
接着我们大笑起来。
「你应该说:『噢,亲爱的,这太突然了!』我想那是常规的回答,甚至在追求了几个月之後。」
「你得习惯于一个不落俗套的妻子。」
「相信我,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
他张开双臂抱住我,并且亲吻我。我真是太高兴了。今天是最合适的日子,眼前是最理想的恋人。我梦中忧郁缠绕的英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被这位英俊、迷人、体态匀称、毫无神秘感、有血有肉的情郎取代了。
我心醉神迷地坠入爱河。
「我会永远爱你的。」我向他保证。
「亲爱的卡洛琳,你真可爱……不受束缚。」
「不受什么束缚?」
「清规戒律,讨厌的礼节和社交界种种无聊的东西。我们将生活得非常愉快。我告诉你我打算做什么。我将给你父亲写信,询问他是否愿意见我,然後我将恳求他同意把你嫁给我。」
「他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就得私奔了。」
「我将顺着绳梯从窗户上爬下来。」
「那可不必要。」
「噢,别扫兴。我喜欢爬绳梯这主意。你在下面的马车里等着,把我飞快地带走。我们马上就结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哪儿?」
「啊,」他说。「你毕竟还没完全脱离实际。这是我们要决定的事情。我们将在公园附近拥有一所小房子,这样就能经常来这里了,坐在这条长椅上,说:『你记得吗?』」
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了未来。
「你记得杰里米向卡洛琳求婚的那一天吗,」我如梦似地说。「她说:『愿意』……不加思索、不羞不臊。」
「他喜欢她这一点。」杰里米接着说。
然後我们一本正经地互相亲吻。
他说:「我不能等了。我打算直接回家给他写那封信。」
我沮丧地摇摇头。「即使是他身体好的时候,他也从不喜欢别人快乐。我相信他如今更变本加厉了。」
「无论如何,我们先从他这儿下手。我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意。那样会省去很多麻烦。」
「别担心。我将为你排忧解难。我不是说过从今以後我们将幸福地生活吗?」
令我诧异的是,我父亲居然同意见杰里米,并且随後同意我们订婚。
生活彻底改变了。我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家庭成员,变成了一个重要人物。我荣耀的时光来临了。莫依拉马辛厄姆来看我。这次我不再是勉强获准在场。她惊讶地打量着我,认为这件事太浪漫了-何况我还没进入社交界。谁听说过哪位女孩进入社交界前就找到了丈夫?这件事是前所未有的。「想想这件事竟是在我们的假面舞会上开始的呀!」她惊叹道。
不仅仅是对莫依拉一个人来说,我的身价提高了。
我应邀去好几家做客。我到马辛厄姆家吃茶点,马辛厄姆夫人用赞许的目光打量我。还有其他母亲在场。我可以说是一个非凡的人物-那个没有付出一个社交季节的极高代价,就获得未婚夫的女孩。
我尽情陶醉在自己的荣耀中。
我为奥莉维亚感到惋惜,她经过两年的努力,还未得到我没踏进社交界就得到的东西。
甚至伊莫金姑妈现在也开始注意我了。
「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说。「你外公留给你的钱可以启用了。那笔钱不算多。总共有几百镑,你满二十一岁或结婚时就归你所有,然後,你每年还可以得到五十镑。钱并不多。你母亲家并不富有。」她带着几分优雅地擤擤鼻子,表明她瞧不起我母亲家。「这笔钱会派上用场的,我们可以开始筹备你的嫁妆了。六月是结婚的好月份。」
「噢,我们不想等那么久。」
「我认为你们应该等。你非常年轻。你从未进入社交界。这位小伙子提出要娶你,这真是最幸运的事了。」
「他认为自己非常幸运。」我颇为得意地说。
她扭过脸去。
我心想:我们可不打算等到六月。但我同杰里米提到这件事时,他说:「如果你家想要那样的话,我们应该同意。」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那是多么快乐的一天,我们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发现了那座房子
是在爵士桥附近的一条偏僻小巷里。房间不算很大,但气氛雅致。房子有三层,每层有三个房间,还有一个小花园,里面长着一棵梨树。我清楚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我会感到心旷神怡。
仆人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尊敬对待我。杰里米获准到家里来,有时候我可以和他一起出去。各种活动纷至杳来,令我应接不暇。我恋爱了,我一生中从没这样快乐过--并且我相信生活从今以後会一直如此。
杰里米当然不算是活跃于本社交季度的红人。他刚刚挤进了那个神秘圈,这个圈子是遵照他称之为搜寻猎物的妈妈们的旨意建立起来的。进入这个圈子需要通过家庭关系,而不是财富,但要想成为十全十美的红人,两者必须兼而有之。不过,在某种条件下,其中之一也会被认为足够了。
我们一起笑得多开心啊!那些日子好像充满了阳光,尽管我没注意天气。风可能呼啸;雨可能淅沥;但生活却依然充满阳光。我们不停地约会,开心极了,因为我父亲已经表示同意-倒不是我们不能克服这个困难,杰里米说,不过没这个必要就更好了。我感到有些诧异,他对这事竟如此重视。他说他不想有任何的障碍。他感情冲动,对加在我们身上的各种限制很恼火。他告诉我他盼望着我们能日夜相守的时刻。
我生活在令人陶醉的梦境中,直到有一天早晨,整个家中陷入一片混乱。
父亲的男仆去他房间时,发现他死了。他又中风了-这次来势凶猛-要了他的命。
死亡令人冷静-甚至死的是那些人们从未真正了解的人。我想我可以说我从未了解我父亲,当然我们之间从未表露过爱,但他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虽然是美德和神圣的化身。我总是认为上帝很像我父亲。现在他不在了。
凯里夫妇立刻来了,并接管了一切。所有的仆人心里都很紧张,揣测着家里会发生的变化。肯定会有些变化,无疑他们可能会失业。
家中弥漫着悲哀的气氛。笑会被认为是对死者的不敬。房子外面,墙上挂着死者纹章匾-一个菱形的匾,上面有特里西德家族的纹章;除了他的讣告外,报纸上还刊登了许许多多启事。讣告首先颂扬了他的美德,而後详细列举了他在为同胞鞠躬尽瘁的一生里所成就的慈行善事。我们被告知他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慈善家之一。许多为社会的利益而工作的社会团体对他表示感激,整个英格兰都将哀悼一位伟大的、善良的人的逝世。
贝尔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启事都剪下来,替我们保存起来,在人们称做「丧期」这段时间里,有大量的活动。
我们都得穿新的黑衣服,参加葬礼时脸上要遮黑纱。我们将戴六个月的孝,这是为父母去世规定的期限,伊莫金姑妈逃掉了两个月,仅仅因为她是他妹妹,不过如果我对她有所了解的话,她会延长那个期限。
因此,我和奥莉维亚要穿六个月的黑衣服,然後,贝尔小姐说,我们将逐渐地换穿灰衣服。整整一年内,不得穿颜色鲜艳的衣服。
我说我搞不懂,为什么人们穿着红衣服不能像穿黑衣服一样真诚地哀悼。
贝尔小姐说:「放尊重些,卡洛琳。」
许多仆人领到黑衣服,男人们手臂上佩带着黑纱。
每个人-不仅家中的而且我们圈子里的人-都谈论着我父亲的美德,以及他对慈善业的无私奉献,甚至当他遭受疾病困扰和家庭不幸时,这项事业也从没懈怠。
到了举行葬礼那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
人们聚集在街头观看送葬的队伍,那场面真叫人难忘。我透过面纱望去,四周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朦胧暗淡之中。马匹用黑天鹅和羽毛披挂得很富丽;表情严肃、身裹黑衣的男人们穿着重孝,头戴磨得发亮的高帽子,奥莉维亚坐在我的对面,脸色苍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伊莫金姑妈身子挺得笔直,铁板的面孔,不时地把她的黑边手帕放在眼睛上,抹去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她丈夫坐在她身边,面部扭曲露出悲痛的表情。
随後到了家族墓地-那黑漆漆的入口和奇形怪状的塑像损害了--而非装饰着-那大理石,这使得墓地阴森恐怖。
我很高兴回到家中-比我们去时快多了。家中准备了雪莉酒和饼乾,我想是供悼念者享用,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对他们来说想必是这天最重要的事情-宣读遗嘱。
全家都聚在客厅里,律师切维厄特先生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堆文件。
我没很注意谛听那些留给各个人的遗产,以及请我父亲生前感兴趣的社团代为保管的大笔款项。
他对他亲爱的妹妹伊莫金表示感谢,她因为帮忙而得到了经济上的报偿。他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我猜想奥莉维亚将继承一大笔遗产。切维厄特先生宣读完遗嘱,我感到诧异的是竟然没有提到我。并不是我一个人感到吃惊。我清楚地注意那些偷偷投向我的目光。
伊莫金姑妈走到我身边,说切维厄特先生想单独见我,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谈。
我坐在那间原本是父亲书房的屋子里面对着他,他非常严肃地看着我,说:「你必须对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情有心理准备,特里西德小姐。我有一件不愉快的职责要履行,我真希望没必要这样做,但是我又必须履行职责。」
「请快点告诉我全部情况吧!」我央求道。
「尽管大家一直认为你是罗伯特埃利斯特里西德先生的女儿,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你确实是在你母亲和特里西德先生结婚後出生的,但你父亲是一位叫卡迈克尔的上尉。」
「噢,」我慢慢说。「我应当猜到的。」
他奇怪地望着我。他接着说:「你母亲承认你父亲是那个男人,不过是在你出生好几年後才承认的。」
「是金典大庆那段时间。」
「一八八七年六月,」切维厄特先生说。「正是那时,你母亲一五一十地全承认了。」
我点点头,回想起:那个挂在项链下的金属小盒,母亲的突然出走,以及父亲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现在我能明白这一切了。他肯定非常讨厌见到我,因为我是我母亲不贞行为的活生生的见证。
「那时你父母就分居了,」切维厄特先生接着说。「特里西德先生本来可以和你母亲离婚,但他没那样做。」
我满怀蔑视地说:「他是不想让这桩丑闻传扬出去……为了他自己。」
切维厄特先生低下头。
「他没给你留下什么,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你可以从你母亲的父亲那儿得到一小笔遗产,他留下这笔钱请人替你代管。你成年後,结婚时或受托人认为必须交给你时,钱就归你了。我高兴地告诉你,考虑到你突然间一贫如洗,这笔钱将立即交给你。」
「有一部分已经交给我了。」
「是的,那是在凯里夫人的要求下。」
「都花在我的嫁妆上了……或者大部分已经花在嫁妆上了。」
「我知道你不久就将结婚。这非常令人满意,也可以解决许多困难,我不怀疑。特里西德先生死前的的确确说过,那对你也算是个解决的办法,毕竟不能把你父母的罪过全归咎你身上。」
「但即使我不打算结婚,他仍会留给我-什么来着?一年五十镑。当然,他是个大善人。他对那些慈善社团都关心备至。他当然不能不为自己妻子的女儿费心。」
切维厄特先生露出苦涩的表情。「我恐怕指责也于事无补,特里西德小姐。嗯,我有我的职责要履行,我已经做了我应该做的。」
「我明白,切维厄特先生。我……我以前从未考虑过钱的问题。」他没说话,我接着说:「你知道我母亲在哪儿吗?」
他迟疑一下,随即说:「知道。作为你父亲的代理人,有些时候必须和她取得联系。他向她提供一小笔津贴,他认为那是他的责任,因为尽管她行为不端,她还是他的妻子。」
「你能给我她的地址吗?」
「我看现在没有理由再瞒着你了。」
「我想见见她。金典大庆之後,我就再没见过她。她也没给我和姊姊写过信。」
「她得到津贴的条件之一就是不得和你们取得联系,那是特里西德先生的条件。」
「我明白。」
「我会把她的地址寄给你的。她在法国南部。」
「谢谢,切维厄特先生。」
我同他分手後,径直回到自己房里。奥莉维亚来了。她忧心忡忡。
「真是糟透了,卡洛琳,」她嚷道。「他给我留下这么多……而你却一无所得。」
我告诉她律师告诉我的事情。她睁大眼睛听着。
「这不可能是真的。」
「你难道不记得我们是怎样去滑铁卢广场的了吗?那是我的错,奥莉维亚。我随口说出我们去过那儿。他看见了那个金属小盒。噢,你不知道小盒的事情。卡迈克尔送给我的。那里面有他的照片。你知道,那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他是我父亲。」
「我们俩也和以前不同了,是吗?我们不再是原来的亲姊妹了。」
「我们是同母异父姊妹,我想。」
「噢,卡洛琳!」她漂亮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我受不了这一切。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充满蔑视地说:「我不在乎。我很高兴他不是我父亲。我宁愿我的父亲是卡迈克尔上尉,而不是罗伯特埃利斯特里西德。」
「他太残忍了!」奥莉维亚说,随即又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在讲死人的坏话。
我说:「我要结婚了……不久。」
「戴孝期间,你不能结婚。」
「我不会戴孝了。毕竟,他不是我父亲。」
「这件事太……可恨了。」
我歇斯底里般地大笑。「我们一直分享着一切……家庭教师……上课……一切。现在你是继承人,而我身无分文……喔,并不真是身无分文。我有足够的钱使我不至于挨饿,我想。你奥莉维亚,突然间成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
「噢,卡洛琳,」她大声说,「我会和你分享我拥有的一切。这是你的家。我永远都是你的姊姊。」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
我做了安排,要和杰里米再去看看那所小巧雅致的房子,我决计不让发生的事情妨碍我。
很奇怪杰里米闷闷不乐。我猜测他是在想葬礼的事情。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告诉他我想看看房子,考虑一下将来。
我们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他似乎一下子抛掉了沮丧的情绪。我们手拉手走遍每个房间,我们谈论每个房间可以用做什么,什么颜色的地毯,什么式样的窗帘。
随後我们来到花园,站在那棵梨树下,回头望着房子。
「这座房子美极了!」杰里米说。「我能和你在这儿幸福地生活。」
「嗯,我们会的。」我回答。
「我们怎样付款呢,卡洛琳?」
「付款。我没想过。」
「买东西需要付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知道。」
「不过……」我惊讶地望着他。
他有些发窘地说:「你早知道我没有多少钱。我父亲给的津贴还算够……但这要花一大笔钱。」
「噢,我明白,你认为-像其他人一样-我会有些钱。」
「我原想你父亲会替我们买下这座房子。一份结婚礼物。我家也会提供一些,但我知道他们一下子可买不起这所房子。」
「我明白。我们得找便宜点的。」
他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他紧紧抱住我,感情愈加炽烈地亲吻我。
我哈哈大笑。「如果我们买不起,还看它做什么?」
「看看原本可能是属于我们的东西,也挺不错的。就在今天下午,我想装做我们打算住在这儿!」
「我想立刻离开这所房子。我想忘掉这一切。这房子很旧,或许还有些潮湿。再看看这个一丁点大的小花园。一棵小梨树。但树上一个梨也没结,即使结了也是酸的,我知道。我们可以租个……套房?就在房顶上……世界之巅。」
「噢,」他说,「我真爱你,卡洛琳。」
我没注意到他声音中流露出的懊悔。
两天後,我收到了他的信。我猜想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恰当的字眼。
我最亲爱的卡洛琳,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如此。我很难说出口,但我认为我们结婚是不明智的。房顶上的爱情听起来叫人愉快,而且也会是这样……在一段时间内。但你会讨厌贫穷。你一直过着奢侈的生活,我也过得挺丰裕。我们将太穷了。我的津贴和你的合在一起……两个人没法靠这生活。事实是,卡洛琳,我没有能力结婚……在目前的情况下不行。这使我心碎。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对我来说,你永远是个最亲密的人,但我知道你会理解现在结婚太不现实了!你心碎的杰里米,爱你至死不渝。
这就是结局。他抛弃了我。他一直认为,因为我被认为是一个有钱人的女儿,他将和一个财产继承人结婚。
他弄错了!
我感觉我周围的幸福世界天塌地陷。
他对我的爱都是我自己编织的最大幻想。我没有流泪。我肝肠寸断,人都麻木了。
奥莉维亚来安慰我。她一再向我保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必须忘掉那些有关钱的蠢话。我是她的妹妹。她会给我一笔津贴,我将和杰里米结婚。
我听到她的话笑了起来。我说我永远也不会和他结婚。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噢,奥莉维亚,我还以为他爱我……他想要的是你父亲的钱。」
「并不全是那样。」奥莉维亚坚持说。
「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准备跟他结婚……过穷日子,可他不能忍受贫穷。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我真傻!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你别这么说。你会逐渐摆脱这一切的。你会的。你会的。」
我望着她,心想:我相信她爱着他。她没这样说。她让我发展下去……然後发现他是什么东西。
「噢,奥莉维亚,」我大声说。「我亲爱的,温柔的姊姊,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呀?」
接着我感觉泪水流下来,和她一起哭我感到好受些。
但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可怕的苦楚。
我变了。甚至连长相也不同了。我突然之间长大了。我的眼睛变成鲜绿色,闪闪放光。我把头发盘在头顶,这使我高了一些。我开始考虑钱的问题-这是我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如果我想依靠自己的收入过活,就得非常仔细才行。
我注意到仆人们对待我的态度起了变化。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尊敬我。我记得有一次罗茜朗德尔讥笑仆人宿舍里的繁文缛节。那里的等级观念比楼上主人住处划分得更明确、更繁杂。
如今,我的身分不再是房主人的女儿。我或多或少是给勉强留下来的。对奥莉维亚的尊敬增加了一百倍。有朝一日,她将成为这所房子的女主人。
对我来说,这是个暂时寄居的时间-一段作出决定的时间。我早晨醒来时,常常自言自语道:「你打算怎么办?」这时我就会想起杰里米布兰登,以及所有那些我曾经希望和计划过的事情。我曾经是那样单纯,一个充满幻想的傻女孩,一刻也未曾意识到,杰里米憧憬我们会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小家时,他所觊觎的是,他料想我将继承的那笔财产。
我感到很苦恼。有时我思念他;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憎恨他。我认为,我的恨比我以往对他的爱来得更强烈。我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前我认为世界上充满了善良的人。现在我认为世界上到处都是阴险狡诈的家伙,他们一古脑都是要损人利己。
奥莉维亚是个例外。只有她心地善良,我不断从她那里得到安慰,她竭尽全力来安慰我。
她坚持说,钱留给她了没有关系。那是我俩的。她一拿到钱,就分给我一半。
亲爱的奥莉维亚,你好纯朴,好深情!
我对她说:「我不能待在这儿。」
「为什么不能?」她追问。
「我不再属于这里。」
「这是你的家。」
「不!一切都变了。仆人们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伊莫金姑妈自从金典大庆那天知道底细以後,就一直表现得很明显。甚至连贝尔小姐也变了。」
「他们并不重要。这所房子和里面的一切都将是我的。我将有许多钱。卡洛琳,请和我分享这一切。」
我扭过脸去。说来奇怪,奥莉维亚的单纯善良催我泪下,而杰里米布兰登唯利是图的欺骗行为只是使我怒气冲天,义愤填膺。
「我在考虑去看看母亲。」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卡洛琳。」
「噢,奥莉维亚,你行吗?」
「我现在能……不是吗?」
我说不准,伊莫金姑妈暂时住在这所房子里-「直到一切都安顿妥当!」她说。奥莉维亚是继承人,但她还没拿到自己的财产。她要到年满二十一岁或结婚以後,才会得到这笔遗产,似乎前者的可能性大些-她现在二十岁。但我并没失去制定计画的欲望-虽然我现在意识到,这些计划可能化为泡影。
很快,伊莫金姑妈打消了奥莉维亚的愿望。
「亲爱的奥莉维亚,你现在不能离开伦敦。这简直是胡闹。你绝不能在法国东游西逛。人家会怎么想呀?」
「卡洛琳会和我在一起。」
「卡洛琳去就随她的便。但你父亲尸骨未寒。」
当然伊莫金姑妈赢得了胜利。可怜的奥莉维亚,她恐怕要失意一辈子了。令人安慰的是,她对自己的命运一向逆来顺受。
切维厄特先生原来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绅士。
他请我去他的事务所,告诉我说,他已经给我母亲写了信,她很高兴我打算去看她。她住在法国南部一座小镇附近的村子里。如果我愿意,他会为我的旅行做安排。
我很感激他。他当然知道我解除婚约的事,看样子他有些为我感到惋惜。
有时我早晨醒来,心里很害怕。我想这是自然的,对我来说一切都彻底改变了。我经受了两次打击。首先,我有生以来一直居住的这座房子不再是我的家,除了姊姊的爱,这里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其次,一个年轻女孩在新婚前夜被人抛弃-或多或少是这样-没有比这更令人心碎、更丢脸的经历了!
我感到惊诧的是,自己会如此憎恨这两个男人-罗伯特特里西德和杰里米布兰登。至少罗伯特特里西德从未假装关心我,他肯定为我的教育花了钱,这些年来一直让我住在他家,我想我应该为此而感激他。至于杰里米布兰登,他很卑鄙。他装出关心我的样子,而他真正眼红的是,他认为我将继承的遗产。
伊莫金姑妈并没有对我完全撒手不管。
「鲁斯顿一家要去巴黎旅行,」她说。「他们将带上你。他们心肠真好。像你这样的年龄不适合单独旅行。旅途的前半程坐火车,他们会照料你的。我和切维厄特先生商量了这件事,他认为这再好不过了。」
我感到宽慰了一些,先前想到要一个人做这么远的旅行,还真有点发慌。鲁斯顿一家非常随和。他们家有两个儿子-都已结婚-因此他们没卷入伦敦的社交季节。
我急切地为出发做准备,实际上盼望着离开这所房子。与奥莉维亚分别,我会难过的,不过她保证,一有空就来法国找我。
预定出发前三天,我收到两封信。一封是玛丽堂姑寄来的。
我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亲爱的卡洛琳,我当然听说了发生的事情。我本该早给你写信,但我不是一个爱写信的人,所以就一直没写。尽管我经常想念你,但我抽不出时间动笔。我清楚地记得你上次来做客时的情景,一直想要你回来看我。但你上学去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我现在想说的是,我将很高兴随时见到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如果你能这样,我本人会很高兴的。想到我们不再是亲戚,感觉很奇怪。但我不认为血缘有多重要。亲属关系是强加给我们的。朋友是我们自己结交的,我相信-并且希望-你和我将永远做好朋友。亲爱的卡洛琳,我很清楚此刻你一定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想让你知道,我完全不赞成我那位自以为是的堂弟的所做所为,做为家族的一员。当我听说发生的事情时,我感到很愤慨。愿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别认为我是出于仁慈之心才提出这一点。我向你保证,我在考虑我自己的快乐。你亲爱的玛丽特里西德
我一边读信一边笑了。这封信使我清晰地回忆起玛丽堂姑。我渴望和她在一起,看看那座老房子,再次骑马外出路过蓝多大厦……见见杰戈和保罗,他们的形象一直活跃在我的脑海中,过了好久,才让杰里米布兰登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所取代。
这封信使我心情愉快起来。我料想,如果我不是正准备去我母亲那儿,我会立刻计划启程去康沃尔。
我要给玛丽堂姑写封信,作出解释。
一时间我忘了那另一封信,这时才把它拿起来。我不认识信封上的字体。我拆开信封,读了起来:亲爱的卡洛琳小姐,我听说了发生的事情,真是太不像话了!我想和你谈谈,解释一下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能放你进去。那不是我的过错。如果你星期三能来看我,我会全都告诉你。罗茜(曾经是朗德尔,现在是拉塞尔)
能再见到罗茜,我感到既惊讶,又很激动。我刚要把信拿给奥莉维亚看,但转念一想,决定还是不给她看。见过罗茜後,我会告诉她的。
我看了看信上端的地址。我熟悉那条街。那地方离我们住处不远,那儿有一排乔治王朝风格的房子,虽说房子不大,却令人赏心悦目。她肯定结婚了,而且像人们传说的,嫁给了一个有钱人。
没人试图阻止我外出。我不再是贝尔小姐关心的对象。我想我至少得到了自由。也许每场灾难都会带来点好处-无论多小。
我准时到达,敲门後,一个漂亮的客厅女仆开了门。我说我是来见拉塞尔夫人的,女仆说:「请进。拉塞尔夫人正在等你。」
我被带到二楼一间陈设考究的客厅。
「特里西德小姐。」女仆禀报。
令我诧异的是,罗茜-身穿一件淡紫色的宽松长袍-站起身来,拉住我的手,俨然就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
等女仆一关上房门,拘谨的女主人立刻变成了我熟悉的罗茜朗德尔。
她大笑起来,紧紧抱住了我。
「卡洛琳小姐!」她大声说。「哎呀!你变了,变了。」
「我可以说你也一样,罗茜。」
「你可以这样说!哦,这里还不错,是吧?瞧,你到我的寒舍来看我了。」
「你结婚了,罗茜?」
她朝我眨眨眼。「我没结婚。我的运气变了,我就把名字改了。罗茜朗德尔突然死了,罗茜拉塞尔出现了。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喝点茶。我拉铃……他们会马上送来的。都准备好了。他们受到很好的训练。你料到我会这样的,是吧,你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干这一行的……」
「罗茜,」我说,「这一切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并且也很了不起。发生什么事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客厅女仆。」
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过一会儿再告诉你。不能让我的女仆们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们先谈谈天气,以及女士们到朋友家做客时讨论的琐事。」
茶放在小车上被推进来,推车的是另外一个女仆,不是那个给我开门的。罗茜用老练的目光盯着托盘。
「谢谢你,梅。」她和蔼地说,同时又命令她退下。
我觉得快要笑出声来。
罗茜倒完茶,说:「好……我们压低声音。仆人们习惯于在门口偷听。」她老样子地朝我眨眨眼。「我不是在抱怨。我愿意他们同别人家的仆人交谈。那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情报机构。朋友间不像仆人们那样了解别人家里发生的事情。」
「把一切源源本本告诉我,罗茜。」
「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不想让你以为我一出走,你就穿着克丽奥佩特拉的衣服回来了。」她笑了起来。「我永远也忘不了你脖子上绕着那件蛇形东西时的情景。你看起来非常出色。我对自己说:『哎呀!卡洛琳小姐……她有这么好的条件。』他们会像蜜罐周围的苍蝇一样追逐你。你得确保得到蜜的是你……而不是别人。」
「罗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倒了些茶,头歪到一侧看着我。
「你现在长大了,卡洛琳,」她说,「我知道发生的事情。你没像人们预料的那样成为继承人。你得到了一点,但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小道消息,亲爱的。这件事成了整个伦敦谈论的话题,不是吗?那位大善人死了……他生前一直关照着所有堕落的女人。」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喜欢这一点儿,」她接着说。「想到他可能有一、两次把她们绊倒……他这也是应该做的。」
「你是什么意思,罗茜?」
「噢,我正要提到这件事。我以前尽管很想告诉你,但却不能告诉你……因为你会认为我那天晚上拆了你的台。你现在自立了。你不是一个受别人保护的人了。你应该了解各种各样的事情……了解生活以及所有的一切。我认为现在应该让你知道真相了。你应该正视人们所说的严酷现实。」
「我同意这一点。我一直很傻……无知……想入非非……使一切看起来如此美好,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亲爱的,大多数人初涉世事时都会如此。但我们应该成熟起来,越早越好。你记得我在那座房子里干活时的情形吗……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仆,是吗?喔,那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不想一辈子都当女仆。我有打算,我有容貌、身材和头脑,能使我的想法得以实现。我得待在伦敦。我得有个地方栖身。我得居于事情的中心地位。所以那些晚上……一周一次……我去梅费尔的克瑞雷夫人家。那是一座漂亮的房子,很舒适……伦敦最贵的房子……或其中之一……她不会接纳任何人作房客。这件事可能让你有点震惊,但像我说的,你应该勇敢地面对生活。我去克瑞雷夫人家-哦-为男人取乐。」
她靠在椅子里瞧着我,我感到自己脸慢慢红了。
「我知道你明白了,」她说。「噢,这种事情从未停止过,其中有各式各样的人……你料想不到的人。你知道我在克瑞雷夫人家干几小时挣的钱,比我全年的工钱还要多吗?我弄懂了这一点。我以前和你一样天真。我从十四岁开始做仆人。那家的主人喜欢上我了,他诱奸了我,我吓得什么也没说。後来我在茶室遇到了一个人,她给我讲了她是如何生活的,如何存钱为自己创造新生活,或许会结婚,以後过上体面的生活。」
「我明白,罗茜,我明白。」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任何处境都有好有坏。没有什么事情全好……没有什么事情全坏。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存了些钱……数目相当可观。我原本计划,比如,到三十岁时就不干了。那时我就能舒舒服服的……但我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
最近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件事一下把我怔住了。我早该猜到这类事情,当然……那些外出的夜晚,那些华丽的衣服……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一点。我相信,家里再没人知道罗茜那些晚上外出干什么。
「我干的挺不错,」她接着说。「我有了自己可爱的储备金。後来就出了那天晚上的事。噢,一想起那天晚上,我快笑死了。卡洛琳,你敢肯定你明白……你要我讲下去?」
「当然!」
「好吧,你现在是个大姑娘了。回忆一下那天晚上。你……装扮好克丽奥佩特拉。我要给奥莉维亚开门,然後赶紧去後门放你进来。那是一个我外出的晚上,记得吗?喔,你们一出发去舞会,我就外出了。我得在十一点前赶回来。老温奇和威尔金森对这一点要求得非常严格。他们本想阻止我外出,但我从没晚归过。他们不想失去我。我是一个不错的客厅女仆。老爷、夫人愿意客人们看见我。一位表现得体的客厅女仆,是一个管理有序的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知道,罗茜。往下说。」
「哦,你参加舞会的那天晚上,我去了克瑞雷夫人家。夫人说:『今晚来了一位有钱的先生。我们最好的客户之一。我很高兴你们赶在一块了。』她冲我摇摇头,像往常一样说道:『如果你愿意住在这儿的话,我可以把这宗好生意留给你。』但我不愿意那样。我想来去自由,对于这种游戏的女孩来说,一周一次已经足够了。我有一件漂亮的丝绸晨衣,那是我接待客人时穿的。我除了这件衣服什么也没穿,就走进屋去,看见了我的客人。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等着我。我紧盯住他。你猜他是谁?」
「我猜不出。告诉我吧!」
「罗伯特埃利斯特里西德先生,慈善事业的先驱,堕落女人的救星,贫穷失业者的代言人。」
「噢,不!这不可能。」
「就像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千真万确。他在床上坐起来,盯着我。我说:『晚安,特里西德先生』他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惊呆了,狼狈不堪。我甚至有些可怜他。他在发抖。我真怀疑,有谁像这样当场被抓获过。他满脸通红。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我推测他脑海中出现了报纸的大标题。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应该是一个正派的客厅女仆。』这话引得我哈哈大笑。『我?』我说。『我在这儿干什么是明摆着的事,先生。可笑的是你在这儿干什么,堕落妇女的保护者先生?帮她们堕落得再深些?』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时总是奋力抗争。我一刻也不曾怀疑,他的处境比我的糟得多。我穿着晨衣。他只有床单遮掩。那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事情。我……前厅女仆站在那儿,而他那高高在上的大善人,上帝的大善人,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他稍微平静了一点,便说:『罗茜,我们得解决这件事。』说什么都是骗人的,什么现在我们平等了,不再是主人和客厅女仆。他给吓坏了。他说:『你不应该过这种生活,罗茜。』『你呢,先生?』我问。『我承认,』他回答,『我有些弱点。』这话使我大笑起来。这时我看到了机会,便说:『我可以把事情闹得让你很难堪,特里西德先生。』他没有否认。我看出他在仔细考虑。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这一点。钱,他在考虑钱。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这一点他是对的。『罗茜,』他说。『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我说:『这可是你说的。』现在我可以笑了。他躺在床上,我站在那儿穿着晨服-我们达成协议。他要我离开你们家。我理解这一点。他不可能让我在那儿一直提醒他。他要我立即离开。作为我沉默的代价,他会给我一大笔钱。他害怕的时候显得满有人情味,老天作证,卡洛琳,他害怕了。他能捉摸透我在打什么算盘。『慈善家罗伯特·特里西德被发现在妓院里……』嗯,我们达成了一个友好的协议。他给我一大笔钱,我马上离开。我去一家旅馆过夜……当然费用由他支付,我在那儿待到他为我作出某种安排。他在伦敦拥有很多财产,他要看看如何为我安排个栖身之处。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答应再给我一大笔。事情到此为止。他不愿意屈从于进一步的敲诈。我也无意于此。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我想得到的只是生活的良好开端-只不过有些人是与生俱来的,而另一些人却得为之奋斗。他非常理解我想从仆人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他称之为我的志气,他非常敬重志气。毕竟,他自己也很有志气。他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得很坦率,你知道吗,我更喜欢他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有点低声下气……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通情达理……而不是我一直见到的那位道貌岸然的慈善家。我说:『瞧,特里西德先生,你对我很公平,我也会对你公平。我可以向报界揭露你,他们可最喜欢这类丑闻,你会身败名裂的。』他承认这一点,并说他会履行他对我的诺言。但我还算聪明,知道他不会长期忍受敲诈。他会付清第一笔钱,但必须到此为止。我同意了。我不是天生的敲诈者,但我不得不奋斗。当你处境很不利的时候,你不可能过分挑剔。瞧!你怎么想?」
「我禁不住想起他……总装作如此善良……他对待我母亲的方式。难道天下充满了狡诈虚伪的人吗?」
「我不奇怪,很大一部分人是这样的。得啦,我该告诉你吗?」
「了解真相总是好的。」
「你不得不像我一样同生活抗争。还是了解各种各样的人为好。这个世界并不总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噢,我猜想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见到丑恶的那一面。瞧瞧你父亲……我是指罗伯特特里西德。他像大部分男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我了解这种人。在克瑞雷夫人家,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人。他们是那种人们称作的好色之徒,他们在家中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他们在家中必须扮演绅士的角色,或者羞于做那些他们真正想做的事情,因此他们来找像我这样的姑娘。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必担心暴露真实的自我。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罗茜。我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再不要幻想事情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我想我厌恶男人。」
「噢,男人总有好有坏。很难找到好男人,但总还是有的。」
我摇摇头。我不住地想起我的父亲-我为什么还叫他父亲-我禁不住想着罗伯特特里西德畏缩在床上的样子。
「这件事使他很沮丧,」罗茵说。「我猜想,实际上是这件事要了他的命,那以後不久他就第一次中风。当他想到那件事可能意味着什么时,他肯定几乎精神错乱了。不过,我不会那样做。我认为自己得到了应得的钱。只遗憾没能阻止他改变那个有关你的令人作呕的遗嘱,是吧?」
我摇摇头。「怎么会?」
「噢,他对你母亲表现得多么自负、伪善。那件小事发生时,我们听说了不少。一位大善人竟娶了一位不贞洁的妻子!她怎么会呢?因为她的先生一直在偷偷地跑到克瑞雷夫人家寻欢作乐。」
「太可怕了!」我说。
「你觉得我很可怕吗?」
「不!」
「一个出卖自己身体,愿意来点小敲诈的女人?」
「我很高兴你从他那儿得到了些东西,罗茜。我不能忍受的是虚伪、欺诈。你从来不是那样。」
「我像白昼一样坦白。哦,我那天晚上不得不离开,你明白。那就是我没在家放你进来的原因。我得收拾好衣服,在他回家前离开。那是协议条件的一部分。」
「我明白,罗茜。」
「我考虑了好久才决定是否告诉你。我听说你打算去法国。我怎么知道的?听仆人说的!他们爱唠叨。我在社交界也有点交际。到处是小道消息。人们都在谈论你给排除在外,不是他的女儿,诸如此类。大家都知道。我想:可怜的卡洛琳。她的处境困难重重。我想我应该请你来,把这件事告诉你。无论何时你需要朋友,罗茜都会帮助你。我本该留你在这儿,但这对你不合适。我有个偶尔见见面的男朋友……不过,这次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有了点小名气。或许有朝一日我会过上安定的生活。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看见一个小家伙正和他的保姆玩耍。我想……我也不知道,孩子还是挺有意思的。天知道,你的老朋友罗茜哪一天会迷上那个宝贝。我要是真这样做了,就会有合适的场所把他抚养成人。喂,记住,无论何时你认为我能为你帮点忙,你知道我在哪儿!」
「谢谢你,罗茜。」我说。
她拉铃叫仆人把茶具收拾掉。我瞧着她,觉得有点好笑,又掺杂着敬畏。
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尽管她做过业余妓女,自己承认搞过敲诈,但在我看来,她比我能说出名字的一些人更好。
回家的路上,我陷入沉思。
是的,我真的迅速地长大了。
正如事先安排的那样,我随鲁斯顿一家来到了巴黎,承蒙他们一片好心,把我送上了开往法国南部的列车。
真是难以置信,我会这么多灾多难。这次旅行并不令我烦恼,我已经有了一定的自立能力,再说,尽管我不是个惯于旅行的人,但这也不是我头一次来法国。
我一面望着车窗外面,一面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把往事统统抛在脑後。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我很可能会发现,我的真正去处应该是我父母那里。我又沈缅于幻想了。
当得知杰里米想要的不是我,而是要我继承的财产时,我感到大为震惊,可使我几乎同样震惊的,是我刚刚听说的那个人的情况,而我还一直以为他是我父亲。我脑子里总要浮现出他躺在那张床上的情景。他需要满足他的性欲,这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能理解他的虚伪。他怎么能一边大谈拯救失足妇女,一边又沈缅于他假装谴责的那类事情呢?
「像他这样的人多的是,」罗茜说过,而罗茜是了解男人的。
杰里米呢?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一打开那封信,认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梦幻之中。
但是一切都结束了。我要重新开始。
现在我正飞驰在法国的乡间……驶过农场、房屋、田野、河流和山峦。至少,我是去母亲那里,而且她也想见我。我想到了卡迈克尔上尉。我猜想他跟母亲在一起,这个想法使我振作起来。我小时候曾经对他着迷过,现在发现他是我父亲,一点也没让我不高兴。
旅途看来很长。贝尔小姐曾说:「法国是个很大的国家,比我们国家大得多。」我微微一笑,贝尔小姐是会知道精确面积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已经成为过去。我得抛开以前的生活-不去想它,因为一回想起来,我只会看到那两个骗子-杰里米布兰登和罗伯特特里西德。
等火车到站,我走下车的时候,一辆轻便马车已经在等我了。
车夫告诉我,特里西德夫人正在等我,距离不是很远。
我流利的法语给我帮了大忙,车夫很高兴我会说法语。他指点着远处群山的轮廓,告诉我说,山那边就是海。
马车在一座房子前面停下了。房子是白色的-不大也不很小。房子正面,有两扇窗子,窗外有阳台,墙上爬满了九重葛,上面缀着鲜艳的紫色小花。
我下车的时候,房里走出一个女人。
「埃弗顿!」我叫道。
「欢迎你,卡洛琳小姐!」她说。
我抓住她的手,心里一激动,差一点要吻她,但她往後退了退,让我想起了她的身分。
「夫人很高兴你要来,」她说,「她今天感觉不太好……但她还想等你一到就见你。」
「唉!」我说,感觉有点泄气。我还期待母亲和卡迈克尔上尉等着迎接我呢,不过,能见到熟悉的埃弗顿,我当然也感到高兴。
「进来吧,卡洛琳小姐。噢,还有你的行李。」
车夫帮我把行李搬进了一个用瓷砖装饰的大厅。
我向他道谢,给了他几个硬币,他触了触帽沿。埃弗顿则颇为冷漠。
厅内桌上摆着一钵鲜花,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花香。
「这里的排场很小,」埃弗顿解释说。「我们只有一个佣人-本地人都这么叫的-还有一个园丁,每周只来两次。你会发现这儿不大一样,不像……」
「是的,我想是的。现在我能见我母亲吗?」
「好的,我们上楼吧!」
我被带上楼梯,走进一间屋子。百叶窗关着,屋里很暗。
「卡洛琳小姐来了,」埃弗顿说,「我把百叶窗打开好吗?打开一点点?」
「啊,好的。你真的来了吗,宝贝?啊,卡洛琳!」
「妈妈!」我叫着,一面跑到床前,扑进她怀里。
「亲爱的孩子,见到你真太好了。但你会发现这儿的一切都……不大一样。」
「可是你在这儿,我也在这儿,」我说,「我喜欢这不大一样。」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埃弗顿静悄悄地走到门口。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可别累着她。」然後就出去了。
「妈妈,」我问,「你生病了吗?」
「亲爱的,咱们别说扫兴的事儿。你来了,还要跟我住一段时间。你想像不到我是多么地想见你。」
我心想:那你为什么不为此做点努力呢?但我嘴里没有作声。
「我常跟埃弗顿说,我要是能见到我的两个女儿就好了……尤其是卡洛琳。当然,你看我现在日子过得……很拮据。」
「我觉得这座房子看起来很舒适,花也很好看。」
「我太穷了,卡洛琳。我永远也无法使自己真正适合贫困的生活。你知道吗?我们只有一个佣人,一个花匠……还不是全日工作的。」
「我知道,埃弗顿告诉我了。但是你还有埃弗顿呢!」
「要是没有了她,我可怎么办呀?」
「显然不会的。看来她还跟从前一样忠心耿耿。」
「她有点霸道。出色的仆人往往如此。她拿我当小孩子对待。当然,我也受了很多苦。我失去了这么多。这里不是伦敦,卡洛琳。」
「这很显然。」
「当你想到以前的生活……」
「妈妈,」我问,「卡迈克尔上尉怎么样了?」
「啊,乔克……可怜的乔克,他受不了了。开头倒挺美好的,像田园诗一样。我们起先好像并不在乎贫困。可你知道,我们谁也不习惯贫困。」
「但是你们相爱。你们彼此拥有对方。」
「是的,我们确实相爱。但在这里无事可做。我呢……没事做。他呢,也没事做。没有赛马。他喜欢赛马,当然,还有他的职业……军队。」
「他把一切都放弃了……为了你。」
「是啊,他可真好。有一阵,确实好极了……即使在这里。你父亲……我是说我丈夫……报复心太强。如今你已经得知了这一切,我想是切维厄特先生告诉你的。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他照管着一切,定期把钱寄来。要是没有这些钱,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从他那里得到的钱很少。约克除了部队的津贴以外,也没有多少别的收入,而你也知道,部队的津贴也没有多少。他总是欠债。没有丰厚收入的人,可千万别到女王陛下的部队里谋职。」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他在哪儿?」
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条镶着花边的手绢,捂到眼睛上。「他走了。也死了。是在印度。他在那儿得了一种非常可怕的病。你知道的,他被迫辞掉了军职。可怜的宝贝,都是那桩丑闻的缘故。他跑到了印度,去跟他熟识的人做生意,打算挣一大笔钱,然後回到我这里。可他真正想干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当兵。卡迈克尔家的人都是军人。他生来就是要当兵的。但他常说这是值得的……起初是这样说的。」
「他死了!」我实在无法相信,那个笑呵呵的、迷人的男人已经死了,以前跟他在一起是那样令人愉快。「那还真是不久以前的事。只有四年工夫……四年……那次金典大庆,你还记得吧?可是却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真有点恍若隔世。」
「四年……仅仅是四年?四年前我还在伦敦。有那么多事可做。你知道吗,自从来了这里,我就没添过什么新衣服。你只能到巴黎去买,路程又那么远。当然,埃弗顿很能干……可是待在这里,我们怎么能知道流行款式呢?」
「我想你完全不必为此担心。」
「我们来到这里,不得不离开英国。这是罗伯特的条件之一。他不让我们待在那里。他给我一笔小小的津贴,条件是不能见你们姊妹俩。我的心都要碎了,尤其是为了你,卡洛琳。奥莉维亚是他的女儿。我恨他,卡洛琳。我不想嫁给他。他是当时最让女人艳羡的如意郎君……或者说是其中之一。你瞧,那么有钱,还有名气。他一见到我,就决定要娶我。虽然我可能更喜欢别人,但只能嫁给他。大家都希望我这么做,人人都说我十分幸运。卡洛琳,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恨他。我忍受不了他那些美德。你知道吗,他上床之前总要跪在床边祈祷,求上帝保佑我们的结合,然後……不过你不会明白的,卡洛琳。」
我想起了那家伙去克瑞雷夫人那里的情景,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等着罗茜。我说:「不,妈妈,我想我明白。」
「上帝保佑你,宝贝。好了,现在你来了。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继续待在这里。这么乏味……自从……约克走了以後……甚至在那以前。没有事情可做。我要是能回伦敦就好了。我要是能有钱就好了。我一想起罗伯特的财产,就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傻瓜。我忍了这么多年……只要再忍四年。那样我会在那儿……我渴望待的地方。」
我说:「这里很美。坐火车过来时,真是风景如画。」
「我对风景已经厌烦了,亲爱的。那些山啊、树啊、花啊,你除了看看还能怎么样?」
「你身体怎么样,妈妈?」
「哦,天啊,这可是个伤心的话题呀!我得天天休息,每天十点钟才起床,然後在花园里坐到吃午餐,吃完饭又休息。」
「那晚上呢?」
「乏味透了!」
「周围没有人家吗?这里与世隔绝?」
「倒是有人,但是他们十分乏味,我也听不太懂他们那种讨厌的语言。你从车站来的时候,看到那座城堡了吗?」
「没看到,这么说真有座城堡啦?」
「是的,迪比松家的。起初我还以为会有意思。迪比松夫妇年纪很大,迪比松夫人看上去有九十岁了。还有一个儿子和他妻子-非常沉闷的人。房子已经破旧不堪。他们看样子很穷,像农夫,不过倒十分好客。我有时去作客,他们也来这里。附近还有一、两户人家,住在另外几座零零落落的房子里。还有种花的和做香水的。这里离镇上有一哩半。现在你知道我们的处境了吧!」
「奥莉维亚想来看你。」
「可怜的奥莉维亚!她怎么样?」
「跟从前一样。」
「她从来都不吸引人,可怜的孩子。我常常奇怪怎么会生出她来。当然,她像她父亲。」
「不!奥莉维亚是个很好的人。」
「别人也是这么说她父亲的。」
我发觉很难再保持沉默。我开始对情况有所了解了。我已不像从前那样看待母亲。我小时候,她是我心目中的一个女神。现在我已经抛开幻想,开始直接面对人生,每一分钟都感到越来越沮丧。
过了一会儿,埃弗顿上来了,因为她认为母亲该累了。她领我去我的房间,房子很高,墙壁是白色的,窗子通向一个熟铁阳台。我走过去,对优美的景色惊叹不已。暮色中,远处的群山好像被轻轻染上了蓝色。花儿异常繁盛,紫色、红色和蓝色,空气中满是花香。
我觉得景色真是美极了!我想像母亲和卡迈克尔上尉来到这里,要实现田园生活之梦-却发现现实生活与他们的期望并不一致。
他们的爱没有持续多久。这种事已经不稀奇了。但至少他还为她放弃了一切,尽管他後来感到後悔了,并且离开了她。
至于母亲,她无疑也有後悔的事情。
我打开行李,取出衣服挂起来,又换好衣服,然後下楼吃晚饭。
为了吃饭,母亲已经起来了。她在晚装外面罩了一件粉色丝绸睡袍,栗色的头发披散着,显得非常浪漫。她的头发不如以前那么有光泽了,我不由得很实际地猜测,是不是埃弗顿很难弄到所需的洗发剂。
屋外有个院子,非常美丽,墙上爬满一丛丛的九重葛。院里放了张桌子,我发现一般都在户外用餐。这一切本来是十分迷人的,母亲却不这样看。她看到的只有失去的那些社交乐趣,渴望能重新过上那种生活。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感到迷惘而又沮丧。
我十分思念特里西德庄园,想到假如当初接受了玛丽堂姑的邀请,一切会多么不同啊!
人竟然能这么快就融入另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真让人吃惊。我发现周围的一切是这么美,这么宁静,使我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某种慰藉。我可以坐在花园里读书,还可以做点针线活,因为母亲的衣服总是让埃弗顿忙个没完,她很高兴有个帮手。在这里我可以思索人生,觉得至少大自然还是美丽的。我希望奥莉维亚能一起来,跟她谈话会十分开心。但我实不能想像,去告诉她罗茜对我说的话,他毕竟还是她的父亲。我也不能跟她谈杰里米布兰登,我再也不愿想起他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在近来我比较敬重的几个人当中,奥莉维亚是其中之一。我已经变得愤世嫉俗了。
母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你长大了许多,卡洛琳,」有天晚上吃晚饭时,她对我说。「你有不同寻常的吸引力。是绿色眼睛的缘故,以前从来没这么绿过。它们好像能看透黑暗。」
「大概它们能看透别人的隐私吧!」
母亲耸耸肩膀。她从来都不愿意探查别人的思想,而是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想法。
「那么,」她说,「你应该戴绿宝石……耳环、坠饰……它们能衬托出你眼睛的绿色。你还应该多穿绿色衣服。埃弗顿总是说她很愿意打扮你。你这样把头发高高盘在头上很好看,与你高高的前额很相配。埃弗顿说她从来都没想到,高额头能这么好看。你这样显得有些老气,但是与众不同。你不太漂亮,但看起来十分……有趣。」
「多谢,」我说,「很高兴我还不那么长相平平。」
「你从来都不是的,不像可怜的奥莉维亚。所以到现在还没人向这孩子求婚。我怀疑不会有了。而你呢……你还没进社交圈,就有人追求你了!」
「妈妈,他追求的是他认为我要继承的遗产,而不是我。」
她点点头。「不过,你也不能怪这些没钱的年轻男人,大家都要生活嘛!」
「如果我是个年轻男人,我宁可自食其力。」
「但你不是,而且在某些方面你非常不谙世故。幸亏你还有那笔小小的收入,不过那确实太少了。罗伯特特里西德是个非常吝啬的人。」
非常奇怪,我竟然为他辩护起来。「他可给了你一份津贴。」
「也是少得可怜!本来是可以多得多的,对他来说也是九牛一毛,毫无影响,可他非常害怕乔克会从他的钱中获益,所以给的钱只够维持我一个人生活……而且他这么做,也无非是想维持他的好人形象罢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里很好,忘掉那些吧!」
「这里太乏味了!」她悲叹着陷入了忧伤之中,回想着失去的社交乐趣。
有时,花匠雅克会驾着轻便马车去小镇上,我就跟他一起去。他去办事的时候,我则四处游逛,然後按照约定的时间,在他停放马车的地方会合。我十分喜欢走进小店里去跟人闲谈。我还照例会去咖啡馆,那里的桌椅都放在外面,我会坐在鲜花怒放的花盆中间,喝一杯咖啡或者开胃酒。
我常常想,如果是在被我称作觉醒之前的日子里,我会从这里得到多少乐趣呀!
我已经擦亮了眼睛,看透了母亲的本质-一个自私的女人,利用想像出来的病痛,来逃避由于内心空虚而引起的厌倦。
我怀疑她对乔克卡迈克尔的爱到底有几分。我希望能多了解他一点,因为我总觉得我们可能会成为知己。我十分能理解他的遗憾,以及他离开的必要。至少他为爱情放弃了自己的职业这与杰里米布兰登截然不同。
我常在美丽的乡间漫步,还经常步行一哩半去镇上。店主们开始认识我了,我也非常喜欢结识他们。他们会喊我过去,觉得与我闲谈非常有趣。我的法语相当好,但偶尔仍会出点小差错,逗得他们发笑。我渐渐认识了许多人,其中有每星期三从村里步行三哩路,到镇上摆摊卖菜的妇女;咖啡馆的女招待;从烤炉里拿出长长的硬面包,趁热卖给顾客的面包师;效仿巴黎同行,在店内只挂一顶帽子的女帽商;店内摆满衣服的女裁缝,甚至我和女仆去买锅的那个五金店里的人。
同住在一幢小房子里,使我们大家距离更近了。比起在伦敦的家里,我跟这里的仆人关系更亲密-当然罗茜除外。若是我像跟女仆玛丽那样,与那里的仆人坐在厨房里长时间地闲聊,或者像跟雅克一样,在花园里跟他们说话,我可以想像出温奇太太和威尔森会表现得多么不满。
不过,我觉得这里的人是我的朋友,很想尽量多了解他们。
玛丽在爱情上曾「受过挫折」,她告诉了我她的烦恼。他是个勇猛的士兵,他们的军团在镇上驻扎过几个月。他答应过要娶她,然後就走了。每次跟我谈起他之後,都会听到她唱一支忧伤的挽歌:你去哪里,法国的士兵,全身盔甲,准备战斗?你去哪里,小小的士兵,满怀勇气,满怀希望?
过一会儿,她忘掉了他,就会给我们唱别的歌,像《月光曲》,《牧羊女,下雨了》等等,因为她生性并不忧郁。
我不知道这场罗曼史是何时发生的,因为我猜她那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长相也不漂亮,嘴上有一圈绒毛,还掉落了几颗牙齿。但她是个尽心尽责的人,好心而又多愁善感,我很喜欢她。
我跟雅克的交情也不错。他妻子去世三年了,有六个孩子,其中有几个孩子付他赡养费,多数孩子都住在附近。他正在追求一个寡妇,她也可算是个如意女子,因为她从已故的丈夫那里,继承了十公顷以上好的耕地。
每次见面,我都会问他求爱进展如何。他总要沉思一下,摇摇头说:「小姐,寡妇都是十分古怪的,谁也不知道怎样能追到一个寡妇。」
「你说的没错,雅克。」我说。
他们喜欢我来这里,因为母亲和埃弗顿都对他们不理不睬-除了发号施令之外。我对母亲说起玛丽不忠的情人和雅克的寡妇时,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我解释了以後,她说:「你真怪,卡洛琳。对那些事你能有什么兴趣呢?」
我说:「他们也是人,妈妈。跟我们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在伦敦,仆人跟我们非常疏远,但是在这儿的小房子里,我们就比较亲近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件好事,使我们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作为人的存在。」
这是一句不幸的话。
「啊,伦敦,」她叹道,「多么不同啊!」
然後她就又陷入了忧伤和回忆之中。
我不久就结识了一些邻居。我去拜访花农,看他们怎样用蒸馏法提取香精,听他们讲述怎样把香精卖给法国各地的香水商。这都非常有趣。他们在大片大片的土地上种花,我惊讶地发现,制造一小瓶香水竟然需要那么多鲜花。
茉莉花的香味非常浓郁,他们告诉我在七、八月份采花,但是十月份还会开第二荏花,那时的花才最好。他们用来制玫瑰油的玫瑰花也开得好极了!
克莱尔蒙家从镇上雇了几个人,他们清早骑自行车过来。我经常看到他们收工後回家。
我不久就认识了迪比松一家,觉得他们非常可爱。他们的城堡确实有点破旧,有个院子里还养着小鸡,这里其实更像一所农舍,而不像座城堡。的确,这座城堡里也有胡椒瓶形状的塔,给它平添了一种威严的气氛,而且迪比松一家也跟蓝多家和特里西德家一样,将自己的城堡引以为豪。
我常常坐在他们的大客厅里,跟迪比松夫妇喝葡萄酒。他们会给我讲从他们家族鼎盛的时候至今,时代发生了多少变迁。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同他们住在一起,人非常勤劳。有时他们全家来拜访我们,有时我们被邀请去城堡作客。这时母亲就会穿上一件美丽的长袍,埃弗顿会花很长时间为她做头发,他们努力装作这也跟从前一样,那时母亲总是三天两头地赴约。
迪比松家的饭菜总是很丰盛,迪比松先生还喜欢玩牌。我们常打一种惠斯特牌。迪比松先生最喜欢打皮克牌-母亲也喜欢-但是因为这种牌只有两个人玩,所以晚上一般不打。我经常下午去看他们,他就和我打皮克牌,或者下下棋。他更喜欢下棋。我在法国读书时曾学过一点,他也很喜欢教我。
但是,虽然每天都忙忙碌碌,我还是开始感觉有些心烦意乱。我越来越思念康沃尔郡,经常想起蓝多一家,想知道他们住在那个比较寒酸的农舍里感觉如何。我写信给玛丽堂姑,说我很想去看她。
她的回答十分热情。我什么时候去?
我已经跟母亲住了三个月。秋天已经来了,我越来越怀念康沃尔郡。我给玛丽堂姑写信,说我十月初就去。
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的时候,她感到十分惊讶。
「离开我!」她叫道。「卡洛琳,我会想念你的。」
「噢,妈妈,」我反驳说,「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很好的。」
「你喜欢跟玛丽堂姑住在一起,是吧?我总是听说她脾气很凶的。」
「她可能有点儿粗暴,不过你了解她以後,就会理解她那种人了。我非常喜欢她。」
「罗伯特很不喜欢她。」
「那是因为她得到了那房子……她应得的财产。」
「有你在这里,我觉得非常好。」
我没作声。我抬头一看,只见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埃弗顿对我说:「你母亲会想你的。你来了以後她好多了!」
「她以前不好吗?」
「她现在开心多了。」
「她并不是真病,埃弗顿。」
「她害的是心病,卡洛琳小姐。她渴望以前的生活,恐怕还会一直如此。」
「可她在那儿的时候,她真的满足吗?」
「她喜欢那生活……那些人……那些赞美。那是她的一切。」
「但她离开了!」
「是为了上尉。这是个很大的错误。但要不是被迫如此,她是绝不会走的。」
从前的负疚感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是我无意中泄露了她的秘密。如果我没有在楼梯上碰到罗伯特特里西德,脱口说出看见那匹受惊的马,她可能现在还留在伦敦,是个有钱的女人。卡迈克尔上尉可能也不会死,还能继续在军队干下去。
但我说的是:「可我无能为力,埃弗顿。我只会让她想起过去。」
「你来了以後她好多了。」埃弗顿坚持说。
她跟母亲一样,也竭力劝我不要走。
母亲说:「我告诉过埃弗顿,年轻人是一定要过自己的生活的,不能期望年轻人会作出牺牲。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但是她们期望我能留下来。我开始自问,这是不是我应尽的责任。
在安静的卧室里,我告诫自己:理智一点。我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要改变这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如果她不再向往光彩夺目的社交生活,如果她能对自己周围的生活感兴趣,她就会好起来。
不,我不能犯傻。玛丽堂姑盼着我去康沃尔-我要去。
我给奥莉维亚写过几封信,向她细细描述我身边的人们。她的回信情深意浓,急于想了解我的经历。
她觉得玛丽和雅克很有意思,她也想听我讲讲迪比松夫妇和那些做香水的人。
我告诉她我要去康沃尔看望玛丽堂姑,从法国回来时,得在伦敦停留,到时也许能跟她住几天。回信中充满了喜悦,她很想见我。
我动身的日子越来越近,房子里悲哀的气氛也越来越浓。母亲卧床的时间更长了,我还常常看到她流泪。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我的行李已经打包好,跟克莱尔蒙家和迪比松家也道了别。两天後我就要启程了。
我答应母亲,很快会回来看她。
就在那天晚上。我步行在镇上,跟朋友们做最後的告别,又步行回来。在我洗漱、换衣服,准备吃晚饭的时候,玛丽闯进我的房间。
「夫人情况不好,」她喊道,「她病得很重,埃弗顿小姐请你马上去。」
我匆匆来到母亲的卧室。她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我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
「埃弗顿,」我问,「怎么回事?」
她对玛丽说:「让雅克马上去请医生。」
我们坐在她床边。母亲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卡洛琳,」她虚弱地说,「你还在这里,感谢上帝。」
「是的,我在这里,妈妈。我当然在这里。」
「不要……离开我。」
埃弗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母亲又闭上了眼睛。
「她这个样子多久了?」我悄悄问她。
「上来帮她换衣服吃晚饭,就看见她躺在这里……」
「会是什么病呢?」
「我希望医生能快点来。」埃弗顿说。
不久,我就听见路上传来医生的车轮声。
医生走了进来-他是个小个子,典型的乡村医生。我在迪比松家曾见过他一次。
他测了母亲的脉膊,做了检查,然後严肃地摇了摇头。
「大概她受了惊吓?」他说。如此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就显得这么在行,我不禁开始怀疑他的能力。
埃弗顿和我跟着他走出房间。
他说:「她需要休息……休息和放松。一定不能有压力,你们明白吗?你能肯定她没受到惊吓吗?」
埃弗顿说:「她很烦恼,因为特里西德小姐要走了!」
「啊,」医生很世故地说,「原来如此,嗯?」
「我是来作客的,」我说,「现在时间已到,我该走了。」
他严肃地点点头。「她需要有人照顾,」他说,「我明天再来。」
我们送他上了马车。埃弗顿期待地望着我。
「你不能再留一段时间吗……等她恢复了?」
我没有回答。
我回到母亲的房间。她苍白无力地躺着,但是知道我进来了。
「卡洛琳。」她虚弱地说。
「我在这里,妈妈。」
「留下……留下来陪我。」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睡。我总是禁不住要想到母亲躺在床上,看上去大大变了模样。起先我以为她在装病,现在我仍觉得她在装病,但是我不能肯定。我怎么能肯定呢?
要是我走了会怎么样呢?要是她真的病了,死了呢?人真的会因乡愁而死吗?她并不这么需要我。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没有我也过得很好。她不像有的母亲那样,对孩子有强烈的感情。我能看得出来,我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生气。我们晚上经常打皮克牌,这可以消磨时间-打牌以及没完没了地谈论过去。
但是我怎么能说得准呢?是由于我的行为,她丈夫才把她赶出了门。我是否对她的死也负有责任呢?
直到凌晨我才睡着,醒来之後,我作出了决定。我不能走……现在还不能。
我给玛丽堂姑和奥莉维亚写信,向她们解释说,因为母亲突然生病,我必须再跟她住一段时间。我告诉了埃弗顿以後,她满脸喜色。我感到松了一口气,也最後下了决心。
我走进母亲的房间,埃弗顿已经在那里了,她已告诉了母亲。
「卡洛琳,我亲爱的,」母亲叫道,「那……那你不离开我了?」
我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感觉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
母亲慢慢恢复了,但是有一段时间,她非常虚弱。勒格朗医生常来看视地,还带着十分得意的神情,好像在暗示他确信是他的治疗取得了奇效。
玛丽堂姑来信说,希望我不要被耽搁太久。奥莉维亚则表示,她为见不到我和母亲生病感到遗憾。她本想来这里,但是伊莫金姑妈不同意,她想或许以後能来。
我计划在圣诞节离开,但每次对此稍加暗示,忧伤就笼罩了整座房子,于是我决定什么也别说,只要做好计画,然後宣布我马上要走就是了!
我还不至于这么容易受骗,会觉不出母亲的病大半是她自己装出来的。另一方面,她是个有强烈欲望的女人,得不到满足无疑也会让人生病。
我不想再受良心的谴责,但我十分思念康沃尔。
我告诫自己,我想入非非的老习惯又来了。同这个法国小村庄相比,兰卡伦又能有多大的不同呢?
日子过得飞快。夜晚开始变长,我们也不在院子里吃饭了。玛丽点上油灯,我们晚上打皮克牌,或者读埃弗顿贴在本子上的剪报,但是当然啦,读报经常以忧伤告终,因此我总是尽量打牌。我开始考虑该如何生活。我可不可以获得一份工作?我能干什么呢?没钱的小姐都干什么呢?她们当家庭教师,或者给人做伴,除此没有什么可做的。我能给母亲那样的人做伴……一辈子陪她打皮克牌,或者听她回忆以前的辉煌。
我不愿受束缚。我想离开。这时奥莉维亚来了一封信,对我不啻是晴天霹雳。
我亲爱的卡洛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想。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经常忍不住想要告诉你,後来决定还是不说。但你总有一天要知道的。我订婚了!你知道,人们都认为我不会有这种事,但是我还是订了婚。我非常幸福,不过只有一件事。哦,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卡洛琳。你看得出来的,我爱他,一直都在爱他……甚至在他跟你订婚的时候。是的,是杰里米。你们不得不解除婚约,令他非常伤心。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认识到,虽然起初他完全被你迷住了,但那并不是真正持久的爱情。他及时地发现了这一点。他觉得你太年轻了,没有自己的想法。以前,你知道的,他曾注意到我,但是你一出现,他的眼里就只有你了。他现在真的爱我,卡洛琳,我知道他爱我,而且如果没有他,我永远都不会幸福,所以我们快要结婚了。伊莫金姑妈很高兴,但她坚持等父亲去世满一周年之後,再让我们举行婚礼。婚礼也不会大加张扬。卡洛琳,希望现在你已经忘却过去的一切,希望你不要恨我,瞧不起我。但是我真的爱他,即使他跟你订婚的时候,我也爱他。如果你能原谅他,他会非常高兴的。亲爱的卡洛琳,请理解。永远爱你的姊姊,奥莉维亚
这封信把我惊呆了。
这个厚颜无耻的人!癞蛤蟆!毒蛇!我说:「杰里米布兰登,你怎么能这么卑劣?你打定了主意要获得罗伯特·特里西德的财产,是吗?如果从一个女儿那里得不到,就利用另一个女儿。」
我开始痛苦地狂笑,笑得几乎像哭。
我坐下来,曾经一切可能是多么不同。我想像自己住在骑土桥的那座小房子里,会多么幸福,如果他不是这种人,如果他像我一度以为的那样-而不是我的又一次异想天开!
我现在谁也不能见,我想把自己封闭起来。我离开家门,出去走了好几哩。我不敢跟别人说话,害怕会暴露出我的愤慨,我的怨恨,我的满腔怒火。
回家的时候,我并没感到好受一点。
我坐下给奥莉维亚写了一封信。
你怎么这么容易受骗?你没看出来他想要你的钱吗?他不是想娶你,他是贪图你父亲的钱,当然他把爱转移到你身上了。他以为我会分到一部分财产,正因为如此,他才那么狂热地坠入爱河。他确实坠入爱河……但不是爱你,亲爱的姊姊,就像他不爱我一样。他爱的是钱。奥莉维亚,看在上帝份上,不要让这个阴谋家毁了你的一生……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幸运的是,我没有寄走那封信。
那天晚上我不得不说。我想应该让母亲知道她女儿要结婚的事了。
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今天有些异样,虽然一定表露得很明显。玛丽问过我是不是不太舒服,但是母亲对于跟她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向来是视而不见的。
我说:「奥莉维亚订婚了。」
「奥莉维亚!总算订婚了!我还以为她一辈子也找不到人了呢!那男人是谁?」
「你怎么也猜不到,是杰里米布兰登。这个人曾经跟我订过婚,後来听说你丈夫不是我父亲,因此什么也没留给我,他的热情便降温了。不过他现在又移情于奥莉维亚,她可以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不过,」母亲说,「至少奥莉维亚找到了个丈夫。」
「妈妈,」我责备地叫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答道:「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我不要这样的世界。」
「但你已经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不是完整的世界。我不想生活在贪图好处的人之中。」
她叹了口气。「一个没钱的年轻男人能怎么办呢?没有钱是不会幸福的。看看我吧!」
「你不相信爱情吗,妈妈?」
她沈默了一会儿,想起了过去,肯定又想到了英俊的上尉。但即使是他的爱情也敌不过贫穷。同别的女人相比,无疑她的爱情更容易因此而降温。
「我毫不怀疑,奥莉维亚一定十分高兴,」她说。「可怜的孩子。她的机会可是不多,是吗?事情有这样的结局,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讨厌她对生活的看法……但是她说奥莉维亚会幸福,我知道她是对的。
我知道姊姊只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意识不到罪恶的存在。
我不能打碎她的梦想。那天晚上我回到卧室,撕掉了写给她的信。
但我的灵魂深处忍受着痛苦的咬啮。我比以前百倍地痛恨杰里米布兰登。
迪比松家请我们去参加晚宴,虽然母亲对此嗤之以鼻,称之为「小小的晚宴」,但这些「小小的晚宴」确实改善了她单调的生活,她会为此精心准备-或者说是埃弗顿为她准备-一如她以前在伦敦赴约时那样精心。
为决定该穿哪件衣服,她和埃弗顿会商量一整天,出发之前的梳洗打扮,也要用上好几个钟头。
「仅仅是个友好的小型聚会,」迪比松夫人曾经说过,「邻居们聚会。克莱尔蒙家来了个非常重要的生意主顾,我已经请他们把他也带来。」
我们准备好之後,母亲看上去确实非常美丽。她穿了一件她最喜欢的淡紫色长袍,细腻的皮肤和富有光泽的头发令她越发动人。这很像她以前还在伦敦时的模样。我想:如果迪比松家的一次晚宴就能有这种作用,那么只要再让她进入时髦的社交圈,她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埃弗顿坚持要给我做头发,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做得很棒。她用一种特别的丝做的发梳把头发梳理了一遍,然後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从母亲那里挑了一枚绿宝石胸针,别在我的灰色长袍上。埃弗顿确实知道如何打扮人。
迪比松家派了一辆有些破旧的马车来接我们。母亲坐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厌恶之情,不得不提醒她,人家是出于好心才为我们派车,因为我们自己没车。尽管如此,马车驶进城堡的时候,她的表情也没有变,她还看到有只母鸡停在墙上。
迪比松夫人热情地欢迎了我们,客人包括我们母女、勒格朗医生、克莱尔蒙夫妇以及他们的客人。
「我们都互相认识的,」迪比松夫人说,「除了富卡尔先生。」
富卡尔先生走上前来,庄重地鞠了个躬。我看他五十五、六岁光景,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很多,还几乎都是黑的,穿着也十分高雅,以至于马上衬出了其他人的寒酸。
他有些虚伪。显然,他对我母亲的美貌大为震惊,好像在暗示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乡村能发现如此高雅的人儿。他对我也同样彬彬有礼。
迪比松夫人建议先喝杯开胃酒,然後就去吃晚饭。
显而易见,富卡尔先生是这次晚宴的贵宾。他身上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他有办法来垄断谈话。他坐在母亲和我中间,主要忙着跟我们说话。
他告诉我们说,他这次逗留,时间很短,他已经为此感到遗憾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母亲,母亲好像光彩焕发,这就是她一向如此渴望的注目。我非常高兴她能这么高兴。
「你真是个大忙人,」母亲说,「噢,我不是指风流韵事,我是指生意上的事务。」
他大笑起来,眼睛里满是爱慕之情。
确实如此,他承认,法国各地都有他的生意,这意味着经常要外出旅行。是的,他是做香水生意的。这门生意多么奇妙啊!他从小就从事这门生意。「要靠鼻子,女士们,这只鼻子,」他指指自己那只有些显眼的鼻子说,「几乎在婴儿时期,我就能分辨出上千香水的种种细微差别,我小时候就知道如何制出上乘香水,来与美丽的女人相配。我知道最好的香柏木产自摩洛哥的阿特拉斯山脉,从香柏木中提取的香精油非常珍贵,能发出独特的浓香……我该说固定香味……这是一种固定不变的。」
「真有意思!」母亲叫道,「请多给我讲讲。」
他当然求之不得。虽然有时他也转向我,偶尔对我说上两句,但我看得出来,他已完全被母亲成熟的魅力迷住。
我明白母亲为什么能使男人立即为她倾倒,因为她娇柔极了。她看起来脆弱无助;褐色的大眼睛似乎在恳求保护;为了迎合男性的优越感,她还做出天真无知的样子,那些男人也因此爱上了她。在这样一个迷人的尤物面前,哪个男人会不感到自己分外高大呢?
她现在看他的那种眼神,就好像她这一辈子都在等着知道如何制造香水。
迪比松夫人和克莱尔蒙夫妇都非常高兴地看到,他们的贵宾能这么喜欢同席的客人。
迪比松家的饭菜总是非常美味可口,这一点连母亲也不得不承认。对迪比松家来说,吃是一种虔诚的追求。他们吃东西的样子,以及吃饭时所显现的那种兴致勃勃,都流露出一种虔敬之情。不过我猜想这是法国人共有的特点,而非个别现象。我敢肯定,富卡尔先生在这方面是个典型的法国人,但是那天晚上,他好像对人远比对食物更感兴趣。
母亲说:「你一定要多给我们讲讲这些有趣的事,富卡尔先生。」
「如果你坚持要听,夫人。」他答道。
「我坚持!」她说,一边仰起头来冲他微笑。
「对夫人要唯命是从,不惜任何代价。」
当然,他最愿意谈的就是他的生意,这么一位优雅漂亮的女士提出这个要求,令他大为开心。他讲了,我也承认十分有趣。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仅是关于香水的制造,而且还有其历史。他在这一方面的确十分渊博,他讲到了古埃及人用的香水,悲叹香水在当今却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
「不过,亲爱的夫人,我们会为此而努力的。外部包装被忽视了。商品必须要看起来美观,不是吗?还有谁能比女士们更重视这一点呢?我们给香水包装,使它们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有什么能比芬芳的香水更令人愉快呢?」
母亲笑起来,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你有时说得太快了,富卡尔先生。你必须记住,对于你们的语言,我是个初学者。」
「夫人,我们的语言被说得如此动听,我以前还从没听见过。」
「你不仅精通香水,还更精通说奉承话呢!」母亲顽皮地拍拍他的手,他笑了。
「我想请你帮我个大忙。」他说。
「我可不知能不能帮得上,」母亲卖弄风情地答道。
「你一定要答应,不然我会非常伤心。」
母亲朝他靠过去,把耳朵凑到他唇边。
他说:「我想请你允许我,送给你一瓶我的特别产品。是铃兰……」
「铃兰!」我喊道,「我们叫它幽谷百合。」
「应该是叫幽谷百合。」他重复了一遍,母亲大笑起来。
「夫人就像一朵百合,这是我为她选的香水。」
我觉得整个晚上他都在和母亲调情,不过没有人介意。好心的迪比松夫妇喜欢看见别人玩得开心;医生只专心于食物,这对他也就足够了。至于克莱尔蒙夫妇呢?他们非常高兴。他们对这位重要的富卡尔先生很是敬畏,我猜他们还要指望他买他们的香精。迪比松夫妇也很高兴看到客人们自己承担了解闷儿的任务,而且做得相当不错。
母亲和富卡尔先生,则显然对这个晚上比任何人都更加满意。
饭後我们品尝葡萄酒。富卡尔先生对此也十分在行,但显然他真正的兴趣还是在香水上。
结束的时候,富卡尔先生显得十分遗憾。他向迪比松夫妇殷勤致谢。克莱尔蒙夫妇也很满意。富卡尔先生听说母亲和我要坐迪比松家的马车回家,坚持要送我们。
他真的送了,母亲万分满意。今晚是她的一次胜利。
富卡尔先生先吻了我的手,然後吻母亲的-嘴唇在她手上多停了一会儿,他望着她的眼睛,说他非常遗憾明天就要去巴黎。
「可是我还会再回来的。」他说,仍然握着她的手。
「我也希望如此,」母亲认真地说,「但你总是去好玩的地方,结识有趣的人,我肯定你会觉得这个小村庄有些乏味吧!」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夫人,」他说着,将手放在心口上,用这个姿势来表示他的一片赤诚,「我向你保证,我还从未像今晚这么开心过。」
埃弗顿在等着母亲回来,直到後半夜,我可以听到她俩在兴奋地谈话。
我躺在床上,想到了这个晚上及其意义。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想,我必须走。
接连好几天,都在谈论那天晚上和那个世界上最风趣、最聪明的人,富卡尔先生。克莱尔蒙夫妇提供了情报,他是法国最富有的销售商之一。他的出口生意做得很大,在全国有数不清的店铺。
他竟然赏光在他们的寒舍暂住一夜,这显然是他们莫大的荣耀,幸运的是,迪比松家请客时候,他又正好在这里。
过了一、两天,母亲的情绪开始低落。然後那瓶精美的香水就送来了,「送给最美丽的百合花。」这又让她高兴了好几天。
圣诞节很快就要来临。迪比松家邀我们去过节,我们答应了。
母亲回忆起了过去的圣诞节,这使她比以前更加伤感。我向自己保证,圣诞节一过就去康沃尔,在那里我可以跟玛丽堂姑比较理智地谈话,跟她讨论一下,我是否可能找到个挣钱的差事。我一时间想起了吉米麦吉尔,或许我可以养蜂,那样能不能挣一点钱呢?吉米会很高兴教我的。虽然我的钱足够过节俭的生活,但挣点钱来增加收入也是十分有益的。我不愿去伦敦,在那里我就不得不见奥莉维亚。
十一月初,我进城买圣诞礼物,需要给那天要款待我们的迪比松夫妇买点东西,还有母亲、埃弗顿、玛丽和雅克。
商店里可供选择的商品并不多,我很快地买了几件,就走进客栈。现在那里的人已经很熟悉我了。屋外已经不放桌子了,所以我走进窗户对着广场的一个房间,要了一杯葡萄酒。
喝酒的时候,有个男人走进来,坐得离我很近,他身上有种我十分熟悉的东西。我使劲瞪着他,这一定是在做梦吧?因为我经常想起他,以至于有好一会儿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站起身,向我走来,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身材瘦削,走起路来有点没精打采。我感到睑红了。
「请原谅,」他说,「请问你是英国人吗?」
我点头。
「我想你是……我想你一定是……」
我回过神来。「你是保罗蓝多先生,我一下就认出你了。」
「你是特里西德小姐。」
「是的。」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那时我十四岁了,我并不觉得自己很小。确切地说,那是四年以前。」
「真的吗?」
「我记得很清楚。」
「我可以坐下吗?」他问。
「请坐吧!去康沃尔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你弟弟好吗?」
「杰戈很好,谢谢你。」
「他和我是很好的朋友。」
「他跟你的年纪比较接近,实际上是稍大一点。他现在很好。」
我很想问问蓝多大厦,问问他们喜不喜欢住在那所农舍里,但我觉得那可能会是个伤心的话题。
「我再叫一点酒吧!」他说。他用肘撑在桌上,冲着我微笑。我感到自己激动起来。这就是那个人,那个长久以来一直让我魂牵梦绕的人,直到杰里米布兰登出现才取代了他的位置。这真是个奇特的巧合,他竟然会来法国,而且恰恰是我住的这个地方。
「你来这里度假?」我问。
「不是,我在巴黎有生意,还有尼斯。我想,既然来了,就应该到乡下看看。这些小地方真是太有吸引力了,不是吗?这里比在城里更容易认识人。」
「我跟母亲住在一起。」我说。
他点了点头。
「她住这里,已经住了好几年了。」
「你喜欢这里的生活?」
「无论在哪里,生活都是有趣的。」
「这倒是。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看的。」
「特里西德小姐好吗?她不爱写信,所以有些事情想了解却了解不到。」
「她很好,我相信。」
「我忘了,你们两家不来往的。」
「现在好多了。我相信特里西德小姐正盼着你去看她呢!」
「她告诉你的?」
他点了点头。
「我本来是要去的,可是母亲生病了。」
「她很失望。」
「我总有一天会去看她的。蓝多庄园一切都好吗?」
「很好。」
「我想……」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于是决定还是不问更明智一些。我只问了一句:「你住哪里?」
「就是这家客栈。」
「哦!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昨天来的。」
「不会住很久吧?」
「是的,很短。」
「杰戈现在一定长成大人了,我希望他事事顺心。」
「杰戈总是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我在那里的时候,有几个人……姓什么来着?啊……是阿克赖特。」
「对,就是。他们买下了蓝多大厦。」
「啊,他们果然买了!」我想问问格温妮阿克赖特怎样了,但我不清楚保罗对那件事知道多少?回廊里发生的那件事,不知道杰戈有没有承认?
「是的,不过现在我们家已经恢复了元气。」
「啊,我太高兴了!」
「是的,大厦又回到我们手里了。」
「这太让人感到欣慰了。」
他笑了,「是呀,你知道,我们家族住在那里有好几百年了,肯定一定会有感情的。」
「确实是这样。杰戈总是说你不会让家族失去蓝多大厦的。」
「杰戈把我捧得太高了!」
「不过,看来他说对了。」
「就此而言……或许是的。不过给我说说你的情况吧,你都干什么了?」
「回伦敦後我去上学了,实际上就是来法国上学。」
「那我肯定你的发音一定无可挑剔。」
「马马虎虎吧!」
「这一定大有帮助。你经常来镇上吗?」
「是的,常来。我们离这儿大约一哩半。」
「你母亲好吗?」
「有时不好。」
「我想问问,你们是否允许我去拜访?」
「当然啦,她会很高兴的,她就喜欢见人。」
「那么,我在此逗留期间……是否可以……」
「你在这里待多久?」
「我说不准,大概一星期吧,我想不会更长了!」
「我敢说,圣诞节一定会有很多活动。」
「庄园里一贯如此,所有的古老习俗都得遵守,你能想像得出来。」
「我当然能。」
我瞥了一眼别在衣襟上的表。
他说:「你在担心时间了,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们的花匠老雅克,在马车里等我呢!」
「那我陪你去找他吧!明天……我能去拜访吗?」
「可以,我们会很高兴的。」我跟他详细介绍了地址,以及怎样可以找到我们。
雅克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还从来都没有不守时过。
告别时,保罗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跟他对视着,自从读了杰里米那封残酷的信以後,我还从没这么高兴过。
有客人要来,母亲十分兴奋。上午他来了,同我坐在院子里,玛丽兴奋地准备午餐。
像大多数法国家庭一样,中午的饭菜一般是一天中最丰盛的。母亲认为中午吃那么多东西极不文雅,在她看来,晚餐才是重要的社交场合。
尽管如此,保罗还是被邀请来吃午餐。
母亲十分亲切地接待了他。他对母亲彬彬有礼,但又有些冷淡。他可不是富卡尔先生,会为她的魅力神魂颠倒。母亲调整了自己的风格来应合他。她对此道之精通令我赞叹不已!驾驭男人,注意调整自己,以便达到她认为的能吸引男人的地步,显然是她的社交手腕之一。
母亲对玛丽堂姑很感兴趣,她跟罗伯特特里西德结婚时,就听说过她的很多事情,因此,康沃尔那里的生活,以及那两座大厦,就成了他们长谈的话题。
「听说你的身体相当不好。」保罗关心地问。
「噢,蓝多先生,咱们还是别谈我那些烦人的病痛吧!」她说,接着又谈了好长时间。
他同情地听着。
他转向我:「特里西德小姐,我记得你在康沃尔的时候,经常跟我弟弟骑马。你在这里还骑马吗?」
「唉,不骑了。我没有马。」
「我想我可以租到马。要是租到了,你愿意领我看看乡村景色吗?」
「非常愿意。」
「卡洛琳,亲爱的,」母亲插了进来,「你觉得那安全吗?」
「安全?在马上我非常安全,妈妈。」
「但你要骑着一匹外国马呀!」
我笑起来,看到保罗也在笑。
「马可不像我们,它们不考虑国籍的。全世界的马都一样。」
「但你是在外国呀!」
「我会多加小心,不让你的女儿受到伤害,特里西德夫人。」保罗说。
「我肯定你会的。但是我会非常担心……」
我明白母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了。虽然她很喜欢有客人来,这样可以解除她生活的单调,但她对保罗蓝多有点警惕。每遇到一个男人,她都会将其视为可能的丈夫和情人:显而易见,保罗对她没有任何企图。因此,她就推断,我一定是他追求的目标。她不愿意保罗得到我,就像不愿意我去玛丽堂姑那里一样。我可以看到她眼神里的猜疑。
她不让我去康沃尔,我应允了她,但是她不能阻止我跟保罗骑马。想到要跟他一起骑马,我心中一阵狂喜。我说:「你肯定能租到马吗?」
「肯定,」他说,「事实上我已经问过那家客栈了。我预订了一匹,相信再多一匹也不会有困难的。」
「我盼望着能去。」
午饭後,我领他看了看乡村景色,遇到迪比松先生,他坚持要我们去他的城堡,品尝他儿子在勃艮第葡萄园里酿的酒,迪比松夫人高兴地接待了我们。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已经觉察出一点爱情的苗头。这有些令人发窘,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出于好心。他们觉得让一个年轻女孩照顾时常生病的母亲-即使这可能是她的义务-但却不是她该过的日子。
然後我又把保罗介绍给克莱尔蒙夫妇,因为既然已经见过了迪比松夫妇,我不敢漏掉他们,关于他们种的花和提取的香精,我们谈了很多,他们非常高兴能解释给新来的人听。但有时由于说话太快,保罗听不懂,我很高兴给他做翻译。
告辞的时候,克莱尔蒙夫人说:「顺便提一下,富卡尔先生要来过圣诞节,噢,他不会住这里。我们无力款待他这样的人……超过一夜是不行的,他过惯了那么舒适的生活。他将住在镇上的客栈里。」
「告诉他,我竭诚推荐这家客栈。」保罗说。
离开克莱尔蒙家以後,我们走在小路上,谈起乡村景色,以及迪比松夫妇和克莱尔蒙夫妇,还有法国人和英国人的不同。我觉得那真是醉人的一天。
告别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明天上午。大约十点钟。我们出去走走,然後找个小客栈吃午餐,怎么样?」
我说听起来很棒。
「那么,明天。」
他後退一步,摘下帽子鞠了一躬;我高高兴兴回屋时,发现玛丽在厨房的窗口偷看。
走进大厅,玛丽已经在那里了。她说:「啊,他真是个高贵的绅士,个子那么高……令我想起了我那小小的士兵。」
我想,这是她所能给予的最高的褒奖了。後来,我听到她在悲伤地唱「你在哪里,小小的士兵。」显然,不仅迪比松和克莱尔蒙两对夫妇喜欢他,保罗还赢得了玛丽和雅克的好感。
母亲可不是这样。我获悉她已经跟埃弗顿谈论过他了。
「那你明天是要去骑马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说。
「是的,妈妈。」
「我会很担心的。」
「我可不这么想,妈妈。我们一走,你就会忘得乾乾净净。」
「卡洛琳,你怎么能这样说!」
看到我唇边又浮起她以前说的那种执拗的表情,她知道我决心要离开了。
她说:「他身上好像有几分神秘的色彩。」
「怎么,神秘?」
「那副阴郁的神情。」
「你认为黑头发的人都很神秘吗?」
「我不是指他的头发,卡洛琳。我了解男人。」
「是的,妈妈,我肯定你了解。」
「我可不愿意眼看你犯可怕的错误。」
「什么错误?」
「草率结婚。」
「噢,妈妈,请别说了!一个男人出现了,一个来到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他遇到一个几年前见过一面的熟人,他只不过是个朋友-而你竟然谈到了婚嫁!」
「他好像坚持要……租马。」
「这只是个友好的表示罢了!」
她凄楚地低下头看着盘子,我知道她要哭了。
可怜的妈妈,我想。她看到了那些孤独的夜晚-不能打皮克牌,只有埃弗顿听她谈起过去的胜利。埃弗顿又比她年长许多,我还年轻。她害怕我会离开。多么奇怪啊,我小的时候,她没时间跟我在一起;我长大了,她反倒一天也离不开我了!
我突然记起来了。由于今天太兴奋,我彻底把这条重要新闻给忘掉了。
「我今天看到克莱尔蒙夫人了。她说富卡尔先生要来过圣诞节。」
她身上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是真的吗?」
「是的,他将住在客栈。」
「我一点都不惊讶。他那样的人住在克莱尔蒙家,这简直难以想像。」
「我敢说,」我调皮地说,「我们要经常跟他见面了。」
「很可能。」她答道,我知道她已经开始计划穿什么衣服了。
我的话起到了预想的效果,她不再提我骑马的事了。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
那天阳光灿烂,虽然风有些凛冽。再次穿上骑马装的感觉好极了!
临走时我向母亲告别。
她正坐在床上,啜着埃弗顿送来的热巧克力饮料,就跟她以前在英国时每天早晨一样。埃弗顿坐在椅子上开列衣服清单。
是圣诞节穿的衣服,我敢断定!
真是幸运,富卡尔先生挽救了局面,使每件事情都进展顺利。虽然我决心要去骑马,但是几乎没有摩擦就达到了目的,还是让人十分高兴的。
我吻了母亲,她几乎心不在焉地说:「玩得开心!」
保罗正牵着马等我。
「这匹栗色小雌马是你的,」他说。「它有些爱跳,但是我告诉他们你骑术很精湛。」
「它真可爱。」我说。
「既然你对乡村比较了解,最好你来决定咱们去哪儿?」
「我只熟悉附近这一带,以前我还从没机会出来,咱们到山里去好吗?」
「那会很有趣的。」
骑在马上令我十分开心,我还要承认,我的游伴也大大增加了我的乐趣。这简直就像以前的梦想成真了。他可能并不像我少女时幻想的那样,是穿着闪光铠甲的骑士,但他是保罗蓝多,我梦想中的英雄。
他就像杰戈一样,同我谈起了康沃尔,谈起庄园和大厦,也谈到了特里西德庄园,但是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不说话,因为路太窄了,我们有时得一前一後地走着。
终于到了群山前的一座小山,我们驻足欣赏壮丽的景色。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另一端,就是美丽的地中海。
「空气就像酒一样,」他说,「这提醒了我,我们要去找那家小客栈,你饿不饿?」
「有一点儿。」
「要爬一会儿坡,客栈的老板娘向我推荐金苹果客栈,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她说那里有最好的李子馅饼,还让我发了誓,一定要去尝一尝,我可不敢回去告诉她我没去。」
「那么要找到金苹果客栈,就是一件荣誉攸关的事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在帕里斯把那枚著名的金苹果给了最美的女人阿佛洛狄特之後,不知道它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我想,」他说,「这是我们永远也解不开的一个谜了。」
景色开始变得极为壮观-群山向无尽的远方延伸,我们穿过峡谷、银色的瀑布和岩间涓涓的细流。
「希望马儿不会踩空。」保罗说。
「我相信它们以前来过山里。」
「现在肯定很晚了!」
「是吃午餐的时间了,我们该尽快找到金苹果客栈。」
我们意外地发现了它。它就坐落在那里:是白色的,在阳光下闪闪放光,它建在山腰上,屋前有一块空地,可以望见大海。我们把马留在马厩里,然後走进了餐厅。
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尤其是保罗提到他住的客栈老板娘推荐了金苹果客栈时。
「她给我们推荐了李子馅饼,」保罗说,「希望今天能吃到。」
老板娘身高体胖,我很快就意识到,虽然她的同胞普遍具有崇尚食物的特点,她则比别人更甚。只见她两手叉腰,笑得浑身颤抖。
「先生,夫人,信不信由你们,」她说,「我做的菜最好吃了……」她把手指放到唇边,向那些佳肴抛了个飞吻。「我做的海蜇虾棒极了,虾……羊後腿……还有你见都没见过的水果馅饼……可别人总是只提我的李子馅饼。」
「这一定让人十分满意,夫人,」我说,「能这么远近闻名。」
热汤端了进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但是非常好喝。不过,由于当时我兴高采烈,我想吃什么东西都会觉得是珍馐美味。
是山里空气的缘故,我告诉自己。空气……和保罗蓝多。
我凝视着他。母亲说他神情忧郁……神情隐密。是的,确实有一点。我不了解他,不像对杰戈……或者对杰里米那样了解。但是我了解杰里米吗?收到那封抛弃我的信时,我可是惊讶到了极点!
不,我不了解杰里米。在人际方面,我非常容易受骗,但是我正在改变。我曾一度相信母亲要我留下来,是因为她爱我。现在我看清楚了,她只是想要我为她解解闷罢了!只要另有人为她解闷,我就可以出来玩,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我现在已经做好准备,让别人作出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我渴望能知道那是什么。想到就快要发现了,我十分激动。
汤後面上的是羊肉,我从未吃过这种做法的羊肉,非常好吃,还有葡萄酒,在倒出来之前还被骄傲地展示给保罗看过,喝起来也像琼浆玉液。
我说:「我快装不下著名的李子馅饼了。」
馅饼终于上来了。老板娘告诉我们,在李子上市季节,她专门派了一个女仆贮存加工,整整要做好几个星期。
馅饼上饰有她的独家装饰物,我们都认为它确实不负众望。
保罗看到我数果核,觉得很有意思。
「啊,」他说,「看起来很有意味。告诉我,你的命运是什么?」
「有八个果核,它们预示我将嫁给什么人。富人、穷人、乞丐、小偷。」
「你的果核太多了!」
「不会,再来一遍就可以了。富人、穷人、乞丐、小偷。上帝!我注定要嫁给小偷了。我一点也不愿意,我想应该再试试别的。」
我开始念:他爱我,他不爱我。他要我,他不要我。如果他能得到我他会要我,可他得不到我,所以他不要我。
保罗笑了。「你还剩下一个呢!」
「那我再来一遍。他爱我。嗯,这还稍好一点。不过,他是个小偷,我将来不会感到很快活的。」
「你应该快活,」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个感觉,你这样的人是会快活的,也会让别人快活。」
「对我性格的这个评价真让人陶醉。我无法想像,你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这么了解我?」
「有些事情,可以……本能地知道。」
我想:我正在坠入爱河。我可真是个傻瓜,刚刚才被痛苦地欺骗过,发过誓再也不会爱上谁了,可是现在,我又做好准备再爱一次了。啊,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杰里米,那是昏了头,这次不一样,此外,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爱着保罗蓝多吗?
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我。「你的眼睛是璀璨的绿色。」
「我知道。」
「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我喜欢这个比喻。我们以前有个厨子,常说『蓝色眼睛出美人,褐色眼睛出樱桃馅饼』(我相信,在她看来这是美人的另一种说法)『绿色眼睛出馋鬼。』这一定是因为我曾经从桌上偷吃东西,我相信,我小时候一定喜欢偷吃。」
「你被说成个绿眼妖怪了。」
「那是嫉妒。」
「你嫉妒吗?」
「我想很可能。」
「嗯,那很正常。」
「我想我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恶魔。」
「我可以想像那两只眼睛将会怎样闪出凶光,一定很像面对戈耳戈。」
「今天下午我们变得十分正统,都是从金苹果开始的,我想。」
「你感觉怎样?」
「很饱。」
「我也是,希望他们不要把马儿们也喂得像我们一样饱,要不然它们就会懒洋洋不想走路了。」
「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他点点头。「我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山里令人愉快。」
「令人惊叹。我很高兴遇到了你,我将把这一发现报告给特里西德小姐。我可以告诉她你什么时候会来看她呢?」
「不久,圣诞节後……如果我能脱身的话。」
「你母亲会阻止你去康沃尔吗?」
「她在这里很失意,思念以前的生活,我想我能帮一点忙。」
他笑了,继续观察我。
老板娘走了进来,我们告诉她,李子馅饼比我们期望的还好,而且我们的期望是很高的。我们将向认识的每一个人大加宣扬。
她非常高兴,告诉我们别急着赶路,先四处看看。「前面半哩处的风景很值得一看,那是个有名的风景点,可以看到峡谷的全景。」
我们出来,向马厩走去。「我们一定不能忘记,」保罗说,「天黑得很早。唉呀,我想我们该往回走了,美好的一天快结束了!」
我们骑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山路崎岖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脚下还有许多石头,所以我们走路时小心翼翼。保罗骑马走在前面,因为路很窄。
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的马一定是在石头上绊了一下,好像它突然侧跨了一步,我毫无防备。刚才我还好好地跟在保罗後面,猛然间我从鞍上摔了下来。
我看到地面好像在向我扑来,不由喊了一声,然後就失去了知觉。
我听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呼唤我的名字。
「卡洛琳……卡洛琳……噢,我的上帝,卡洛琳……」
他跪在我身旁。我感到他的嘴唇在吻我的前额。睁开眼睛,我看到他的脸离我很近。
「卡洛琳……你伤着了吗?卡洛琳……」
那一刻我感到的只有快乐,是因为他那么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因为他声音中流露出深切的关怀,因为他吻了我。
「出了……什么事?」我问。
「你摔下来了。」
「我-我不明白……」
「你现在跟我在深山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没看见,我走在前面。你感觉怎么样?伤得不会很重,我们走得很慢。看看你能不能站起来。」
他扶我起来,紧紧地抓住我。
「怎么样?」
「没事……我想。」
「很好,」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说。「我想你没摔断什么地方。」
我用力抓住他,感到头晕目眩,群山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的头摔了一下,不过你戴的帽子救了你。我想你不能骑马回去了!」
我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一个感觉就是羞耻。我一直对自己的骑术引以为豪,可现在仅仅是骑马走一走,我就摔了一跤。
保罗说:「我要把你送回客栈。」
「不,我们必须回家,天快黑了。」
「不行,」他用十分决断的口吻说,「我害怕让你骑马走那么远。我觉得你没受什么重伤,但是不能肯定。我要把你送回客栈,请个医生给你看看。别担心,我们可以给你母亲捎个信儿。」
「我肯定没事儿。」
「我也肯定,但我不能冒险。」
「天哪,你一定以为我非常愚蠢。我真的是个好骑手。」
「我知道你是的。」他将我抱起来,放到他的马上。「好啦!咱们回去吧,一会儿就到了!」
他牵着两匹马,我们回到了金苹果客栈。老板娘非常关心。是的,他们有为旅客准备的两个房间。是的,她可以找个医生来。是的,马倌可以去给我母亲捎个信。
「好了,」保罗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觉得自己太蠢了。」
「还是这样看吧,这可以让我们在这个迷人的地方多待一会儿。」
他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我能够不再为母亲对此事的反应感到不安了。我浑身酸痛,头还有点晕,但是医生说没有摔断骨头,他留下一点药水,用来擦摔伤的地方,还有睡前吃的镇静药,如果我夜里睡不着的话。
他肯定我早晨起来会感到有些僵硬,还可能有几处地方很痛,不过除此之外,我很快就会没事了。但是我应该充分休息,直到休克的影响完全消除。
老板娘给了我一间很好的屋子,可以看到外面的群山。保罗住在隔壁,法式窗户外面是个阳台,他的窗子也通向这个阳台。
黑暗来临,油灯被点了起来,在一轮弯月的微光之下,一切都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山中的空气寒冷而乾操,老板娘又给了我几条毯子。她说我会需要的,因为这里的夜晚非常冷。
那是个奇特的夜晚,我对醒着的每一分钟,都能记忆犹新。
保罗和我在我的房间里一起吃了晚饭,有汤、冷鸡肉,还有非常美味的沙拉,我们又问还有没有那种有名的李子馅饼了。
保罗看着我盘中的果核问道:「这次你得到了什么?」
共有六个果核。「穷人,」我说,「比上一次有所提高。但是另一种却不好,上一次他爱我,这一次他不爱了。」
「你命运在几小时之内就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这不太可能,你说呢?」
「我想,生活中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他怔怔地望着我,没说什么。
马倌回来了,说他已经把便条送给了母亲,告诉她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明天就回家。
医生说对了,确实很痛。有几处摔伤的地方痛得厉害。我仍然觉得头晕目眩,不过我确实怀疑是不是完全由于摔的那一跤。
我总是想起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看到了保罗的脸,我还可以感受到他的嘴唇吻过我的额头。我想:「这个世界毕竟还是快乐的。我很高兴杰里米布兰登抛弃了我,我跟他的那段经历是应该受到欢迎,而不应为之悲伤。」
我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快活一番。
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快活。我感到很惊异,一场灾难竟然会引出这般快乐。如果我没从马上摔下来,现在就应该在家里打皮克牌,或者听母亲讲她圣诞节要穿什么衣服,因为她早已忘记为我可能的婚姻感到害怕,而在憧憬着与富卡尔先生调情了。
我们坐在灯下谈心。我对保罗讲了许多我自己的情况,讲了那次金典大庆,去滑铁卢广场,以及它的後果。我想他已经知道我不是罗伯特特里西德的女儿,不知是不是玛丽堂姑告诉他的。如果是的话,那么那个家族间的敌意一定大大地减少了。我拿不定要不要对他讲讲杰里米·兰登,却发现自己也脱口说了出来。
「所以你看到了,他想要的是以为我会继承的钱。一旦知道我得不到那笔钱之後,他就不要我了。」
「我知道,」他说,「这也许是件好事,能让你及时省悟。」
「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不过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很难这样看了。现在他要跟我姊姊结婚了,我常想我该对此怎么办?」
「你姊想嫁给他吗?」
「想……非常想。我认识他以前,她就爱上了他。当时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想肯定有个什么人,後来才发现原来是他。我希望能让姊姊明白,千万不能嫁给他。」
「她嫁给他会很快活的。」
「是的,可是杰里米在欺骗她。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他会对她说多么爱她,会求她嫁给他,还会告诉她,他一直都在爱着她……即使跟我订婚的时候。我觉得我不该对此保持沉默。母亲认为这事没什么错的。在她看来,这是十分正常的。」
「许多人都会认为是正常的。」
「我感到可鄙。」
屋里一片寂静。可以听到山坡上潺潺的流水声。
我突然问:「你认为我应该警告奥莉维亚吗?」
他摇摇头。「还是让她自得其乐吧,她要的就是这个。她知道杰里米跟你订过婚,你能告诉她的,她都知道。对你来说,这件事肯定让你非常伤心……」
「啊,我现在已经好了!」
「我很高兴。」
他抓住我的手,紧握了一下。
「我也很高兴你伤得不厉害,」他接着说。「当我转身看到你躺在地上时,……唉,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
我高兴地笑了。「我在想,有时不幸会引出最美好的事情。」
「你是指这个……这儿。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甚于喜欢任何事情……很长时间以来。」
「你知道吗?」他说,「我也有同感。」
我们相对微笑了一下,好像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默契,某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一切永远都不要结束吧,我想。
我们默然对坐,觉得这也跟谈心一样好。钟敲十一点,打破了沉寂。
「医生说要让你早点睡觉,」保罗说,「恐怕我忘记时间了。」
「我也忘记了,」我答道,「钟表一定打错了吧?」
「恐怕没错。你现在一定要睡觉了,相信明天你就完全没事了。」
「这里多么安静啊!待在山里似乎很奇特。」
「你不会害怕吧?」
我使劲摇摇头。
「没必要害怕,我就在隔壁……一旦需要,就能保护你。晚安。」
「晚安。」我说。
他突然探过身来,在我额上吻了一下,就像我倒在路上快苏醒过来时那样。
我向他笑了笑。我觉得他要对我说什么,但似乎又改变了主意,走出去了。
我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入睡了,我也拿不准是不是想睡。我要躺在床上,望着外面的群山,重温这美好的一天里发生的一切。
如果没从马上摔下来,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也许坏事之後总有好事接踵而来,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很欣慰。
我爱上他了吗?可能。但我一定要记住,我的感情很容易被激发起来,我曾仰慕过卡迈克尔上尉,然後杰里米出现了,我就迫不及待地爱上了他。即使在那之前,我早把保罗蓝多看成一个英雄。从此他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除了杰里米占据我情怀的那段时间。
我真的能信任自己的感情吗?我想,别人会说,在这件事上我太年轻……太不成熟。
有一件事情,我是肯定的,我很快活。我不久就要去康沃尔,在那里可以经常见到保罗,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密切。我将会十分快活。
我打了个盹,又惊醒了。我不是孤单一人。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半睁着眼睛,心在怦怦狂跳。屋里洒满了月光,法式窗前有个黑影。
我知道是保罗站在那里,他在朝里看我。
我不敢让他看见我醒着。他若看见我醒着,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他把手搭在门上,我想:他要进来了。
我很渴望他能进来。我几乎想让他进来。
但我躺着没动,两眼微合,假装睡着了。
他仍然站在那里,没动。
我压抑住想喊他进来的渴望。在夜间这一时刻,我怎么能欢迎他进入我的房间呢?如果我这么做的话,那肯定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我一定不能……但是我想让他进来。
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睡衣下面怦怦直跳,我紧紧闭上眼睛……等待着。
我意识到那个黑影消失了。我张开眼睛,他已经走了。
我几乎没睡,不过并不是由于摔了那一跤才失眠的。
他没有说夜里的事,只是问我睡得怎么样。我答道:「时睡时醒。」
他点点头。「这样一场惊吓之後,是可想而知的。」
我想问问他:「你昨天夜里为什么站在我窗前?」但我什么也没说,晨光中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了,昨晚的那种亲密已经消失,他几乎是冷漠的了。
他说:「我们吃过早餐後必须马上出发,你母亲会很着急的,你觉得还能不能再骑那匹栗色马?」
「绝对没问题。那确实是由于我的粗心造成的,我应该更加小心些。那匹可怜的马被碎石路折磨坏了。」
「你是个好骑手,不会因为摔一跤就紧张起来的,我肯定。」
我们用过了通常的法式早餐,有咖啡和加了许多黄油和蜂蜜的奶油蛋卷。除了感到身上有些僵硬,我一切正常。
他关切地注视着我。「头一点也不晕了吧?」
我点点头。
「我想那些擦伤,还会提醒你一些时候。」
「擦伤好了以後,我也会记得的。」
「我们谁都不会忘记,对吧?」
「噢,你也会记住吗?」
「当然。」
因为路很窄,他一直走在前面,很快我们就把群山抛在了身後。
到家的时候,埃弗顿来开门。
「你母亲十分担心。」她说。
「给你们捎过信了,不是吗?客栈里的马倌……」
「是的,是的,」埃弗顿说,「但是你母亲非常不安。」
「特里西德小姐也很不安。」保罗说。
他已经下了马,又把我扶下来。
「你想让我等着见见你母亲吗?」他问。
我摇摇头。「不,我想我最好一个人进去。」
「再见!」他说。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一边凝视着我的脸,那表情有些让人神秘莫测。
然後,他就牵着两匹马走了。
母亲正坐在床上,旁边桌上放着盛巧克力饮料的空杯子。「卡洛琳!我的孩子!我真担心。」
「我还希望那张便条能解释清楚呢!」
「亲爱的孩子,那样在外面过夜……跟那个人!」
「我出了事故,妈妈。」
「他们是那么说的。」
「你的意思是根本没出什么事吗?我可以给你看看我受的伤。」
我想,当初她去见我父亲的时候,不知道对他编了什么样的谎言。我对她变得毫无同情心了,我对自己说,是我的神经太紧张了。我确实出了事故,但我对此远不如对保罗站在我窗外想得那么多。我肯定他想进来,在跟他的良心进行搏斗。他若是知道了我想让他进来,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感受?我这个人很天真,不懂得人情世故,因此,很快就会流露出对他的情感。
母亲说:「别人会怎么想呢?」
「什么人?」
「埃弗顿、玛丽、雅克、迪比松夫妇……所有的人。」
「埃弗顿会照你告诉她的那样想,玛丽和雅克则会相信我告诉他们的话,迪比松夫妇和克莱尔蒙夫妇对任何人都不会苛刻。至于其他人嘛,把别人想得很坏的人应该感到羞耻。」
「你总想要聪明,奥莉维亚从来不这样。」
我说:「请别说了,妈妈,我累了。我从马上摔下来了,想到房里休息。我来看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回来了。」
「蓝多先生在哪儿?」
「走了,他把马也牵走了。」
「好吧,希望没有人看到他,希望仆人们不要议论。」
「他们议论我也不在乎,妈妈。我把这事统统告诉你了,如果有人不肯相信。就让他们不相信好了!」
「你变得盛气凌人了,卡洛琳。」她说。
「也许我在这儿住得太久了,你想让我走了。」我反驳道。
她脸色一沉。「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明知我不愿意让你走,一想到你要走就让我难受。」
「那么,」我冷冷地说,「你千万别逼得我自己想走,妈妈。」
她有点吃惊地望着我说:「你变得越来越狠心了,卡洛琳。」
我想:是的,我相信是的。
那天下午保罗来看我了。我很高兴周围没有别人。玛丽跟着雅克进城买东西了,母亲在休息-我想埃弗顿也在休息。
我听到他骑马赶来,就走出门去,看到他正从马上下来。
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吗?」
「真的很好。」
「你肯定吗?没什么後遗症吧?」
「没有只不过是摔伤罢了!」
「我放心了。现在我是来告别的,我明天要走了!」
「噢,」我的失望一定十分明显。「到花园里来吧,」我接着说,「太阳晒着很暖和。」
我们走进带围墙的花园。
「我没想到会走得这么匆忙,」他说,「我还希望我们能再去山中玩几次呢!」
「结局愉快一些。」我加了一句,竭力说得很轻松。
「那可真是一次经历,不是吗?」
「他们对马没什么不满吧?」
「没有,他们说不太习惯的人在山里是有危险的。我可以告诉特里西德小姐说你不久就会去康沃尔吗?」
「告诉她我非常想去。我先前都准备好要去了,你知道,但是母亲生病了。」
「如果你计划要走,你觉得她会再次生病吗?」
他突然停住了。「我想我不该说这话,」他接着说,「但是你知道,你一定不能在这里住得太久。」
「我很难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过我会看着办的。」
「我要告诉特里西德小姐,你非常想去看她,而且,一有机会就会去,我可以这样说吗?」
「请一定这么说。」
「我十分盼望能再见到你。」
「是,那会十分开心。」
「真希望能再待一段时间。」
我们默然向靠在石墙上的长凳走过去。
我坐下,他坐在我旁边。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天一亮就走。路途很远,火车最远只能把我送到巴黎。我得在那里转车,然後过海,再长途旅行到康沃尔。」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但我感觉到他有话想对我说。
我说:「喝杯茶好吗?我母亲正在休息,她在下午这个时候通常都要休息,埃弗顿四点钟给她送茶。」
「不……不,谢谢。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不能不辞而别。」
「当然不能,你能想到我真太好了!」
「可你明知我总是想到你的!我……这几年一直……不过那时候我想到的人还是个小女孩,有飞扬的黑发和绿色的眼睛。你真的没怎么改变。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在火车上,你从我放在行李架的旅行袋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他笑了。「是的,还有一个严厉的女人守护着你。」
「她还在守护我姊姊,我想会一直守到她结婚。」
「可你从守护人那里逃了出来。」
「是的,生活还是有补偿的。」
「你是那种崇尚自由的人。」
「十分崇尚。」
「你一点也不拘于传统。」
「有些传统的产生,是因为它们可以使生活变得容易一些。我想我很赞成这样的传统。只有那些没用的传统,才让我感到拘束。」
他认真地看着我。「你很聪明。」
我不由得笑了。「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那你肯定是唯一这样想的人了。」
他说:「是的,我的确相信。」
我觉得他就要对我说什么正经事了,我迫切地期待着,但是那一刻转瞬即逝。
吹来一阵冷风,我打了一个寒噤。
「你冷了,」他说,「我不该让你待在屋外。」
「到屋里来吧!」
「谢谢你,不了,还有几件事要办。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我感到一阵凄凉。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我想。
如果他想见我,可能他会来这里的。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现在我该走了!」
我点点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接着说,「那些山真美,是吧?在那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远离一切。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感觉到了。」
「我感到……唉,算了。我会永远记住的……那个房间、阳台……还有李子馅饼。那支歌谣是怎么说的?」
「富人、穷人……」
「不,不是这个,另一个。」
「噢……他爱我,他不爱我。他要我,他不要我。如果他能得到我他会要我,可他得不到我所以他不要我。]
「对,就是这个。」
「想不到你还记得。」
「我会永远记住的。」
「真可惜,我这么蠢,竟然从那匹很棒的小马上摔了下来。」
「至少这延长了我们外出的时间。补偿,还记得吗?卡洛琳……不称呼你特里西德小姐了。再这么叫很荒唐,经过……经过……」
「经过我们山中的历险之後。」
「你会来康沃尔吗?」
「我能去的时候是会去的。」
「一定要来,你知道让别人利用是错误的。算啦,忘掉我的话吧,我只是希望你能来。」
「我会的!」我向他保证。
「不久以後?」
「不久以後!」我重复了一遍。
此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那就说吧!」
他摇摇头。「现在不行,没时间了。」
「你这么匆忙吗?」
「我想我该走了。」
我把手伸给他,他拿起来吻了一下。
「再见,卡洛琳。」
「再见!」我答道。
他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我,然後突然伸出胳臂,把我紧紧地抱住。他吻了我-这一次不是轻轻地吻额头,而是轻轻地吻嘴唇。我感到了一种激情,在铁一般控制下突然爆发出的激情,我情不自禁地作出了反应。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我。
「我必须走了。你看……我必须要走了。」
「别了。」
「是再见。」他执意说。
我跟他一起走到外面,他慢慢地跨上马,走了。
我站在那里望着他远去,可他没有转过身来挥手告别。
他走了以後,深深的苦闷笼罩了我。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他再次相见。如果我去康沃尔,就一定能见到他。我要去康沃尔。他说过:「不要让别人利用。」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要跟埃弗顿讲明。
他走了,母亲显然很高兴。她将他抛在脑後,满心欢喜地计划富卡尔先生的来访。
十二月了,圣诞节就要到了。玛丽已经用冬青和榭树枝装饰了屋子,雅克也把他那所谓的「圣诞树」搬了进来。
在我看来,我们好像是在庆祝富卡尔先生的光临,而不是在欢庆圣诞节的到来。
他是在圣诞节前一星期到的,带来了自己的马车和男仆,在保罗住过的客栈里租了房间。
他做的头几件事中,就包括来拜访我们。家里处于一片骚动,但是母亲却镇定自若,她知道别人会悉心做好安排,她要做的只是接待他,打扮得漂亮些,跟他调调情,而所有这些,她都可以做得十分出色。
他来的时候,母亲正躺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穿一件有枝叶花纹的薄棉布晨袍,看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他走进来,抱了满满一盆温室里种的鲜花。我也在场,但是他眼里只有母亲。他坐在沙发旁,两个人热烈地交谈着。过了一会儿,我藉故出去了,留下他们俩单独在一起。
这仅仅是开始,他的马车每天都在我们房前,他带着母亲到乡村去兜风、吃午餐、吃晚餐。他还在我们家里吃晚餐。
「你一定要忍受我们的简单的接待方式,亲爱的阿方斯……」(他们此时已互相称呼教名了。)从前我可以用符合你身分的方式来招待你,现在大不相同了……」
母亲看起来如此可怜无助,所以阿方斯一向乐于表现的骑士风度,现在一定是时时都能显露无遗了!
我喜欢他。尽管他好夸耀自己的财富,但他具有一种率真朴实的品质。他对工作的狂热,他的自信,他的奉献精神,他像孩子般地被母亲的美貌所倾倒,与此同时,他显然还在考虑,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可以成为优雅的女主人来为他招待宾客,代替他已故的妻子……所有这些都令我很喜欢他。
我想他也很喜欢我-当他能从母亲身上分出一点心的时候。
起初母亲有点担心,因为她说我比实际年龄显老,这就让她也显得老了。「每当你做出无所不知的样子,用那种自作聪明的口气说话时,你就更显得更加老成了。男人不喜欢这个,卡洛琳。」
「如果男人不喜欢我,那作为报复,我也不喜欢他们。」我答道。
「你这样说话我们就没法谈下去了。不过,如果你把头发放下来……而不是那样可笑地盘在头顶……」
「妈妈,我已经十九岁了,没有办法让我再小一点。」
「可是这让我显得老了。」
「你永远都不会老的。」
她感到多少得到一点安慰。由于富卡尔先生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我成熟的外貌,她决定也不去管它了。她现在轻盈地在房里走来走去,也不再谈论自己的病痛了;她甚至放弃了下午的休息。生活中出现新的刺激,对她的皮肤大有好处,胜过所有的冰垫、洗面奶和营养霜。她容光焕发。
圣诞节到了。大多数的娱乐活动都是迪比松夫妇策划的。他们有地方,也喜欢招待客人。他们喜欢浪漫故事,而且看得出来,有钱的富卡尔先生和美丽的特里西德夫人之间,正在酝酿这样的浪漫故事。克莱尔蒙夫妇也很高兴,因为显赫的富卡尔先生在他们家获得了满足。
他们宣布这消息的时候,我想没有一个人感到吃惊。
富卡尔先生做了长篇大论,告诉客人们自从他成了鳏夫,就十分孤独,现在他又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他再也不会孤独,因为他三生有幸,特里西德夫人已经答应做他的妻子。
村里人都很高兴,而最高兴的则要数我们家。
母亲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她不停地谈论阿方斯在巴黎的产业,他在里昂附近的乡间住宅。他有不少事情要办,常常东奔西跑,想让她跟他一起去。
「上帝保佑他,他说他永远不会让我离开他!」
埃弗顿已经在谈论巴黎的商店了。
「它们领导着新潮流,夫人,不管你怎么说。谁也竞争不过它们。我要好好研究一下,挑选最好的!」
「噢,卡洛琳,」母亲叫道,「我太幸福了。亲爱的阿方斯!他拯救了我,我敢说那种生活我再也过不下去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婚礼不会太盛大,我们两个都不愿意举行盛大的婚礼。我们毕竟都不是第一次了。婚礼以後会有很多招待应酬。太迷人……那些香水。」
「妈妈,」我说,「看到你这么快乐我很高兴。」
「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巴黎之前。我将仍旧住在这幢房子里。阿方斯认为我们应该在巴黎结婚。太高兴了,能逃离这个肮脏之地。」
「并非如此,这幢房子真的非常可爱。」
「跟我以前住的房子相比,非常肮脏。」
「埃弗顿跟你一起去?」
「当然,没有埃弗顿我可怎么办呀?」
「至于玛丽……和雅克……他们大约会跟着房子走。希望迪比松夫妇能找到好房客。」
「当然会的。」她斜睨了我一眼。「我想你会去跟玛丽堂姑住吧?」
我忍不住要逗一逗地。「玛丽堂姑其实跟我没有关系,不是吗?她是罗伯特特里西德的堂姊,而她也很清楚,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母亲慌了。「噢!不过你以前想去的!」
我笑起来,忍不住问她:「你想让我去玛丽堂姑那里,是不是,妈妈……现在。」
「那会对你有好处,你也喜欢那里。不久前,你还急着想去呢!」
「是的,就像你那时想把我留在这里一样急,就像你现在想让我走一样急。」
她呆住了。
「哦!你是在嫉妒,卡洛琳。唉,真没想到!我自己的女儿!」
「不,妈妈,」我说,「我没有嫉妒。我一点也不眼红。我很高兴你找到了富卡尔先生。我会去玛丽堂姑那里的。」
她狡黠地笑了。「那你就可以重新开始跟那个男人的友谊了。」
「你是说保罗蓝多?」
她点点头。「得了,你喜欢他。我得说他走得非常突然。他可一点也不像阿方斯。」
「一点也不!」我同意。
她得意地笑了,她的生活过得很顺心。
我可以理解她对阿方斯的感激之情。我不得不承认,我也十分感激他。阿方斯不仅是母亲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虽然每件事情都进展顺利,婚礼还是到了复活节才举行。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有许多东西要置办,母亲和埃弗顿专程去了一趟巴黎,可以在那里尽情地采购。
我没有跟她们一起去,而是留在家里。有些行装需要打点,每天早晨一醒来,我就盼望保罗会来。我又像往常那样,做起了白日梦。我想像有朝一日他会骑马来到我家,告诉我他不得不回来,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我了。我想他临走时刚想跟我说一件要紧的事,却由于什么原因,而没有说出口。
大概他觉得我们交往的时间太短。他现在不可能再认为我年纪太小了。于是我听任自己尽情地做着白日梦。
所以,母亲去巴黎时,我很高兴留在家里。要是他回来了,我一定要在家。
春天来了,我只得遗憾地与所有的朋友告别:好心的迪比松夫妇;克莱尔蒙夫妇(这两人很感激我们,因为我们给他们最重要的生意伙伴带来这么多快乐);玛丽(她还在怀念那个小小的士兵);还有雅克(他没有追到那个寡妇)。
离开他们我很难过,但我渴望完全的自由。我盼着到达车站时,发现那辆轻便马车正在等我。一切都活生生地回来了-弯弯曲曲的小路,茅草屋顶的看守小屋,满是鲜花和蜂箱的花园,还有玛丽堂姑,她虽然有些清高,但是待人真实可信,还很明白事理。我想再见到杰戈还有最重要的,我想重新开始与保罗蓝多之间令人激动的友情。
我已经写信给玛丽堂姑,告诉她我母亲要结婚了。她的回信十分热情,要我务必尽快去。
我也给奥莉维亚写了信。
她不久就要举行婚礼,暗示说如果我去的话,她会十分高兴,但有这些事我是做不到的。自从保罗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我对杰里米不那么痛恨了-可是,我想我不能亲眼看着他跟姊姊结婚。
奥莉维亚十分理解。她的措辞很谨慎,不想多说自己有多么幸福。不过在字里行间却都流露出来了。我衷心希望她的幻想不要破灭,但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去巴黎参加母亲的婚礼,跟她和埃弗顿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因为阿方斯认为,母亲应在结婚後再进入他的家门。
阿方斯没有夸大其辞,他确实非常富有。至于母亲,她每天都变得更加年轻漂亮。她现在俨然是个穿着时髦的贵妇人,阿方斯深为拥有她感到骄傲,我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发现她浅薄自私的本性。
我决定在婚礼的第二天就离开法国,虽然阿方斯说过,我可以随便在那幢房子住多久,如果什么时候我想跟他们住在一起,那他也十分欢迎。
我觉得他非常慷慨,也这么对他讲了。
「亲爱的,你是我最亲爱的妻子的女儿,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说他非常可爱,这是真心话,母亲的好运气令我感到惊讶!
他们去意大利度蜜月。我把他们送上火车,母亲吸引了过路人倾慕的目光,埃弗顿吃力地抱着衣服盒子,兴奋地数着箱子,跟母亲一样快乐地告别了她们所谓的「贫困」。
富裕对她们俩都十分合适。
我将渡过海峡,乘车去康沃尔。
我终于上路了。
坐在火车上,看着外面的乡村飞快地向後掠去,令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次的情景。回忆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我几乎可以看到贝尔小姐坐在对面,千方百计让我从看到的每件东西中获得教益。我甚至还记起在普利茅斯下车的那两位女士,虽然我已经忘记了她们的长相。
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我被迫离开一个熟悉的环境,毫无准备地抛进另一种新生活时所经历的忧虑、迷惑与惧怕。当时我害怕玛丽堂站是个女怪物、泼妇,而事实上与我的想像截然不同,现在看来又是多么可笑。
经过布鲁内尔桥时,我低头看下面的船只,彷佛又看到了保罗和杰戈兄弟俩。想起贝尔小姐曾经不愿他们跟我们搭讪,我不由得笑了。那就是事情的开端,我想。
下车时,乔已经在轻便马车里等我了,跟五年前完全一个样。
「老天呀!」这就是他的问候,「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卡洛琳小姐。自上次见面以来,你长大了很多。」
「你知道,这是很正常的,」我回答,「你可一点也没变。」
「多了几根白头发,卡洛琳小姐,还有一两道皱纹,我敢肯定。这次你是一个人来的,上次还有那个家庭教师。她可是挺难对付。」
「正如你所说,乔,我已长大了。」
马车吱吱嘎嘎地往前走,这一次不必再提醒我路面高低不平了,我记得还很清楚。一切都让我感到愉快而又熟悉。
我说:「似乎跟从前完全一样。」
「这里没什么变化,卡洛琳小姐。」
「人变了。」
「哦-啊!他们的确变老了。」
「白发多了,皱纹多了。」我说。
「你跟她处得来,卡洛琳小姐。」他笑起来。「我老伴说特里西德小姐非常高兴你来。」
「啊,是吗?这个欢迎很不错。」
「她喜欢你,特里西德小姐确实如此。我老伴常说,女人在这个世上不应该孤孤单单,她们需要丈夫和孩子她们确实需要。我老伴就是这么说的。」
「她应该知道的,她两样都有。」
「啊,对了,卡洛琳小姐,我家艾美嫁给了博尔索弗那边的车匠,我家威利在朗斯顿附近特里维西克老爷那里,干得不错。还有我家吉米,他去澳大利亚了……我家吉米,真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
「不能期望事事顺利,对不对?」
「不过人都希望这样,我有时对老伴说:『唉,艾美和威利……咱们不常见……吉米又在澳大利亚。』还有我老伴,对我管得很严。有时我对她说:『也许当老姑娘是对的。』如果能像特里西德小姐过得那么舒服的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说,「窍门是要满足于现有的东西。」
我觉得,我的话听起来很像贝尔小姐说的。
我笑了,接着说:「这样谈话太严肃了,乔!兰卡伦这儿有什么变化?」
「蓝多大厦变化可大啦!蓝多家族现在回去了。」
「我听说了。什么样的变化,乔?」
「嗯,里外全新了,就是这样。老天,到处都是工人……在屋顶上……又敲又刮。我敢说,蓝多大厦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老太爷死了,你知道,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不过他去世以前看到那房子修复了,大家都说,这样他死也可以瞑目了。保罗先生,他现在是老爷。啊,我可以告诉你,确实有很大变化。」
「在往好变,显而易见。」
「完全可以这么说……卡洛琳小姐,如果一份家业开始走下坡,那么人心就会不安定。你不知道?以前就是这样的……好多年来一直这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要知道,他们现在可兢兢业业了,跟老太爷在的时候不同了……确实不同。他赌钱……整夜地赌。赌钱、喝酒、还玩女人,别人都这么说。蓝多庄园一直乱糟糟的。我爷爷能讲不少故事,他也的确讲了。现在又是那个杰戈先生。」
「杰戈先生怎么了?我对他记得很清楚。以前我在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现在长成大人了,」乔据着嘴笑起来。「唉,说多了反倒坏事。」
没等我再问,马车已经到了门口的看守小屋。
看守小屋还挺立在那里,跟从前以样,茅草的屋顶,整洁的花园,鲜花,当然,还有蜜蜂。吉米麦吉尔就在那里-方格花呢帽子,花格花呢裤子,猎物看守人样式的外套,边上镶着皮子。看到我,他满脸都洋溢着喜悦。
「卡洛琳小姐!」他说。
「啊,吉米,见到你太好了!一切都好吗?」
「都很好,卡洛琳小姐。听说你要来,我可高兴了。」
「你告诉蜜蜂了吗?」
「它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它们跟我一样高兴。」
「我没想到它们也欢迎我。」
「它们知道,它们也有自己的好恶,你得到它们的喜欢。」
「吉米,我会再来看你……很快。」
「我高兴地盼着那一天的来到,卡洛琳小姐。」
马车沿着车道向前驶去。
「吉米麦吉尔是个奇怪的家伙,」乔沉思地说,「我老伴说,她觉得他出过什么事。是爱情上受了挫折,她估计。」
「不过,他现在好像很快乐,所以我想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些蜜蜂……还有动物。他那里养着些动物……受了伤,他来护理。」
「我喜欢吉米。」
「大家都喜欢吉米。可我老伴说,对一个男人来讲,这不正常,他应该有妻子和孩子。」
「你妻子坚定地信仰婚姻及其带来的一切,」我说,「啊……大厦到了……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马车经过门房,驶进院子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激动。
大门几乎立刻被女仆打开了。是贝蒂,我还记得她。
「啊,卡洛琳小姐,你来了。我们一直在等你。特里西德小姐说,你一到就带你去她的房间。乔,把卡洛琳小姐的行李提到她房间去。我带你去见特里西德小姐,卡洛琳小姐。」
我走进大厅,玛丽堂姑站在楼梯顶上。
「卡洛琳,我亲爱的!」她喊道,冲了下来。
我跑过去,我们在楼梯底部相遇,拥抱在一起。
「好了,好了,」她说,「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来看我了呢,你好吗?很好。我看得出。天哪,你长大了。路上顺利吗?饿不饿?当然你一定饿了,你终于来了!」
「啊,玛丽姑姑,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来吧!先干什么?吃点东西,嗯?你喜欢怎么办?离晚餐还有整整一小时,他们可以提前开饭。也许先吃点点心。」
「不了,非常感谢,玛丽姑姑。我等晚饭再吃吧。再说,我太兴奋了,不想吃东西。」
「那就先坐一会儿吧!然後我带你上去,晚饭前你可以梳洗一下。我想你是愿意这样的,嗯,天哪,你长得好高。不过,到哪儿我也能认出你。」
「五年了,玛丽姑姑。」
「太长了,太长了。过来坐下。你的房间还是原先那个,我想你会喜欢的。你是怎么来的……从法国一路过来,嗯?」
「旅途很长。幸好我是在巴黎,要是在南部那可就糟了,从南部到巴黎几乎要整整一天的路程。」
「你母亲又嫁人了!是个白马王子,我猜。」
「年纪不小了,但是人很好。」
「我们都很幸运!如果她不结婚,我想你还得待在那里呢!」
「我已下定决心要来这里,不过,不会这么容易,如果不是……」
「我知道。上一次她病了。」
「她真的病了。」
「哼!或许是随便可以得的病,算了。她现在跟她的王子在一起很快乐。」
「正在义大利度蜜月,然後回他巴黎的宅邸,和乡下的别墅。这些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成了法国贵族夫人了。」
「并不完全是贵族,他是工业巨头。」
「这意味着他有更多的财产。好了,咱们不去说你母亲的好运气,还是说说自己吧!」
「我想听所有事情。」
「这里一切都好。庄园很兴旺,我在精心照管,」她瞥了一眼别在外衣上的表,「我想,亲爱的,现在你该去洗漱,换衣服了,然後今晚咱们可以谈个够。贝蒂会去帮你整理行李。这样可以吗?我只是想先跟你简单谈谈,先看你一眼。咱们以後还有很多时间呢!」
我跟着她走上楼梯,穿过画廊。不再是我的祖先了,我想,微微感到有些遗憾。
到了我熟悉的房间,我走到窗前,视线越过草原,向远处的山峦望去。我看不到蓝多大厦,但是它就在附近,一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跳都加快了。
「贝蒂?」玛丽堂姑叫道,贝蒂走了进来。
「来帮卡洛琳小姐整理东西,」玛丽堂姑接着说,「她会告诉你东西都该放在哪里。等收拾完了,你下来好吗,卡洛琳?」
我非常快乐,这种欢迎太棒了。玛丽堂姑还是跟我记忆中的一样,我对她的喜爱之情每分钟都在增长。我很高兴回到这里。
贝蒂在挂我的衣物。「把这个放哪儿,卡洛琳小姐?你的亚麻衣服放在这些抽屉里行吗?好了,我来把那个挂起来吧!特里西德小姐说,如果地方不够,你可以用隔壁那间屋子,那里有个很大的柜子。」
「地方足够了,谢谢,贝蒂。」
「你回来大家都很高兴,卡洛琳小姐。他们都还记得你小不点儿时候的样子。」
「我来的时候十四岁了。我可不认为自己那么小。」
「你现在长成了年轻淑女了。」
收拾完之後,我谢了她。她提醒我晚饭大约在半小时後开饭。「你还记得餐厅在哪里吗,卡洛琳小姐?」
「记得,贝蒂,一走进房门,我就觉得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玛丽堂姑在餐厅里等着我。餐桌被精心布置过了,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毯,又透过窗户看到院子里去。
「过来坐下,我亲爱的,」玛丽堂姑说,「今晚咱们可以聊很长时间,尽管我想你会愿意早点休息。你想去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咱们今後有的是时间。」
我告诉她来这里我是多么高兴。我们一面吃着饭,一面谈起了法国,谈起导致我去法国的一连串事件。我发现谈到杰里米布兰登时,我可以不带过多感情色彩。
「我想,我应该去参加奥莉维亚的婚礼的,」我说,「不去是胆怯的表现。」
「有些时候,表现得怯弱一些可能更好。我认为新郎不会高兴见到你的-奥莉维亚,我猜,也不会。」
「你不了解奥莉维亚。她很厚道。因为她自己天性善良,便认为别人也跟她一样。她真的相信杰里米不看重金钱-只因为他告诉她他不看重。」
「有时,不问那么多问题的人,比问的人要快乐。」
「不管怎样,她现在结婚了!」
「他对你不再重要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对玛丽堂姑别无它法,只能实话实说。
「我急于想摆脱贝尔小姐的管束和家里的清规戒律。那个我以为是我父亲的人,对我有敌意,我感觉到了,这令我很伤心。杰里米浪漫、英俊、有魅力……而且很容易相信他在爱我,所以我觉得自己也爱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我也不太明白。我想,是因为我太急于要坠入情网。」
「就是别人所说的『为爱而爱』吧!」
「差不多。」
「现在……」我可不能说,「再一次见到保罗蓝多时,我很高兴没有嫁给杰里米。」我真的那么爱保罗吗?我是不是想逃避杰里米给我带来的羞辱呢?我是否在『为爱而爱』呢?我认为每个人的感情都应该加以分析,我的尤其如此。
我告诉玛丽堂姑关于跟阿方斯的相遇,他怎样立刻为母亲的魅力倾倒。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争议,只要阿方斯能让她过奢侈的生活,她就会崇拜他。母亲从今以後倒能过上舒心的日子,这却是与道德规范背道而驰的。
吃过晚饭,我说还不想去睡觉。
「咱们去冬季会客室吧,喝点葡萄酒。是的,卡洛琳,我坚持,这会让你入睡。」
我们离开餐厅,走进附近的那间小屋子。屋里温暖舒适,我记起以前跟玛丽堂姑坐在这里的情形。玛丽堂站从橱里取出葡萄酒,往两只杯子里倒了一些。
「好了,」她说,「现在仆人不在身旁,我们可以谈话了。」
我说这里没有太大变化。老乔仍在受他那个厉害老伴的管束,吉米麦吉尔仍旧养着他的蜜蜂。「我觉得彷佛我从未离开过似的。」
「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会发现的。」
我不想提起蓝多家的话题,我想自己会露出急于知道情况的心情,这可逃不过玛丽堂姑明察秋毫的眼睛。
「那么,庄园十分兴旺?」
「是的,这正是我想跟你谈的一件事……不过,或许不在今晚。」
「可你已经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庄园怎么了?」
「我只是想你可以学一点庄园的管理。你可以当我的帮手。」
「那么,你需要帮手吗?」
「需要。我只是想,你可能会发现这工作很有意思。」
「我肯定会的。」
「这事挺复杂的,今晚谈不成了。明天我们要谈很多事情。」
「你说变化很大……」
「我是说蓝多庄园,不是特里西德庄园。」
「是的,乔讲起了。杰戈……呃……他怎么样?」
「噢,杰戈,他是你的好朋友,是吗?他已成了附近的罗瑟里奥,有许多关于杰戈的传闻。」
「他一定有二十一……或二十二岁了。他结婚了吗?」
「没有,不过有人说他该结婚了。他们说杰戈要走他父亲的老路了。我不知他赌钱不赌,但肯定他喜欢女人。总能听到这类传闻,而且我也不讨厌说点闲话,尤其是关于邻居们和以前的老对手。」
「那么说,宿怨仍然存在了?」
「噢,不,不是宿怨,好多年前就没有了。我们表面上是好朋友,但是竞争依然存在。过去乔纳斯·蓝多把田产都输掉了,我们遥遥领先,是赢家,现在可不同了。那不是杰戈的功劳。新到手的家业很快就会在他手里败光,我肯定。别人说他在普利茅斯有个情妇,他很喜欢她,但不会娶地,他也不讨厌跟村里的姑娘们调情。」
「我对他记得很清楚,杰戈是个很有趣的夥伴。」
「他还是老样子,嘴里哼着歌,到处游荡,用自己不可抵挡的魅力招惹别人,尤其是那些年轻漂亮的。你不会被他迷住的。你不会的。你太理智了!」
「我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玛丽姑姑。」
「教训是好事,只要你能从中获益。」
「我不认为那不可抵挡的魅力会打动我。」
「不会……可能不会。詹尼格兰杰,一个农夫的女儿,正在让杰戈付钱养活她生的孩子……据说那孩子可能并不是他的。很显然有好几个人,她之所以选中杰戈,是因为这样更有利可图。」
「这是那种绅士必须要冒的风险。」
「至于保罗,他是完全不同的。」
「我想,要是一个家里出两个像杰戈那样的家伙,那家产就会给败光了。」我竭力地说得轻松一点。
「保罗是个很严肃的人,我跟他的关系特别友好。我们互相拜访……偶尔有几次……但毕竟是友好往来。」
「很有意思。」我说,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会太不自然。
「我有一件事要坦白。」她接着说。
「真的?」
「不错。他当时要去法国南部……保罗蓝多,我是说。我请他去找你。」
「哦!」
「我担心你母亲,不知实际情况到底怎样。我肯定她不是真病,只是决意要留你照顾她。我之所以想知道,是因为一个自私的女人能把女儿拴在身边,不让她有自己的生活。我跟保罗谈了你的情况,他看出我的意思。我对他说:『你能去那里一趟吗?装成偶然去的……察看一下那个地方,然後回来告诉我情况怎样。』」
「哦,」我又说了一遍,「我还以为是偶然遇见他的呢!」
「我就希望这样。我不想让你以为我在小题大作,或者四处打听。但是我确实想知道?」
「他是怎么报告的?」
「跟我想的一样。所以你可以想像,听说那个阿方斯带你母亲在香水瓶中间谈情说爱,我是多么高兴。你能理解我的感觉,你当然理解。阿方斯先生是我们大家的救星。」
我感到泄气。他来是因为玛丽堂站的请求,逗留的时间又这么短。然後我想起他站在我卧室外面的阳台上……踌躇不决的样子。
「保罗蓝多很精明,」玛丽堂姑说,「没有他,蓝多大厦就不再是蓝多家的了。他把一切都修复了,我想这一定是他的目标。」
「他一定十分满意。」
「我听说,你跟他待了一小段时间。」
「是的,我们骑马到山里去了。不幸的是,我从马上摔了下来,于是我们不得不在山中的客栈住了一夜。」
「他没告诉我!在客栈里住了一夜……跟他!」
「你知道,我摔伤了,又受了点惊吓,他们请来个医生,医生说那天晚上我不能回去。」
「我明白了。」
「给我讲讲蓝多大厦吧!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是怎么没法把它弄回来的?」
「他没有告诉你吗?」
「他没有怎么谈起蓝多大厦的事。」
「噢,好吧,阿克赖特家买下了这个地方,你知道的。」
「知道,你那时一定告诉过我了。在我离开之前,就有这个说法了。」
「出了个事故,阿克赖特家的女儿摔伤了背部。」
「不很严重,我相信。」
「反正,并没有影响她生一个孩子,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朱利安。」
「啊,那么说她结婚了?」
「她当然结婚了。一切事情由此引起的。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老阿克赖特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地主老爷。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他有钱来整修房子,修补佃农的茅屋……但他成不了地主老爷。他们不接受他的北方佬口音,还有他那北方佬的办事方式。他也很精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更喜欢那个赌钱的老蓝多……或者是令他们害怕的保罗,或者是四处游荡,勾引他们女儿的杰戈。这些都是老爷的特点。他们不能容忍北方佬的一丝不苟,讲究实际的作风。」
「我还以为阿克赖特给他们修了房子,他们会高兴呢!」
「『他不是老爷』……你走到哪里,都会听到这种说法。他们过去反对我,因为我是女人。『这不正常,』他们以前常这么说,但我很快就让他们看到,这是正常的。阿克赖特到时能否让他们信服,我不知道,但机会来了,他那种讲求实际的人是不会拒绝的。」
「那个女儿,阿克赖特小姐,怎么样?我很高兴她没有残废。」
「噢,没有,他们把她的伤想得太严重了。她说在那上面看到了什么东西……是鬼。她神经过敏,不知她住在那幢房子里是什么感觉。但是她父亲设法使她相信,那都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是由于光线的照射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坚持说看到了东西,所以关于那个地方闹鬼的传说就比以前更多了!」
「阿克赖特家还是买下了那幢房子,蓝多家搬进了座农舍,我想?」
「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我当时就认为他们不会在那里住很长时间,他们也确实没有住多久。看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本来也有可能是杰戈,但结局就不会这么好,我也怀疑阿克赖特先生是否会答应。他想要大的……严肃的那个,成为他的女婿。」
「他的女婿!」
「保罗没告诉你他娶了格温妮阿克赖特,这样就把产业归回给了蓝多家族吗?」
我希望她没注意到我的反应,我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没有-没有。」我的声音彷佛是从远处传来。「他-什么也没说。」
我不能相信这一切,却又不得不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累了,」玛丽堂姑说,「我不该不让你去睡觉。」
「是的……我累了。突然间感到很累,我没想到会这么疲劳。」
「好,上楼睡吧!」
「再待一会儿,玛丽姑姑。这太有意思了,他们结了婚,然後……」
「唔,那足足是三年以前的事了。是的,肯定是。我想小朱利安两岁了。」
「还有一个孩子?」
「人人都说这是多么明智。就是老阿克赖特也这么说。他不久前死了,心满意足,人们说。那是在老乔纳斯死後不久,这两个人後来相处得很好。阿克赖特先生常说,他赚钱为女儿买下了他一直想买的田产和地位。虽然只有钱,没有教养,也是不行的,但他总是说:『你没有什么,就去买。你有了钱,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我喜欢那个老头,跟他关系很好。他是平民出身-虽然家财万贯,这是他的话。他的语言丰富多彩;他直言不讳……为人坦率。如果是他提出了这一建议,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我可以想像出他的话:『跟格温妮结婚,房子将来是她的,也就是你的,以後再传给格温妮生的孩子。』朱利安降生的时候,他可真是功德圆满。阿克赖特曾经告诉我,他做得最满意的事-除了在正确的时机跻身建筑业之外-就是买下蓝多庄园,把女儿嫁给了本该是大厦的主人,如果他的家族能像阿克赖特家那样知道赚钱的话。『这一结合--金钱和教养-是不可战胜的,这就是我外孙将要拥有的东西。』」
「我能看得出来,对于蓝多家族来说,这是个令人非常满意的结局。」
「是的,他们又回到原来的房子,有财力来偿还乔纳斯的债务,整修和维护房子。怎么能不说这是一笔好买卖呢?皆大欢喜,所有住在茅屋里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势利小人,卡洛琳……比我们还看重社会等级。他们不愿让阿克赖特家的人当他们的老爷,他们要放荡的蓝多家的人。像个神话故事,你不觉得吗?」
「是的,」我说,「一个神话故事。」
「好了,我把情况都告诉你了,这就是兰卡伦发生过的事情。所以现在蓝多家又回到了蓝多大厦,保罗会确保阿克赖特的钱不会白白流掉。蓝多庄园现在跟咱们的庄园一样兴旺,想超过对方的竞争又十分激烈了。来吧,亲爱的,去睡觉!」
在我卧室门口,她吻我道晚安。
我很高兴能一个人待着。我感到受到伤害,受到侮辱,就像又重新读了一遍杰里米的信。
我把门关上,背靠在上面。
我是多么傻啊!我又一次让梦想主宰了自己的生活。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他们时时留心有什么重要机会-然後抓住它。
我想起杰里米把我抱在怀里,热烈地吻我,告诉我他是多么爱我。我想起保罗站在我的窗外。假若他进到房间来的话!他怎么敢!他得有点勇气,我知道。他是看着我容易上当受骗,真地打算进到我的房间来吗?我的感情真的流露得这么多吗?
而那时,他是结了婚的-娶了能给他蓝多大厦的人-就像杰里米娶了能给他财富的奥莉维亚一样。
都是同一个模式,男人就是这样。世上像杰戈那种人至少还是诚实的。我想到罗伯特特里西德,那个好人,那个慈善家。母亲跟卡迈克尔上尉的私情他多么震惊啊!他把母亲赶出家门,也不再理睬我,而他却一直都溜出去跟妓女鬼混!杰里米布兰登曾经狂热地爱着我,後来他发现我没有财产,就把爱情转移到有财产的姊姊身上。还有保罗蓝多,他并没有企图与我恋爱,这是事实,但他多少总表达了某种感情……或者是由于我愚蠢地迷上了他,所以自己想像出来的?他走了,留了我在那里梦想、期待。我并不在乎他有没有财产,我也没有。我做好了住在农舍里的准备……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想用手蒙住脸,来掩盖我的羞耻。我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我觉得自己内心受到的伤害,远比在山里摔跤,身体受到的伤害更严重-留下的伤痕更深,而且永远不会愈合。
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外面的某个地方矗立着那座大厦,在他心目中,这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重要。远处的某个地方,奥莉维亚和杰里米在一起,可能正在做爱……而他真正爱的是最终将要属于她的财产。这种男人不爱女人-他们爱的是财富。
「我憎恨男人,」我大声说,「他们都一样!」
跟杰里米深深伤害我时一样,我从仇恨中得到了安慰。
  夜里,虽然旅行之後十分疲倦,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告诉自己,不能待在这里,我要马上离开。可是去哪里呢?我到哪里去生活呢?我无家可归。阿方斯说过,他和我母亲那里就是我的家。不,这不行。奥莉维亚说过,她那里永远是我的家。什么!跟杰里米布兰登同住,我一度的假情人!玛丽堂姑暗示过,她想让我留下来。我也愿意留在这里,可这是在发现保罗为了达到和杰里米同样的目的结婚之前。
不能留在这里,我对自己说。但我还不太想走,我想让他看到我对他的鄙视。我想让他知道,即使我对他丝毫不感兴趣(这不是真的),我也鄙视他(这真是自相矛盾)。我必须要显示出对他的漠然,无视他的存在。
这会十分困难,最好还是走吧!但是去哪里呢?
我回来时的所有快乐都烟消云散了,我一定不能让玛丽堂姑发现这一点。她见到我很高兴,她想让我留下。我又回到了那个翻来覆去思考的问题。我怎么能留下?可又走到哪里去呢?
我开始拟订计画,我可以去谋得某个职位,什么职位呢?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给任性的孩子当家庭教师?给挑剔的老太太做伴?还能干什么呢?为什么女性从来都不被训练得自立呢?为什么要认为她们只值得来满足男人的需要呢?
天下男人都一样,我告诉自己。他们可能看起来很有魅力,但这都是表面的,他们施展魅力来获得想要的东西。他们所考虑的只是怎样对自己最有利。
我憎恨所有的男人,我不会再让自己受骗上当。只要有机会表示对他们的鄙夷,我就会逮住不放。
尽管夜里没睡好,早晨我感觉好了一些。阳光有一种治疗的作用,很清楚,人在夜里成了感情的俘虏,失去了理智,是人们常说的:感情控制了理智。
我为什么要生保罗蓝多那么大的气呢?他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没有,除了让我着迷以外-可他并非有意要这样做。是发生过这样的事:他确实是站在我卧室门口。但可不可能他只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安然无恙?毕竟,我摔得不轻,谁也不能肯定会有什么後果。我是不是误解了他的动机呢?我以前这样的错误犯过多少次了?我是个傻瓜,竟然想像他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情人。我被他所吸引,这并不意味着他也被我吸引,可是……
毫无疑问,我鄙视他,因为他把自己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但是,我的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格温妮阿克赖特也许是个迷人的女子。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曾见过她两次-一次是跟杰戈在酒馆里,另一次是在回廊里,我帮着吓唬她。一想到这里,我的良心就受到严厉的谴责。我鄙视她丈夫,可她更有理由讨厌我。
我又犯傻了,我又一次让梦想控制了现实。
我吃早饭的时候,玛丽堂姑走了进来。
「你就吃这些吗-咖啡和烤面包!」她喊道。
我说我不太饿。
「旅行的影响还没有消除。今天放松一下。你想干什么?告诉我。你还喜欢骑马吗?当然你一定喜欢。」
「是的,非常喜欢。但是在法国骑马的机会不多,我只骑了一次。」
「就是你摔跤的那一次。」
「是的,那时……」
「那时保罗蓝多去拜访你。」
「他租了马,我们到山里去了。」
「这里没有大山,只在布朗威利山根本没法限阿尔卑斯山比。」
我笑了。跟她在一起真好,她实事求是,清醒理智,她从不梦想。
我冲动地说:「跟你在一起真好,玛丽姑姑。」
「我希望你能有这种感觉。卡洛琳,我想跟你严肃地谈谈。」
「什么,现在?」
「现在正是时候。你有没想过做点什么事--」
「你是说-挣钱谋生?」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的境况,从伊莫金那里知道的。我堂弟什么也没留给你,不过你从你外公那里得到一点钱。」
「每年五十镑。」
「不能算富裕。」
「不富裕。我曾经考虑过很多,可当时我在母亲那里,而且看起来可能还得住下去。阿方斯好心地让我跟他们住在一起,另外……奥莉维亚也让我去。」
「如果我还了解你的话,你是个要求独立的女孩,不是吗?当然是。所以,我想你会愿意做点事情。」
「我可以当家庭教师,我想。或是给别人做伴。」
「呃!」玛丽堂姑说。
「我十分同意。」
「绝对不合适。当然不合适。」
「经过吉米麦吉尔的小屋时,我想过拥有一间小茅屋,养养蜜蜂。卖蜂蜜能赚到钱吗?」
「很少,我想。不,卡洛琳,那不是你干的。你说你在考虑,我也一直在考虑。」
「我的事?」
「是,你的事。现在,我开始感到自己年纪大了,不如以前那样敏捷。有点他们所谓『螺丝』的问题,就是老年关节风湿症,这会使人的行动缓慢。我考虑过多次要请你来……但好像你要结婚了,我认为这对你来说是最理想的,如果嫁对人的话……」
「唉呀,玛丽姑姑,你也跟大家一样想。女人能做的最理想的事情,就是迎合某个男人的需要。她为什么不保持自己的独立呢?你就这么做了……而且做得非常成功。」
她尖锐地盯着我。她说:「不要老想着那个败类。你应该庆幸自己。天底下有的是男人。我十分明白。女人想要仔细选择,到头来却经常选错。我同意你的观点,不嫁人比嫁错人要好。但是,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好男人,生下自己的孩子……嗯,这就是最好的事情,我想。不过期望不要太高。世界上好的东西很多,像个人的独立和自由就是其中之一。结婚後你就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放弃独立和自由。你所得到的,要充分利用,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结果也还不太坏。现在你听我说,我要你帮助我,我要你学习管理这片庄园。有许多事情要做,要照顾所有的佃农。吉姆·伯罗斯是个很好的管理人员,但决策者应该是土地的主人。我一直都亲自过问的,蓝多庄园就是这方面做得不好……现在不一样了。我希望你学点东西,多认识认识佃农们,替他们写写信……全面地学习。我会付你薪水。」
「噢,不,玛丽姑姑,当然不用付薪水。」
「要的。必须是公事公办,就跟我雇你一样。但是,目前我还不能让人知道我雇了你,人们太喜欢打听了……他们说得太多。你会发现工作很有意思的,还会挣到些钱。这比养蜂更有利可图,我向你保证,相信我,你会发现非常有意思。好了,怎么样?」
「我-我不知该说什么,玛丽姑姑。我想你这么做是为了帮助我。」
「我是为了帮助我自己。我告诉你,我需要帮助……但不是从外人那里。我认为你做这个工作再合适不过了,那就这么定了!」
「你对我太好了。」
「胡说!我是对自己好。你和我都是理智的女人,不是吗?当然是。我不能容忍没有理智的人。」
「我曾经想过不该留在这里……我应该……」
「试着干吧,」她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上次分手时你那伤心的小脸蛋。我对自己说:『这个人对这里产生了感情。』有感情才能干好工作。有你跟我在一起,我就可以轻松了!」
「我不想你付我钱。」
「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毕意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理智。难道没有人说过,工资是劳动者应得的?我会付给你钱,卡洛琳·特里西德,别在这上面废话了。为什么一提到钱的问题,人们就总要摆架子呢?钱有什么错?钱是必要的,我们不能退回去搞物物交易,是不是?当然不能,我会付给你钱。不会多给,我向你保证。我该给请来帮忙的多少钱,就给你多少。有了钱,再加上你已有的钱,你就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年轻小姐了。我们不搞什么契约之类的东西,你来去自由。」
我热泪盈眶。非常奇怪,杰里米的背信弃义和保罗的贪得无厌都没有让我流泪,而现在,玛丽堂姑的好心却使我想哭。
我带着颤抖的声音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干?」
「现在正是时候,」玛丽堂姑说,「穿上骑马装,今天上午我陪你四处看看整个庄园里的情况。」
我们骑马出去的时候,吉米·麦吉尔正在花园里,他上前来问候我们。
「今早天候很好,吉米,」玛丽堂姑说。
「是的,特里西德小姐,卡洛琳小姐。今早天气真好。」
「蜜蜂都很高兴?」
「是的,卡洛琳小姐回来了,它们很高兴。」
「它们这么欢迎我,真太好了。」我说。
「蜜蜂是懂事的。」他严肃地告诉我。
「说得好!」玛丽堂姑说,「如果蜜蜂赞成你,让你干就对了。是这样的吧,吉米?当然是。」
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微风吹乱了他浅茶色的头发。
「可怜的吉米,」骑马往前走时,玛丽堂姑说,「虽然我也许该说,幸运的吉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他那么心满意足呢!我想,是因为他对生活没有苛求。吉米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别无他求,一个容身之所,能填饱肚子,身边有朋友们……朋友多数是些蜜蜂。」
「也许简朴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简朴可有不少的好处。好,到了,这片树林是特里西德和蓝多庄园的分界线。过去经常发生冲突,这片树林是谁的?现在是没有主了。我想先看看杰弗斯一家,他家的茅屋实在潮湿,吉姆伯罗斯认为应该采取措施……我将对他们说你是我堂弟的女儿,」她接着说,「他们都以为你是,没有必要把关系复杂化。」
我说:「想到我们没有亲戚关系,真是奇怪。我继续认为你是姑姑,即使知道了……」
「我一直都不相信什么血浓于水的鬼话。我们可以选择朋友,但亲戚关系却是强加于我们的,这是谁说的?太对了!因此,我很少想起罗伯特堂弟和他妹妹伊莫金。尽管如此,就说你是我堂弟的女儿吧,怎么样?可以,呃?」
「如果这样能使事情好办一些。」
「反正只是开始的时候这么说。」
杰弗斯夫妇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们。
「我记得卡洛琳小姐,」杰弗斯太太说,「那一定是……唉呀,要是我能想起那是多少年以前就好了!」
「五年前。」我告诉她。
「天哪,你长高了很多。我记得那时你常跟杰戈先生一起骑马。」
「没想到你还记得。」
「啊,是的,那时蓝多大厦正有麻烦。我还记得珍妮鲍尔斯和她丈夫吉姆都在担心庄园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老天,那时谣言四起,自打人们记起的年代开始,蓝多家族就住在那座大厦里了。感谢上帝,现在一切都好了,蓝多家族回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地方,佃农们也能安居乐业了!」
玛丽堂姑详细询问了杰弗斯夫妇有关潮湿的情况。我们离开他们,默默地骑马走着,我想起了杰弗斯太太关于人们安居乐业的话。如此看来,这场婚姻不仅给蓝多家,也给别人带来了好处,尽管他当时可能根本没想到这些。他只会考虑他本人将得到的好处。
我感到一股心酸从内心涌起,就竭力克制住。我不愿让玛丽堂姑知道,我会那么愚蠢,把保罗蓝多视为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我们很快又到了另一处茅屋,跟他们商量一些别的事情,从那里我们去了农场。
骑马回去的时候,玛丽堂姑说:「这是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解佃农。他们大多数都很勤劳,许多人在农场干活,我愿意看到他们过得舒适快乐。这样才能使所有的人心满意足,没有这种满足,庄园也就不会繁荣。」
进大门的时候,我们碰到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
她看起来有些面熟。
「啊,特里西德小姐,」她叫道,「我刚才来拜访你。我看到你的客人已经来了!」
「你一定要再回屋里来,」玛丽堂姑说,「这是卡洛琳特里西德,我堂弟的女儿。这是蓝多夫人,卡洛琳。」
我感觉心跳得很快,忍不住仔细地打量她。她骑马的姿势很正确,骑马装也无懈可击。骑马帽的下面可以看到她浅茶色的头发。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眼光锐利,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双眼睛,因为它们充满生气,好像不断地向四处打量-几乎是十分贪婪地,好像它们的主人意图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印入脑海。
「好吧,就待一会儿,」她说,「我来是想对卡洛琳小姐表示欢迎。实际上,我是来问你们明晚能否跟我们一起进晚餐。」
「你们太客气了,」玛丽堂姑说,「我们很愿意去,是不是,卡洛琳?当然是。喂,詹姆斯,」她叫住一个正在穿越院子的马夫,「把我们的马牵走,蓝多夫人要进屋坐一会儿。」
下马之後,我发觉她比我矮得多,我还注意到-我承认有一点幸灾乐祸-她长得胖乎乎的,这使她看起来又矮又胖。
「我领卡洛琳看了看庄园。」玛丽堂姑说。
「你喜欢乡下吗,卡洛琳小姐?」她问。我能听出她话中轻微的北方口音,这使人清楚地记起我和杰戈在酒馆里见到她的情景,那时我们是在等着给我的马钉掌。
「啊,是的,是的,我确实很喜欢。」我答道。
「你喝点什么?」玛丽堂姑插了一句,与其说是提问,倒不如说是决定。
「谢谢。」她说。
「在冬季会客室里,我想,」玛丽堂姑继续说,「那里更舒服一些。」
一个女仆听到我们进来,开始说:「蓝多夫人来过……」
「行了,贝特西,我们正好碰上她。请拿些酒,到冬季会客室去……还要些厨子做的饼乾。」
在冬季会客室里,我们等着酒送过来。
「我看你很面熟。」蓝多夫人说。
「我们以前确实见过面。你还记得那家酒馆吗……在你去看大厦之前。」
「噢,当然,你跟杰戈一起在那里,我记得,但你变了很多,当时你还是个小姑娘。」
「当时我有十四岁了。」
「不过从那以後你长大了许多。」
「我们大家都会经历这种事的。」玛丽堂站说。酒送了进来。她往杯子里倒酒,我传递着饼乾。
「你说的晚餐,」玛丽堂姑说,「听起来很让人高兴。我想让卡洛琳了解这里进行的每一件事……尽快地。」
「我特别想见到她,我们毕竟是邻居,对吗?我只见过你一次吗?我不能相信。你太面熟了……虽然你长大了这么多。你得去见见我的小男孩。」
「好的,玛丽姑姑刚才还对我谈起他。」
「他很漂亮。人们说他像蓝多家的人。」她苦笑了一下。
「噢,」玛丽堂姑说,「我觉得他也有点像你,或许将来他会像你父亲。他可是我十分尊重的人。」
「亲爱的老爸,」格温妮·蓝多说,「可惜的是他刚刚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去世了。」
「至少他生前得到了,」玛丽堂姑达观地说。「你丈夫好吗?」
「很好,谢谢你。」
「杰戈呢?」
「杰戈总是很好的。他从普利茅斯回来了,迫不及待地要见你,卡洛琳小姐。他不停告诉我们,多年前你们相处得有多么融洽。他说不知你变了没有,希望没有变化……太大。」
「我盼望继续我们的交往。」
她喝光了杯里的酒。
「我该走了,我只是过来邀请你们。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能在七点半左右过来吗?不是很大的晚宴……只有家里人。联系一下感情,你知道。杰戈说我们得先邀请你们。」
「非常感谢,请转告杰戈。」玛丽堂姑说。
我们把格温妮蓝多送到院子里,看着马夫帮她上马。
走出门的时候,她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向我们挥着。回到屋里,玛丽堂姑说:「她决意表现得友好。」
「她看来很友好。」
「她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
「她干嘛这么着急?」
「她喜欢知道发生的每件事。她太爱打听消息了,据说她什么事情都要打听。别人说她知道哪个仆人在恋爱,还能看出谁怀了小孩,而这时,人家本人还没察觉。我们的仆人说她跟她家的仆人闲谈。仆人不喜欢这样。我告诉你,他们希望主人要有主人的样子。格温妮-我们总是叫她格温妮-不太能达到仆人心目中地主太太的标准-就跟她父亲达不到地主老爷的标准一样!」
「那你认为她只是想好好看看我?」
「噢,她喜欢热闹,不过我注意到她对你特别留心-我认为你对她也很感兴趣。」
「很自然的,我想看看保罗的女施主是什么样子。」
「好了,现在你看到了。她对自己十分满意,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桩买卖中,她这一方很满意喽!」
「看来毫无疑问。」
「不知他是不是也满意。」
「啊!我怀疑。好,你想去换衣服吗?午饭後你最好休息一下,我能看出你仍然十分疲倦,今晚我们再聊聊,明天早晨你就会彻底恢复了。」
「是的,」我说,「为了晚上蓝多家的晚宴,我必须要精神焕发。」
「会很有趣的。你从前没去过,是吗?」
「没有被正式邀请,杰戈领我进去偷偷看了看。」
「那你现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了。你会喜欢的,我向你保证。」
向我的房间走去时,我不由得怀疑自己会不会喜欢。
我正在为赴蓝多家的晚宴穿戴打扮。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我一定是累坏了。白天很快过去了。上午我骑马跟玛丽堂姑去察看另一部分庄园,下午玛丽堂姑休息的时候,我坐在花园里看了会儿书,但是我主要都在寻思晚上会有什么感觉。
我非常精心地打扮自己。真希望埃弗顿能来给我做头发,我怎么也做不出她的那种效果。她说过因为我的额头很高,我应该把头发往头顶上盘,这样令我的身材显得更高,我很喜欢这种效果。我穿了一件奶油色的连衣裙,上边紧身,下边饰有很大的荷叶边,是为了参加母亲的婚礼在巴黎买的。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衣裙,因为在购买之前埃弗顿对它评价很高,而我也觉得它十分高雅,而且,我还有一枚绿宝石胸针,这是母亲临别时送给我的礼物。得到的评论是「它给卡洛琳小姐增色不少」-当然,是埃弗顿说的。「真的,夫人,它并不那么配你。你戴蓝宝石最好……就像我们以前常说的。」
因为母亲马上会有许多珠宝,她可以毫不吝惜地把这个胸针送人,于是它就到了我的手里。埃弗顿说得对,它确实烘托出了我绿色的眼睛。
临走之前照镜子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眼睛明亮得出奇,它们熠熠生辉。不过我更像一个准备战斗的将军,我要让保罗蓝多看到,虽然我对他丝毫不感兴趣,但我还是鄙视他见钱眼开的行为。
玛丽堂姑并没有像我这样精心打扮,我猜她从没有这样做过。
「我的天哪,」她看到我时说,「你看上去棒极了!」
「这其实只是一件简单的晚礼服,母亲给我买的……或者我猜是阿方斯买的……当我们在巴黎的时候。结婚典礼上我得拿得出去。」
「非常高级的时装,他们是这样说的吧?也很有法国情调。不过我怀疑康沃尔的人识不识货,他们只会认为你是位非常高雅的小姐。多么可爱的胸针啊!我们的旧马车看起来实在不相称。」
「它很适合我。」
「那我们走吧!她这样邀请我们真好,家庭宴会,正如他们法国人说的。」
驶进篮多大厦的时候,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大厦富丽堂皇,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它的情景。高大的石头墙,带有围墙的塔,像堡垒一样的外形-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能够理解为什么一个家族会不惜巨大牺牲来保住这幢房子了,他们的祖先建造了它,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里面。或许保罗那样做是很自然的。
我们穿过一道拱门,进了院子,一个马夫急步过来扶我们下车。饰满铁钉的大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女仆。
「请进来吧,特里西德小姐,」她说,「蓝多夫人在等你们呢!」
「谢谢!」玛丽堂姑说。
「我会把车赶到马厩去。」马夫说。
「谢谢你,吉姆。」
我们走进大厅,所有往事又浮现在眼前,我们的脚步声在石板地上回响时,我不由抬头望望那个回廊。栏杆一定被换过了。我瞥了一眼壁炉及其上方展开的家谱。到了里面,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大厦会向人提出要求,它怎么会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它怎么会变得那么重要。
我在为他寻找藉口。
女仆引我们走上楼梯。
「蓝多夫人在起居室里。」她说。
她敲敲门,没等里面回答就把门打开了。我以前没来过这个房间,屋子又大又高,窗上装有格子,透不进多少阳光。我还有时间注意到墙上的挂毯,以及壁炉上方一些死去很久的蓝多家族的画像。
格温妮蓝多向我们走来。
「见到你太好了!」她说得好像她真是这么想的。
她握住我的手,盯着我看。「你看上去光彩照人。」她说。
我感到很窘。玛丽堂姑事後对我解释,格温妮的词汇里「光彩照人」的意思并不一定是雍容华贵,只是说「你很漂亮」。
「你认识我丈夫的。」
他走上前来,拿起我的手,紧紧握着。
「见到你太好了,」他说,「我希望你在山里摔了那一跤後,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
「保罗都告诉我们了,」格温妮说,「我责怪他了。他是应该照顾你的,不是吗?特里西德小姐因为放心不下,才叫他去看你。」
「那完全怪我自己,」我解释道,「你丈夫走在前面,我们走的是羊肠小路,我思维岔开了,在马上是不能那样的。」
「我可是知道的!我得学骑马,不是吗?保罗?」
他点点头。
「不过我学会了,不是吗?虽然花了我不少时间,但是我想:如果我想在乡下生活,就得自己到处走动,不能老麻烦别人。不过我病了一段时间……那是在我结婚以前,我重重摔了一下。」
「啊,是的,」我平静地说,「我听说了!」
「呃!」她哆嗦了一下,「你知道吗?每当走进那间大厅,我都要朝上看看,怀疑……」
「你一定受了不小的惊吓。」
「啊,这个人你也认识。」
他向我走来。上次分别之後,他长大了许多。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高高的,瘦瘦的,走起路来神气活现的。他的五官长得并非完美无缺。嘴唇厚厚的,相当性感,看起来似乎只知道微笑;厚厚的、深色眼皮下的那双眼睛,形状和颜色都很像他哥哥的,打量四周的时候闪着快乐的光芒;他那头浓密的黑发,长得跟保罗的一样;事实上,他们长得很像,但是由于表情不同,他们看起来很不一样。保罗过于严肃,而他弟弟则好像在世上没有任何烦恼,或者如果有的话,他也拒绝承认。他给人的印象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你是杰戈。」我说。
「你是卡洛琳。」他回答。
他不顾礼节,伸出双臂。
「真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我本来要说惊喜……但是你要来的消息我们早已知道了……所以我要说场合。可想像,我是多么兴奋地盼着这次重逢。欢迎回到康沃尔。你长大了,」他看看我的头发,抬起眉毛,「不过,还是那个绿色眼睛的妖女。要是你变了,我会受不了的。」格温妮说:「好了,大家以前都见过,是不是?就是我也见过卡洛琳小姐一次。你还记得吗?在我和爸爸住的客栈里,你们两个进来,还劝阻我们。你告诉我们这房子有多么糟糕……快要塌了。」
「我们不想隐瞒事实,亲爱的格温妮。」杰戈说。
「你当时在搞什么鬼……跟平常一样。」
「那天是这样的,」杰戈说,「荒野上……卡洛琳的马出了问题,我们只好去铁匠那里。我看得出来,『你还记得吗』会成为我们今後一段时间谈话的主题。」
「我也看得出来,你显然对生活非常满意,杰戈。」我说。
「不对生活满意是一个错误。」
「对不令人满意的事情感到满意,并不总是容易的。」保罗说。
「这就是所谓的如何看待生活。」杰戈解释。
「非常善辩,」保罗说道。格温妮说:「我们进去吃饭好吗?」
  她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我上次解释过了,」她像密谋似的小声说,「今天晚上随便一点,只是家庭聚会。你知道,我们时常举行大型招待活动的。我喜欢回到先前蓝多家族轰轰烈烈的那些日子……保罗也是……杰戈也是。」
「我完全赞成你的轰轰烈烈,」杰戈说,「亲爱的嫂子。」
「今晚我们不在餐厅吃饭,」格温妮继续说,「那样我们离得太远了。有客人的时候用那个餐厅,可是只有自己人的时候,我们在餐厅旁边小接待室吃饭。」
「今晚我们有最重要的客人。」杰戈抗议。
「我的意思是,她们是邻居。」格温妮说。
「这样说让人高兴。」玛丽堂姑插了一句。
「当然,我们时常举行大型宴会,」格温妮解释,「有时规模很大,我们只好使用原先的大厅。我们应该维持体统,不是吗?我绝对不能忘记自己在领地上的地位……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瞥了一眼保罗,他在恼火地咬着嘴唇。杰戈似乎觉得很好笑。
格温妮领我们穿过餐厅,走进一个小一点的房间。我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在那张巨大的餐桌旁我们离得太远,谈话会很困难。餐厅非常华丽,高高的天花板,挂着壁毯的墙壁;另一个房间令人感觉舒适、愉快而又随便,有一扇小窗对着外面的镜子,桌子是按照五个人布置的,中央有一个大烛台,腊烛还没有点起来。天花板上精致绘着轻淡柔和的色彩,画的是海神在朝政。
「这间屋子真可爱!」我说。
「你们把它修复得美极了。」玛丽堂姑加上一句。
「修复这个天花板花了我不少钱,」格温妮说,「原先你都看不见上面画的是什么。它跟所有别的东西一样,被疏忽了,我找来一个艺术家,把天花板清理乾净,再重新修复。我告诉你吧,这个地方可花了不少的钱。」
「亲爱的格温妮,」杰戈嘟囔着,「她使用起漂亮的便士来可慷慨了。就我本人来说,我才不在乎是漂亮还是难看呢,只要是便士就够好了!」
「他总喜欢招惹我。」格温妮用信任的口吻对我说。
「亲爱的格温妮,」杰戈继续说:「没有人能比她更为这幢老房子感到骄傲了。她比我们中任何一个都像蓝多家的人,不是吗?亲爱的嫂子!」
「女人嫁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格温妮说得言简意赅。
「听起来像是祈祷书里的话,」杰戈说,「不过我了解我们聪明的小格温妮,我发誓是她自己编的。」
格温妮紧紧地抿着嘴唇。我想他们几个的关系很紧张,杰戈和保罗都痛恨用她的钱来救自己。可他们拿钱以前就应该想到的,我毫不怜悯地想。
格温妮笑着转向玛丽堂姑和我,告诉我们该坐在哪里。保罗在桌子一端,她在另一端。我在保罗右首,杰戈在我旁边,玛丽堂姑在对面。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玛丽堂姑和保罗谈了许多庄园的事情,我专心地听着,时而能够插上几句话。我已经学会了一点,发现这非常有趣。我拼命想把思想从发现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上转移开。
杰戈靠过来轻声说:「我们有很多东西要弥补。听说你要来我欣喜若狂,你突然离去让我非常难过。太突然了,不是吗?」
「是的,太突然了,我不愿意走。」
「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不是吗?我们玩得多开心啊!希望我们能继续发展下去。」
「噢,我敢说你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也在学习管理特里西德庄园,这非常有趣。」
「我从不允许工作来妨碍娱乐。」
保罗听到了这句话,他说:「我向你保证,至少这一次杰戈说话是诚恳的。」
「你看到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了。」杰戈说,翻着眼睛看天花板。
「你可不应该受到这么好的待遇。」格温妮说。
「嘘!卡洛琳会以为我是个废物。」
「我敢说她已经知道了,」格温妮说,「如果没有的话,她很快会知道的。」
「他们说的话,你连一半也不能相信。」杰戈对我说。
「我总是自己做判断的。」我向他保证。
「别忘了,谣传是假的玉石。」
「但是最可信的谣传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保罗说,「这也是真的。」
「『圣贤』说话了,」杰戈说,「但卡洛琳会依据自己的经验和智慧来看待我。」
「我总是信奉有话直说……不绕弯,」格温妮插了进来,「不兜圈子,有些人想方设法避免说出可能会不礼貌的话,这就是我父亲常说的南方人的不忠。」
「同北方人货真价实相比。」保罗加上半句。
「诚实有许多好处。」格温妮坚持说。
「有时候也会令人很不舒服。」我提醒她。
「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保罗说,「那些决意有话直说的人-不管这会令别人多么不快-当别人对他们也同样坦率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就不那么高兴。」
「我完全赞成舒舒服服地生活。」杰戈说,「我肯定这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谈话渐渐变得刻薄了。玛丽堂姑对我使了个眼色,开始谈论屋子里的画。
「收藏真精美。」
不料这又引发了格温妮最喜欢的话题。
「全都快要毁了,」她尖刻地说,「要不是父亲和我找了个艺术家来修复,说什么也留不下来了。我的天,这个地方变化多大!」
「像奇迹一般,」杰戈说,「自从格温妮接管我们之後,我们便懂得了奇迹的含义。」
我迅速问了个关于蓝多庄园的问题,又问与特里西德庄园相比,有什么不同,保罗详细讲述了两家存在的不同问题,玛丽堂姑也热烈地加入了谈话。杰戈也参与蓝多庄园的管理,他一边随便地插一、两句,一边几次想跟我说点别的。我没有鼓励他这样做,我想听听保罗和玛丽堂姑在谈些什么,我相信格温妮也想听,她很明显是要干番事业的人。
我的心情在烦恼与高兴之间摇摆不定。我一会儿想离开,一会儿想留下。我想评价一下对保罗的感情。我本来以为,在发现他为了金钱结婚的唯利是图行为之後这与令我痛恨的杰里米的行为十分相似-对他的看法就不会好,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不由得替他难过。我已经看出,他与格温妮生活并不容易,他一定是在为收回这幢房子付出昂贵的代价。也许他曾希望这是笔简单交易,但实际远非如此。
饭後,格温妮决心要遵循传统的做法,也就是她要把女士们引到起居室去,留下男士们喝杯葡萄酒。我想,这做法真荒谬,不知保罗和杰戈单独在餐桌上会谈些什么?
起居室里,玛丽堂姑惊叹天花板被修复得十分完美,上面绘制了精致美丽的图案,格温妮则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我很快就已发现这成了她最喜欢的话题。
「在这房子上我们做了多少修复工作呀!你都想像不出。不过我决心要干,就绝对得干好,爸爸也是这样想的。费用超出了他的预算。我常常想,要是爸爸早知道的话,不知他还会不会买下这座房子。你开始维修这样一座房子时,就会发现有很多问题。」
「现在你的修复工作一定已经完成了吧!」我说。
「总有事情要做。将来我准备修一修阁楼。我还没动过它呢!有一间屋子我很感兴趣,在长廊的那一头,我认为墙後面有东西。」
「司铎的秘密藏身处吧?」我问,「蓝多家有一段时间信天主教吧?」
「蓝多家总是做对他们最有利的事情。」格温妮说,口气既鄙夷又羡慕。
「我知道内战期间他们从保主党变成圆颅党,後来又成了保王党。」
玛丽堂姑说:「但是他们保住了这座房子,我相信。」
「噢,蓝多家会不惜代价保住这座房子。」格温妮说,她的表情不知是得意还是苦涩。
我们好像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个不幸的话题。
「我的意思是,」格温妮接着说,「我领你看看那间房子,看你有什么想法,你一辈子都住在特里西德大厦,特里西德小姐,一定对老房子十分了解。」
「我十分了解特里西德大厦。房子与房子之间却是不一样的。」
「来看看吧!」
「男士们不会猜到我们去哪里了吗?」
「他们会猜得出的,我想。那间屋子最近我最喜欢去。就在长廊的那一头,来吧!」
她转向我。「我可以叫你卡洛琳吗?我们年纪差不多。两个特里西德小姐叫起来有些不太方便。」
「请吧!」
「我叫格温……不过每人都叫我格温妮。爸爸开的头,他说格温妮不是小女孩该叫的名字,当然我真正的名字格温多林就更不是了,格温妮听起来比较友好。」
「好吧,格温妮,」我说,「我很想看看那间房子。你也是如此吧,玛丽姑姑?」
玛丽堂姑说确实如此,于是我们离开了起居室。
「育儿室就在顶上。并不是最上面……那是阁楼……就在阁楼下边。朱利安现在睡得很香,否则我会让你们看看他。他真是个可爱的男孩。」
「两岁了,我相信。」我说。
「快两岁了,他是我结婚那年生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快快地瞧他一眼。」
她领我们走上几层楼梯,打开一扇门。除了一盏通夜不熄的灯发出微弱的亮光外,整个屋子都在黑暗之中。一个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什么事,保姆,我只是带两位特里西德小姐来看看朱利安。」
我们走进屋子时,那个女人退後一步,点点头。格温妮把腊烛举高,让光照在熟睡的孩子脸上。
他是个长着浓密黑发的漂亮男孩,我看着他,感到有些嫉拓,因为他不是我的孩子。
「他真漂亮。」我低声说。
格温妮点点头,感到十分骄傲,如同她对修复的天花板以及蓝多大厦所做的一切工作感到的骄傲一样。
他不爱她,我想。这很明显,她总是让他恼火,但她有那么漂亮的孩子,直到看见这个孩子,我才开始嫉妒她。
她领我们到门口。
「实在忍不住要给你们看看,」她说,「他很可爱,你们说呢?」
玛丽堂姑说:「是很可爱的孩子。」我点头赞成。
「好了,来吧,我带你们看看那间屋子。」她领我们走下一段梯,最後在一扇门前停住,「就在这里。」她打开门,「我们还需要一点光,这里还有一根腊烛……我总是在这里放很多的腊烛,我不喜欢待在黑暗中。真可笑,没有什么能吓倒我,只有那些超自然的东西,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在这种地方,碰到鬼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不知为什么我会这样喜欢这间屋子。」她转向我,两眼在烛光中闪着光,「你不会认为我是那种想入非非的人吧?」
我摇摇头。
「有的时候,我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觉得那个回廊里真的有鬼,它们让我来到这里……让我给这座房子带来新的生机。」
「他们使用的方式也太古怪,」玛丽堂姑很实际地说,「吓得你从栏杆上摔下来,把自己给摔伤了。」
「是的……不过我觉得直到那个时候爸爸还不想买它,他一直在说需要下的功夫太大。他喜欢住在这里,但是乡下别的地方肯定还有别的房子,它们的情况不至于这么糟糕。但是我摔了下来,伤得那么厉害,只能住在这里,爸爸跟我一起留下来……这时这座房子开始……我不知该怎么说……」
我说:「向你们伸出触角。」
「对!爸爸被紧紧抓住了,然後他想到了保罗和我……使每个人各得其所。他关心我的前途总是胜于关心他自己。毕竟,待在原来打算待的地方……除了他没有当成地主老爷,不过,做地主太太的父亲,对他来说也够好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童话故事的结尾,」我讥讽地说,但是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刻薄。
「嗯……事情需要人去做,」她悲哀地说,「生活从来都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看这里,」她把腊烛照到墙上。屋里有张桌子和一个柜子-几乎没有别的东西。「我想他们从未用过这间房子,」她接着说,「我把那个柜子移动过了。你看它原来在这里,你能看出墙壁颜色的细微差别……即使是在这种光线下,」她敲敲墙,「瞧!你们能听到空洞洞的声音吗?」
「能,」玛丽堂姑说,「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
「我要让人打开这面墙。」格温妮说。
我听到身後有动静。我们都吓了一跳,一个声音叫道:「哇!」
杰戈冲我们咧着嘴笑,保罗就在他身後。
杰戈说:「我告诉保罗,你们在观看格温妮的最新发现。」
杰戈向前跨了一步,敲敲墙壁。「有人吗?」他问。
他转身对格温妮微笑。「亲爱的嫂子,」他说,「我只是闹着玩的,天底下只有一样东西能让这颗坚强的北方灵魂畏惧-那就是鬼,好像它们愿意伤害拯救了它们的住所,使其免于坍塌的人似的。」
他的戏谑中隐含着某种恶意。我想:这兄弟俩都怨恨她,而她则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们她所做的一切,这座房子里有的不仅是怨恨,而是仇恨。
「我们很快会看到墙後面是什么了。」保罗说。
「以前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吗?」我问。
「没有。」
「直到格温妮来了以後。」杰戈加了一句。
「好了,今晚这里看不到什么了。」保罗接着说。
我们走到外面的长廊。保罗和玛丽堂姑走在前边,玛丽堂姑在讲发生在特里西德大厦的一件类似事情。「我们把墙推倒……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祖父的时代,墙後面只有一个柜子。」
格温妮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开始热心地追问。
「详细的情况我也说不上来,」玛丽堂姑说,「我只是听说过这件事。我知道在什么位置上,当然。」
我停下来看一张画像,以为那是保罗。
「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杰戈说。
「他跟你哥哥很像。」
「是的,那是在他行为放荡以前。让我们希望保罗不会走上同一条路。他变成那个样子的希望……或者恐惧……不是太大。」
「我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
其他人已经走出了长廊。
「他会被逼成那个样子的。」
「哦?」
「你没注意到吗?算了,别管它了。我想让你看样东西,是从墙上看看风景,就从这里过去。」
「别人会猜……」
「让他们活动一下脑筋是有好处的。」
「你没怎么变,杰戈。」
「三岁看到老。某个人说的这句话不是很有道理吗?你应该知道的,你是聪明人,在法国受过那么多教育!」
「你怎么听说的?」
「特里西德小姐深为她的小亲戚感到骄傲,她经常谈起你。」
「知道你们两家成了朋友真是太好了!」
我由着他领我走出长廊。走到一道螺旋楼梯,我们登了上去。杰戈提醒我抓紧绳子的扶手,然後我们就到了露天的塔上了。我静静地看着,呼吸新鲜凉爽的空气,微弱的月光把扶墙、围墙、草地和树林都展现在我的眼前。
「太壮观了!」我说。
「你能不能想像得出,格温妮把我哥哥带到这里说!『把你的灵魂卖给我,所有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不,我不能。」
「当然不能,这应该是一桩金钱交易。想像一下,格温妮的爸爸拍着桌子说:『你有房子、背景和家庭,我有钱。娶我的女儿,我就会为你挽救这座房子。』」
「你怨恨这件事,是吗?」
「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不得不娶格温妮的人并不是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不喜欢她?」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我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讨厌她!说得确切点,的确讨厌她,可又知道不应该这样做。她人并不坏,我们的格温妮。只要她不那样钻在钱眼里,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而哥哥也不要那么骄傲……或许两人会过得不错。」
「着眼于实利的婚姻至少应该是会给人带来方便。」
「就是这么回事。带来了方便,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们本来是该住在那座农舍里的,依我看来,这是最有利可图的交易了。」
「小儿子永远也不会从交易中得到太多的好处。房子要传给保罗的儿子,小朱利安是半个阿克赖特家的人,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你们挽救了这座房子,这是永远值得庆幸的。」
「我想会的,这是我们永远忘不了。但是,过去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了,我们应该关心未来。我很高兴你回来了,卡洛琳。」
我没有作声,眺望着月光下的草地。我高兴吗?我非常兴奋,这里的生活绝对不像在法国那么单调乏味。如果保罗决定挽救的是自己的尊严和荣誉,而不是这座房子,如果他现在是卑微地住在那座农舍里,照管着与农舍一起到他名下的几顷耕地-是一个穷人,但至少还是个骄傲的穷人,那么一切会多么不同啊!他当个穷人,我会更喜欢的。
「你看起来似乎很伤感,」杰戈说,「生活很艰难?」
「不完全是,是出乎意料,或许。」
「这正是人们想要的,肯定是。一旦一切都按预料发生,生活就变得没意思了。」
「有的时候,期望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咱们还是不要变得像哲人一样吧!你还骑马吗?」
「噢,我在法国山里摔了一跤,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我希望我知道你在那里。我会先去侦察那个地方,咱们会好好的玩一玩,我也不会让你摔下马来。」
「是我自己不小心捧的。杰戈……格温妮起疑心了吗?」
「怀疑什么?」
「对她的那个恶作剧……那次在回廊里。」
「你是说装鬼?」
我点头。「有的时候她好像……」
「格温妮是我知道的最爱打听的人。她想知道每个人的每件事,不弄明白决不罢休。她没有怀疑那是一场恶作剧,她坚持说看到了鬼。鬼神是唯一能吓住格温妮的东西。知道这样一位难缠的女士也有个弱点,实在令人感到安慰。」
「你认为她会干什么……一旦她发现我们就是那些鬼?」
「我也不知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如果她没摔伤,我们也没有待她那么好,那一切就很可能会不同了。蓝多大厦里可能会住进别的人,也可能会根本没有买主,这样这座神圣的老房子就倒塌成一堆废墟,我们就会住在那座农舍里,在贫困中挣扎。谁知道呢?」
「我们搞的恶作剧带来与我们预想完全相反的结果,真是很有趣。要记住,我们装鬼是要把阿克赖特父女赶走,结果却起到了把他们带了进来的作用。」
「这是我们命中注定,就像人们说的。」
「是命中注定的。挽救蓝多大厦,以及格温妮与你哥哥的结合。」
「我相信都是这座老房子安排的。很自然,它不愿倒塌。你真美,卡洛琳。」
「谢谢。」我说。
「我从未见过这么绿的眼睛。」
「我母亲的侍女会告诉你,是因为我戴了这枚胸针。」
他垂下头来细看,手指停在上面,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啊,你们在这里,我猜你们是从长廊的楼梯上来的。」是保罗。
「我们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并让卡洛琳看看这里美丽的风景。」
「非常美丽,」我说,「房子也非常美丽。我知道,你很为它骄傲。」
我语气冷淡,他一定察觉到了。
「我们去找其他人好吗?」他说。
我们跟着下楼梯的时候,杰戈恼火地瞪了他哥哥一眼。
起居室里,玛丽堂姑正在说我们该告辞了。
「我带领卡洛琳从塔上看这一带的景色。」杰戈说。
格温妮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玛丽堂姑说:「这真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你们的邀请真是太友好了!」
最终我们离开了蓝多大厦,不久就轻快地行驶在去特里西德大厦的那条路上了。
玛丽堂站和我一起到了我的房间,她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
「那是什么样的气氛呀,」她说,「紧张地都能用刀子切开了。」
「他们怨恨她,」我说,「兄弟俩都是如此。」
「杰戈对你感兴趣,你得当心他,卡洛琳,你已经听过他的名声了。」
「是的,我知道,他们不会太令人钦佩,是吗?一个是乡下的浪荡子,另一个无耻地为了钱结婚。」
「都是人性的弱点,我想。」
「可能,但是既然做成了交易,就不应该再怨恨。」
「噢,你是在说大的那个,我知道你的意思。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骄傲……死死抓住他们生来就有的地位不放。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从小时候起,就觉得自己赋予特权,现在却要被夺走了。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他们就接受了诱惑。」
「那个女人……」
「格温妮,这个名字不适合她,她像钉子一样坚硬。」
「她需要这样,跟这样一个丈夫在一起。」
「你鄙视他,是吗?我的印象是,在法国的时候你还挺喜欢他的。」
「那时我不知道他把自己卖了!」
「对于一场着眼于实利的婚姻,你说得太耸人听闻啦……」
「实质上就是这么回事。」
「他过得很艰难,他们很不相配,我可以看出,她的举止、她说话还那么冲……她不适应这里的环境……这都使他恼火。如果她是个简单的小女孩-是个女继承人,用爸爸的钱买一幢房子和英俊丈夫-情况或许会更好一些。可现在却是他这个古老家族的骄傲後裔,娶了一个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文化中长大的女子。男方有良好的举止风度、擅长于社交上的遁辞、过着优雅而又有些怠情的生活方式,女方则是由勤劳而精明的父亲带大的,这个父亲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却很有能耐……有能耐这一点,女儿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继承了,这就像要把油和水融在一起,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他们永远也不会互相吸收,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不和谐!直到今天晚上我才发现问题这么严重。」
「你常跟他们在一起吗?」
「偶尔。今天晚上不同-差不多是一家人在一起。只有你我是外人。以前我去那里做客时,一般都有许多人的。」
「这可真是增长了见识。」
玛丽堂姑打了个阿欠。
「好了,你已经开始适应了。我喜欢听你跟保罗·蓝多谈庄园的事,你已经在学习了。」
「我想学,玛丽姑姑。」
「我知道你一旦开始工作,会全力以赴的。晚安,亲爱的。你看上去彷佛有心思,仍然在想那些人吧?」她摇摇头。「我不会感到吃惊,」她接着说,「如果有一天那里出了麻烦的话。我觉得远处雷声滚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当然明白,那里有两股强大的力量。我希望格温妮是单纯可爱的人,希望保罗愿意接受现实。好了,这是他们的问题,跟我们没有关系,对吧?当然没有。但是有许多人要依赖蓝多庄园的繁荣,庄园里所有的人。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首先得让庄园正常运作……以弥补死者的放荡行为,把局势扭转过来。我相信格温妮会尽最大努力,她继承了父亲的生意头脑,只不过是家庭方面她处理不好。好了,正如我刚才所说,不用咱们操心,晚安。」
我吻了她,她走了出去。
然後我在镜头前坐下,摘下绿宝石胸针,端详着镜中的我。我的眼睛即使没有胸针来衬托,也是熠熠生辉。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努力想什么,都不能把保罗从思想中赶走。我实在忍不住为他感到难过。
「这是他自己的过错,」我大声说,「自作得自受!」
这话说得多好!我能感觉他对格温妮的厌恶,有的时候他怎么也掩藏不住。我现在知道他悲哀的原因,知道他眼睛里的秘密了。
我想去恨他,去鄙视他,但是我做不到,我只为他感到难过,渴望去安慰他。
「不用我们操心。」玛丽堂姑的话还回荡在我耳边。我们当然不用操心,我对镜中的自己说。但是我仍旧悲哀地想着她,还带着一点微弱的希望……我说不上是什么希望。
第二天早晨,玛丽堂姑没有起床,我有些紧张地跑去看她。
「啊,我上了年纪啦,」她说,「晚上出去之後,总要睡个懒觉。我一会儿就起来。」
「你肯定没有别的问题。」
「完全肯定。我不想太劳累,尤其是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帮手。」
「恐怕到目前为止还不太管用。」
「我告诉你今天早上干什么。骑马到布雷克特的农场,告诉他们吉姆伯罗斯正在调查三亩草地的事,好吗?那里的土质有点问题,吉姆没时间过去,因为他今天要去普利茅斯,我说过我去办的。」
我很高兴能做点实实在在有用的事情,早饭後我就出发了。
我坐在布雷克特家的厨房里,喝了杯茶,吃了一个布雷克特太太刚从烤炉里拿出来的软面包。我把口信告诉他们,布雷克特太太说她非常高兴我来到庄园大厦。
「我常常想特里西德小姐在大厦里很孤单,所以有你在她身边很好。她很看重你。我对汤姆说:『特里西德小姐有卡洛琳小姐跟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是的,」我说,「对我来说也很好。」
「我们很幸运能在特里西德庄园,我总是这样对汤姆说。蓝多庄园现在……可是,前不久有一段时间,我对汤姆说:『不一样了……蓝多庄园换了主人……这能发人深思。』」
「可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
「是的,可别人说她管着钱袋……当然她不完全是你期望的那种人。唉呀!我不该说这些的。」我真想让她继续说下去。我渴望尽可能多了解蓝多庄园的事情,但我自然不可以去背後闲谈。
我走出农舍,拨马向荒野走去。我想在草地上纵马飞奔,我想感受风吹到脸上的感觉,我想把昨天晚上的事,以及今後会怎么样都思考清楚。玛丽堂姑期望我留下来,我也愿意,但是昨天晚见过保罗,察觉到他跟妻子之间的紧张关系,这令我感到很不安。
说这不关我的事是无济于事的,我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我想我对他也有一定的影响,我不能肯定这种想法是否正确。如果我真对他有影响,那就是跟我有关的事了。当然,除非我离开。我认为我应该严肃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
那天天气很暖和,从西南方向吹来阵阵清新的微风--这些地区常刮这种风,我总觉得风里带着一丝摩洛哥香料的气味,我一路骑马飞奔,一边尽情地吸入新鲜的空气。远处可以看到杰戈曾指给我看的那个老矿井。
我向它奔过去。
它看起来确实神秘恐怖,我想起了杰戈讲过的死人故事,这些死人的灵魂就待在旧矿井里,独自在荒原上,风呼啸着吹过草地,我能够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受古老迷信的影响了。
我靠近矿井的边缘,风声听起来像是空洞洞的笑声,我退回来,四下张望。一边,我可以一直看到地平线,另一边,视线被几块高大的石头挡住了。
我调转马头,就在这时,我听到马蹄声,然後有人喊我的名字。
起先我以为是自己想像出来的,或者是杰戈讲过某一个人被称作「奈克」的鬼。但是声音很熟悉,我看到有人骑马在那几块大石之间穿行。
是保罗。
「早安,卡洛琳。」他说。
「早安。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我正打算去拜访你,看见你走上了来荒原的路。你不应该离旧矿井太近了。」
「它看起来很安全。」
「谁也说不准,大家都以为那里闹鬼。」
「那我就更想看看了。」
「没什么可看的。大约五十年前,有人掉在矿井里死了,是在一个有雾的夜里,人们说他跟一个女巫闹翻了。」
「我不认识女巫,今天又阳光灿烂,所以我绝对安全。」
他向我走过来,帽子拿在手里,风吹散他的黑发,那双厚厚眼皮的眼睛严肃地审视着我。
「见到你非常高兴。」他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了。
这感动了我,穿透了我的冷漠,令我越来越肯定自己对他的感情。我生自己的气,因为我允许感情控制了理智,我把怒气出在他身上。
「恭喜你。」我说。
他怀疑地挑起浓黑的眉毛。
「为你保住了蓝多大厦,」我说,「你一定很为那些修复工作感到骄傲。」
他不无责备地看着我,说:「那幢房子又可以安全地挺立两百年,并且属于我们家族。」
「一项伟大的成就,确实值得祝贺。」
「在法国的时候,我是要对你讲我的婚姻的。」
「哦?是什么让你决定不讲了呢?」
「我发现讲出来很困难。」
「为什么?这是很自然的事,不是吗?」
我调转马头,离开矿井,他来到了我身旁。「我想跟你谈谈。」
「你正在跟我谈着呢!」
「严肃地谈谈。」
「那你为什么不谈呢?」
「你跟在法国的时候不一样了。对我来说,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卡洛琳。」
「是的,」我说,「是很愉快。当然,还有那次不幸的事故。」
「没留下什么後遗症吧?」
「没有。」
「那次相遇有助于我们更加了解对方。」
「我不认为有助于我了解你。」
「你的意思是……」
「不像我现在这么了解你。」我冷冷地说。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对你有一种非常错误的感情,卡洛琳。」
「是这样的吗?」
「噢,得了,我们还是诚实一点,坦率点吧!我们单独在这荒原上,没有人会偷听。」
「只有奈克、亡灵和鬼魂。」
「在法国的时候,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短短的时光……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从那以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从那以後,一切才像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打断他的话:「我认为你不该这样跟我说话。你应该记住,你的婚姻是非常令人满意……非常实用。」
「我不该那样做。」
「什么!在你为蓝多家族挽救了蓝多大厦之後。」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很多人都要依靠它。我父亲……杰戈……佃农们……」
「还有你自己。」
「还有我自己。」
「我完全理解。我相信在法国我告诉过你,我订了婚准备结婚,可是当我未婚夫发现我没有财产,他决定他不能娶我。你看,我知道这是个什么世道。」
「你是愤世嫉俗,卡洛琳,这有些不太适合你。」
「我很现实,这也是我想做的。」
「我希望事情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能回到结婚前的日子。那你也还会继续的住在农舍里,我肯定你不希望那样。」
「我能不能对你解释一下蓝多庄园对我们家族的意义?」
「没有必要。我明白。我理解。」
「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卡洛琳。」
「我知道。你从阿克赖特家买了蓝多大厦,就像他们从你手里买了它一样-只不过用的货币不同而已,交易是一样的。一切再清楚不过了,不需更多的解释。昨天晚上我可以看出你有点不满意,或许我说得太坦率。我想,是在这荒原上的缘故,我觉得远离了那个讲究礼貌的世界,你呢?」
「是的,」他回答,「这就是我说出心里话的原因。」
「我们得回到那个现实去,」我说,「我们在那里学习礼貌社会的习俗规矩。你不应该敞开心扉,我说话也应该谨慎小心。我们应该讨论一下天气和收成,而不是……我想我必须回去了。」
「卡洛琳……」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我说:「你做成了你的交易,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你就得继续为此事付出代价。毕竟,你买的东西很昂贵。」
我感到非常伤心和痛苦,所以很想伤害他。我知道,我爱保罗会比我爱杰里米深得多。我现在成熟了,杰里米背弃我的时候,我对他的感情迅速变成了憎恨。现在,保罗和杰里米一样唯利是图,而我确要拼命克制自己想去握住他的手,抚摸他,安慰他的冲动。
我能够看到前方的危险,内心充满恐惧。我一定不能让他看出他对我有多么大的影响。
我骑马穿过荒野,可以听到他的马蹄声跟在我身後。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我想到要不然一切会多么不同啊,我气恼地几乎要哭出来。我本来可以爱他的。我相信他也会爱我,而在我们中间挡着的那座得由他去挽救的蓝多大厦,还有格温妮,她出钱买下了他,在他们的余生里,他将永远跟她绑在一起。
荒野的景色发生了变化,不那么荒凉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在乡村的小路上。
他说:「我希望没有什么东西会干扰我们的友谊,卡洛琳。」
我简短地说:「我们是邻居……只要我待在这里。」
「你不是说你要走吧?」
我耸耸肩膀。「不一定。」
「可是听特里西德小姐的口气,好像你要长期跟她住在这里。」
「我真的不知将来会怎样?」
「你一定要留下。」他说。
「我是否留下,与你根本没有关系。」
「与我的关系可大。」
我想严厉地反驳他几句,但我做不到。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他可能看到了,我们正骑马并排向前走。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对我有多么深的影响。
这一切都清楚显现在我的眼前:我们之间的感情逐渐增长,深得难以抗拒;秘密约会;偷偷内疚;格温妮侦察;仆人们窥探。噢,不!我一定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骑马走到他前面,这种谈话不能再续继续下去了。
走到看得见特里西德大厦的时候,我跟他告别。回去之後,我直奔自己房间。这一会儿我谁也不能见,我的思绪真是乱麻一团。
我的心中有些高兴,因为他并不是对我无动于衷;我心里还有一种深深的绝望,因为他不自由;我们只可能成为最一般的朋友,任何超出这一层的关系,都是不可能的。
然而,真是不可能的吗?为什么他像以往那样对我说话?他爱上了我吧?我爱上了他吗?他是不是在建议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呢?
或许这种问题最好别问。
或许我应该离开……及时地。
那天下午我去拜访了吉米麦吉尔。
那间看守小屋里有一种安宁的气氛,我很想逃到里面躲一会儿。看到我吉米很高兴。他告诉我,自从我上次来过之後他添了几箱蜂。
「我们也是有兴有衰的,」他说,「冬天有一年就很冷。这里的冬天跟苏格兰不一样,但是那年可冷了一段时间-只有几个星期-蜜蜂不喜欢冷天气。当然,我会保护它们,不让它们挨冻。它们知道,很感激我。蜜蜂比人更知道感恩。」
他煮了茶,说要是我出去跟蜜蜂说话那可不赖。
「不想让它们以为你变冷淡了。」
我笑了。「你真的认为它们会这么想吗?」
「它们知道。如果我把你带到那里,它们会认为这是个友善的表示。它们知道你在这里,我告诉它们之前,它们就知道了。有的时候,我想蜜蜂知道这种事情……比我们快。狮心王它有时会预先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那个杰克拉塞尔听到叫它的名字,摇了摇尾巴。它正躺在地毯上,用爱慕的眼光看着它的主人。那只猫走过来,跳到他腿上。
「噢,」他说,「千万不能忘了老虎。老虎很聪明,是吗,老虎?」
老虎有一身光滑的黑毛和一对斜着的绿眼睛。
「这只猫可不同于一般!」我说。
「老虎不仅仅是一只猫,是吗,老虎?老虎是一天夜里到我这里来的。它在门外……并不完全是在乞求进来。老虎从不乞求,可以说是要求。于是它来了,一直留在这里。你从哪儿来,老虎?你不说,是吗?」
「你从动物和蜜蜂身上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我评论了一句。
「它们与人不同,」他说,「我跟它们总是相处得更好一些。我了解它们,它们也了解我……我们互相信任。那只狮心王,在它的眼里我永远都是对的,我有它这个好朋友。而老虎……它的脾气可不是这么容易预料的,得到它真是我的荣幸,如果你能理解的话。老虎就是这样认为的。」
「那蜜蜂呢?」
「它们介于两者之间。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尽力为它们服务,它们也尽力为我服务。」
「你在这里给自己创造了很好的生活,吉米。」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很迷茫,目光好像越过了茅屋、我、甚至那些动物,投向远方。
「本来会是很好的生活,」他沉思着说,「要不是唐纳德。我永远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找到我。」
「你的孪生兄弟。」我说,记起了从前他告诉我的话。
「要是他来到这里,所有的安宁……都会烟消云散。」
「你希望他来吗,吉米?」
他摇摇头,「连续几天……几个星期……我都不会想到他,有时候,我甚至可以连续几个月忘掉他。」
「哦,你来这里很长时间了,吉米,现在他不太可能会来了。」
「你说的对,卡洛琳小姐。我这样担心真是愚蠢,他不会来的。」
「除此以外,你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按自己的意愿安排好了。」
「我想是这样的。特里西德小姐一直待我很好……让我住进这座可爱的房子和花园。」
「她对庄园上所有的人都很好。」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为我做的一切。」
「我会告诉她的,不过我想她是知道的。你真的想让我去看蜜蜂吗?」
「是的,我们一定要去。」
他给我穿戴上前一次用过的面罩和手套,我出门向蜂蜜走去。当蜜蜂在我身旁嗡嗡飞舞时,有一刹那我感到很害怕,即使我知道自己穿戴得严严实实。
「她来了,」吉米说,「来看你们。是卡洛琳小姐,她对你们很感兴趣。」
我看到有些蜜蜂停在他手上,有些停在他头上。他一点也不紧张,它们也不。他一定是对的,蜜蜂确实认识他。
回到小屋,他为我脱掉面罩和手套。
「真是奇迹,」我说,「它们跟你多熟啊!」
「不是什么奇迹,」他说,「这很自然。」
「它们好像是个兴旺的团体,似乎不像我们人类那样被烦恼所困扰。」
「也有烦恼的,有时一个蜂箱里会有两个蜂王。」
「两个蜂王不能共同生存吗?」
吉米笑了。「它们毕竟还是像人一样的。一个家庭里不能有两个妻子,是吧?一个国家也不能同时有两个女王来统治。」
「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它们会决斗,一个杀死另一个。」
「谋杀!」我说,「出现在你的理想国度里!」
「嫉妒是很可怕的东西。只能容得下一个……于是另一个就把碍事的那个弄死。」
「你又扑灭了我的幻想。」
「了解事实比抱有幻想要好,卡洛琳小姐。」
「那么,蜜蜂终究也不那么完美。」
那只黑猫跳到我的腿上。
「老虎喜欢你。」他说。
我不敢肯定,那只猫正用邪恶的绿眼睛盯着我,然後它突然坐了下来,开始发出愉快的呜呜声。
屋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只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这里有安宁,我想是完全的安宁。不,不十分完全。我一直在想两个蜂王,战到其中一个死去;还有吉米心中不能忘却的恐惧,害怕有朝一日他邪恶的兄弟会找到他。
我收到奥莉维亚一封信,它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亲爱的卡洛琳,我有一个重大消息告诉你,我快要生孩子了。这会使我的幸福更加完美,自从结婚以後,对我来说一切都太好了。杰里米也很高兴,我们都想有个孩子,使我们的婚姻更加圆满。杰里米想要个男孩,当然,我想男人总是这样。至于自己,生男生女,我真的无所谓--当然,除了要为杰里米着想,我很快就要临产了,我尽量拖延着不告诉别人。我对好事情总有一种可笑的感觉--害怕如果我谈论太多,可能就会出什么事,所以我一直没有跟别人说。预产期在七月底。我知道你会分享我的这个喜悦。你当姨妈会有什么感觉?我很难想像你就要做姨妈了。我非常希望你能来一趟,我很想见你。我要你保证,你会做孩子的教母。请快点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答应了。我们很喜欢读你的来信,我全都可以想像得出来,也许有一天我会来康沃尔。目前,我去康沃尔有困难。因为小孩的缘故,但你一定要来这里,卡洛琳。路程很远,但我很想见你。贝尔小姐当然还在这里。快要出生的小孩令她非常兴奋,又有一个新的学生让她「教育」了。我恐怕她觉得在这里的职位仅仅是挂名的,因为我现在已经很难说得上是在上学了。她「引导」我,用她的话说。杰里米觉得她很有意思。你会考虑来这里的,是吗?洗礼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教母通常都是要来参加的。你一定要继续给我写信,我十分盼望你的信。我喜欢听你说蓝多家人的事和庄园上的佃农的情况,当然还有玛丽堂始和那个养蜂的怪人,我会很喜欢看到你戴着那个面罩和穿着别的东西的样子。谨致深深的爱 你的姊姊奥莉维亚
奥莉维亚要当母亲了!难以置信!我感到一丝嫉妒。她一直瞒着我是因为她猜不准我会有什么感觉。我没去参加她的婚礼,她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她自己有些敏感,所以她总是想到别人。她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这是她最可爱的品质之一。
杰里米是个忠实的好丈夫。他当然是了,我讥讽地想。他生活得很舒适。
亲爱的奥莉维亚!她被他利用了……就像我差一点被他利用……就像任何一个能让他过他想过的富裕生活的女人,会被他利用一样。
我会自由而独立。
我想到杰里米-他正为马上要有孩子感到激动。我想到了保罗,一阵可怕的凄凉笼罩了我。
我发觉和玛丽堂姑在一起给了我越来越多的慰藉。她目光敏锐,察觉出我心神不宁,郁闷不乐的样子,我相信她认为这是杰里米的薄情所致,而同时她也清楚,我和保罗蓝多关系尴尬。她聪明过人,不会试图公开探询,可我知道她正在努力使我的生活舒心自在。像我这样遭到抛弃,不消说,对自尊心是个很大的打击,而且,这自然会在今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影响我和我所遇到每一位男人的关系。
玛丽堂姑相信,把我的心思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可以治疗我的心病,那别的事就是管理庄园。在一定程度上,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我发觉自己已埋头于这些事务当中。我常常和玛丽堂姑以及她的经理,吉姆伯罗斯,坐在一起核对帐目,各种计画也常常当着我的面讨论。我很少发表意见,但是我专注地聆听,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发觉自己每次除了手头上的事,其他的一切都统统忘却了!
一定的应酬是少不了的。
玛丽堂姑说:「我从不拿它很当回事。事实上,只要可能我就逃避,可是,由于蓝多家来了新主妇,他们对这种活动很热中,打那一开始,这邻里间的应酬就多起来了。」
毕竟这个社交圈子并不大,尽管偶尔有些外地的地主前来蓝多家作客,这样就要为这些客人举行家庭招待会。因为相距很近,我们从不在他们家过夜,可是我们却应邀参加这些聚会。格温妮对这些活动非常着迷,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正在让蓝多大厦恢复它丧失多年的昔日的辉煌。我相信保罗不喜欢这些场面,可是杰戈却从中得到乐趣。
玛丽堂姑说:「她努力过了头,反倒不像蓝多家的人了,这就是格温妮的不幸。她不明白她现在孜孜以求最重要的东西是某种淡漠。她根本没有领会要旨。她想方设法让人注意一个事实,即她是贵族出身,而真正贵族则自然而然地认为毫无问题。可怜的格温妮,不知道她是否会有长进。」
玛丽堂姑也举办小型宴会-回报别人的盛情,她这么说。「格温妮来之前,我们也没这么多事。」她抱怨说。
客人中有英格利顿医生及妻子带着他们的已步入中年的未婚女儿,还有教区牧师、他妻子和姨妹;另外还有家住利斯克德的律师和银行的一位董事-当然都是携带妻女前来的。
我也得参加到这个社交圈子里来。
「除了庄园的那些人,对所有这伙人,你也不妨认识一下。」玛丽堂姑说。
每天她都暗示,康沃尔将是我永久的家;而每天我都纳闷,我该做些什么?
我躲着保罗,我相信他也躲着我。我想我们俩都明白,我们之间吸引力很大,这种吸引绝不能任其发展。当时这就像一炉封住的炉火-在阴阴地燃烧着。凭着本能我知道-我想他也知道-这炉火有可能猛地烧旺起来。
和杰戈的关系处理起来就比较容易。我经常和他见面。每逢我单独骑马出门,他总有办法出现在我面前-还有,那些聚会当然总少不了他。
我情不自禁喜欢和他在一起。他说话风趣,轻松愉快,他还不停地以嬉闹的方式向我调情,我们俩都喜欢这样。
我感到杰戈并非一心想引诱女孩,但是,他会来者不拒。杰戈确实有两手。他是那种把性冒险视如呼吸般自然的男人。他在爱情冒险中获得成功,是因为那些动人的美貌,加上他嘻嘻哈哈的天性,对许多人都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他没有真正追求什么人,我肯定征服来得太容易,所以就没有遇到任何挑战。估计我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抵抗他的女孩中的一个,在某些情况下,这可能会激起一种一定要在我身上获胜的决心。然而杰戈不会这么做,他一心追求安逸闲适的生活。他没有必要作艰巨的努力去征服某人。在他周围,他能轻而易举获得成功。
我对此很高兴,也感到有趣。我不得不承认,和杰戈在一起,的确让我很高兴。我对他说,他的生活态度是蝴蝶式的,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根本不为将来着想。他回嘴说若不是我告诉他,他绝不相信蝴蝶还有生活态度。
我常常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规劝他。「还记得那蚱蜢後来怎么样了吗?」一次我问他。
「我从未留意过一般的蚱蜢,也根本不知道你说的那只蚱蜢的命运,从你说话的口气判断,它的命运很惨,对我们大家都是个教训罗!」
「杰戈,你一定知道拉封登的那则寓言。」
「我连拉封登是谁都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人人都知道。那只蚱蜢整整一个夏天都在唱歌跳舞,没有为冬天储备任何东西。後来她想找蚂蚁借。『夏天你在做什么?』蚂蚁问。『非常快活地跳舞和唱歌,』她回答。」『那么,现在也跳舞吧!』蚂蚁说。」
「我没明白这个比喻。谁是这蚂蚁?我看出你让我充当了蚱蜢的角色。」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
「少扯淡!我绝不会老。这不是我的本性。如果必要我会把头发染了。但是我绝不会老或头发花白。」
「总有一天你得安顿下来。」
「安顿,你是指什么?」
「严肃地生活。」
「我非常严肃。我决心享受生活。我对此极为严肃。」
根本不可能和他正经地谈论任何事情。这和我的心情很适合,和他在一起总能提高我的情绪。
时光开始一周一周地飞逝。
我非常想念奥莉维亚。关于她,我和玛丽堂姑有过几次长时间的交谈。
「生孩子总是让人担心的时刻,」我说。「我感到她的来信里有一种恳求。我觉得我应该在那里陪着她。」
「那么,如果你这么想,你就应该回去一趟。」
「我下不了决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又不愿意去。我不想再见到杰里米布兰登。」
「这可以理解。或许你不去更好。只是不知道奥莉维亚会怎么想。」
「她会理解的,我想。」
「你要去参加洗礼?」
「是的,洗礼我必须得去。那样我就会知道她平安无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在焦急地等待消息。消息在七月底到了,奥莉维亚亲笔写了一封信,写信的手抖得相当厉害,可是字里行间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欢乐。
亲爱的卡洛琳,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有了我的宝宝。一个小女孩。正是我想要的。杰里米很高兴。他把想要男孩的事都给忘了。她每一方面都完美无瑕……是世界上最美的小女孩。名字我已取好了。杰里米想让她用我的名字,可我说两个奥莉维亚不好区别。这样我们就妥协了。她将叫莉维亚。当然,她必须以她重要的教母的名字来命名,莉维亚卡洛琳。你看如何?我以前不知道世界上能有这么多的幸福。我渴望见到你,让你看看我的小宝贝。洗礼将在九月底举行。啊,卡洛琳,我真的非常盼望见到你谨致永远的爱。你的姊姊奥莉维亚
知道奥莉维亚平安度过那场磨难我就放心了。在我看来她总是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非常想念奥莉维亚和她的宝宝。我很想见到她和她的女儿。我不知道再次见到杰里米会是什么样子。我肯定他会小心行事。或许我不一定经常见到他。
我上蓝多庄园找了一趟住在一所农舍里的金特尔小姐,她为两家缝制衣服。她做了几套漂亮的宝宝装,我去伦敦时可以带上,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感到既快乐又忧郁,这种奇异的复杂情绪完全占据了我的思绪。
我做着动身前的准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日益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如果和杰里米对面碰上我该说什么。我要尽力显得冷淡,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愤恨是否会允许我这么做。
九月二十八日早晨,乔赶着那辆双轮马车把我送到了火车站,玛丽堂姑也来送我。她看着我上了一间头等包厢,她迅速地吻了我一下,告诉我不要待得太久!
「我很快就会回来!」我向她保证。
火车开出车站时,她站在月台上向我挥手。我舒服地坐下。每次一坐上这趟车我就会想起那一次旅行,我坐在贝尔小姐的对面,第一次见到保罗蓝多和杰戈蓝多,他们後来对我的生活竟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
我望着窗外的景物一闪即逝,庆幸自己有一个包厢。
我正想着自从那次旅行以来,火车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过道刚开始采用,这样就能在几节车厢从一个包厢走到另一个包厢,走起来就方便多了。现在车厢的底板下面通了暖气管,代替了暖脚器,上次我和贝尔小姐一起旅行时暖脚器还在使用。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到处都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在凝视着窗外,突然我听见通往过道的门开了。我猛地扭过身子。一个男人已经把门推开,站在门口。我直楞楞地瞪着他,不敢相信。
「你好,小姐,」他说。「我来和你共享这间包厢,你不反对吧?」
「杰戈!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笑了。那样子和上次出坏点子的男孩一模一样,那次他建议我们装鬼来把蓝多大厦的可能买主吓走。
「我要去伦敦。」他说着便在我的对面坐下。
「我不明白。」
「哦,我想我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
「杰戈,你当真……」
「我当真要去伦敦。独自旅行太乏味。找一个愉快的旅伴就明智多了!」
「你为啥事先没说你要去伦敦?」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喜欢让人受惊……尤其是你,卡洛琳。你现在是这么深谙世故,这么见多识广,这么学问渊博,这样,给你一点你料想不及的东西多有意思呀!」
「你一定是和我同时上的火车。我没看见你。」
「你在热烈告别时,我悄悄地站在一旁,後来……趁你没注意,我就钻了上来……在这尽可能早的时刻,我决定不再把给你的这份惊喜耽搁。这样我就来了。旅伴,高兴吗?」
「你真荒唐。」我说。
「是的。难道不可爱吗?我带了一个诱人的午餐篮子。」
「在哪儿?」
「在我的座位的那间包厢里。我去把它拿来。我去去就来。」
我觉得自己在笑。我已经感到好受多了。
片刻之後,他就提着篮子回来了。
「我告诉他们准备双份。」
「这么说,这一切你早就计划好了。」
「每一个行动都需要周密的计画,如果想要取得最大的成功。」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事先告诉我。」
「你不认为那样可能有人反对吗?一位像你这样娴淑的小姐,和一个品德不太端正的男子,一起旅行去伦敦?」
「是有可能。」
「这样一来,谁都不知道。」
「我猜他们知道你要去伦敦。」
「哦,不。从本质上讲我是个外交家。他们认为我要去普利茅斯。」
「为什么耍诡计?」
「因为我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告诉他们我为啥要去伦敦。当然,我的理由完全充足。」
「我就想不通你为啥要耍诡计,就为了趁我在伦敦时你也去那儿。我不会见你的。我要陪着我姊姊。」
「我会登门拜访……以你家朋友的身分。」
「你真是不可救药。」
我开始大笑起来,我们俩都一起笑了。
「这样好多了,」他说。「这会儿你看上去像当年那个小卡洛琳,在後来的生活中你染上了一点粗暴的脾气。是由于那个懒散的情人吗?」
「你都知道些什么?」
「大家都知道的。你不会认为,你能阻止这样一段生活往事在兰卡伦流传开来,对吧?消息投递服务,再也没有比我们的仆人经营得更好的了。他们贴门偷听;他们储存消息;他们将消息传给同伙-这样传来传去就能及时传给我们。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知道我是这一带的唐璜,阿波罗,登徒子,随便你叫我什么。这意味着,我比大多数男人更加欣赏你们的性别-当然,这种情感得到了回报。他们知道你有一段不幸的恋爱史,他们还说你来这儿是为了走出阴影。他们知道保罗娶了可怜的格温妮是为了保住那幢房子,还说他结婚之後就後悔。把你的生活想像成一本合上的书根本没用。绝不可能。它是完全打开的,印的是大号字,还有大量的插图,这样,人人都可以翻阅和学习。」
「这么说,我们谁都不安全。」
「哎,都不!对付这种效率很高的侦探事务所,唯一的防卫措施就是不去理睬。毕竟,他们无疑也有他们的秘密。他们有他们的通奸偷情、喜新厌旧、门户不对。这使我们都散发出人性-实际上大家都一样-城堡里的富翁也好,门口的穷人也罢!都是他们喜欢看到的。谁想做人之外的什么东西呢?我认为生而为人是个十分愉快的状态。做人还是比做蝴蝶或蚱蜢要好-尽管我们有些人与这些懒惰的昆虫很相似。」
我又放声大笑起来。
「这样好多了,」他说。「现在告诉我,到达伦敦後你要干什么?」
「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要跟一个人说再见,然後去找我姊姊。我要一直陪着她。我要尽做教母的义务。」
「你真的会成为一个仙女般的教母,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要努力对孩子尽我的义务。」
「我对这毫不怀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小孩和伦敦生活迷住了,以至于你决定要抛弃我们。我可不想老往伦敦跑。」
「那可能有点不方便吧,因为你马上就该在普利茅斯了。你住什么么地方?」
「我知道离你姊姊家很近有一家旅馆。你瞧,我都计划好了。我以前在那里住过,这次还去那儿。」
「你知道我在伦敦时不能和你见面。」
他冲我咧嘴一笑。「我相信你姊姊是位迷人的年轻夫人。我盼望能和她会面。」
「打她的主意,你绝不可能有希望!」
「希望?多妙的想法!你是说我会试图从她家里诱骗一位贞洁的夫人?」
「我认为如果有机会你会引诱任何女人。」
「如果她的心和她妹妹一样冷酷,我就没机会了。」
「她有一颗热情的心,可是那热情不是给你的。」
「那样,我就只好限制我的努力,来融化裹在美丽的卡洛琳的心上的坚冰了。」
「你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它们绝不会为你而融化。」
「这是不是承认它们会为另外一个人而融化?」
「我怀疑它们还会融化。」
「我不想为这个打赌。」
「我们知道你是只对大赌注感兴趣,所以,我们不谈我那裹在冰里的心,好不好?」
「同意。瞧,这是布鲁内尔先生设计的大桥。已经到普利茅斯了。不能在这里放任何人进来。我们来弄一下,使这间包厢看上去已经客满了。」
他把行李包放到一个座位上,把装着食物的篮子放到另一个座位上。他站在车窗旁边。
「希望他们不要在这些车站停得太久。」他说。
有一个人站在门外,朝里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我恐怕,」杰戈笑容可掬地说,「这间包厢里没空位了。」他指了指放座位上的东西。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然後他们就走了。
一直等到火车启动徐徐驶出车站後,杰戈才重新坐下。
「我刚才认为你不会成功的。」我说。
「亲爱的卡洛琳,我一心想做的事总是样样都能做成。你还不知道吗?」
「并非所有的事情。」
「噢,你这是什么意思?」
「喔,有一件事我记得的。你想把买主从蓝多大厦赶走,而你最终做到的却是找到了一位买主。」
「那是我唯一的失败。可是它使蓝多大厦又回到了我们手中,不是吗?那正是我试图去做的。上帝的行动很神秘。」
「杰戈的也一样,我该想到。」
「可怜的保罗。我恐怕他但愿这从未发生。」
「我决不相信。最重要的是保住那房子归蓝多家族所有,而他做到了这一点。」
「可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
「不付出代价,你就办不成事。」
「他当然付出了,听我说,有时我想保罗恨她。」
「保罗应该感激地。」
「这个……从某一方面讲,是的。可惜他一辈子都得付代价。」
「他参与了那场交易。有些人先是同别人达成协议,然後要执行起来,又开始後悔,这种人,我最受不了。」
「不要责备他。他正在尽他最大的努力。他不还在那儿?他娶了格温妮。他的确是个好人。有点忧郁。谁不会呢!和格温妮结婚?他才十几岁就不得不担起了家庭债务的全部重担。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学着接替我们父亲的职责。这算是什么继承财产啊!你不能责怪保罗。他已尽力而为了。」
我说:「那是他的事。」
「哎,我可怜的哥哥。」
「我肯定他能照顾好他自己。」
「有时候,我们有些人显得很坚强,其实他们最脆弱。他心地太善良了,可怜的保罗!」
「听你这么说,好像有良心是件遗憾的事。」
「喔,难道不是吗?良心可能是个十足的祸害,在你不想要它的时候,它却冒出来了。它折磨你,烦你,使人生活得很累。」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没有受赐于-我是说受罚于-这样一个累赘?」
「让我们说我早已打发它睡觉了,好不好?」
「所以,现在趁它还在睡觉,你就可以表现得肆无忌惮,是不是?」
「这是对付全部良心的最好办法。」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这个世界将会是个什么样了。」
他把双腿在面前伸直,对我笑了笑。「什么样子!上面的居民都是像我一样的家伙,风度翩翩,无忧无虑,英俊潇洒,快快活活,他们四处寻乐,还要保证其他人也这样做。」
「十足的乌托邦。」我说。
「你应该和我都参加进去。」
我扭头向窗外眺望。「我认为德文郡的风光很美。」我说。
坐在他的对面我不会伤感。他打开篮子,取出精美的火腿和鸡肉三明治,还有一瓶晶莹闪亮的白葡萄酒。我自己带的午餐也同样诱人。
「这些够两个人吃了。」他说。
「我想我带的也吃不完。」
「真有意思,是不是,在火车上野餐,一边听着车轮的节奏。它们在说什么?『卡洛琳,卡洛琳,卡洛琳,不要离开,卡洛琳。杰戈需要你。杰戈需要你。』」
「你可以填进你想填的任何词。」
「你听到你想听的。它令人快乐之处就在于此……」
他坚持要我分享他的葡萄酒,他就从篮子里取出他带的酒杯,斟上酒。
「为咱俩,卡洛琳和杰戈乾杯。」
「为咱俩。」
「应该先冰一冰。」他说。
「在火车上很难做到。我感觉味道挺好。」
「人们说饥饿是所有菜肴的调味料。我要说是有伴,你说呢?」
「我认为和它有很大关系。」
火车在向前急驰。旅程已过了一半。我闭上双眼假装睡觉。我知道他一直在注视着我。
等我一睁开眼,他正在冲我微笑。
「你要待多久?」他问。
「那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许多情况。」
「你心里不安,我觉得。」
「嗯……或许。」
「你将不得不和那个虚情假意的旧情人见面,而他现在则是你姊姊的丈夫。那可真叫人难受!」
「我知道。」
「如果你需要帮助,你知道有一只结实的胳膊在等着保护你。」
「我想我不会需要保护的。他性情温和。我肯定他会非常有礼貌。我会应付过去的。」
「你的确会那样,」他说着咧嘴一笑。「可是你绝不能让自己受到伤害。」
「好像我会似的。」
「喔,我们都有我们的弱点。」
「你也有?」
「我是说这芸芸众生。无论发生什么,生活照样继续下去。」
「好深刻的警句。」我嘲笑地说。
「还非常正确。就拿最近失去心上人的玛丽公主来说。」
他是指去世的克拉伦斯公爵,他是威尔斯亲王的长子,他在今年年初死于肺炎,当时他和特克的玛丽宣布订婚不久。
「想一想,」他接着说,「她失去了埃迪,现在据说她要嫁给乔治了。」他几乎虔诚地抬起眉毛。「当然,这是一场真正的爱情婚姻,她一直爱着的是乔治。我们以後一定会听人们这么说。」
我点点头。
「非常明智,你必须承认。如果你忘记你已经失去的,你就会发现留下来的正是你所需要的。」
「一种高妙的哲学。」
「听我说,这是我经历的旅行当中最短的一趟。」
「胡说!我们离开普利茅斯又往前走了几哩了,而你平常的目的地是普利茅斯。」
「这是因为我不想让它结束。我想逮住这黄金般的分分秒秒,永远不把它们放跑。」
「这种诗人的情绪其实并不适合你,杰戈。」
「与我的气质不太相符,是不是?把想说的换成日常的大白话,就是:和你在一起很有意思。」他向前探出身子,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那也是你对我的感觉。」
我冲他微微一笑。「对,杰戈,我承认。和你在一起很有意思。」
「胜利了!第一步已经迈出。现在我要加快步伐。」
「朝什么方向?」
「你肯定知道。」
「我猜不着。」
他大声地笑着就往我身上凑过来,但是我把他挡住了。
「如果你说你想采取你通常的行动步骤,我认为你应该後退一步。我们都不希望破坏这种愉快的促膝交谈,是不是?」
「你说得对,」他说。「我要继续用言语来追你。」
「言语不会伤人。」
「胡说!言语可能比捶打更有效。笔胜于剑,以及这类说法。」
「或许你说得对。但言语不能代替行动,是不是,只要你记得……」
「你准备好要继续听我的甜言蜜语。」
「眼下,我似乎也没有多少选择的馀地。」
就这样,我们继续开着这种玩笑,直到火车抵达伦敦。
杰戈把要干的事都包揽下来,很快我们就坐上马车,奔向那座曾长期是我家的房子。
我在门前下了马车。杰戈摁响了门铃,一个我不认识的客厅女仆把门打开。
她叫道:「是卡洛琳小姐,对不对?快请进。」
杰戈握住我的手,鞠了一躬,然後就离开了,我便被带到奥莉维亚跟前。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们俩都非常激动。
「啊,卡洛琳……终于。这太好了!」
「亲爱的奥莉维亚!你看上去多健康啊!」
「有点胖了,是不是?」
「有点儿,可是胖得合适。我的教女在哪儿?」
「我就知道你想先看看她。」
「可以吗?」
「在别的事情之前?在你进你的房间之前?你一定累坏了。旅途顺利吗?」
「哦,顺利……非常顺利。我和一个兰卡伦人一起来的。」
「哦……谁呀?」
我都忘了我在信中向她非常详细地谈论过那个地方。
「杰戈蓝多。」
「哦,真的!他在哪儿?」
「他已经去旅馆了。」
「希望我能见到他。」
「我估计他一定会来见你。」
「哦,卡洛琳……在一起有多好啊!你怎么样?看上去有点变化……变瘦了。」
「和你相反。」
「喔,都是因为生孩子。它让你增加体重。」
「嗯……这孩子怎么样?」
「来吧……我没法告诉你她有多漂亮。」
「你已经告诉我……至少有二十次。」
她露出幸福的神情。他一定待她很好,我想。至少,他已经让她感到了幸福……
我们走进了育儿室,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前来同我打招呼。
「贝尔小姐!」
「嘿,卡洛琳,见到你非常高兴。」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准备莉维亚的功课了?」
「我心里非常清楚如何……只等她想学了。」
奥莉维亚叫出声来,接着说:「贝尔小姐无法等到莉维亚长到上学的年纪。洛曼保姆在哪儿?哦,她在这儿,保姆,这是我妹妹。你听说过的。她刚刚到,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莉维亚。」
莉维亚躺在摇篮里,上面罩着一层淡蓝色的厚丝绸。她长得胖乎乎的,一对蓝眼珠,淡黄色的头发。我相信在她身上看到了杰里米的影子。
「她醒着。」洛曼保姆说。
「我能把她抱起来吗?」奥莉维亚问。
听到这话,洛曼保姆便将小孩抱了起来,抱着给我看。那小家伙睁大眼睛盯着我。我感到一阵快乐的悸动。我伸手摸了摸她那柔软的脸蛋。她继续盯着我。我抓起她的小手,动情地看着那细小的手指,指尖上长着一丁点指甲。那小手指捏住了我的手。
「她已经喜欢上你了,卡洛琳。」奥莉维亚说。
「她喜欢被抱着,那才是真的。」洛曼保姆很实在地说。
「坐吧!」奥莉维亚说。我坐下後小孩便递到我怀里。
我抬头看看奥莉维亚。没错,我在她脸上看到的是一团浑圆的喜悦。绝对没错。
後来我走进了我的房间。
「你原来住的那间,」奥莉维亚说。「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站了一会儿,看看四周。「回来竟感到这么陌生。」我说。
我转向她,她一下扑到我怀里。
「哦,卡洛琳,我一直这么担心……每件事。」
「出什么事了吗?」
「对我而言……很完美。可是你却必须遭受这么……这似乎不公平。我经常想起这件事,除了这一点,我可能是无比幸福了。」
「你一定要保持这种无比幸福的状况,奥利雅亚。那是我所希望的。我很好。在康沃尔很快活。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们会谈得非常愉快。」
「哦,是的,我们会那样。卡洛琳,有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
杰里米那天晚上没露面。
「他要很晚才回来,」奥莉维亚向我解释。「他有时必须出门……为生意上的事。你明天会见到他。」
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至少我不必马上见到他。他会在我身上引起什么反应,我还不太有把握,但是我对他的看法温和多了,因为毕竟他使奥莉维亚感到幸福。
我们一边坐着吃饭,一边聊。
「需要填补的空白真多,」奥莉维亚说。「写信是个很好的办法,而你的信把人和地方都写活了。我都能亲眼看到康沃尔郡的那个地方。可是,这毕竟和交谈不太一样,是不是?」
「是的。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我们再也不要这么长久地分离了。」
「对,我们俩相互走动是这么困难。後来,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和咱们的母亲在一起。」
「是的。她又找到了个男人……阿方斯,你说妙不妙?」
「她仍然很美丽,阿方斯为她自豪极了!」
「我们过去常常认为她不太真实,还记得吗?她还时常来育儿室……看我们……」
「向我们显示她自己。」我纠正了她的话。
奥莉维亚没有听出我说话时挖苦的语调。我想到自己已经变得刻薄起来,而奥莉维亚仍旧是个单纯而善良的人,把每个人都当成跟她自己一样好。她对这个世界知道些什么?或许不知道更好,快乐地无知下去,透过谚语里所说的玫瑰色的眼镜去看一切事物。或许你这样去看事物,事物对你就是这个样子。
「贝尔小姐没有什么变化噢!」我说。
「嗯,有一阵她挺担心的。她以为她必须离开。後来她又留了下来。我说我要她帮帮我,你知道伊莫金姑妈看她挺顺眼的。」
「哦,伊莫金姑妈还大权在握吗?」
「也谈不上……现在我都结婚了。她很喜欢杰里米。我们结婚时她乐坏了。可是她仍然,像她说的,要照顾我。杰里米感到好笑,可是他们相处得很好。」
「这样贝尔小姐又更称心如意了。」
「她对我们非常友好。」
「对我们也很有用,或许是。当然她把我管得规规矩矩。你一直是个理想的好学生,奥莉维亚。」
「不!你是个聪明的学生。学生要想为教师增光就应该像你那样。」
「她们应该懂礼貌、温顺……还有善良……而那些正是你所具备的品质。」
「你是在笑话我。」
「我绝不会笑话你,亲爱的奥莉维亚。我和你一起笑。」
「我明白这不一样。哦……我必须告诉你。你还记得罗茜朗德尔……或者按她现在的名字罗茜拉塞尔吗?」
「是的,我的确记得。」
「她已成了女富翁了。她经营一家女帽店。她写信给我请我惠顾。这样,我当然就去了。她一点都没变……和我们知道的罗茜一样,可是她现在可了不得啦!她端坐在一间像会客厅的屋子里,在那铺子的後面……不,我该称这为铺子……那是家大店。她向那些有钱人出售最奇特的帽子。现在帽子都得戴「罗茜」牌的。在赛马会上……游园会上……随便什么地方……都有罗茜的帽子。」
「我真高兴。她原来对我们很有帮助的,是不是?」
「是的,除了唯一的那一次。你还记得她要为你开门让你进来那回事吗?你那天装扮成克丽奥佩特拉……」
「记得!」我想起了第一次和杰里米相见时的情景。莱茵的鲁柏特……那激动人心的场面……那一切都回来了。这座房子里保存着太多的记忆。奥莉维亚也沉浸在回忆之中。
「她突然离开了我们家,」奥莉维亚说。「她必须离开……有什么事。她不得不当时就走,来不及解释。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现在她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女士。我相信。她有不止一家这样的……呃……大店。」
「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结婚了没有?」
「没有,至少我还没听说。趁你在这儿你一定要去看看她。莉维亚快出世前我还去她那儿了,我跟她说了你要来参加洗礼。她非常感兴趣,还说她希望能够见到你。」
「我当然要过去看罗茜的。」
「我们安排一下吧!」
我们继续交谈着。我希望我不要这么忐忑不安,可是,现在我正在鼓起勇气来迎接和杰里米的会面,这肯定很快就要到来。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太安稳。太多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在这座曾经发生过这么多事情的房子里,又怎能不这样的?我想到杰戈,毫无疑问,他此刻正在他住的旅馆房间里酣睡;又想到奥莉维亚,她生活在幸福的小圈子里,将这世界上的种种令人不快之事挡在外面。对杰里米,我感到疑惑,不知道他对再次和我会面感觉如何?不过,我想得最多的,这也并不奇怪,还是保罗。他和格温妮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子,我相信,对保罗来说,和她的结合是对婚姻的嘲弄,他能试图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正常的婚姻吗?
我们自己铺床自己睡。奥莉维亚用羽毛为她自己铺了一张舒适的床。保罗则是用钉子。
我自己的还没有铺好。它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还在梳妆,奥莉维亚就走进了我的卧室。
「我等不及让你走下楼。睡得好吗?还是和过去一样。早餐是从八点九点。各人从餐具柜上的盘子里各取所需。还记得吗?」
「记得,不同的是,我在这里时,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育儿室就餐。」
「杰里米昨夜很晚才回来。在你休息之後,他问了好多有关你的情况。我告诉他你是多么健康,多么喜爱康沃尔。他听了很高兴。」
「真是难为他了。」我说。这一次奥莉维亚还是没有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来。
「他的确很惦记你,卡洛琳。他曾经深感不安。我有时也想这件事。要知道,假如最终是你……或许应该是你……」
「真是胡说八道!这样的结局是能出现的最好结局。据我看来,这件事终于十分圆满地了结了。」
「你真这么认为吗?」
「千真万确。」
「我真高兴。我还一直在担心哩!」
我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不喜欢看到这里出现皱纹。你一定要快乐,你已经得到的正是你所需要的。这一切……还有莉维亚。」
「可是我真的想让你也幸福。你有……人了吗?」
「你们这些结了婚的女人都有个毛病,就是你们要其他人也一个个陷入同样的困境。」
「不是困境,卡洛琳。是仙境。」
「如果那是你的感觉我很高兴。你得小心照看莉维亚,因为我很喜欢她,弄不好我会决定把她带回康沃尔去的……趁你没留神把她抢走。」
「哦,卡洛琳,你喜欢她,真让我高兴。」
我们一起去餐厅吃早饭,等我们快离开餐桌时,杰里米出现了。
他似乎很平静,我也极力显出同样的神情,可是我感到怒火在心中燃烧。但愿我能忘记那个假面舞会之夜,我们所有的约会……还有後来的那封绝交信。
他态度和蔼。
「你看上去不错,杰里米,」我说。「这一切……」我挥了一下手。「它适合你。」
「我们很幸福,是不是,奥莉维亚?」他说。
奥莉维亚对他微微一笑。我猜她的情感太浓,难以用言语表达。我想:奥莉维亚太好了,他根本就不配!然而,她爱杰里米,而杰里米已经使她感到幸福。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奥莉维亚坚持要你做孩子的教母。」他说。
「你知道你也想让卡洛琳当。」
「我知道卡洛琳会是个理想的教母。」
「你这么抬举我真是太难为你了。」
「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住一阵子而不要刚来了就走了。」
我想:我不能在这里久留。我会把他数落一顿。我会把我对他的看法告诉他。我必须尽可能早地离开这里。
「我正在学习管理康沃尔的庄园,」我说。「那非常有趣!我不能离开太久。」
「我们必须坚持要她不久就回来,杰里米。」
「我们的确要这么做,亲爱的。」
「她已经喜爱上了莉维亚了。」
「谁会不喜爱莉维亚呢?」我说。「莉维亚可爱极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们谈了一会儿,後来杰里米和我一样,明显地感觉到了气氛紧张起来,就说他必须走了。他还有事情要处理。
杰里米走後,奥莉维亚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去看看罗茜。
「当然好。」
「我可不想要买她的帽子。我想不出来,她那时髦的产品,我在兰卡伦有什么用处。」
「罗茜不会指望你买帽子的。见到你她就会很高兴。可是事实上,我是想送你一顶帽子来着……为了洗礼。一件礼物。你知道你总是多么喜欢意外的礼物。」
「哦,奥莉维亚……别!」
「哦,求求你,收下。为什么我不应该送你一件礼物?我要送。」
「我知道,」我说,「这是个极其时髦的场合,我现在的穿戴根本就不相称。」
「那又有什么关系?求求你了,卡洛琳,那样会让我非常高兴。」
有人敲门,一个女仆进来。她通报来了位先生,要见特里西德小姐。
在客人被领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谁。
「这是杰戈蓝多先生。」我告诉奥莉维亚。
「这位是圣洁的奥莉维亚。关于你的情况,我听得太多了!」
「我也听说过你。」奥莉维亚说。
「希望你妹妹没有污蔑我。」
「我认为我做了一番相当真实的描述。」我说。
「哦,是吗?这倒让我大为吃惊。」
奥莉维亚笑了。显然,她喜欢杰戈英俊的相貌和快乐的神情。
「她使你听起来极富有魅力。」她说。
「而对我的不端行为闭口不谈。卡洛琳,我看错你了。」
「他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太在意,」我告诉奥莉维亚。「他平常就这么说话。」
「我深信这不会让女主人奥莉维亚不高兴的。」
「我喜欢这样。」奥莉维亚说。
「那个幸福的婴儿在哪儿?」
「所有的婴儿,无论幸福与否,这时候都在他们的育儿室里。」我说。
「不知能否瞧一眼。」
我恼怒地看着地,心中清楚,他对这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他却在试图赢得奥莉维亚的欢心。
「哦,如果你确实喜欢看……」奥莉维亚开始说。
「假如我没有看到这个神奇的婴儿就离开这座房子,我会认为生活欺骗了我。」
奥莉维亚说:「来吧!」便开始领着他往育儿室走。
「你真可笑。」我厉声地对他说。
「我知道,」他低声回答。「然而很可爱。」
我们走进了育儿室,他非常成功地装出一副对孩子极其感兴趣的样子。他甚至把孩子抱在怀里,莉维亚似乎愿意让他这么做。
「你瞧我得到了她的认可,」他说。「她已经知道我的男性的魅力了。」
奥莉维亚认为他非常有趣。
当我们离开育儿室时我说:「我们原打算要出门。」
「请允许我陪着你们。」
「我已经叫了辆四轮马车。」奥莉维亚说。
「那么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坐车吗?」
「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喜欢的事了,」奥莉维亚回答说,「可是我们要去拜访一位女帽设计师。」
「为某个仪式挑顶帽子?我的帮助将是无价的?我是位女帽鉴赏家。」
「是为卡洛琳挑帽子。」
「多有意思!」
「我估计罗茜是订做帽子。洗礼之前时间来不及了。」我说。
「哦,罗茜肯定有现货。特殊的帽子她是订做,可是她的存货很多,我认为你挑顶帽子不会很困难。」
「多有趣!」杰戈说。「以这样的方式来度过一个上午有多愉快。」
「我们出发之前你要不要用些早点,杰戈先生。」
「叫我杰戈好了,我也叫你奥莉维亚,毕竟,我们都不是陌生人,是不是。我们通过我们的媒人,亲爱的卡洛琳早就相识了。我觉得我对你很熟悉。」
「见到你很高兴,」奥莉维亚热情地说。「我一直想见见卡洛琳在信里提到的一些人。你和我想像的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不完全相同。好些还是差些?」
「你英俊多了,也风趣多了!」
「啊,卡洛琳,说到底,你还是把我给歪曲了。」
「你还不了解他,奥莉维亚。」
「她的嘴真厉害,你妹妹。」
「她的确一直都这样-能言善辩,对不对?我就从来没有那份反应。」
「『听话,可爱的姑娘,谁聪明就让她聪明去吧!』你的妹妹卡洛琳激起了我的学问……我必须承认我的学问是少了一点。」
「奥莉维亚刚才问你用不用早点,」我说。「我们刚吃过早饭。」
「喔,我也是。让我们出发去挑帽子,好不好?我已渴望多时了!」
奥莉维亚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礼服,头戴一顶颜色相配的帽子,显得非常漂亮。有几分主妇的气派,是的,可是这又是多么适合啊!幸福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她,甚至给了她一点自信,而这是她先前极为缺乏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使杰里米感到讨厌,就像格温妮使保罗那样。她是个与格温妮截然不同的人。她身上毫无那种自以为是的毛病,我相信男人对此深恶痛绝。我从自己的观察中得知男人喜欢把自己看成是至高无上的。从我看到奥莉维亚和杰里米在一起时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就看出她屈从于杰里米,尽管她为杰里米提供了一份安逸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格温妮就不同了。她从未停止过提醒她丈夫,他能住在他祖先的这座房子里,完全是因为她的好意。
马车在罗茜的店堂门前停住。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打开门把我们引了进去。一个穿着黑白色相间衣服的女人赶紧走上前来。
「啊,布兰登夫人,小姐,上午好!」
奥莉维亚说:「上午好,埃塞尔。我们要为我妹妹特里西德小姐挑一顶帽子。」
埃塞尔两手交叉地握着,欣喜地看着我,那样子彷佛为我提供一顶帽子是最能使她高兴的一项任务。
「可是首先,」奥莉维亚说,「我们想见见拉塞尔夫人本人。」
「快请进,」埃塞尔恳求,「我这就去禀报小姐。那位先生也是一起来的吗?」
「啊,是的,埃塞尔小姐。他是跟我们一起的,」杰戈说,一边向埃塞尔投去非常老练的一瞥,她的美貌相当动人。我注意到杰戈的眼睛里透出猜测的神情。埃塞尔也留意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经常有男人陪同他们的女宾到这个帽店来,她从那些男人身上已经看惯了这样的眼神。我们跟着她进了一间摆设精美的小屋子,她一边走一边露出有点得意的样子。屋里的窗帘和地毯是天蓝的颜色,上面甚至还镶有金色的条纹。
等埃塞尔出去後,我低声地说:「想想看!这一切都是罗茜的。」
「罗茜非常聪明,很显然。」奥莉维亚说。
「谁是这座神殿的女祭司?」杰戈问。
「她叫罗茜,一个在社会上奋斗上来的人。」
埃塞尔又回来了,领我们往内走。我们被带进了一间色彩相同、布置得同样富丽堂皇的房间,我注意到天蓝和金黄的基色在整个店堂里不断重复。
我们进屋时,一个女人从一张桌子後面站起身来。她身材修长,非常苗条,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她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再加上她的高跟鞋,就使她显得优雅而高挑。可是她的眼睛还像以前一样,透出一股调皮的神色。
「嗨,」她叫道,「这不是卡洛琳小姐吗!」
我走上前去和她拥抱,一时冲动就这么做了。
「啊,罗茜,」我说,「你身在这一切金碧辉煌当中,我差点要认不出你了。」
「还是原来的老罗茜。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样……老了一点,但聪明了许多。也应该如此,是不是?这位先生?」
「杰戈蓝多先生,他是从康沃尔来的。」
他朝罗茜鞠了一躬。
「承蒙你的好意,让我进入这座圣堂中的圣堂。」
「我喜欢这个说法,」她说。「圣堂中的圣堂,嗯?我怎么没想到。」
「他认为可以帮我挑帽子。」我说。
「这是为参加洗礼准备的吗?」
我点了点头。
「我正好有一顶合适的。」
「我就知道你会有,」奥莉维亚叫道。「在这儿看到她是不是令人惊喜呀,罗茜?」
「令人非常愉快。」
「你开的这家店真是奇妙,」杰戈说。「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戴戴那些插着旋转羽毛的可爱的帽子。」
「那你就得倒回去几个世纪,」我告诉他。「我想它们对你倒相当合适。」
「它们当然会的。生在这个世纪是多么乏味啊!我是指就服饰而言。」
「我看除了服饰外,你就没什么可觉得乏味的了吧,蓝多先生,」罗茜说。「好啦,我这就叫人取香槟来。我们要庆祝一下。自打从上次看见你有多久了,卡洛琳小姐?」
「很久了。」
「而现在你是来伦敦参加洗礼的。她是个多招人喜欢的小宝宝,是吧?你将做那令人自豪的教母。」
「是的,我感到既高兴又荣幸。」
「我当然想要卡洛琳做我宝宝的教母。」奥莉维亚说。
香槟酒取来了。罗茜请杰戈斟酒,杰戈便照着做了,然後他把酒斟到我们各人面前,他的眼睛因为快乐而异常明亮。他正在享受这当中的乐趣。
我对他耳语:「我希望你正在发觉这趟没有白来。」
「完全如此,」他回答。「谢谢你让我来。」
「我可没让你来。你是不速之客。」
「不过,我会来参加洗礼的。我已经请求奥莉维亚向我发出邀请。」
「得到同意了吗?」
「欣然同意。」
罗茜亲自挂帅为我挑选帽子。我坐在上面镜子前,好几顶帽子被拿出来让我试。她想知道我那天将穿什么样的连衣裙。就是那件我曾在母亲的婚礼上穿过的,在蓝多家参加聚会也穿过一回。米色的,我解释说,我还有一枚翡翠胸针,那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
罗茜裁定我的帽子一定要翡翠绿的颜色。它的确很迷人,大家一致赞同,说它对我合适极了。帽沿上插着一根鸵鸟羽毛-一半绿色,一半米色,羽毛就翘在我的眼睛上方。
「美极了!」杰戈喊道。
「对,」罗茜赞同地说。「你说得对。」
罗茜要把这顶帽子送给我作为礼物,可是奥莉维亚坚持要付钱。我一看价格不免有点惊讶。很显然,我还没有富裕到可以光顾罗茜帽店的程度。
我说我一定要自己付款,虽然这样做之後我可能要过一阵穷日子,可是最终还是让奥莉维亚得胜了。她想送给我一件礼物,她说,如果我不接受这顶显然就是为我做的帽子,她会感到深受伤害。在我们离开帽店以前,我和罗茜又说了几句话。
「我想跟你谈谈……抽个时间。」她说。
「哦……谈什么?」
「有点事……你能单独来吗?」
「出什么事了吗?」
她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我就只是想谈谈。」她诡秘地说。
我说在我回康沃尔之前,我一定会再见她一次。
我们回到了那座房子。
奥莉维亚问杰戈想不想留下来吃午饭,杰戈热情地应允了。
两天之後举行了洗礼。那是个庄严而感人的场面。伊莫金姑妈自然在场,她对我客客气气,虽然有点冷漠。我感到了一种新的责任。这个小孩是我的教女。
我感到非常自豪,就出门用超过我支付能力的钱买了一只银制带柄的浅碗,还把莉维亚名字的缩写字母刻在上面。
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待在育儿室里。我想洛曼保姆那时一定发现我很讨厌,可是她耐心地忍受了我,无疑,她认为我不会在那里久待,可是看到我对孩子感兴趣,奥莉维亚很高兴。
「这使我非常快乐,」她说。「我现在感到更安全了。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替我照料莉维亚的。」
「你是什么意思……要是你出了什么事?」
「喔,假如我不在这里。」
「可是你为什么会不在这里呢?你不可能把莉维亚转交给宠爱她的教母,是不是?」
「我是指假如我不在这里……」
「假如你死了,你是吗?」
「对,就是这意思。」
「亲爱的奥莉维亚,你看你!体态丰满,婚後生活美满……有个疼你的丈夫和一个极可爱的小宝宝……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得到了这一切……可是我就是会冒出这种想法。」
「这正像你,奥莉维亚。你总是害怕好事对你不会长久。我还以为你克服了这点。」
「我是克服了。生活是美好的。可是我刚才只是想到……如此而已!只当我没说。」
我吻了吻她。
「看到你让我好过多了,奥莉维亚。事情的结局对你很圆满,你也应该享受所有的幸福。愿你永远像目前这样幸福。」
「我要你也幸福,卡洛琳,」她若有所思地说。「杰戈很吸引人。我想他喜欢你。」
「他的确……还包括那些不是太老或太丑的全体女性。」
「你有点愤世嫉俗。」
「这与我很合适。」
「你的好日子会来到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我想这场谈话正在转向危险。
我说:「我将不得不考虑最近就要走了!」
「留下吧!」她恳求;我说我只能再待几天。
我後来果然又去见了一次罗茜。我下决心要这么做。埃塞尔这次认识我了,我便被直接领进了罗茜的房间。罗茜热情地朝我打招呼。她让我坐下,又一次让人送来葡萄酒。
我们聊了一会儿,才谈起为什么她上次要我再来的原因。
自从上次和我见过面後,她的事业有了很大的发展,那时她生活过得比较舒适。她告诉我罗伯特·特里西德被迫帮她独立起来,可是无论对罗茜朗德尔还是罗茜拉塞尔,那都不够好。她有些好朋友。他们为她投资。他们都是些真正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男人,这样她的资本就增加了。她有位男士朋友给她当参谋,还帮助她进入商界。
「罗茜不要任何附带条件,」她说。「我要事事都按我的意见去做,于是,最终我买下了他的全部股份。现在这是我的帝国。我另有一处地方也像这里一样……或者说几乎一样。虽说还没有这么大的规模,可是将来一定会有的,我已经计划再开一家店。除了帽子还经营服装……装饰品等等。」
「罗茜,你真是个天才!」
「我没有。不过,我倒是有许多常识。啊……还有别的东西……精力。我对自己说:『你要做这事,罗茜。无论它多么困难,你都要把它做好。』而且我必须这样。所以我就一直这样做下来了。」
「我真为你高兴。你在我家做客厅女仆时,在我家的那些人,你後来见到过没有?」
「哦,见过。我跟他们保持联系。我知道的事就是这么知道的。不过,我还有别的管道。刚开始有些事我还得保密-直到我取得进展。後来我一想:见鬼去吧!我就是我自己,将来也是如此。我在什么位置上,谁也休想把我拽下去。是的,在我不太舒心的日子里所认识的人,我更喜欢和他们联系,我就这样逐渐知道些事情的真相。」
「你知道什么?」
她犹豫起来。「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说起这件事。我没有把握。我也不知道能为这事做点什么?」
「你想要对我说什么,罗茜?」
「喔,罗伯特特里西德一定给奥莉维亚小姐留下了大笔遗产。」
「是的。大部分钱财都归了她。」
「还有慈善团体之类。它们也得了很多。」
「是的。但是奥莉维亚得到了绝大部分。她现在很有钱,当然,她还有那幢房子以及乡下的别墅。她管着一个大家……差不多完全一样,我想,和她父亲在世时相比。」
「喔,我有些朋友。他们不时来看我。我是那种能够拢住朋友的人。我过去总是喜欢独立的生活。我原来的那些夜间外出活动,有些我享受去了,可是大部分都是生意上的事……可是现在这对我意义并不太大。我刚才说的是,我结交许多朋友,我就靠这个了解情况的。」
「绕这么一个大弯子,才说到正题,这可不像你的为人,罗茜。」
「我知道。我正在犹豫……我不想信口乱说。我可能说得一点都不对。唔,事实是,你姊姊的丈夫……他赌得挺凶。我听说他必须很阔,才能继续他那种玩法。」
「哦……我明白了!」我木然地说。
「我知道在某些那样的夜总会里,一个晚上能输多少。那是徒劳无益的事。我不能对奥莉维亚小姐讲起这事。我想你可能是最合适向她提起这事的人。」
「情况太可怕了。杰里米布兰登……把她的财产给赌光。奥莉维亚怎么办?」
「我估计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你姊姊可能还有他沾不到边的私房钱。」
「他会把奥莉维亚给哄住,奥莉维亚什么都瞒不住他。我感到很惊讶!」
「可能只不过是谣言。」
「我能做点什么。罗茜?」
「不知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跟他说说。」
「我!跟他说!你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当他得知你没有钱後就把你抛弃了。我猜他是个真正的赌徒。」
「如果奥莉维亚出了什么事,我可受不了。她是这么幸福。」
「喔,或许这是一场人们常说的茶杯里的风暴,小题大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内情。」
「奥莉维亚似乎不缺钱花,是不是?我是指……她的帐单,她都付给你了吧?」
「准时付清。我希望像她这样的人再多些。我想我是在无中生有。把我说的忘了吧!我只不过是突然想到了这件事。对你和奥莉维亚小姐,我总是最容易动感情。如果你能觉察,看看你能否觉察她是否焦虑不安。她可能知道……假如他提出要什么东西……出卖债券和股票之类。她应该坚强些。我本人对金融还有点了解,知道多么容易栽大跟头。」
「我要看看我能否探出点口风。可是我不明白我怎么能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不能。不要让她知道是我叫你做的。」
「不会的,罗茜。你这么关心真是好心。」
「金钱必须慎重对待。有些人像我一样白手起家。我们赚钱,也对它怀有特殊的敬意。还有些人,他们反正能弄到钱,他们似乎认为手上有钱就是为了挥霍。」
「真遗憾他们不像你那么聪明,罗茜。」
她挤了挤眼。「我可不想对手太多。可是既然我已经沾了一点边,我就不轻易松手。对于像杰里米布兰登这样的男人,金钱是『来得容易去得快。』或许是因为他和我截然不同我才怀疑他。他也许能一天就全赢回来了。运气是有坏有好,哪天总会有人要碰上。」
「这么说是钱的事。我刚才还真害怕可能是另外有女人的事呢!」
罗茜沉默不语,我便死死地盯着她。
「有这事吗?」我问。
她耸了耸肩膀。「我知道得不确切。总有些风言风语。有个女人……弗洛拉卡纳比……很俗艳的那种。有人看见杰里米和她在一起。没什么严重的事,我想。她就在那里的一家夜总会里,在那里工作,我想。」
「哦,天啦。可怜的奥莉维亚!」
「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有人会告诉她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她所有的幻想都会打碎。这一切所以能为我接受,原因很多,有一样就是,奥莉维亚坚信生活、杰里米和一切都是美好的。」
「她会继续坚信这一切的。这很普遍,你知道。我无法告诉你,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我碰到过多少模范丈夫。」
「真可怕。我半个都不要。聪明女人像你和我玛丽堂姑都不介入。她们知道她们在干什么。她们自尊自主。哦,天啦,我真希望奥莉维亚、水远都不要察觉……」
「她不会的,我告诉你,这很常见。她不是那种好刨根究底的人,而弗洛拉又不是那种任何明智的男人会舍家而追求的女孩。忘掉它吧!对不起我告诉你了。让你担心了。我担心的是钱……超过那女孩。」
「我觉得我要照顾奥莉维亚,保护她。」
「是的,我知道。对奥莉维亚,人们都会有这种感觉。可是从长远的观点看,似乎经常是像她那样的人,比我们其他人更能够照顾自己。她们受到她们的天真心理的保护。」
「罗茜……如果发生什么事……你会告诉我吗?你会给我写信吗?」
「说真的,我会照办的。现在不要再担忧了。你喜欢那顶帽子吗?」
「非常喜欢。」
「你戴着它肯定漂亮得和画似的,我敢说。我猜当时人人都在说,『那个绿眼睛的女孩是谁呀?』」
「我想大多数人都集中精力在那个蓝眼睛小女孩身上。那天莉维亚才是主角。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家伙。那天他可是号人物。」
「你是指杰戈蓝多。」
「他对你很注意。」
「还对其他人。」
「一个三心两意的家伙。啊,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他需要有人管着。」
「我可无意去管他。」
「对,我看得出,他这人太花,因而不能属于某一个特定的女人。」
「你应该知道。你是鉴别男性的行家。」
「男人像帽子。要么他们适合你,要么就不适合。」
「我几乎难以相信,他们当中会有人喜欢这个比喻。」
「要记住我对帽子深怀敬意,」罗茜说。她举起了她的酒杯。「为你们,亲爱的卡洛琳和奥莉维亚。祝你们万事如意,这是个不同寻常的祝福。」
我也举起了酒杯。
「也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罗茜。」
那天晚上我自己一人和奥莉维亚在一起,便说:「我想你非常有钱啰,奥莉维亚?」
「我想是这样。」她回答。
「这个家开销很大。和你父亲在世时完全一样。」
「变化很少。我用不着为钱操心。」
「那么有人替你操这份心吗?」
「杰里米,当然。」
「明白了,」我说。「他对这个安排很乐意吧?我是说……这不使他感到担心吧?」
「一点都不,他懂得理财。」
我暗想:我知道他对钱非常重视,可是,即使一大笔财产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挥霍掉,这他知道吗?
她显得如此轻信而满足,我怎么能唤起她心中的怀疑呢?况且,这只是一种猜测。我怎么能说:「罗茜听到谣传,说你丈夫正在赌桌上输钱……你带给他的钱?」或许这仅仅是个谣言。可能有人看见他输了一点,于是,人们就开始编造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无能为力。
我对她说:「奥莉维亚,你要常写信给我……假如你需要吐露点什么?」
「那当然。」
「别忘了我想知道关于我教女的一切情况。」
「你会知道的。」奥莉维亚面带笑靥地说。
「还有……关于你自己。」我补充说。
她点了点头。「反过来,我也想知道你在那儿遇到的有趣的人是什么样子。」
「不要怕告诉我任何事……任何一件事。如果什么事不如意……」
「你是指什么?」
「这个,很难说。你以前常常把事情闷在心里。如果有事让你烦恼,我要你告诉我。」
「不会有事让我烦恼的。」
「可是如果有,你会吗?」
「是的,我会。」
「写信让我知道莉维亚所做的每件事。第一次笑。第一颗牙。」
「第一次笑是太晚了!」
「那么其他的一切吧!」
「我答应你。过不久你可要再来呀!」
「好的,会来的。要是你能来康沃尔不是很有意思吗?」
「或许等莉维亚长大些。」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回,我安慰自己,杰里米不可能在大把输钱,否则她肯定会知道。
杰戈是与我同时离开的,回去的旅行过得迅速而愉快。乔在车站等候我。
「特里西德小姐想你可想苦啦,卡洛琳小姐,」他告诉我。「她一直很烦躁,跟一头害头痛的熊一样。你可以猜想她是个什么样子。」
「我从来就不知道熊是啥样子……更不要说害头痛的熊了。」
「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没错,卡洛琳。烦得要死。她,不过,今天可是一团高兴。我看到杰戈先生在火车上和你在一起。他出门的时间和你一样长。」
「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不知道过多久这条消息就会传播开来。
「估计他是去了普利茅斯。和他们蓝多家还有些往来。提醒你,现在和他们弄到钱之前那会儿可不一样了。」
我暗想:我的确是回来了,回到了当地的一片猜测和流言之中,回到了一个我必须控制住的环境之中。
马车经过蓝多大厦时我自问,不知保罗是否注意到了我这趟伦敦之行,他会作何感想。设想一下我回伦敦去。我可以帮助罗茜销售她设计的帽子。我认为那将是个重要的职业。
多有意思……那座宅邸的千金小姐-後来证实并非真正的千金小姐-将要为它的客厅女仆干活-她也并非真正的客厅女仆。
事情并非总是跟它们的表相一致。我果真想离开吗?不!我不会愿意。我要自由自在地和玛丽堂姑在一起,为什么不承认呢?可以有机会看见保罗蓝多,还可以梦想-并希望-我们能够一起摆脱现在所处的这种不能令人满意的状态。
玛丽堂姑正在迎候我。一点都不错,她对我的归来满心欢喜。
「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嘟囔了一句。
「当然我会回来。」我说。
我回来以後,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奥莉维亚。
玛丽堂姑想听我谈谈这次拜访的详情,我便讲给她听。我提到杰戈跟我去了伦敦。
她笑了。「你没法不喜欢杰戈,是吧?」她说。「是的,你当然没法不喜欢他。他有点儿不正经,但是却很可爱。他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不用像他哥哥那样,为支撑家业而烦神。」
她警觉地望着我。「真遗憾。其实应当由杰戈来操那场心。他绝不会给折腾成那个样子。他准会依然如故地混下去。」
「他会照管好那座庄园吗?」
「噢,这个问题你可说到节骨眼了。你瞧,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我想杰戈到时候会安顿下来的。」
她狡黠地瞅着我。
「他不会在我身边安顿下来的,」我说,「即使他有这个想法-就连这一点我都抱持着怀疑。」
「我想他喜欢你。」
「正如我所言:每一个三十岁以下的,甚至三十岁以上的女人,他都喜欢。」
「杰戈确是那种人。嘿,那倒挺有趣。但别忘了,他确实去了伦敦。奥莉维亚怎么看他?」
「非常可爱。可她把谁都看得很可爱-而他也确实很可爱。」我接着向她讲了讲罗茜的情况,以及罗茜说的那些话。
玛丽堂姑脸色严肃起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是吧?是的,确实如此。唉,这件事你是无能为力的。也许只是暂时的窘困。我想有时是会赢的,否则人们就不会去赌了,对不对?至于那个……某个夜总会的女招待……不会太认真的,而且像他这样的男人,我想他对这事是不会太认真的。」
我兴奋地描述起孩子。她睨眼看了我好几次,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我也想要一个孩子。
好像她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似的,我回答了她。她已经习惯于我摸透她的心思了。「对我来说,做个教母已经足够了!」
「你会改变看法的。」
「我想不会。人的不幸是不能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拥有家庭,而我又不需要丈夫。」
「你会慢慢放弃这个想法的。」
我摇摇头。「世界上像杰里米布兰登这样的人太多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样!」
「我的生活圈子很小,但已经有两个人为了物质利益而出卖了自己。我得承认,这两个人都捞到了很大的好处。一大笔财产,一座古老的庄园。两个都很划得来。我什么也拿不出来,因此也就没有人会向我求婚。」
「这可说不定。」
「我可十分确定……还有我自己的感情。」
「我常想你可能会变得很刻薄,卡洛琳。我知道,人是会变成这样的,当这种事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但是不能根据一、两个人,便对整个世界妄加论断。」
「还有我母亲。如果阿方斯没有钱,我看她不见得会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可怜的卡迈克尔上尉最终顶不住了,不是吗?他英俊迷人……胜过阿方斯。」
「你不应当老想这些事,亲爱的。」
「我得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认清事情的真相。」
「全都忘掉吧!别再想过去了。咱们现在出去吧。我想到格林的农场去一趟,想让你跟我一起查一下帐目。样样都有盈余。非常令人满意,你放心好啦!」
她说得对。我立即投入到庄园的工作中去。我专心致志地干着,发现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是那么留恋这里的工作。
母亲那儿偶尔有明信片寄来。她生活得很惬意。他们去了意大利、西班牙,後来又回到了巴黎。阿方斯是个很有地位的商人。母亲真是如鱼得水,有那么多贵客需要招待。阿方斯写信告诉我,他很乐意我去他们那里。只要我愿意,他们那儿总是我的家。至少可以来玩一玩吧?他一如既往地迷恋着我母亲,我想母亲是有助于他做生意的。母亲当然知道如何应酬客人,因此毫无疑问,阿方斯婚後很快乐。母亲倒并不热心邀请我,我想她不愿意身边有一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那会泄露她的真实年龄。
我不想去他们那里。我在这里与玛丽堂姑一起生活,可以忘掉许多不愉快的往事。
我回来不久,就骑马到荒野上去了。那是我最喜爱的一个地方。我喜爱那荒凉的乡间,那宽广的地平线,那么不经人工雕琢的大自然,那富有弹性的野草,那一丛丛的金雀花,那一块块突出的大石头,还有那随处可见,但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条小溪。
乡间呈现出一片绚丽的景色-这是临近年终时,所能见到的最後一点鲜艳色彩。橡树显出深褐色,树叶很快就要凋零。今年,树篱里长出许多浆果。这是否意味着寒冬即将来临?
我骑着马,几乎是无意识地朝矿井方向走去。那地方令我着迷。它看起来是那样荒芜,那样凄凉。当年矿工们在那里干活的时候,该是多么不同的一番景象啊!
我下了马,拍了拍它,让它等我一会儿,但转念一想,又怕它抵挡不住荒野的呼唤,便把它拴到了一株矮树上,然後我就走到矿井跟前,向下望去。
这井真令人恐怖-我想是由于荒野太寂寥的缘故。我捡起一块石头,向井下扔去。我等着听它触底的声音,然而什么也没有听到。
保罗都快冲到我跟前了,我才听到他那匹马的马蹄声。他骑着马飞奔而来,下马後,像我一样把马拴到了那株矮树上。
「你好,」我说,「我没听见你来,你的马差点踩着我。」
「我想我跟你说过,不要靠进矿井。」
「我想你是说过。但是,我用不着照别人说的去做。」
「有些人比你更了解这乡间的情况,你最好还是听听他们的意见。」
「我觉得站在这儿并没有什么危险。」
「这里的土又软又湿,踩上去很容易塌陷的。要是滑到底下,你就是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会听见。别再这样做了!」他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不放。
「求求你了!」他又加了一句。
我往後退了退,这下离矿井边缘更近了。他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抱紧了我。
「你瞧……这多危险呀!」
「我一点儿事也没有。」
这时,他的脸离我的脸很近。我感到有点顶不住了,忘记他已经与一个女人结婚了,就因为这个女人能给他带来实惠;忘记他与杰里米一样都是个贪图钱财的男人,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
他说:「我早就想和你谈一谈。」
我试图挣脱,但他却不肯放开我。
「离开这矿井,」他说,「看到你这么卤莽,我很担心。」
「你要知道,我一点也不卤莽。」
「你靠得太近了,很危险。你还不了解这片荒野。你应和熟悉这一带的人一起来这儿。」
「我待在这儿已有好些日子了。我就像本地人一样,错不了的。」
他仍把我拥在怀里,以恳求的目光望着我。突然间,他紧紧地抱住我,吻我。
起初,我没有挣扎。不管怎样,我希望他吻我……很久以来,我就想要他吻我……早在上学时,我就梦想过他。後来,我心里又赫然而怒。这怒气冲着他……冲着杰里米……冲着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他们自以为可以随意摆布女人……认为有财可图时,便订下婚约,无利可图时,随随便便地说声再见:他们可以为了捞取财产,而跟一个女人结婚,然後又去向另一个女人求爱,因为他觉得这个女人比给他带来实惠的那个女人更可爱。
我更是对自己愤怒,简直怒不可遏,因为我是那么地渴望与保罗在一起,那么爱他,想与他共渡此生。
「你怎么敢这样胡来?」我喊道。
他伤心地望着我,只说了一声:「因为我爱你。」
「胡说!」
「你知道我不是胡说。你知道我们在法国时,我就爱上了你。而且我觉得,当时你对我也不是没有意思。是这样吧?」
我的脸红了。我说:「当时我还不了解你,不是吗?」
「你知道你对我怀有什么样的感情?」
「可那不是你。而是我误以为是你的一个人。後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你忘了我对男人及其企图早已经有所领教了。」
「你在伦敦看见那个人啦?」
「是的,看见了!」
「出了点事儿……」
「你认为会出什么事?他和我姊姊结婚了。我是他们孩子的教母。」
「但你和他……你们之间怎么样?」
「他表现得像个模范丈夫。他为什么不该呢?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本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现在却过着阔佬的生活。这你是会明白的。至于我自己,我是不可接近、冷淡、高傲……无情无义。你想让我怎样?」
「卡洛琳,听着。我希望你明白。请……让我们离开这矿井。」他用手臂搂住我,把我紧紧地抱住。我假装要挣脱他,但他使劲抓住我,我便任他带着我走过草地。
他指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来,」他说,「可以靠上去歇一歇。」
「我一点也不想坐下来。」
「我想你怕我。」
「怕你!我为什么要怕你?那你是个魔鬼啦,不光是个……」
他把我拉下来坐在他身边。「说下去,」他说,「不光是个什么?」
「一个为了图财而与女人结婚的人。」
「你指的是我的婚姻。我正想与你谈谈这件事。我想解释一下。」
「确实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我认为并非如此。」
「当然,事情并不很复杂。你为蓝多家保住了那座房子。这是很高尚的行为。蓝多的家业眼看着落入异姓人手里,为了维护传统,维护家族的荣誉,为了光宗耀祖,你特意牺牲了自己的人格。」
「你真够尖刻的,倒让我明白了许多。」
他把我的头转过来,凝视着我,然後用手托住我的脸,愤怒地、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地吻我。
我试图挣脱,但那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我也并不真是想挣脱。我待在这儿,依偎着他。我满腹悲苦,这对我倒是一种安慰,因为我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识到,我渴望永远和他在一起……而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他说,「我不会那样做。我会勇敢地面对一切……真的。」
「说起来容易……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如果我能与你待在这儿,而那一切又都没有发生……我会很快乐的……非常快乐……比我以前想像的还要快乐……因为你卡洛琳。当我与你在一起时,一切都显得不同了。我以前从不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是活着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相信他。我想依偎着地,告诉他:让我们忘了过去吧!让我们假装忘了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刺耳,因为我很痛苦,不得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感情:「这种抱怨老掉牙了。当事情的结局不像我们预期的那样时……我们就想回到过去,重新活一遍。我们没法回到过去……永远不能。我们采取这些行动时,应当记住这一点。不,保罗。你还是会那样做的。那座房子……对你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想一想:你差一点住在那间农舍里,看着蓝多庄园伫立在眼前……还有那些世代都曾经是属于你们的土地……现在全属于别人。那会令你无法忍受的。」
「我能忍受,」他说,「只要你在那儿。而且我会收回家业的……体面地……光彩地……及时地收回。」
「一个农夫怎么能弄到钱去买一座庄园呢?」
他沉默不语。
「你没法回到过去,保罗,」我说。
「是的,真遗憾。我现在知道,为了砖瓦和石头而活着是错误的。当时,你若是在那儿,就不会出那事儿。我早该知道的。」
「我在那儿。」
「一个小女孩。但那时你身上就有些特别的地方。我在火车上遇见了你。经常……在法国那段神奇的日子里……你和我好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一点你一定也感觉到了!」
「见到你我很高兴。那儿的生活太单调了!」
「你是说我排遣了那儿的单调。」
「当然是的。」
「但你好像……」
我转向他,冷冷地说:「那时我不知道你所做的买卖。」
「别那样说!」
「那就说你所做的交易吧!」
「更难听!」
「事实就是这样。那是一桩自私的买卖,没法掩盖的。那时你就该告诉我,你是通过结婚……保住了蓝多庄园。」
「我想完全摆脱那件事。我想表现得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儿似的。特里西德小姐请我去找你时,我很激动……後来我找到了你……依然是老样子,却又……有所不同。我只想紧紧地抓住那些日子,试图忘掉过去。」
「你真傻。」
「你从马上摔下来後,我曾一度以为你受了重伤,甚至以为你死了……那时,我便知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是永远不会再快乐了。我的生活将是一片黑暗……你没来之前,我的生活就一直是这样的。现在你在这儿,一切就不同了,卡洛琳。这总算给了我希望。」
「我不明白你希望得到什么!」我板着脸说。
「刚才我吻你时,有那么一刻-就那么一刻-我觉得你是爱我的。」
我不作声了。我想否认,但却做不到。我颤抖的声音会泄露我心中的隐情。这与我以前所了解的不一样,但我必须坚强起来。我不想再次被伤害。
我说:「我想你不该这样说。」
「我想让你了解我的感情。」
「你已经说过了。我相不相信,则是另外一回事。」
「你要相信我,卡洛琳。」
「我不明白,这些表白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知道你喜欢我……哪怕只一点点……我就有希望了!」
「希望什么?」我逼问道。
「我就能够希望,自己可以时常地去看望你……单独去看你。希望我们可以常见面……在一起……」
「一个有妇之夫和他妻子以外的女人幽会是不明智的。他们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如果我们在公众场合见面,那兰卡伦街上喜欢说闲话的人,就会说三道四了。」
他向我靠近了点,用手臂搂住了我。「让我拥抱你一会儿,亲爱的卡洛琳。」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离开他一点,想否认事实,但这对我太难了。无论他做过什么,我都爱着他。
他吻了我。他扔掉我骑马时戴的帽子,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
「卡洛琳,」他说,「我爱你。」
这简直是发疯,我想。它只能导致一件事情。我已经被羞辱过一次了。我还要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吗?我明白他在暗示什么。要我成为他的情妇。偷偷地、秘密地、下贱地……最後他厌倦了,再见。在没结束之前,一切都很好。有人曾经以为我有钱,便追求我,但後来又抛弃了我。我还要向自己的情感屈服吗?我还要让自己再被别人利用一番吗?
我挣脱了他,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一定要再见你!」他说。
我摇摇头。
「让我们尽量享受一下幸福吧!」
「格温妮怎么办?」
「她热中的是权位。她爱的是那房子和那份地产。」
「她不爱你?」
「当然不爱我。」
「我倒认为她在某种意义上还是爱你的。」
「这不是真话。」
「是真话,我注意过她看你的眼神。她爱那座房子,不假。干嘛不呢?她买的房子……而且她连你也一起买下来了。」
「请别那样说,」他恳求道。「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好吗?」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故事很简单。那座房子就要砸在你们头上了。装修需要一大笔钱。你们家攒不出这笔钱,何况,外面还欠着一大笔债。这时,阿克赖特先生突然出现了,买下了那座房子,後来觉得索性连房主人也买下来,倒是个好主意。这故事没啥特别新奇的地方。」
「这只是个粗略的轮廓。让我从自己的角度谈一谈,好吗?你刚才说到,那座房子需要整修,我们欠了很多债,这都是事实。後来,阿克赖特父女出现了,但若不是因为出了一件事,他们可能早就走掉了,而我们也可能永远不会把庄园卖掉。我想我们会好歹把房子修补好。我也会着手振兴家业。我也许会成功的,谁知道呢?」
「但是并没有出现这样的结局!」
「没有,因为出了一件意外。格温妮说:『我要看那奇妙的回廊。』她一个人上去了,我和她父亲留在大厅里……」
「是的。」我心虚地说。
「回廊里出了事。有两个人闹了一场恶作剧。」
「真的?」
「是的。别忘了,我当时在大厅里。她发出尖叫时,我抬起了头。刚好看到格温妮看到的情景。那儿有,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
我感到心开始急遽地跳动起来。保罗俯向我,把手放到我胸口。
「你的心跳得很快,」他说,「我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如果没出了那件事儿,阿克赖特父女早就走掉了。这是他们後来告诉我的。他们喜欢那座房子,但对房子的状况感到惊讶。他太精了,并不觉得那是一桩好交易。是的,他们本会走掉的,而我们也就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如果回廊里没有闹鬼的话。在这件事中,那些鬼并不是没有责任的。」
「这么说……你早知道了……」我说。
「我看见了你……只看见了你。现在我知道,当时杰戈也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是……其实是他的主意。你是在帮他。我到过阁楼上,发现了你当时穿的那些衣服。你瞧,就在那时,我也是非常注意你的……你在我的生活中不断地出现,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喜爱与我的小弟弟一起玩耍嬉闹。要不是因为你们……事情完全会是另外一副模样。」
「我又没有逼迫你与她结婚。」
「但你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事情的发生。这一点你是有责任的。」
「杰戈是否知道……你知道吗?」
「不!没必要告诉他。再说,当时我们不想让阿克赖特父女控诉我们……理由不止是他们已经知道的。我们照顾格温妮,她和她父亲便在那座房子里住下了。他们迷上那房子,于是只好买了下来,後来他们又想起来……」
「他们应当把房主也一起买下来。买房子应得的奖赏。」
他把手放到我的手上,紧紧地握住。「我是想告诉你,你也有一部分责任。你与这事有关,卡洛琳。这难道不说明我们所有人都会做一些傻事,然後又希望再有第二次机会?如果早知道这一切,你还会到阁楼上去闹鬼吗?」
我摇摇头。
「那请你理解。卡洛琳,请你理解我,理解我当时的处境。我的家……我的家庭……所有伴随我长大的东西……都依赖着我。」
「我一直是理解你的,」我说,「我一直明白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但我要摆脱这一切。我不想被卷进去。我已经受过一次伤害与屈辱,我绝不要再受一次。」
「你认为我会伤害、羞辱你吗?我爱你,我想关心你、保护你。」
「我能保护我自己。这方面我学得很快。」
「卡洛琳,别把我排斥在外。」
「噢,保罗,我怎么能接受你?」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我想:有什么办法?只有一条路,但我绝不能让我的软弱、我对他的情感(也许是爱情)把我引到那条路上去。
然而我仍坐在那儿,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我向远处的地平线望去。在那儿,苍凉的荒野与天穹连接在一处。我想:事情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呢?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把我们惊醒了。我们急忙爬起身。离我们不远处,一匹棕色雌马拉着一辆轻便二轮马车,沿着小路驶来。我认出那辆车,那匹马和那个驾车人。
我说:「是吉米麦吉尔。」
他瞧见了我们,勒马停了下来。他走下来,杰克·拉塞尔一跃而出,在荒野里奔驰起来。
吉米摘下帽子说:「你好,卡洛琳小姐……蓝多先生。」
「你好,」我们答道。
「我刚从市场回来,」他接着说,「我在给自己的花园买点东西。我有货物要装运的时候,特里西德小姐就允许我用这辆车。我走上这条道路时,狮心王就急着要在这荒野上撒腿奔跑。我们刚踏上这荒野的边缘,它就急着要奔跑了。」
我说:「蓝多先生和我是在矿井那儿偶然遇见的。」
「噢,矿井那儿。」他皱了皱眉头。「我总是对狮心王说:『不要靠近那矿井。』」
「希望它能听话。」保罗说。
「它懂。」
「吉米相信家禽、昆虫能懂世事,是不是,吉米?」
他望着我,那双朦胧的眼睛,与往常一样,暗淡得似乎没有一丝光彩。
「我知道它们懂事,卡洛琳小姐。至少,我养的小动物与昆虫是懂事的。」他吹了一声口哨。那条狗正在离矿井不远的地方乱窜。它立即停止了乱跑,回来後扑到吉米身上,愤怒地狂吠。
「它懂事的,是吧,狮心王?去吧……还有五分钟。」
狮心王叫着奔去了。
「我就不会离那矿井太近,卡洛琳小姐。」吉米说。
「我也这么劝告她。」保罗加了一句。
「这地方有点怪。我能从空气中感觉到。这很不吉利……对畜生对人都不吉利。」
「有人警告我,说矿井边上的土不结实。」我告诉他。
「不只这些,不只这些,」吉米说。「这儿出过事,人人都这么说。」
「几年前,这儿是座矿井,是不是?」我问。
「这矿井已经被废弃二十多年了,」保罗说。我知道他不耐烦了,他想摆脱吉米。「我想马开始不安了,」他说,他望着我。「我想我与你同路。你是回庄园去吧?」
「噢,是的。」
「那我们一起走吧!」
「再见,吉米!」我说。
吉米脱下帽子站在那儿,风吹着他那头纤细而呈沙色的头发。那模样我以前看过许多次。
我们离开时,我听到他吹起口哨叫唤那条狗。
後来又听到他说:「我们该走了,狮心王。现在走吧,乖。」
保罗和我默不作声地向前骑着。
然後我说:「我想吉米不会说的。」
「说什么?」
「看见我们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说呢?」
「你当然知道,人们喜欢说闲话。他们会对你我编造流言蜚语……我讨厌这些。」
他不说话。
「但我想吉米没问题,」我继续说,「他和别人不同。」
「他确实与众不同。他几乎有点神秘……那样突然地出现。」
「他的出现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去给自己的花园买东西,然後用车把东西拉回来。」
「我知道……但那样突然地停下来。」
「因为他瞧见了我们,礼貌而已!他很讲礼节。再说,他答应让那条狗跑一跑。」
「那些关于矿井的谈论……而且让狗在那儿乱跑。」
「他认为那条狗比人更能感觉到怪异情况。你说神秘是指这个吧?」
「也许。天知道,这矿井已经有太多的传说了。据说那儿出现了白兔和黑狗。」
「那说明什么?」
「据说他们预示死亡。你也知道人的特点。我常想把人吓得不敢去那儿,倒是一件好事。那要出事的。」
「那,吉米做的倒遂了你的心愿。」
当我们继续骑马往前走的时候,保罗说:「我得再见你……尽早。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但我却看不出还有什么可说。
太迟了!无论我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我爱保罗,但我现在明白,我必须抛弃爱情。
我已经开始相信,幸福是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现在,一切都变了。因为保罗已经表露了他对我的感情。尽管我有决心,但我害怕自己不能掩饰住自己的反应。
我内心激动,却又极端地恐惧。我不敢想像未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我必须离开。我甚至想写信给洞察人情世故的罗茜,把这事告诉她,也许暗示她,我会去她那儿,替她工作。可是,埋在那些精美的帽子和礼服之间,我会有什么用?也许,我能学会。我甚至想接受阿方斯的邀请。但这些想法并不真正具有吸引力。而且,我知道玛丽堂姑越来越依赖我。我经常独自出门去察看各处的农场,吉姆·伯罗斯非常赞赏我。当然关于庄园的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正如玛丽堂姑所说,我有自己的一套与人打交道的技巧,这是特里西德家的人所缺乏的一种品质。她自己,尽管用心比谁都好,却过于精明,过于火爆;但我却能在维护自己尊严的同时,表现自己的好意。「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品质,」玛丽堂姑赞同地说,「你就具有这种品质。大家很满意,我能觉察出来。」
玛丽堂姑见我一走,就会变得「像一只害了头痛病的熊」,我怎么能离开她呢?
有人需要我,我还知道,我在已承担的工作中取得了成功,这些都是令人欣慰的。然而,在意识深处,我又在责备自己,因为毫无疑问,我留下来就是自找麻烦。
我告诉自己,我得认真考虑考虑,于是几个星期过去了。
我经常去吉米的小屋。在那里我觉得非常安宁。现在,他正照料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这只鸟是他发现的,他要把它照料到伤口痊愈。
我还看他为那些蜜蜂准备冬天的食物,看他在炉子上的一个深金属锅里搅糖。他非常急忙地要确保他的蜜蜂有充足的食物,以便好过冬。
「冬天对于家畜和昆虫来说,会是一个悲惨的季节,」他若有所思地说,「大自然并不总是提供食物的。」
「幸好世界上有像你这样的人,来接替大自然,做它没有做完的事情。」
「它们是我的朋友,」他说。「我所做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倒认为你所做的非常了不起。任何一个生物,只要遇上你,就会非常幸运。你总是像这样……照顾生物吗?」
他两手紧紧地捏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然後他看着我,笑了。「我总是照顾那些小生物的,」他说,「我是他们的父亲。」
「你自己没有过孩子吗,吉米?」
他摇摇头。
「但你结过婚,是吧?」
「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已经……」我後悔不该提这个问题,因为我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让他感到痛苦。
「是的,」他说,「她死了。可怜的小东西,她是个短命人。」
「太令人伤心了。但生活是会令人伤心的。好在你现在已经在这儿安顿下来了,你有这些蜜蜂,有狮心王和老虎……」
「确实是这样。我不再感到孤独了。在我来为特里西德小姐工作的那一天,是一个快活的日子。」
「我真高兴你来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对我也很好。」
「周围充满悲伤。蓝多庄园那儿充满悲伤。我们这儿则快乐得多……在特里西德庄园。」
我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他不是那种佣人们愿意与之交谈的人。只在少有的情况下,我才能让他像现在这样与我交谈,我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今天,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
他停了下来,把汤匙放在深金属锅里的糖浆上面。
「你与他们很少打交道的,是吧?」
「是的。那家有一个人不时地来我这儿买蜂蜜。是厨房里的一个佣人。」
「周围所有的人都来买你的蜂蜜,那有没有人与你谈蓝多家所发生的不幸的事?」
他摇摇头。「没人告诉过我。到处都在传说。我知道的。当我走过那座房子时,我感觉得到。当我看见蓝多先生和你在一起时,我便知道了。所有这一切我都感觉得到。」他轻拍了一下胸口。「这使我感到悲哀。我想,总有一天那里会发生悲剧的。人们忍受得太多了,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已经到了极限了……」
他眼睛正直瞪瞪地盯着前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并没有和我一起待在这间屋子里。好像他在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回到了过去……也许到了将来。我觉得他正望着什么东西,而那东西我却看不见。
「那确实是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安排,」我说。「那桩婚姻为那家人拯救了那幢房子。」
「『一个男人如果在得到了整个世界的同时,却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一切对他又会有什么意义呢?』」他迟缓地说。
「吉米,」我说,「今晚你情绪有点怪。」
「当蜜蜂安静的时候,我就会像这样。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了,还有无尽的黑夜。大地上一片寂静……我喜欢春天,那时树叶在树中上升,整个世界都在歌唱。现在,乡村要开始冬眠了。这是个令人悲伤的季节。这时节,人们想挣脱枷锁,做些他们在明朗的夏日连做梦都不敢做的事。」
「可是冬天还没有真正到来哩!」
「很快便会来了。」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首先总得把冬天过完。」
「我们会过得好的……就像蜜蜂一样,有了你为它们调制的那些食物,会过得很好的。」
「别靠近……」他刚开口却又突然止住了。他急忙地盯着我看。
我感到脸刷地胀红了。他想起了他在荒野上遇见保罗和我在一起的情景。他在警告我。
他接着说完:「别靠近那矿井。」
「放心,吉米。不会出问题的。我做梦也不会站到矿井边上。」
「那儿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你说话像康沃尔人,」我责怪道。「我没料到精明的苏格兰人也会这样。」
「我们都是凯尔特人,」他说。「我们也许比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看得清楚。你们很现实,只看见你们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但你们不会往後回顾过去,也不会往前预示将来。离那矿井远点。」
「我知道,有人说那儿闹鬼。我想那也许正是它吸引我的原因。」
「别靠近它。我知道那儿曾经发生的事情。」
「一定要告诉我。」
「有一个人谋杀了他的妻子。他无法忍受她不停的责骂。他们已经结婚二十年了,起初他并不太在意,但後来越来越厉害。他神经受不住了。他受到了刺激……起先一点点……後来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一天,他的神经完全崩溃了。于是他杀了她,把她弄到矿井边,扔了下去。」
「我听说发生过这样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我正好知道,」他说。「他说她离开了他。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常说她要离开他,因此人们都相信他所说的,她走了……回她威尔斯的娘家去了。但他却无法摆脱那个谋杀的场面。太蠢了。他应当立刻离开的,但他是个傻瓜,留了下来,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矿井那儿……他听到有许多声音喊他--其中有他妻子的声音--于是他跟着声音走,一直向下。向下走到矿井里,躺在她身边。人们到处找人。根据线索,人们找到了矿井那儿。他们在下面发现了他俩在一起……他和他的妻子。」
「这种事我也听说过一些。一个有雾的晚上,他们这样说,一个男人在荒野上迷了路,他绕着圈子走一圈又一圈。他惹恼了一个巫婆或类似的什么人。他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了。」
「是那些声音引诱了他。他们则说是雾。他们总那样说……那些盎格鲁撒克逊人……」
「可是只有凯尔特人才有这种特别的理解。你,和那些康沃尔人,卡洛琳。」
「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对的。确实是那些声音使他无法抗拒。他不得不跟着她往下……往下……下到矿井里。」
「好了,吉米。你可以发挥你自己的想像力。那没关系。不管怎样,这是一个可怕的话题。放心吧!如果我听到那些声音,我会尽快远远离开那矿井的。我想锅里的东西粘底了,我闻到焦味了。」
他把注意力转向了金属锅。当他把糖浆煮好时,便取下来凉着。然後,他谈起了蜜蜂和他们的产品,以及他如何认真的考虑再建立一个蜂房。
现在他看起来安详平和,与刚才谈论超自然现象的那个先知模样,迥然不同。
这次拜访过後,我感觉好多了,忘记了周围正向我袭卷而来的乌云……即使只是那么短暂的一会儿。
几个星期一晃过去了。我虽然强迫自己按常规生活,但对将来,内心仍感到非常茫然。玛丽堂姑对我越来越依赖。我们经常讨论庄园上的事,我越来越深地卷入到这些事务中。
我尽量不单独与保罗见面。当然,我们在社交场合会遇见,我想他看起来很不自然,神神秘秘地,似乎想掩饰什么。他瞧见我时,眼睛会马上一亮,变得充满生气。他会想办法走到我身边,与我聊天-任何一个客人,无论他是在特里西德庄园做客,还是在蓝多庄园款待宾客,都会进行的那种闲聊。
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格温妮在观察他。她似乎比以往更加爱炫了。她不断地强调:这是她的家,是她做的整修工作,是她发现了哪些地方可以修缮得与十四世纪一样。
格温妮是个奇特的女人。我原来以为她会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漂亮的男孩,一双深陷的黑色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像一只帽子似地戴在他那非常端正的脑袋上。一天,我去蓝多大厦拜访,看见他正和保姆站在一条小道上。我停下来,和他们说话。他身上有一种非常诱人的地方,而且我立刻注意到,大人对他稍有点关注,他便非常感激,这表明大人对他一向不大关心。我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问了一些他的情况。开始他很羞怯,那双黑眼睛严肃地审视着我,但过了一会儿,他便很友好了。我对他讲起我和姊姊一起住过的婴儿室,他专注地听着。
「别让我打扰你,特里西德小姐。」保姆说。
我回答说,一点儿也不打扰,我觉得非常快活。
我给他讲了一个我儿时听说的故事。这故事是贝尔小姐讲的,自然包含一定的寓意。故事讲的是两个孩子,他们帮助一个丑陋的老太婆背负重物,穿过森林。他们蹒跚走了一段之後,便惊奇地发现,那个老婆婆变成了一位仙子,仙子允许他们表达三个心愿。我彷佛能听到贝尔小姐的声音:「美德在某种程度上总会得到回报。也许不是三个心愿,但总会得到回报。」这一点我省略了没讲。朱利安听得津津有味,这使我很高兴。当我最後告别时,我看见他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
还有一件事使我对他父母的莫不关心略有所知。当时,我看见他待在马房里。正兴高采烈地看着小马驹互相嬉戏,假意挑逗。马夫家一个的孩子-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和他在一起。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这时,马夫的妻子来叫孩子。
她站了一会儿,看孩子们高兴地玩耍。後来,她悄悄地对我说:「可怜的孩子,时而能有个伙伴,这对他倒是不错。」我知道她在说朱利安。「我常想,我的小比利比他玩得更开心,尽管他是主人的儿子。」
我说,比利看起来像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小孩。
「没有多少家产给他。但是小孩子并不需要很多家产。他们需要的是爱……那才是他们所需要的。而我们的比利却似乎可以得到这一切。可怜的朱利安小少爷。」这时,她板起脸:「我说这话可是犯了规矩。我想你不会把我说的话传出去吧!」
「当然不会,」我向她保证。「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想:看来他们都感到他可怜!可怜的无人疼爱的小东西!有些人居然让自己的事情给孩子的生活罩上阴影,我太恨这些人了!
我根据自身的经历,能够体会没有母爱父爱的滋味,但我有奥莉维亚。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还真够孤单的--只有他的保姆慈爱地照顾着他。
我相信,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而且总是按照规矩履行职责。但我立刻意识到,朱利安这孩子需要疼爱,也缺少疼爱。
以前我从未认真地考虑孩子的问题。现在,我对保罗和格温妮越来越感到气愤。格温妮整日沉浸于为她的钱增值;保罗同样整日沉浸于为自己所做的交易而悔恨。
我理解他们俩-保罗采取了捷径,格温妮感到气愤,因为他做了交易,现在却又非常後悔。我不能原谅的是,他们对这无辜的孩子不闻不问。
朱利安是继承人-当然是他们想要的,因为他会把蓝多这个姓氏延续下去。他们好像并没想到他是一个孩子,出生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除了雇佣的仆人外,没有人引导他。
我对朱利安越来越关注。我经常去看他。他开始盼望我去看他。我想这很快就会被人注意到的,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与此同时,那个家庭里的紧张气氛并没有舒缓解决。格温妮好像极力强调她所做的一切。我能看出,保罗尽量不去看她,而当他看她时,他的眼神会阴郁下来。我想起吉米曾说的话:「他的神经开始出现问题了……起先一点点……後来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一天,他的神经完全崩溃了!」
是的,我能看出危险正在逼近。我意识到内心深处那警告的声音。离开这儿。会有麻烦的。你想卷进去吗?你应当离开……趁现在还来得及。
但我仍留了下来。
我经常见到杰戈。他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可以尽情地与他进行轻浮的、调情式的应答,可以与他一起欢笑。他那愉快的天性,对生活的满不在乎,与保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杰戈对什么事情都能开玩笑。他以一种非常轻松的方式,假装在和我谈恋爱。他说,我拒绝他的求爱,是残忍的;我则反击说,他似乎很能忍受-事实上,还因此而活得更好。他反驳说,有我陪着他,他怎能不活得更好。
有时,我骑马出去时,会遇见他。我想那不是有意安排的。如果他在路上遇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他会很高兴逗留一会儿的。这就是杰戈的性格那时,这正投合我的情绪。
玛丽堂姑说:「确实,当然应该让他去娶那位阿克赖特女孩。这对他很容易,他们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也许会抓到他不忠实的证据,」我暗示说,「那样就很可能会毁了他们的婚姻。」
「他总会有解释的,这我毫不怀疑。」
「可是,事情并没出现这种局面。」
「因此更令人遗憾!」玛丽堂姑悲哀地说,我不知道她了解了多少,她是否在考虑我呢?
至于我自己,我已经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不再是以前那个总是梦想着罗曼蒂克英雄的人。我告诉自己,现在我已经看出男人的真面目,而这并没有让我增强多少对人性的信任。
我想到我母亲,她的丈夫,还有卡迈克尔上尉;我想到杰里米,那样拼命地寻找良机,而当他达到目的後,却开始用我姊姊的钱,把它花在某个叫弗洛拉卡纳比的女人身上;甚至保罗,他出卖自己结了婚,现在却恳求地望着我,乞求我秘密地和他分享我的生活。
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不要男人,我告诉自己。
但这并不全是事实。我不敢单独和保罗在一起,因为我内心虚弱,我害怕我的激情,我对他的爱,会让我背叛自己,让我抛弃我的原则,我的独立自主,我固有的是非观。我感觉到,在这方面,他比我更加软弱,因此我必须态度坚决。
所以,我只是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才与他见面。我还鼓励杰戈和我互相嘲讽、调情,这使我一时间又找回了几分轻松愉快,而且使我能够真正开心地欢笑。
圣诞节来了,又过去了。格温妮坚持,这一天应当在蓝多大厦庆祝,受到邀请的宾客很多,我们也受到了邀请。
她恪守康沃尔的所有礼节。她把圣诞树枝悬在大门上方。我以前以未见过这些东西。它们是两个木环,成直角状连在一起,上面饰有常青树枝。人们称之为「亲吻常青枝」,因为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在这些树枝下面逮到一个女孩,就可以吻她。这与装饰榭寄生的古老习俗非常相像。按照那种习俗,各种方便合适的地方都挂满了榭寄生。圣诞原木被隆重地拖了进来,中午等客人都到齐了,唱圣诞颂歌的人也来了,于是我们便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颂歌:《第一圣诞颂歌》《玛丽亚的七件乐事》《冬青树和常青藤》。歌声有点走调,在古老的屋梁间缭绕回旋。「以色列王诞生了……」唱着唱着,有人端来了盛潘趣酒的碗,然後用勺子舀出这种混合饮料。「上帝赐给你欢乐,先生。」人们这样唱着。
格温妮喜笑颜开。
「你想想,」她对我说,「好多年以前,这儿准是这幅景象。为了保住这房子,不让它倒塌,我花了那么多钱;但对此,我绝不会後悔。不,我丝毫不会後悔。」
杰戈站在旁边,对我眨眨眼,说:「你想想花了多少钱呀……」
这时,我看见他双唇紧闭,一脸憎恶的表情。我又想起吉米讲的那番话。
大厅的桌子上,摆满了牛肉、羊肉、鹅肉,还有各种花式馅饼,桌子都被压得吱吱作响。
「康沃尔人非常喜爱馅饼,」格温妮在桌子一头说。「我认为,我们有责任保存古老的传统习俗……不管花多大的代价。」
回廊里正奏着音乐。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决定性的时刻。当时,格温妮瞧见杰戈和我站在那儿,便尖叫一声,抓住枯朽的栏杆,摔了下去。
格温妮站在我身边。「乐师们奏得不错,你说呢?他们要了很高的价码,但我觉得,为了听到最好的音乐,这也值得。」
「噢,是的,他们确实很棒。」
她抬头看着回廊。「栏杆都被加固了,」她说,「你想想,要让这地方保持老样子,那会怎么样?我不得不把上面那地方都给加固了。需要一道新的栏杆,因此他们得找到一种旧料……但又没被虫子蛀过的……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说,「你是说没被虫子蛀过。」
「这可不容易找到。买那种东西,你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当然要付一大笔钱。」
我对她感到非常恼火,说话也不那么客气了,但她只是表示赞同,听不出话里有刺。
我能理解保罗的愤怒了。我试着去想像他们在一起的情景。我很为他感到惋惜,而这种情绪是我不该有的。我要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是同意这笔交易的,那他就不该期望别人同情,因为他既然有所得,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玛丽堂姑在圣诞节後的第一个礼拜日,举行了一次晚宴。蓝多一家都来了-还有许多其他人。谈的都是一般性话题,保罗和格温妮之间也没有明显的摩擦。杰戈神采飞扬,风趣逗人-被誉为宴会的生命和灵魂。我不得不承认,有他在身边,倒是很有用的。
他告诉我们,他计划引进一些特别的机器,好帮助做庄园上的农活。他准备在元旦那天去伦敦调查一下。我找到一个能与他安静地说话的机会,告诉他说,看到他对庄园事务这么感兴趣,我感到很惊讶。
「我对这个计画非常感兴趣。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你姊姊呢?我们可以一起去。」
「恐怕这次你得一个人去了。」
「我会想念你的。没有你作伴,旅行起来真不是滋味。」
「然而,我想你会尽量使旅行充满乐趣的。」
客人们散了以後,玛丽堂站说:「好了,终于结束了。我讨厌这些礼节性的宴会。我经常想,蓝多庄园不知道怎么样了。格温妮肯定是个麻烦人。杰戈呢?到伦敦去调查机械行情!女人机械,这我毫不怀疑。他一定对普利茅斯的那个女人感到厌倦了!」
「亲爱的玛丽堂姑,你也真够尖刻的!也许他真是去调查机械行情哩!」
「他说话时,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我想,他心里一定有什么鬼主意。」
「至少,」我说,「他知道怎样享受生活。」
「他是那种让别人挑负重担的人。」
跟玛丽堂姑道过晚安之後,我回到了自己房里,在那里,我揣摸起今晚的情景。我又一次想,如果玛丽堂姑不会感到太难过的话,我就要计划离开了。
元旦到了。从西南部刮来了狂风,那一年风势一直很猛。好几棵树被刮倒了,但现在,风改为从北方刮来。天空惨淡,乌云密布,风似乎总吹进屋里,再旺的炉火也不能让屋里保持温暖。我们都打着寒噤。
我收到了奥莉维亚的一封信,那信让我很不安。信里面隐含着某种不安,于是我便不断地想起罗茜告诉我的那些话。
亲爱的卡洛琳:我一直想念着你。我喜欢你对圣诞节、颂歌演唱者及所有那些欢乐场面的描述。那一定非常有趣!我想,是杰戈·蓝多使一切变得如此令人开心。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呀!我要告诉你一条消息。我又要有一个孩子了。很快……也许太快了……但我对此感到很兴奋。莉维亚很好,长胖了。她很聪明。我希望你能来看看她。卡洛琳,我非常希望你能来。收到你的信,我感觉很好,但这是不一样的,不是吗?我想和你谈谈。有许多事情,你只能通过口说,拿笔写下来就不一样了!请你来吧,卡洛琳。我觉得,我必须见你。因为我非常想你。贝尔小姐很好,但谁也没法与她交谈。你明白的。我只是想和你交谈。孩子预计六月出世。是的,我知道这离莉维亚出生的时间,才只有一年。这是有点快。而且处于这种状况,和别人的接触就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求你了,卡洛琳,快来吧!继续给我写信。我希望在下封信里,你会告诉我,你就要来了。需要你及爱你的奥莉维亚
我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信里在暗示着什么。她在乞求帮助。
「出了什么事啦,卡洛琳?」玛丽堂姑问。
「出事?」
「你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出什么事了吧?」
要想对玛丽堂姑隐瞒什么事,那是不可能的。「奥莉维亚来了一封信。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好像她是在乞求帮助。」
「帮助……帮助什么?」
「我不知道。她六月份要生孩子了。」
「六月?前一个多大了?还不足一岁吧。太快了!」
「是的,我也这么想。她给吓坏了,这我能感觉到。」
「这可有她的罪受啦!」
「她快生莉维亚的时候,倒是很高兴的。」
「我想,这种事情是不宜来得太频繁的。」
「是的……但我想这不仅仅是适宜不适宜的事。我想她是被吓坏了!」
「你把信给我看看,好吗?」
我给她看了。然後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信中说的很含糊,是不是?」
「是的,但是想到罗茜告诉我的那些……」
「我明白。你认为,他可能在无节制地挥霍金钱吧?」
「或许……使她更伤心的是……她知道他另有一个人。」
「可怜的孩子!我猜你想去她那儿。」
「我想我该去……住个几天,好让我心里踏实些。」
「若是换成我,我就等这阵糟糕的天气过去再说。」
「我写封信告诉她我会去的……也许在三月初。那时白天时间长了,天气也暖和了。」
「三月会刮风的,还可能下雪……」
「你们这儿多久下一次雪?」
「十年一次。但你要知道,你要离开的是温暖的康沃尔。」
「我不会到苏格兰北部去的。我想,我会利用三月那种天气去的。」
「你本来可以和杰戈蓝多一起去。我相信,他正在忙他的机械行情调查。」
我们笑了起来。我很高兴,她能对我的未来的伦敦之行泰然处之。她不愿意我走,但她也感觉到了,奥莉维亚信中所流露的请求。
我立刻给奥莉维亚回信,说我计划三月初去看她。她情绪激动地回了信。她好高兴。
「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她写道。
到了二月份,我们这儿天气仍然很冷。我发觉骑马在庄园各处转悠,很令人兴奋。有时,玛丽堂姑也和我一起出去。
已是二月中旬了。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动身去伦敦了。那天早上,玛丽堂姑说,她要和我一起出去。她想到米诺家的农场去。那家的屋顶出了问题。她想让吉姆·伯罗斯在那儿等候我们。
我们骑着马穿过田野,玛丽堂姑谈论着小麦和大麦的情况。道路很滑。清晨的时候,路上结着冰,现在冰开始解冻了,有些一地方则还没完全融化。
直到後来,我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的马滑了一下,她给往前一颠。她本是一名出色的女骑手,这件小意外不值一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马受了惊,突然狂奔起来!
我愕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她仍然控制着马。我希望她马上就能停下来,便跟在後面。後来,我看见一棵树横倒在路上。一定是这几天的大风把它刮倒的。那马昂着头,撒野搬地狂奔着,随即……来到那棵树跟前。我看见玛丽堂姑给高高地抛到空中,然後落了下来。那匹马仍往前奔驰。
我满心恐惧。我下了马,向她跑去。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帽子落在身旁。
「玛丽姑姑,」我手足无措地喊道。「噢……玛丽姑姑,你受伤了吗?」
问这话也真傻,可是我急慌了。我怎么办?我移不动地。显然,她已不省人事。
我得找人帮忙。我自己是毫无办法的。我颤栗着骑上马,沿着大路飞奔。在离庄园大厦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看见远处有两个人骑在马上,不由得大为欣喜。那是保罗和他的经纪人。
我喊道:「出事了。我姑姑……她躺在……路上。」我往回狂乱地指着来时的路。
「是那棵树,」保罗说。「昨天就该搬走的。」他转向身旁那个人。「你马上去喊医生。我和特里西德小姐一起去。」
我见到保罗时所感觉到的欣喜,被一种无端的恐惧所取代。我害怕玛丽堂姑会死去。
保罗很了不起。他负责处理全部事情。他在她身边跪下来。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羊皮纸,两眼紧闭。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我不停地想:她死了。玛丽堂姑死了!
「她还在呼吸,」保罗说。「蓝多大厦离这儿比特里西德庄园大厦近。他们会带来一副担架,但我们必须等医生看过她之後,才能挪动她。」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们正谈谈笑笑……那马突然惊了。它现在在哪儿?它跑走了。」
「它可能会回到马厩里。现在别为马担心了。我们帮不了什么忙。我不敢动她。也许她身体某个部位摔折了。也许我可以在她头底下放点东西。」
他脱下外套,卷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跪在玛丽堂姑身边。我在祈祷: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我认识到她对我的全部意义,认识到她如何接纳了我,给我带来了新生。
我们在那条路上似乎待了好几个小时。但保罗在那儿,这让我心中感到了一丝安慰。
我们把她带到了比特里西德庄园大厦更近的蓝多大厦。等医生匆匆做了检查後,他们拿来了一副担架,极为小心地把她抬走了。
她伤势很重,但并没有死去。我死抱住这一点不放。人们为她和我各准备了一个房间,因为我希望和她在一起。她昏迷了两天,就在那时,我们也并不清楚她究竟伤得有多重。两条腿都断了。医生还暗示,她可能伤了脊椎骨,只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庆幸:她还活着。
接下来几天,对我来说,似乎都显得不真实……好象梦幻一般。我知道周围有许多人。格温妮执意给我们做这做那--这让我非常感激。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逆境展示了人性的善良。保罗一直在那儿,他给了我力量--就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沿着大路来到了我身边。现在他仍在那儿,我觉得只要有他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有勇气正视。
我睡得很少,也没有注意好几天已经过去了。我始终守在玛丽堂姑的床边,因为这好像会使她感到安慰。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有知觉的时候,我希望她知道,我在她身边。
保罗经常陪着我。他握着我的手,低声的安慰我,然而他并不想隐瞒玛丽堂姑伤势严重这一事实。我希望了解一切,无论情况有多么糟糕,我不希望有任何隐瞒。
保罗说,医生和我谈话时,他要陪着我。他还对医生说:「你应当对特里西德小姐实话实说。她希望知道,情况究竟怎么样?」
医生说:「她再也不会恢复原状了。她身上多处受到损伤。我还无法确定,伤势究竟有多严重,但确实相当严重。恐怕她再也不能行走了。她需要有人护理。」
「我来护理她。」我说。
「这太好了,但你需要帮助。我想我应当派一个特别护理来。」
「只在我需要的时候吧,」我说,「让我先试试。我相信她更喜欢这样的安排。」
医生犹豫了一下,然後点头答应了。
「还有一件事,」我接着说。「她会更喜欢待在自己家里。蓝多先生一片好心,使我们在这里受了热情的照顾,但自然……」
「那是自然,」英格利比医生说,「但让她在这里再休息几天吧!也许一个星期後,就可以挪动她了。我们得等等看。」
保罗说:「在必要情况下,你们应该尽量多待在这儿。请别为此感到不安。」
「让我们等等看吧!」医生说。
于是我们等待着。两天之後,我高兴地发现,玛丽堂姑能说一点话了。她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只记得,凯撒在狂奔。」
「是一棵树干,撞倒在路上。」
「现在我记起来了。我发现它时,已经太迟了!」
「别说话,玛丽姑姑。这会让你感到疲倦的。」
但她说:「那么我们现在是在蓝多大厦了。」
「我找到了保罗,他帮助了我。我们很快就回家。」
她笑了。「有你在这儿,太好了,卡洛琳。」
「我会一直待在这儿……就在你身边,直到你恢复健康。」
她又笑了,然後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我几乎感到快乐了。她会好起来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我给奥莉维亚写了封信。
亲爱的奥莉维亚:这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玛丽堂姑出了一次严重的事故。她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很重的伤。我得和她在一起。你明白,我有一段时间不能离开她。也就是说,我得推迟去伦敦看望你。我感到很遗憾,不能很快去看你。但你会理解我的。玛丽堂姑需要我。她伤势很重,由我陪着她,她会感到安慰些的。因此,我不得不迟点去看你。同时,你要经常给我写信。在信里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那样,我会感到很亲近,就好像我和你在一起一样。
接着我给她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告诉她我们正在蓝多大厦,并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为玛丽堂姑感到焦心的同时,还不停地挂念着奥莉维亚,因为我总觉得她出了什么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玛丽堂姑逐渐好转起来……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振作。她并不感到痛。医生告诉我们,那可能意味着,她的脊椎骨受了伤,但除了不能动以外,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她有顽强的精神,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不知道,她的状况对她这样一位充满活力、从不依附于人的女性,会有什么影响-我颤抖着不敢想下去。
与此同时,我对这幢房子里的气氛,也非常敏感。住在这里,使我对这种气氛有着更强烈的感受。这里真像一口沸腾的大锅,里面的东西在咕咕嘟嘟地翻滚。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清楚地认识到,我待在这儿毫无益处。我毫不怀疑保罗对我怀有强烈的感情,而且,我相信格温妮也越来越注意到这一点。那房子似乎在包围我,拥抱我,有些令我着迷,把我认作它的一分子。
我花了一点时间来陪伴朱利安。就寝的时候,我悄悄走进他的婴儿室,他会显得非常高兴。圣诞节时,我给他买了一本书。这时,我便从中选一则故事读给他听。他殷切地盯着我的嘴唇,看它们吐出一个个字来,不时地还跟着我重复这些字。
有时我见他在花园里,就走过去,跟他一起玩。
格温妮说:「你和我儿子好像成了好朋友。」
「噢,是的,」我答道。「多可爱的小家伙呀!你一定为他感到骄傲。」
「他不太像阿克赖特家的人。他看上去就像蓝多家的人。」
「我认为,他综合了你们两个人的特点。」
她咕噜了一声。我又对她感到惊奇了。那孩子是一笔财产-可以说是她最大的财产-但她对他并不像对房子那样看重。「爸爸把他看作一切。」她说。
「可怜的朱利安!他一定很想念他的外公。」我感到很高兴,这家里曾有人疼爱朱利安。
「他使这个家族得到了延续,」格温妮说。「我想不会再有孩子了!」
我很讨厌这样的谈话。我想她是知道这一点的,因此非要继续谈下去。格温妮有点喜欢恶意伤人。「当然,起初还得有点装模作样,」她说,「那种事现在已经结束了!」
我说:「我去看朱利安,你不介意吧?」
「哦,上帝保佑你,当然不。你想去就去吧!请别拘束。」
她狡黠地看着我。她是否知道,我和朱利安的关系让我感到又辛酸、又甜蜜?她是否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时,我常想我自己也可以有个孩子……就像这个一样……黑黑的头发,凹陷的眼睛,一个小蓝多?她是否明白我多么渴望自己有一个孩子?
格温妮了解很多事。她不是那种人-像许多人那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她忍不住要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她喜欢发现别人的秘密。别人越是想隐瞒,她就越急于想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她生活中的动力。她知道我那破裂的恋爱,知道我以前的恋人和我姊姊结了婚。这些事情使她极感兴趣。
我常想到那些注视着我们一举一动的仆人们。与格温妮的窥探相比,他们只是稍加留意而已!格温妮是个不同于一般的女人。
再就是保罗。他觉得越来越难以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奇怪他为什么对儿子那么冷淡。一天,我难得和他单独在一起,就问了他。当时我们在大厅里,我刚刚走进来。正是黄昏时分,大壁炉里,火势正旺,跳动的阴影投射到金色的家谱上。他说:「我每次看到那孩子,就想到她。」
「这不公平。」
「我知道。生活就是不公平的。我也没办法。竟然会出这种事,我感到羞愧。我不想要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你想要的,她都能带给你。」又是老调重弹。我以前已唠叨过许多次了。我说:「很遗憾,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父母是什么样的人,绝不能怪罪孩子。」
「你说得对,」他说,「要是你在这儿……我们大家会多么快乐呀!」
他意思是说,假如我是这房子的女主人,是他孩子的母亲,那该有多好。可这是不可能的。这幢房子本身便不允许。由于年久失修,风雨侵蚀,这房子本身已经危在旦夕,需要阿克赖特家出资-于是才形成了今天这种局面。
「我得离开,」我说,「我明白这点。我必须很快离开。」
「有你在这儿,真是太美好了,」保罗告诉我,「即使处于这种状况。」
我只是重复说,我必须离开。
我常想,玛丽堂姑躺在床上,不知道能晓得多少事。她大半时间都睡着,但她醒时,我尽量坐在她床边。
「我不会永远这个样子的。」她对我说。
「不会的,玛丽姑姑。」我回答道。但我自己也拿不准。
我们的生活好像进入了一种常规。我常在花园里散一会步。我想保罗常常注意我,因为他经常走出来,和我一起散步。我们就在花坛中散步。
他说:「这样下去,最终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我无法预测未来。」
「有时,我们可以创造未来。」
「我们能做什么?」
「找到某种办法……」
「我过去常想,我应当离开……但现在我知道,我必须待在玛丽姑姑身边,她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我说:「我们无能为力。」
「总会有办法的。」他说。
「要是能找到办法,就好了。」
「我们可以一起寻找。」
有一次,我想我看见格温妮站在窗前,注视我们。那天晚些时候,我经过画廊时,她正在那儿,站在一幅画像前。那是蓝多家一个酷似保罗的先人。
「这些事真有趣,」她说。「想想看,它们都是很多年以前画的。那些画家真是聪明。他们画出了人物的个性。我想,他们有些人在世时就获得了一定的成功。」
我没有回答,只顾盯着画像。
她眼睛里闪着贪婪的目光。她说:「我想搞清楚。我想难免有些传闻隐秘,可大多数都死了,销声匿迹了……那我就想了解一下,发生在活着的人身上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会暴露出来的,你说呢?」
我淡然地说:「我想你有一些家族历史纪录吧!」
「哦,我对死人的事情不感兴趣。」
这时,她的眼里闪着一丝光芒。她在暗示什么?我听说,她喜欢打听仆人们的事情,而且从不厌倦。那她对她丈夫的事应该更加好奇!
我必须离开蓝多庄园。玛丽堂姑似乎体会到了我的心情。
「我想回家。」她说。
「我知道,」我答道,「我去和医生说。」
「我现在和他谈。」玛丽堂姑说。
她跟医生说了,医生与保罗和我商谈了一番。
「我看最好把她挪个地方,」医生说。「这虽然有点棘手,但她很烦躁,急着想回家。我想应该让她心里保持安定。」
保罗表示反对。他想让我们待在他家。他坚持说,挪动她是危险的。
然而医生说:「对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可我们至少能让她心里保持安定。这对她是最好不过的了!」
于是,事情就这样安排了。他们把她放到一副担架上,这是移动她的最佳方式。然後,他们把她抬回了特里西德大厦。
玛丽堂姑的身体恢复了一点。她还不能下床走动,但她又恢复了原来那活泼的样子。她身体所受到的伤痛,并没损害她的大脑。
我一直陪伴着她。一天天地都忙着干活,但我倒觉得很高兴,因为我不想有空闲时间考虑未来。我知道,她再也不能行走了。我不知道这最终会对她的精神产生什么影响。而我则身不由己地与保罗越来越亲密。他经常来问候玛丽堂姑,而且他总要设法单独和我在一起。
我很高兴与杰戈见面。他给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安慰。他永远不会沮丧。能够不时地笑一笑,倒是不错。
我问起机器的事,他说:「一切都在酝酿之中。但是很有希望。到时会说给你听的。」
我不相信他。但过了不久,他又走了,显得很神秘,而且比平时更加怡然自得。
春天来了。奥莉维亚经常来信,我仍能觉察到,她信中流露出几分急盼盼的心情,偶尔我还能感到一阵恐惧。如果我能离开玛丽堂姑,我早就去她那儿了。
我总认为,四月是个美好的月份-尤其在兰卡伦这儿。雨水很充足。阵雨过後,阳光灿烂。我喜欢在雨停之後,到花园里散散步。我经常骑马出去,有时则步行。我穿过麦田,只见威灵仙呈现出一片鲜蓝色,一条条篱路上,七叶树正开满了花。又是一年过去了。距离那次对我来说灾难性的金典大庆,已将近六年了。我现在二十岁了。与我同龄的女孩大多数都结婚了。
玛丽堂姑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当我坐在她床边时,她说:「我很想看见你结婚,卡洛琳。」
「噢,玛丽姑姑,我还以为你很赞赏独身生活的快乐呢!」
「独身生活当然可以是幸福的。但我觉得这只是一种抉择。」
「你变得软弱了。你真认为结婚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我想是的。」
「就以我母亲和你堂弟为例吧!再想想保罗蓝多和格温妮……也许还有我姊姊奥莉维亚和杰里米。他们投入了一种什么样的理想状态呀!」
「他们是例外。」
「是吗?他们是我最了解的人。」
「有时结婚会让人幸福。对于理智的人来说,结婚会是……」
「你认为我很理智吗?」
「是的,我认为你会。」
「我可一点也拿不准。过去我完全受了蒙骗,以为自己就是杰里米布兰登所想要的,差一点嫁给了他。我从未想到,我是一笔投资。幸好逃脱了!可这完全归因于我的好运,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理智。」
「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愚蠢透顶。」
「我多么希望,情况在这儿会有所不同。」
「你在说什么?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了!」
「得啦!我留你在这儿,是因为我想要你留在这儿。现在,你瞧瞧我……成了你的累赘。」
「你别这么说!这太荒谬了,也不是事实。」
「眼下你也许有这样的感觉。但我还能像这样维持多久呢?你并不清楚。也许会很多年。我不想把你跟一个残废人捆在一起。」
「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想留在这儿。」
「但愿你会遇见一个合适的人。」
「我可不相信你说的这话,玛丽姑姑。你还在幻想那些跨在战马上的、风采卓绝的骑士吗?我在这儿很快乐。我喜爱现在的工作。我感到……自己有用。你已经为我做了所有的一切,玛丽姑姑,现在请你别这么说了!」
「好吧,」她说。「但我当真认为你会建立一个美满婚姻的。」
「这需要两个人的努力。」
「这应该是非常容易的。两个人认定事情会成,那就不会失败。人们太注重满足自己的需要了--这就是原因。」
「此乃人之本性。」
「我喜欢蓝多家的人,」她接着说。「可笑的是……我们两家一直在争斗,也许现在还在争斗。遗憾的是,我们两家没出现罗密欧和朱丽叶……当然应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我喜欢杰戈。」
「人人都喜欢杰戈。」
「他可以被驯服。」
我笑了。「你说得好像他是某种野兽。」
「我想,也许他那浅簿的外表下面,潜藏着一些善良的情感。」
「他永远不会改变的。」
「我想,也许哪个女人会改变他……使他正经起来……使他安定下来。」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亲爱的姑姑,」我说,「我不是朱丽叶,他也不是罗密欧。我们完全不适合。」
「我想你是对的。」
那天晚上我离开她时,她看起来与平常一样。
第二次早上我起床时,有人来敲门。是个佣人。她脸色苍白,全身颤栗。「卡洛琳小姐,」她说,「我去叫特里西德小姐起床喝茶,她……」
「怎么样?怎么样?」我喊道。
「我想出事了!」
我匆匆赶到玛丽堂姑的房间。她静静地躺在枕头上,脸色苍白。我走近她,用手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
我心头掠过一阵可怕的凄凉感。那天夜里,玛丽堂姑死了!
医生一来,我忙把他领到她的房间。他摇摇头。
「她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他说。
「昨天晚上,她还好好的。」
他点点头。「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他说,「她也不希望像那样继续生活下去。」
「可我还以为她在好转呢!」
「她那次受了太重的伤。是她的精神在支撑她活下去,还有她要把家事安排好的决心。我是这样猜测的。不可能再撑下去了。你使她的最後几个星期过得很快乐,特里西德小姐。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感到茫然失措。我好像在梦里一般四处走动。
我无法想像,特里西德庄园会没有了她。我无法相信,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必须从恍惚中清醒。有许多事要处理。葬礼等着人安排,还要通知各处的人。
玛丽堂姑死後的第二天,她的律师来见我。他表示十分关切,说他希望我能像特里西德小姐那样,把他看成朋友。
「我这儿有一封她留给我的信,说等她死後转交给你。信是她那次出事後写的,一直由我保存。我想这信会对遗嘱作出解释。她想让你有所准备,因此她要用自己的话告诉你。」
我接过信。我知道,她在床上写了不少东西,有些是写给她的律师的。她一定是早就知道,她活不长了。她完全清楚她受到多么严重的损伤。她常说她很幸运,因为她的伤势给她带来的痛苦很少。但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受到的损伤,使身体部分地麻木了,失去了感觉。
我把信拿到了房间里,因为我知道,在读这信时,我的情绪一定是非常激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亲爱的卡洛琳: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我最不愿意你为我感到悲伤。这样,我会感到好受些。我已经是个残废的人了-你知道,我是忍受不了几个月-也许几年的。这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会变成一个可怕的、脾气暴躁的老太婆--不知好歹,动辄发怒,谁喂我饭,我就咬谁的手……那一定是你了。因为,我亲爱的,正是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欢乐。是的,你一来到这里,我就喜欢上了你。好了,现在我要走了,而我最希望的,便是确保你一切都很好……我是说,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因为主要还是靠你自己!你一直在为特里西德庄园干活,你也很熟悉庄园的事务。所以我把特里西德庄园留给你……正如人们所说的,全部留给你。一切已经通过法律手续安排好了!我想,伊莫金也许会出来阻拦,但我对此已经做了安排。她会说她是血缘上最近的亲属,庄园理当归她。你想她会来这儿吗?她会怎么处置庄园呢?马上把庄园给毁了……说得精确点,是卖了!这就是庄园对她的全部意义……现金。不,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特里西德庄园是我的,我决定把它留给你。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你很像我,卡洛琳。你很坚强。你爱护这庄园。你是特里西德家领养的人。人们说血浓于水。对于血和水来说,确实是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与我们家族中的任何人相比,你与我更亲近。好了,就这样吧,特里西德是你的。你懂一点经营管理,还会再学到一些。他们宣读我的遗嘱时,你会明白事情是怎样安排的了。如果吉姆·伯罗斯留下来帮助你,你要好好照顾他。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帮手,忠心耿耿。你会干得很好的。我敢预言,在你的管理下,庄园会昌盛起来。你已经掌握了方法。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自己将来的生活,甚至想过去找工作。好了,现在没有必要了。你会成为特里西德庄园的女主人。律师会解释一切。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是会帮助你的。有了他们、银行和吉姆·伯罗斯,你不会有问题的。你会发现一切都井然有序。特里西德庄园是你的,你只需把所有的一切保持原样。现在说说你吧。我知道,那个愚蠢的年轻人背弃你时,那对你是一个可怕的打击。我想那件事对你是有影响的,使你变得尖刻了。这是自然的。但我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找到幸福……而那则是条死胡同。有时我想你心里有事。卡洛琳,怨恨的种子使你对生活的某些方面产生了偏见。如果我对你说:丢掉怨愤吧,你会说你做不到。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不从中解脱出来,就永远不会完全快乐。卡洛琳,接受生活赐于你的东西,并且为之庆幸。生活有时就是妥协。我就是这样对待生活的。我尽可能地利用我所拥有的,总的来说,我生活得不错。我们曾不时地谈论过婚姻。我希望看到你成为一个快乐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我想那会被视为一种很理想的生活。你需要一个非同一般的男人。我是否可以这样说,一个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引导你的人,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非常聪明,非常坚强。他必须是一个受你尊重的人,记着这一点,亲爱的卡洛琳。现在我要停止说教了。再见,我的孩子。我一直是这样看你的……我没有拥有过的女儿。假如我有亲生女儿的话,我希望她与你一摸一样。我想让你在他们宣读遗嘱之前,做好心理准备。那也许会让你感到震惊。我得再跟你说一件事,就是别为我感到悲伤。记住,自从凯撒那匹老马在树干上绊了一跤之後,这是所能发生的最好的结局。我无法那样继续支撑下去。我最好趁着能保留几分尊严和一定自尊的情况下,离开这人世。谢谢你一直那样尽心持我。尽量快乐起来。你知道,我不大喜爱诗。但几天前,我读到一首诗。我想是莎士比亚的.这首诗表达了我对于死的想法,而且表达得比我想像的还优美、深刻。诗是这样写的:我死时,不要为我悲伤,你会听到沉郁哀怨的钟声向世界宣告,我逃离了这丑恶的尘世,同最可憎的蠕虫住在一起。不,如果你读到这行诗句,请你不要记起写诗的人,因为我爱你,所以在你甜蜜的回忆,你要忘了我,如果你思念我,那会使你感到悲伤。你的玛丽堂姑
我万分悲痛,不知所措。我知道我应该早就料到玛丽堂姑的死。但这事还是让我感到迷惑和震惊。我感到庆幸的是,我有许多事情要办。正是新近承担的这些职责,在某种程度上,帮助我捱过了这些日子。
她下葬那天,丧钟发出的沉郁的声响,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这其中的意味,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我从多方面想念她。我想和她谈论过去发生的事情。有时真难以相信,我会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回想着我和贝尔小姐从伦敦到来的第一天起,所发生的那些细小的往事。我记得我对玛丽堂姑一直心存敬畏,直到後来才了解到她身上所具有的优点,才发现她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有多么和善。
我没有为玛丽堂姑哭泣。有时我觉得自己太悲伤了,反而哭不出来了。我彷佛处在可怕的梦魇中,经历着所发生的一切:泥土渐渐掩埋了棺木,哀悼者围在坟墓四周。回到庄园,一本正经地宣读遗嘱,人们以新的眼光看待我。
我成了特里西德庄园的女主人-但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欢乐。
快乐会来的。彷佛是玛丽堂姑在命令我。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吟诵她所引用的诗句。她希望这样。我必须停止悲伤。必须把精力投入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那是她的生命,她把它交托给了我。
吉姆伯罗斯来看我,他保证说,他会像为玛丽堂站干活那样,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为我干活,这令我非常感动。
我骑马四处察看了庄园,看望了佃户。
一切都令人满意。他们许多人以种种方式表示,他们欢迎我成为新的女主人。他们知道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他们就担心另来一个新主人。
这时,我想到了伊莫金姑姑,以及她可能给他们造成的恐慌。自从玛丽堂姑死後,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庄园拯救了我。我忙着处理庄园的事务。这减轻了我的痛苦。我一定要让庄园繁荣起来。玛丽堂姑要是有灵知的话,就不会对我不满意的。
格温妮过来吊丧。「我敢说,」她说,「你可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财产。」
她眼里闪烁着疑问的目光。我相信,她心里在估算着庄园的价值。
我对她很冷淡,她没待多久。
保罗的反应则不一样。「这就是说,」他说,「你无法离开了。你要和我们在一起了……永远。」
我想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吧!悲伤让我把未来-除了庄园以外-抛到了脑後。我不知道这对保罗和我意味着什么。年复一年的沮丧-或许会滑入诱惑的泥沼。人是脆弱的。他们本想光明正大地活着,但却往往给弄得措手不及,保护的屏障也倒了。然後怎么办呢?
谁能说得准?
杰戈比我以前看到的还要严肃多了。他好像理解我的悲痛,但他说得并不太多。
他的话与保罗的差不多。「知道你要和我们长远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她做得对,该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你。你受之无愧。」
我非常急切地想让庄园的每个人都相信,我会尽力让他们将来过着有保障的生活。我看望了所有的人,当然包括住那座看守小屋里的吉米麦吉尔。
我说:「我想让你明白,吉米,我不会作出任何改变的。我希望一切都像以前那样进行。」
「我知道会这样的,卡洛琳小姐。我想,我们失去特里西德小姐之後,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们又得到了一个特里西德小姐。她与前面那位小姐一样,非常善良。」
「我真高兴,你有这样的感觉。」
「事情得到这样的解决,既合理,又恰当。」
「谢谢你,吉米。」
「我告诉过蜜蜂,它们知道。它们知道有人死了。它们很高兴,庄园传给了你。」
我朝他淡然一笑。
「到处都笼罩着可怕的悲伤,」他说,「我眼睛都模糊了。我早意识到死亡要来临。我知道会有人死去。」
「这么说你预感到这些事情了,吉米?」
「我有时能感觉到,但我从不说出来。人们会嘲笑我,说我疯了。也许我是疯了。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死亡,就像看见你坐在那儿一样。而且我还能感觉到。」
我说:「死神总是待在某个地方……就像出生。人们总是来而复去。这就是人生不变的模式。」
他点点头。「这种模式有时还比较复杂,」他说。「我看到过这样的模式。特里西德小姐在这儿……前一天还是那样的美丽可爱,然後……她的马把她摔了下来,一切就结束了!」
「人生就是这样!」
「死亡也是这样。想到死亡,我全身发凉。下一次落到谁头上?谁能说得准?」
他茫然注视着未来。
我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他陪我走到门口。他变了,现在看起来,快乐多了!
花园里的花色彩斑斓,空气里充满了花香,充满了蜜蜂在薰衣草丛中发出的嗡嗡声。
奥莉维亚来信了。她对玛丽堂姑的死感到很伤心,因为她知道,我非常喜欢玛丽堂姑。她还对堂姑把庄园传给我,表示惊异!
我相信,这是你应得的。而且我相信,你会经营得很好的。但这确是一笔巨额遗产。你与我不同,但你很聪明。你会像玛丽堂姑那样,管理得好好的。伊莫金姑姑说,这简直是发疯,应该制止。她去找过律师,律师告诫她不要采取行动。她感到很气愤,事情已经没有办法了。但我很高兴,因为我相信,这是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为玛丽堂姑感到悲伤。我的产期就要到了。你一定要来看我,卡洛琳。我特别想见你。我有原因。你能尽快赶来吗?事情非常紧急。对我关系重大。爱你的姊姊,奥莉维亚
又是那样的恳求。我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事情。她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也许是非常秘密的事情。也许是她不想写在纸上。
我与吉姆伯罗斯谈了谈。我告诉他,我非常担心姊姊,想去看望她。我曾想过,等她生了孩子再去,但我心想她非常希望在那之前见到我。吉姆伯罗斯说,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我可以放心地前往伦敦了!
我到伦敦时,这里正热闹非凡,约克公爵的婚礼即将举行,而新娘就是曾和公爵的哥哥克拉伦斯订过婚的特克的玛丽公主。
人人都在谈论这门「爱情婚姻」,这是在公爵的哥哥死後转到活着的弟弟头上的-自然有的蒙在鼓里,信以为真;而有的则看破端倪,不以为然。
但不管他们对这门婚事怎么想,皇家盛典这一大好时机却是谁都不想放过。伦敦挤满了外地的游客,无数的街头小贩也已经行动起来,向人们兜售婚礼纪念品。
一走进那所房子,我心中总要涌起一种莫名的感情,这里包容着我那么多的童年生活。贝尔小姐立刻出来见了我。
她说:「卡洛琳,我真高兴你来了,奥莉维亚正在盼着你呢!你会发现她变了不少。」
「变了?」
「她怀孕後就一直身体不好。两次怀孕离得太近了!」
「噢,这很快就会过去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随时都会出生。」
「我能马上去看她吗?」
「那再好不过了。你可以随後再到你的房间……当然,你以前的那个房间。凯里太太也在屋里。」
我皱了皱眉。
「她来这儿好几个星期了。接生婆也早来了。」
「那……布兰登先生呢?」
「我们都有点着急,但我们不想让奥莉维亚知道。」
「出什么事了吗?」
「只是她生下莉维亚後还没来得及恢复。她真不该这么快就又怀孕,而且我想她身体本来就不像你那么结实。好在有我们小心照顾她。」
「我这就去看她。」我说。
她躺在床上,上身撑着几个枕头。看到她时,我吃了一惊。她的头发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眼睛下面有黑影,使一双眼睛显得比以前大了。
看到我时,那双眼睛闪出了喜悦的光芒。「卡洛琳,你可来了!」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我尽可能快地赶来了。」
「噢,我知道。那一定糟透了……玛丽堂姑……还有那发生的一切。」
「是的,」我说。「是很糟!」
「她把特里西德留给你了。」
「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你是那样聪明,卡洛琳。我总是不如你,没有你聪明。」
「不……我不聪明……而且,经常是很蠢。还是说说你吧,我的教女还好吧?」
「我想,她这会儿正睡着呢!洛曼保姆看着她。当然,还有贝尔小姐。」
「我进来时看到贝尔小姐了。」我焦虑地看着她。怀孕临产的妇女总要有些变化的,可她的肤色怎么会这样腊黄,眼睛这样大,而且眼里露出困扰不安的神情。对她的担忧使我忘掉了失去玛丽堂姑的悲痛。
「一路奔波,你一定累坏了!」
「一点儿不累。就是人有点儿不像样了。」
「你看上去棒极了!我总记不住你那双眼睛有多绿,所以一看到它们总要吃一惊。卡洛琳,别急着走,好吗?」
「放心吧,我会尽量多待一阵的。」
「现在……到你房间去吧……我想你需要洗洗换换,然後我们在这儿吃晚饭。」
「那太好了!」
「好吧,你去吧!可是得快点回来,我有那么多的话要跟你说。」
我离开了她,来到那间我十分熟悉的房间。我打开了自己的箱子,用送来的热水梳洗了一下,接着便换好衣服回到奥莉维亚身边。
「过来坐在我床边。」她说。
「很抱歉我没能早点来。我都准备好了,只等出发,但却发生了那个意外事故……」
「是的,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是呀,我猜得出来你有心事。」
「是关于莉维亚。」
「她怎么了?」
「我想知道她能平平安安。」
「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她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她现在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确信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她能平安无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一阵恐怖袭上我的心头。我刚刚亲眼目睹了一次死亡。我不想再和它打交道了……永远都不想了。
「我只是想说……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
我一下子愤怒了起来,不是对她,而是对命运。我说:「当人们说这话时,他们真正的意思是指死。为什么他们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呢?」
「噢,卡洛琳,你太激烈了。你总是这样。可你没错。我的意思是,我担心如果我死了……莉维亚会怎样?」
「你谈什么死,真是太荒唐了。你还年轻。一点儿事都没有。生孩子的事天天都有。」
「别生气。我只是想得到你的保证,你是她的教母。我想让你教养她。既然你已完全拥有了那笔财产……你现在就是个富有的女人了……你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不管怎样,关于她……关于你……我会交代清楚,这样你们两人可以在一起。我已经吩咐律师把这一切都已办妥了,但你现在有钱了,我很高兴,是为你本人高兴。」
「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事?」
她点了点头。
我惊呆了。我知道肯定出了事,但我原以为是杰里米的铺张浪费。她说的话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噢,奥莉维亚,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生孩子是场磨难。我只是想……」
「别跟我绕圈子,」我厉声说道。「跟我说实话。」
「我一直感觉不好,卡洛琳。他们说,不该怀得……这么快。我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我只是有一种感觉,要出什么事……我是说,我可能会死。」
「奥莉维亚,你不能这样来对待这一切。」
「我想你是相信要面对现实的。」
「可究竟是什么让你说出这种话呢?」
她摸摸胸口说:「这里有感觉。」
我惊愕地瞪着她,她接着说:「把莉维亚留给你,我不会有丝毫放心不下。我对你绝对信任。你比我对她更有好处……」
「傻话!没人能比妈妈好!」
「我想那也不一定。我太累了,带不了她。我软弱,也很笨。你对她会更合适,而且你也会爱她的。她是很可爱的。」
「别谈了,」我嚷道。「我不想听。什么死不死的,都是傻话,我已经听够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非常亲爱的人,我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噢,卡洛琳,你来了我是多么的高兴,我们不再谈论它了。请你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莉维亚,好吗?」
「我不想谈这种……」
「只要你答应我,我就不再说了!」
「好吧,当然,我会的。」
她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现在我满足了。和我说说康沃尔吧!不要说那葬礼,就说说那前前後後的事。所有的那些人……蓝多兄弟俩,还有那个养蜜蜂的人。」
我就坐在她床边讲了起来。我尽量讲得有趣一些。这并不容易,因为当回忆起玛丽堂姑去世前那些轻松愉快的岁月时,我会猛地想到她已经不在了。
但奥莉维亚为我能在她身边而高兴,这使我感到安慰。我们在她房间里简单地吃了点晚饭,当她脸上再度充满生气时,她更像那个以前的奥莉维亚了。
向她道了晚安後,我就下楼去见伊莫金姑妈,她正等着要见我。
她的问候比以前我记忆中的多了些尊重。她看起来也不像过去那样不可一世。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呢?还是因为我现在有了地位?哈罗德姑父也在场,还是那副老样子,不愿出头露面,但却和蔼可亲。
「你好吗,卡洛琳?」伊莫金姑妈问道。「事情的结局一定让你非常满意吧!」
「我还在为失去玛丽堂姑而悲伤!」我冷冷地提醒她。
「那当然的。这下你可成了一个很有钱的女人了。」
「我想是这样的。」
哈罗德姑丈说:「我想你和玛丽一定很要好。」
我冲他一笑,点了点头。
「她是个直率的女人。」他说。
「她无权处理特里西德庄园,很自然它应该传给我,」伊莫金姑妈说。「我是最近的亲戚。我是可以对遗嘱提出异议的,这没问题。」
哈罗德姑丈发话说:「别这样,伊莫金。你知道……」
「我是可以对遗嘱提出异议的,」她再次说道。「不过,唉……我们还是决定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由我来继承是玛丽姑姑的遗愿,」我说。「她教了我很多庄园经营方面的东西。」
「那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伊莫金姑妈插话道。
「那么,这活比较适合你吗?」我问。
「我有丈夫。」
可怜的哈罗德姑丈!他只能抱歉地看着我。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伊莫金姑妈,庄园在玛丽姑姑经营下,不但没有丝毫损失,而且还大有改善。我一定会让它在我手中继续扩展下去。」
我觉得哈罗德姑丈就要加入鼓掌喝彩了,但他及时地想起了身边的伊莫金姑妈。
我说:「我担心奥莉维亚,看样子她很不好。」
「她现在就是处在一个脆弱时期。」伊莫金姑妈提醒我说。
「即使是这样,她那时看上去很虚弱。」
「她从来也没有硬实过。」
「她丈夫在哪儿?」
「我想,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吗?」
「他有生意。」
「我倒觉着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想着要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
「我亲爱的卡洛琳,」伊莫金姑妈带着嘲笑的口气说,「你和玛丽姑姑一起生活,她是个老处女,而你也是独身一人。所以对男人们的情况你就不会知道很多。」
「可我知道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和体贴。」
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与伊莫金姑妈争论,而哈罗德姑丈像个裁判一样在一边观看,他倘若有点胆量的话,定会判我是赢家。
她对我的态度让我觉得可笑。她打从心里不喜欢我,但因为我富有,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大大升高。特里西德庄园本该属于她这个合法继承人,却反被我得到,她感到愤愤不平,但她却因为我这样做了而佩服我。
但我知道从她那儿是不会真正搞清奥莉维亚的健康状况的,于是我决定等明天早上问问贝尔小姐。
此後不久我就上床了,但我知道我睡不着。
我无法摆脱忧伤。
我刚经历了失去玛丽堂姑的不幸,就又要面临失去奥莉维亚的可能。不过,这只是她自己胡思乱想而已,我试图说服自己。她只不过是得了分娩前紧张症,我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种病,但我相信肯定有。不久前才经历了一次分娩,现在又要再次面对这样一场磨难,任何人都会胆怯的……更不用说像奥莉维亚这样精神紧张的人了。
我辗转反侧,脑海里出现着玛丽堂姑那次意外事件的一幕幕画面,接着回到奥莉维亚身上。
这真是个难熬之夜。
早上,我迎面遇到了杰里米。跟以前一样,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尔雅。
「噢,卡洛琳,」他叫道,「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好吧?」我冷冷地应了一句,意思是我只是问问而已,无意听到回答。
「还是老样子,你呢?」
「一样。但愿我也能这么说奥莉维亚。」
「哦,这个,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好起来的。」
「我为她感到不安。」
「但,我想你对这种事情不会了解得很多,对吧?」
「是不多。但人有病时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他冲着我笑了笑。「你心地真好,这样关心她。噢,对了,我得祝贺你。」
「祝贺我什么?」
「当然是你所继承的遗产喽!简直太不可思议!谁会想到……」
「你当然不会想到。我承认我也没想到。」
「就那样一下子落到了你的手里!」
他看着我时,那双眼睛满是羡慕地闪亮着,我一下子回想起我们恋爱的那些日子。我的这种富有派头,一定对他很有吸引力,就像当初他算计我和我的财产时一样。
「我和玛丽堂姑感情很深,」我说。「她的死给我打击很大。」
「那当然!」他表情变了,现在是一脸的关心和同情。「真是一场大悲剧。骑马时出的意外,对吗?我真为你难过,卡洛琳。」
他很善于表达感情。他的脸上也现出了相应的表情。现在他是一副满怀同情的样子。但我最近变得聪明了,我看到了这副脸面後掩饰不住的贪婪。
想到他在打我财产的主意,我感到好笑。我不知道他把奥莉维亚的财产是不是给折腾得差不多了!
「我听说你喜欢在赌桌上玩玩。」我不怀好意地说。
「你是怎么听说的?」
「噢,我有朋友嘛!」
「你是在康沃尔听说的!」
「不!但你知道,有从伦敦去的客人。」
「噢,」他给弄糊涂了。「谁不想玩一把呢?你在这儿逗留期间,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这种事对我可没什么吸引力。我喜欢保住我已有的东西。」
「你可以使它增加呀!」
「我不见得会有那种运气,而且即便我赢了我也不会太在意,况且我更不愿输。你看,我会是一个很差的赌徒。」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来……就一次。」
「我到这儿是来看奥莉维亚的。我不会有空的。在这儿我也不会待很长。」
「对。你还有你的职责。你想留住那个庄园吗?」
「你什么意思?」
「我在想你会不会把它卖掉回伦敦来。」
「我能继承这座庄园,是因为我会把它像以前那样经营下去。」
「可是,谁说得准呢?你在这儿我很高兴,卡洛琳。我一直非常想念你。」
「我想你肯定会的……当你听说我继承了遗产之後。」
「在那之前也是一样。」
「好吧,我现在得去奥莉维亚那儿了!」
我走开了。我心里在想:他没变。他很英俊,有魅力-而且对我继承的遗产很感兴趣。
几天过去了,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奥莉维亚在一起。和她相处给我带来不少安慰,因为这能使我不去想玛丽堂姑的死。我发现我能不时地笑一笑了。奥莉维亚对吉米麦吉尔很感兴趣,问了许多有关他的问题。我试图回忆起我所能记得的他那些古怪行为,我还着重讲了他所照料的蜜蜂和动物。
她说:「我真想见见他。」
「你应该来住一阵子……你和莉维亚,还有新生的婴儿。你应该在那儿待上一个夏天。为什么不呢?它现在是我的了,并不是说玛丽姑姑会不欢迎你去庄园。」
「噢,我会去的,卡洛琳。」
接着我就谈了在那儿我们将干些什么。我告诉她那个旧矿井,有关它的传说,以及人们如何风言那地方闹鬼。「我们可以骑着马去,奥莉维亚。你会喜欢那片荒野的。它是那么荒凉……可以说,还未被驯化。我想这是因为它无法耕种的原因……那些石头,那些小溪和荆豆,再加上所有那些康沃尔郡的传说--奈克、小妖精还有鬼魂儿。我们会玩得非常开心。噢,奥莉维亚,你可一定得来呀!或许我会带你和我一起回去。」
「我会很愿意的,卡洛琳。」
「你丈夫怎么办?」我两眼紧紧盯着她。自从我来这儿後,我几乎没有提起过他。她也没提过。也许她觉得我差点和他结婚,因此不愿意谈论他。
「噢,杰里米……他不会介意的,我肯定。」
「他不会愿意家人离开他的身边,是吧?」
「他不会抱怨的。」
「或许他会愿意一道来。」
「噢……他不是个喜欢待在乡下的人。」
我心想,没错。他喜欢城市的热闹,赌场,女招待……噢,绝不会愿意待在乡下的。
我继续说着我们计划要干的事。「仲夏夜的簧火晚会我们赶不上了,」我说。「这样,我们留到下一年再举行。你知道,你每年都得去一次。」
洛曼保姆把莉维亚带了进来,我就和她一起在地板上玩了起来。奥莉维亚看着我们,眼中闪闪发光。
「你与她在一起比我要强,」她说。「唉,我猜这段期间她在长大,而我却一直在怀孕。」
「你不久就会感觉好起来的。康沃尔的空气会创造奇迹的。那儿有个小男孩……是蓝多家的……我很喜欢他。他会成为莉维亚的小伙伴。」
「我真想去呀,卡洛琳。」
「你会实现这个愿望的。」
我单独和贝尔小姐在一起时,她对我说:「自从你来以後,奥莉维亚好多了!」
「我很担心她,」我回答道。
她点点头。「是的,她身体很不好。她本来就不如你那么健康,而且莉维亚已让她受了不少罪。怀得太快了……太快了!」她噘着嘴唇,头也稍微侧向一边。我知道她是在表达对杰里米的不满,却不清楚她都了解些什么。我欲问又止,因为我断定,她觉得议论自己的主人是不忠的表现。而且像贝尔小姐这样有着根深柢固的男性至尊的思想的人,无疑会把杰里米,而不是奥莉维亚,看作是她的主人。
几天後,奥莉维亚阵痛开始了,家里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她的生产漫长而艰难,我心急如焚。
我和贝尔小姐一起坐着等候。我情绪很低沉。我不断想到玛丽堂姑,想到死神怎么会很快就把人带走了!
我因着急而颤抖,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彷佛没尽头似的。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死婴。我感到自己陷入了极度的忧郁之中,因为奥莉维亚的病情非常严重。
我无法休息。我过去看她。她仰面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几乎不省人事。她竭力睁开眼睛对我笑了一下。
「卡洛琳。」其实她并没说出声来,但她口型传达了她的字意。「记住!」
我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直到她像是睡了。我悄悄出来回到我的房间,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那面无血色、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我没有脱衣服。我坐在房里,把门敞开着--因为我的房间紧挨着她的房间,我有种感觉她可能希望见我,我想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能知道,并能在那儿。
半夜已过,房子里一片寂静。我有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要到她那儿去,像是她在呼唤我似的。她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
「卡洛琳……」
我走到床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你来了……」她说。
「是的,好姊姊,我来了。」
「别走!记着……」
「好的,我不走,我也记着。你在担心莉维亚。这没必要。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带她的。她会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轻轻移动了一下头,笑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然後她说:「我快死了,卡洛琳。」
「不……不会的……明天你会感到好一些的。」
她摇了摇头。「孩子死了。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他还未出生就死了!」
「这种事时有发生,」我说。「你还会生……健康的孩子的。一切都会好的。」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莉维亚……」
「莉维亚不要紧。若是……真有意外,我会带她的。她将会成为我的孩子。」
「这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难过……」
「奥莉维亚,你得想着活下去。有很多的事值得你活下去。」
她摇摇头。
「你的孩子……你的丈夫……」
「你得把莉维亚带走。他……」
我把脸凑到她嘴唇边。
「他……钱……」
我心想:罗茜没说错。奥莉维亚是知道的。
「别担心钱!」
「欠债,」她声音微弱地说。「我恨欠债。」
「你没什么好担忧的。你一定得好起来。」
「弗洛拉……弗洛拉卡纳比……」
我心里一阵懊丧,这么说,她全知道。莫非这就是她漠然厌世的原因?奥莉维亚已经发现了男人的背信弃义……正像我已经看到的那样。但对我来说随之而来的是深切的恨,而她却放弃了希望,但求一死。
我望着我的姊姊,感到先前的痛楚又涌上心头。他竟敢把她利用到这种地步!把她的钱拿去赌,拿去搞别的女人。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要让他尝尝苦头,就像他让奥莉维亚吃尽了苦头一样。
当我俯下身去和她讲话时,我的声音在颤抖。
「奥莉维亚,没什么好担忧的。你得好起来,其他什么都别想。你有我,我会照顾你的。你到康沃尔来。你会遇到令你非常感兴趣的人的。我们要待在一起……我们三个,你、我还有莉维亚。我们不要其他任何人。没有人再会伤害你我了!」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种平静。
我久久地坐在那儿,握着她的手,我知道我在她身边给她带来安慰。
她再没有说一句话。
医生第二天一直都在屋里。到处都是一种压抑沉郁的气氛。我无法相信死神怎么能这么快就再次降临。
但死神还是降临了。奥莉维亚死了。她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睑显得出奇的年轻,全无忧虑与痛苦留下的痕迹。这正是我童年时的奥莉维亚,那个虽比我大,但却受我保护的,让我在有些方面瞧不起的姊姊。但不管怎样,我是深深地爱着她的。
要是她能活过来,我要带她去康沃尔。我会让她忘掉她那背信弃义的丈夫,忘掉她对生活的绝望。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我无法和任何人讲话。我感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悲哀,恐怕我今後一生都无法摆脱它。
她肯定已经知道她要死了。我想起她说快要死时的样子,对她会死去那么坚信不疑。这就是她为什么想见到我。又为什么如此坚持要我照顾她的孩子。
她不想把孩子留到她父亲手里,因他可能重新结婚,娶一个对孩子漠不关心的女人。再说他自己又会关心多少呢?除了关心他自己外,他还能关心谁?她是不是怕伊莫金姑妈会把孩子收养下来?可怜的莉维亚,那样她将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她会被托付给洛曼保姆和贝尔小姐-她们人是不错,也值得依赖-但是奥莉维亚要给她女儿的是相当于母亲的爱,她知道只有一个地方能得到这一点,就是和我在一起。意识到自己责任的重大,我那极度的忧郁减轻了一些。我来到育儿室,我和孩子一起玩耍。我们一块儿搭起了一座积木城堡。我扶她蹒跚学步,我们一起在地板上爬。这些使我感到安慰。
像罗伯特特里西德死时一样,葬礼的丧徽挂在外墙上,我不得不再次经受不久前在康沃尔经历过的那种痛苦的磨难。有身着黑色孝服的送葬人,一身重孝的马,还有那可怕的丧钟声,以及从教堂到墓地的送葬队伍。
当我走进教堂时,我看到了罗茜。她对我笑了笑,我很高兴她能来。
我坐在杰里米身边。他显得很悲痛,全然是一个痛不欲生的丈夫的样子。我感到我对他的鄙视帮我承受住了自己的悲痛。我心中冷笑道,不知他的痛苦能有多深,他是不是正算计着奥莉维亚的财产能有多少留给他。
我站在墓边,他仍在我身旁,伊莫金姑妈和哈罗德姑丈在墓的另一侧。伊莫金姑妈正在擦眼睛。我心里问道,也不知她是如何挤出那些眼泪的。我自己一滴泪也没流。
回到家里,还有一番吃喝-我把这叫作葬礼餐-过後便是宣读遗嘱。奥莉维亚要求由我收养她的孩子的愿望也作了阐明。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安慰着自己。即使是今天也会有个头的……快了!
举行了好几次家庭会议。通常都是由伊莫金姑妈主持。她认为一个未婚的女人带着孩子很不合适。人们会怎么说?不管你怎么解释,他们还是会想……
我说:「他们愿想什么就随他们想去。但既然你对这事十分关心,伊莫金姑妈,我得提醒你,我决意把莉维亚带到康沃尔,而且你应该感到安慰和放心的是,在那儿他们都应知道她不可能是我生的孩子,怀她和生她的时候,我很明显就在他们中间,我相信即使是疑心最重、最爱制造丑闻的人,也难以解释一个年轻女子如何能一边生孩子一边在乡间四处走动,同时又能让这孩子无人知晓,最终又偷偷地送到了伦敦。」
「我是在为你的前途着想,」伊莫金姑妈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合适。」
尽管她如此说,她的反对即只是半心半意的,因为她自己并不想背上抚养莉维亚的包袱。
「还有一点,」她接着说道,「我们似乎忘了莉维亚还有父亲呢!」
「奥莉维亚在临终前把莉维亚托付给我时,并没有提到她的父亲。」
杰里米说:「把我女儿交给卡洛琳抚养,我再放心不过了。」
「我仍认为这不大合适。」伊莫金姑妈说。
「我很快就要动身回康沃尔,」我坚定地说,「我已写信让他们将育儿室准备好了!」
「那些育儿室肯定已多年没用了吧!」伊莫金姑妈说。
「可是,再次启用它们是件愉快的事。我还要把洛曼保姆及贝尔小姐一起带走……这样莉维亚就不会发现她周围有太大变化。」
「那么,」伊莫金姑妈说,我想我从她那话里觉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我们也就没什么更多的事要做了!」
我无意中听到她跟她丈夫说我自视太高,简直又是一个玛丽堂姑。但他丈夫竟无所畏惧地答道,鉴于我身上的责任,那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没再去听她的评论。我对伊莫金姑妈对我的看法不感兴趣。
我随後待在伦敦的时间里,大部分都是和莉维亚一起度过的。我想让她习惯我。所幸的是,她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妈妈。我决心让自己去替代这一角色,但愿她能永远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我和她一起玩,我和她说说话,她能说几个字。我给她看图片,为她建造更多的城堡。我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每次我一出现在她身旁,她的小睑就会绽出笑容,这时我就感到得到了回报。
是她在帮我克服我心中的悲痛。我不愿想到死亡。对我来说,几个月之内,两个我心爱的人都被夺走,这简直太残忍了!
我对莉维亚,就像对特里西德庄园那样投入和依恋,有意义的工作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慰藉。
洛曼保姆和贝尔小姐特别愿意跟我去康沃尔。她们都认为最好能马上就走。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洛曼保姆说。「她妈妈生病期间,她没怎么见到她……若是待在这儿……她有可能会记起她。她需要新的环境。」
我认为洛曼保姆是个有头脑的女人,我也知道贝尔小姐很靠得住。
「唉,死在产床上,」她说,「也并不少见。奥莉维亚真不该这么快就又怀上孕。这是最不幸的。」
「我想,她知道。」
「她最後并不幸福。」贝尔小姐说。
是的,我心想,她确实不幸福。她一定知道他在输钱,因为她提到过债务,还有弗洛拉卡纳比……她也知道。我想她是从佣人们的议论中得知的。原本并不打算让她听到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类事情太常见了!
在我动身之前,杰里米跟我谈了一次话。
「谢谢你,卡洛琳。感谢你为莉维亚所做的一切。」
「我在做奥莉维亚生前托付给我的事。」
「我知道。」
「她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他垂下了头,表明他已是痛苦不堪。当初他告诉我因我没有财产而不要我时,我对他产生的仇恨一下子又回来了。
「我认为她不怎么幸福。」我尖刻地说。
「卡洛琳……我想有时候我要见见我的女儿。」
「噢,你真想吗?」
「那当然,或许你把她带来,或许我去看你。」
「路很远的,」我提醒他说。「而且你会发现乡下是很枯燥的。」
「我想见我的女儿,」他说。「噢,卡洛琳,我太感激你了。给我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我感到手足无措。」
「在带孩子上我不敢对你期望过高,虽然我相信你在其他方面表现相当出色。」
「卡洛琳,我会来的。」
我全神贯注地审视着他,心想:噢,是的,他会来的。
我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正是那种亮光吗?现在,他正在以他从前曾用过的那种方式看着我。他是把我放在一座乡间大厦的背景下看我的,我还能看出他发现这一画面与以前把我放在另一背景下的画面同样有吸引力-可是,先前的背景後来证明是虚设的。而这一次的却毫无疑问是真的。
我感到挺有趣,奇怪的是,他竟帮我多少缓解了我心里的悲痛。琢磨他这个人和他的动机使人暂时忘却了我死去的姊姊,此时她正冷冰冰、一动不动地躺在坟墓里。
我带着一行人回到兰卡伦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儿的人们为此议论了至少一个月。
人们上门来看孩子,来打听特里西德的最新安排。育儿室比伦敦家中的那间要宽敞,虽然已经打扫过并做好了准备,但仍然需要添置一些东西。我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买新窗帘,新设备,以及现代化育儿室所需具备的其他一切东西。拼命工作上一整天,上床睡觉时累得无法再沉于忧思,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我的生活变得双倍的充实。在这之前,庄园的事务已经把我的时间占得满满的。现在又添了这个孩子,而且我还一定得做个称职的母亲,以不辜负奥莉维亚的希望。
洛曼保姆非常出色,贝尔小姐也从不懈怠。但我还得让莉维亚在我身上感觉到母亲的温暖,所以我只要一有空就和她待在一起。我给洛曼保姆与负责照顾朱利安的保姆安排了一次会面。有幸的是这两位保姆-就像洛曼保姆说的那样-立刻就感到彼此非常合得来。要么朱利安来特里西德,要么莉维亚到蓝多去,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
我较少见到保罗了,因为我骑马出去时一般都是急着去处理这样那样的事情。我没功夫在那片荒野上或乡间小路上闲荡。
杰戈觉得很有趣。他称我为「新女性」,说卡洛琳是只带着一只小鸡的咯咯叫唤的母鸡。杰戈仍神秘兮兮地往伦敦跑,言辞含糊地说着什么复杂的机器设备以及即将做成的交易。
「你干吗费那么多口舌?」我问道。「我们都知道你这些神秘往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是什么?」他问。
「一位神秘的女人。」
「你总有一天会感到意外的。」他反驳道。
我没有在他身上费多少心思,但我确实在莉维亚身上费了好多心思。
我越来越喜爱朱利安了,事态的变化给他带来了喜悦。他看来比以前快乐多了,也非常勇于表现自己了,似乎对莉维亚还采取了一种保护的态度。我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育儿室很大,我常幻想看到里面满是我自己的健康的小家伙。可是我得有个丈夫。难道我的愿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吗?
尽管我决意不去想保罗,但他免不了会潜入我的思绪。他现在总是那么忧伤,但他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子。我常想起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的模样。坚强有力,认真负责,那就是他以前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个自己命运的主宰。但那时他就在为那座庄园而忧虑,那会儿他刚从普利茅斯回来,可能就是为保住那幢老宅子去借贷的,但那时他仍不乏高贵和尊严。
那桩婚姻就像一张包裹着他的网。我梦想着我们是自由人。可我们怎么自由法?然而,在我的那些梦里,某种奇迹出现了,他与我团聚在特里西德,两座庄园合而为一了。
这是个多么异想天开的梦啊!但当一个人逃避现实时,做梦总能给人以安慰。失去了两个我如此热爱的人,若没有一些东西聊以自慰是很难承受的。没错,一个给了我特里西德,另一个给了我莉维亚。一个人必须得这样去看待生活。他必须记住那些给他带来安慰的东西。
格温妮常来看我。我真希望她别来。她那双过分好奇的眼睛总像是在窥探我的心事。
「太不幸了!」她叫道。「他们说死于生孩子的人数要超出你的想像。你那可怜的姊姊……她把小女儿托给你了。我跟贝蒂说,」-我知道贝蒂就是整天跟她聊天的那位贴身女仆-「我说,『我想特里西德小姐将来是会做好那个小女孩的妈妈的。她也应该有自己的孩子。』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结婚,卡洛琳。当然啦!问题是你得找到意中人。可如果他不出现……那么,一个女人家该怎么办呢?」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你和我丈夫都干了些什么?我猜她是在这么想。你们俩的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
我不清楚她都知道些什么。事实是,一个人往往会流露自己的感情,而他本人却并没有察觉。
时间过得很快,莉维亚长得像模像样的。她已从蹒跚学步到会走路了,她开始牙牙学语。我每次去育儿室她都会向我跑来,我考虑等她再大一点就送她一匹马。这还要等些时候,但我现在可以骑马带她到农场去兜风,我紧紧地抱着她,她兴奋地尖声直叫。
洛曼保姆一天对我说:「那孩子比她在伦敦的任何时候都快活。噢,我知道那时她还小,但主要还是她没有得到关心。她妈妈总是病着。我们虽然尽了力,但怎么都代替不了一个妈妈的角色,而你现在成了她的妈妈,特里西德小姐。」
这是我能得到的最高夸奖了,在那之後的好几个钟头里,我心情不再那么忧郁,也不再去想我对玛丽堂姑的思念有多深,或是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奥莉维亚了。
我们回来後还不到一个月,杰里米就来信说他想见他的女儿。
我无法回绝他。我下定决心尽量少见他,当他真来了,我觉得我要捉弄他。我知道这样做不好,我知道我不应该一心想着报复,可我必须这样做。我得缓解自己的悲痛。他这次决心要扮演痛失妻子的丈夫,热爱孩子的父亲以及真心诚意的朋友,我不能容忍他招摇撞骗。他这人虚假,我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副讨人喜欢的外表後面隐藏着什么,但我要耍弄耍弄他,正如他以前耍弄过我!还有奥莉维亚。
我领着他骑马绕着庄园转。我把它的富饶展现在他面前。他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我没想到它有这么大。」他说。
我心想:现在你看到了吧,你这个势利的杰里米,你那贪得无厌的脑袋瓜子正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呢?
我带他去拜访蓝多家,格温妮喜欢他,他毫不费劲地就讨得了她的欢心。保罗对他存有戒心,当然,还有嫉妒心,但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
他待了一个星期,这期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去育儿室。他带给莉维亚一个新颖的玩具,一个可以在秋千上前後摆动的洋娃娃。
看到莉维亚这么轻易就被他迷住,我感到有点不是滋味,但他演的这出戏不仅是给我们看也是给莉维亚看的。
走的时候,他将我的手握了很久,然後说:「我该怎么谢谢你呢,卡洛琳,你使我的小女儿在这儿这么快活?」
我说:「这是奥莉维亚的心愿。她临死前务必要求我而不是别人带这孩子。」
「她知道怎样做最好。谢谢你,亲爱的。谢谢!」
这话本来应该是很令人感动的,但我告诉自己,我太了解他了,才不会相信他呢!
他迅速地吻了我一下。「我一定会再来,」他说,「很快!」
我想我已看到他脑子里开始在打什么算盘了。
没过一个月,他果然又来了。他给莉维亚带来了不少礼物。他还亲自骑马带着她绕着农场转了又转。莉维亚硬要我们俩一块扶着她-一人在一边。
他转过脸朝我看。「这太有意思了,卡洛琳!」他说。
我点点头。
他想让我看他。我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这时,那个计画就在我心中出现了,而它一旦出现,我便再也无法把它摆脱掉。
我常常在夜晚想起它。当忧郁向我袭来,当我反覆不断地回想着小时候与奥莉维亚在一起的日子,当我记起玛丽堂姑已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当我想到保罗,想到事情原本可以是另一个样子,这时我就让思绪陷入我所盘算的那个「计画」之中,这样我的情绪就高起来了。
这是唯一能减轻我悲痛的东西,我想,这可能是我本性的一种表露吧,这可并不是什么光彩的本性。
他赶来过圣诞节,而这个节日我完全是为莉维亚过的。我没有设宴请客。大家也没有这种指望,因为玛丽堂姑去世还不到一年。我对杰里米说他本不应该来。他会发现乡下很枯燥,尤其是在一个还在服丧的家中。
他也在服丧,他对我说,听了这话我真想笑出声来,可我没有。我流露出了恰如其分的难过和同情。
我在精心演我的戏并不是太突然地,而是逐渐地变得温和起来。
我俩一起跪在地板上和莉维亚做游戏。莉维亚和他玩得很快活-我又感到了一阵妒忌。洛曼保姆说:「孩子对父母都是这么亲。不管他们如何受到冷落,他们似乎仍然能认出自己的爸妈。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过了四、五岁以後就不同了。这时他们只爱那些爱他们的人。」
贝尔小姐对他有点不耐烦。她怪他不该让奥莉维亚怀孕,她不只一次地噘着嘴说,那是绝不应该允许发生的。
时间过得好快,我也好高兴它能这么快地过去!奥莉维亚去世已经六个月了,莉维亚跟着我也有那么长时间了。
就在那个圣诞节期间,杰里米迈出了他的第一步-当然,还只是试探性的,但仍不失我意料中他所具备的那种手段。
他说他认为莉维亚尽管失去了自己的妈妈,但仍很幸运。在我身上,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新妈妈……而且也没人能想到她会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卡洛琳,当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时我高兴极了!」
「我在尽力履行我对奥莉维亚的承诺,而且这也并不难。我爱莉维亚。」
「我能看出来你爱她。这使我从心里感到温暖。我能到这儿来是莫大的荣幸。」
「我想你肯定更愿意待在伦敦。」
「你可大错特错了!对我来说,卡洛琳,能待在你所在的地方就是最大的快乐。我常想起那次假面舞会。你还记得吗?」
「历历在目!」我说。
「克丽奥佩特拉。」
「还有莱茵的鲁柏特。」
他看看我,眼睛闪闪发亮,于是我们笑了。
他很聪明,知道适可而止,但我已经看清了他的意图。
他说:「我会再来的……会很快的,卡洛琳。你不会介意的,对吗?」
「我知道你想见你的女儿。」
「还有……你。」
我低下了头。
还不到一月底,他又到了。一旦决定了自己要采取的步骤,他绝不懈怠。这一点我还得承认。他不住地写信,恳切地询问有关莉维亚成长的消息。他成了个模范父亲。
二月里,他冒着火车旅行的寒冷,又忍受了因路途结冰而引起的多次耽搁,赶来和我们待在一起。「你真是个尽心尽责的父亲啊!」他来到时我说。
「什么东西也挡不住我的到来。」他答道。
这次来访问期间,他又往前迈了几步。
我们正在育儿室的地板上玩简单的拼板拼成动物的游戏,莉维亚玩这些东西玩得特别高兴。他说:「就应该这样……我们三个人。多像一个家。」
我没有回答,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也就任凭他放在那儿。莉维亚倚在他身上,他伸出一只胳膊挽住了她。
临走之前,见我独自一人在冬季会客室,他说:「或许这有点太快了,卡洛琳,但我总觉得事情原本就该这样。我想如果奥莉维亚在天有灵的话,她一定会理解的。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那是个错误,」他接着说。「几乎是刚一解除婚约,我就意识到了。」
「错误?」我说。「我认为你表现得相当有智慧……在金钱问题上的智慧。」
「是个错误,」他继续说道。「我那时太年轻,雄心勃勃……也很愚蠢。我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不同了。我聪明多了!」
「我们都变得聪明多了,杰里米。」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把它抽回。
他走的时候,我陪他到了车站。
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卡洛琳,你还待在这种地方,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你。你该有自己的孩子。你和莉维亚相处得这么好。我感觉自己能够做一个好父亲……有你在身边,这会是一个幸福的小组合。你不这么认为吗?」
「噢,是的。」我说。
「或许,现在制定计画还为时尚早……但将来……我们会幸福的,卡洛琳。这是早已注定的。」
我沉默不语。他把这当成了一种默认。
乘马车回去的路上,我感到异常振奋,很久都没有这种体会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我感觉自己的悲痛已减轻了一些。大地正在苏醒,萌发出新的生命-那是树上的嫩芽和小鸟的歌声。我也一样。
我感到我可以把过去抛在背後,为自己创造一种新生活。
四月是个可爱的月份。「四月的雨水迎来五月的蓓蕾。」我为自己引了这样一句。我要开始重新生活了。
杰里米一到就握住了我的双手。「你真是光彩照人,卡洛琳。还是老样子。你又变成克奥丽佩特拉了!」
「人总要摆脱痛苦的,」我说。「沉浸于悲痛之中是无益于事的。」
「你真是太明智了!你总是很明智,卡洛琳。我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
「可你丧偶还不到一年啊!」
「我要把痛苦抛在背後。这正是奥莉维亚所希望的。我知道她是会这样希望的。」
「得到死者的同意总能使人感到安慰。」我评论道。
「我想她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她要让你收养莉维亚。在有些方面她是很聪明的。」
「我想如果她在天有灵的话,听到你这种不太着边际的夸奖,她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我就是喜欢你的这种尖刻,卡洛琳。」
我没吭声。
他接着说:「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我有多幸福。这就像是见到隧道尽头的一线亮光。」
「这个比喻见得太多了!」我说。
「可它是那么的贴切。」
「我想比喻之成为陈词滥调,大概都是这样形成的吧!」
「我们干嘛要这样谈话呢?我们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讨论。我想我们得等上一年。我确实以为那些旧观念是很让人头痛的。」
「非常令人头痛!」我赞成道。
「我们只能举行个静悄悄的婚礼。这没关系。我倒认为我们应该徵得凯里太太的同意。」
「对于伊莫金姑妈到底同不同意我从不会去操心--这倒也好!因为我很少能得到她的赞同。」
「你太有意思了。我看得出我们的生活是会很快活的。我和莉维亚真是两个有福的人。」
我朝他笑了笑。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将来。他感到乡下不是我待的地方。这儿需要好好清理一下。他考虑着要去了解一下目前大庄园的市场行情。他坚信他会给我一个不小的惊喜。
我简直给惊呆了,但我只是对他笑了笑,于是他就接着谈起伦敦的生活,以及那些令我难忘的有趣的人们。
「亲爱的卡洛琳,」他说,「生活刚刚在你面前有了些色彩你就被带走了。那个舞会多么有意思啊!你刚尝到点甜头就没了。我们得改变这种情况。」
我对自己感到吃惊。我比平常的话要少,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巴。我在听他讲话,他肯定在想爱情使我变化得真大,把我变温柔了。他为自己做了一番修饰。他的确是非常的英俊。
到处都是风言风语。我想格温妮一定是忙坏了!
从佣人那里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来看,我能想像得到人们是如何乱嚼舌头的。
一天,保罗到特里西德这边来。我正在紧靠着大厅的花房里。这是个很小的房间,跟我们在伦敦那栋宅子里的那间花房很相像,里面有水龙头和水槽,还有些长凳和花瓶。
我刚采来的黄的和白的水仙花在长凳上放着,这时他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我说:「出什么事了?」
「这是真的吗?」他问道。
「你指的什么?」
「你要跟那个人结婚?你一定是疯了!」
「结婚?」我问。
「那个曾经抛弃过你的家伙,现在认为你的财富已经配得上他了?」
「噢……你指的是莉维亚的父亲啊!」
「他是莉维亚的父亲,但他同时也是个追逐钱财的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清楚得很,但有一点我不清楚,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别傻了。你知道与我有关系。我总以为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我一直很钦佩你的聪明才智,可如今……」
「你说话太大声了。」我说。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告诉我,如果这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他无奈地看着我。然後他说:「卡洛琳,你一定不能……」
我转过脸去,不去看他。见他这样关注,我不禁感到一阵喜悦,我不想让他知道这对我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他站在我身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过去面对着他。「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一切代价……来阻止它。」
我伸手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你做什么也没用。」我说。
「我爱你,我不会这样继续下去的。我会想个法子出来的。我们得一起离开……」
「离开!丢下蓝多大厦。可你以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它,不是吗?」
「我真希望能够回到从前。抱这种希望真是太傻了!似乎人真能那样似的。但你千万不能这样,卡洛琳。想想那意味着什么。你一直是一个那么独立,那么不依靠别人的人。不要改变。不要妥协。我想他大概非常迷人,对吗?英俊……能说女人们想听的话……但你难道看不出他要的是什么吗?孩子在这里……你一心只想着她,只想着要做母亲。噢,卡洛琳,你不能这样做。我不会让你这样的。」
「你会怎样来阻止我呢?」
他把我仰弯下去,在我的颈前,头发和嘴上热烈地吻着。我觉着我想让这一刻永远继续下去。我会永远记住它的,水仙的芳香和保罗那爱的表白……不顾一切地,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
我抽出身来,说道:「你在这里不应该这样。随时都可能会有哪个仆人看到你。」
「我管不了这些了,」他说。「必须采取措施。我绝不会让你走。我一定要采取行动。我要不惜任何代价,卡洛琳。我还从未向生活屈服过,我将来也永远不会,更何况这是我一生中头等重要的大事。」
「像为蓝多家族挽救蓝多大厦那般重要吗?」
「比我一生中的任何事都重要。」
「你对此没有任何办法,保罗,太晚了!你挽救了那座房子。我知道你的心情。你只能那样做……那时你就是那么看的。现在,这已经无法挽回了。」
「肯定会有一条出路的。我要让她放了我。」
「她是绝不肯的。她为什么要放你呢?这是那笔交易的一部分。她爱蓝多大厦,她爱她的地位,这是她买来的。这都属于她,她绝不会放弃……一点也不会。」
「会有办法的……我会找到办法的。」
「保罗,你这样讲话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你眼神中带着一种疯狂。」
「我是疯狂……为你。」
「你是在忌妒,因为你感到我会嫁给别人。」
「对,我是忌妒。你这样做我不会袖手旁观的。是因为那孩子,对吗?她改变了你,你想让她有正常的生活……或者说看上去正常,温暖的生活。你想要孩子。你当然想。你在以一种不同的态度看待一切事情。自从伦敦回来以後,我就注意到了你身上的这种变化。」
「你难道不希望我改变吗?我爱我的姊姊。我知道她活着时我不常见到她,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她。我们彼此间感情很深,她把自己最珍视的所有……她的孩子托付给了我。你难道不希望我改变吗?」
「卡洛琳……亲爱的……我当然理解。但这代价太大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事情乾净俐落地解决啦!可它不是那么回事。错误的婚姻可以说是能够发生在你身上的最大的悲剧。它也不会因为这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而变得容易承受一些。别贪图方便,草率行事……像我一样。得从我身上吸取教训。我见过你和他及孩子在一起的情景。看上去是很动人,你认为这就能解决问题。解决不了,卡洛琳,亲爱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在想这件事……日日夜夜……我没想别的。我们这样太傻了。我们得采取行动。我对你的爱……而且我相信你对我也一样情深意重……我们再也不能无视它了!」
「我亲爱的保罗,你想说什么呀?」
「既然你无法得到你所追求的……为什么不去享受你所能够得到的?」
「那意味着什么?幽会?哪儿?在几哩外的某个小旅店……进行秘密约会……我想我们谁也不会很幸福的。」
「我们现在怎么才能幸福呢?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待在蓝多大厦。我想要我们的育儿室中有更多的孩子。我想要与你一起过幸福的生活。」
「这是我们所无法奢望的,」我说。「这比登天还难。」
「根本没有这么难。谁想登天?你我是能够想出个法子来的。可你非但不这样做,还要往火坑里跳……跟我一样……就因为那看来像是一条简便的出路?」
我听到了大厅里的脚步声,我急速地离开他的身旁。我大声说道:「很荣幸你来拜访。」
我走到大厅里。一个女佣正往楼上走去。我朝门口走去,保罗跟了过来。
我说.「流言蜚语太多了。我相信佣人们在观察我们的举动。不仅如此,我想他们还在门口偷听。流言一传十,十传百,有时就会传到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耳朵里。」
我们出来到了院子里。
我说:「你千万不能这么冲动,保罗。」
「你要我怎样做呢?」他问道。
「我必须过我自己的生活。你必须过你自己的。」
「我不能容忍这件事的发生。」
「我必须得走了,」我告诉他。「我答应莉维亚带她去骑马。」
他绝望地盯着我,然後我便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感到一种喜悦的震颤,我心里不得不承认他那热烈的倾诉让我感到高兴……他的忌妒给我以安慰。一段时间里他对我表露的爱不由得使我感到喜孜孜的。
当然,这是错误的;这是危险的;但只是在以後我才开始考虑到这一点。
已经是五月了,杰里米依然频繁地来访,而且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庄园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对它已经非常了解,我兴趣十足地听他评估着它的价值。
「你的那位总管很不错,」他说。「我今天下午和他聊了一下。」
「工作就是他的生命。他为玛丽堂姑干得很好,现在他也在为我这么干事。」
「我找过伦敦的一个人谈了谈。他很感兴趣。」
一时间,我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你与他谈……了什么?」
「噢,关于卖庄园的事。」
「卖庄园!」
「我知道你不会到死都待在乡下的。我想先探听一些情况还是对的……只是试探性的。」
「这岂不有点太早了吗?」
「当然……当然……都还没定下来呢!但这些事都是挺费时间的,而且也应该对我们将要做的事有所了解。」
「我们将要做的事?」我随後重复着他的话。
「我亲爱的卡洛琳,我想把你肩上的所有负担都卸下来。」
「就像你卸下奥莉维亚的那样?」
「我为她做了我所能做的。」
「奥莉维亚可是继承了相当一笔遗产呢!」
「唉,比她认为的要少得多,可怜的女人。而且事情也发展得不太顺利。」
「那是怎么回事?」
「市场行情之类的事。我不想用这类事来烦你,卡洛琳。」
「我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有人正在调查出售庄园的事。这会引起恐慌的。这些人的家在这里……还有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生活。」
「当然……当然……这不过是些试探性的调查,你尽管放心。我只是想把一切都安排好。我已和凯里太太谈过了。她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她再也不会放心不下莉维亚了。」
「我不知道她还这么记挂着莉维亚。」
「噢,她愿意看到每件事情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她认为这事不能太招摇。她还认为你应该搬到伦敦来。她将负责安排好一切,一个静悄悄的仪式。我同意她的想法。」
「看来你和她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我们都为你担心,卡洛琳。」
我想:他开始不那么谨慎了。开始有点过于自信了。或许现在时机已经到了!
他接着说他认为应该把它定在七月一日。
「一年的服孝期到时也满了,」他补充道。「不会有人再说三道四。你可以在六月份过来……大约中旬怎么样。会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莉维亚怎么办?」
「她由洛曼和那位贝尔小姐来照顾好了!」
「当然。」我说。
我把他送上火车,他非常得意,也非常自信。
接着我就回家去写了这封信。
亲爱的杰里米:你曾写信给我解释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婚,现在轮到我没有任何痛苦来告诉你为什么我现在没有-以前也未曾有过-任何要与你结婚的打算。一个如此看低我的智力的人,他认为我可以被如此幼稚的谄媚所蒙骗,我怎么能嫁给他呢?你是个了不起的情人,杰里米-但你爱的是钱。不错,这是个很不错的庄园。它是我的,我很富有-可能要比奥莉维亚还富有,那是在你把她的大部分财产挥霍掉以前。当你发现我一无所有时,你就背弃了对我的承诺。好吧,正如人们所说的,现在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现在会知道那种没脸见人的滋味了-一个被赶走的,被拒绝的、被甩掉的人。卡洛琳特里西德
我马上就把信发了,然後就沉浸在想像着地收到信後的情景的快乐之中。
几天过去了。我感到吃惊的是他竟自己来了。
他是在傍晚时到达的。在那之前我是和莉维亚待在一起,我看着她上床并给她读了个故事,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女佣就来敲门了。
她刚开始说:「特里西德小姐,布兰登先生……」
杰里米一定是紧随其後,因为还没等她再说下去,他就冲进了房间。
「卡洛琳!」他叫道。
女佣关上了门。我怀疑她是否在门外偷听。「哟,」我说,「这有点让我没有料到。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他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等一下,」我说。我走到门边。女佣惊得後退了几步。
「这儿没有你的事了,珍。」我说。
「是,特里西德小姐。」她说着,满脸通红地慌忙走开了。
我关上门,并倚在上面。
他重复道:「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扬了扬眉毛。「我想我已经对你讲得非常清楚了!」
「你是说你一直在耍弄……我?」
「我按照一定的计画行事,如果这是你想说的意思的话。」
「可是你暗示着……」
「是你在暗示。你暗示着我是个十足的傻瓜,看不透你。你一定觉得我是你所能想像得出的最大的笨蛋。算了吧,杰里米,你的戏的确演得不怎么样。与你几年以前的表演可差远了。那时你还可让人信赖。当然了,还没有现在的坏名声。」
「你……你……」
「说出来呀……」我催促道。「不要怕嘛!你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输的了。你已经输光了。我想你对我的蔑视恐怕还不及我对你的蔑视的一半。」
「你这个……诡计多端的老恶妇。」
我大笑起来。「总算说出了心里的话,」我说。「我还要以牙还牙地告诉你,你是个厚颜无耻的企图通过与有钱女人结婚而发财的人。」
「那么这是报复……因为我拒绝了与你结婚。」
「把它当做一个小小的教训吧!当你追逐下一个富有的女人时,我建议你别再这么厚颜无耻。你得有点分寸,奥莉维亚还尸骨未寒呢!」
他眼睛望着我,好像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似的。他是那么自负,那么完全自信,他以为他只需招招手我就会跟过去。这对他是个惨痛的教训。
我不知是怎么搞的,竟为他感到有些难过起来。
我近乎温柔地说:「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这么一个笨蛋,对吧,杰里米?你真以为我会卖掉我的庄园……我所继承的财产……来供你赌桌上的花费和款待你在那里的朋友吗?我敢说,赌博俱乐部里的女士们会把你当成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所知道的要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多。你是另有新欢了呢?还是继续忠心于弗洛拉卡纳比呢?」
他的脸变白了,接着又变得通红。「你在派人盯我的梢吗?」
「这倒没有,总会有风声传出来的。真难想像这些小事是怎么透出来的。奥莉维亚也知道。那正是我所不能原谅的。奥莉维亚本来一直把你想得那么好。只是在你不惜荡尽她的财产来满足你那赌博的恶疤,来满足你对弗洛拉卡纳比这类卑俗女人的需求时,她才改变了看法。」
「奥莉维亚……」
「是的。你使她人生中的最後几个月过得很不幸福。她知道了真相後就彻底绝望了。那就是她为什么要我收养莉维亚的原因。她害怕把她留给你。现在你明白了吧?我觉得没必要再让你蒙在鼓里了。」
「你对我进行报复是因为我对你所做的一切。」
「你太对了!我就是要对此进行报复……还有别的原因。现在你不得不去告诉你的朋友们或许还有你的债主们……说这门可大捞一笔的婚事告吹了。那位女士一开始就知道她这位未来新郎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已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叫他滚蛋。」
「你简直是个泼妇。」
「那是不是比老恶妇又进了一步?不错,我是泼妇,你的狼狈让我幸灾乐祸。想到你得向你的老朋友们和我那位伊莫金姑妈承认说这门婚事办不成了,我就想笑。你会编出个动人的故事来的,这一点我不怀疑。你会说你不知道与自己前妻的妹妹结婚是否合适。不管你说什么,也没什么区别了。这桩美事不会落到你的头上了。」
「你忘了你这儿还有我的女儿。」
「我为她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难过。」
「我将不允许你收养她。」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发自心底的恐惧。他会做什么?不管怎样,他是她的父亲呀!
像往常一样,我一旦害怕起来就会立即进行自卫。
「如果你试图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就会对你的经济问题进行调查。我会把你与弗洛拉卡纳比-无疑还有其他女人--之间的来往查个水落石出。我会揭你的丑闻,你今後就别想再有机会找到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你会彻底完蛋,杰里米布兰登。我有钱来确保这一点-而且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在乎花钱。」
他脸色开始发白了,并且开始颤抖,我看得出来他给吓住了!
「我还要给你一句忠告,尽管你不够资格,」我接着说。「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让我听到有关你的事。我不知道奥莉维亚的钱被你挥霍得还剩多少,我建议你悬崖勒马,就此罢手。你可能会在赌桌上把它一下子输得精光。但谁知道呢,你或许会走运。你东山再起也好,彻底破产也好,我都不想知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从这儿走得远远的,让我永永远远别再看到你。」
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丧失了他那不可一世的伪装後,我能以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他了。我想像着他初来伦敦的情景,他不是家里的长子,没有什么钱财,但相貌出众,举止优雅,风度翩翩。我能想像得到他的梦想、他的野心。
现在,他已经一点脸面也没有了,而这正是由我一手造成的。
我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同情,但我马上就把它克制住了。
这是我的胜利,我要尽情地品尝它的滋味。
他离开走了!
他肯定是在哪家客店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回去伦敦。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些事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与杰里米的争吵有多少被他们偷听到了,又有多少是被他们猜测的?
第二天早上,我骑马到一个农场去,那儿为了一块土地而出了些麻烦,保罗正在路边等我。他看来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可终于结束了!」他喊道。
「你怎么知道的?」
「天晓得。格温妮整天都在叨絮这件事。」
「我想她是从你们的佣人那里知道的。」
「从哪儿知道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事终于结束了!」
「你不至于当真以为……」
「是你让我相信的。」
「因为你对我了解的太少,所以才会认为这有可能是真的。」
「而你始终……」
「我始终都是在做我想做的事。」
「你并没有告诉我。」
「要演好一个角色,就得真正进入这个角色。此外,我想看到你忌妒。我想让你感到你已经失去了我。」
「卡洛琳!」
「我意识到我并不是个特别好的人。我深深地伤害了他……而且,我对此非常得意。」
「他伤害过你。」
「但,我还是乐于……进行报复。」
「那么你现在感到懊悔了?」
「有时候我们对自己并不十分了解。我原以为我会很高兴地去伤害他,会高兴地拿刀插进他的伤口捅上一阵……而且,当时机到来时,我也这么做了。我冲他咆哮。我伤害他、羞辱他,远远超出他曾经对我的伤害。他让我失望过。但他始终都是彬彬有礼的。而我却像是一个老恶妇……一个泼妇般地向他扑去。」
「我亲爱的卡洛琳,你是给惹急了。而且这次他又像以前那样是冲你的钱而来的。」
我尖刻地说:「为钱、为他妻子所能带给他的东西而结婚的男人,他不会是第一个。」
他沉默了,我又接着说:「我们自己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呢?我现在感到精疲力竭……感到十分伤心。我曾为我的计划而振奋,我要去伤害他,要刺痛地,现在这一切都做了,我并没有真正感到有什么巨大的满足。」
他开口说:「当我认为你要跟他结婚时,我真有些不顾一切了,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它。我在制定一些计画……非常冒险的计划……」
「保罗,」我说。「但愿它能够……」
「或许会……有什么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嚷道。「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呢?」
「我不会再这样下去的。这件事使我意识到我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我看不到会有什么出路……除了你以前曾经提到过的那种。它或许能给我们一时的满足,但那并不是我们所真正想要的……既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你说的没错。但这至少能把我们所能够得到的幸福抓到手,而且谁会知道……将来有一天……」
「将来有一天,」我说。「将来有一天……我真不该待在这里的。要是我早就离开这里就好了。我相信如果玛丽堂姑不出事,我也许就已经走了。那时我正在考虑着这事……」
「逃避现实是无济于事的。」
「对这件事来说,它或许是有用的。如果我早就离开了这里,你现在也就把我忘掉了。」
「我永远不会。那会使我的一生都生活在阴暗中。至少现在你在这里,我还能够看到你。」
「是啊,」我说,「见到你的那些日子总是令人愉快的。」
「噢,卡洛琳!」
「这是真的。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人不能总是假装下去。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我们是苦命的恋人。玛丽堂姑曾经说过我们两家应该出一对罗密欧和朱丽叶,但结局得是幸福的,这样蓝多和特里西德就可以携起手来,共同繁荣了。可是你看咱们的故事也同样没有什么幸福的结局。」
「至少我们还都在这儿,而且我们都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
「不会有什么出路的。你丢不下蓝多。格温妮也把它看得利害攸关。她出钱买了它。她拥有的东西她是不会丢掉的。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会找到一个办法的。」他说。
事过以後,我仍记忆犹新。他说那话时的样子总是在我的记忆中出现-不管我多么想忘却,但我怎么也忘不了!
夏天又热又闷。莉维亚现在已经两岁了,非常活泼可爱。她是我的一个很大安慰,她帮我渡过了那些困难的日子,使它们很充实,让我没有空闲去胡思乱想。
我给她买了匹小马-一个小不点儿-我牵着缰绳让她骑在马上在围场里玩。没什么能比骑马更让她喜欢的了。杰里米走後不久,我就买了这匹小马,想它能把莉维亚的注意力从杰里米身上引开。她看来并没有想念他,我因此感到宽慰了许多。
有时我也会把她带出去,带她沿着大路遛上一段-有时走到那座看守小屋,这时吉米就会跑出来欢迎我们。
他非常喜欢莉维亚,莉维亚对他也很着迷。他会把我们请到小草屋里,给莉维亚来上一杯牛奶,还有切成钻石形状的面包片,上面蘸满了蜂蜜,他告诉莉维亚这儿的蜂蜜是他的蜜蜂专门为她而酿的。
一天,当我们在他那儿作客时,格温妮来了。她是来买蜂蜜的。她被请了进来并给她端来了一杯蜜酒-吉米自己独特酿制的一种酒。
格温妮问他这东西是怎么做的,可他不告诉她。他说这是他的秘密。
「这酒很好喝,」我说,「而且还特别容易醉人。」
格温妮咂了咂嘴说她要买些。「这是真正的老式英国酒,」她接着说。「我喜欢保持那些古老的习俗。你是在苏格兰学会酿蜜的吧?那儿是不是有特殊的蜜蜂,麦吉尔先生?」
「蜜蜂是不懂得什么边界的,蓝多太太。全世界的蜜蜂都是一个样。不管是在英格兰、苏格兰还是在澳大利亚,对它们来说都一样。它们是蜜蜂,蜜蜂就是蜜蜂,全世界都一样。」
「但我问你是不是在苏格兰学会的养蜂。你是从苏格兰来的,对吗?」
「对!」
「你肯定会发现这儿与那儿有很大的不同吧!」
「对!」
「我想你有时会有点儿想家吧?」
「不!」
「这倒挺有意思。人们一般都想家。有时我也会想念起约克郡。你离苏格兰多久了,麦吉尔先生?」
「很久了。」
「我想知道究竟有多久了?」
「时间一长,人就记不清了。」
「但你肯定会记得……」
我看到吉米已在这种盘问下变得烦躁起来,于是就插话道:「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都差不多。我得承认自己也常常诧异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莉维亚,小宝贝,你的牛奶喝完了吗?」
莉维亚点点头。
「我还从未去过苏格兰。」格温妮说,她看来还没看出吉米不喜欢别人的直接盘问,这一点我在刚刚认识吉米不久就知道了。他不喜欢谈他自己,在这一点上我总是很尊重他的。格温妮当然没有注意到他不愿开口--也许她注意到了,只是存心不予理会。
「你是打哪个地区来的呀,麦吉尔先生?」
「噢,挨着边界不远。我必须去看看蜜蜂了。有什么事让它们生气了。」
「喂,小心别让它们把怒气发在你身上。」格温妮带着几分嘲笑的口吻说。
「它们不会的,」我说。「它们对吉米总是很尊敬。好吧,我们得走了。谢谢吉米的蜂蜜面包片和牛奶,莉维亚。」
莉维亚说了声谢谢你,我把她手指上的蜂蜜擦乾净。「好吧,现在咱们要走了。」我说。
我们大家一起走出了小屋。
「我陪你一起沿着大路走一段儿,」格温妮说。「我可以穿过『五英亩地』走条近路。」
我把莉维亚扶到她的小马上坐好,徒步跟在她身边。格温妮走在我的另一侧。
「他是个怪人,」她说。「他身上有些古怪的东西。」
「你指的是吉米吧!他是有些不同寻常。」
「从他那儿弄不到什么东西,对吧?」
「我看他送人牛奶、蜂蜜和蜜酒还是很大方的。」
「我指的不是那个,他什么都不想跟你说。」
「可是,他不想说出他是怎么酿造酒的,你不应该感到奇怪吧?」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他的蜜酒。我指的是关于他个人的事,他一句都不肯说。」
「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私人生活。」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很多人都这样,你知道。」
「那是当他们需要隐瞒些什么的时候。我们其实对他并不了解,对吗?」
「我们知道他是个好看守人,他给我们提供蜂蜜,我们屋里的很多鲜花也是出自他的花园,他会养非常好看的花。」
「但我的意思是你对他本人究竟了解多少?」
「他对人不错,自己也很满足。」
「他很怪。这点毫无疑问。有些佣人觉得他脑子有毛病。」
「什么有毛病?」
她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你又端起那副臭架子来了,卡洛琳。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可是对北方小暴发户你非要端出一副贵妇人的架子。我知道。保罗也跟你一样,我不属于这儿。我不属于你们那个阶层。他一摆出那副神态,我就这样跟他讲:这儿就是我要待的地方,是我父亲的钱把这块地方买下来的。这一点是必须提醒他的。」
「我想这些事他并没有忘记。」
「我也不会让他忘记。」
「没想到可怜的老吉米竟引出了这么一大堆事。」
「这个老蠢货!还有他的花园和那些蜜蜂!他肯定是隐瞒着什么。不管怎样,我会搞清楚的。你等着瞧吧!」
我们在大路上走到了她要横穿「五英亩地」的地方,她得和我们分手了。
我欣然说了声再见。有时候我发现和她在一块儿真是受不了!
一周以後,格温妮来到了特里西德,情绪特别激动。
「我必须得立刻赶过来,」她说。「真是特大新闻。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可是迫不及待要来告诉你。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什么事?」
「是关于杰戈。他星期六要回来了。」
「可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老是往伦敦跑,现在不过回来待一阵而已!」
「这次可不一样。猜猜看是怎么回事?」
「你看来是一心要给我制造点悬念了。这可不像你。」
「这真是个特大新闻。我决没有想到。杰戈结婚了。他要把新娘带回家来了。」
「真的!」
「我知道你会感到吃惊的。这的确是桩非同小可的事,对吧?杰戈结婚了,而这么长时间他竟一直瞒着我们。」
「他跟谁结的婚?」
「问题就在这里。他没说,他只说他要把妻子带来见我们。他是上周结的婚,你说这刺激不刺激?」
「很刺激。」
「他看来对自己很满意。我猜女方肯定有不少钱。」
「他提到了……钱吗?」
「没有……没直接提到。」
「没直接提到……是什么意思?」
「唉,就是一点也没提到。蓝多一家子都是那个样子。他们需要钱,但他们却装作不需要。他们就是这种德性。嗯,我希望她能财大气粗,爹以前老这么说。可我简直都无法等到星期六了。」
我自己心里也同样急不可耐。
星期六一整天,我都在想杰戈的事。真难想像他结婚了。我想他大概要与他的新婚妻子住在蓝多。我不知道他妻子和格温妮怎么能处到一块儿去。我特别想去看看,于是指望着第二天早晨骑马去见见这位新娘。
但我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了,因为星期六的傍晚就有人串门来了。
我听到了一点动静,就下楼到大厅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大厅里站着杰戈,他正在跟一个女佣人小声说着什么。
「杰戈!」我叫道。
他向我奔过来,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把我使劲地转个不停。
「我必须来见你。」他说。
「『看哪,新郎来也。』」我说。
「没错。班尼迪克,但最後却与死对头比阿特丽斯大驾亲至。他不正是那个经过了一段踌躇之後,才采取断然行动的家伙吗?」
「没错。噢,杰戈!你--竟做了丈夫!」
「唉,这都是迟早的事,对不对?既然你不要我,我就只好另觅芳草了。」
「我可是伤心透了!」我说,止不住笑出声来。
「我猜你也会的。」
「所有那些机械和改进计画还有合同书……就是这个,是吧?」
「你这可是第一回猜对了。」
「杰戈,你这狡猾的脑瓜还真够不择手段的。」
「当然!」他不无谦虚地说。
「可你为什么不把新娘带来见我呢?」
「事实上,正是她非要今天晚上过来的。她不想等到明天早上。」
「她坚持要来?那她为什么没来呢?」
他把脸凑近了我。「她急于要得到你的认可。」
「我的认可?」
「啊,她可是对你的情况了解得不少。等一下。」他走到门口。「你现在可以进来了!」
她走了进来,我瞪眼看着她,简直令我不敢相信。接着我们便一起朝对方跑去。我们一同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相互拥抱在一起。
「罗茜!」我喊道。
「我想到你会吃惊的。」
「你……嫁给了杰戈!」
「是的。别显得这么迷惑不解。我已经把他拴住了。」
「可……怎么偏偏是你呀!」
「别担心。这一切我们都是经过缜密考虑的。」
「这就是我为那些所谓的机器而奔走的结果。」杰戈说。
「我可真搞不懂。」
「杰戈也是直到自己上了钩以後,才明白的。」
「她可并不总是说实话的,我妻子就是这样,」杰戈说。「告诉你个秘密吧,是我引她上的钩。」
「我简直没有料到,」我说,「我都忘了要尽主人的义务了。来,我们要为此乾一杯。」
她第二天又过来看我,我们谈了很久。一反常规的是,他们俩口子并不准备在蓝多大厦安家。
「什么!」罗茜说。「丢下我的生意……正当它开始扩展的时候!才不呢,三个月之内,我们就要在巴黎开业了!」
「庄园怎么办……蓝多那一摊子事呢?杰戈在管理庄园上可是个帮手啊!」
「我看只是三心二意而已!他的心思不在那上面,我也没看出他那位哥哥对他甩手不管庄园的想法有多大不安。大家早就知道杰戈和他不是一类人。但你可能没想到他会对我和我的生意有那么大的作用。他那种招人喜欢和无忧无虑的性格……在每个人面前都受欢迎,而且他也开始学会一些东西了。我虽不指望他能在那方面有所成就,但他对漂亮女人确有一种鉴赏力,从而他就能知道她们应该穿戴些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的潜力。你知道,自打那头一次之後,他不断地去我那儿。我们彼此很相配。」
「是的,我想你们是很匹配的。」
「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如果我对这事没有把握的话,我是不会去做的。」
「你以前从未结过婚。你肯定有过许多机会吧?」
「机会是有,能让你结婚的却不多。没错,他开始来找我,我们在一起非常快乐。他也开始对我正在逐步建立的事业表现出兴趣。这样,我们就开始了。」
「噢,罗茜,这可太有意思了!」
「是的,谁说不是呢?」
「杰戈知道关于……」
「关于我做客厅女仆和那些早期奋斗的经历吗?是的,他知道。要让我保住那些秘密,我可没时间,也没心思去背这个包袱。人们在遮遮掩掩上面浪费的时间够多的了。我就是我,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拉倒。他自己也不是一点毛病也没有。他理解我要摆脱自己那种卑贱地位的需要。他很钦佩这一点。这么一来,我们就成了。你看我,蓝多夫人……罗茜朗德尔,接着是罗茜拉塞尔,现在又成了罗茜蓝多,体面地嫁给了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我简直像个笑话,你说呢?」
「不,」我说。「我觉得这棒极了!我认为杰戈是最有福气的人了,我还要把这种看法告诉杰戈。」
「谢谢。我还感到高兴的是我与你又更近了一步。你一定要到伦敦我们那儿去,而且我敢说,我们也会不时地到这来拜望一下老祖宗的家。」
「罗茜,我简直太高兴了!」
「我想你是会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坚持一到这儿就立刻过来看你的原因。我要在这里待两个星期。我们外出的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星期。」
「你觉得蓝多大厦如何?」
「壮观极了!我从未到过像那样的一个地方。它那吱吱嘎嘎的声音简直令人想起它古老的过去,你说对不对?真不知道出生在那种地方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且,特里西德这个地方现在又成了你的!我真高兴玛丽姑姑作出正确的决定。你适合这个地方。那个小家伙怎么样了?」
「很好。」
「你现在好受些了吧?」
「人的确能遗忘……有些时候,然後他又会异常痛苦地记起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的感觉逐渐变得不那么剧烈了。」
她点了点头。
「我在葬礼上看到你了。」
「没错。我必须得去。可怜的奥莉维亚,她太软弱了,无力去为自己抗争。你们姊妹俩这辈子碰到像杰里米·布兰登这样的人真是一大不幸。」
「噢,他实际上很软弱无能。我偶尔还会想起他。你知道事情的经过吗?」
「那时人们是有议论。我想当时处境很狼狈。当得知那门有钱的婚事成不了时,债主们便蜂拥而至。原本听说你已经答应他,我真是吓坏了,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很残酷,真的。我是计划好了的,罗茜。我要复仇……我想主要是为我自己,但同时也是为奥莉维亚。」
「哼,他这是活该。」她不无难过地看着我。「那么你现在心上还有没有别人?」
我迟疑了一下,她也就没再问下去。
「我想在这里你整天碰到的都是同样的人吧?」
「你说的对。」
「你一定得到伦敦来玩一玩。带上莉维亚。她应当到大城市来长长见识。」
我能看出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她是在想为我找个合适的丈夫。我故作轻松地冲她大笑起来。
「为什么,」我问道,「人们一结了婚,就觉得所有其他人也该和他们一样?」
「好的婚姻是最佳的生活方式。」
「你也是犹豫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嘛!」
「我是要一直等到自己完全有了把握为止。这是每一个聪明女人都应该做的。」
「但你怎么才能完全有把握呢?」
「你得考虑好什么样的人合适于你,一旦这一问题考虑成熟了,你还得下决心定下来。你会发现这个方法很管用。」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那样有远见呀,罗茜!」
「我承认我对男人……还有女人有些经验。」
「而当你环顾四周时,看到的是不是失败多于成功呢?」
「我们常听说的都是失败。人们对成功并不谈论。」
我说:「我想到了罗伯特特里西德。那是一桩什么样的婚姻啊?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和卡迈克尔上尉……想到了奥莉维亚和杰里米……」我迟疑了一下,她在等我说下去。但我无法提到格温妮和保罗。
她目光严肃地观察着我;但她始终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在这儿期间,我们一定得经常见面。」
我们的确这样做了。我和罗茜交谈了许多次。她对身边的每件事都是那样的感兴趣。她在乡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久人们就都知道这位杰戈先生的太太了。她的衣着以及整个外表都漂亮极了!她那如雕像一般优美的长相,使她看起来像是一位从奥林匹克山峰上降临到我们这里的女神。
她绝对算不上是一个一流的女骑手,但她那身剪裁精美的银灰色骑装,配上那顶同样颜色的大礼帽,再加上那条缀着紫红色星星的灰丝巾,使她看起来就像是骑在马背上的戴安娜女神。
杰戈对拥有罗茜感到特别得意。要想让他转变成一个完全忠实的丈夫,这种念头我一刻也没有滋生过,但罗茜知道如何去对付这种事。她对男人们的反覆无常再明白不过,而她成功的诀窍就在于她知道如何进行妥协。她先把生活给予她的东西接受下来,然後再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意愿对它进行塑造。我感到要从罗茜身上学的东西很多。
她对周围的人们-不管他们多么贫贱-都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她喜欢吉米和他的蜜蜂。我们在那间小茅屋里玩得很快活。
「可以推测,」我说,「蜜蜂赞成这门婚事。」
她很有洞察力,很快就掌握了蓝多大厦的大体情况,而不久就意识到我也牵连进去了。
她对这件事情感到担忧。
她说:「格温妮不是个坏人。她只是愚钝而已!她念念不忘的是她掏了钱,她要得到同等价值的回报。她无法明白的是她要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仅靠掏钱是不够的。你没法向她解释。她是绝不会懂的。世上像格温妮一类的人就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这是他们的错误。她不听人劝告。她认定的事没人能让她回头。那幢房子里面的紧张气氛都让人感觉得到它会爆炸的。我看这种紧张气氛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你是指……她和保罗之间的关系。」
「他恨她。即使她不想为那房子掏了钱等诸如此类的事来冒犯他时,他也这样。他一看到她就难受。她的每一件小事都让他生气……而别人做这些事时他是不会注意到的。我不喜欢这个样子,卡洛琳。」
「杰戈怎么看呢?」
「杰戈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但我感到这正愈演愈烈……或许是因为我刚接触到它。当然,我事先已经得知了这种情况。杰戈已对我说过了。但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竟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她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这是不是因为你?」她问。
我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但她继续说道:「他在爱着你,你也在爱着他。对此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能看出试图再对罗茜隐瞒什么是没有用的。「什么打算也没有,」我说。「我们能做什么呢?」
「这事很棘手……你得到了这个地方。他有那个地方。还有孩子们……以及对佃户们的责任。」
「你也看出我俩的事根本就不可能!」
「难道你就这样继续下去……直到风暴爆发吗?」
「你会怎么做呢,罗茜?」
她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是我,你是你。你们可以进行幽会,但那会有什么结局呢?你们早晚是会被发现的。那样可能会使事情更糟。你们掉到陷阱里了,两人同时都陷进去了。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一切-」她挥了挥手,「我说,跳出去,离开这儿。去尝试过一种新的生活。」
「那庄园怎么办?」
「离开一阵子。哪怕只是一个月左右。到伦敦来,和我们待在一起。你的那位总管是能够照料好一切的,是吧?对,这是个办法。离开这儿,清理一下你自己的思想。当你身处局中的时候,是无法把事情看清楚的。这就是我的建议,离开这里。认真考虑一下你自己的问题,考虑一下将来,看看有什么出路。眼下你是坐在一个火药箱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你认为真有那么危险吗?」
「我曾经历过一些棘手的情况。对这些事情我确实有一点洞察力。」
「能与你谈一谈真好,罗茜。」
「你有什么事就说,我随时都可以奉陪。这门婚事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使我们俩更加亲密无间。」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後继续说道:「在这种地方,你生活得与大家很近。每个人都似乎对别人的情况很了解,而且,要是和一个像格温妮一样的女人在一起……唉,她有一种永远也满足不了的好奇心。我想大概她自己的生活不够满意,于是她就去窥探别人的隐私,以求找到别人的不足。」
「不满意!她以为用钱为自己买到了一个美满的生活。」
「还有一个一看到她就讨厌的丈夫。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责备他。」
「人们总是因为自己的缺点而责备别人。」
「我对她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她对周围的人有着一种强烈的兴趣。这是一种不健康的兴趣,因为她感兴趣的只是那些丑闻和阴暗面。她告诉我你与杰里米订婚又告吹的事,她提到这事时的劲头别提有多足了。她对那个养蜂的人好奇得要命。她知道一个佣人结婚刚好八个月就生孩子,而且还不是早产。她就只对这种事感兴趣。我想她发现别人的缺陷感到幸灾乐祸,是她对自己生活中的不足的一种补偿作用。」
「你理解她。我想她喜欢你。我从一个佣人那里听说她喜欢杰戈先生的太太。」
「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住在那个家里,这是避免不了的。」
「她对你说知心话吗?」
「不说关于她自己的事。都是有关别人的事……她发现了些什么……她希望能发现些什么。可怜的格温妮,从某种程度上,我挺为她感到难过的。她不是个坏人。她只是愚昧和顽固不化。我也会邀请她去伦敦的。但我们最希望的还是你来和我们待在一起。好好考虑考虑,我敢肯定这是你所需要的。」
「有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罗茜。你走後我不知会怎么想念你呢!」
我说得太对了。她和杰戈走後我感到非常孤独。
罗茜走後,似乎让人很扫兴,直到有一天我正准备去一家农场,在通往特里西德庄园的小路上,遇见了保罗。我注意到他似乎有些不一样。
我说:「出了什么事?」
「她外出了。」他对我说。
「你妻子?」
他点点头,脸上绽出了笑容。「你想像不到……那种解脱。」
「我想我能。她去哪里了?多长时间?」
「她去约克郡了……拜访她的姑妈。」
「我不知道她还有一位姑妈。」
「噢,有的。看来她们一直在通信……断断续续的。她突然决定去看看她。」
「多长时间?」
他耸了一下肩膀。「谁知道?我希望……时间别太短。」
「她一定是突然决定的。」
「是的。是在杰戈和罗茜走後。她一旦作出决定,就立刻行动。我亲自驾车送她去的火车站。她得先去伦敦,从那儿乘开往约克郡的火车。」
「她以前从未离开过家。」
「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他不耐烦地说。「至少这是暂时的解脱,我一直想和你谈谈……和你在一起。」
我沉默不语,他接着说:「我们怎么办,卡洛琳?」
「我想和以前差不多,」我回答。「我们只能还是按老样子继续过下去。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我们必须时常见面……单独地。我们得正视现实。我们俩陷在这个死胡同里。不能前进,也不能後退。难道我们得永远压抑自己的感情吗?我们就像这样在这里生活下去,一辈子失意吗?」
「我想过要离开这儿一阵子……去伦敦,罗茜建议我去他们家作客。」
「噢,不!」他说。
「我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我需要离开这里……把一切考虑清楚。」
「你不能离开特里西德庄园,就像我不能离开蓝多庄园一样。」
我说:「我现在有了莉维亚。我得非常认真地考虑哪些事情是我能做的。以前,我还有点自由。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决定……」
「我……几乎进去了。我经常想如果我真的进去了,事情也许就不一样了!」
「是的,我也这样想过。」
「当时,你会让我进去的。」
「我不知道你结婚了……为了挽救蓝多大厦而结了婚。我认为你创造了某种奇迹。我相信你能够创造奇迹。」
「多么可耻的奇迹!一个带来终生痛苦的奇迹。」
「你这么恨她?」
「我恨她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我恨她有那么多让人受不了的习惯。我恨她因为她本性难改,我最恨她的是因为她挡在我们中间。」
我说:「你谈论她时,好像她不在了似的。」
「让我们认为她不在了!」
「她很快就会回来。」
「还没有回来……希望她不至于马上回来。」
「她只是去作客。」
「希望她一直别回来。」
「但她回来後……」
「我们别去想她。」
「我们怎么能不去想她呢?她就在那儿,正如你说的,当在我们中间。」
「这会儿她不在。忘掉她。谈谈我们自己。」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们不能再像这样下去了!」
「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知道。而且,或许……某一天……对我们来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俯下身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唇上。
「卡洛琳,未来靠我们去创造。让我们忘掉所有这一切。让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我摇摇头,转过脸去。随後我离开了,但那一整天,我不断地想起他,我想和他在一起,去走那条他一直恳求我陪他一起走的人生道路。
但我还是犹豫不决。谣言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我也说不清楚。
有人说在矿井附近看见了一只黑狗,随後,另一个人立刻又看见-或者以为她自己看见-一只白兔。这些是死亡的预兆。过去,据说它们可以预示矿井中的灾难,现在,这只是死亡的警告……不过是在矿井中。
人们又回忆起那些老的谣传。一个男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并把尸体扔到矿井中,人们看到了一只黑狗。那个黑人自己走下矿井,黑狗又出现了-并且和它在一起的还有那只白兔。现在这些景象又出现了。矿上预计又要出事了。 有一次,我骑马外出经过那儿,惊奇地看见好些人。一些坐在草地上……其他人在走动,还有了两个骑着马。我见到其中一名是马厩的马夫,就跟他打招呼。
「别离矿井太近,特里西德小姐。他们的的确确说又看见了那只黑狗。」
「我想那是上个星期的事了。」
「这个星期又看见了,特里西德小姐。矿井要出事了,这就像是上帝创造了小苹果一样错不了。当然,你可以确信这一点。」
「我想每个人都会格外小心的。」
「看见那只黑狗,真是桩倒楣事。」
「我倒认为得到警告是件好事。」
「不是这么回事,特里西德小姐。如果黑狗是冲着你来的,你就必须设法逃避的。」
「咳,这里人可真不少。他们不是在冒不必要的危险吗?」
「噢,这我就不知道了,特里西德小姐。你在这一带待的时间还不够长,可能对有些事没太留意,但在康沃尔郡发生的事情,也许在别的地方不会发生。」
「我相信是这样的。」我说。
我骑马回家的路上,想起了保罗,不知道此刻他在干什么?
有几回,我几乎要去他那儿,但是某种力量又拖住我,不让我去。这时,我就会去和莉维亚一起玩。为了她我也许应该考虑放弃一切,我相信他心里也有相同的想法。自从他结婚後,蓝多大厦对他来说大不一样。买回这座大厦付出的代价真是太昂贵了!
这时,那种极度的恐惧袭上我心头。
事情是这样的:我回自己房间时,看见我的贴身女仆贝西正在那儿掸灰尘。她道歉说,今天早上要干的活儿太多,她的工作没能按时完成。
我说:「没关系,贝西。接着干吧!」
「我不知道,特里西德小姐,」她说,「你得到过蓝多夫人的信息没有?」
「得到她的信息?怎么,她外出了。在约克郡……去她的姑妈那儿。」
「喔,有人说……」
我说:「说什么?」
「喔,有人问起她是否真的去了约克郡。她走的……太突然。」
我想结束这个交谈,但我必须知道贝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她是突然决定的,」我说。「她生在约克郡,你知道。」
「是詹妮……她的女仆……贴身女仆。她说她很了解自己的女主人,她没对她说过要去约克郡的事。」
「这件事当然要由蓝多夫人自己决定。」
「詹妮说这事很蹊跷,比如……她没说一声……并且忘了带梳子。」
「梳子?你究竟在说什么,贝西?」
「喔,据詹妮说,她梳妆打扮时总用那把梳子,用来固定头发。你知道她头发是个啥样子。如果不固定住就乱七八糟。这把梳子常插在後脑勺上。她几乎总戴着它。」
「看来詹妮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是什么呢?」
贝西显得很尴尬,说:「噢,我不想冒冒失失地说话,特里西德小姐。」
「但你想让我知道这个小道消息。你知道我很坦率,也愿意别人也这样,就请快点告诉我吧,詹妮在暗示什么?」
「喔,我知道的并不确切,她说她认为蓝多夫人可能并没去约克郡。」
「噢,无所不知的詹妮认为她去哪儿了呢?」
「那正是她所担心的事。她走了……并且忘了带梳子。」
「我想像不出一把梳子在蓝多夫人的生活中竟然起了如此大的作用。」
「喔,鉴于蓝多家的情况,我是说,詹妮认为这有点古怪。」
「我倒认为,主人走後詹妮有些闲得发慌。」
贝西没有答话。
「她写了一封信,詹妮能写一手好字。我认为她有点喜欢卖弄。」
「她写信了,你说……给谁?」
「她给蓝多夫人的姑妈写了信。詹妮知道地址,蓝多夫人把它记在一个小本子里,蓝多夫人经常和詹妮聊天。她告诉她好多事情……詹妮说她们经常一起说话……像朋友一样。他们之间不太像是主仆关系,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对,我明白。」
「蓝多夫人喜欢打听每个人的情况,詹妮经常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她。詹妮给她姑妈的信里夹着一封给蓝多夫人的信……请转交阿克赖特小姐。詹妮懂得怎样做这些事情。詹妮估计蓝多夫人发现自己忘了带梳子,正想让人给送去,詹妮想自己应该问问她。当然如果她在那儿……」
「如果她在那儿?」
「詹妮认为这一切很古怪……随後又出现了那只黑狗。」
我觉得无法再忍受这种谈话。
「好了,贝西。」我说。
她出去了,我心里产生一种极大的恐惧。
洛曼保姆带着莉维亚去蓝多大厦和朱利安一起玩。自从和贝西的那次谈话後,我一直无法摆脱一种不断增长的不安。
都是流言蜚语!我心想。过多考虑这种东西很愚蠢。但我无法从记忆中抹去那片荒原,人们在上面走来走去,交头接耳,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口矿井上,似乎他们预料随时可见到黑狗和白兔。
莉维亚回来後,我会看着她上床睡觉,这件差事使我获得了极大的安慰。我瞧着她全神贯注地听我讲《灰姑娘》和《小红帽》的故事,我有时会故意讲得与原文不同,这样她就会高兴地纠正我,因为这些故事她背得滚瓜烂熟。
我听到她们回来了,就去了育婴室。
洛曼保姆显得忐忑不安。
我对她说:「出了什么事,保姆?」
她看了看莉维亚,我点点头。她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件事。
那天晚上,《灰姑娘》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达到完美的结局。我给莉维亚掖好被子後,马上就去找洛曼保姆。
「什么事?」我问。
「噢,这件事很蹊跷。特里西德小姐。你认识蓝多夫人的贴身女仆詹妮……」
「当然认识。」
「噢,她显然认为,蓝多夫人没跟她说一声就去了约克郡,并且没带上她经常戴的那把梳子,这件事颇为奇怪。」
「对,」我说。「我听说了。」
「噢,她给蓝多夫人的姑妈写了信,因为蓝多先生说她去了她那里。她夹在信内给蓝多夫人的信又被寄了回来,还附了一张便条,是她姑妈写的。说蓝多夫人从未去过那儿,而且自打圣诞节後就一直没收到过她的信。」
「噢!这能说明什么呢?」
「喔,这说明……蓝多夫人现在在哪里?」
「她肯定去了约克郡。」
洛曼保姆摇摇头,转过身去。
我识不透她的心思。但我猜得出她的思路,我认为我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毫无秘密可言。有时我怀疑他们了解多少我们的内心想法。当然,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他们会去猜。
她看我时两眼中流露出的神情……那眼神中是否有一丝怀疑?她是否在问:你在这一切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对洛曼保姆尊敬有加。她是个勤劳尽责的好保姆,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因为她的这些美德,她不可能受诱惑去干什么不当行为。也许这使得她特别吹毛求疵。
大家都会知道保罗和格温妮之间关系怎么样。保罗对我的感情以及我对他的感情,他们又知道多少呢?我们不大可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感情,躲过那些时刻警觉的眼睛。
他们会推想:蓝多夫人是块绊脚石。现在蓝多夫人不见了!
我得去见保罗。
猜疑像一条虫子,在我的头脑里蠕动着。它不给我片刻安宁。
他的脸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要采取措施。」他说过什么了?「我恨她……」我回答:「你谈起好像她已经不在了似的。」
对,我们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起格温妮时为什么用过去时?
我知道这么做可能很愚蠢,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来到蓝多大厦。
很遗憾,有这么多的仆人,我无法不被察觉地见到他。
一名女仆打开门。
我说:「晚上好。蓝多夫人还没回来,是吗?」
「是的,特里西德小姐。」
「没有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消息吗?」
「没有,特里西德小姐。」
「那么,也许我能见见蓝多先生。」
「我去告诉主人你来了,特里西德小姐。」
她是在假笑吗?他们在想什么,这帮侦探们和我们朝夕相处,记录下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很快就来到我身边。
「卡洛琳!」他抓起我的手。
「我不应该来。」
「你可以来我这儿……无论何时。」
我说:「保罗,我得和你谈谈。我听到了传闻。」
「你是指有关格温妮的。」
「她不在约克郡。她在哪儿,保罗?」
他耸了耸肩。「她可能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她以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从不对我说知心话。」
「出了什么事?她怎么走的?」
「清晨。她赶上七点三十分开往伦敦的那列火车。」
「为什么这么早?」
「因为她想直接去约克郡,不得不先到伦敦。」
「谁送她去火车站的?」
「我。」
「你?为什么?」
「我想因为时间太早……并且我很高兴看见她走。我用双轮马车送她的。」
「站台上肯定有人,她肯定买了车票。」
「不,我们有些迟了。火车已经进站。她没走正门,而是从车场中抄近路。她打算在车上补票。这样节省时间。」
「这么说没人看见她上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就是这样走的……」
「但她并没去约克郡,保罗。噢,出了什么事?」
「她肯定改了主意,去别的地方了。」
「她会去哪儿?」
「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们在说她没去约克郡。那个女仆收到了她姑妈的信。她没去那儿。她事先也没写信说要去。人们对那口矿井表现出那么浓厚的兴趣。你知道这地方流言蜚语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一直注意着我们。你难道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知道你和你妻子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也许还知道我们的事情。我想没什么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看不到的事情,他们可以捏造。保罗,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你在暗示什么,卡洛琳,我……」
「告诉我真相。我会……我会理解一切……但我必须知道。」
「你认为我知道她在哪儿吗?」
「噢,她在哪儿,保罗?」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上了开往伦敦的火车。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
「保罗……你会告诉我的,不要让我们之间有任何秘密。」
「所有事情当中,」他情绪激动地说,「我最想做的就是和你待在一起。我想要我们待在这儿……这个属于我的地方……你和我……在有生之年。她阻碍了这一切。但我向人发誓,卡洛琳,就像我爱你一样确实,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看着她上了火车。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你相信我吗?」
「是的,」我回答。「我相信你。但我害怕,保罗,我非常害怕。」
无论走到哪里,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都是格温妮的失踪。人们对矿井的兴趣越来越浓,谣言随之四起。有人看到过矿井上悬着几盏灯。据说一只黑狗在周围觅食,但只有一些人见过它。
我处在极度的不安之中。我相信保罗。我相信他不会对我撒谎……除非他觉得为了使我不敢陷入危险之中,他必须这样做。
我不能相信他会使用暴力。但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极限。我知道蓝多家的紧张气氛多年来一直不断地在加剧。
我去找吉米。
他说:「空气中有些骚动。蜜蜂们知道。它们似乎安静不下来。都是那些有关蓝多大厦那位夫人的流言蜚语。」
「人们向你说起了这件事,是吧。吉米?」
「他们不可能谈论别的事情。她去了某个地方。喔,她是个难对付的女人,太好打听与她不相干的事情。她会回来的,我不怀疑。」
「我相信她会的,但希望她会早点回来。我不喜欢这些流言蜚语。人们谈论着矿井,谈论看见了黑狗和白兔。」
「噢,那口矿井,」他说。「那口矿井是有些名堂。狮心王对它着了迷。无论我怎么警告它,我看得出它想去探个究竟。」
「现在总有人在那儿。他们似乎都预料会出什么事。」
「如果你预料会出什么事,这件事就很可能会来临。」
我想谈点别的事情,便说:「那些受伤的和生病的动物怎么样?」
「这次是一只小兔子。我在路上发现了它……一条脚断了。肯定给车轮上的什么东西辗压过的。」
「吉米,」我说,「这里如此静谧……特别是现在。能来这里坐坐真是一件乐事。」
「无论什么时候,你想来就来吧,特里西德小姐。」
这话是真的。我感到一丝安慰,但我回到特里西德大厦时,仆人们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事态的新发展。
鉴于所有关于矿井的传闻,当地警察机关向普利茅斯的总部做了汇报,总部决定对矿井进行调查。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闷热的日子。
调查行动是早晨开始的。我听到仆人们小声说,绳子和梯子都拿到荒野上去了,许多男人在那里搭一个通往井底的扶梯。
没人公开声称他们预料会发现格温妮的尸体,但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他们都认为格温妮的丈夫谋杀了她,并且散布说她去了约克郡,然後处理掉她的尸体,这都是因为他太厌倦她,他从来没有想要她,和她结婚是为了钱,那笔钱替蓝多家挽救了蓝多大厦,他现在爱上了特里西德小姐。
这种传闻很富有戏剧性,迎合了他们对阴谋诡计的喜好,并且表明那些由于出身和财富而视自己高人一等的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浑身都是人性的缺点。
我无法待在家里。我不能和任何人交谈。我想出去,独自一人。
但如果发现什么,我得立刻知道。我想和保罗在一起。我想告诉他,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理解的。
我骑马离开家,发现他正在小路上等我。
他说:「我得和你在一起。」
「行,」我回答。「我很高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离开这儿……去一个能说话的地方。让我们安静一下……避开所有的人。」
「今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荒野上。」
我们来到树林中,挂了马。我们在树中间穿行。他伸出手臂搂住我,把我搂得紧紧的。
我说:「保罗,无论……」
「我做了什么?」他接着把我的话说完。
「你告诉过我,你没伤害地,我相信你。但将会怎么样,如果……」
「如果他们在矿井中找到她……」
「她怎么可能在那儿呢……」
「谁知道……命运的捉弄。如果她遭到袭击和抢劫将会怎样?你知道她是如何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如果有人谋杀了她并把她的尸体扔到矿井里,将会怎样?」
「但她在火车上。」
「我不知道。奇怪的事情偶尔也会发生。他们将指控我,卡洛琳。」
「是的,」我说。
「你呢?」
「我相信你。我会帮助你证明你是无罪的。」
「噢,卡洛琳……」
「时间不会太长。他们要花多长时间?」
「我想不会很长。我们要快就会知道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爱你。我一直对人太苛求。生活给人很多启示,这样的事情发生时,人们把好些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你是怎么被激怒的,即便……」
「但情况并非如此,卡洛琳。我把她送上了火车。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是我的所做所为。」
我们在林间走着;阳光斑驳地洒在树叶上,空气中有一股湿土的气息,不时地有受惊的动物在灌木丛中跑过,我想:我要一直这样下去。我想永远待在这里。
真奇怪,在几乎难以忍受的忧虑和恐惧面前,我竟然明白了我对他的爱有多么深。无论他以前做出了什么或者将来会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爱。
我不知道我们在树林中待了多久,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分手了。
我说:「我要骑马去荒野。」
「你不应该去。」他说。
「我一定要去。」
「我得回蓝多大厦。」他说。
「永远也别忘了,」我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爱你。我将和你在一起……如果需要的话,我将与整个世界为敌。」
「如果出了这件事才让你说出这话,我对此也就不後悔了!」他说。
他长时间地拥抱我,随後我们上了马。他回蓝多大厦,我骑马去荒野。
那里人头攒动。我看到了矿井边上的人。他们似乎已经完成了任务。我环顾四周。一名马夫正站在附近。
「完了吗,吉姆?」我问。
「是的,特里西德小姐。他们什么也没发现……除了几只动物……骨头之类的东西。」
我觉得如释重负。
「看起来纯粹是浪费时间。」吉姆说。
人们还站在四周。我想骑马去蓝多大厦。我得见到保罗。
我调转马头,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我不在乎下人们怎么想。让他们往最坏处想吧!格温妮的尸体不在矿井里。他们不得不相信她上了开往伦敦的火车。
我敲敲门。一名仆人打开门。我瞪大眼睛。一个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那是格温妮。
「你好,卡洛琳。这件事真荒唐可笑。我在这儿。我料想你一直在怀疑我出了什么事?」
「格温妮!」我大声叫道。
「正是本人。」她说。
「但是……」
「我知道。我一直在听詹妮讲述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还在搜查矿井,寻找我的尸体。太可笑了!」
「这件事并不很可笑。」
「是的。我获想他们怀疑我亲爱的丈夫。喔,这下可给了他一个教训。也许现在他会对我好一点。」
保罗走进大厅。
「她回来了。」他说。
「也许我们应该去矿井告诉他们。」格温妮说。
「他们已经干完了。」我说。
「噢,你在那儿?你是去看我的可怕的尸体吗?」
「当然不是,」保罗说,「她早知道你不在那儿。我已经解释你上了火车。」
「可怜的保罗。这对你来说肯定糟透了……那种怀疑。我等不及要露露面。我真想去矿井。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鬼魂。」
「詹妮收到你姑妈的信,说你没去约克郡。」
格温妮轻描淡写地说。「我去苏格兰看一位熟人了。」
「真遗憾你没说一声。不然的话,可省去好多麻烦。」
「我必须说,知道周围的人们如此关心我的幸福,真是令人欣慰。我原本认为他们一直把我当成外来者。」
「他们喜欢富有戏剧性的事情,你给了他们机会去创造,」我说。「他们喜欢你这一点。」
「我认为这很好玩。我现在要出去,骑马四处转转,露露面。」
我说:「那你就好好享受你的乐趣吧。再见!」
我回到家。我松了口气,但并不高兴。
街坊四邻议论纷纷:格温妮回来了。真是小题大作。我猜想有些人脸红了。那些看见黑狗和白兔的人也不作声了。为什么这些凶兆出现竟然只是为了宣布死掉一只迷途的羊和几只动物?而且它们掉下矿井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格温妮一直兴趣盎然。她很少谈论别的事情,詹妮羞愧难当。她向几个同伴承认,蓝多夫人并不总是戴着那把梳子,她提到它是因为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去了约克郡,而那些仆人把这一消息转告给我们的仆人,最终又传到我的耳朵里。
格温妮来看我。她说想谈谈,我们能否单独在一起?
我把她带到冬季会客室,因为已是下午就叫人送了茶来。
我认为她显得与以往不同,有些诡秘。
她开始谈到她所谓的失踪所引起的这场风波。
「为什么我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实际上,我本来就没打算去约克郡。我那样说只是因为我最先想到的是姑妈格雷斯住在那儿。我没想到詹妮这个蠢货会惹出这么多麻烦……都是因为一把梳子的缘故。」
「我想那把梳子只是个藉口。」
「不过她为什么要怀疑我出了什么事?」她大笑起来。「所有这一切的阴谋诡计,我想。噢,詹妮喜欢知道底细。你不能责怪她。所以就有了关于我的梳子的这个说法。」
她从头上取下梳子,察看着它。那是用玳瑁壳制成的,西班牙式样,不算大,上面镶嵌着小宝石。「我的确经常戴它,但为什么她要认为我一定得戴着它外出,我想不出来。」
她把梳子别回头发上。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另有打算?」我说。
她点点头。「我受不了被蒙在鼓里。」
「我很清楚这一点。」
「我喜欢知道底细。如果我不知道的话,我就会感到不安。我得去发掘。」
「我的确意识到这一点。」
「是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知道。我妈妈从前叫我好管闲事的玛蒂。她经常说:『有时她会掀开茶壶盖,看看里面是什么?』我忘了这个顺口溜往下是怎么说的,但我相信玛蒂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好奇心要了猫的命。』这是我妈妈的另一句格言。爸爸总是笑我。『要想瞒着格温妮什么事,那是徒劳,』他总是说。我知道我那次从楼梯上摔下来,是你和杰戈搞的鬼。」
「噢?」
「别这么吃惊么!我看见你了。我记得你的绿眼睛,你的头发用一根丝带扎起来……记得吗?有一天,你又那样梳头,我说:『嘿,我以前见过那样的梳法。』这是以前发生的事,後来你突然记起来,过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後来我发现了回廊里的门和通向顶楼的楼梯。我没用多久就弄清楚了这一切。我去了顶楼,发现了你们穿过的衣服。你可能会要了我的命。那是第一件使我对你产生敌意的事情。」
「我们刚干完,我就意识到我们是多么愚蠢。本来只是打算开个玩笑。」
「只有杰戈才干得出来。当然是想把我们吓跑。只要能赶走我们,根本不考虑後果。」
「我们从未想到过你会掉下去。我们不知道栏杆腐朽了!」
「那幢房子里面所有的一切没有不腐朽的,直到爸和我才把它们都修复好了!」
我没有答话。
「有段时间我不能走动。我现在还时常感到背部疼痛,疼的时候我就说,谢谢你,卡洛琳。谢谢你,杰戈。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的缘故。」
「我非常抱歉!」
「没关系。你们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你们没有仔细考虑,我也知道你内疚。杰戈一直对我很好,我想也是因为这件事。」
「杰戈很喜欢你。」
「蓝多家人喜欢的是蓝多大厦……家族全部的荣耀。我得承认我也喜欢这一点。」
「我认为不应该指责杰戈有这样的感情。他原本很愿意放弃这一切。」
「他现在可是相当有钱了。罗茜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我认为他并不太在乎是否有钱财。」
「大家都喜欢有钱。有钱事情就好办。」
「真的吗?」
她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如果你肯让钱财发挥作用,」她说。「我当然了解保罗的情况。」
「你了解什么?」
「他在追求你并且我认为你也不太愿意拒绝他。不过让我告诉你这一点:我不会放弃他的。他娶了我。瞧瞧他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他得记住这一点。」
「他不会忘记和你结了婚这个事实。」
「他最好别忘记我不会放弃他的。你最好也清楚这一点。」
「对这一点我是最清楚不过了。」
「对你来说,最明智的做法是去罗茜那儿。她很喜欢你。她会帮助你找到一位丈夫。那样你就不需要别人的丈夫了。」
「你没必要这样对我说话。我对自己的处境清楚得很。我没有在找丈夫,如果我去伦敦和杰戈、罗茜待几天,那也不是为了去找个丈夫。」
「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有尊严,我想你是这么称呼的。我想这正是他所喜欢的女庄园主的地位等等。噢,你们两人的事成不了,因为我不会放弃他。他得到了那所房子,就得把我一起要上。事情只能这样继续下去。」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
「什么?和他这样一个自始至终憎恨这桩交易,千方百计要逃脱的人?」
「如果你把它看成一桩交易,你们永远无法和睦相处。」
「生活就是这样,卡洛琳。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同时你付出了代价。都已经签了字、结清帐後,再斤斤计较价格是毫无用处的。」
「我不认为应当这样看待婚姻。」
「如果你继续这样认为的话,你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去看待婚姻。」
「非常可能,」我说,「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
「好吧,」她说,突然间态度和蔼起来,「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事情就是这样。我是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的。就像大家说的,我喜欢了解周围发生的事情。喔,我想过要做一次外出。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在哪儿?」
「苏格兰。我去了爱丁堡。我住在一位朋友的家里,我们来南方之前和她挺熟。她爸爸是我爸爸的朋友。她结了婚,住在爱丁堡。我想我应该找得到她。」
「什么使你突然这么做?」
「是罗茜说起的一件事。我想,罗茜总是竖着两只耳朵。她有点像我。那也是我们俩能合得来的原因。我们在一起谈了好多事情。我看她的阅历很丰富。我们看见他後,她提起了这件事。」
「看见他?」
「吉米麦吉尔。我想给她买些蜂蜜带回伦敦,我对她说:『你从这个人那儿买的东西,在别处是绝对买不到的。他是养蜜蜂的魔术师,他和蜜蜂交谈。他大脑有点问题。』」
「我希望你不要那样说他,有时我认为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聪明。他懂得要知足,那是再明智不过了。」
「噢,难道你不想听吗?」
「当然想听。」
「我带她一起去了。她对蜜蜂和吉米很感兴趣,我们留下来交谈了片刻。出来时,她问这人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後,她说:『麦吉尔。我相信有一个麦吉尔案件。』喔,你可以想像,我是竖起耳朵听着。我对她说:『吉米·麦吉尔总有些神秘。他不和人讲话。我问他几个简单的问题他就有些厌烦……只是那些你可能会问任何人的普通问题。』罗茜说:「喔,我没有把握,但是有一个案子,我确信那名字是麦吉尔。伦敦的报纸没有太多报导,因为案件发生在苏格兰。」
「我想道案子一定和他兄弟有关,」我说,「他有次确实跟我提到他有一个兄弟。」
「是的……没错。罗茜记得这个麦吉尔卷入了一件谋杀案。她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逃脱了惩罚。她还记得正是因为他没有受到惩罚而引起了轰动。那种判决我们这里并没有。『证据不足。』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报纸才对这案子做了报导,而且罗茜因此记住这个案子。噢,我非常感兴趣……但罗茜只记得这么多。」
「你是要告诉我,」我难以置信地说,「你老远的跑到苏格兰去就是为了发掘吉米·麦吉尔的秘密?」
她点点头,眼睛里闪着神秘的光芒。「不过,我要是早知道我不在这儿会引起一场非常好看的戏剧事件,我无论如何也会离开的。」
「我认为你喜欢惹麻烦。」
她陷入沉思。「我说不准。我喜欢了解情况……我一向是这样。我喜欢发现人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发现了可怜的吉米·麦吉尔的秘密啦?」
「是的。我找了还记得这件事的人谈了,并且她还能弄到一些好多年前出版的报纸。在爱丁堡我住在朋友家,她带我在城里四处闲荡……熟悉一下风土人情。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找到了许多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其实这事发生得并不是很久……只有十年左右。人们记得住这些事情。」
「噢,你发现了什么?」
「是唐纳德麦吉尔干的。我原本认为可能是吉米。」
「这,」我冷冰冰地说,「就是你希望发现的事情。」
「但那是唐纳德干的。吉米根本没参与。没有人提到他。唐纳德谋杀了妻子。」
「我想你说过此案证据不足?」
「我是说他因谋杀罪而受审,但他们无法证明他有罪。人们在他们家楼梯下发现了她。夫妻俩的关系一直不好,接着她就死了。她头上受到一击,但他们说不清她是在跌落中碰的,还是被推下楼梯前给人打的。他们得对此作出决定,可是他们又做不到,因此就有了这个判决:证据不足。」
「恭喜你的发现。」我说。
「噢,至少你了解了你所雇的人的情况。」
「但那是他兄弟。」
「这件事他不想让人知道。」
「我很能理解他。如果你家发生那种事情,我敢说你也想避开。」
「我得了解情况。」
「好了,现在你心满意足了!」
「是的,现在我心满意足了。」
「我希望你别到处讲这件事。如果吉米想保守自己的秘密,应该允许他这样做。」
「我想我不会说什么的,毕竟那只是他的兄弟。如果他是杀人犯的话……」
「你是说杀人嫌疑犯。我得提醒你,此案证据不足。」
「如果是吉米的话,那就不同了。」
「很让你失望!」
「我还是对他感兴趣。我认为他有些很奇怪的地方。」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去打扰他。」
她瞧着我,笑了。「我对你更感兴趣,卡洛琳,我想起你……来到这里,得到庄园及其他一切……向杰里米·布兰登报了仇……爱上我的丈夫……我得说你的一生充满了色彩,卡洛琳。」
「我很诧异你对我的生活这么感兴趣。我求你一件事。请别去打搅吉米,别让他知道你发现了他的秘密。记住那是他的秘密。」
「好的!」她说,还笑着。「让我们都保守我们的秘密,嗯?」
随後的几天里,我谁都不想见。我知道,附近一带谈话的主题,离不开搜查矿井和格温妮的归来。
我听到了一些议论,让我感到诧异的是,那些曾经非常肯定格温妮的尸体会在矿井被找到的人,现在竟然声称他们一刻也没怀疑过谋杀,并且一直猜测格温妮悄悄地去了外地。
我没去蓝多大厦。我不想见到格温妮,更害怕见到保罗。我只想单独待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令我极为震惊,这部分是因为我怀疑过保罗,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可能杀了她。给自己心爱的人加上这样的罪名,真是令人可怕,这件事也使我对自己有了点认识。即使他真的那样做了,我也会愿意庇护他。
因为在我成长的那段时间里,我把保罗置于我幼稚的梦境中,也因为我对杰里米布兰登曾经有过的一片痴心,有时我怀疑自己对保罗的爱到底有多深。现在我毫无疑问了。我永远爱他。
但我俩的事情似乎毫无希望,我必须对我的生活作出决定。我有莉维亚要照顾,我有特里西德大厦要管理。莉维亚和我可以离开这里,但我能离开特里西德大厦吗?我能把它卖掉吗?它是特里西德家族的祖宅。但我并不真正是特里西德家族的一员。我母亲仅仅是嫁到这个家族中来的,而且我父亲也不是其中的一员。
我对特里西德大厦有什么责任可尽呢?我应该离开这里。在这儿,我到底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再者,还有我心里那抹不去的恐惧。假设我想像的事情发生了,真的发生了?我相信这太容易了,因为难道这件事真是那么异乎寻常、那么出人意料吗?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这件事可能发生。
玛丽堂姑,我对自己说,如果你此刻正看着我,如果你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会理解的。我明白这个地方对你意味着什么。我明白你想要我经营下去……我曾经也想这样做。这地方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一种预演,一个警告。它使我清楚地认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谁能一直忍受这种事态?平常人都可以离谋杀这么近?或许如果他们被折磨得忍无可忍……玛丽堂姑,你会理解吗?
我想:我要去伦敦。我将和罗茜谈谈……或许还要与杰戈谈谈。他们可能会帮助我作出决定。
这天,洛曼保姆带着莉维亚去了蓝多大厦。
她回来後,很快就找了一个机会和我说话。
她说:「蓝多夫人又外出了!」
「外出了?」
「去旅行了。」
「噢,这次去哪儿了?」
「她没说。」
「她似乎喜欢这种神秘的旅行。我希望她这次带上了梳子。你注意到了吗?」
「事实上,我注意到了。看来她带上了。」
「那就好。」我说。
格温妮外出有一星期了。我见到了保罗,我们一块走进树林,在那儿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谈话。
「我怀疑她这次又去了些什么地方。」我说。
「上次为她的事闹腾得这么厉害,她感到非常得意。我认为她想再来一次。」
「这次似乎没人为她离去而操心。」
「喔,同样的把戏不能耍两次!」
我说:「我近来考虑了很多。我开始想是否应该把这里的财产全部卖掉,远走他乡。」
「你不能这样做。」
「我能,而且有时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这是失败主义。」
「这是逃避一种有可能变得让我们大家都无法忍受的局面。」
「上次的事情使你震惊,是吗?我想你真的相信我用铁器打了她的头,并把她的尸体扔到矿井里。」
我沉默不语,随後我说:「我害怕,保罗。这件事越来越不好收拾。她不会放过你的。」
「我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蓝多大厦……对它你会念念不忘的。特里西德大厦的情况不一样。我不是在那儿长大的。我甚至都不是特里西德家族的一员。我要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我母亲碰巧嫁给了特里西德家族的一员。要是一个家一直属于我和我的家族,我会感到无法与它分开,但我没有这种感觉。」
「你要离开我。」
「只是因为我有一种感觉,留在这里很危险。」
「人们得在这种处境中生活。」
「对,是这样。」
「那么难道我们不能妥协吗?我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还必须要失去一切吗?」
「我们以前谈过这个话题。我可以做你的情妇。那是你的意思。但我们之间不能只是肉体关系。那样的话,我们都不会完全满足。我们会渴望得到真正稳定的东西……那些要紧的东西……有个家,家庭,体面的生活,诚实的生活。我们就像生活在玻璃房子中。我们时时刻刻受到监视。迟早……会爆发的。他们搜查矿井时,我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得好好考虑,保罗。我得作出决定。」
这次他没有试图要说服我。没有更多的可说了。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过了。
我们在树木中间穿行,靠得紧紧地……
我想: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骑马来到荒野上。
格温妮还没回来,也没有她的消息。似乎没人感到这事很蹊跷。
我想知道她这次去哪儿了。她是去苏格兰对可怜的吉米的历史做进一步调查,还是去调查别的什么人?但也许她这次外出只是闹着玩。她对由她引起的种种猜疑感到非常的有趣。
荒野上是多么凄凉!和我上次见到的情况迥然不同,上次荒野上挤满了令人厌恶的旁观者。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在松软的草皮上走走,于是我就挂了马,漫步在草皮上。我觉得自己想走近矿井,脚步几乎不由自主地向矿井挪动。
四周多么荒凉啊!
此刻我就站在矿井边上。假如我看见一只黑狗和一只白兔,我该怎么办?
荒野上几处长着高高的草,风吹草动,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我注意到几簇荆豆正开着花。
突然间,我听到马车轮子的声音和马蹄的得得声。我抬起头,一下子就认出那是我自己的马车。这说明有人赶着它去利斯科德买东西了,我猜想。
赶车人看到我,把车停了下来。
他朝我喊:「特里西德小姐。」
是吉米。
「你好,吉米。你进城了?」
他跳下马车,拍拍那匹马,低声对它耳语了几句。接着他朝我走来,狮心王紧跟其後。
「噢,特里西德小姐,你在矿井旁干什么?」
「我刚才正在散步。」
「你不应该靠得这么近。」
「我刚才正在想是否会看到那只黑狗……见到的却是狮心王。」
狮心王走到我跟前,友好地吠了一声摇摇尾巴。我弯下腰拍拍它。它走到矿井旁。
「你刚才去采购了吗?」
「只是买一、两件东西。马车很方便。」
「没有它还真不行,」我说。「天气挺不错。」
「太闷热了。好像要打雷。」
「谁告诉你的?蜜蜂?」
「它们对天气无所不知。」
「当然。狮心王怎么了?」
那只狗就站在矿井边缘上,不停地叫。
「离开那儿,」吉米叫道。他的声音很刺耳。「狮心王,马上离开。过来。」
狮心王夹着尾巴慢慢走过来。吉米弯下腰,拍拍它。
「别靠近矿井,这才是只好狗。」
狮心王回头望望矿井,显得很懊丧,有一会儿我认为它要违背命令。
「好吧,」吉米说,「我想我该回去了。你走前头,狮心王。特里西德小姐,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在这片荒野上逗留。」
「为什么,吉米?」
「你离矿井太近了。似乎它对你有着某种的诱惑力。」
「我想是这样的。都是那些有关矿井的议论。再见。吉米。」
我看马车跑远了,然後快走回我拴马的地方,心想吉米和往常有些不同。他情绪很反常。我决定去看看他。我想知道是否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他。蜜蜂还是哪个动物出了问题?
他见到我同以往一样很高兴,立即动手泡茶。
「吉米,」当他在我身边坐下从那个褐色陶器壶往外倒茶时,我说,「出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这样问,特里西德小姐?」
「我只是觉得可能会有什么事。」
他盯着我看了几分钟,然後说:「唐纳德回来了!」
「唐纳德!你兄弟。那个……」
他点点头。「是的,特里西德小姐。唐纳德回来了……来过这儿。」
「噢,吉米,你原本希望他永远不会找到你。」
「他来过这儿。」他重复道。
「他惹麻烦了吗?」
「我恐怕他会的。」
「他想干什么?」
「他刚刚找到我。」
「他现在在哪儿?」
「他走了。」
「他不可能危害你。」
「他能的,特里西德小姐。他能把一切都给毁了。」
「不,吉米。我们不会让他那样做的。」
「你不了解唐纳德。」
「对于他我只了解你告诉我的那些情况。」
「唐纳德是个邪恶的家伙。我不想让他来这里。他会把一切都给毁了……自从我到这儿以来,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切。」
「他不能……我们绝不让他得逞。」
他沉默了片刻。
「唐纳德是杀人犯,」他说,「我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他还是孩子时……我看见他损坏东西,弄死东西……一些小动物。他动不动就发作。我想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就是想弄死东西。有毛皮的小东西……白鼠,兔子……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养的宠物。他会喜欢一段时间,接着你就发现其中一只死了。就是这种弄死东西的强烈欲望。」
「我们不会允许他来打搅你,你现在已经在这里安顿下来。看守小屋就是你的家,一切都令人满意。」
「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件事,特里西德小姐,但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的话,那人会是你……或者玛丽小姐。她对我很好,你也一样。」
「你愿意把这件事告诉我吗?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的怕他?我向你保证他绝不可能伤害你。」
「喔,你知道,他结过婚。他娶了艾菲。我爱过艾菲。」
「你是说你们俩爱着同一个女孩?」
他没说话。「可怜的吉米,」我接着说,「她嫁给了唐纳德。」
他点点头。「人是会变的。艾菲从前是个聪明、活泼的女孩……特别风趣。她喜欢外出四处走动……喜欢跳舞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动,他们结婚後就不能这样做了。钱……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明白?」
「是的,」我说,「我明白。」
「她唠叨个没完没了……好多年都这样。她从不感到满足……她懊悔他们结了婚。老是埋怨……老是埋怨,一天晚上唐纳德拾起一根拨火棒,朝她头上打去,并把她推下楼梯。那是谋杀,唐纳德干的。但他们找不到证据。证据不足。这是他们说的,唐纳德无罪释放。」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吉米?」
「十年前。」
「这段时间里,唐纳德一直没跟你在一起过?」
「我出走了。我无法忍受。我害怕唐纳德。你知道,我了解底细。我想起我们养的小白鼠。我想起当他那种情绪一来,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我不想见到唐纳德……永远不想。我知道只有唐纳德不在附近,我才能得到安宁。」
「现在他来这儿了?」
「是的,他来过。」
「什么时候?」
「几天前。」
「他又走了吗?」
「是的,我让他走的。我说:『别再来这儿。』我说:『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你在这里我无法忍受,唐纳德,你会毁了我的生活。』」
「真的这么糟吗?他可是你兄弟。」
「你不了解唐纳德。他会安静一阵子,你认为一切都好了,接着……那种邪恶就又冒出来。唐纳德一定不能再来这儿……不要来我家……不要,不要。」
「我理解。但他现在去哪儿了?」
吉米摇摇头。
「他发现你在哪儿了?这件事让你担忧?」
吉米点点头。「你知道,他回来了。」
我说:「你过于紧张了,吉米。你太夸大这件事了。你害怕他会伤害你的动物……狮心王、老虎和你那些无主的动物。听着,如果他再来,就去找我。我会来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对我太好了!」他说。
随後我离开了他。可怜的吉米,他对自己的兄弟深感厌恶。我想人们对杀人犯都有这种感觉。
还是没有格温妮的消息。我尽力不去想她,但无法把她从心中驱走。我知道她爱搞恶作剧。她对自己失踪引起的一系列戏剧性事件非常着迷,但她会又外出吗?她应该知道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她不可能再一次引起那种猜疑。
我想进城去买些东西,这种时候我都乘马车。中午刚过,我来到马厩,告诉马夫把马车给我准备好。
他们准备好马车,片刻後我就驾着马车奔驰乡间小路上。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考虑着我的未来。这时我的思绪陷入对未来的思考中。我无法确定自己的前途如何?我早晨醒来时说我必须做某件事情,而到了中午就已经决定不做了!
我会说我必须离开康沃尔,但接着又说:「不,不,我不能离开。」
我的思绪就这样翻来覆去,下不了决心。
我在商店里聊了一会儿天。大家都知道格温妮归来和搜查矿井的事。他们还在谈论这事。
「真是小题大作,特里西德小姐。」
我表示同意。
「她和我们这里的人不同,」邮局女局长说。「她是外来人,从北方来的。他们那儿有些荒唐的作法。」
我想我也是外来人,但至少我的名字叫特里西德。
我赶着马车回到马厩,正准备下车,有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东西闪闪发光,从座位底下突出来。我弯腰把它抬起。是一把梳子-一把我以前见过的梳子-上面装饰着一排宝石的西班牙式小梳子。
格温妮的梳子。
在特里西德家的马车里!它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我心中萦绕着一个念头。既然格温妮的梳子在这辆马车上,那格温妮也一定在马车上待过。我感到迷惑不解。我想不出梳子怎么会在马车里?
我把梳子放进口袋里,去找到了马夫领班。
我说:「是谁最後一次用的马车?」
他挠挠头。「在你之前,特里西德小姐?」他问。
「是的,在我之前。」
「噢,我不知道有谁……应是吉米麦吉尔。」
「对,他的确用过马车。我在荒野上看见过他。」
「那他也许就是最後一个了,我想。」
「蓝多夫人坐过这辆马车吗?」
「蓝多夫人?她外出了……已经走了一个多星期。」
「是的。我知道。但我想知道是否有人让她搭过车。」
「据我所知,没有。」
「好吧!」我说。我把手放进口袋里。梳子的齿儿刺进我的手指里。我觉得心烦意乱。
我回到卧室,拿出那把梳子,我彷佛看到了格温妮把梳子从头上取下,盯着它看的样子。
「我经常戴它……但并不总是。」她曾经说过。
梳子怎么会在马车里?我决定去找吉米。
我走近时看见他正在花园里。他站在蜂箱中间,蜜蜂在他周围嗡嗡地叫着。
我朝他喊了一声。
「你好,特里西德小姐。」
「你忙吗?」
「不忙。你先进屋。我马上就来。」
我进到屋里坐下,过了片刻,他就进来了。
「吉米,」我说,「你最後一次用马车是什么时候?」
他显得很困惑,我接着说:「我知道我在荒野上遇见那天你用过。但那之前你什么时候用过,你让蓝多夫人搭过车吗?」
「蓝多夫人?我听说她外出了。」
「我怀疑,是因为我在马车里发现了这个。」
「这是什么?」
「她的梳子。很奇怪它竟然会在马车上。我想知道你是否在什么地方让她搭过车……在她离开之前。」
「搭车?」他重复过。
他的表情很奇怪。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我说:「你没事吧,吉米?」
他两眼只是继续盯着前方,重复道,「搭车?」
「吉米,坐下。出了什么事?你是否知道蓝多夫人的梳子怎么会在马车里?」
「你知道,不是吗,特里西德小姐?」他说。
「知道什么?」
他脸上露出一副呆呆的神情,使得他看起来非常古怪,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好像是换了一个人。
「吉米,」我说,「你的脸色很古怪……不像你自己了……怎么啦?」
他把身子俯在桌子上,重复道:「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这不是吉米。」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感觉心脏停跳了一下,接着开始在胸中怦怦直跳。
我说:「你是……唐纳德。」
他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神情,我从未见过吉米这个样子。
「是的,」他说,「我是唐纳德。」
我惊恐地站了起来。我所有的理智都在警告我离开这里……赶快。我觉得:这人疯了。吉米是对的。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吉米在哪儿?」我结结巴巴地问。
「吉米走了。」
「去哪儿了……去哪儿了?我是来看吉米的。」
我往後挪动着身体。用眼角的馀光计算着我到门的距离。
「我会再来……吉米在这儿时。我是来看他的。你告诉他我来过了,好吗?」
他只是重复:「你知道,不是吗?」
「我知道唐纳德来了。」
「你知道她死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她在矿井里。她在那儿。我杀了她。我击了她的头。」他开始大笑起来,朝壁炉迈了一步。壁炉旁挂着一个铜拨火棒和一个手用吹风器。他拿起拨火棒,看了看。「我用这个杀了她,」他说。「我击中了她的头,接着我驾着马车把她运到矿井。周围没人,我就把她推下矿井。」
「这不可能是真的。你才刚刚到这里。」
「我来这里……断断续续地……到现在有一些时间了。」
他放下拨火棒。「我用这个杀了艾菲,我用这个杀了她。艾菲逼得我发疯。她唠叨个没完。她不应该嫁给我。如果她嫁给了杰克斯拜罗,她会生活得好一些,他很有出息,真的。嫁给他,生活就不一样了。我由着她唠叨个没完,最後我再也受不了……还有蓝多夫人……她太爱管闲事……她刺探别人的私事。她去了爱丁堡,查明了一切……她会和别人讲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大家就都会知道了。这对吉米不公平。吉米喜欢这里……这里有他喜欢的生活,这是他辛勤劳动的结果。他想同以前那样的生活……但是她却要破坏这一切!」
「这些都是吉米告诉你的?」
「吉米全都告诉我了。我了解吉米……吉米也了解我。我们不一样,但我们是一体的……」
「我知道你们是孪生兄弟,但你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过些时候再来看吉米。」
「你现在知道了……不是吗?」
「我知道了你告诉我的事情。」
「我告诉你有关她的事情……你拿着那把梳子来这儿。梳子是在马车里发现的。我太不小心,不是吗……没看见它。它使事情败露了。否则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人们会认为她在要花招。她以前干过一次。」
「我必须走了……」他挡在我面前,背对着门。
「但你知道,」他说。「我不得不除掉她,因为她知道了……现在你也知道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解这一切的。你不住在这里。」
他朝我迈了一步,我再次注意到他眼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芒。
「我得挽救这一切……为吉米,」他说。「吉米在这儿很快乐。你会给吉米惹麻烦的。」
「我永远不会给吉米惹麻烦。」
「你拿着那把梳子来这儿。你是来指控吉米杀了她。吉米连一只蛾子也不会伤害。吉米喜欢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无论她做什么,吉米都不会碰她。那应该是唐纳德。现在……该你了。」
他离我很近。我面对的是一个疯子。我已经能感觉到他卡在我脖子上的双手。
我竭力坚定地说:「我现在要走了!」
「你得和她一起到矿井下……和那个好打听的女人,她刺探别人的私事毁了别人的一切。你不该来这儿指控吉米……」
我能看见他的双手。它们看起来既粗壮又结实。我竭尽全力叫,但我的声音比低声耳语也高不了多少,如果周围有人能听见,那可真是一个奇迹。
我感觉到他的手卡在我的脖子上。
我想: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突然间起了皱纹。「特里西德小姐对吉米不错,」他说。「玛丽小姐和卡洛琳小姐……没人像卡洛琳小姐和玛丽小姐对吉米那样好!」
我顿时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了。我看清楚了他,就如他站在花园里,蜜蜂在他四周嗡嗡叫。我大声说:「吉米。你是吉米。」他垂下双手,盯着我。
「我知道你是吉米。」我说。
「不……不。我是唐纳德。」
「不,吉米,蜜蜂告诉我了。」
他显得很吃惊。
「它们告诉你了?」
「是的,吉米,蜜蜂告诉我了。你是吉米,不对吗?不存在唐纳德,从来就没有唐纳德。只有你一个人。」
他的脸突然出现了许多皱纹。他显得既温顺又无助。
「吉米,吉米,」我大声说。「我想帮助你。我知道我能。」
他茫然地望着我。「这么说是那些蜜蜂……是它们告诉你的。」
他在桌旁坐下,双手捂住了脸。他轻声说:「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们俩是同一个人。唐纳德詹姆斯麦吉尔。但有时我似乎觉得我们是两个人。吉米是真实的我……唐纳德……他是另一个人。他做邪恶的事……吉米憎恶那些事。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两个人……但是却共用一个躯体。」
「我想我明白。你的一部分杀死那些,你的另一部分喜爱的小动物,你突然间想要弄死东西……你觉得那其实不是真正的你,因为你是吉米,安静、温和的吉米,想和整个世界和睦相处!」
「我爱艾菲,」他缓缓地说,「但她没完没了地唠叨,让我觉得我绝不应该娶了她,使我想起我无法给她想要的东西。後来……有一天晚上,她又在没完没了地唠叨……太过分了。我抬起拨火棒,打了她。我们正站在楼梯顶上,她跌了下去。我告诉自己她是绊倒的……但我知道是我干的。後来又似乎是唐纳德干的,他们宣布证据不足……也就有了逃脱的机会。」
「我明白,吉米。我现在明白了!」
「蓝多夫人……我一直都讨厌她。她想把一切给毁了……不仅是对我而且是对所有的人。她总是问问题,没完没了。她天生就是个坏事的人。後来还去了爱丁堡,她在那儿继续问问题,她在报上看到了那件事情的报导。接着她来见我,她说她认为我应该把事情源源本本地讲出来。她说不应当有秘密……于是……我拿起拨火棒打了她……就像我打艾菲一样。後来我用马车把她运走,扔到矿井里。」
「噢,吉米。」我说。我浑身在颤抖。
「这就是结局,我知道,」他说。「现在你知道了……因此如果我还想平静地生活下去,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送你去她那里。」
「但你不可能那样做,吉米,」我说。「吉米现在回来了。吉米绝不会那样做的。唐纳德走了,你既然已经告诉我了,唐纳德就永远不会再来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我能怎样?」他问。
「我想你将离开这里。你有病,我认为。这就不一样了……如果你有病,就不会有人责备你。」
「还有狮心王、老虎和蜜蜂……它们会怎么样?」
「会有人照看它们的。」
「我不能伤害你,特里西德小姐。无论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後,马上就明白你真正是谁了。我来的时候你正在外面和蜜蜂待在一起。只有吉米能站在它们中间。它们不会让别人没有保护地走到它们中间去。」
「我能做什么,特里西德小姐?」
他又用手捂住睑。狮心王走到他身边,跳上桌子。他开始舔他的脸,老虎也走过来,用身子蹭他的脚。
「噢,吉米,」我说。「我好可怜,好可怜的吉米。」
我走到门口。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站了大约十分钟,才听到路上有行人的声音。
是蓝多庄园的一名马夫。
我大声说:「你让蓝多先生马上到看守小屋来一下,好吗?告诉他这里需要他……非常紧迫的。」
保罗一到,我就紧紧抱住他。我语无伦次地向他说了所发生的一切。
他抱住我,说:「别害怕。别再害怕了!」
接着我们一起走进看守小屋。
伦敦一家生意最为兴隆的时装店内,我坐在宽大的拱形窗户里,观看着游行队伍从那里经过。我的思绪不由得飞到十年前的那个场景:那时,我坐在靠近滑铁卢广场的一扇窗户前,观看着另一个大庆。
一切是那么相似,但那个纯洁天真的小女孩已经成为一个妇人。简直难以相信,十年间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今天阳光灿烂-正如十年前那天一样。人们称这样的气候为「皇家天气」。坐在四轮马车里的那位年迈矮小的贵妇人看起来风采依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非常激动人心的气氛,就像上一次那样。前一天,我驾车游览了整个城市,观赏了几座凯旋门,和其他几处装饰景点。傍晚,煤气喷灯被点亮了,甚至还有一些新型的电灯泡,当时电灯才刚刚开始使用。
「我们衷心拥戴女王陛下,」一条字幅写道。「六十年辉煌岁月,」另一条则这样写,还有一条则说:「她给她的臣民带来了永久的幸福。」
现在当游行队伍从面前走过时,我看到的不只是那些威武华丽的制服,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王亲贵族们聚集在一起的辉煌壮丽的场面。从我眼前闪过的是过去十年所发生的一切:在这段时间里,我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女性。此时我所听到的不是乐队奏出的军乐,而是来自往日的话音。
我还能回想起那个特殊的日子:那天,我和我的母亲、奥莉维亚,以及卡迈克尔上尉坐在一起,观看另一个庆典--金典大庆。就在那一天,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现在不仅得到了幸福,而且对生活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不再妄加论断。我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所发生的一切。我成熟了。现在我不再苛刻地评判世事。我已经学会接受人性的弱点,而且明白不应该把人分为善恶两类。
我的母亲生来就是一只喜好享乐的蝴蝶,但她给阿方斯带来了欢乐,他们的婚姻是幸福美满的。她很满足,而且使她周围的人也很满足。我曾经鄙视过罗伯特特里西德,认为他是一个伪君子,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却好色贪淫。但我也许对他过于苛刻了。我想他的确希望做一个道德家。但他不得不和自己的情欲斗争。他无法抗拒诱惑,只得耽溺其中,而当他最终被人发现,他则极尽全力企图掩盖真相,毫无疑问,他的早亡与这种心理上的压力不无关系。那么杰里米呢?这个贪图钱财而与女人结婚的人?如果他生活富有,他可能也不会被逼得为钱财而机关算尽。他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如果他不是急切地需要找到一个路子,供他过奢侈的生活,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年轻人。还有保罗,我的保罗,他现在正坐在我的身边。当他肩上压着拯救蓝多庄园的重负时,他面临的是怎么样的一种诱惑啊!我曾经尖刻地指责他不应该为了家族、为了拯救那座房子而结婚,但现在我明白了,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也会轻而易举的屈服的。
年轻、幼稚的我曾经赋予我所敬仰的人神一般的品质。但他们并非是神,他们是人。
前几天我读到布朗宁的几行诗句,竟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野兽,我们可以看到局部,但却无法窥见全貌。
我多么希望以前就能明白这一道理。确实能理解别人的动机,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伟大的天赋而理解不是判断,也不是责备。
我经常想起格温妮……她渴望得到快乐,但却不知如何才能得到。她总想做交易,她不明白,她曾可以用钱买到一座大宅子,但却无法买到爱情。可怜的格温妮,要是她能早点明白:人必须心甘情愿地、不计回报地付出,才能获得爱的回报。
我在进行自我教育,我知道自己应该为经历了这么多的世面而心存感激,因为它们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我经常想起格温妮,她那无法满足的好奇心使她最终走向了死亡。「好奇心要了猫的命。」我记得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好奇心要了格温妮的命。正如吉米所说的,人们在矿井里找到了她的尸体。通过调查,事情真相大白。格温妮发现了吉米一直试图隐瞒的真相。吉米一生中最大的任务,就是维护他所虚构的关于唐纳德和吉米不是同一个人的说法。他的性格有两重性。他把自己看成共存于一个躯体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吉米,那个对小动物充满了爱心,希望与四邻友好相处的人,另一个是唐纳德,那个易被无法遏制的破坏欲所支配的人。这两种人格在吉米儿时便不断发生冲突,唐纳德詹姆斯麦吉尔有时会被那种谋杀的本性所左右,而他又无法容忍这种情况,他不得不同生活达成妥协,把自己视作两个人。当他作为吉米生活时,他是不会伤害人的,但当格温妮威胁说她要揭露他时,唐纳德便复活了。
吉米被明确地判定为犯有精神病,「在女王陛下欢度钻石大庆期间,他被拘留了。」他得到了妥善的照顾,我感到如释重负。一位专门研究精神病的杰出专家对吉米的病例非常感兴趣,他称这种病为人格分裂症。他安排吉米进入了一家由他自己负责的特殊医院。我不时地去那儿看望吉米。他在那儿的花园里工作,有自己的蜂箱。我想他常以为那些蜜蜂仍是他原来的蜜蜂,他已能够忘却所发生的一切,想像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看守小屋里。
格温妮的尸体被发现後不久,我便到了伦敦,和杰戈及罗茜住在一起。我带上了莉维亚和朱利安-当然还有洛曼保姆、贝尔小姐和朱利安的保姆。朱利安非常喜欢莉维亚。他现在已经到了能注意到周围发生变化的年龄,我们认为最好还是让他离家外出一段时间。
和罗茜在一起非常愉快-她非常明智,杰戈也是一样。我确实对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感到非常惊奇。他们俩真正地相亲相爱,他们经营的衣帽店正迅速成为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时装店之一。
我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游行队伍上。朱利安正指着外面的什么东西让莉维亚看。他们俩之间的友谊让我感到非常高兴。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们俩会结为夫妻的。谁能说得准呢!特里西德会属于莉维亚,对此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宏伟的大厦应当为家族所拥有。我不是特里西德家的人,但莉维亚是,因此特里西德庄园应当归还给特里西德家的人。
我知道,不管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孩子,保罗都会立朱利安为继承人。朱利安有一半是阿克赖特家的血统。永远不该忘记,是阿克赖特一家拯救了蓝多大厦,使之免于倒塌。
我怎么会有这些想法呢?现在我正待在罗茜和杰戈所拥有的一座十分宏伟的大宅子里,正坐在造型优美的拱形窗户里向下观望着女王的钻石大庆的游行队伍。
保罗正探询地望着我。我想他了解我的心思。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与我有一致的看法:我们应当忘却过去的坎坷经历,当然正是这些坎坷经历导致我们今天的幸福-我们应该高兴,应该感激。